※※※※※※※※※※※※※※※※※※※※※※※※※※※※※※※※※※※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1998/03 (第五十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三月份增刊“女性小说”于三月三日出版。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 林 蓝:卷首诗          §  标 本                  § 【网讯】             §    ·林蓝·                  § 【牛肆】             §  在爱与爱的重叠里                  §  绝望地颤抖与窒息 子 川:故乡的云         §  向阳光和空气 告别 阿 瑟:知青回忆录(连载)    § 流 今:好吃懒做         §  泪 渐渐干涸 唐 郎:义鸡           §  青春褪去绿色的盛装                  §  曾经摇曳风中的丰美 【丝露集】            §  终于 演变成这                  §  薄而又薄 轻而又轻的 赋 格:夜航车(连载)      § 奕 秦:雨晴           §  一枚标本 湖 衣:秀色可餐         §  爱的脉络 却渐次清晰 卓 英:三八怀旧         §  所有的谜题和轨迹                  §  在失去探索的意义之后 【网里乾坤】           §  如此浅显明了                  § 方舟子:黄道周之死        §  在微风初起的暮春晚上 黄仁宇: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 §  我将无法 再在你的窗前摇曳      四个共识(二)     §  当你就着桔黄的灯光                  §  翻开年轻的诗集 【网萃】             §  又是否能够听见 听见我                  §  一枚标本的叹息 网上小吃摊:一华、亦非、阿瑟、  §       亦歌等谈小吃     §  (寄自中国大陆)                  § 【网讯】∽∽∽∽∽∽∽∽∽∽∽∽∽∽∽∽∽∽∽∽∽∽∽∽∽∽∽∽∽∽∽ 为迎接三八妇女节,《新语丝》于三月三日出版了“女性小说”增刊。 “新语丝电子文库”新设立“期刊阅览室”,用于收藏中文电子刊物。愿加 入的中文电子刊物请寄简介和最新一期到magazines@xys.org。 Postscript版的《新语丝》存在xys.org/pub/magazine/PS。 据新华社报道,中国大陆互联网的用户从五年前的两万名增长到了六十二万 名,预计到2001年将增长到七百万名。目前中国大陆大约有三十万台联网机 器。 《中华人民共和国计算机信息网络国际联网管理暂行规定实行办法》于三月 六日发布实施。 上海信息港办公室发布《上海市公众电脑屋管理办法》,对上海近百家网络 咖啡屋进行规范管理。 微软中国公司同邮电部电信总局就加速互联网建设在北京签订了全面合作协 议。 中国建成了第一个大型地形数字信息工程--全国一比二十五万地形图数字 库,标志着中国地图生产进入了数字化阶段。 湖南电子音像出版社、岳麓书社与湖南华天集团合作,将在两年内出版电子 光盘版《四库全书》及其排印本。 美国总统克林顿呼吁美国国会不要向网上商业贸易征收新税,并表示他赞同 国会通过一项新的法案禁止地方政府向电子商务征税。 微软总裁比尔·盖茨在美国参议院作证辩称微软并不是垄断集团,无意于控 制互联网。在同一天,有黑客对全美数千台运行视窗NT的机器发动了攻击。 美国联邦调查局起诉网上十四家体育赌博公司。这些公司都位于美国之外。 美国国防部表示,有黑客连续两周闯入美国军方的网络系统盗取非机密档案。 有两名高中生涉嫌参与此事。 英国一家公司发布了号称世界上最小的万维网浏览器,供移动电话使用。 【牛肆】∽∽∽∽∽∽∽∽∽∽∽∽∽∽∽∽∽∽∽∽∽∽∽∽∽∽∽∽∽∽∽ ◆             故 乡 的 云                ·子川· 歌坛上星移斗换,各领风骚一二年。当红歌星以磁带、碟片、MTV轮番轰 炸,风靡一时,惹得追星族追得如痴如醉,发烧友们烧得神之雾之。我不大听流 行歌曲,虽每每向往轻音乐的轻松,总归劣根太重,轻松不起来。灿烂“星”空 于我,可算是敬而远之,实在不敢妄加评议。倘若一定要逼我说出个子丑寅卯, 我只能说在我听过的为数不多的流行歌曲中,留给我深刻印象且产生强烈共鸣的 ,竟是眼下被冷落的费翔君的《故乡的云》。 其实,打动我的并不一定是《故乡的云》词曲或费翔的歌喉,很大程度上是 自己客居他乡的一种情绪,即所谓乡愁。乡愁是游子的一根神经,很细很软,通 常潜藏在意识深处,淹没在生计劳作的琐碎之中。当某一天里你忽然听得歌声里 传来一声呼唤: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那根神经便如同被拨拉的琴 弦,在腑体内久久地颤动、共鸣,且濡润地漫进你的眼眶,使你的目光变得幽深 ,视野变得朦胧。 归却是归不得的。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他的特定的位置,三百六十 行,无论你从事某一个行当,其实质都一样,只是一枚被铆在机器某个部位上的 螺丝钉。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劝人敬业的说法:甘当锣丝钉。甘与不甘,其实 都是多余的话。生活中的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自由过,你我他,我们大家,都 一样,都是一枚枚螺丝钉,尽管被铆的部位不那么一样。被铆在某个具体部位的 锣丝钉是不能够随意挪动的。当一个人为命运驱使在他乡谋生,归,对他来说是 一句奢侈的话,尽管他常常为思归的情绪所烦恼。 归不得还有另外一些理由。客居他乡的日子一久,个人生活的触角渐渐就生 出些根须,扎向身边的土壤,牵拉着你的身心,限制了你的行动。贾岛有过一首 比较著名的诗:“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 州是故乡。”前两句写久居他乡,欲归难归,归心似箭;三四句写渡过桑乾河水 ,眼见临近朝思暮想的故里,却又频频回首曾经生活了许多年的并州,仿佛眷念 中的故乡不在前方而在身后,在刚刚渡过的桑乾河的另一边。 故乡原是一个确指。“云横秦岭家何在?”是感叹而非疑问。“张老三,我 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俺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这首民谣里张老 三的家乡,也是一个确确实实的所在,一点不含糊。然而,这位严谨认真曾以“ 推敲”精神闻名天下的贾岛先生,却在故乡的指向上迷失了。这是一种情感的迷 失。想象这位瘦诗人,站在桑乾河边,面对着家乡他乡、他乡家乡这样一团乱麻 ,低下他的脑袋。诗人显然是一筹莫展。单纯从外部看,渡过了桑乾河水,所有 空间时间的障碍全部不存在了,而诗人却还是摆脱不了归也难,不归也难的两难 境地。正是这种超越外部时空的深层次的困惑,使得这首看上去平白如话的诗流 布千古。 如果一个人终其一生厮守着故土,耕作自己的田园,大概就不会被乡愁烦恼 了罢。问题是人们并不甘心这样做,人们一觉醒来,忽然就觉得自己应当走出去 ,从他们的身生之地,从一个个弹丸之地,走向大千世界。人们在出发的时候, 想得最多的似乎是如何走出去?而很少去想走出去以后将会怎样?尤其没有想到 日后,在遥远的地方竟会有与自己出发的地方相关的烦恼来纠缠自己。由此看来 ,故乡注定先为我们捐弃而后被我们深深缅怀。当人们与故乡遥遥相望,当故乡 的云在不同的梦里缭绕,我们除了渲染我们的乡愁和归思,我们其实什么也做不 了,我们其实什么也不必去做。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宁愿归不得的全部理由只是一些外部原因。如果那样 的话,事情或许就简单得多,至少我们不需要像贾老先生一样彳亍在桑乾河上, 考问自己细腻的情感,也不会为归与不归而两难。 (寄自中国大陆) ◆            知 青 回 忆 录                ·阿瑟· (续上期) (三) 第二天,天还未亮透,我就被各种各样的声音给吵醒了。那各种各样的声音 混成一体,犹如一曲清晨交响乐,尽管刺耳,却是如此自然,好象少了其中一种 声音,这交响乐便不成为交响乐,这清晨竟不是清晨。 为了让大家能有深一步的体会,我想尽我的最大努力导演一下这乐章,也请 大家努力品赏品赏,“请君为我倾耳听”: 大公鸡先唱起来,远处的小公鸡紧紧和着,此起彼伏;鹅鸭醒了,哦哦呷呷 哼着调子,猪也动了,呼噜呼噜地……停!万籁俱寂。池塘那边响起老人沉浊的 尿牛声,然后是小孩的,清扬激锐,“尿……尿尿尿尿……”奇特而多情的高低 音二重唱。忽然锣鼓雷鸣,震耳欲聋,邻村响起了高音大喇叭,是女高音独唱, “登山攀高峰,行船争上游,革命意志比天高,迈开大步朝前走……”全村上下 都醒了,都来加入我们的大合奏,漱口的,揭镬的,牵牛的,托锄的,女人骂, 小孩哭,鸟儿唱,水泵响…… 这天我没被分配任务,闲在家里。家里的人早上工去了,只有一位老妈妈在 家,带着两个小孙子。她就是我三同户的主人,我后来叫她阿姻,即阿妈。阿姻 其实并不很老,还不到六十,只是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黄土地的熏染,风霜早 上了脸。阿伯是木匠,在芦苞镇做事,平时住在镇上,周末才回家。老俩口共养 了六个孩子,三男三女,是好命的人,土改时被评为中农。大姐二姐都出阁了。 大哥也成了亲,住在家里,两个小孙子就是他的。三姐二哥和小弟还在家里吃爸 妈饭。我和二哥同住一个房间。 阿姻出去了,浇自留地什么的,留我独自在家。我有机会好好地浏览一下整 座房子。房子呈倒凹形,右边小间是厨房,左边小间是猪圈,后来分家也改成厨 房。后边中间是厅,两边是前后四个房间。房间的窗户都很小,显得黑不溜秋的 。只有大厅和厨房比较亮,平常聚会聊天都在这两处。 我到厨房瞄了一瞄。哎哟!我的妈呀!成千上万的苍蝇在那里飞舞,灶头镬 盖餐柜盘碗全铺满了,黑鸦鸦的一片,嗡嗡的叫声可以媲美爵士乐队。早上演奏 交响乐时,它们不知上哪儿去了,现在却占着厨房大跳交谊舞。我被轰出来了, 有点儿不甘心。我连忙做了个苍蝇拍,冲进厨房,瞄都不瞄,使劲乱打。我打, 我打,我打打打,打它个落花流水!兴头一过,我知我错了,大错特错,铺天盖 地的,怎么打得完!再看看,灶头镬盖餐柜盘碗全沾满了苍蝇尸体和肚肠,五颜 六色,血腥扑鼻,恶心哟!赶快收拾战场吧,用纸揩,不行,用布擦,还不行, 还要用水,还是不干净。哎哟!气死我了!回头被嫂子骂了一顿。该骂,人家世 世代代都斗不过它,我几下工夫能斗得赢吗?打那以后,我看见苍蝇就象看见豆 豉一样,虽不鼓舞,也不厌烦。 (四) 苍蝇斗不过了,到外面走走吧。 外面没有路,只有门前的小径,迷宫似的绕来绕去。人家厨房里的脏水都跑 到外面,流成一条条小溪,弯弯曲曲,流到池塘里去。村子不大,没几个圈就兜 到村外去了。 哇!村外是另一种景色。收割后黄色的田野,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做背景, 散布着许多方形紫色的湖,翻着紫色的浪。几座小山丘错落田野中间,牛群缓缓 而行,黑油油地散漫在山丘的一小角。一束束禾秆矗立在田里,金黄色的,象一 班儿童在玩游戏,玩得热了,弥漫着暖气。 实在需要定一定神来吸收消化这新鲜的信息,实在太新了,脑子还没来得及 准备足够的记忆体。 我扯过一捆禾秆来,奇怪就只几根禾秆,往秆尾上一围一勒,一大捆禾秆就 勒得服服贴贴,没半点儿拖泥带水。艺术! 回过身来,村里绿竹扶疏,树木掩映,鸡声悠悠,炊烟袅袅;村外池塘泛绿 ,绿的萍,绿的鸭,绿的涟漪,绿的倒影,正与背后的黄土紫浪相映成趣。真艺 术! 后来我还发现了许许多多的自然的艺术品,不胜枚举。有一个是夏天才有的 ,顺便提一下。 水波粼粼泛着十字形的银光,池塘旁边一个瓜棚子,青绿的丝瓜垂挂在藤荫 下。一只蜻蜓飞来了,轻轻地伏在瓜蒂上,薄而透明的双翅反射着艳阳的七彩。 这是诗吗?不,这是自然,是自然的艺术。 事情就是这样,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才发现原来自然是那么美妙,随意的轻 描淡写竟成了诗。我们在城里苦苦雕凿的那些诗却象砖墙一般堆砌,象砖石一般 冷硬。除了砖墙,我们又能见到些什么呢? 我忽然感到脸上发热,两颊烫烫的。是北风吹的吧?不是的。我有点儿激动 ,有点儿惊慌失措,双脚站不稳,心也跳得快,甚至有点儿头晕。我站在自然艺 术的殿堂里,被自然的气势所压迫,被自然的诗化所侵蚀,我极力想抗拒,但我 不能,我一无所有,我渺小。几乎毫无形迹,我被完全融化在广阔天地之中。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              好 吃 懒 做                 ·流今· 记得十五岁那年,我读高一,过春节的时候跟着一帮同学挨家挨户拜年,照 例是见到长者就点头哈腰撅屁股,一路无话,最后一站是一个姓李的同学家,李 母是那个年代不多见的家庭妇女,好像也不识字,她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年 后没几天,我听到一则小道消息,李母一面之交后评价我说:“那丫头好吃懒做 ,长大了可别嫁不出去。” 事后回忆,拜年那天我行为检点,衣着朴素,且因为事先在家吃得太撑,李 家的瓜籽糖块全没沾。而李母不经意的一句话,其精辟堪称是我人生的写照。好 像哪位领袖人物谈到阶级敌人时说过,尾巴太长,藏是藏不住的。 我出生的时候,据说家里境况还可以,后来十几二十年父母没涨工资便穷得 叮当响起来,那是后话。小时候懒做的恶习倒还不明显,好吃却与生俱来。四岁 时筷子已经被我用得很地道了,饭桌上见了好吃的能做到眼到手到嘴到,十分利 索。那时候鸡蛋是稀罕玩艺儿,我发明的花生米榨菜丝“并嚼法”可以模拟鸡蛋 的香味,无与伦比。 水果是我的最爱。家住北方,却偏爱罕见的荔枝、樱桃和杨梅。记得五六岁 时,我爸有次买回来好些挺新鲜的荔枝,一时没地儿放,就一股脑儿倒在一个大 盆里,盆不光大而且深,好不容易才能够出一只趴在盆底的荔枝,效率极低。我 绕盆一周做了一番观察,平生第一次领悟到了圆心的涵意,于是拨开盆心的荔枝 ,一屁股坐了进去,四通八达地吃将起来。等家里人再次注意到我时,我正专心 致志地在壳皮中摸索残余的荔枝。 如果说荔枝吃多了会甜得有点儿腻,樱桃和杨梅则可说是酸甜纯正到了极致 ,颜色也是那种叫人眼睛一亮的橙红,那樱桃的玲珑乖巧连好吃的我都能生出怜 爱。日后每每见到“樱桃小口”的字样,我从不怀疑这词的发明者见到的一定不 是绝色的嘴巴,而是肥硕且不怎么新鲜的樱桃。 到了上学的年龄,馋习未改,懒习又增。一年级逃学猖狂,好像就不记得去 上过什么课,家里大人忙着抓革命促生产,顾不上管我。二年级时他们意识到问 题的严重性,才勒令我务必去上学,我童年的快乐就此被打了很大的折扣,心里 一有抵触情绪,毛主席语录就记不牢,默写课文就总不及格,卷纸被贴在墙上示 众,对我的自信心造成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不过,值得回忆的好事也有,比如每 天放学和姐姐一起回家的路上,每人可以买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儿,我总是以最快 的速度吃完自己那根,马上眼巴巴地盯着姐姐剩下的半根,最后的结果总是我每 天吃一根半,姐姐吃半根。冰棍儿吃罢我总是懒意顿生,时常干脆就把两眼一闭 ,拽了姐姐的胳膊往前走。这习惯从小一经养成,到现在我都不善于把握大方向 ,时常走哪算哪,迷途不知返。 有了人之初的好吃懒做为基础,这后来的人生路线就偏不到哪儿去。李母对 我下了中肯评价后没两年,我就肩负铺盖卷儿到另一个遥远的城市读书去了。前 面说过,这时候我那干了大半辈子革命的父母的工资不上不下刚好把我们家维持 在可以吃饱但不能吃好的程度,我每月的生活费绝不允许我对小炒有所企图,肚 子里的馋虫大大受了委屈。当时有在四川的高中同学来信说,成都的小吃多到可 以一个月不吃重样,而且便宜,我羡慕得眼睛发绿,只恨高考时填错了志愿。 那个时候大学生谈恋爱像过去喊学雷锋一样蔚然成风。大学二年级时有一次 填调查表,问什么是大学生,我毫不犹豫地写了“吃,睡,恋爱。”其实我自己 是连爱河的一点儿水星儿都没沾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同寝室另外六个女孩子春风 得意地交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我也总结过,觉得没人喜欢的原因有好 些,长相平平是没法变的,那年头还不兴美容,除此还有不想变的,像不会缝被 子,不会打毛衣,等等。 要说有男朋友的好处嘛,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体现在吃上。要知道食堂里偶 尔有几样名字好听一点儿的菜,没有挤破头的功夫是抢不到的。这时候那些站在 队伍外边脸上挂着的不是焦急神情而是自豪微笑的女孩子,都是有男朋友的。不 过,我这城外人对城里人的羡慕到此为止,轮到有情人们热热乎乎埋头在一只碗 里吃起来时,我的羡慕就转化为了同情。试想,如果运气好能在那碗中瞄到几片 像模像样的肉片或菜叶,你说是趁人不备先吃为快还是发扬风格空咽口水? 大学四年很快就交织在羡慕和同情中过去了,毕业那年因为大小气候的共同 作用,国内的风云有些变幻,分配时我们大多数都成了漏网的鱼,自由得有点儿 不知如何是好。我在飘忽不定的空虚里,突然心血来潮,很想吃一次荔枝,于是 盛夏时节找借口去产荔枝的南方看一个朋友。 不是自夸,我交下的朋友个个都是好样的,拿这一个为例,那天待我乘了二 十几小时火车后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家门口时,门一开,我第一眼盯住的就是桌 上一盘剥得光溜溜的青白色的荔枝,那种激动的心情岂是语言所能描述的。对这 样的相知,我只能以一丝不苟的品尝来报答了。那次以后,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那就是不劳而食最利于品出佳肴的本味。 那趟旅行留下的记忆还有每晚的宵夜,啤酒加炒田螺,用牙签挑出细小的田 螺肉,慢慢地不经意地送到嘴里,似乎一辈子就可以那么消磨了。 又过了两年,我把铺盖整理了一下,来了米国。这个地方很特别,好做的不 少,好吃的不多。失望之余,我混沌度日,不思进取。有好心人见我年岁见长, 终身无托,急欲穿针引线,可惜每每听到我的条件便摇头叹息而去。其实我不过 只有一个要求,能为我准备可口的一日三餐就行。 岁月无情,褶皱早生,好吃懒做之人终不得如愿以偿,遂成此文,以寄托哀 思。 (寄自美国) ◆               义 鸡                 ·唐郎· 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家在一次早餐时,不小心吞下了一整个生鸡蛋。没过多久 ,他在自己的大便里发现了碎蛋壳,和一只正在挣扎蠕动的小鸡。原来,他肠子 里的温度使小鸡孵化了。 心理学家收养了小鸡,现在的问题是:心理学家和小鸡究竟算什么关系? 这种问题最不好解答,因为没有人会为这种不可能发生的荒诞故事而感触和 伤感。没有了感触和伤感,关系的有无,也失去了根本的意义。 小鸡长大后,和收养它的心理学家成了好朋友。心理学家用了一种奇特的方 式让小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小鸡非常感动。心理学家在研究了小鸡的神态和叫 声之后,得出结论:小鸡非常感激他。他认为小鸡将来会报答他的。 有一天,心理学家病了,病得很重,甚至于无法外出。他渐渐地衰弱下去, 连给自己做一顿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近乎绝望地想: 如果能有鸡肉吃,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小鸡是这个心理学家唯一的伙伴,他似乎懂得了心理学家的心情。于是,他 决定把自己贡献出来。小鸡想尽了一切办法,把一只锅移到心理学家床边的电炉 上,又费了很大劲往锅里注满了水。然后,用喙把自己身上的毛啄光。它并不怎 么痛,只是有点难为情,觉得光秃秃的不大雅观。水烧开了,小鸡犹豫了一下, 还是跳进锅去。真烫啊!不一会,小鸡觉得自己熟得差不多了,就挣扎着跳到心 理学家的枕边,把自己的大腿伸进心理学家的嘴里。 心理学家只吃了两只鸡腿就停了口,他不想再吃下去。他认为没褪净内脏的 鸡会有一股鸡屎味,再说,也没放血。 心理学家的病终于好了。他把小鸡的骨架制成了标本。这个标本在心理学家 的精心训练下,居然能向客人们讲述自己身世的故事。当然,小鸡很谦虚,舍身 饲主的那一段,他只是一带而过,从不张扬。好多客人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打心 眼里敬佩心理学家,说这是有史以来,人与小鸡之间最为契合的光辉友谊。 也有极个别的客人抱怨心理学家,认为他不该忍心把小鸡吃掉;甚至怀疑他 做了手脚,使小鸡忘掉了那段近乎生扯活撕的场面。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夜 航 车                  ·赋格·              (一)目力不能及的远方 我被列车的静默惊醒了。仰面只见清凉的月光,寂寂地洒在窗边。是了,这 儿就是安达卢西亚的那个小站,地图上不起眼的一点,列车将在这里停留整整一 小时。 不知过了多久,猛地听见有人在夜空中一声声吆喝:“格拉纳达!格拉纳达 !……”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 对面铺位的小伙子翻转身子,仍旧沉沉睡去。格拉纳达的召唤像一阵风,吹 开了阿尔罕布拉故宫的城门,吹皱了宫墙内的一池春水。那些镌刻着阿拉伯回纹 图案的屋檐和廊拄,弯折了,卷曲了,明净地在水里沉浮荡漾。 待我定神谛听,这声唤起神奇幻觉的“格拉纳达”已经悄然隐遁。重门紧闭 ,水波不兴,四周复归平静。 从马德里南下安达卢西亚省的夜车,在这个三岔路口一分为二,各奔东西, 大半截列车去塞维利亚,小半截去格拉纳达。我的目的地是格拉纳达,却因不明 底细,上错了车厢。刚刚落座,就见一哥们掮着个硕大无比的背包在乘客中左冲 右突,逢人就问:“格拉纳达?格拉纳达?”人们皆以“塞维利亚”答复。我知 道坐错了地方,便连忙拎了行李跟小伙子走,穿过一节又一节“塞维利亚”,去 到列车另一端的“格拉纳达”。 看得出他是个走远路的,他说格拉纳达是起点。我问终点是哪里,他唰地打 开背包,囊中探宝似地掏出一本又一本《孤独行星》旅游手册,在座席上一字排 开:摩洛哥,埃及,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公路……中国!我轻轻 翻开中国,敦煌壁画跃于纸上。我轻轻阖上中国,驼铃声声不绝于耳。西出阳关 ,越喀喇昆仑,涉印度河,过波斯高原,在安纳托利亚半岛的尽头遥望博斯普鲁 斯海峡对岸的君士坦丁堡,沿腓尼基人开辟的航道南下地中海抵达亚历山大港, 贴撒哈拉沙漠北缘西行,直到孤独行星的海角天涯。 在这些包罗了万水千山的书本旁边还有一个空白日记本。他说首站是有着许 多阿拉伯色彩的格拉纳达,他要在那里感受东方,然后南渡直布罗陀海峡去看真 正的东方。一路东去,走过一个国家就扔掉一本《孤独行星》,行装越来越少, 日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多,待到走完中国,就只剩下自己写的“书”了。 一声哨音划破宁静,接着又是一声。车厢过道上再次传来吆喝:“格拉纳达 !……”想必是列车解体之前的最后通牒了。轮轨的律动声随即响起,很快变成 单调而平稳的催眠曲。声音的海绵吸干了听觉以外的感觉,却释放出无数回忆的 碎片:那些梦游中原的,夜行戈壁的,那些时间和空间的,孤独和温情的碎片。 它们逐渐堵塞了思想的通道,使我不知秦汉魏晋,缓缓堕入睡眠的河流。 一束手电光投向冰冷而旷大的洞壁,光晕里模模糊糊地现出彩色的飞天散花 图。亮光在画上游移,飞天衣袂飘飘。画中有画,画外有画,我身在画中,又置 身画外。阳光明媚,天高风阔,溪流伴随左右,蜿蜒不知去向。走过开满紫红鸢 尾的河漫滩,走进幽深寂静的山谷,流水带我去目力不能及的远方。 我依稀记得,莫高窟背后的山谷里静立着一座烽火台,我在烽燧脚下拾到一 块引发我无数遐想的青瓷碎片。转身离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我一下说:“嘉峪关 到了。”我醒来时手心里还攥着瓷片,车窗外云淡风轻,祁连山横亘天际,山头 白雪皑皑。我揉揉眼睛,松开手,瓷片已不知去向,手里除了空还是空,令我无 限怅惘。小伙子手指窗外笑吟吟地说:“格拉纳达快到了。”远远地,我望见安 达卢西亚山脉的皑皑冰雪。 (二)饮雪皖南 那年冬天,稚气未脱的同窗们忽然变得十分忧国忧民,放了寒假都不想回家 ,好像守住学校这块阵地也是一种示威行动。有人干脆在宿舍厕所门外贴出春联 ,摆出要在那儿过年的架式: 一号文件指方向 四项原则是北斗 横批:形势大大的好 眼看年关迫近,人们渐渐有些坐立不安,就去买了回家的车票。回家并不是 件容易的事,因为人人要回家,而人太多了。男女老少,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连 同行李,大的小的长的扁的,互相推搡,碰撞,摩擦,挤压,所有的抱怨争执叫 骂哭喊都汇成简短的一句话:我-要-回-家!要使愤怒青年认识国情,铁路线 是最好的课堂。 待到车厢里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列车已经靠近长江,在荒凉的北站停了一 停,慢吞吞地滑向渡口。一会儿又停了,准备拆散后分段送上渡轮。下边有一两 个工作人员来回忙着指挥,但在车上什么也听不见。因为拆车,电也断了,车厢 里暗哑一片。铁轨旁是农家住宅,肃立在暮色中。雨点落了下来,滴在水塘里, 唰唰唰地。 天色更暗了。汽笛一声,缓缓离岸。长江浊浪翻滚,却也是无声无息。渡到 南岸,又静在轨道上等。窗外路灯亮了,很强的橙黄色,有些刺眼。雨点蹦落到 灯下,变得晶亮而且轻盈,渐渐竟化作雪花,落地后眨眼工夫就不见踪影。灯光 抚照着雪花,雪花簇拥着灯光,灯光柔和了许多。雪花前仆后继,先是积起薄薄 的一层,慢慢地统占了大地。 某个瞬间,车厢内的顶灯全亮了,窗玻璃上反映出因严重超载而过分拥挤的 车厢内部。坐着的站着的人们,都在呆呆地望着窗外飘坠的白雪。 车到南站。站台上厚积着雪,空无一人。大约因为这场雪的降落太出人意料 ,连车站职工都不愿挨冻,躲起来了。 ──突然,巨大的喧闹声把宁静撕了个粉碎!潮水般的人,人,还是人,以 及大包小包,不要命地从检票口涌出来,攻占这辆负荷过重的列车。酷寒使人们 裹上厚重的棉衣,再挟着沉重的行李,更显得笨重。这人流竟像无尽的一样,只 见涌出来,涌出来! 车厢里众口惊呼:“南站怎能放进那么多人?”“车子早就超员,这下怎么 得了?”“一定有人挤不上。”“真倒楣。”有座位的在同情之余,不免暗自庆 幸;无座的却因更多的人要与他们争抢本来已经紧迫的空间而愈加忧心。 人流稀落了,终于没有了。站台雪地上,一阵旋风过后,回复平静,只留下 无数散乱的脚印;车厢内却开始了自车门向里面辐射的骚动,照例是推搡碰撞摩 擦挤压,夹杂着抱怨争执叫骂哭喊。 骚动尚未平静,谁知检票口又忽喇喇冲出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向列车奔 来。他们三五成群地从车头寻到车尾,又折回头。料定挤不上来,茫然地望着车 上的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们。汽笛响了,他们往后退去,仍朝我们望着。 坐着的男人们开始一支接一支抽烟,站着的人们时而俯看有座位的幸运者, 更多时候是靠在墙边、座位旁,睁着目光空洞的眼睛若有所思。车厢尽头的板壁 上,倚着两个青年男女,顶灯把他们的身影和表情勾勒得格外生动。整个车厢里 只有他俩是兴奋的,似乎全无站立之苦,热烈地无所顾忌地交谈着,不时相视微 笑。 外边冰天雪地,车里却暖意逼人。高浓度的烟味和人体气息混合成温热的刺 鼻味道,令人中毒似地昏昏欲睡。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站着的人们也纷纷在 打瞌睡,几乎站立不稳;也有的忍着不睡,睁了倦眼发怔,满面愁容的样子。 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醒来只觉口干舌燥。朦胧中见人端着茶杯费力地走向 车门──“水!……”混沌的海底浮起一个概念。那人身后顿时排起一条通向门 口的求水队伍,我也跻身其中。 泊站了。我随众人跳下车去,顿觉雪气浸骨,寒冽而清新。可哪有什么热水 ,只见人们扑向铁道旁边,捧起晶莹洁白的雪就往茶杯里塞! 采雪归来,拥挤的车厢里空气明显活跃了许多。我们几个把雪块分送给好奇 的人们,一会儿就分得精光。大伙儿笑呵呵地掰开雪块往嘴里送去,脸上露出甘 之如饴的满足。在同车共挤的夜路上,只有苦中取乐才能得到同舟共济的安慰。 (待续) 〔寄自美国〕 ◆              雨 晴                ·奕秦· 世事无常,世人就常有求或有难。有求有难就得借钱,借到钱生活就有希望 多了。只是借钱之人往往容易忘的是还钱,于是世上就多了一种行当:讨债! “这是一种高尚的职业,”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老板时,他就如此开门见山地 向我介绍:“兄弟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说:“现在有句话叫作——站着借钱, 跪着讨钱。有人口袋里钱饱了,存着也是存着,于是呢,就想放点高利贷,赚点 利息钱。没想到这一放倒放出了麻烦,借钱的没想到要还。你知道这是民间琐事 ,官是不管的。于是我们就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为民排忧解难了。从小处来说我 们是帮人讨债,往大里说这是当年绿林好汉的行径,替天行道啊!我们这一行, ”他继续慷慨激昂(我很高兴他经常用“我们”来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与我称 兄道弟,愿意与我并排站着称呼响亮的“我们”,“我们这一行绝对不是黑道, 绝对不是你以前电影中所见的场面。我们不杀人,不放火(注意他又用了‘我们 ’)。自我开张以来,兄弟啊,我还未见过一滴血。那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是一 根肉刺,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刺在欠债人的肉中让他坐立不安。总的来说我们 是文明的职业,是现代文明社会不蒙面、不骑马的绿林好汉。” 就这样我被这位喜欢称呼“我们”的大哥激励了,并光荣地加入了这一行。 在江湖中浸泡了那么若干个春秋,我深深热爱我干的这一行。我们这一行没 有什么技术或诀窍,最重要的是要扒掉一层皮。换句话来说是出人常规般地不重 视面子问题。我还记得当年初入行时老板的一番教训:“你见过旧社会的叫花子 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讨饭的吗?他们会跪在你面前,拿着一块砖,敲得脑门子 咚咚作响。你说我们善良的群众还会吝啬那一点点残羹剩饭吗?” 当然我们是不会拿砖拍脑门子的,但我们是绝对继承了这种精神并且发扬光 大。我喜欢这样来描述我们的职业精神,出人常规般地不重视面子问题。何况面 子又是什么呢?人之初并无羞涩之情(我的人之初指初生的婴儿或最初的人类) ,面子其实是人用所谓的道德准则和虚荣和成的一把泥,涂在脸上的一张面具。 我那么轻而易举地脱下它,觉得如此地轻松自在。普通人永远无法意识到这张泥 制的面具占我们的体重有多大的比例。 干了这行若干年,社会是那么地需要我们,我们的队伍迅速壮大了。我好几 次看到感恩的主顾来找我们老板道谢。虽然我们老板索取的酬金是追回款子的一 半,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要回讨不回的债就像是在地上捡到一笔意外之财般地欣 喜若狂。 我热忱地努力地办每一桩生意。因为热爱,我的工作常常成了我的乐趣。按 照我老板的说法,我是少数进了林子找到马的人。我捉摸这句话很久,一直理解 不太透彻,我想他的意思是说现在我可以驰骋了吧。 天气总是和记忆发生着暧昧却不可磨灭的关系。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我接 到那桩生意的情景。 那是一年中梅雨季节开始的第一天,从那天开始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天 上的雨那么眷顾着地上的坑坑洼洼,就像我们讨债人关心负债人一般无微不至。 在一个下着雨的下午,我敲响了一栋四层高的旧式公寓其中一户人家。我的 敲门声轻柔而文雅。开门的是一位小朋友。同行们都说我这次接到的是美差。讨 债的对象是一对母女,好对付。 “王桂兰在家吗?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 “妈妈还没回家,我叫雨晴。”她实在是个好看的女孩。一张红扑扑的圆脸 嵌着一双纯洁却又多情的眼睛。如果人有前世,她一定曾是位美女,并且一定知 道很多故事。我注意到一口气问了两个问题,而她竟这么有条不紊地回答了我, 她一定也很聪明。(平生我喜欢聪明漂亮的人,特别是会讲故事的人。我一直想 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个会讲故事的女人,为了她我愿做故事中的暴君。) 因为主顾不在家,我留了一张条: “王桂兰女士: 我们应XXX之求来追讨回您所欠的十万八千元。请在三日内偿还, 以防我们采取更激烈的行动。望立即电本公司6937896。 注:我们并非官方组织。”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王桂兰的无音无讯迫使我们采取进一步行动。我回家拿 了牙刷牙膏、毛巾以及换洗的几条内衣裤,禀告父母要出差后,就出发了。 我又冒雨来到了这栋旧式公寓前,敲响了403室,这次开门的是个女人— —细长细长,很瘦。因为瘦,她的眼睛显得特别的大。她的头发盘在头顶显得她 的脖子细而白皙。这样的眼睛让我觉得忧伤;这样的脖子让我有不详之感。 我问她:“你是王桂兰吗?从今天起我住你家一直到你付完债为止。” 她试图拦我的手臂显得那么不坚决,我轻而易举地就通过了。 我打量这间屋子(按我们的行话来说这叫摸黑,意思是说看看家产是多少, 如果最后实在还不出,这些家具电器都可以充数),屋的右角是一张大床,床上 堆满了玩具,我第一次遇到的雨晴就在其中。左面靠阳台的地方放了一架电视机 ,当中是一张饭桌。不过后来我在她们的厨房和厕所里找到了一个单门的冰箱和 一个单缸的洗衣机。 “欠款准备妥了吗?”我问她。 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借钱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知道吗?从今天起我就住在你家,吃在你家 。我们不会打你骂你,我们在这里的目的只是不断提醒你还钱。” 王桂兰没有说话,大而忧伤的眼睛流露出不安和恐惧。这样的眼睛让我想起 了一些故事的开头。单单想起“故事”这两个字就让我的脾气变得温和和仁慈。 我看到了床上的孩子,她的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似乎预感到什么已经发 生了。她的眼神与她母亲竟是如此相像。相像得像是一条河。下游的清澈还原于 上游的清澈。 我对王桂兰说:“别吓着孩子,跟她说有叔叔来作客了。” 她听了我的话,走到孩子边紧紧地抱住了她。我看到了联在一起的四只相像 的眼睛,上游的水流到了下游,河里满载的是故事。 我到达的时间是下午六时。因为下雨,天色已黑。 “吃饭时间到了,”我对王桂兰说:“已经晚了,孩子也饿了,该吃饭还是 吃饭。” 她起身去厨房,随着一阵锅碗瓢盆的声音,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菜香。她端 着一碗大饭一碗小饭出来,并且招呼着雨晴。雨晴乖巧地从床上爬下坐在了一张 椅子上。她们开吃了就像我不存在。我有些寂寞,于是走过去拍了拍王桂兰拿着 碗的手臂,她放下碗疑惑地看着我,我顺势拿起了她放下的碗吃了起来。我很饿 ,吃得特别的香,并且不断地招呼与我同坐的雨晴。雨晴是个聪慧的孩子,十分 听话地吃着。我感觉到背后她母亲的目光,是愤怒与鄙视的刺吗?不,我让我的 背感觉到的是母亲看著饥饿的丈夫和孩子的慈祥。随着食物的下咽,我的胃如同 我的背一般感到暖洋洋,像是哺育到了阳光。 吃完饭我和雨晴一起看了一会儿卡通片,电视中的精灵古怪让雨晴忘却了陌 生人突然闯入的恐惧感,很快她就沉浸于这些卡通人物的命运之中了。 “你们到底要怎么样?”这是王桂兰今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们不会伤害你,我们让你寝食不安的良苦用心只是为了催促你还钱。只 要你还了钱,我立刻会像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里。” “如果实在还不出呢?” “当然耐心是有限的,如果你再推托不还,我们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十万 元对于普通人来说不是笔小数目,但对一个被我们缠上而想摆脱的人来说这并不 是一笔不可攀登的数字。你知道什么是被我们缠上的感觉吗?那就像这场刚刚到 来的黄梅雨,它会潮湿你生活的每一处,让你的衣服发霉,食物发馊。黄梅雨最 终会过去,而我们不会,我们会让你的一生处于黄梅雨中,永远见不到阳光。那 时——”我拉长了声调,“真是生不如死了!” 我看到了她忧郁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在她大而黑的眼瞳中我看到了梅 雨。 我拿出了毛巾牙刷,在靠阳台的地板上躺下,因为那里比较凉快。外面的雨 淅淅沥沥不停地下了一夜,天上的水如此眷顾着地上的坑坑洼洼,就像我们关心 我们的负债人般的无微不至。一夜我左耳听到的是雨声,右耳听到的是王桂兰辗 转不眠的挣扎声。我像是一根肉刺,刺进了她的肉中让她不安。 第二天我与这对母女一起起床,刷牙洗脸。送了雨晴去托儿所后,我和王桂 兰一起上班。我的职责就是时刻在她左右,让她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每一个朋友 都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跟着她。很多次我们发现这样做是帮了当事人的忙,因为去 掉那层皮后,人不会再有任何顾忌而哭喊出他们的无助了,只是这一次进行得并 不是很成功。 王桂兰几乎没有亲人和朋友,她是一位仓库管理员——一个人守着一个大大 空空的几乎倒闭工厂的仓库。从她的口中得知这个厂家的大部份人已经离开自寻 生路了。唯一留下的几个人也是有了上顿没下顿。 我就这样陪着王桂兰从上午坐到下午。我常常坐在她身后,看着她露出的一 节白皙脖子,无聊之极我会问她:“会讲故事吗?”她没有理睬我,并且用她的 眼角狠狠地瞄了我一眼。我并不是有意和她套近乎,只是她的眼睛总是让我想起 一些故事的开头,而我是那么喜欢听故事,并且现在有些无聊。就这样又过了一 天,我一无所获。 那天晚上特别闷热,热气蒸发着雨水,屋内潮湿不堪。我横躺在靠近阳台的 窗边,无法入睡,便想法和她聊起来。其实聊天也是我们帮助打开主顾思路的一 种方法。有时我们的启发会突然让他们领悟到赚钱的窍门,好几次我们的问题都 是这样迎刃而解的。 “我觉得你很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说这句话。 她依然默不作声。 “你怎么那么瘦?你是我一生中见到最瘦的女人。”我突然掉在“瘦”字里 拔不出来了。 她还是一言不发。 “瘦的人骨头多,骨头多的人脾气硬。从你身上我就看出来了。”我继续说 话,像是面对一堵墙。“我喜欢胖的女人,胖的女人抱着舒服,有种丰满的感觉 。你说呢?” 她起了身点上了两圈蚊香,一圈放在雨晴身后,一圈放在自己身边。 对于她的自私行为我有些气愤,我站了起来把放在她一边的蚊香移到了我的 一边。 这时屋内升起了袅袅的烟,像是闷热黄梅雨夜晚人的一丝丝灵魂,因为太热 ,它们变瘦变轻,可以舞蹈了。 我在自说自话中熟睡了。 深夜我被一阵动静惊醒。我听到王桂兰上厕所的声响,然后看见她从厕所里 走出,或许是因为屋里有男人,这么热的天她还着长裙。怕踢翻地上的蚊香,她 提高了她的裙子露出白皙的一节腿肚子。 我说:“你的声音像是音乐。” “什么?”她问,冷得像冰镇过一般。 “我说你撒尿的水声像音乐。” “无聊。”她鼻腔里喷出了鄙夷之声。 我没看到她的眼神,但她一定白了我一眼,像是闪电。 “你喜欢音乐吗?”我问她,“我喜欢莫扎特,”我继续自言自语。“听过 莫扎特的魔笛吗?里面有一段花腔女高音的唱段像极了你刚才的尿声。” “你这种人也配喜欢音乐。”她终于开口了。 “噢,当然。音乐纯净过我们的血液才让我们选择了这么高尚的职业。如果 你现在是债主的身份的话,不觉得我们的工作是为人民造福吗?”我振振有词, 而她冷笑着。 外面的雨依旧下个不停。我不是很喜欢和老是讥笑我的人讲话,于是我就睡 着了。梦里我听到了更多的莫扎特的魔笛。 王桂兰是有丈夫的。两人曾在同一厂家工作。厂子不景气,丈夫陆文康被下 了岗。下了岗就失了业,失了业就像是把捧着的饭碗砸了个粉碎,碎得那么彻底 ,夫妻两个决心铤而走险,重起炉灶了。我们可以想像他们当时的热情,就像是 火又在心中燃烧般,呼吸之间鼻孔中可以喷出希望的烟来。因为我熟悉这种感觉 ,就像我的老板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是一个高尚的职业。”从那刻起我的生 命就像着了火,燃烧至今! 王桂兰夫妇借了十万块,花了六万元买了一张玻利维亚的绿卡(也就是长期 居留证),满心憧憬地打算把玻利维亚作为跳板去一些发达国家譬如:美国、日 本。 我能想像陆文康临行前一定拉着王桂兰那白皙的手说:“放心,我的身体壮 着哪,等我在那儿发达了,还了债就接你们母女俩。”他的口气如此壮烈,像是 当年要远途长征的红军。那么王桂兰呢?她那瘦长的身体是否也曾被希望滋润得 丰满一些了呢?这是我想像力无法到达的地方。 在王桂兰家住上的第三天,我陪着王桂兰回家,雨从未停过,她撑着伞,我 漫步在她身后。 进了那栋旧式公寓后,我看见她打开信箱拿出一封信,信显然是从国外寄来 的。王桂兰的神情有些紧张,双手有些颤抖,因为过于匆忙,她将信封拆得极为 丑陋,像是一张张开的嘴道出了一些让人不愉快的消息。王桂兰走上楼梯的步伐 确实有些踉跄,她曾经苍白的脸竟然透出一些红润,当看完信后,她似乎已经精 疲力尽地瘫坐在椅子上,没有说任何话。我拿起桌上的信(关心主顾的私人生活 和感情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信果真是从玻利维亚寄来的。字迹的潦草和 文思的混乱让我无法忍受。信中的大意说他在玻利维亚极为辛苦,赚钱很不容易 ,而本打算去日本、美国的想法也因最近行情看涨,费用又高了,他正努力打工 准备存够了钱就去。陆文康的后半封信都是在洗刷自己另一桩清白,说传闻中他 与另一个女人同居的事纯属谣言。信中可以看出他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但他 还是努力用了若干形容词来形容对王桂兰的深厚感情。 这封信让我失望的是他只字未提债务的问题,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说我该相信他吗?”王桂兰好像在问我。 我笑了,男人看男人这些把戏就像看自己指甲里的污垢一样清晰。况且真理 在变,谎言却千年不改。聪明的男人似乎是那样的缺乏创造力,虽然祖先将说谎 的天赋从精液中传递到后代的精液之中,但起码男人是否能将这些谎言穿上时代 的新衣来哄骗哄骗那些可爱的女人们?难道真理变了,谎言也生锈了吗? 那天不但下着雨还刮起了台风。窗外的大风大雨往往能平静人的心境。 我和王桂兰开始聊起来。她是个很瘦的女人,瘦的人往往有主见,有主见的 人往往寂寞,从她坐的姿态里我看到了这种寂寞和无奈。 “其实像你这样的女人守着一个仓库实在不值。”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暗示了 她作为女人的魅力。 “实际上在这世上女人永远比男人容易挣钱。”我觉得自己的暗示已经很明 显了。 “只要你愿意,我估计你现在去大街走上一圈,今晚你回来就起码赚上个四 、五百。”我的暗示打开了天窗。 她竟然笑了:“你不是说我很瘦?” “那当然,不过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有的男人就是喜欢瘦。” “为什么?” 我沉思了一下说:“因为轻,轻的女人让人觉得把握不住,而男人喜欢留不 住的东西。” 王桂兰笑了,她用她的细长手臂做了个云烟缭绕的动作。她的手臂是那么白 ,那么细,我看着觉得自己犹如坐在云雾中。“其实什么又是留得住的?”她的 声音透着苍凉。 “债务!”我急忙说。 她抬着的手臂放下了,眼神直直地收了回去,我从云雾中掉了下来。 她用眼角瞟了我一眼,我还是那根肉刺,刺在她的手臂上,让她无法舞蹈。 当天晚上,我的老板就把我招了回去。我三日来一无所获让他颇为失望。我 们决定采取更激烈的行动。 第二天我瞅准了王桂兰外出的时间进了她家,我替小雨晴打点了行装,抱着 她走了。与她们共同生活三天后,雨晴对我这个共同欣赏卡通片的朋友颇为友好 。临行前,我将雨晴的鞋扔在了门口,将一些玩具撒在了地上。我安排了一些暗 示着暴力行径的细节。我喜欢细节,人生太浩大我们顾不过来,到头来取悦我们 、悲伤我们的都是一些细节。就像这只扔在门口的鞋,它会让归来的王桂兰联想 起嚎哭挣扎的雨晴,这会伤她的心。我一直觉得我干这行较为出色的原因就是我 尊重细节。 我在屋内留了一张条,条中说:“我们带你女儿走了,不还清所欠的债务, 你就永远见不到她。” 办完这件事的第二天,我接了一桩南京的生意去了七天。回来后我听到了一 个让我震惊的消息,王桂兰自杀了。 据说原因是多样的:欠债、女儿的失踪、最重要的是证实了她的男人在玻利 维亚确实与人同居了。听说她是在浴室上吊而死。我想起了她的细长的让我觉得 不祥的脖子,她那么瘦大概只需一根细细的绳子,我仿佛看到她悬挂着的身体来 回摇摆着,像是浴帘。 我向老板询问了雨晴的情况。他说:“这女孩还有个父亲在国外,我们已经 通知了他。这孩子还有用,得留几天。”随即他也表示了对王桂兰死的遗憾,为 了让我不至于太内疚,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兄弟啊!不是你的错,这女人是为 情而不是为债务而死,你放心,做了鬼,她不会来找你。”其实如果她真做了鬼 来找我,我倒不会拒绝她。我很想看看做了鬼的王桂兰的手臂是否还是那样白, 是否会更像云烟缭绕。 我主动承担了照顾雨晴的责任。或许太多的陌生人出现在她的生活,或许太 久没有见到妈妈,雨晴有些迟钝不语,那双纯洁多情的眼睛充满了恐惧。它们让 我想起了另一双相似的眼睛。只是那样的清澈再也找寻不到她的倒影,就像黄梅 雨季节中太阳似乎已经不存在了。 我不善于照顾孩子,但很快我发现了雨晴和我有同样的爱好,那就是喜欢听 故事。于是凡是我和雨晴一起的时间我们就常常交换故事听。在我上下起伏的声 调里,雨晴时而笑着,时而张大了嘴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听到好听的故事她会 用她的眼睛看着我,用手拽着我的衣角说:“再讲一遍,再讲一遍嘛。”这一拽 又把我的故事拽回了开头,于是在我上下起伏的声调里,雨晴又时而笑着,时而 张大了嘴显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那时她眼里的恐惧消失了,就像黄梅雨季节的某 日的下午,太阳不经意,出乎意料地探了一下头,让潮湿世界的人们多少回忆起 阳光的清爽和明朗。因为经常讲,每日讲,很快我们便把肚子里的故事讲完了。 于是我们又想出了一些新的,编故事,每天都有一个讲不完的故事了。我常常把 我的生意,我的光辉业绩编入故事,而她把她的卡通人物、小兔子、小猪带入我 们的叙述中。就这样一个成人和孩子的世界被融合在一起,并且非常美好。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某一天,我的老板让我带上雨晴去机场接一个人。我又一 次替雨晴打点了行装,告诉她要带她去见爸爸了。她对爸爸这两个字是那么陌生 ,而我不知如何对她阐述爸爸的定义。她用一根小手指塞进了我的手掌心内让我 牵着她走,我让她背上自己的包,因为我觉得这一路以后都得她自己背了。 雨还在沙沙地下着。我左手撑着伞,右手下方的雨晴也撑着自己的一把小花 伞,因为小花伞撑开了,她就必须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但她还是倾斜着身体, 固执地把一根手指远远地塞进我的掌心内。因为倾斜,她伞上的雨水打湿了我的 裤子和鞋,但我还是让她牵着我走。因为当被一个纤弱的生命牵引时,我觉得自 己也变得很弱,而弱是喜欢彼此依靠着的。 我们等来了雨晴的父亲,从他的手中接过了钱清点了数目后,我对身后的雨 晴说:“去找你爸爸吧。”说完我转身就走了,未迈步,就发现雨晴拽住了我衣 的一角,就像她想把我拽回故事的开头那般,她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用力 甩开了她,她的细小的手指似乎还试图抓住我,像是溺水的人抓着希望。我迈步 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见雨晴站在两个男人中间不知所措。 我大踏步走出了机场,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个男人走过去抱着了她。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我依稀见到了阳光,我记起了今天是出梅的日子。阳 光的到来一扫我心中的郁闷,雨过天晴让我觉得是个好兆头。 (寄自美国) ◆             秀 色 可 餐                 ·湖衣· 西黛结婚前的最后一个生日,修道院众修女们决定就在Fisk Hou- se里给她过,反正临近感恩节,老太太们的火鸡也已经送了过来。 傍晚,二楼大厅灯火辉煌,平时没人理会的银烛台们一个个神气十足,光彩 照人。和子在钢琴边坐下,十几个修女拉开嗓门吼:祝你生日快乐。歌声中,西 黛幸福得几乎要把满脸希腊美人的雀斑都笑将下来。 等邦妮和凯西叨唠完对主的感激之后,修女们便纷纷拿起了刀叉。 凯西二号亮闪闪的叉子对准那盘凉拌西红柿毫不留情地叉了下去,烛光中, 那风华绝代的越国美人流下了一滴晶莹的泪,玫瑰含雪般的樱唇皓齿顿时血迹斑 斑。 “这么漂亮的花就让你生生破坏了,多可惜呀。”凯西三号小心的叉起一片 艳艳的裙角,“艾尔西,你说这菜叫什么来着?” “西施浣沙,中国古代最著名的女间碟,凭着一招美人计,打入敌军最高司 令部,最后以身殉国。”什么叫作为贤者讳。 “你的沙拉做得又好看又好吃,这盘又叫什么?”未来的大律师布兰达发问 从来不会忘记先捧你一句。 “金谷碎珠。”我看看那一颗颗埋在玉米粒里的青豆,“她叫绿珠,被一个 富翁珍珠等身买去藏娇,后来老富翁要死了,问她如何报答这么些年来饲养她的 恩德,她就从那美丽的小楼上跳了下去。中国人最懂得报恩了,尤其是中国女人 。”落花尤似坠楼人,哪有那么浪漫轻巧,零落成泥碾作尘倒是真的。我随手叉 起一片和子的生鱼,搁进嘴里。 加拿大的丽丝也开口了:“这个也有名堂吗?”,她指的是罗敷采桑,菠菜 叶上一段段白罗卜如水晶般玲珑剔透,水灵灵的葱根恰似罗敷古典秀巧的手指, 顶上那朵红灿灿的心里美傲然苏世,轻蔑地俯视身侧的西施绿珠,盈盈风仪,千 人驻足。 “当然,这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农家女,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和丈夫相 亲相爱,白头到老。”就是不想让老外们误解古老的中国,而况氓之嗤嗤或秋胡 戏妻的故事说给她们听她们也不懂,没准儿还当是人两夫妇打情骂俏呢。 “艾尔西,”苏菲又大惊小怪起来,“你们中国人花样真多,这么漂亮的美 女也能和吃联起来。” 少见多怪,所谓红颜祸水,秀色可餐的中国女人,几千年来,啥时不是小菜 一碟!我一呲牙:“西黛,你这鲑鱼和维也纳的艺术做得真不赖,将来一定是个 好妻子。尼克好福气呀。” ——众修女跟着咧开大嘴。 (寄自美国) ◆             三 八 怀 旧                ·卓英· 差一点儿忘了今天是三八妇女节。 想起了二十几年前。 那时,我在一家《科技救人》报社做编辑。早在二月中旬,上司就下达了任 务,要我为三八节出一版专稿,而且要与科学技术挂钩。 这是一件令人头大的事情,怎么才能将妇女与科技挂钩呢?于是,一早一晚 ,我喝它三杯浓茶。可是查遍资料室的故纸堆,仍然不着边际。 人算不如天算,一封读者来信解决了这个问题。来信写道: 亲爱的救人编辑: 我是一名只有三个月性龄的妇女。我的实际年龄是三十七岁。为什么说到“ 性龄”?因为三个月前我还是一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是伟大的医学革命使我变 成了女人。 长话短说吧,我曾经是个有妻室的男人。不幸发现自己身体出现了畸变。经 医学检查,鉴定我是两性人,女性特征逐渐呈优势。经过反复考虑,我决定接受 变性手术。 所以,三个月之前,当我从上海第一医学院走出来的时候,我就正式加入了 半边天的行列。家庭关系的问题还好解决,我和妻子以姐妹相处,女儿当着别人 的面就管我叫“阿姨”。难的是,我不被社会接受。我们的邻居以怪怪的眼光看 着我们,毛孩子们悄悄地喊:“公母人!”同事们对我也全改变了态度。过去称 兄道弟的再也无话可讲,更不要说拍胸搭背了。女人们看着我就躲得远远的。我 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 总之,我后悔不该变成女人。可是,悔之晚矣。为了摆脱困境,我只能抛“ 妻”别女,只身来到一所海底捞不到针的城市。真正开始做女人。问题是,我总 觉得别人不把我当女人看。 我很想知道,科学技术到底是救了我还是害了我?我满怀豪情地加入了妇女 的队伍,但是得不到应有的关心和爱护。三八妇女节到底是不是我的节日? 请救救我! 此致 女人礼! 新的女性 2001年2月31日 见信大喜,我便写了一封公开回信,连同原信一起登在第二天的二版头条上 。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新的女性: 您的来信向我们提出了一个全新的问题。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你是得救了。 否则,你还得浪迹于我们臭男人的队伍里,永世不得翻身。讨不到三妻四妾,还 得变成“气管炎”。因此,您应该感谢科学,让您脱胎换骨,变成新女性。 至于三八妇女节是不是您的节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是妇女。这得请女士们来回答您的问题,看她们是否欢迎您。 在此,特地敬请各位女读者回答这个问题:您欢迎新的女性的诞生吗?请把 您的答案和理由寄到本报社。 此致 救人的敬礼! 鹫蒂峦匠 2001年3月7日 这两封信见报以后,编辑部一下子收到几百封来信。使我吃惊的是:无论信 写得长还是短,几乎所有的答案都是:不欢迎。只有一封信是例外。这封信表示 非常欢迎这位新女性去做她的妈妈。写信人是个十四岁的女中学生。她说自己在 孤儿院长大,一直梦想有一个刚柔相济的母亲。这位先男后女的新女性一定就是 她梦寐以求的妈妈。她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希望能跟这位未来的妈妈联系上。 我选了几封不欢迎的信和这封唯一的欢迎信登在当天的报纸上。算是完成了 上司交代的任务。 多年后的一天。我突发奇想:自己为什么不去调查一下这个孤女是否找到了 妈妈呢?如果当时我让男性读者也来回答那位新女性的问题,编辑部是否会收到 更多的欢迎信呢? 许多事是无法得知的,如果你不去探究的话。 (寄自加拿大) 【网里乾坤】∽∽∽∽∽∽∽∽∽∽∽∽∽∽∽∽∽∽∽∽∽∽∽∽∽∽∽∽∽ ◆            黄 道 周 之 死                ·方舟子· 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死是生命自然的终结;而对于圣贤豪杰,死则是人格最 后的完成。这样的完成,可以静美如秋叶,更可以绚烂如春花,而在山河破碎之 时,则只能壮丽如夕阳了。 当年轻的黄道周把自己锁在福建铜山(今属东山市)孤岛上一座小小的石室 刻苦攻读,立志当圣贤的时候,也曾经推演周易预卜自己的结局,据说准确地推 算出自己将死于六十二岁这一年。而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完成啊!                一、出关 圣贤的传统道路,是治国平天下。但如果我们翻开黄道周的履历表,就会发 现他这条路走得极为艰难,以闽人固有的固执身处大厦将倾的末世,毫无成功的 可能。自从天启二年中了进士以后,因为几次上疏奏事为倒霉的大臣求情,自己 也跟着倒霉,屡调屡降,其中有几年还被斥为民。崇祯十一年,因为弹劾大学士 杨嗣昌,当面顶撞皇帝,被连贬六级赶出京城,到江西按察司当小小的照磨。过 了两年,江西巡抚解学龙在评价所部官员时,偏偏对黄道周推崇备至。崇祯皇帝 闻言大怒,说他们两个以党邪乱政,削了解学龙的学籍,把黄道周逮进刑部要求 处死。如果黄道周就这么死了,不过是崇祯皇帝所随意屠戮的无数大臣中毫不起 眼的一个,至多留下个忠谏的声名。幸好刑部尚书敢于抗旨,争辩说只有封疆或 贪酷大臣才能以党邪乱政论死,以言论得罪,最多只能判处充军。审了两年,最 后是判处黄道周永戍广西。还没走到广西,圣旨又下来了,皇恩浩荡,赦免复官 。但是黄道周已不再做治国平天下的梦了,一获赦免,便告老还乡,在龙海邺侯 山背山临江盖了一座邺山讲堂开坛讲学。这时候,他已是公认的儒林领袖、一代 宗师,被时人推崇为“字画为馆阁第一,文章为国朝第一,人品为海内第一,其 学问直接周、孔,为古今第一”(徐霞客语),全国各地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 门前的九龙江,号称因此有千帆相竞。重返家乡这一年,他已五十八岁了,他的 打算,就是以传道授业了此残生了。 然而大明的气数已经玩完。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明思宗吊死在 煤山,吴三桂打开山海关放进清兵,大明的国土很快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国难当 头,黄道周的官运却忽然好了起来。福王在南京即位后(即弘光帝),马上下了 诏书,命他赴南京担任吏部左侍郎。 弘光帝的任命下来,黄道周本来不打算去赴任,但当政的马士英派人逼迫: “先生德高望重,不出来作官,是打算跟随史可法拥立潞王吗?”在此之前,大 臣们对该拥立福王还是潞王分成两派。以与崇祯血缘的亲疏而论,应该立福王, 但此人臭名昭著,不可为人君,以史可法为首的朝中大臣都宁愿立亲缘较远名声 却较好的潞王,还在犹豫不决,手握重兵的马士英抢先立了福王,乘机把朝柄捏 在手中,而把史可法赶到了扬州前线。黄道周之所以不愿出山,正是不愿去给这 些人当花瓶。但福王这一派的人,也不会把他留给其他藩王,软硬兼施之下,他 也就只好上南京去了。到了南京,就被升为礼部尚书,地位不可谓不崇高,却仍 然是摆设。弘光小朝廷,只在醉生梦死中残存了一年,当多铎的铁骑杀到南京来 的时候,如果黄道周人在朝廷,绝无可能跟从钱谦益冒着大雨跪在城门口恭迎清 兵,自然只有一死殉国,那样也不过是南京陷落时自杀的大臣中的一个。但上苍 却不愿这么快就把他赶下悲壮的历史舞台,南京陷落的时候他恰好被派到浙江祭 奠禹陵,无意中又躲过了一劫。 弘光小朝廷一倒,黄道周平天下之心却更炽了。先是准备去跟随潞王,不料 潞王才监国三日,就向清兵投降。然后是唐王监国,被郑芝龙、郑鸿逵兄弟拥戴 着往福建跑。黄道周深知福建的地势易防守难出击,一进了福建,最多是关起门 来当小朝廷,万难恢复故土。而且当时的福建乃是郑家的天下,去了那里,就是 去当傀儡了。他写了一封信劝阻唐王入闽,信还没寄到,唐王已过了仙霞岭进了 福建了。黄道周只好也回了福建,打算走小路回漳浦老家去,在半道上被唐王派 人截了下来,迎到福州。唐王也在福州正式登基,即隆武帝。 隆武帝是读书人,读书人大都敬重黄道周,他也的确要重用黄道周,封官武 英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的尚书,成了宰相了。但战时的宰相并不值钱,兵食大 权都掌握在郑芝龙手里,不仅黄道周动用不了,连隆武帝也动用不了,君臣相见 ,对此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候清廷已下了剃发令,为此在江南制造了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屠城惨案。 江南人民一面奋起反抗,一面向隆武朝廷求援。但郑芝龙却不准备发一兵一卒。 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当年他当海盗大王,明廷招降了他,给他高官厚禄,以后 清兵来了,再投降就是了,还会有高官厚禄的。而黄道周名为兵部尚书,却调动 不了一兵一卒,只能到家乡发动子弟兵了。隆武帝无法给黄道周一件武器,一分 军饷,一担军粮,他给黄道周的,只有几百张空白文书。黄道周就带着这几百张 空白文书上了路,每到一地,就用它来写奖状,谁参了军,就送一张亲笔书写的 奖状,最后竟然也给他拉起了一支几千人的队伍,筹到了一个月的兵粮。 隆武元年(1645年)九月十九日,这支以锄头扁担为武器的“扁担兵” ,这支只有不到十匹马、只带了一月兵粮的乌合之众,这支完全靠忠义之气纠结 起来的家乡子弟兵,在一位毫无作战经验的文人率领下,浩浩荡荡开出了仙霞关 ,永别了家乡,去跟凶残的征服者做最后的决战。 当蔡夫人在家中听到丈夫出关的消息,长叹一声:“哪有将在内相在外而能 成大事的?道周死得其所了!”                 二、决战 黄道周出关后,又一路招募新兵,江西的义师也都赶来汇合,加起来有上万 人。十月初抵达广信(今上饶),一进了广信就开坛讲学,借机募捐,又筹到了 三个月的兵粮。几天之后,分兵三路,向清兵发起了进攻,一路向西攻抚州(今 临川),另外两路北上分别攻婺源和休宁。 这是一场在军事史上没有留下任何影响的决战。《明史》的编撰者甚至不承 认这是一场决战,对整场战役的叙述只有十九个字:“由广信出衢州,十二月进 至婺源,遇大清兵,战败。”仿佛是稀里糊涂在路上碰上了清兵而被收拾了的。 这是一场任何军事分析家都会嗤之以鼻的决战。黄道周所面对的,并不是八 旗子弟,而是洪承畴的队伍。这支以前大明最精锐的部队,掉转刀口杀向自己的 族人时,一点也不比八旗子弟逊色。一方是没有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乌合之众, 一方是身经百战、横扫大半个中国的劲旅,其结果如何,还没开战就已决定了。 但是我们还能指望有更精彩的对垒吗?几个月前几十万南京守军不战而降, 现在又有几十万正规军龟缩在关内准备几个月后不战而降,保家卫国的责任被推 卸到了平民百姓肩上,这与其说是患得患失的两军交战,不如说是义无反顾的垂 死反抗。 婺源离得最近,这一路首先战败,随后休宁、抚州之师也被击溃,这么一来 ,连广信也守不住了。向朝廷求援吧,请兵不至,请饷不给,黄道周召集诸将计 议:与其坐而待毙,不如倾巢而出做一决战,不能让清兵笑中国无人!婺源县令 本是黄道周的门人,这时捎来一信说愿意弃暗投明当内应,不管是真是假,就再 打一次婺源吧。 十二月六日,黄道周亲率部队向婺源进发,走到了童家坊,闻报说前面的乐 平已陷落了,下一个就该轮到广信了。广信的士民要求回去保卫家乡,黄道周就 让他们回去,自己带着门人们和乐平、德兴两县的乡勇千余人,继续前进。二十 四日,抵达明堂里,深入谷中,遭遇到了埋伏在那里的清兵。参将高万容不受节 度,率兵往山上逃去,全军崩溃。黄道周把招征印交给中书陈骏,命他突围逃回 ,自己留下继续督战,直到兵尽矢穷,被俘。被俘之前他曾想自刎,被门人、兵 部主事赵士超所制止:“这里离南京不远,不如等一下死在太祖高皇帝身旁!” 这一等,就意味着要到狱中去遭受更重大的痛苦和更严酷的考验。                三、成仁 黄道周落到了徽州守将张天禄的手里。张天禄如获至宝,他知道,擒获一名 以忠义闻名的人,要比攻下数十州郡更能博得洪承畴的欢心。大概,在洪承畴看 来,如果能够劝得忠义之人投降,就可以减轻自己叛国投敌的耻辱吧。 黄道周被客客气气送到了南京。狱中的生活似乎和平时也没有什么两样,继 续著书立说,跟门人讲习吟咏如常。每天来探望他的人非常多,有的是来求教的 ,他就在狱中开了讲堂,有的是来求字的,他也是有求必应。黄道周是明末首屈 一指的大书法家,与倪云〔王路〕、王铎并称晚明三大家,三个人的结局却完全 不同:倪在李自成攻陷京师时自缢而死,王投靠清廷,官至礼部尚书。黄道周的 书法是其人格的完美体现,“他的真书,如断崖峭壁,土花斑驳;他的草书,如 急湍下流,被咽危石”(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其行草大字,更以“险 怪”而为世所重。此时南京士人都知道他来日无多,争相向他索书,得到了就当 成宝贝收藏起来。以后的两百多年,清代的书法界极少有人敢于提到他,却也并 不妨碍其书画在民间的辗转流传,至今仍有许多作品存世。(新语丝电子图库收 有黄道周的楷、行、草作品各一幅。) 清廷对黄道周如此客气,固然是敬重其儒林一代宗师的身份,更重要的,是 抱着感化、劝降的用心。洪承畴亲自出马劝降,黄道周先是装聋作哑,根本不认 这位同乡的老朋友:“洪承畴?早就在松山战死了,先帝赐祭九坛,带领百官亲 自哭临,怎么还会活着?一定是无赖小人冒充的。”继而送给他一幅对联: 史笔传芳,未能平虏忠可法。 皇恩浩荡,不思报国反成仇。 洪承畴又羞又愧,给清帝上疏,请求免黄道周一死:“道周清节夙学,负有 重望,今罪在不赦,而臣察江南人情,无不怜悯痛惜道周者。伏望皇上赦其重罪 ,待以不死。”但摄政王多尔衮忌惮的正是这“负有重望”,“江南人情”,下 令尽快处决。 处决令下来的时候,黄道周已经绝食十二日了。他刚被俘的时候,蔡夫人即 派人送来书信:“忠臣有国无家,勿内顾”,这时候也用不着寄家书去告知死期 了,只在门人赖继谨的家书后面,添了十六个字:“蹈仁不死,履险如夷;有陨 自天,舍命不渝。” 隆武二年三月五日即是刑期。黄道周盥洗更衣完毕,对仆人说:“以前某人 曾向我索字画,我答应了的,不能食言。”命铺纸和墨,先作小楷,然后改用行 书,纸太长,写不完,以大字完成。又命铺纸,做水墨大画两幅,画一幅残山剩 水,再画一幅长松怪石。画完,从从容容写上题识,加盖印章,然后出门就刑。 黄道周被押到了东华门,想起孝陵就在附近,又见到一块福建门牌,就走到 牌下,指着“福建”两字说:“我君在焉,我亲在焉,死于此可也。”向着南方 --家乡的方向--再拜,不愿再往前走。监刑官只好命令在门牌下施刑。门人 蔡春落、赖继谨、赵士超和毛玉洁从后面赶上来告别:“老师先走一步了,我们 马上就来跟老师的魂魄汇合。”四人在同一天被杀,合称黄门四君子。 随从请黄道周给家眷留几句遗言,黄道周撕裂衣衿,咬破手指,以鲜血写下 了最后一幅大字: “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 一百年后,他所抗拒的征服者的皇帝乾隆推崇他为古今完人。 (寄自美国) ◆       对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建议四个共识(二)                ·黄仁宇· 在农村社会里人与人之关系为单元。通过“尊卑”、“男女”、“长幼”的 序次,“学谊”、“乡谊”与“族谊”,等于新社会中之“权利”与“义务”。 我在军校既为十六期生,则凡十五期以上概为“老大哥”,十七期以下尽为“小 老弟”。以后我作幕僚,与司令长官朝夕过从也真奉之如父兄,他也真以子弟与 我相待。为甚么不能摆脱这些“封建”陋习?因为新社会尚未登场,我们无从参 照电影脚本,预度台辞,去适应一个凡物都能公平而互相交换,可以用数目字管 理的社会,换言之,军队固为改造社会之工具,它本身也仍系社会产物。当日国 军不仅装备供应落后,内中的人事关系也沉湎在明清社会的气氛里。 这样看来,蒋介石在历史上的行止为特殊。他固然训练出一批黄埔师生,但 是也接收大批过去军阀部队,他的兵员又有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农村,于是他以 各色不同的方法与手段,又机智地利用外援,苦斗八年,终将日本拖垮。我们只 能惊叹于他的胸襟气魄,指斥他的手段在某方面道德与不道德,就误解了历史赋 予他的课题。上两段已经提及,整个社会须要再造,道德标准才能修正,要是在 这再造期间,他领导人蒋介石的行止全部符合某种角度的道德标准,那他所处的 社会也用不着改造了。 我所写有关蒋介石的文字曾被指摘“以历史之长,掩人身之短”。其实凡人 指斥蒋之情事我书内无一不提。只是我不相信他利用历史之矛盾自利,相反,他 主要贡献,乃是以自己之人身抵挡历史的缺陷。他的高层组织缺乏社会机构支持 ,他就以自己人身填塞过去。有如在重庆时,中央大学教职员产生内部纠纷可以 影响到陪都的安宁,他就自兼校长。学校里公费生抗议,伙食不好,他又以校长 的身份到食堂里与师生进餐一次。四川省主席王缵绪与川康绥靖副主任潘文华冲 突,他将各人外调又自兼主席,同时他又自兼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家银行 联合办事处主席。这最后一段兼差更表现当日困境,内地无调节金融的机构如股 票市场和公债市场。军费开支与税收不能平衡,当中无缓冲地带,四行在战前沿 岸一带,各有专业也能尽到分工合作的功效。一至内地,不仅业务重叠,也与他 们原来的性格冲突,他统帅尚须在财政部长之下钻入干预到各行的日常经理业务 ,他的琐屑常为外人讪笑。但是后面更重要的背景则始终未为人道出,中国以十 八世纪的架构贸然接受二十世纪的挑战,宜其组织发生罅隙。 蒋介石为历史人物,已无赖于我们之“褒贬”。可因为他是中国近代史里一 个重要的环节,对他错解,也可能误解历史,甚至也可能全部忽略他所领导的群 众之实情,以至对我们自己今日在历史上的立场发生惶惑。这样接近我前说的“ 危机”。 今年五月白先勇先生来访。席间他提及他令尊白崇禧将军事迹,白先后任蒋 之副参谋总长及国防部长。蒋倚之为战略策划,但又不能对他完全推心置腹,因 为白不能完全脱离李宗仁,也对桂系将领如廖磊、李品仙等有私交。所以白在台 北逝世时,蒋犹如汉高祖之悼韩信,“亦悲亦喜”。 我钦佩他说及此事时的慷慨坦白。他的见证也反映我所说蒋利用各种因素设 法创建新时代体制的矛盾。 蒋介石一九四九年内战失败而来台湾,又以一九五零年“复总统职”而为草 山之主人。很少人想及,他自黄埔建军至一九四九年共二十五年,以后在台湾又 是二十五年。台湾之一部份以下还要提及。不过他对中国最大贡献,仍是在大陆 创造的高层机构。这种成就不因内战失败而泯灭,假使没有他那一段奋斗,中国 仍是军阀割据,外强干涉,毛泽东及中共即不能躐进地完成土地革命。 国共两党两次合作又两次交兵,如果我们完全接受当事人的论点,则蒋在一 九二七年的“清党”可算背叛革命,共产党在一九四零年间自食全面抗战的诺言 ,也是背义失信。这样的争执,可以永无止期,后世读史的人,也还是莫衷一是 ,在这里我们固然也可以采取中立的立场解说,既然双方都有不是,也各受冤损 ,何不彼此捐弃宿怨,只算两相对销,一切重来,然则这样的解释消极肤浅,也 不离“统战”情调,况且历史家的任务,究与和事佬的立场不同。 从大历史角度看来,当日两党所主持的群众运动,同有迫于事实的需要,技 术上却无从合作,为了救亡图存,蒋介石所领导下的国民党正在补苴罅陋地创立 新国家门面企图获及友邦支助。他的成员兼容并包,旧时军阀与政客投降靠拢, 也就来者不拒。即暂时引用旧社会作风,亦无所不可,实际也别无他法。中共及 毛泽东则望实质上改造中国。他们的改基层有等于在室内更换地毯。于是一在城 市,一入乡村。一方面编成德式装备的步兵师,在证券市场和借贷投资的条件尚 未具备的情形下,先设银行联合办事处。一方面则宁可在青黄不接的期间整个地 摈弃都市文化,也有志清算各处家祠及大人物的神道碑。这样的趋势至文化大革 命的阶段为尤烈。 彼此之各走极端,看来并未经事前策划,只是通过行动逐渐步骤加紧。武装 冲突一开,对立情势更无可挽回。中共于此脱离了他的国际立场,很多海外留学 的党员也收敛了他们优秀份子的姿态,整个组织实际成为了一个农民党,专以土 地改革为唯一要务。这样的转向不仅影响了国共关系,而中共内部尚要经过几次 三番的整肃。 中国的土地问题异常复杂。也可以分作“远景问题”和“近景问题”两方解 释。远景上问题的重心不在土地集中,而在政府为了征兵纳税,亘世纪贯穿朝代 地培植小自耕农,防止兼并。土地分割愈小,无从存积资本。人民一般生活程度 不能增高,只有使人口增殖。乡民也无力聘用律师,供应法官。清官断案则只注 重息事宁人,不顾各人内在的公平,如此又阻碍新型司法制度之展开,间接亦遏 制农村经济的多元化。 近程的困窘由以上情形恶化而成,因为多年军阀割据内战频仍,真实情形还 至少为外间获知。但是在内战前夕,据山东隔胶州湾与青岛相对的一个村庄(在 中国犹为较富庶的区域)之报导,即当日土地占有的零乱方式,使耕地无从合理 地使用,已不能供应当地人民生计,致无业游民为盗为匪。作者预言如重新规划 即保持私有制亦难避免流血惨剧。另一个美国作者在山西潞城一个村庄(比较干 亢,但仍不是最穷僻的区域)的观察。农民放债收租已及于远亲近邻,往往使地 主与佃农同处困境。所谓剥削的方式,尚不止于租佃关系。往往有雇人做工所付 工资不能维持生计情摹。因为如此,一遇天灾可能一家数口相继填于沟壑。即在 最富裕的广东,领有三十亩以上的耕地可称地主,二十亩以上即算富农。这种穷 困情形己非外援所能救济,只能由内部解决。即当日中共之土改人员非亲临现地 尚不知问题之严重。 内战更增加土改之需要,人民解放军张正隆中校书《雪白血红》,记东北地 区情事。作者访问参加内战之老人,都说抗战胜利后光复地区人民仍视国军为“ 正牌”,初对“杂牌”之共军并末热心支持。后者之动员,得力于土改。一经以 此号召则兵员粮秣与后动诸问题亦从此解决。 中共进行土改的方式,先任平地无业游民进入村庄,以报仇雪恨发难,鼓动 村民造反。但是村庄一经其掌握所有粗暴行动立时终止;为凶作歹的流氓也被整 肃。第二轮进入村内主持改革者多为志愿服务之青年学生。他们长久与村民开会 讨论,以便寓行动于教育。土地也经过三数次的分配及更正,以期公平合理,并 顾及每家农户内劳动力情形,兼及特殊人户的需要。原则上尚且考虑同一地区之 一致。在土改过程中村庄组织同时经过一段改造。最初由贫农团为核心组织农民 协会;次以农协为核心组织村民大会,所以全部结构由最低层向上。本地中共党 员也经过以上三种机构复核,凡村民不表同意不得“过关”,亦仍送特别班改造 。今日中共党员近六千万,代表中国人口剖面,内中亦仍有百分之十之不识字党 员,其原始组织仍照追溯于当日全部农民以黑豆及白豆投入碗中表决所产生,除 最近两三年内开始村镇选举,有非党员当选为地方负责人外,中共专政及于基层 至今已四十余年。 当日土改结果,一般在华北地带平均每人可分耕地五至六亩(相当于一英亩 而弱,华南水田地带每人不过一亩。至此均分田地仍不能永久解决问题。所以分 田既毕,立即执行合作生产,次即归并于集归制度,实行土地国有,人民公社及 生产大队因此登场。并合耕地,重开阡陌,筑建水库,修改地形也迅速完成。 据专家估计土地改革过程中,中国牺牲了三百万至五百万人命,而且分田既 毕,立即逐亩归公,今日又再承包到户,授权私人经营,凡此举措,难逃道义上 之谴责。然则另一方面我们又不能忽视全部改革之成果。今日中国人口逾十一亿 ,即在最基本条件下衣食无缺已至为不易。尚能继续增进,应当视作历史上之突 破。毛泽东之背信失义,其党史研究室一九八七年所编之《中共党史大事年表》 亦对之有所指摘,但是我们又无法忽视他在中国长期革命中之贡献。并且在革命 过程中,他一个妻子、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之牺牲,又有一个儿子死在韩国, 另一个妻子得不治之症,最后一个妻子在他身后自杀,所以他一家所付出之代价 ,亦非不惨烈。况且我们教学历史的人,责无旁贷,一件大事既已发生又不可逆 转,则我们个人憎爱不论,只有鼓励后人珍视当中积极性格。 台湾之农民始终未如大陆之困窘。日治时代又鼓励以稻米蔗糖樟脑等向外输 出,蒋介石来台后即由陈诚主持一九五三年之“耕者有其田法案”,使地主各以 土地一部价让与佃农,实与强迫交接无甚出入,亦仿效麦克亚瑟在日本所执行政 策,既经付出如此之代价即免除了有似大陆方面之浩劫。以后再配合美援,终使 台湾之现代化,较大陆占先。此项改革当然得有本地领导人物参加,包括现今若 干反对党内知名人士。 今日两岸同样重商,一方面固然旨在增进人民生活,使工资逐渐接近国际标 准,一方面也藉此充实新社会之内容,自此不断继续立法,使新体制逐渐接近可 以在数目字上管理之境界。当中不免牵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之争执 ,当在下节申论之。 (未完待续) (寄自美国) 【网萃】∽∽∽∽∽∽∽∽∽∽∽∽∽∽∽∽∽∽∽∽∽∽∽∽∽∽∽∽∽∽∽ ◆             网 上 小 吃 摊 ▲亦非——葱油饼 葱油饼在上海人的早点中并不象大饼油条那么普及,但还可以算是我童年里 印象比较深的吃食。 早上起了床,阿娘已经买菜回来,给我几毛钱,拿上小锅,走过几个弄堂口 ,就是一对老头老太摆的葱油饼摊子。那时是八十年代初,“个体户”并不算太 多,而且叫起来还带着贬意。但不管怎样,小摊头还是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这 个卖葱油饼的小摊,正开在附近的国营大饼油条店关门前后,也算填补了附近居 民早餐的空白,大人小孩排着队,睡眼惺忪,穿得也不太齐整,百无聊赖中,也 就在排队的同时观摩起“葱油饼”的工艺流程了。 这老两口做饼,一般是老头打下手,老太操作。揉好的面团搓成长条后被切 成小块,摔成扁长的一条,抹上一层黄澄澄的半稠物,大约是油、盐和其他调料 混制的,洒一把小葱花,卷起来不知怎么一揉,成了小馒头大一团,再掐一小块 肥肉往里一塞,就成了饼坯。有了足够的饼坯之后,老太就往炉子上的铁板刷一 层油,饼坯和油在铁板上滋滋地响着,老太极有节奏地又拍手又拍饼,又给饼们 刷油和翻身,等火候差不多了,转开铁板,夹起饼放到炉壁里捂一会就好了。这 时人群便骚动起来,前面的叫着“我三只”,“我六只”,排在后面的人伸长了 脖子数着别人买了几只,一边盘算着能不能轮到自己,骚动过去,又开始了新一 轮的等待。而我,总在人群里看得入迷。 饼的滋味自然是没得说,而肥肉也自那时起给了我好印象。多少年过去,葱 油饼的香味儿,混着那嗡嗡的空气中小菜场的吆喝声,交谈声,弄堂里主妇们匆 匆的身影,仍然是我记忆中永恒的上海早晨。 ▲亦歌——油条馄饨 可以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掂着自己家乡的一两样小吃,在西安人说来恐怕是腊 月里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对宁波人来说也许是一碗水磨粉的猪油芝麻汤团 。对我来说,则是一碗鲜肉小馄饨加油条。 上次回国,因为有时差,所以基本上晚上七点就睡,早上三点就醒。醒来后 思绪万千。当然,想得最多的还要算油条馄饨。既然睡不着,便摸黑拿了小竹篮 来到街上,差不多正是小吃摊的主人在那儿生火炉的时候。一眼望将过去,七、 八个摊主在那儿忙碌着各种小吃。我选了家卖油条馄饨的摊位坐了下来。摊主小 俩口显然是外地人,女的包馄饨,男的压油条,将揉过的面一拧一搓,再用根竹 筷两面一压,就成了面坯。如此一边流口水一边看,等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一 碗鲜美的馄饨也上了桌,先美美喝上一口汤,然后再从油锅里夹起一根脆生生香 喷喷的新鲜油条。先不急着吃,环顾四周,可见微煦的晨曦中已有几个老人在柳 树下健身,晨风摆弄着柳条,整个都市慢慢开始骚动起来,街上飘满了各式早点 的香味,这时候,张嘴咬上一大口油条,你会觉得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某个早晨 ,也是在这样一个清朗的早晨,你吃出了那份刻骨铭心的鲜美,那份诱人的酥香 ,从此伴随你走遍天涯…… 波士顿的油条都是炸好了放在冰柜里出售,这样的油条,有如舟子眼里的黑 皮荔枝,不提也罢。 ▲一华——油墩子 这玩艺儿当初刚兴起来时,叫作“萝卜丝饼”,以至于在历史书上读到法国 大革命时的一位杀过许多人而最后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的风云人物萝卜丝饼儿, 我一下就记住了他的名字。 早年被称作“油墩子”的是另一种豆沙馅的糯米食品,象个特大的糯米团子 ,粘上一层白芝麻,放油锅里一炸,捞出来圆滚滚的,特墩实的样儿,敦厚得可 爱,倒是与“油墩子”的大名很相配。还有种叫“麻球”的,有好几款规格,其 中大号的样子与它很相象,但那是种捏上去硬梆梆,吃起来脆生生的东西,里面 也没馅,砣心的。而这油墩子却是软塌塌的,咬一口粘粘乎乎。后来在天津见到 了他们推崇的四大名点之一的“耳朵眼炸糕”,我马上脱口而出:“这不就是我 们上海以前的油墩子嘛!” 却说这“萝卜丝饼”也记不清是啥时候闹出来的,好象是七十年代末吧。反 正渐渐地很没道理地也被称作“油墩子”了,而且很快就又更没道理地把这个名 字给独霸了,而那老牌的“油墩子”竟被很委屈地归入“麻球”之列了。说实在 的,现在的这位油墩子样子猥琐得让人不敢恭唯,一点都不厚道。世风之日下, 于此也可见一斑。:) 话又说回来,这现任油墩子长得虽不怎样,但味道却不错。以前街头巷尾许 多点心店都架上口大油锅专做油墩子,而边上往往会排上一小溜使劲咽着唾沫的 主儿正等着出锅。油墩子的主要原料是萝卜丝,搁上些葱花和盐之类的,放在一 大盆很稀的面糊里拌匀了,看上去就跟浆糊似的。做上几个比肥皂盒略小的近乎 椭圆的平底小铝盒,装上长长的把柄。因为那原料是扶不起来的稀泥,靠自己是 成不了形的,直接搁油锅里可就千姿百态,炸出什么形状都有了。所以得装在小 铝盒里,这就有了个模子。然后拿着把柄将铝盒放进油锅里炸到半透,估摸着也 该定形了,就可倒出来让它浮在油面上继续炸了。炸透后捞起搁在油锅上的铁丝 架子上沥一会儿油就行了。既然是放在“肥皂盒”里炸的,这形状也就变不到哪 去,只能也是椭圆形,象块金黄色的肥皂似的了。底面和边上一圈由于受了约束 ,自然是平整光滑的,而上面却是高低不平的。吃起来外面松脆,典型的油炸食 品风格,但里面却全然是另一个世界,热气腾腾的,就象是炒了一小盘着了芡的 葱油萝卜丝,泛着萝卜特有的清香。这东东只能趁热吃,凉了可就味同嚼抹布了 。 随着点心店的衰落,这种小生意都不愿做了,于是油墩子主要由个体小摊点 接手了。有些外来打工的在路边支起口小铁锅也红红火火地做上了。价钱嘛,现 在是五毛钱一个。 九年前,在复旦南区的东门口有个外地小伙在卖油墩子,一帮女研究生夜里 又饿又馋,就会时不时去光顾。多年后提起来,她们一直非常怀念。看她们回忆 油墩子和那个卖油墩子的小伙时的神情,真是大有“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 油墩郎”的意思。:) ▲一华——酒酿 上海的网友也许还记得这样的吆喝,“小钵头——甜酒酿——”;“糯米- -甜酒酿--崇明——老白酒——”。先有必要讨论一下这个“小钵头”。这是 一种陶制的敞口容器,倒圆台型,小的如碗,大的如锅。我一直闹不明白应该怎 么写,上回写成“巴斗”,被网上一个老上海臭骂一顿,说应该是“钵头”,就 是和尚化缘托的那玩艺儿。得,这回我还是乖乖地改用“钵头”吧,免得再挨骂 。那酿制酒酿用的“小钵头”有口大铝锅那么大。在上海话里,不仅“钵头”和 “巴斗”读音接近,而且还和“鼻头”差不多。以至于鼻子不够挺的人常被人取 笑为“塌鼻头卖甜酒酿”。起初我没明白,后来才知是从这卖酒酿的吆喝演变来 的。由此也可见这酒酿在上海人生活里曾经有过的辉煌。 这酒酿很容易做,我们家就做过几回。先煮一锅糯米饭,稍凉一会儿,放入 一些粉状的酒曲(这种小塑料袋装的酒曲在食品商店都有卖的),拌开后把锅放 进“捂饭窠”里捂一宿。这种“捂饭窠”是用稻草编扎起来的,圆形,有底有盖 ,样子还真象个鸟窠。以前家家都有,做好饭,就放进去保温,不然等做完菜, 饭就凉了。后来有了煤气,这“捂饭窠”也就寿终正寝了,因为有了两个火头, 可同时做饭菜了。回头再说那锅掺了药的糯米饭,第二天从“捂饭窠”里拿出, 把饭放入一个小钵头里盖上就行了。几天后(到底需几天我也记不清了,没把握 的话大不了每天打开来看看)一打开,酒香扑鼻,干饭已成稀饭。这种稀饭就是 酒酿,就这么简单。可要是酿过了头就成了米酒。那些专做酒酿的作坊,工人往 往不很负责,老有几钵头放在墙角的酒酿过了时间忘了拿出去卖,我想这也就是 为什么卖酒酿的人往往兼卖老白酒的原因:)酒酿里一般还要搁上些桂花,因此 人们通常会亲切地称它为“桂花甜酒酿”。 我小时候,家里都已很懒得自己做酒酿了,一般都是现买。当年大世界附近 有家点心店做的酒酿很出名,除了店里自用,还大量外卖。因此那些蹬着黄鱼车 走街串巷叫卖的人,往往会理直气壮地吆喝:“大世界甜酒酿来了!”以示其正 宗,而其实也未必就真是那儿产的。每当卖酒酿的吆喝声回荡在弄堂深处,很多 门也就开了。一看东西做的不错,便奔走相告。于是老老少少都聚了过来,手里 拿着各种容器,比较常见的会是搪瓷杯子,上海人叫“搪口杯”。买回家尝尝, 味道不错,留着慢慢享用;味道不好,就得埋怨了:今朝格酒酿嘎勿灵呃,哪能 发酸呃!但埋怨归埋怨,东西还是留下了,传统的上海人大都做人家来兮,没有 坏到让人绝望的地步,东西是不会被轻易扔掉的。但是再好的酒酿也搁不了几天 ,最好趁新鲜吃了。那时也没几家有冰箱的,搁久了也还是真会让你绝望的。那 可不是改喝老白酒的问题啦,而是在酒精浓度增加的同时,也加入了酸的成份。 你以为酿酒就这么容易?我上一段里说的只是逗乐罢了:) 酒酿可以单独吃,盛上一小碗,一勺勺受用,满口香甜,满口清凉。但是更 多的是添加在一些点心里吃的。比如汤团、溏心蛋(上海人叫“水铺鸡蛋”), 吃的时候都习惯放上一两勺酒酿,平添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情调。还有一种比汤团 小的砣心的糯米小丸子,更是必放酒酿的,干脆就被叫作“酒酿圆子”,以至于 现在家里虽还常吃汤团,但却很少吃圆子了,因为酒酿很难买到了。现在酒酿一 般只有点心店里还能吃到,弄堂里已久违了卖酒酿的吆喝声了。 有时侯,从超市买两袋速冻汤团回来,煮好盛到碗里,就会想到酒酿,就会 想到过去了的时光,就会想到久已失去了的童年和童年时那些与酒酿一样熟悉的 东西——那些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糖一块,糕一块,外婆叫我好宝宝”的 童谣联系在一起的而现在已不知“摇”到哪里去了的东西!许许多多的再也“摇 ”不回来了的东西! “小钵头——甜酒酿——”,多想再听到这样的吆喝声! ▲亦非——汤团 汤团,是上海人年初一早上的主食,也是春节期间给拜年人客的点心,地位 与北方人的饺子差不多。北方人还吃元宵,常以为它就是汤团,实际上它们差别 很大。北方人在大年夜吃饺子,元宵主要是在正月十五吃,做法和汤团也大不一 样。卖元宵的摊上一般都备有直径很大形状扁平的箩,感觉象是那种养蚕宝宝的 竹筐,洒上元宵粉和馅心,不停地摇晃,元宵就慢慢成型。我常疑心元宵粉如何 真能“滚”上馅心并变成元宵,但情形记得大致是这样,现在也无从考证起。这 样做出来的元宵,个大皮厚,干而硬,馅儿通常是百果或什锦之类,跟北方月饼 的馅差不多,煮时汤浑浊且元宵易粘,我并不太喜欢吃,应景而已。 这儿要说的是南方的汤团,尤以宁波汤团为正宗,做工考究,糯而不粘,是 我童年时对过年的一大向往。一华在介绍酒酿时提到的圆子,可以说是汤团的变 种,没有馅,用糯米粉搓成小粒,常用来做酒酿圆子羹和圆子水果羹。 我家和大多数老上海一样,是地道宁波人。我在上海长大的时候,除了父母 和大娘娘(娘娘即姑姑,“娘”字应作繁体写)在外地工作,其他几位娘娘们尚 未出阁,每当年关家里就格外闹忙。做汤团很早就要开始动手。离过年还有十多 天,叔叔就会开了楼梯口后房间的门,搬出那架大石磨。糯米磨时要加很多水, 一勺一勺舀进磨上的小孔。我们轮流转着石磨,看着雪白的糯米汁从磨缝中渗出 来,沿着槽口流进布袋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大人们聊着天,小孩子东窜 西跳,一下午就消磨过去了。糯米磨好了,把布袋扎上口挂在门把上,下面用盆 接着。要晾上好几天,水分才去得差不多,可以把糯米粉拿出来用了。 晾糯米粉的时候,就可以做馅儿了。最正宗的当然是黑芝麻馅,鲜肉馅的也 常见。上海以外的地方(尤其是美国)有时还看见卖豆沙、花生甚至巧克力馅的 ,就不敢恭维了。捣馅的活儿我小时候可没少干。石杵和石臼放在面前的圆凳上 ,倒进一把黑芝麻,又捣又磨。这活很费工夫,但并不累。末了掺上猪油和糖桂 花拌匀,揉成一粒粒黑而油亮的小球,就是馅心了。 我常感到奇怪的一点是,明明是北方人喜面食而南方人爱吃米饭,可面食点 心都是南方做的精致。象我的娘娘们,个个心灵手巧,缝补刺绣写毛笔字都是好 手,包汤团更不在话下。我的手笨,只会干粗活。汤团不光是自己吃还要待客的 ,所以我就上不了台面,只好打打下手。无非是装模做样地把包好的汤团再搓搓 圆,乘机把手伸到馅盆里掏几粒馅心解解馋。这时大人们就会笑骂,但也不当真 。 煮汤团也是有点讲究的。水沸后汤团放进去,要用勺推一推使不粘锅。汤团 浮起后要开小火,不然火太旺馅会煮漏。煮好了汤团,盛到小小蓝瓷碗里,莹白 的皮里隐隐透着些黑,清汤中漂着糯米香。咬一口,馅儿就流出来,甜甜美美的 ,新的一年就开始了。 现在家里做汤团,早已没有了磨米捣馅的工夫,至多买些糯米粉和芝麻馅来 包。娘娘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年初一初二才回娘家,往日的热闹是不会再有了。 大三寒假独自回上海,年三十只有我和外地回来的大姑陪阿爷阿娘(即祖父母) 吃年夜饭,那是我和最爱我的阿爷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如今又来了美国,国货 店里也有速冻汤团卖,味道也还过得去,然而从前的感觉,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华——宁波汤团 亦非叫卖汤团,那我也来吆喝两声。好东西就得扎堆卖,不怕抢生意。 说到宁波汤团,那自然是要提到宁波的。我家也是宁波人。八六年去宁波, 有幸在最著名的“缸阿狗汤团店”品尝到了正宗的宁波汤团。不过,吃了“缸阿 狗”后,我觉得还是没我家的宁波汤团正宗。 亦非家的水磨粉我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但那汤团馅可大有问题呀。你要是 见了正宗的宁波汤团馅,还敢“掏几粒馅心解解馋”,你家大人非跟你急。不信 的话就来瞧瞧我家的汤团。 想当年我爷爷在世时,每年春节前,镇海的亲戚总要来上海送年货,而自制 的冬粉和猪油馅是少不了的。宁波人把糯米水磨成粉,压实凉干成块状,象白石 灰一样,这就叫冬粉,看起来怪怪的。我想可能是宁波人太小气了,不舍得用布 袋,而以前又没有廉价的塑料袋,于是就发明了这一独特的加工工艺。这样不起 眼的一块块“石灰”,寒酸地搁在箩筐里,自然是少了鼓鼓囊囊的布袋子的那份 体面,但是只要粉磨得好,即便装在猪食槽里也还是会有人光顾的。这粉特别, 馅也特别。那碾粉的家伙叫研钵,听起来挺专业的,让人觉得是在做实验,边上 好象还应该放着各种目数的筛子。不象北方那样叫石臼,让人联想到的却是磕头 如捣蒜。宁波人是不会说“捣”的,如果你能说出“搡芝麻”,即便口音不正, 老宁波也会对你刮目相看的。把黑芝麻搡成粉,与剁碎的生猪油拌在一起象揉面 一样揉成一团,就成了猪油馅。亦非家的猪油馅居然直接就能吃,那肯定是用了 熟猪油,工艺似乎有问题。 原料备齐了,接下来就简单了。把冬粉放在钵头(也就是做酒酿的那种钵头 ,以前在上海家家都有)里,加满水浸泡着。一宿后,块状的冬粉化开了,胀起 来,而多余的水就薄薄一层铺在表面,依旧清澈透明,绝不混浊。什么时候想吃 汤团了,就从钵头里取出一些粉来揉成面团。猪油馅放久了硬硬的很结实,但因 为有油,所以揉几下就软了,很容易搓成小丸子。包汤团宁波人叫“裹汤团”, 要裹得圆,表面光滑,还不能有接缝。记得我小时候参与裹汤团,最气人的就是 那条接缝怎么搓也掩盖不掉,于是这汤团老是龇牙咧嘴望着我,恨得我连生吃了 它的心都有:)裹汤团时,找个盘子,铺上湿纱布,码一层汤团,盖一层湿纱布 。自己想吃当然可现裹现煮,但春节要来客人,就得先裹好一批准备着,客人一 到,马上可煮。水一开放下汤团,要不了几分钟就全浮上来了。这就行了,千万 别煮过了,过了就破了,宁波人叫“撑船了”。当然如果是我裹的汤团,还没煮 熟就“撑船了”。盛到碗里,还得搁白糖和桂花甜酒酿。呵,这时候这宁波汤团 可是里外都香甜了。舀起一个,千万别囫囵进嘴,先在这细白滑润的小圆球上咬 开个小口欣赏里面的内容:那细黑酥软的芝麻馅上泛着晶莹透明的一汪猪油,跃 跃欲出,同时也让你的鼻子先享受一下那香气,然后再搁进嘴里慢慢品味吧。吃 完了咂咂嘴,你发现一点也没粘牙,于是又迫不及待地舀起了下一个。 最后补充一下,这种汤团全称叫“宁波猪油汤团”。过年时是每家必做的。 现在嫌麻烦,水磨粉一般都是现买的。平时,在很多点心店也能吃到。至于超市 里卖的是速冻的,而且很少有宁波汤团,大多是台湾风味,连名字都不叫汤团, 而是叫汤圆了。当然上海人买这种汤圆时还是坚持叫它汤团,可人家包装上分明 印着“台湾汤圆”,哪有“汤团”的影呀?更无论“宁波”了。倒不是嫌台湾的 汤圆不好吃,也不是嫌汤圆的名字不好听,但毕竟取代不了我的——宁波汤团! ▲Flaming——酒酿圆宵 一华小吃店又是酒酿又是汤团,就是不见我心仪已久的“酒酿圆宵”。那是 苏州的风味名点,在南京新街口的一家糕团店有卖。南京虽不象北京一样”五胡 杂处”,也是六朝古都,兼有八方口味。 “酒酿圆宵”大概是用藕粉加红豆沙熬糊,搀入松子大小的实心糯米团,起 锅之前搀入“绿蚁新醅”的酒酿拌匀。色彩对比明快又柔和。你慢慢地尝品那一 份藕粉的清香与香甜、豆沙的醇厚与酒酿的热烈与幽远,还有小巧玲珑、令人惊 喜的“圆宵”。那是一种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中受到安慰的感觉。那份温馨 就别提了。如果你尝到一丝咸味,那一定、一定是你的眼泪。 ▲阿瑟——汤圆油角 又过年了。儿时的天真已颓得没了影,如今炮竹和新衣已提不起兴致,惟有 吃,仍然那么令人怀旧。 油角是必备的年宵品,唱主角。家家户户年前就忙着做油角。妈老早就盘算 要炸几斤油角几斤蛋散,并备好油糖面粉糯米粉。俺自小跟妈学做油角,也学得 一门手艺,妈不在,俺就披挂上阵。 油角一般分软角酥角和脆角。软角用糯米粉做,豆沙莲蓉馅;酥角用猪油鸡 蛋和面粉做,脆角也用糯米粉做,都是花生芝麻馅。大多数人家都喜欢做酥角, 因为易做。俺家独沽一味做脆角,用生熟糯米粉和,揉至不黏手,赶成薄薄的粉 皮,做出来的油角娇小玲珑,甜脆可口。人人吃多了软角酥角,口舌不免油腻, 吃上俺的脆角,香脆而不腻,少有不称赞的。 年饭则是过年的主戏,没这戏就算不上过年。俺家的年饭每年都要搞九大簋 ,凑也要凑够数。猪肉煲老火汤。鸡两吃,豉油鸡和冬菇蒸鸡。那冬菇其实不是 正宗的冬菇,老爸说叫香信,小而薄,带黄色。炒姜芽鸭片。妈炒的姜芽鸭片肉 嫩而不腻,姜香而不辣。俺老猜想外面餐馆大师傅炒的是不是就这样,不过俺算 白活了半辈子,至今还没在餐馆吃过这道菜。鸡鸭内脏和着猪肉沙葛花生米炒丁 ,叫什么肉丁来着。清蒸鱼,草鱼鲩鱼鲮鱼之类吧。韭黄炒蛋,没有韭黄就用韭 菜。斋菜是定谱,年年上席,冬菇金针云耳发菜黄芽白,煮成一碟。几个菜啦! 都数不过来了。最后炒一个青菜凑数。 广东人吃两餐年饭,年三十吃团年饭,年初二吃开年饭。大年初一不开大餐 ,一般吃斋,多半会加上隔夜的残羹剩菜。 元宵节吃汤圆,俺小时候已不大兴了。平时倒还有吃,不过只是消闲之食, 不上大台的。广东汤圆分咸甜二种,农村人多吃咸的,城里人爱吃甜的。咸汤圆 没有馅儿,个子稍小,和着冬菰云耳金针黄芽白等斋菜,煮成一锅。俺下乡的地 方,咸汤圆竟是和着芥菜煮的,不过不叫汤圆了,叫菜圆子。甜汤圆用麻蓉做馅 儿,也有用花生甚至片糖粒做馅儿的。俺家里自个儿做汤圆,都是用片糖粒做馅 儿的,图方便。小时候吃过一次妈做的麻蓉汤圆,那香那甜,毕生难忘,如今再 做不来了。 ※※※※※※※※※※※※※※※※※※※※※※※※※※※※※※※※※※※ 本期编辑:亦歌 校对:一华 审稿:阿飞、阿毅、古平、方舟子、赋格、虎子、杏儿、唐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方舟子(sfang@aim.salk.edu)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发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1/)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版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请寄majordomo@xys.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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