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五| ※        ≡≡≡ 新 ≡ 语 ≡ 丝 ≡≡≡      |年| ※          (NEW THREADS)        |文| ※                               |选| ※           1999/02 (增刊)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二月份增刊《五年文选》于二月十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www.xys.org              ※ ※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序】 方舟子:新年随感(代序) 【文选】 方舟子:那一夜的星空       晓 拂:我的父母 图 雅:闲话洗澡         莲 波:歌台留思 凯 丽:喀秋莎          冬 冬:圣·史蒂芬·格林公园里的鸭子 胡 彪:插队二十年感怀      百 合:做女人的心情 红 墙:无缘不谢         图 雅:小三思想 蒙 人:火锅与涮羊肉       莲 波:只有香如故 伊 可:十四岁的爱        沈谊三:娇柔的误车 苏  :音乐的感怀        玲  :日子 小 友:观天           若 玫:桃花信笺 啸 尘:聚散           阿 媚:茉莉香片 丁 丁:孩子           痴 人: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 夏 源:屋子           方舟子:酒色圣贤 亦 歌:北方情结         司 静:遥远的汽笛 张 炬:人生一爱         瓢 花:秋天的蛾子 流 今:好吃懒做         唐 郎:义鸡 应 帆:母亲的首饰        巧 儿:家常 赋 格:栩栩如蝶         邹士平:父亲、房子和我 【编后记】 【序】∽∽∽∽∽∽∽∽∽∽∽∽∽∽∽∽∽∽∽∽∽∽∽∽∽∽∽∽∽∽∽∽ ◆            新 年 随 感 (代 序) ·方舟子· 过年也无非是这样,年老者可以算算旧年的账,年少者可以做做新年的梦, 对于不老不少忙于生活者,也许不过是一个可以暂且忘却过去与未来的借口。而 对于我,这一个日子跟别的日子实在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过去不会因此离开,未 来也不会就不来困扰我,一切照旧。几年来,我只是选在这一个日子,独自仔仔 细细地重听一遍“贝九”,打打一年来所消耗掉的阳刚之气,于是还是一切照旧。 今年的元旦出门在外,“贝九”没听成,就想,改过旧历年了,到了年初一再听。 到了年初一,却还是未能回家重温贝九,这一年,恐怕就要虚弱起来了吧。 所幸收到了一份意外的新年礼物,不知谁寄来的一套新版《约翰·克利斯朵 夫》。只从邮戳上知道它寄自佐治亚州的Americus,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我曾 经在《新语丝》上说过《约翰·克利斯朵夫》是我读过的“最后的小说”,而这 位陌生的朋友,却是在诱使我重温少年的旧梦了。读一遍这部小说,也就等于聆 听一场最为盛大的“贝九”演奏。欠了“贝九”的,就由此补偿吧。只不知十二 年前读后的激昂,现在还剩余多少? 当年傅雷译《约翰·克利斯朵夫》,自励励人,为的是自我的扩张,反抗一 切的约束,争取一切的自由;晚年却自承放弃抗争,回归“从古以来不追求自我 扩张”的中华民族的智慧了。其实克利斯朵夫最后听到的,不也是恬静的和弦? 难道一切的英雄和自命的英雄,其结局都是如此吗? 在第三卷的末尾,高脱弗烈特指着冬天的朝阳对克利斯朵夫说: “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 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 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 能再进一步。干么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么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 应当做他能做的事。……竭尽所能。”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 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 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也是冬天,一切也都睡着。我手捧这一本书,为了来自远方这一份莫名 的温情而沉默。 (1997.2.10. 《新语丝》创刊三周年之夜) 【文选】∽∽∽∽∽∽∽∽∽∽∽∽∽∽∽∽∽∽∽∽∽∽∽∽∽∽∽∽∽∽∽ ◆           那 一 夜 的 星 空 ——流星雨夜在马基诺岛 ·方舟子· 黑暗中长大的孩子最常见最爱见是头上的星空。在天井的凉席上,听祖母念 叨着过去,仰望的是夏夜银河横过的星空。稍稍大点,买几本天文科普,拿一张 四季星图,在漆黑的深夜独自走向旷野,去辨认大熊、天仙,去跟大火、天狼交 谈,这时候,胸中装着的是无垠的星空。再大点,拎一瓶酒,与三两好友坐在江 边的竹林里,看那粼粼的波光,天上江上,星光点点,远处的微光,就不知是星 星还是鱼火了,恍惚之间,自己已身处星空之中。 多少年了,再也没能仰望星空。头上的一方天,不是车顶就是天花板。偶尔 走出车外屋外,仰头一望,只见满天的星斗淹没在彻夜的灯火辉煌之中,只剩下 孤单单的几颗让人引发凄冷的回想。从此我怕仰望消失了的星空。从没想过去咫 尺之遥的天象馆看看,怕的也是让虚假替代了真实的星空。 从此我把儿时的星空珍藏在心中。 此刻,在一个童话般美丽的小岛上,世上最清最蓝的湖水包围着我。夜深人 静,昏暗的码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此刻我等待着的,究竟是最后一班大陆开来 的游艇,还是据说将在今夜出现的百年不遇的流星雨? 湖上的晚风一阵阵吹来,我的内心就象近旁那个孤寂的灯塔,闪烁不已。在 长凳上躺下,仰望,忽然发现了久违的星空。 就象一个紧闭的窗户,点点漏洞透露外面有一个新奇的世界。多少次当内心 漆黑一团,才会抬头去寻找那一点光明,为了片刻的冰凉的安慰?在一双双神秘 的眼下,孤独的心灵无处可逃。往事一幅幅展开如画卷,找不回来是童年的梦境 ,一遍遍描绘是你笑盈盈远去的身影。固执地在南天上寻找属于你的星辰,究竟 哪一颗才是你深不可测的眼? 无缘与你分享今夜的星空,你此刻究竟拥有哪一方天? 一颗颗流星悄然划过,向我报告悲哀的消息。一颗两颗三四颗,没有许多也 不要太多,在至爱的祖母无声无息地撒手人寰的时候,在至爱的你不可改变地离 去的时候,冥冥上苍总该显示一点的慈悲,不要让我从此除了心灵之外一无所有 。原来生离死别、恩恩怨怨只不过是一颗颗稍纵即逝的流星。悄然划过之后,又 能留下些什么呢? 只要翻一个身,让一身闷响打破湖面的平静,一切的哀愁都会被湖水冲走, 而我也就融化在星空里了。 而我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晶莹剔透的夜里,顿悟的心情没有欢喜,只 有宁静。汽笛一声,船开来了,等船的人们也都来了。 我站了起来。永恒的是今夜的心情,永恒的是今夜的星空。 汽笛一声,船开走了。美丽的小岛越来越远,稀疏的灯火也变成了一团星星 。是的,再也不必回头。 (寄自美国) (《新语丝》9402) ◆             我 的 父 母 ·晓拂·   我的家在嘉陵江边的一个小城里。这个小城,街道纵横也就几条吧。公共汽 车路线只有两条,电影院有两家,最繁华的街要数连接着两个花园的那一条。上 面有许多家商店。两个花园将城市分为上半城和下半城。家就在上半城的一条很 深很深的小巷里。小巷的尽头,是一条小小的街道。街道的一头有一个公共汽车 站,一头有一家旅馆。每日都有乡民在街上摆摊卖菜。街的两旁是一些小小的饭 馆,飘送出浓浓的饭菜香。   父母都是寻常百姓,育有六个孩子,三个女儿,三个儿子。我是倒数第二个 ,弟弟最小。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又宠女孩子,所以,我是每一个人的妹妹。 有好吃的总是给我先吃。过年了,连弟弟也给我压岁钱,领我去店里买书。亲人 们也总是认定我弱小天真,需要指导和保护。   每当我跨出家门,略略晚归,父亲总会在小巷的尽头等我。上大学了回家度 假,依然如此。暮霭中父亲的影子,瘦弱孤怜,在见到我以前,一付焦灼无助的 样子。仿佛真有一匹魔兽,会把他的骨肉叨去一样。这景象以后多次重复地显现 ,重叠在记忆里,变成生命中最原始的痕迹。总有那条小巷,总有在小巷尽头迎 风伫立的父亲。   平凡穷困的父母将六个孩子拉扯大,受过不少欺凌,流了许多眼泪,难得有 展眉欢笑的时候。乃至于后来孩子长大,日子好了,父亲笑起来时脸孔上的肌肉 依然苦着。   童年时,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冬夜围坐炉前,或夏日露天乘凉听父亲讲故事 。父亲记忆力很好,看过的书都能很生动逼真地复述出来。说唐在唐,说汉在汉 。《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等,就是那样听来的。听得入迷 时,父亲也象书场里的说书人一样,一声且听下回分解,让我们心里悬念不已。   幼小的灵魂是饥渴的,伸着头,眨着眼,随着好奇的漩涡打转,无论父亲说 什么,都贪婪地啜饮着。说江无底、海无边的异地,说有一种拐骗幼童的拐子, ……在那种多幻想的年纪,把山想成天边的云彩,把海想成风涛波涌的黑夜,无 数精灵古怪的事物,都化成众多怪异形象,在灯光之中摇曳着。那仿佛是一条奔 腾不息的河流,把灯下听来的故事,全都绾结起来流下去,流到王小二所探的地 穴里,流到孟姜女哭倒的长城缺口,流到水下的龙宫。   幻想是一只有翅膀的船,在黑夜里飞着。   母亲在灯下,总不愿丢开手中的针线。没有钱买新衣。一家人从冬到夏的衣 服鞋子都是她一手做出来的。多做几件衣服,多织几针毛衣,才算不白耗一个夜 晚的光阴。母亲的手很巧,会绣很美的花朵,会织极漂亮的毛衣。一件新衣做出 来,常引来邻家女人的啧啧称赞,都来向她请教。   母亲的针线,细致、绵密,把人性和爱,就那样织进了我们的生命里。无数 那样的夜绾合成一首歌,象在风中摇曳的风铃,响出一串串细碎的叮咛。   因为贫穷,对生活觉得软弱无力,母亲开始信佛。求佛祖保佑她的孩子们平 平安安、保佑全家人有一份宁静安适的生活。在斑驳的墙壁的背景下,一尊白磁 观音安坐于莲台之上,母亲立在观音前,举香膜拜,喃喃祈祷。   父母也常常领我们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坟上去祭祀,教育我们要孝顺老 人。祈求老人们保佑他们的儿女平安顺利。临出国前,父亲还带我去了一次奶奶 的坟上。在秋风中,我跪在坟前叩头,眼泪就忍不住下来了。父亲却转身走远。 他的眼睛一定潮湿了,只是为了掩饰眼里的泪影,他才转过身去。他最爱的女儿 就要离去了,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怎么能不担心落泪?   浮海西来数年,感情的牵系是极为深沉的。父母的容颜,都在身后的云里。 父母灰白的发,化为秋风中的芦荻,投我以一丝遥远的想象和哀伤。时空遥隔。 对于父母、亲人的怀念,只好诉说在一封封的信里和一个个的电话里。勤劳朴实 的父母将我们一寸寸地养大,他们的身体却一天天地枯萎下去。每封信都会叮嘱 父母要好好爱护身体。每年总也不忘寄一笔钱回家,尽一点儿微薄的孝心。   对父母的思念,对早年困厄生活的记忆,增加了自己生命的重量。日子不敢 过得太漂浮。生命的本身,是美丽的完成。天地、父母赋予我形体。在有限的岁 月中,我愿让我的生命充满灵性,开阔地与天地俱,来过完我的一生。永远汲取 学习、永远欢愉、充满了悟。 (寄自美国) (《新语丝》9403) ◆             闲 话 洗 澡                 ·图雅·             (一) 丝瓜瓤和李宗吾   小时候在幼儿园呆着,到了礼拜六,突然来了好几个穿制服的,把诸位押进 一间雾气腾腾的房子,小羊似地剥光,然后把脸一沉,宣布纪律:天儿冷,大家 站队,允许起鸡皮疙瘩或是打喷嚏,但是不许喧哗。   讲到这里容易联想到二战和犹太人。所幸这不是杀人,制服也不是德军,而 是崇高的幼儿工作者,或者叫做阿姨。她们的工作是给大伙儿洗澡。办法则是流 水作业,一位阿姨专管传送,一位搓肥皂,最后一位端了大盆,哗地一冲,与傣 族的泼水节相仿佛。   长这么大没灾没病,很托洗澡和阿姨之福。假如今天的幼儿园还在采用相同 的招数,我只想提一点关于擦肥皂的建议。擦肥皂者,至关重要之情节也,一定 要选择手力温柔的人。比如给我搓肥皂的阿姨,大约是一位清教徒。她工作的时 候,把我当做李宗吾先生,厚黑修炼到家。所以是手持丝瓜瓤,抱定为社会除害 的宗旨,加力搓去,直搓得一身皮几乎脱了下来。我放声大哭,她却以洗头的名 义,一手卡住我的脸,另一只手往头上直挠下来,那一种酷刑,可以使最顽固的 犯人招供。   到了那个份上,我也跟大多数人一样,自觉地把眼睛一闭,信了“眼不见为 净”。直到一大盆水兜头浇下来,方才脱胎换骨地站到一旁,想:大家都脱得精 光,为什么她还穿着小衣呢?总之回忆起来,那一段洗澡经历很是培养民权思想 。后来我读法国革命,巴士底狱,阴暗潮湿,不由自主想起洗澡房,便为犯人担 心,不知他们是否要受挠头刑的摧残。看电影《雾都孤儿》,也发生即将洗澡的 感觉,因为那里尽是些雾气腾腾的场景。从此对英国人的艺术品味产生怀疑,他 们为什么把狄更斯理解得那么灰色而又肮脏呢?   没人喜欢肮脏,可也不是人人喜欢被洗。洁癖无伤大雅,洁人癖也无可厚非 。只是对社会下手,责任重大,假使用力挠去,很容易弄成巴士底狱。所以我拥 护郑板桥“难得糊涂”的学说,而且向大家鼓吹小朋友的作法。许多事情,都是 两眼一闭,眼不见为净的好。假如青蛙投胎,实在舍不得闭,睁一只闭一只总可 以的吧。             (二) 北京的凡尔赛宫   一个人经历了巴士底式的洗澡之後,可能会把北京的公共浴池比做凡尔赛宫 。我七八岁,到北京平安里的公共浴池洗澡,死活自理,不用阿姨,才意识到原 来世上还是有其它洗法的。   我个人是为公共浴池骄傲的。而且处心积虑,想证明公共浴池是中国的国粹 。上个月我将此事就教于有学问的朋友,朋友说,古罗马皇帝才是汤池的始做俑 者,他们中的一位曾经下达法令,规定人民在晋见他之前必须洗澡,这就造成了 最早的洗澡风气。大家都在浴缸中泡着,手举盛了紫红色葡萄酒的杯子,情调比 较浪漫。我则举唐明皇的美人出浴与之抗衡。杨玉环本来小家碧玉,梨花一枝春 带雨,并没有历史地位,她的出名,实在跟演了一幕华清池有关,可以说是一“ 泡”而红,成了千古名人。   朋友笑笑,说那是皇家,并没有在民间大面积推广,所以不能算数。我想了 想:也是。不是什么事都能与民同乐。三宫六院怎么在民间推广?老百姓在华清 池前排队总不成体统。还是得神秘点儿,譬如那个时代的政治,不也跟贵妃一样 ,只在宫廷的浴池里脱衣吗?   这时又来一位亲日的朋友,说:谈到公共浴池,还是日本得了风气之先,人 家是男女同浴,彼此都很镇静……   眼看话题就要进入禁区,我赶紧把话截住,说,鬼子的事就先谈到这儿罢, 关于公共浴池,我的高见是这样:中国北方历来缺水,自己烧水又麻烦,于是公 共浴池产生了。大家经常去洗,久而久之就在伟大的中华文化中产生了一特值得 我们骄傲的分枝——澡堂文化。   这个文化有几个特点。一是平等,脱去诸般服色,大家互相看看——原来谁 也不比谁胖多少,所以并没有相互欺压的情况。二是客气,大家既然来这里,都 明白自己不大干净。心虚,然后礼貌。第三是自由,可以聊着,泡着,也可以搓 着。思想家可以自行挠头,愿意厚黑的则可以自行厚黑之。由此看来,大家说中 国没有民主,说民主发源于外国,也许过于自谦了一些。祖宗勤劳智慧,还有甚 么没替咱们后人想到的?他们是早就发明了具有中国特色的民主。只不过这民主 ,是在澡堂一类的局部首先实现的。 (寄自美国) (《新语丝》9403) ◆             歌 台 留 思                ·莲 波·   我曾经在一年之中最圆最亮的一个月夜里,在城中最好的戏台下听过一台戏 。因为本来听戏就不多,故而这一夜的一台戏就象破晓时分的一声浩歌,在我胸 腔里萦萦绕绕了数年。   那是四年之前的中秋节前夕,老外公奔赴徐州开校友会兼喝某人喜酒。临行 前在我面前撂下几封给他的请柬,郑重地吩咐务必一一去到。   因为我也正为自己的一些事儿忙着,便叫老四替我分担些。结果有吃有喝的 几张都被他拿走,只给我留了一张中秋夜戏曲博物馆的堂会。   说实话,苏州的戏曲博物馆,我也就那一夜去了一次。在这以前是根本没想 到要去;之后,虽然时时有念要再去凭吊一下俞平伯在秦淮河上所谓的“当时之 感”,但只因为怕白天日光下厅堂的平淡冲刷了那夜圆月中戏台的亮丽,始终没 有再经过它的门前。   话说那天傍晚,我慢悠悠地踱到位于古城中部的一条名唤“中张家巷”的小 街前,随着一些穿戴整齐、神色凝重的人们以及冒着烟儿的一溜小车来到了戏曲 博物馆的门前。乍一看,我就有几分惊奇,门庭的宽阔直逼城东的太平天国忠王 府,颇具几分豪气,与这个城市整体女性化的气质殊不谐调,与苏州戏曲扭扭捏 捏、咿咿呀呀、柔得象水、腻得如蜜的格调也风牛马不相及。   我心中不由暗暗地赞叹了几声,这温柔乡里终究还有些阳刚的异数。   进了门,一望四周衮衮诸公只有我一张光滑无皱纹的脸,不由大惭,赶紧拽 了把舒服的大靠背椅,躲到进门回廊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悄坐下,然后,面 无表情、神色安然地观察四下里的景物。   这里的景致,的确与其他园林或府邸不太一样。苏州的古建筑大多呈现着柔 和的色调,浅灰、浅褐、浅红,细腻而平整,象美人凝脂的脸,一不小心就会溶 到天空的浅蓝中去。间或也许有那么几处鲜艳的红色吧,但也仅仅如数滴朱砂掉 在清水盂中,慢慢的,也就四下里漾开去了。   而此处不同,这里的两条回廊、几进房舍都是那么鲜活地挺立在空气里,即 便越来越重的暮色也掩不住它们的艳光。红是胭脂一样的红,绿是翠玉一般的绿 ,还有闪着幽光的琉璃和镂金的饰件,更显示出一种北国豪迈富丽的美来。它整 个儿是立体的,有着咄咄逼人的内容,而苏州其他的园林古宅,都玲珑剔透而内 敛,象是纸币中藏着的水印。   园子并不大,除了回廊和房舍之外便是直对眼前的那座戏台。这戏台却很大 ,而且分上下两层,造型和工艺都十分讲究,但并不是精巧,而是雍容。它是那 么四平八稳地仪态庄重而华贵地立在那里,不象苏州的其他建筑,再大的园子, 再高的楼阁,也总令人觉得它们象裹了金莲的纤纤南唐舞女,踮着足取悦君王。   在一通又一通的致辞过后,戏就开场了。那些致辞最是无聊,直到最后我也 没弄明白谁是今夜的主人。   节目多,而且杂,我对传统的戏曲并没有多少兴趣。只是喜欢锣鼓和艺人清 越的声音在夜空中盘旋的感觉,忽上忽下,忽轻忽响,起起落落,跌跌荡荡,可 以让我在这些美妙声响的包容中产生一点平素嘈杂生活中无暇产生的些微感触。 鲁迅的《社戏》是我所喜欢的文章,曾经让我的心灵和感觉同时飘浮起来。对一 颗飘荡于月色中的心灵和一种浮游在秋凉里的感觉来说,戏文究竟是些什么,这 无关紧要。   最后是评弹名伶邢晏芝出场了。在月色里看人并不真切,只觉得这已过半老 的徐娘说不出地妩媚动人。她的声音珠圆玉润,且清旷嘹亮,直把我的游魂引向 与灯火楼台相衔接的月空里去,而且越升越高,越行越远,直到最后一抹弦拨, 才给我的星际漫游顿然打上句号。   在桌与桌之间穿梭着的服务小姐一律复古装扮,锦缎绣花的小褂和大红洒金 的百褶长裙,一个个的眉眼,都描画成一种极相似的瓷质的纤美。当她们提着铜 壶,捧着果盘,从我眼前擦过,留下一缕脂香时,我便疑心或许前世里也有今夜 的一轮皓月,今夜的一场笙歌和如梦洒落的繁华。   第二天找了点资料看,才知这一座姑苏戏曲的华苑,居然是前朝山西商人的 会馆。心里,不禁有点莫名的失落与烦扰。   以前三晋贾人之豪富,本是有目共睹却又时常被遗忘的一段历史。我记得一 本传记中写宋蔼龄嫁到太谷孔家,初入晋地时,竟也惊艳于所谓“中国华尔街” 的豪华壮丽。   那些万里奔波的山西商人,从黄埃散漫的晋地来到这绿水旖旎的吴乡,居然 也建起了一座代表他们自己的北国风情的建筑。而且,它的戏台比姑苏城里其他 的戏台都要更宽广、更富丽些,使得苏州的人们不得不借用它来展示本土戏剧的 历史和成就,这,究竟是会使晋人开颜呢,还是使吴人赧颜?   我于是深深佩服山西汉子的才干与气魄。   如今,施施然地来到这陌生而面目狰狞的“黄金”彼岸,离别家乡岁月渐多 。不管以后究竟会怎样,最后的一把枯骨总是要回到家乡的小山丘畔。人生的羁 旅和人世的轮回,最终总是归到原处。然而我们能不能象那些山西大哥一样,在 不属于自己却曾经奋斗过的土地上,多少也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呢?在月亮 又圆过多少回之后的某个晚上,会不会有人象数年前的我赞美三晋会馆一样,赞 美烙着我们印记的陈迹? (寄自美国) (《新语丝》9405,发表时署名“三公子”) ◆              喀 秋 莎 ·凯丽·   骑自行车沿街南下,见路旁一个小餐馆的招牌上写着“俄罗斯茶室”,不禁 想起当年纽约市卡内基音乐厅对面那家“俄罗斯茶室”。触景生情,便弯进去加 餐。哪曾想到这“怀旧”会远远超过三年前的纽约,一直回到中国,回到那遥远 的年代……   刚进门就听到熟悉的乐曲,一时却想不起是什么。定睛望过去,见到两位老 者坐在屋角演奏,白衬衣、彩色宽腰带,黑色马靴,一架手风琴,还有一件类似 曼陀琳的乐器……这一切看上去听上去是这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我迟疑地对女侍者说,“我好象听出这首曲子是……”她微笑着说,“真的 ?这是《喀秋莎》啊。”   啊,《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青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似明媚的春光。     ……   曲终,几位顾客鼓起掌来,我却还在那里发愣,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脑海 里现出北海的白塔、红墙、蓝天,跟莫斯科第四十七中学初一(六)班的友好通 信,谢尔盖、米沙、柳芭……   接下来的几首曲子也都很耳熟,邻桌的那对老年夫妇轻声地跟着唱起来,另 一桌的中年汉子干脆手舞足蹈。我拼命地想记起哪怕是一首曲名,有的甚至能反 复哼上几遍可就是想不起来叫什么。   这时侍者来问我是否选好了菜,我赶快拿起菜单,还没打开就要了一份红菜 汤。打开菜单扫了一眼,居然有道菜叫作“莫斯科之夜”。我得意地对侍者说, “我会唱这首歌,用俄语。”   她扬手对乐师们用俄语说了句“莫斯科瓦”什么的,屋里马上响起了那悠扬 的曲调,所有的顾客都放下刀叉,望着我。天哪,我可是从小五音不全,怎么闹 出这国际玩笑来了?谢天谢地,那帮人只顾自己唱了,没注意我在那儿扮南郭先 生。   “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今天我在美国小城餐馆里见到的还是那些 自豪的苏维埃人吗?他们还在红旗下挺胸立正高唱“我们的祖国多么强大”吗?   见过红场上的白雪,听过珍宝岛的炮声,如今却忘掉了那敌国怨恨,只记得 《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一声何满子,一曲《喀秋莎》。 (寄自美国) (《新语丝》9406) ◆          圣·史蒂芬·格林公园里的鸭子            ·冬冬·   今天难得的阳光,步行穿过那小公园儿。园中常年有鸭子在游水。每每见到 他们那可爱的样子,心里总是很怡然。   爱尔兰四季郁郁葱葱,绿是国色。我时常惭愧,因为我有时有种冲动,想到 枪与烤箱。   然而,鸭子是无忧无虑的,这让我嫉妒。我永远要小心,因为我是中国人。 我有时怕。我向往自由,我想摆脱掉那些恶毒的教育在我心灵上制造的伤痕。   鸭子是不会明白的,他们只是本能地感到在爱尔兰,在这个宁静的小公园里 ,在这样的晴朗天空下,可以安逸地游一游。然而,我怕,也许只是有时,但这 一直让我感到惭愧。因为,也许只有我这个从落后走来的青年才会想到枪与烤箱 。   我惭愧,有时自卑。当我穿越过自我,走入灵魂深处,面对那上帝赐予我的 良心时,我惭愧。我不想我的孩子们也像我一样,在落泊的山河中,在枪与烤箱 的传统的环境里,让他们小小无知的心灵,让他们的天生的善良,被所有,所有 那些提心吊胆虎口熬生的鸭子们,所有那些为人造枪造烤箱的鸭子们,所有那些 把善良埋在心里而默默承受的人们,被所有的落后所刺伤。   我惭愧,因为我不能永远穿越那伤口组合的屏障。我惭愧,因为,只是惭愧 。我惭愧,因为在自由的国度里,我有时还会怕。   天空中依然闪烁着太阳,我本该满足了。然而,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忘 掉枪,不能忘掉恐惧。 (寄自爱尔兰) (《新语丝》9501) ◆              插队二十年感怀             ·胡彪·   二十年前的今天,我在插队,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在插队,只是,按时人 的说法,有了土洋之分。   二十年前插队,那村子离家不远。村南有座小山,山上是一片果园,每到秋 季各式水果熟透时,我们都要去园里采摘。山西坡主要是国光苹果,这种苹果熟 得较晚,印象中总是在深秋。其时,天高云淡,西风北渐,果树已开始落叶,山 洼处村落上空总蒙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我总喜欢爬上果树,骑在树杈上,翘首西 望,一条公路在山间蜿延西去,尽头消失在夕阳里,心神随公路上的车流向西而 去,那是家的方向。多少次,在树上痴呆呆地一怔就是好几分钟,直到被人呵斥 ,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干!   二十年后再插队,一插竟插到了地球的另一侧。从这里无论东去还是西去到 家的地理距离是相等的,用东或西来说明家的方向已经没有意义。可我到底是乘 飞机自西向东而来,所以,心理上仍感觉家在西方。从我的住处西望,远处是绵 延上百公里的尼亚加拉断带,断带上一条公路隐约于林间。深秋时节,漫山红遍 ,夕阳之下,薄暮溟蒙,公路宛如一条缎带在峭壁上盘桓,尽头消失于红叶丛中 ,往来其上的车辆不时地反射出点点残照。望着西去的车流,心神仿佛又跟着向 西而去,此情此景与二十年前我爬在果树上西望竟是那样的相似。这会儿没人呵 斥我,倒是醒过神来后,自己呵斥自己,站这发呆有什么用?   二十年前,老人家在位。那时候,他的话一句顶一万句,一句“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就把我们几百万人发往广阔天地。欢送大会上,红旗如海,歌声如潮 ,车队出发时,万人空巷,夹道相送。我们少不更事,面对这一情景竟也生出许 多豪迈。   车过家门,停了几分钟,家人邻里前来道别,刚被鼓起的那点豪迈被老母的 泪水当场淹熄。一个一生刚强的女人,那一刻竟号啕大哭,哭声撕心裂肝,十分 地绝望,虚掉周围的环境,那情景无异于一个白发人在送黑发人,至今思想起来 还心里发紧。我从小淘气,受过母亲无数的棍棒教育,因而少时对母爱没有太多 感性认识,那一刻,我深深感受到了母亲深藏于心底的爱。   当时,母亲认定,我是此去终生,黄土地,挥锄洒汗。我自己也颇感风萧萧 兮易水寒。谁知历史却跟我们开了个玩笑,我们那批插队的,少则一两年,多则 三五载,都陆续回城了,只有少数人在农村扎了根。   二十年后,老人家虽然仍被供奉着,但此时他的话差不多一万句都不顶一句 了。他老人家紧锁了一生的国门,在他身后,很快便被打开。于是,我们这些当 年曾被驱往广阔天地的老插,不少人再显身手,挤出国门,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这一次没有如海的红旗,夹道的欢送,有的却是层层关卡,重重障碍。好在十 几年的生活为冲破难关积累了足够的耐力和能量。过了五关,斩了六将,登上飞 机后,很想产生一点当年的豪迈,酝酿了半天情绪,产生出来的不是豪迈,却是 一种无奈。   离家前,老母照例为我送行。这次老母的头发是真正地白了,但当年送黑发 人般的心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类似于我后来想产生而产生不出来的心情--自 豪。她的儿子虽然华发早生,但能在九十年代奔向广阔天地,其意义不亚于范进 中举,也算是很给她露脸的事。   这次,老母认定,我是此去经年,洋彼岸,镀金赏月。我自己则仍然感觉风 萧萧兮易水寒。因为,我认定,不是我有病,就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有病,抑或二 者都有病,总之,近期内我们互不适应。我没有开药方的如椽大笔,也不奢望神 医天降,更不愿坐以待毙,我只想找一片更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地好好活着。这一 想法没敢对老母透露,她一再叮嘱我,学完早点回来,我也一再含糊地应承,那 敢情。让老母失望的是,这回我真的在广阔天地扎了根。不过,让我稍感平衡的 是,同来插队的,少则一两年,多则三五载,大都扎了根,回去的倒成了少数。   按照图雅的说法,在外扎了根的在某种意义上都是食客。这一比喻相当传神 ,放之我们这些两朝老插尤其准,当年插队,是被赶下去的,地位几近阶下囚; 如今插队,是自己要求,他人请来的,虽有帮他人建功立业的悲哀,但总还算是 座上客,食客也是客嘛。   这一比喻美中不足的是它似乎隐含着另一层意思:回去就是主人。也许这不 是图雅的本意,但比喻本身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按说,硬要说我们回去 就当家做主也没错,我们不是一直被告知我们不仅主人而且还翁吗?问题是,我 们为什么放着主人翁不当,非跑出来给人当食客呢?是我们骨头贱?显然不是, 我们的骨头傲着呢。那一定是这主人翁当得有问题。   我们五七届前辈主人翁意识最强,居然敢嫌党当家当得不好,有人甚至到了 不知天高地厚,提出要与党轮流当家的地步。他老人家一个阳谋,前辈们便把牢 骚全都白纸黑字地发了出来,等他老人家看明白了,然后,一个反手把敢发牢骚 的悉数打翻在地,剩下的不是唯命是从,就是韬晦养光去了。自此没人再敢提当 家的事(自家的事不敢说算什么主人?)。   十年之后,他老人家落到几乎要失去第一把交椅的地步,这时他老人家想起 了我们六八届前辈。六八届前辈也很有主人翁精神,老人家挥手他们就前进,敢 把中南海当自家后院,在他老人家夺回头把交椅的斗争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头把 交椅既已夺回,是谓狡兔死,接下去走狗烹,这太符合他老人家的风格了。于是 ,那些卫过他老人家的兵,无论红的还是不红的,全被送往广阔天地。从此一代 主人有家不能归(有家不能归的主人还算主人吗?)。   又过十年,老人家已归西,我辈成长起来,主人翁精神不让前贤。老人家治 国惯用的政治手段开始失灵,于是接班人祭出了经济手段。客观上,这是一种进 步,百姓毕竟得到了实惠。可是,经济毕竟只是手段,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而 目的是维持党的统治,这是明明白白写在四个坚持里的。所以,现如今,在经济 基础里,我们尽可以发挥主人翁精神,翻斤斗、竖蜻蜓,只要我们赚来的钱如数 交给家里没入自己腰包就行。想在上层建筑里发挥主人翁精神?那可得小心,我 们得知道真正的主人把线划在哪里,否则,越雷池半步,棍子就会飞来,轻则起 一大包,让你经久不忘,重则皮开肉绽,让你元气大伤。不越雷池,我们又觉得 日子过得没劲,心里憋得慌。于是,我们思考,然后,我们明白了,原来自己根 本不曾做过什么主人,徒挂主人虚名的食客而已。既然都是当食客,自然是要选 择一个伙食好的家门了,于是,走得动的纷纷奔向广阔天地,并千方百计在当地 人民中间生根开花。是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此地不把爷当爷,换个地 儿爷自当爷。   然而,我盼着历史再跟我们开一次玩笑,让我们这些当年曾不顾一切拼命要 回城的人,有一天能不顾一切拼命要回国。可是,到目前为止,历史一直板着面 孔,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   历史啊!别太严肃了,好不好? 〔一九九五年一月五日于加拿大〕 (《新语丝》9501) ◆           做 女 人 的 心 情                 ·百合·   时光还是象以前的时光一样飞快流逝,日月还是象以前的日月一样昼夜交替 。还是同样的山,同样的水,同样的人。无变无迁,无风无浪。我庆幸,我终于 有了一方稳定的空间,一种稳定的生活,一心稳定的情绪。午夜梦回时,也还有 些惊悸、恐慌、无奈、心痛,和一些无法忍受的不知所措。可是,醒转过来,推 开满窗阳光,让自己在那片暖融融的金色面前稍息眩晕,睁开眼,心便平展展地 落下,知道就要这样生活下去了,让已经围裹了自己一千个日日夜夜的幸福和满 足永驻。   看到老橡树梢头的粉红色芽苞,依然会惊叹春天的来临;夜晚站在门外的草 地上,仰望天空,月明星稀,依然会有种深邃旷远的孤独涌上心的一角;远方的 朋友久无音信,依然会焦灼牵挂;看以前的室友出生了两个月的女儿,从不分眉 眼的小肉团,一天一天地长成有模有样举足抬手微笑啼哭之间无一不让人爱怜的 小人儿,依然会有种自然的母性,温柔地荡漾心底……一切的一切,依然有感觉 ,有心情,有悲喜。只是,那份以前不曾拥有的做女人的快乐和满足,那份以前 不曾甘心的无为和平庸,却使此时的日子,象一汪平静清澈的海水,使我自己成 为自己歇息的港湾。同时,我祈求,也相信,我是爱我我爱的那个人歇息的港湾 。平静圆融的心境,使未曾美丽过的自己,日益丰腴和圆满,感觉象是从一株在 夏日风暴中挣扎的小草,变成秋日阳光下轻轻落在柔软成茵的草地上的一片红叶 。成熟的是美丽的,只有现在,才真正不担心体重的增减、皮肤的粗细,才停止 心中对母亲不把她的鹅蛋脸双眼皮遗传给自己的埋怨。此时此刻,当我凝视着幽 蓝的电脑屏幕,听着不知听了多少遍的老唱片,再也想象不了以前的那些绝望和 挣扎,我知道,我真地丰满了。   因为丰满,才知道人生短暂。灿烂辉煌的梦想,对于我们这些常人来说,是 否有必要很难说,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它们会使我们在能力和愿望的不 平衡之间,为自己制造永无止境的痛苦。既是凡人,不如过种平凡的日子。不求 轰轰烈烈,大富大贵,只愿每个日子平安、安稳。常对他说,不管做什么,不管 找什么样的工作,挣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过得轻松,过得随心。我相信他不 会是个“成功”的男人,因为我不是个“伟大”的女人。我不鼓励他有什么样的 雄心、野心,什么样的计划、规划,我只愿他不“逼”自己,愿他和我一样,满 足于现状,满足于我们已经拥有的一切。我们已拥有很多,不然,我不会如此幸 福。   去年回国时,去济南看老朋友们。每天都在饭店吃,吃得我好累、好饿。最 后终于忍不住了,对云说:“我恨到外面吃饭。我最怀念的是以前来你们家,明 做饭,我抱着晨(她女儿)和你坐在客厅里聊天时那种感觉。”第二天早晨,我 握着已长成亭亭玉立小姑娘的晨的手,站在厨房门口,和分工煮小米稀饭、炸馒 头干、切酱牛肉和咸菜的云和明大声聊着天儿,那种张张扬扬的温情和亲切仿佛 把我拉回到那些旧日时光。我怀念的就是这种温馨。我现在和以后要的,就是这 种温馨,无论是在朋友之间,还是在自己的日子里。现在没有什么有出息的梦想 ,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生一双儿女,养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也不想到外面工 作,只愿呆在家里,相夫教子。我愿意他穿着熨得笔挺的衣服去上班,希望他在 外面劳累一天之后,便有我面对他喜欢的饭菜坐在桌旁等他。念书只是为了念书 ,是为了使自己懂得多点,视野开阔点。既然外出工作的乐趣不如在厨房照菜谱 做菜的乐趣,就不如不工作。没有什么应该做的、不应该做的,没有做什么好、 什么不好。只有喜欢不喜欢,做得快乐不快乐。如果哪天觉得做职业妇女幸福, 就出去找工作。幸运的是自己是个女人,可以“任性”地选择“职业”。更应庆 幸的是,自己是个幸运的女人,在漂泊这么多年后,能有这样一个宽容爱我的男 人,允许我这样“任性”。我别无它求。 〔1995年4月7日于PSU〕 (《新语丝》9506) ◆              无 缘 不 谢            ·红墙·          一※过了说爱的年龄,是否可以谈情   初次见面是在学校为国际学生组织的舞会上。我矜持如淑女一般地舞着,十 分明白周围的目光是怎样地闪烁。那其中,有你的一双眼睛。   你勇敢地走向我,带着七份老练,二份冲动和一份稚气。   初次见面,我便知道我们是有一堵墙的。你以你的感情来翻越,我以我的心 思来垒筑。          二※当岁月老去的时候,心年轻如昔   认识你的时候,毕竟是在秋季。我已经在君的怀抱中成长,成熟并开花结果 。持有一颗平静了七年的心,与人交往,一向自信自如。我的笑脸象加州的阳光 一样随意挥洒时,不曾料想自己的脆弱。   你的温柔和关切象夏季里的疾风骤雨扑面而来。那份新鲜与感动急剧敲打着 我的心弦。当我心不在焉地在笔记本的一页上写满你的名字时,刹那之间,我有 些迷失,如同体验着十七岁花季少女的心情。   只是,岁月流转,我已不再年少。          三※同样的啼血杜鹃,为谁不同   夜半三更天,大雪纷飞。你上来敲门,说,在楼下看见灯光,想必又是一个 不眠之夜吧。即使你为之不眠的人不是我,这样的景和我这一份的情可不可以让 我与你共渡一段时光?   我放你进来。我们看昏暗的路灯里白雪飘飘。   在轻柔散漫的音乐里,你说,我爱。   在情意缠绵的氛围里,我不爱,但我没有说。因为我寂寞。          四※错过的,不仅是时间地点,还有心情   知道我喜欢卡片,你寄来上百张。   在一个明月高照,无人相伴的夜晚,我握着你送的精制卡片,无语。静静地 体验着激情的潮急速涨起,又缓缓退去。   被感动的感情不是爱情。没有情缘的我常常被感动。   才知道什么是难断柔“情”之水。   没有告诉你,我喜欢所有的卡片和所有卡片上的话。   因为在没有告诉你之前,你我的人生列车就已经错过了。你仅是我窗外一时 的点缀,我也只是你窗外片刻的风景。你有你的人生方向,我有我的人生终点。          五※哭泣的只是骆驼,我心静似水   对一种人,我不说“谢”字。   这种人是爱我的人,是爱我胜过朋友关怀的爱,是无缘成为恋人或夫妻甚至 无缘成为朋友的人。   不是冷酷。是留有余地。会有一天,他的配偶或心爱的说谢,并为这份真爱 而珍惜。会有一天,他的朋友说谢,并为这份真情而欢欣。   既然无缘,不珍惜,不欢欣。不说什么,走我的路。   只是心里默默地祈祷:请走好你的路。 〔寄自美国加州〕 (《新语丝》9509) ◆             小 三 思 想                ·图 雅·               (序)   一部历史,就是帝王将相史,凭什么。窃钩窃国不都是窃吗?老毛有个老毛思 想,小三也得来个小三思想,什么呀,不就是想想吗?             (一)肉类   小三吃了方便面,打了一个饱嗝,突然觉得应当聊聊电影。“红高粱”唱酒歌 ,糙啊。唯一的遗憾:演员们脱去外衣,露出一身囊揣和五花来。当然,不是张艺 谋的错。他是想发掘和唤起中国人的野性,只是粉头和孱头太多,一时到哪找那么 多“伦勃”去。   颠五花要有足够的胆量,也很“近乎勇”啊,小三感动地想:野点好,疯一点 也好。表演之前,能鉴定一下肉的类别更好。             (二)学问   谈完了“食”,小三再谈谈“色”。很多文章都从“性”字上做起的。革命者 有个革命性,反革命者还有个反动性。搞臭老毛用性,搞臭李志绥也用性。“食色 ,性也”,真不错,“政治,性也”就更对喽。   小三见过几个流氓,觉得他们也很不容易。流氓分两类,一类在纽约的地铁里 ,用武器批判社会。另一类在街头巷尾,用性器批判社会。不容易,不容易,小三 十分深刻地想到了北大的三角地。性也是块三角地,某些学问家的学问就从那儿开 始。   小三见过一位专拿名士屁股当脸的性学家,杂耍似地把一根鸡毛掸子往自己嘴 里一插,说:诸位闪开点,我可要搞学问了啊。   小三愕然了,不知他是在搞学问,还是在用他的学问搞他自己?             (三)母 牛   小三又看报了。强奸犯太多,学校的女人组织了几次游行,有的人打赤脚,有 的人敲脸盆。小三宿舍里,约翰正在读书,嫌太吵便骂了句“母牛”,不幸被游行 的女人听见了,更不幸的是,听见的女人是个黑人。   以种族歧视的名义,约翰被带上了法庭。     控方律师:为什么管她叫母牛?     约翰:  我嫌她们太吵。     控方律师:母牛是什么颜色的?     约翰:  花的。     控方律师:你心里就没想别的颜色吗,比如说,黑色?     约翰:  冤枉!天那么早,我想黑母牛干吗?   约翰被无罪释放了。   小三得了教训:骂花母牛可以,骂黑母牛不行。            (四)夜车   小三开始留意强奸问题了,女人游行时他在后面跟着,发现参加的女人都很丑 。他叹了一口气,便参加了反强奸护送队。队员都很精干,头目来自体育系,入学 前在FBI打过粗工。   可是强奸仍然不断发生,最新的一次竟然是反强奸护送队的FBI干的。女人 不再信任小三他们了,她们改开夜车。每天晚上在图书馆门口恭候,把女人一个个 送到家门口。开车的一律是女性,这就避免了监守自盗。   --可又有人在校报上登信了,“反对性别歧视”,赫然的大标题,下面却只 写了一行字:凭什么只办女式夜车--男的就不需要保护吗?            (五)中彩   小三见过的泼货总上百吧,最精彩的得算武汉卫校的那个。当地用个怪字“麻 皮”,只听她“大麻皮小麻皮狗麻皮猪麻皮……”正待换气,忽然啪--,被人甩 了一个耳光。原来是她丈夫,嫌她不够林黛玉。好婆娘,临危不惧,直着脖子又是 一声“麻皮!”旁人大声喝彩。她来了精神,一蹲身,噌--把裤子脱了。当时欢 声雷动,一条街都沸腾起来。   小三打了一个寒战--那泼货流血的脸上,竟露出一种中彩似的激动。            (六)累了   累了累了,小三觉得累了。思想怎么这么苦啊?小三开始崇拜毛主席了:为人 民谋幸福--真不是吹的。   太累,太累,小三两眼一闭,决定从此不再思想了。 (寄自美国) (《新语丝》9512) ◆           火 锅 与 涮 羊 肉                ·蒙 人·   都说美国是文化“火锅”(POT),其实咱中国无论文化还是火锅都比美 国的源远流长得多。在漫长的火锅演变过程中,逐渐产生了两大分支,即“南人 炖肉,北人涮羊”。   我的大学五年是在北方人认为是南方,南方人认为是北方的安徽度过的。安 徽的徽菜在中国并不出名,大约和淮扬菜较相像,口味清淡,喜练芡。记得当时 常去校门口的“湘皖酒家”小撮。虽谓之酒家,当时不过路旁一间看似大跃进时 兴建的旧平房而已。置简装八仙桌五张,极富多样性之凳、椅若干。墙上对联一 付。上联“请勿随地吐痰”,下联“饭前便后要洗手”。当时总觉得此联对得不 好,如果在“请”和“勿”之间加个“您”字,上下联字数一致,对联就比较工 整了。   湘皖酒家的特色菜包括田鸡腿、木须肉等各种南北大菜,但我等最喜食的莫 过其各式火锅。其中豆腐、鱼头火锅最贱,猪、牛次之,狗肉较贵,最贵的是驴 肉火锅。考虑性能价格比,吾辈牛、狗进得最多。   此类火锅通常以豆腐垫底,上置白菜帮子若干,最上面将最引人入胜的动物 蛋白一字排开以激发人的食欲,其功效如“头台”一般。与涮羊肉不同的是这些 肉菜均在端上台面之前就已炖熟。另上一些生食,但只限菠菜、粉条之类易熟的 东西。   在正式行吃事之前大家总要商讨一些国家大事,如方校长与温主任政见之不 同、湘皖酒家老板娘的女儿有无出嫁、重机礼堂今晚放什么电影等等。待装满肉 菜的火锅冒汽而来后,便顾不得斯文,拿起筷子就直奔自己所好之物。我的强项 是吃豆腐。通常要弃筷使勺,将匿于锅底的豆腐打捞上来。   说到豆腐,这里又有南北价值观的区别。北人粗犷够酷,好豆腐讲的是“马 尾提豆腐”,即用一根马尾(此处念椅)巴上的毛可将豆腐拦腰提起,好似豆腐 有轻功一般。南豆腐则以嫩为美。一块娇嫩的豆腐衔在口中,不等咀嚼已经融了 ,如江南含羞带怯的少女。是故在美国,如果一个老中买 firm 的豆腐,则多半 是北方人;如买 soft 乃至 silk 的豆腐,则会讲吴侬软语的可能极大。   等到锅内的豆腐、菜、肉消耗近半,就要往里添些生食以体现火锅跟砂锅之 间的分别。平时不会做菜的人可以显露一番,大呼小叫指挥是先放粉条还是芫荽 ,俨然N级厨师的形象。之所以这么显山露水,多半是为了给在座的某人留下好 印象,于是别人就暗笑而不说什么了。   菜肉皆净锅内只剩既鲜又咸的汤水,众人仍不肯离去。便向老板娘或其女讨 来些白开水加入其中,然后一勺一勺地细细品来,直至锅膛内的炭火渐渐熄灭方 高歌而去。归途之上由于火锅鲜汤的缘故,还要在一教旁的墙脚减轻一下腹内压 力。   北京人喜食的涮羊肉可不象南方的火锅那样有不同的种类的肉可供选择,只 有羊肉一种。而且也不是弄熟了之后再端上来,而是端上来半斤一盘的生羊肉片 。火锅内可先放香菇、生姜、虾仁之类,给汤提味,这叫锅底。常言道,一个锅 底,再怎么涮也是一个味,可见它的重要性。这锅底可不是东西放得越多就越好 吃,这和有的人拿了物理博士、化学博士、物理化学博士后还羡慕一个电脑硕士 是一个道理。与南方火锅不同,另给每位食客一碗调料,里面放着芝麻酱、韭菜 花等等。具体配方则各店都有自己的高招,密而不宣,如美国中餐馆的 sauces 一样。随羊肉一道赴汤的还有白菜、菠菜、粉条等。另一项比较独特的东西是糖 蒜。许多人吃涮羊肉好像非就糖蒜不可似的。无奈我对蒜成见过深,从未尝试过。   说起涮羊肉,首屈一指的京城老字号是东来顺。想当年,东来顺用的羊肉是 一水的蒙古羊。塞外的贫下中牧们为了首都人民能吃上可口的涮羊肉,披星戴月 ,风雨兼程,步行赶羊千余里来到北京城边。待到凌晨一两点街上车辆稀少时把 羊赶到东来顺的后门。这些羊经过长途跋涉,体内脂肪消耗殆尽,只剩下施瓦辛 格似的腱子肉。把它切成飞薄的肉片,在滚烫的汤里一过,蘸上调料酱,那滋味 ,难怪东来顺的名头那么响。   当然寻常百姓吃的羊没这么辛苦,随便什么羊的肉都行,绵羊、山羊、羚羊 ,甚至不是羊的肉。每到冬天,北京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卖羊肉的小贩。一般有两 种规格:一是已经切好的羊肉片放在塑料袋中,是卖给那些不愿意等的人的;再 一种就是直径六英寸的羊肉棍一根外加刨刀一把,买家来了再用刨刀从冻得梆梆 硬的肉棍上现往下刨肉片,使得警惕性比较高的买家放心。其实他那一棍子肉到 底是什么肉他也不知道。街坊顺子,二级木工,自打家具厂关门之后每年就等着 冬天。冬天一到,从郊区的批发市场趸几千斤杂和肉,一一刨将下来,也不少挣 ,还能温习木工手艺。   大饭店里也卖涮羊肉,作工精致,价格不菲。我的一个朋友和别人去位于亚 运村的五洲大酒店吃涮羊肉。那里的羊肉要五十块钱一斤,同年一般小饭馆的是 八块一斤。据他讲,那羊肉片通体鲜红,没有一丝白筋,切得也像纸一样薄。在 滚汤中一涮,立码就熟。说得我直流口水。不过我还是宁愿吃小馆子里又厚又有 白红混杂的羊肉,只要它便宜。   从前经常和朋友们去北大、清华附近的小饭馆里撮羊肉。这些馆子指着学生 赚钱,客源固定,不至于把瘟猪当羊卖。须在寒风中上着皮尔卡丹军大衣,下蹬 耐克棉鞋,驾驶劳斯莱斯自行车在冰面上行驶十分钟方可到达。趴车之后,拥入 饭馆,挑靠墙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人数加一斤的涮羊肉外加人数乘二瓶啤酒或人 数除三瓶红星、丰收、或十三陵牌二锅头。俄顷,锅、肉、菜、酱尽数端上。氤 氲之中,肉菜纷纷下海又进口。众人的话就多了起来。硬件软件哪个容易赚钱、 联想四通谁更有前途、托福GRE哪个应该先考的答案渐渐明朗,而腹中酒肉也 有了向上运动的趋势时,盘净锅浅,兄弟们便该兼职的去兼职,该上托班的上托 班,该玩三国的玩三国,该追小姑娘的追小姑娘,四散开去了。   作为首都,北京也不光有涮羊肉。南方的火锅、四川的红油火锅,乃至由于 其价格而名列京城“三刀一斧”的肥牛火锅经营的粤式火锅,在北京均占据着各 自的市场。在西四耸立着的火锅城,便是中华火锅文化的一座丰碑。   纵观中华之火锅文化,南方人食不厌精而讲究卫生,单吃羊肉或把肉生着端 上来是万万不可的。北方人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的气概,把生红的羊肉亲自涮 熟或半熟再送入口中,有说不出的快感。四川火锅从肉端上来时是生的这一点来 看还是北方火锅的一支,和四川话属北方语系一样。粤式火锅咱没有尝过,不好 乱讲,不过逻辑上应属南方火锅。   美国人在吃上很落后,吃鱼不会吐刺,只能吃鱼排。让他们自己边吃边把生 东西放到锅里煮实是不可能。看来火锅在新大陆普及也不太可能。各位想吃想涮 ,还是回中国去罢。 (寄自美国) (《新语丝》9601) ◆            只 有 香 如 故 ·莲波·   昨天买了一种新的洗衣粉,拆开来用,先把鼻子凑上去闻一闻。   我突然觉得有点头晕,似乎它的香气引发了某种回忆。记忆深处有个小东西 喃喃地想说些什么,却还欲言又止。   我想起来了。这是好稔熟的一种气息啊,它曾经温存于我生命中一些纯澈明 净的日子。那是一些太小时候想不到,大了又不会再去想的日子;是非常肯定地 一去不复返的日子;是应该装在水晶瓶里捧着看着读着的日子。   趁现在还没有太老,把它记下来吧。要是再等些日子,就算再想起,也未必 能写得下来了。   我的第一支唇膏,就是这种香味。   那时还上着高中。街上已经有了黄裙子和红嘴唇,但背着大书包的我们,似 乎还很少想起过这些。   然而该来的终究要来。在大家一阵风儿哇哇学《童年》的时候,高年级有个 男孩子终于走过已经算是青年的我的窗前。   现在想起来,真的是很可爱:   每天早上,我在汽车站等车上学。他是骑自行车的。我们住得不远,那个汽 车站,是他的必经之途。我六点五十分一定会到车站,而他一定在六点五十五分 以中速骑过。并不打招呼,只是相视一笑而已。也许在旁人看来,连笑都没有, 但我分明感到一条河流缓缓在眼里流过,而一轮太阳在心中蓬勃升起。新的一天 因此而变得灿烂美丽。   我千呼万唤不起床的毛病不治自愈。早上准时醒来,在心中轻轻唤一遍他的 名字,世界顿时就明亮起来。   而放学时,我就会在车棚周围磨蹭一会儿,看他拎着书包匆匆过来,然后又 是相对浅浅一笑。   这一天,因此而完美无缺。   好奇怪,这一朝一夕的相会并没有约定过,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也许是心 灵之约吧。   这样遥遥相对的日子过了不久,我们开始单独地相见。那支香香的小唇膏, 就是在那时买的。   和他在市图书馆或青年宫见面的时候,我便从书包夹层里掏出唇膏和小镜子 ,轻轻地抹上一层。那唇膏极淡极淡,几乎看不出来,但对我来说,却是极大的 心理满足。我的头会抬得更高,眼睛会更亮,声音会更动听,连脸上平日里惹我 烦心的痘痘,此刻也忽略不计了。   女为悦己者容。一支若有若无的唇膏,给了我那样大的自信。   这支唇膏涂了有一年多,后来就用完了。   自始至终,我们还是没有说破那个字,而他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我为他而修饰 的芬芳。   我们曾认真地实践相思,又认真地不再提起。   后来又有了很多的唇膏及别的化妆品,颜色越来越浓烈,而感情,却还总是 淡淡幽幽。那生命中第一次似有似无的爱情影响了我以后的观点。我总是在得到 与得不到之间徘徊,在若即若离的茫然境界中苦修。在海誓山盟与不即不离之中 ,我情愿选择后者,我只要,淡淡的、会心一笑。   盖上洗衣粉的盒子,淡淡的香味也给关起来了。而嘴角上的浅笑,却清淡出 一丝年轻的滋味。 (寄自美国) (《新语丝》9602) ◆             十 四 岁 的 爱 ·伊可· 他开始追我的时候我还不满十四岁。 他大我五岁,长得象年轻时的成龙。 那时刚开始看言情小说,中毒不浅。那年夏天瞒着全世界的人和他出去了几 次。倒没有太多触电的感觉,只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快乐,他总有办法逗我笑。见 不到他时会想他,见到他又会脸红心跳。 可能是受传统教育的影响,总觉得这样子不对。具体哪里不对也讲不出个所 以然。暑假结束时,我决心让这个故事结束,开学后便狠下心不再见他,以便专 心面对升学压力。 他见我躲着不见,也就不再努力。而我并没有因为不见他而专心学业,仍然 无可救药地常常想念他。我以为我和他就这样结束了,一边恨着自己的决定,一 边又拼命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 二月,在我以为我能够忘记他的时候,我在街上与他邂逅。当他向我走来, 我的心就不争气地开始狂跳。他问我最近好不好,他问我为什么躲着他不见,为 什么这么狠心;他告诉我他一直都没有忘记我,一直都在想我……我什么话也讲 不出来,只呆呆地看着他。我告诉自己:“你是真地爱这个男人。” 于是我同他在一起。 现在已记不清我爱他爱了多久,也记不清当初为什么决定离开他。只记得那 时自己心跳的感觉;记得自己为了感情的破碎,整整一个学期都没有笑容;记得 自己为了他的一句玩笑剪去了及腰的长发…… 十四岁的爱追求的是完美。十四岁时爱得义无反顾,完全不在意现实。现实 是世俗的,最不屑的就是现实。从来不敢小看十四岁的爱,茱丽叶和林黛玉为情 所困时还不满十四岁,照样爱得惊世骇俗。 而当年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在今天写来也不过是众多故事中的一个。 (寄自美国) (《新语丝》9603) ◆             娇 柔 的 误 车              ·沈谊三·   这还是俺到加州不久的事。   一天下午,近晚饭时分,照例坐公车回家,照例读英文版的《查泰莱夫人的 情人》读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有生硬而羞怯的女声在向司机询问进城的路线。   我抬头向前排望去,是两个女孩。要进城的,却坐了去研究生宿舍区的车。 学校就在海滩边,几乎就是旅游区的一部分,校园里常常见到看上去象是来旅游 的人。她们显然也是从城里来玩的。   司机告诉她们,她们不但坐错了线路,而且错过了最后一班进城的车。车里 立马想起一片叹息声。好心的老美,纷纷表情生动地予以安慰劝解。“亲不亲, 同种人”,俺可不能输给老美。匆匆忙忙在肚里组织英文句子,等到觉得词性、 时态大致都对了,正要开口,却发觉车中似乎有点静了下来。四侧一看,老美在 座位上挺背的挺背,搁腿的搁腿,原来他们已经说完好话,几位女士的眼光又回 到手中捧着的通俗小说上去了。   既然好话已经被说完,那就只能做点什么了。俺站起来,走到她们身边。“ 我是个有家的男人……”   一听这话,她们原本失望的眼神,顿时弹射出兴奋的光彩。幽黑的瞳仁,象 俺家乡元宵节的灯,在夜幕降临的一刹那被香火点亮——心中的灯亮了。不管怎 样,今天晚上至少有住的地方了。   “你们可以先去我家。要是俺那破车还顶事,我送你们进城吧。”   两个女孩一迭声地说谢谢。她们坐在近前门的长椅处,往里挤了挤,给我让 出个坐位。俺有点好笑,山里人说话说了算,俺还能逃走?坐下就和她们聊了起 来。   原来她俩在国内都是英语教师,在城里的 State U. 分校短期进修,三月底 放了春假就要回国。今天抽空来我们UC分校和海滩玩,却在学校总站稀里糊涂 地上错了车。在当地又不认识什么人,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接着又是一连串的 “谢谢”。   下车到了宿舍,我请她们进去坐坐。 Roommate 还没有回来,屋里乱七八糟。 我倒了两杯可乐,有点难为情地说:“太乱了。”女孩抿嘴一笑:“那里一点也 不乱,收拾得很整齐啊。”她们指向俺的书桌——指尖正对着太座的照片。“能 看看吗?”〔为避自我吹嘘之嫌,此处略去对太座的赞美三百一十字。〕   我从冰箱里取出一包冻菠菜叶,扔在厨桌上,等它软点以后,回来了撕一半 下面条。再拿了根香肠作荤的浇头。两个女孩笑了:“这就是你的晚饭?”俺学 着美国人耸耸肩,算是回答。俩人中年长的那个,与另一个低声地说了几句,从 包里掏出在海滩边旅游商店买的一盒巧克力,放在桌上。“你留着晚上吃吧,你 一定睡得很晚。”她的手指在眼圈下比划了一下。   心里一热,又有点慌。再坐下去,莫不要下厨帮俺煮饭?咱们可是连个围裙 都没有,清洁液也是最便宜的碱性重的那种,既不含护肤脂、又没有塑胶手套。 脏了人衣服,伤了人纤纤玉指,俺可担当不起。还是走吧。我把巧克力递还给她 们:“走吧,我们进城去。”   “你不收,我们就不坐你的车。”年长的那位,偏着头,调皮地说。明知是 撒赖,但那微微下陷的嘴角露着一丝坚决,俺也只能算了。   到门外停车场,阳光还是很灿烂。加州的车,只喝清水,从来不吃那种调了 盐的雪,俺的旧车,依然漆光铮亮。拉开车门,请小姐们上车。她们倒不象刚出 国的大陆女孩子,蹶着屁股上身先钻进去,两手前伸,抓到什么撑什么,摸摸爬 爬滚进座位。只见她们侧过身子,先稳稳坐下,手似乎不经意地把裙边向膝下一 掩,再把脚轻轻提入车内。整个过程是和美国女孩一样的,但是洋妞的动作毛里 毛燥,她们则做得娴淑大方。我为坐在前排的那位拉下安全带,她扬起脸对俺甜 甜一笑。   半小时后,我们停在一家廉价旅馆的门外。我跳下车,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开 门,她们也下来了。两人请我也上去坐坐。知道她们房间里还有别人,俺想想还 是算了。这里白天热,夜里凉,屋子都不装空调。曾经被老美女生带去她们的公 寓,开门进去,她们的 roommate 正穿着丝质内裤练哑铃。腐儒的脸刷地红了, 那女孩嘴里叫一声Oops,脸上却没有丝毫害羞的表情。进里屋套了条深色弹力三 角裤出来,俺都看不出有多大的区别。不过这两位不是老美,没有预先说好,不 上去为妙。   见到请不动,她们脸上颇有一些惶恐。又叽哩瓜呱啦讲了一大通,“真不好 意思”,“太感谢您了”……连珠炮似地轰来,轰得俺不知如何招架。如果是骂 人话,她们有一句俺能还两句,这客气话就没辙了。虽说现在学着做芸芸众博士 生,毕竟是山盗林寇的出身,别人帮了天大的忙,一声“大恩不言谢”,也就撂 下了。想想自己大概下一辈子也做不出芭蕾舞的优雅的谢幕姿势,还是早点溜吧。   我拉开车门,最后一次地回望,向她们挥手道别。   西斜的太阳,带一点慵软的红光,从海滩方向射来,侧照着她们特有的嫩白 的脸,半边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另半边是大理石般的乳白。如果是高鼻子、 深眼窝的洋人,会成为很难看的“阴阳脸”。但是她们小巧的鼻翼和嘴唇,却使 光影形成柔和的过渡。这是一种无意中的谐调——在这一刻显得特别动人:晴朗 的下午固然艳丽,凉爽的傍晚却也有它的风味;而兼了艳丽和凉爽的这一刻,此 时就写在她们的融会了热情和温柔的脸上。   “我们会寄圣诞卡给你的!”   车子起动了,反光镜里,见到她们竟然对着离去的车子鞠了一躬!   迎面射来的阳光,热得有点撩人。俺拉下遮光板,心里叹了一口气。多想问 问你们,当你们这样谦卑地道谢和鞠躬时,男人应该怎样应对?别了,娇柔的女 郎,让我们相忘于世界。俺并没想到圣诞卡的事。现在才三月份,这点事,还可 能留下九个月后的余波?   下面的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圣诞节前夕,俺收到两张贺卡,来自日本的两个 不同的城市,再次对九个月前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帮助”表示感谢。   手拈着薄薄的两张圣诞卡,心中的感慨非言语所能形容。哪个大陆女孩会做 这样的事?要是车中坐的是国内文化素质最高的上海姑娘,心里还会暗笑:今朝 碰到个“寿头”(傻瓜之意),还好不是我老公,否则窝里都要拆扒光了。   这圣诞卡而且来自两个不同的城市,未必是互相约定的。如果三个日本女孩 里有一个会这么做,俺收到两张卡的概率只有九分之一,已经是很不容易碰到了 。给个统计上合理的下限:每两个日本女孩,至少有一个是这般地可人。   觉得身上好软。幸好分手时是在旅馆外,有汽油代工、车轮代步。要是上了 她们的房间,进一步见识了大和女子的娇柔,不知是否还能靠着自己的腿走下来?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更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娜拉!   我把徐志摩的诗(《沙扬娜拉》十八首之十三)工工整整地抄在圣诞卡的反 面,竖在办公桌上。从此以后,俺就开始学日文了。 〔1996年2月25日完稿〕 (寄自加拿大) (《新语丝》9603z) ◆            音 乐 的 感 怀                 ·苏·   音乐在于我,是一片片串不起来的回忆。   小的时候学画,教画的老师是个惨白脸留长发的才子。怀才不遇,郁郁寡欢 之中,老师总在我们埋头习画的同时,练他的小提琴。总是很凄厉的旋律,老师 的眼里,也总是有泪光点点。   在上海中学的日子,曾经暗恋过每日清晨悠扬的一支长笛。那个时候,上音 附中还未从上中校园里迁走,奇怪的是两个学校的学生在校园里遇见,从来都是 仰着头视若陌路的。上中的清规戒律和功课考试,常常是残酷地不近人情,只有 那支早起的长笛,每日随着晨光一起投射到我的白纱帐前。让我得以在刺耳的起 床铃前,偷得片刻的异想天开。   再后来经过多年的住宿生涯,终于毕了业有了工作,住回父母的家里。可是 长大以后,心灵却更加孤寂。楼上有家邻居,据说是哪家大乐队的琴师,常常白 天在家里练琴。记忆里总是那些天寒地冻窗玻璃上雾汽迷蒙的下午,楼上的大提 琴开始沉重地倾诉,常常是裹着毯子捧着热茶窝在沙发里,也总是一颗心越来越 沉,越来越闷,越来越冷。   钢琴要好很多,因为听钢琴的时间,大多是在亲戚朋友的客厅里或是金壁辉 煌的音乐厅里,所以总是打扮得整齐,因为穿好看的衣服,也包围在冠冕堂皇的 众人之间,心情也会开朗起来。   理想里的某一天,也许是周末的一个下午,屋外有明朗的太阳。满室的阳光 里,轻的古典的提琴或长笛或钢琴声若隐若现。穿一身白色的纱的衣裙,拿一枝 画笔,站在画架前,画一幅水彩的、淡淡而不事渲染的,只有我自己懂的画。 (寄自美国) (《新语丝》9604) ◆               日 子                 ·玲·               (一) 寓 言    有一位农夫很穷,晚上没有油灯。他有一个习惯,就是坐在黑暗的门口想起 一天里在记忆中和他见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有一次,他在田里拾到一根草绳,很长。   他把它系在腰上带回了家,他开始坐在黑暗的门口又回忆起一天,有了心事 就记下来,用草绳打一个结。每一个结都是一个特殊的符号。   他真的很老了,绳子上满是结。   那个没有星光的晚上,他拿在手里的绳子已经全都是结,就这么睡了。   睡的时间很长,醒来后,手里的绳子依旧,全都是结,人呢,返老还童了, 就象他身边的早晨一样。   少年的他每天带着那根草绳。   晚上也是没有灯,他借着星光读草绳,每个结都是一个他过去的故事,很奇 怪现在他怎么读不懂他经历过的痛苦过的事了呢?他又去解开绳结,才发现原来 都是死结,过去的心事现在都解不开了。   他虽然返老还童了,逝去的一生却只剩下一根草绳,爬满了死结。   他看着很短的满是结的草绳,看着自己的前生,想着没有再次经历过的事, 是不可以读懂的结,经历过的事扎成了死结就再也解不开。如果日子本没有扎成 死结的话,又会很长。                (二) 诗   把上面寓言最后两段分行写,一字不改居然也是“诗”:     他虽然返老还童了     逝去的一生却只剩下一根草绳     爬满了死结     他看着很短的满是结的草绳     看着自己的前生     想着没有再次经历过的事     是不可以读懂的结     经历过的事扎成了死结就再也解不开     如果日子本没有     扎成死结的话     又会很长 (寄自美国) (《新语丝》9604) ◆               观 天 ·小友· 很小的时候在弄堂里也曾称霸一方,我的绝招是“一个面花,当胸一拳,下 面一脚”,是我研读评书“武松”的结晶。这三招一气呵成,雷霆万钧,从而奠 定了我的霸主地位。真的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一个起义者请来了四 个比我高三个头的打手,在御道上截驾,并将朕暴打一顿,于是小学两年级便丢 了皇位,并从此成了一个有刀疤的男人,整天龟缩在家里,开始读书与想事儿。 读的第一本好书是《在快乐的小溪上》。4角6分,其中3角是借的,至今 未还。这本书有许多小故事组成,“三叶草的故事”,“灰熊过冬”等都是至今 尚能背诵的段子。讲的都是些生态平衡,天文地理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可爱的 小松鼠是害兽而狡猾的狐狸是益兽。第一次知道水土流失,臭氧层有个洞。第一 次知道天上星星的名字。 水土流失在城市里根本看不见,臭氧层的洞远在南极,我的目光便投向了天 上的星星。从学校里借了本《四季星图》,每天晚上的倒垃圾时间也就是观星时 间。用红布包住手电筒,这样不会使眼睛受刺激,然后照着星图认天上的星星。 第一次以洞悉宇宙的心情去看夜空,让人受很大的震撼。渺小感油然而生, 不光是地球的渺小,更多的是生命的渺小。天文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它不光给你 知识,也给你启示。 高高的站在垃圾箱上,公鸡报晓般地昂着头,数着天上的星星,亮的暗的, 远的近的,红的蓝的。那种融入宇宙的感觉非常超我。现在只要一闻到垃圾的味 道,就会回忆起那种感觉。 很快,大多数的北天星座已经了如指掌,邮购的一架天文望远镜也到了,便 计划观测一些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如行星,星系星云等。不料这架望远镜等于一个 废品。望远镜最重要的参数是口径,若你听到一个人说,“你的望远镜好不好? 多少倍的?”,即知这个人在光学和天文学上都是个盲。广告上说这架望远镜的 口径是50毫米,其实由于物镜很差,因而色差(彩虹效果)极大。厂家便在物 镜后加装了一个光栏,所以实际通光口径只有15毫米,就和肉眼差不多。失望 之余,决定自己做。试了几次,居然做成了。口径60毫米,长一米二,象一尊 炮。于是,每晚左手一个垃圾筒,右肩一个炮筒,一副“战士打靶把营归”的样 子。 初看星星,会给你许多“第一次”的感觉。第一次看到绕着土星,美丽神秘 的光环;第一次看清蒙着仙女七星的面纱;第一次看到彗星拖着尾巴;第一次看 到变星的时隐时现。长大以后,生活中也有许多第一次,但不管是第一次约会也 好,第一次上班也好,却怎么也不会有思维的紊乱,血液的潮汐。也许,一个是 人同社会(一大群人)交流,另一个是人同大自然交流,而前者要浅得多的缘故 吧。 看星星,当然少不了看月亮。在望远镜后呈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满目苍夷的 月面,那些陨石坑已经存在了十几亿年,由于没有空气,没有风化,陨石坑的形 状和十几亿年前产生时一模一样。Armstrong 留在月球上的一个脚印也有了27 年,并将继续留到人类毁灭的那一天。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是一句让人毛骨悚然的诗句,作诗者 的心情想必和我瞪着陨石坑的心情无异。不觉感到与古人的沟通。天文真是奇妙。 天文的奇妙还在于让你丧失时间,空间的概念。每次抬头一望骄阳,总会下 意识地想到,我看到的是8分钟前的太阳,(为女士们解释一下:我能看到太阳 ,是因为我的眼睛接收到了太阳发出的光,而光从太阳发出射至地球要8分种) 。而离我们太阳系最近的一颗恒星--比邻星远在2光年外,即光要走两年多才 到达地球,哪天她爆炸了,要两年后,我们才能看到爆炸的火光。 绝大多数恒星离我们实在太远太远,它们诞生后开始发光,光朝地球射来, 百亿年过去了,它们的光还在旅途中,可恒星本身却已寿终正寝。光最终总会到 达地球,百亿年后的人类(假设地球和人类还存在)会说:“瞧!一颗新的星诞 生了!”,殊不知早在今天,它已经死了,灰飞烟灭了,不存在了。这颗不存在 的星星仍会照耀百亿年后的人百亿年。 太阳还会活50亿年左右,之后他将耗尽能量,地球届时也会成为一颗死星 。那时,我,还有所有的网友们又会在哪里呢?也许我们已成为大气中的分子, 土中的尘粒,地下的石油。当我们两个原子相互碰撞时,可曾知道若干亿年前, 我们都彼此认识,吵架,对诗,吃豆腐?哈哈。 (寄自新加坡) (《新语丝》9609) ◆             桃 花 信 笺                ·若 玫·   往壁炉里撒了一点香木屑,香烟气息立时满了房间。火急缓有序,撩动着光 明暗地闪落粉壁阴影。在一堆旧年的书信杂志里,偶而翻出了那叠信笺。清楚地 记得一百五十张这个数目,在水印的浅浅的墨桃花的毛边笺上,还有更淡的两个 字:玫笺。是在花的下款。过了四年多的时日,纸已呈出不均匀的黄斑。平摊的 掌纹上如烙了那株桃花,丝丝经络,充血。一张张地,每一张都是空白,每一条 红格线都是,等待着什么的明知不过还会是的空白。纸在火里的瞬间,桃花分外 地一亮,便成灰烬,妙曼地在炉膛上舞了舞,落下,还是灰烬。   大学三年级的暑假在旧书里翻出一张古色的信笺,拿着去给祖父看,说也要 这种信笺。祖父说哪儿还有印这种信笺的,看我执意的样子,他摇头说,那就想 想办法吧。   一个极早的早晨,他来电话让即刻去火车站。我慌乱之极地出门,慌乱地在 出租车上想着各样的也许,这般突然地从北京南下,事先竟没有一些音讯。上个 学期初因为他的信中有了句“你是我今天在街上看到的最漂亮的一条真丝裙子” 词不达意的话,既生气又觉得好笑,也回了他一句“你是我今天左想右想是不是 该扔掉的那件旧牛仔裤”。几天之后的半夜,他突然地出现在宿舍门口,弄得人 神共愤鸡犬不宁。为了这句玩笑话的后果,内疚和心痛的感觉时时印在那顶唯一 能和外界隔开的纱帐顶上,每一天的梦醒梦寐,都隐着他狂急的神情。以后的每 一封信都怕会有任何意外,每句话都要想各种可能的理解,寄出的信总想去追回 来再读一遍,那有如一丝雨线一片云影知其存在却无可及的恍惚,辗转于我,实 难解脱。真的想不出上封信里会有什么话让他突然地再出现一次。每一次他的突 然,都会让我精疲力尽,肝肠寸断却无可何如。我希望他能给我一些等待的心情 ,就象有次秋天,他从香山采了红叶,在电话里说要把那几片红叶送来。那几十 个小时的等待,使每一秒针的移动都成了空谷足音,在耳旁轰响,走过唐朝的雍 容,走过五代的混乱,等待着两宋的精致,在成化窖的青瓷里盛满眉头心头的怨 幽和甜蜜。还记着那次他说:我要出国。最好去加拿大,学管理,我们一起去看 世界上最漂亮的枫叶。我不以为然,太远的地方,太远的枫叶,我向来不以为然 ,手心里的这几枚,已经足够。看着他兴奋地说着这样的计划,我只是笑,他的 眼睛如晴天的空明,但愿我的笑意是云过云往。   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候车室前的台阶上,头发长而乱,周围满是烟蒂,他 在用脚去碾,碾了又碾,手插在头发里。那个夏天是很热的夏天,这里的夏天总 是很热,太阳刚出来,就已白得刺目了。我不记得他抽烟,也不记得他是长发, 他抬起头来看到我时,我不记得他的眼睛会是这般血丝满布,这般冷,冷得我额 头上的汗在刹时凝固。他说,我下个月结婚。我要出国,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她 有海外关系,可以让我出国。他说得低而含糊而急促,我却听得每一字每一句都 异常清楚。我说,噢。大概那个时候太阳把人来人往,把一切的市声都晒得溶化 成水雾了,只是一团团的白色的,绝对白得象是蒸汽样的感觉在眼前浮幻。我说 ,噢。连说了几声。想想该说点什么,说,去阴凉点的地方,好么?他说,我坐 下班车回京。我说,噢。你在京结婚?不回家么?终于觉得该问他什么,就问。 他说,她们家要办酒,我没钱。几个朋友在凑。下班车几点?票买了么?我有一 些头昏,太阳似乎离得很近,但还有问题可以问。他说,没有。我是找到什么可 以抓住一下了,我说那你等等,我就来。我在电话亭那儿看着他,是白色的一团 的幻觉。告诉祖父要胡姨来帮我买张去北京的软卧,把我的存折也带来。我有几 次想做什么,想过去说什么,不过还是放弃了。他走过来,说,票买不到没关系 ,我上车再补。顿了顿,又说,我以为你是真的很爱我。我说,是的。看到他眼 里的疑问,回头见胡姨来了。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从银行出来远远地,我又想 去证实这个夏天的热度里是不是人人都有胡话的本能,想来还是不会的,有些事 永远不必证实。给他车票,给他一个信封,我说,上车好好睡一觉。出国的事别 急,慢慢地办,总能成。这是一些钱,办几桌酒也该是够了。不够也别急,朋友 间总有办法。他说,不,不。眼里除了血色也有些泪,他又说,你知道,我不值 。我说,我知道,我该回去了。   等车的时候发现没有钱买票,还是走回去吧。走了许久,还没到家,才发现 又到车站了。他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又往回走,太阳偏西时,色彩起落纷飞, 路人的眼镜片上都是。我还是走不到家,只得叫了出租,希望家里有人,我没带 钥匙,还有车资。   见到在客厅里等我的祖父时,很晕很乏,意识急速地下沉,沉不见底。醒来 后,祖父说,这么热在外头跑了一天,中暑了。这可不是你,早上出门时也是慌 慌张张的,没和我说。窗外不很黑,有月,有星;也不很静,有蛙鸣,有夏虫。 家里很舒适,不热,清凉而馨香。祖母责怪祖父不该这么说,我看着墙上的一幅 字,我不会哭,虽然他们不在时可能会。   第二天祖父说,我们是不是得谈谈?我说,明年毕业后,我要出国。去加拿 大,读管理。祖父很吃惊。问了几遍,看我不说话,就说,真要出国,美国的好 学校多,也有朋友好就近照顾。我说,我要去加拿大。祖父又说,你学管理也不 合适。管理是人的学问,你向来躲着人,不适合你的性情。我不答。祖父最终说 ,那好,你趁暑假就开始准备英语考试吧。   毕业的时候他来了电话。我正在把一些书送人,急急地跑下楼去听。他说, 祝贺你毕业。我说,你好吗?他说,其它都齐备了,就剩签证,读管理没资助, 可能挺麻烦。他说,去哪儿上研究生?来北京吗?我说,下星期的机票去加拿大 ,读管理,看枫叶。突然的沉默,很久,电话那头没挂断,我的泪滴在话筒上, 有一些在丝绢上用小刀划过时滑柔浅痛的后悔。   看了三年的秋叶,不敢回去。祖父去世,祖母去世,都在秋天。那个夏天祖 父真的给我印了叠水印桃花底的毛边信笺,只是任一些夏夜的露水湿了笺纸而无 处可寄。我带在行李中,因为一份感激。在深秋的炉火旁想起他,总是感激而温 暖。爱是属于自己的感觉,他的曾经的存在才有我曾经的那份沁入骨髓的感觉, 真好。青春最初的激烈似是很容易把人一生的热情都挥发殆尽,重新积累的过程 不过是在有裂纹的细瓷里注水,每一份都逃不了滴与漏的挣扎。我的出国对他是 什么,我不明了,对我自己则是分分秒秒不间断的自虐。在秋天里,我成了秋天。 〔96.10.19,寄自加拿大〕 (《新语丝》9611) ◆              聚 散 ·啸尘· 曾经是极喜群聚的人,和人在一起就兴奋,大笑,仿佛有什么人在那里打一 个哈欠,都会引发我狂笑的热情;还要说话,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的愿望。那时根 本不会相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那一类的话,今天散了明天就又聚,明天不 行就改天,我们有的是时间,大把的时间,就是没有体会什么兴意阑珊、黯然神 伤的功夫。 后来就开始给人送行。我的朋友、我所爱恋和在乎的人们,忽然纷纷跟我说 ,他们决定了要去很远的地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看看不同的风光和 景色,与一些陌生的人交往,或许这生命里,还有什么新的机缘也不定?我开始 难过,他们说,你也去?我完全没有主意。我哭。然后就开始接受那种散了又散 的寂寥。 再后来我为某种重聚的愿望所诱惑,也开始狠了心向朝我流泪的人们宣布一 个个离散的结果。我让我的父母、我的朋友们望着我离家的背影难过,当我回头 ,看到他们在风中似乎是极度失控的样子,心里竟有一种恶毒的感动,哦,我终 于成了那个主宰因缘的人? 从此的路程,就是不停的聚散。慢慢地开始习惯,习惯,过后一切就更变为 自然。终于会在跟人道别的时候,还能自然地笑笑,然后转身,在兴意阑珊的雨 里、夜里,独自一人慢慢地流一些泪,再想,人生,不过就是如此了。比如我的 母亲,她那么放心不下我,加州的五号公路发生连环车祸了,她算起那是我要去 L.A.的日子,就坐立不安,很远,多么远啊,从中国打来电话,问我的平安 ,可她在她的命里该走的时候,她竟没有和我道声别,急急地就走了,我们在这 尘世里的母女缘份,说散,就那样散尽了。后来在加州我们这一带山洪暴发的日 子里,父亲就对我说,妈妈不在了,不然,不晓得她又会怎样呢?可是我慈爱的 父亲,他那么疼爱我,他明明知道我对他的需要,还不是在和我握过手之后,再 不语,然后就留下我在暗夜里悲绝无助地含泪目送他永远地离去?还有什么会是 不散的呢?我开始问。 相识或曾经不相识的朋友们来,我很高兴,为着因缘际会。虽然我明明晓得 ,他们来了,终是要走。我们欢笑,互相寻开心,享受,天天大开筵席的样子, 但是当我们把我们的聚会推到高潮的时候,我们开始不可逆转地道别,他们或许 会想,我为什么那么镇定,几乎就是无所谓的样子,我就是这样了,站在门口, 望着你们一一在寒夜里离开去,在心里为你们明日的旅程祝福。 曾经在香港的街头,和一位故人从容地道别后,就跳上了汽车,本来不再打 算回头,但还是好奇,做了。满目是渐渐远去的充满动感的香港的街景,闹市, 人流,还有那个故人,他分明在那喧嚣的街头悲伤地哭!为了什么呢?是为了我 说的那句话:人生就是这样,我们从来不可能知道,哪一次的分别,便会成了永 恒? 我知道我自己,都会有灵与肉一拍两散的那一天。所以散,终是绝对;而聚 ,是缘,是福份。 岁月流逝过去,我挽留不住你们,一如我无法挽留我自己。但是,只要我自 己没有散去,我记得住所有我生命中带给过我暖意和欢笑的聚会,和在那些聚会 上听到过并且叫过的名字,我会忆起它们,在或晴或雨的天色里,就象是忆起那 些河床上不曾随波浪而去的、水花在石纹上刻出的纪念。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1) ◆             茉 莉 香 片                              ·阿 媚·                  有时候,我很想写写关于我爸妈的故事。这故事源自一个我不熟悉的时代, 发展于一个我已记不清的地方,是一段我不懂得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对凡夫俗子的故事;他们恋爱、结婚、生子,之后也没 有就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相信他们有过把臂同游的好时光,可我见过的更多 的,是柴米油盐中的争执。他们不相爱吗?应该也不是。只是,转得太快的时代 轮盘与压得太重的生活担子把朝夕相对的两个人的感情逼至冰点;而等到他们终 于能够摒除一切杂念,再一次赤裸相对的时候,父亲的生命已到了尽头。太晚了 。   也许。也许,生命的结束是因,不是果。   跟老妈聊天,她说,“写什么?别写。你认得中国字吗?”   想想也是。叙述一个传奇是容易的:传奇中人,除了起伏就是跌荡;轻而易 举地一个个故事编出来,天空而海阔。信不信在你,到底怎么写却在我。   由得我胡说。   凡人的故事就难得多了,要脚踏实地呢。既然宣之为故事,在当事人来说自 是荡气回肠,可对看的人来说,如此事件横看竖看都是似曾相识,就算没经历过 也听过了不下上百次,毫无新意。   左思右想,自己的功力差得远了,一次又一次地搁笔。   可对我这个粗俗肤浅浮夸又爱现的人来说,有话不说实在是太太太太太难受 的一件事。   父亲过世的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碧蓝的天,没有风。   热啊。我一身一额的汗,薄得透明的白色衣服紧紧地贴住身体。热啊。医院 墙外盛开的玫瑰被暑气一蒸,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香味。雪白的阳光中送来的是 奶奶撕心裂腑的哀嚎,一身黑衣的母亲扶着墙挨出病房,顺着门框,无声地滑落 。   热呢。我犹自是一身一额的汗,白色的衣服紧紧地贴住身体。凉意自脚底冉 升。   想象中,我爸妈初相识的日子也是个晴朗明媚的好天。   他回母校探望他的初恋,她的大学同学。“你好,”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女生宿舍里传出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是的,要多老土就有多老土。毕竟,那是一声“同志”就能代表所有感情的 年代。   也有可能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来与他的情人话别──多情自古伤离 别呀──在传达室的门外,他仓皇地钻入她的伞下,狼狈地说:“拜托,借借。 ”一抬头,隔着顺着镜片滑落的雨珠,他的心神为她所慑,就此不能自拔。   就这样,他们的故事开场了。   想想都悲哀。这么纯净的开头亦并没有为他们带来什么美丽的过程与结束, 其中唯一遗留下的,略有实质价值的,不过是我这个人。有时候,我很怀疑:我 ,我的存在,到底算不算是浪费?   生命的浪费。   她去山西插队,他舟车劳顿,又步行了百里来路来看她。在黄昏的余晖中, 他在金黄色的一望无际的稻田里,握住她的手,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她在田里劳作了一整天,汗水粘住头发,一搭搭地贴在脸旁,满身的泥泞。她知 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可他说,“你真漂亮。”   那就结婚吧。   婚姻本身是没有年龄界限的,可纯为了爱情而结婚却必须是在很年青或是很 天真的时候。   在我出生或是懂事之前,有一段时间我父亲沉迷于摄影。自己做的放大器, 在黑纸糊起的暗室里,他用亲手调制的化学药水冲洗出一张张印着母亲笑面的黑 白照片。那些照片上的母亲,一个个都笑得异常灿烂。如今,这些照片都已随着 人老而珠黄,可像片上的笑容却都是一幅幅我熟悉却又陌生的图像。   曾经沧海的定格。   印象中的我的老妈,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不留余地地笑过。印象中的我的 老妈,就算是在最开怀的时候,笑起来也像是书里写的京韵大鼓,余音绕梁三日 不绝。重在余音二字。   我认识的老爸从头到脚都是个悲哀的人物。他的悲哀在于他不切实际的理想 ,与不妥协的性格。不过这话也难说,他要是不这么悲哀的话,搞不好我今天就 是北京南池子街口卖大碗儿茶的那个茶水西施──凭我,要没老爸打底儿,还想 念大学哪?做梦啊,您呐。   或者人生根本就是一场梦,过滤所有颜色,只余黑白灰三个色调的纠缠。   我五岁以前的记忆没有颜色。   老爸负手踱步的日子是一片深沉的暗灰,老妈蹙目凝神的时候是淡灰色的惨 雾愁云;而偶尔的一笑,就象是雪白色的阳光泻入我习惯了黑暗的幽室,吓得我 惶惶然不知所措。   后来才明白,那段日子里,老爸在挨整。挨整,真是可怕的字眼。我下定决 心,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今生今世我都不要同政治扯上任何关连。   感谢主,现在的我可以做如此选择。   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我被丢去城里外婆家借住念书。一屋子的大人围着 我一支独秀走马灯似地转,我着着实实地过了一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这段日子里,老爸放了洋,老妈回了城。终究还是分开了。不过,两情若是 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呢?   老妈把我领了回去,自此,我的记忆里添了一丝幽幽的深绿色的荷叶香。这 时候是老妈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是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守吧。我很疑惑, 怎么就没人想想月明之后又如何呢?   老妈开心的时候会唱歌。在离朱自清的荷塘不远的月色里,老妈会一个人哼 哼“小船儿荡起双桨……”。老实说,老妈的歌喉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势如破 锣不说,还荒腔走板,象变了调儿的胡琴,不晓得拉去了哪个国度。   终于,那个国度里的人来信了。老妈同我收拾行装,勇敢地跨越了浩瀚的海 洋,踏上了异乡的土地。   风萧萧兮易水寒。   不复还的不单只是壮士吧?老妈的歌声嘎然停止,骤然间被划上了休止符, 只剩下想像中的余音在没有月亮的柏克莱之夜空旷地膨胀。一个接一个的惊叹号 。   临死前的一段日子,老爸只是拉着老妈的手,也没说什么。尽在不言中吗? 这还不是我所能理解的层次。但从老妈的眼神中,我明白了曾经历过的种种,对 他们来说都已成为冰释了的误会,所有的一切都已得到谅解。保佑我,这个层次 我永远也不希望明白。   我,这个层次我永远也不希望明白。   后来,再后来我老爸就死了。现实永远是这么简单明了,由不得你不懂,由 不得你不明白。老妈照旧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脸上挂着个微笑做人。她活得很 努力投入,脸上的笑容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很佩服她。   只是跟我喝了两杯烈酒后,她的双颊泛红,她喜欢引用张爱玲的句子:“人 生,人生是一个残缺的爱欲故事。”   老爸的人生是翻过去了,可老妈那一部,看样子还长着呢。   我老妈不能还算是朝露了吧?可这去日又是否依旧苦多?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4) ◆              孩 子               ·丁 丁·   曾经觉得自己怪怪的,别的女孩子都觉得将来肯定会要孩子,自己却绝绝对 对地摇头:“不要不要,肯定不要。”只想到不要麻烦,不要负担,不要一个自 己可能根本就不喜欢的人。   那个时候,真地不被小孩子吸引,从小就是。   小时候家在学校里,从头脑豁然开朗,能看懂世界的那天起,就发现自己处 于被大家孤立的地位。同年龄的孩子大概有七八个,然而当她们在一起跳橡皮筋 ,玩小马过河,或打乒乓球的时候,看得眼馋的我毛遂自荐,她们总正眼也不看 我,幸灾乐祸地说:“不要你。”试过多次,次次如此,当时正渴望孩童游戏的 我童心大受鞭挞。有一次,有一个孩子家来了亲戚,有一个小女孩,年龄和我相 仿,我渴望玩伴的天性死灰复燃,在那帮小孩没有注意的时候,上前与之攀谈, 度过了宝贵的一个愉快的下午。而第二天早上我想重温旧梦的时候,发现她们已 及时给她打了针,她不再理我,和她们一起嘲讽我,并在我怏怏而去的时候,眼 中现出优越而恶毒的笑意来。当时的我无端被其中一个小孩的家长赠以外号“白 火石”(不太清楚具体为何物,大概指打火石,百打千撞仍然坚硬,喻脸皮极厚 ,百折不挠〕。我常在她们玩耍的时候一再凑上前去,而今留在记忆中的只有雨 天被一把掀到石阶下面,还有大风天迎面撒过来的一把黄沙。然而即使我不凑上 前去也不能保证就相安无事。当时还未曾有自来水,用水需要去井边挑,有一次 雨后从后山流下来一股清泉,我妈便放了一根塑料管将泉水接到盆里。然而那盆 水总在即将接满的时候,变成黄泥汤。经过我顺藤摸瓜,跟踪追击,发现她们总 定时去塑料管旁边用一根树枝将水搅混,因此盆中的水就变了黄泥汤。当时我的 感觉只能用震惊和心寒来形容。然而当时那一切的原因何在,直到现在都是一个 悬案,我绝不承认自己犯过任何令人发指而应当被孤立的错误,而宁愿解释为“ 众女妒吾娥眉长”。我的家那时在一个小镇的中学里,在物质与精神都很缺乏的 时期,老师们不仅流于对相差几角人民币的工资级别明争暗斗,也将这种精神发 扬到了下一代身上,而生来具有屈原气质的我很容易就成了被孤立的对象。度尽 劫波,这种不结盟精神还是保留到了至今。当年那帮女孩子,想来早已为人妻母 了,她们那点幼稚的恶意给我的伤害却留到了至今,然也早已化为童年记忆里的 一道风景。   后来我家搬了,我也大了,可以逗别人的小孩玩,然记忆中的也只是甜言蜜 语之际出其不意迎面而来的一巴掌,或历经艰辛将一个胖小子背到家,他转脸就 让我滚出去的经历。周围的小孩很多,天真烂漫的也不少,然总让人觉得不对味 。以下记录一段对话: --你的鞋子多少钱啊? --二块五。 --我的鞋是姑妈从北京带回来的,更贵。 --有什么了不起,我的裤子要九块九毛九。 --(忽发怒)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玩。 --(不甘示弱)你敢,我爸是主任。 --我二叔是海军。 --我大舅是空军。 --海军大些。 --空军大些。   不失童趣,然而我却没有兴趣养这样的小孩。无邪,善良,聪敏,一样都看 不到,只有过早的世故与势利,用别人的地位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我就一再 肯定地摇头:“不要小孩,绝对不要,我发誓我这辈子不要小孩。”   然而来美后第一次接触小孩,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想要小孩的冲 动。   那是一天下午,童心大发的我观察到所有的小孩都已走了以后,赶忙冲到儿 童乐园的秋千架边,坐上秋千就荡了起来,然而身体已然长得蠢笨,荡得个七零 八落,不成局面。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秋千架上有一个小姑娘荡了起来,越荡 越高,甚是自如。小姑娘看样子是亚裔,远不算天生丽质,胖胖红红的一张脸, 然而她存心要引我注意,两个眼睛使劲滴溜溜往我这边瞟,我不禁心中暗笑,觉 得她好可爱,不禁赞道:“你荡得很好啊。”她毫无保留极为高兴地一笑。“你 是中国人吗?”我又问道。“是,我爸爸从中国大陆来,我妈妈从法国来。”她 友善而有条理地答道。接下去我们就开始做算术,又玩滑梯和篮球,她非常活泼 ,但同时也很有礼貌,所以很好相处。以前见了小孩都局促的我发现自己居然也 能和小孩玩得那么快乐。在玩的时候,我心中不知不觉萌生了一个想法,要是我 也有这样一个女儿,健康而自信,有儿童的纯洁和柔弱,看她一天天成长起来, 每天都学到新的知识,而我能笃信她将成为一个正直良善的人,一个好朋友,好 妻子,好母亲,为培养她的社会尽自己的一份力量,那将是多么幸福,又多么美 好的一件事。   这种感觉一旦产生,就在我心里猛长起来,每见到一个小孩都要强烈几分, 看他们胖胖地裹在衣服里,在地毯上憨厚快乐地扑来扑去,或者跌倒后,带着一 丝沮丧又勇猛地冲向前去,看着他们无邪如天使,快乐如精灵,我都那么渴望马 上把这个小孩绑架走,带回家自己养。   那么,我从这个经历里学到的道德教训是什么呢?那就是,世事人心皆能变 化,所以,绝对不要说什么绝对。   嗯,还是不对。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5) ◆       我 有 一 个 丑 陋 的 躯 壳               ·痴 人·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   为此我深深感谢父母,使我的灵魂得以借助这躯壳存在,尽管它很丑陋。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但我感谢它的存在没有限制我的灵魂的自由,使我能 感受到轻风,朝阳,雨滴和很多生的乐趣。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为此我得以用灵魂和别人对话,而不是凭借动人的妩 媚,迷人的笑靥。   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我只能通过灵魂和人对话,却使我更加珍视灵魂间的 沟通与联系。   感谢我这丑陋的躯壳,使我看清了肉体的脆弱与不堪。因此我有很多丑陋的 朋友,他们的内心却那样美丽。   我的灵魂象被裹在蚕茧里的蛹,在黑暗中痛苦与挣扎,几乎被茧壳窒息。但 窒息我的茧壳却给予我充足的养料,让我的灵魂逐渐成长,壮大,使它有一天终 于有力量挣脱躯壳,自由飞舞在人世间。为此我感谢我丑陋的躯壳。   我丑陋的躯壳让很多人侧目,甚至鄙夷,心软一些的,目光游移。直视着他 们,我的灵魂在暗暗发笑,有一天你们的肉体将逐渐老去,那时你们会渴望一个 会飞的灵魂,脱离那尸体。   对那些被我丑陋的躯壳吓哭的孩子,虽然有些悲哀,但我仍报以阳光般灿烂 的微笑,安抚他们幼小的心灵。   感谢上帝,我有一个丑陋的躯壳!使我得以全心全意地塑造一个有魅力的灵 魂。                                  〔寄自中国大陆〕 (《新语丝》9705) ◆               屋 子                ·夏 源·   我不知道是怎样进了这个屋子。它没有门,只有一方天窗,光线可以从那里 透过。然而天窗上打着封条,发黄的封条已经脱落了一端,因此它的纤细的身子 就要在风中旋转了。天窗的玻璃非常结实,上面留有斑斑点点雨打的痕迹,透过 这些污迹望出去的天空就象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屋子里堆放着一些年代古远的家俱,散发出一种地下室常有的陈腐气味。许 多年没有人挪动过它们,灰尘安静地躺在上面,越积越厚。事实上,这些家俱都 是用上等红木制作的。这种木头虽然笨重,却也非常结实。偶尔有一只老鼠从上 面跃过,便会发出一种闷响,“砰”的一声,拖着一点回音。这种声音在这屋子 里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啦。还能有什么别的声音呢?黑蜘蛛安祥地寻找角落无休无 止地织她的网;臭虫埋伏在织物里养精蓄锐;至于我,则静静地躺在摇篮里,懒 得动弹一下。   我想我生来就是懒惰的。自从我睁开眼睛躺在这儿以来,还没有挪动过身上 任何一个器官,除了偶尔转动转动眼珠。但是这种轻微的运动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啦。我只不过是一个婴孩,还没有说话的能力,而且在这个破旧灰暗的屋子里也 没有说话的必要。但是,我却止不住从大脑深处发出的一丝冲动,不由得要四下 张望。   这间屋子本身是狭小的。如果一个人站在这里面,他便要顶天立地了。不过 对于我而言,一个小小的摇篮已经足以栖身。但既然有比这摇篮还要大的一间屋 子,我想我是有理由感到不安的。因为多出来的东西总是要招惹是非的。当然, 除了那些一动不动、充满霉味儿和潮气的家俱,其余的东西倒还显得有些有趣和 古怪。   顺着屋子肮脏的拐角望去,一只黑蜘蛛正迈着纤长的细腿缓缓而行。她的步 伐轻盈而平稳,八只长腿上的纤毛在风中微微起舞。她有一种镇定的风度,甚至 不带动一粒灰尘。她的身体活象一粒小小的药丸,黑得一团糟,你甚至无法分辨 出她的五官。不管怎么说,我希望这是一只漂亮的蜘蛛。她总是走走停停,畏畏 缩缩的,可是不知道她打算走到哪里去。   热烈的阳光从天窗那儿斜射进来,无数的灰尘在光束中跳舞。它们踩着单调 的拍子而不知疲倦。阳光最初是照在红木家俱上,使得陈旧和霉味儿都有了新意 。后来它便温暖地倾泻在我粉红色的皮肤上,象一股亲切的溪流。我的裸露的肌 肤便变得晶莹而滋润,发出一种金灿灿的粉红色光辉。这个时候我是快乐的,我 的棕黑色眼珠便要模糊起来。黄澄澄的阳光就象一只温暖的手臂将我搂在怀里, 我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感受阳光的温情。虽说是在这死气沉沉的小屋里,眼前却 是一片神奇的光明。我想,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滋味了!   因此,当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时候,我禁不住要叹息起来。当然,这种叹息 是无声的。窗外的天空变得象一块单调的布,黯淡的天色把低矮的屋顶压得更低 了。窗框,家俱和屋梁开始在黄昏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来,宛若幽灵一般。   这个时候黑蜘蛛已经无声无息地爬到我躺着的摇篮边来了。她从肚子里抽出 丝来,开始编织八角形的网。我仍然不能看清她的面目。我很纳闷的是这种工作 对她究竟有什么意义?不过也许她能做的就是从肚子里拿出丝来,就像我能够做 的只是躺在这儿四处转动眼珠。   晚风起了一丝凉意。有一样什么东西踩在我柔嫩的皮肤上。我思索着,这是 一种什么东西,却懒得移开视线。我仍然注视着黑蜘蛛有条不紊地在我的摇篮上 织网。她的网在风中微微颤抖着,然而却显得非常平稳。黑蜘蛛在摇摆中镇定自 若。   “她的确是一架精巧的机器。”我这样想着。但是有一种细微的针刺的感觉 中断了我的思维。当我把目光移到产生这种感觉的手臂上时,我看到一只黑里透 红的虱子。它此刻饱餐了一顿,显得相当满意,并且发出一种血腥的信号。于是 有各种东西从四处涌来。它们用尖细的嘴刺探着我幼嫩的血管,在我的娇柔的皮 肤中寻求营养。我的身上如同一针一针地被麻醉了,甚至有些痒酥酥的。   “它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看着花斑蚊挺着大肚子站在我微微红肿的皮 肤上,看着扭着红屁股跳来跳去的虱子,我既不感到愤怒,也不感到伤心,只是 有点奇怪: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大概老鼠也闻到这种血腥的气味儿了。因为有很大的一只从黑乎乎的家俱背 后伸出头来,冲着我露出两颗大白牙。   他的眼珠很机灵地瞧着我,我也注视着它。然而这却毫无意义──至少对我 而言。它开始向我爬过来。我纹丝不动地瞧着它那爬行的四肢,肮脏的皮毛。它 的肌肉因为运动而上下起伏,象一些黑色的波浪。每当它靠近我一步,它的胆量 也就增加一分。终于它的胡须触到了我的皮肤。可是,它显然并不准备就此作罢 ,因为它的尖利的牙齿开始撕咬我的肌肤。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象触电一样传遍了 全身。这就是痛吗?我仍然懒得动弹,因而也就不得不耐心地体会,而一旦去体 会时,又没有忍受不了的念头了。它象澎湃的波涛,又象一种特殊的菜肴。血从 伤口处涌出来,老鼠贪婪地吸吮着。有好几滴血滴到它灰黑色的皮毛上,立即变 成了暗红,污浊的一滩。   我就这样盯着老鼠白灿灿的尖牙有好几分钟。现在那上面满是新鲜血液,成 了一昧的红色。我开始感到疲倦了。眼前一片血红。是呀,生活就是这样!生活 不过如此!   惨白的月亮从黑洞洞的天窗中显露出来,发出阴郁的寒光。它象一个死人的 瞳孔,显得非常弥散。这个时候我凝望着它,在这寂静的夜里,一切都停顿了。 吸饱了血的虫子,白牙变成了红牙的老鼠,都悄无声息了。我也不想再看,不想 再想了。我厌倦了,我要闭上眼睛了……   于是,小屋象千百年的古墓一样静止了,只有无数的灰尘无声无息地飘落着 ,飘落着……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6) ◆            酒 色 圣 贤 ·方舟子· 话说曹操有一日大宴宾客,喝得烂醉之时忽然眉头一皱,愁上心来:这一杯 酒喝下去要喝掉多少粮食?这一场大宴喝完了要喝掉多少粮食?要是全国人民都 这么喝又要喝掉多少粮食?现在我们国家还很困难,广大人民群众还在贫困线上 挣扎,这么喝下去,可是要亡国的。于是下了一道禁酒令。这是不是人类历史上 的第一次禁酒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最后一次。本世纪二十年代美国也学着禁过 十几年的酒,黑帮和警察为此兵戎相见大动干戈,为后来的好莱坞提供了多少素 材。中国的老百姓另有一套对付办法。主上不让喝,咱关起门来偷偷地喝就是了。 防备隔墙有耳,酒不能再叫酒了,得改个名称,管白酒叫贤人,清酒叫圣人: 您来点贤人? 不不,还是要圣人吧。 都说中国人热衷于泛道德,这一泛就泛到了酒桌上。“座对贤人酒,门听长 者车”,要是不知道这道德是怎么泛上了酒桌的,这一联杜诗之妙就难以领会了。 但太白却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如此说来,以圣贤名酒, 还是抬举了圣贤了。 要是觉得关起门来喝酒不痛快,偷渡到国外去又如何呢?当时外国也在禁酒, 而且更加厉害。比如说蜀汉,竟禁到不仅不能有酒,连酒具都不能有--你要不 是想喝酒,留着酒具干什么?所以得请你到局里去说清楚。就有大臣向先主进言: 应该把全国的男人都关起来。为什么呢?他们都随身带着淫具呀。自古酒色一家, 也怪不得此公从酒具联想到了淫具。孔融也对曹操说,既然因为酒可以亡国而禁 酒,历史上也有因女人而亡国的,何不禁婚姻?象这种只会说风凉话的臭老九, 也只能咔嚓了结。曹操自己禁了酒,以他一贯以身作则的作风,大概自己也不能 去要杜康了。何以解忧?还有娇娘。找一群十七八岁的女文工团到床上表演“主 公挥手我前进”,那是敌人的造谣中伤,信不得的。百万雄师过大江,是为了去 抢别人的老婆,而且一要就是两个,倒是有专门为此而建的铜雀台为证。别人的 老婆没抢来,铜雀台也不能空着,临死前还得为如何打发台里的众美人大伤脑筋, 一条一条交代得清清楚楚才瞑目,据说因此“贻尘谤于后王”,那是后来文人的 无知之见。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见好色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 能做到好德如好色,就可算是圣人了。子见南子,完事后赌咒发誓一番,也一样 是圣人。反过来,也可以追求好色如好德,把道德再从桌上泛到了床上。比如“ 后王”李后主,就把与大小老婆的寻欢作乐称作“敦伦”,好象只是身不由己地 在履行一项伦理仪式,何等的神圣。但是比起崇拜“道德经”的道士,却又是等 而下之了。在道士们看来,房中采战,不是行淫,乃是行道,更是“积功累仁” 的功课,丝毫马虎不得,放纵不得。“凡采药之时,即有灵官执鞭,鉴察护持。 如一心行道,便能得药成仙,若淫念一起,便为地狱种子,立堕三途恶趣,灭迹 分形,可不慎欤!”居然还有专门的神仙如窥视狂一般监视着你在床上的表演, 一举一动一思一想都看得清清楚楚,一念之差,下场便有天壤之别。道德这一泛, 又从床上泛到了天上地下了。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8) ◆            北 方 情 结 ·亦歌· 自幼在西湖边长大,一个“成名过早,遗迹过密,名位过重,山水亭舍和历 史牵连过多的地方”(余秋雨《西湖梦》)。打从秦始皇在葛岭泊船,隋炀帝下 令把运河修到杭州后,西湖便一刻也没安静过;质本洁来还洁去已成了摩挲千年 的幻梦。布衣显贵,才子庸人,多情的负心的,文臣武将都能在湖边体察到某种 慰藉,感慨流连一番。兴之所至,或题诗作画,或修塔建房,把一片原本钟灵清 秀的湖山打扮得艳丽又招摇,贴载得不堪负荷,于是便黯淡了往昔秀丽的容颜, 西湖象是位心高气傲而又不得不在风尘里打滚的交际花,无精打彩地,爱理不理 地背靠着青山休酣,供人一如既往地观赏再观赏。 湖上的晨雾象是千年历史的大融合,把西湖密密实实地罩住。穿透这千年的 雾霭,可以看到东晋的抱扑子在练丹修道,苏轼在建堤筑坝,白居易在湖里挥汗 如雨,挖泥清藻,苏小小在西陵松柏下吟唱《同心歌》,岳飞在风波亭里感叹英 雄末路,林和靖放鹤隐居,寄情山水。老蒋占了蒋庄,老毛则在柳庄眺望亘古湖 山,林立果在悄悄地修他的地下宫殿,搞“571工程纪要”……如此众多的历 史贮积,使杭城人反而对西湖产生一种疏远感。每天熙熙攘攘的游人使自己如成 过客。意识到这点后就不顺心;挤不上车便骂外地人,小菜太贵也骂外地人,骂 累了,又回头埋怨西湖名头太过响亮,让她的子民终日身处闹市。可一有亲朋好 友前来作客,又不厌其烦地夸这地方山清水秀:满湖的历史,遍山的古迹,数不 胜数的景点;无处不在的历史于旭日东升之际就随保淑塔的铃铎在晨风里荡漾, 午间又去曲院风荷乘凉,月下在断桥边徘徊,晚间又在孤山夜话。打开菜谱一看 ,有楼外楼的东坡肉,龙井虾仁,西湖醋鱼,宋嫂鱼羹,油炸桧(麻花),知味 小笼包子,莼菜汤…… 如想去四眼井喝虎跑泉,就得过武松独臂擒方腊的万松林,再往下就到了鲁 智深圆寂的六和塔。回来又得路过南宋皇家的八卦田,金主亮欲“立马吴山第一 峰”的城隍山,镇过白娘子的雷峰塔残基。如游兴仍炽,还可去灵隐看看印度的 飞来峰和康熙老儿酒后误写的“云林禅寺”大匾。一路除了历史还是历史。再夸 下去可就要漏嘴了,因南宋在杭州建都一百多年,杭州话已悄悄脱离了吴方言系 ,少了些吴侬软调,多了些铿锵有力的北腔,可又似是而非,使杭州人在外地备 遭白眼。 记忆中的杭城永远是这种情调的;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幽深久远,渗透着千百 年的韵味儿,一不小心蹭掉巷子里粉墙上的一点白灰,便露出了清代某人的打油 诗,再仔细擦一下,就擦出了明代,宋代,唐代人的题壁。惶惶然后退几步,又 踩着了汉代的石墩。巷头巷尾,湖上湖下都散落着一页页历史。 太多的古气就会让人压抑得慌,也难怪会有人“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 长,悠长又寂默的雨巷,等待着,一个梦一般地凄婉迷茫的,象丁香一样结着愁 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这种地方肯定出几个文人,但大多面白腿细, 或孤芳自赏,或细腻缠绵,吟咏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类的 诗句。美则美矣,却少了一种粗犷豪迈之气。修竹丽湖,假山曲桥,柳浪闻莺造 就了杭州纤秀的个性。在湖边住久了,便会对北国厚重的黄土,塞北强劲的山风 ,芦沟弯弯的清月,阴山茫茫的敕勒川,及炕里煨着的山药蛋生发出无限的向往 来。 有了这种向往,便不断地去书刊杂志上找些北方的作品看。随着史铁生我去 过陕北的清平湾,和疤子二黑拴儿放过牛住过窑洞,也在黄土崖上对英娥直着嗓 子唱道:“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就爱 上哥哥的二十一。” 随贾平凹我去过商州,帮人打过井下过地劈过太岁,干累了也蹲在村头槐树 下敞着怀吃那宽宽的辣子汤面,再帮二婶擀烙饼做馍。之后又下州河撑竹排运桐 子,去白石寨城卸货,然后绕道去麻子的铁匠铺瞟一眼他的俊丫头。 随着莫言我去过那一望无际的高粱地,在那儿酿过酒打过鬼子抓过虱子抢过 咸菜疙瘩,老白干喝得脸红脖子粗,光了膀子和人扯着嗓门吆喝,“哥俩好呀, 六六巧呀……”。 读了太多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关汉卿的铁琵琶,铜豌豆自然便会有无 比的感召。同样,北国厚重踏实,粗犷豪爽,敢爱敢恨,悲歌慷慨的故事让我心 慕不已。梦里神游千百度。相比之下,杭城纤弱秀美的质本就该是个做妹妹的; 天生丽质,弱不禁风,喝莲子汤要用碎花小调羹,吃湖蟹要用精致的小锤子,九 曲桥下怡然着一群已永远没了跳龙门野性的花鲤鱼,假山前的翠竹下散坐些不胜 倦慵的少女,肌肤赛雪,明眸皓齿,嘴里嘀咕些莺歌婉转,乳燕昵喃……咳,我 多么向往北国的壮实豪爽苍茫与豁达。 时常在梦中,我梦见自己成了一虬髯大汉,敞着古铜色的怀,满脸黄尘,扬 鞭催马,越关山渡黄河,途经一店集,便大步踏入小吃店大马金刀地一坐,照例 有一熟手的伙计迎上来,接过马缰去,一边问道:“客官您来点什么?小店样样 都有。”我便会掏出一锭银子,“啪”地按在桌上,大声道:“先来斤烧刀子, 一大盘蹄筋,十个馒头。”遂将一大碗沾了胡须上黄尘的高粱酒一仰脖灌下肚去 ,叫声:“好酒!” 举止虽粗鲁,可不会短了店家一分银子,路见不平必然要拔刀相助,古道热 肠乃我天性,烈日风沙阻挡不了我的去路。脚踏黄土头顶蓝天,我的心胸永似那 高远的云空。 可梦终究还是会醒的,醒来的我依旧是那白面细腿的书生,虽然嘴里还留有 烧刀子的呛味儿,可床前浓浓的月光已将历史切切实实铺了一地。千年的湖风正 以她体贴的素手慰抚着“忘恩负意”的,瘦弱不堪的我。月光下我们谁也不用说 话,我的一思一念她都洞察无遗。可她依然是那样不胜爱怜地默然迎接我意识的 回归,使我自愧和感伤。我不该是个杭城人么?可为什么又常在梦里神游北国? 剪不断,理还乱,这恼人的北方情结! (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9) ◆             遥 远 的 汽 笛 ·司静· 自从搬家到休斯顿郊外后,便常能听到火车的汽笛声。 自然是长长的货车;载你漫游四方的客车,是个不再属于德州的浪漫。然而 于我并无妨碍;静夜中遥遥的一声长鸣,足以唤起无尽的遐思。 火车一定是我关于生活的最早的记忆之一。父母都是铁路员工,乘车有这样 那样的优待;多年前也并没有那么发达的长途客车,于是要出门,近则三十公里 ,远则一两千公里,都乘火车。一声汽笛,人情景物随之变迁,从地形,草木, 建筑,站台上的食物,到乘客的模样,服装,语言,各个不同:火车载我浏览中 国大地的万花筒,年复一年。前方与未来,就永远有种那么神秘的魅力。车内, 时间缓缓流逝,众人在一处坐着,无喜无忧,来是陌生人,到站下车,陌生依旧 。车行之时,人们默默接受着生活不紧不慢的步调,难得的平和与从容。 夏天里,在京广线上一个不大的站,列车停了不寻常的久。在站台上张望, 见蒸汽机车在由水鹤上水。燥热的空气里有股木材防腐油的味道。人们懒懒地打 个哈欠,伸个懒腰,等着在故园或者异地把被旅行中断的日常琐事重续。一节车 头,喷着白汽,隆隆驶过。火车司机照例是一身的煤烟,倚在窗边,上身探出车 外,眯了眼,漠然望着前方。热气从敞开的车窗飘进客车,在白瓷缸里落下极细 的一层煤灰。 “唉唉,如果当初我们懂得多一些,你舅舅可能就不会去世了。”母亲望着 外面渐渐散去的白汽,沉思着说。 舅舅早夭。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患了心脏病,却子承父业,做了铁路工人。 干的是司炉,每天里汗流夹背地往蒸汽机的炉膛里添煤。现在我也很难相信,看 似威力无比的蒸汽机车,拖了十多节客车,载着一千多乘客,或者拉了五六十节 满载矿石木材牲畜石油煤炭的货车,却由司炉手中一杆铁锹,一铲一铲地给它添 加能量。 六十年代的人,不知道替自己盘算,不知道向单位组织讲条件。舅舅去医院 看过病,仍旧去当又热又累的司炉。 “那夜我真有种不祥的预感。”母亲说,“天好热啊,你舅舅眼睛红红的, 只吃了一块西瓜就不要了,也不怎么讲话。伸手抱你,你那时候一岁,死活不要 他,他一抱,你就哭,哭得让人心悸。人家都讲小孩儿有预感呢。你舅舅走后, 半夜里有人来敲门,我就知道不好了,一定是你舅舅出事了。唉,那么年青的人 ,一倒下去,就再没起来了,谁想得到呢。” 母亲讲这事时,我没有想到过母亲那时会如何伤心。小孩子眼睛里,母亲是 天生成熟而能应付一切世事的,不会害怕或伤心。而舅舅,则只是黑白相片上的 一个秀气的年青人,长得很像母亲。 “姥爷最喜欢他,因为他最懂事。”母亲说。 在那个不祥的夏夜之前几年,母亲刚经历了姥姥的去世。 “三年自然灾害,姥姥管家。太省了,身体也省垮了。自然灾害刚过去就不 行了。临去世,交给我们攒下来的旧粮票,还有床底下的两袋面。我们后来讲, 要不省下这些,她可能也不至于……都熬到三年自然灾害结束了。不过老人嘛, 总是知道防备着还有灾荒。”母亲轻轻地叹口气,感慨之外,似乎也并无太多的 忧伤。毕竟是多年前的事了。 姥姥是家庭妇女,一辈子跟了姥爷到处奔波。从福建乡下出来后就再未搬回 去。在四川生了我母亲,在河南生了我舅舅和姨母。在信阳赶上过发大水和国民 党的飞机轰炸,在西安赶上饥荒,最后葬在铁路边高坡上的铁路公墓。日日不知 听到多少声汽笛。她与姥爷的合葬墓,北看悠悠渭水,南见绵绵骊山,东望是两 千年依然巍峨的始皇陵。应算是块风水宝地吧,在清明时分,墓地里开满了当地 农民不顾禁忌播下的油菜花,一片鲜黄。九零年回福建老家,在长乐乡下,母亲 指了隔河相望的一座古塔道:“看,那是马尾,姥姥的家乡就在那边。” 自十七岁起,便由火车一个日夜,将故园变作缤纷的大学。于是独立的人生 开始。从此真成了无根的浮萍,在故乡度过宁静而有些失落的寒暑假时,向往书 ,年青的伙伴们,以及紧张的生活;而在校园里心静的时候却被一种干风高草的 故园情绪所笼罩。一面自问归宿将在何方。 年轻浮躁的心啊。 一个冬天,回故乡的火车上。中途上来一个穿了一身单衣,外罩一袭风衣的 年轻人,很重的香港人口音。他自然没有座,挤在座位中间席地而坐,度过黎明 前几小时的疲倦。曙色苍茫时他便站起,贪婪地遥望无尽的豫中平原。他主动讲 起,他生在美国,回祖国访问是他多年的一大心愿。他的目的地是四川广元,他 的祖籍。但一路乘车很受了些挫折。没有在中国旅行的经验,他衣着单薄,冷得 不时走动。我们一同旅行的学生,全是厚厚的棉衣或滑雪衫,拘谨而颇无动于衷 地听着看着这位“美籍华人”。 多少年以后,在异地开创事业的鸿图一年一年付诸实施,而那种年轻人原以 为不会重的乡愁却也一年重似一年地升腾起来,裹住越发迷惘的心。做了真正的 游子,也才明白思乡思母之情会痛切到夜夜梦醒,泪湿枕边。两万里时空之隔。 还记得那青年望着广袤而贫穷的乡村原野,沉重地问:“这样的地方,普及 教育是不是做到了?” 那时感到这真是不必要的问题,答案是简单的肯定;也不知他为什么问。现 在知道这答案未必那么肯定,对他的心境也更明白一些了。 才回过一趟国,朋友们问起有没有乘飞机。我说贵,我也没有必要赶那么一 天半天。不止一个朋友说:“火车那么挤,那么脏,怎么还能习惯吗?”我想白 上一两句:“脏,挤,又怎么啦,又不是金枝玉叶,那么多年生长的地方,在天 堂里过了一两日上等人的文明生活,就拿起豌豆公主的尖酸派头了。”但又忍了 ,一笑了事。火车上的热与挤,是旧日回忆的一部份,过去未觉得不可忍受,今 天也仍不能忘怀夏天车站上无处不在的防腐油的气味,那种时间停滞一般的迷梦 样的氛围。 前日与母亲通电话,无意中得知国内火车时刻大调整:“好多车提速了,象 西安到上海,你回来时候还要一天一夜,现在一夜就到了。”不知不觉中,中国 变化着。在我们海外游子或泪眼迷蒙的思念,或心潮澎湃的讴歌,或居心叵测的 咒骂之中,中国如一个倔强的孩子,在以自己认定的方式,不无艰难地成长着。 偌大一个中国,电话通讯、计算机网络、火车新线与高速公路网齐头并进,这在 世界上也是不多见的吧。今日的进京列车已全部是整列空调的红车体,票价上调 后乘客分流,夏日乘车的热与挤至少在这些车次上,以及其他许多车次上,都成 了旧事了。 然而汽笛声中,对火车的印象却仍是二十多年前的冬夜里,我七八岁的时候 ,父亲牵了我的手走在编组站里。一排排通亮的大灯,把暗夜照得惨白;路基上 站着紫色的暗暗的信号灯;一步跨一根的无尽的枕木。一种神秘,来自远方,来 自未来。 站在门外的阳台上,我仰望德州郊区无月的夜空。繁星满天。我淡淡一笑。 人的一生,原来这么容易就被注定了。 (五月十一日,一九九七,寄自美国) (《新语丝》9709) ◆             人 生 一 爱                 ·张矩·   某女突发感叹,看我们这些人当中,夫妻也罢,情人也罢,或逢场作戏,或 油盐柴米,竟没有一桩令人扼腕的伟大爱情故事。她自己也恐无机会实现其真正 人生一爱的境界,不禁黯然神伤。   其实,没有机会酝酿发现情爱之深切,是我们的福气。人生一爱的机会没有 最好。   我于是给她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这是七十年代初的事情。   彭阿姨的父亲劳改刑满后在大凉山某茶场“就业”,其实就是变相的继续失 去自由。第一个春节快到之计,彭阿姨便前往探望。   长途客车驶进深山,几站过后,乘客便多是携带背篓麻袋的山民与彝胞。分 外显眼的两位地道“城里人”,一位是彭阿姨,另一位是个文质彬彬,着整齐军 装的现役女军人,年约三十。彭阿姨探望人犯,自然感觉抬不起头来,不会与人 主动搭话。没想到女军人竟主动开口攀谈,爽朗大方,操一口标准的官话。那是 个城里姑娘争嫁军官的时代,女军官更如神灵转世,彭阿姨受宠若惊。   女军人原来是北京人,父母皆高级军官,第一次来四川,一切都很新奇。再 谈下去,便无巧不成书,女军人也是去茶场,是去探亲看未婚夫的。劳改队的警 官,所谓“管教干部”,多为转业军人。但山沟里的狱吏能摊上这样洋气的未婚 妻,在彭阿姨眼里是癞哈蟆吃上了天鹅肉。   车站到茶场尚有几里盘山公路,彭阿姨大感困惑的是竟没有车来接女军人。 一问之下,其未婚夫并不知其前来。国人尚无给人惊喜的习惯,更何况要走几里 山路。两人大包小包捱到茶场大门,已是张灯时分了。   进门填表要分探望管教干部和犯人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女军人来探望的也是 犯人。门卫室的警察眼睛睁了胡桃大,怕见鬼了。   彭阿姨此时已经对任何巧合不意外了,女军人的未婚夫也在三大队。场部派 人将二人送到队部,便一起等候。   彭阿姨的父亲与一个英俊的大个同时走进门来。女军人与大个便有如下对话:   “你来干什么?你怎么知道这里?”   “我到成都问了妈。”   “谁是你妈?我早就写信叫你不许去我家。我们没有关系。”   “妈叫我带些东西来。”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给我带回去。”   “就业人员可以结婚,我要求调到西昌基地来。我支持你好好改造。”   “你有神经病。当初就是她冤枉我,这个女人坏得很。”   “你就发点脾气吧,我知道你过两天就好了。”   “这种油盐不进的人,我没有这个家属,请你们让她现在就走。”   “我转业到成都也行,稍微远一点。”   屋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管教干部。大个的脸因愤怒和鄙夷而变形,两支手臂 被两旁狱警紧紧拽住。女军人虽然两眼含泪,却是一副冷静坚定的样子。她望着 自己的恋人,像犯了错误的女儿望着震怒的父亲,像无奈的母亲望着不争气的儿 子,又像操心的大姐姐望着耍赖的小弟弟。   管教干部们开始七嘴八舌,有说你小子好福气,有说不跟这种反革命分子划 清界限我们应该给她单位反映,有说你态度好点别狗咬吕洞宾。最后大队长亲自 发话:“革命军人来帮助你改造,要好好接受。她来给你做几天思想工作,我们 是支持的。当初她检举你企图投敌叛国的问题是立了功的,你不许乘机翻案。他 平时改造还是不错的。至于你们的关系问题,你是国防保密基地的科技干部,我 们会立即跟你的单位联系,他们水平高会做你的工作。人家辛辛苦苦带给你的东 西怎么能够说再带回去呢?”最后大个还是坚持把包装精美,不可能是他母亲自 己购买的东西当场散发给众位狱警,算是他自己没有接受,于是皆大欢喜。   彭阿姨父亲二十年系狱后第一次再见到女儿,悲喜之情在此按下不表。   大个与彭父均有技术,固在机修队“改造”,日子相对并不难过。春节前后 家属探望者众,接待家属的几排猪圈般的小屋均提供给夫妻团聚使用,带来的小 孩在“号子”里父亲的铺上住。医务室旁边平时熬中药的小屋里搭了两张铺,彭 阿姨和女军人就做起了室友。   彭阿姨很快便套出故事始末。原来女军人与大个当年同时就读于某军工大学 ,女军人研习火箭技术而大个工于飞机仪表,数年深爱情侣。忽而一九五七,卤 莽少年恐右派大帽上身,愤而与女友曰:吾可窃一战机,往奔韩台,君可与随。 纯真少女听罢,这还得了,即往报于党以“挽救失足青年”。药方即为少年十余 年徒刑,少女立功受奖。而后女军人致力于国防技术攻坚,几乎不受尘世连绵政 治运动冲击,所以依然天真如旧。如今未婚夫“刑满就业”,彼矢志破镜重圆, 了无返顾。   此后几天,除了大个需要上班或集体洗脑,女军人便紧跟左右。大个一坐下 来便一支一支吸烟,起先不抽她买的,后来就照抽不误了。彭阿姨一周后离开, 虽然大个依然完全不与未婚妻说话,态度却平和多了。其他众人已经习惯把他当 作大个妻子对待,她总是一脸矜持的微笑,得体地与大个的朋友们和众家属应酬。   第二年春节,彭阿姨再千里探父,而这万里寻夫的孟姜女早已如期而至。众 人诧异国防基地怎么还没有开除她军籍。大个已经多少与她搭两句话,据说身上 穿的也是她买的衣服。   第三年,彭阿姨在茶场路遇大个,独自远远走来,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父 亲在旁悄声示意,切勿谈及其未婚妻。原来年末一次爆炸事故,女军人已灰飞烟 灭。众皆怀疑国防基地故意以此解决一个“政治问题”,数年后母亲更以此劝阻 我报考国防工大。我始终觉得这还不至于。凭当时中国的条件搞卫星导弹,恐怕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大个七六年“清放”回家,七七年上诉成功,撤销原判。少年口出狂言,如 何当得了真,改判“教育释放”,十几年牢白坐了。旋即娶妻,并生一女。谈起 牢狱之灾,只轻描淡写说些趣人趣事,从不谈起“前妻”事。只在每年春节前后 往京探望“前妻”之母,称为“姑妈”。妻女俱不解其为何独尊此姑妈。   大个下海多年,如今拥有一不小的电子元件厂。小女年近二十,养尊处优, 生得娇柔美丽,也到了抱怨没有人生一爱的时候了。   阿瑟米勒论及悲剧,言悲剧不在结局之悲惨,其在努力有甚而所得微薄。看 了张艺谋的《活着》,知悲剧更可以有幸福的结局。   我们都是这个结局的一部份。 〔十一月二十日于新泽西〕 (《新语丝》9802) ◆             秋 天 的 蛾 子              ·瓢花·   这个九月的秋晨,也许是梦里最后的一声吟叹,将我的一部份,在微凉的空 气中惊醒。   那个眯着眼,骄傲而矜持的我,悄悄从我的灵魂深处爬起。她慢慢踮着脚, 一步一步摇晃着走出我睡姿柔弱的躯壳,在融入窗边第一缕透亮的光线时,她回 眸默然地扫视了一眼,然后,象一只扑火的蛾子,头也不回地跃然而去……   一滴泪水静静地滑落在枕边。   那只自由的蛾子像我心中的呐喊,无法抑制无法阻挡。她是伸出我灵魂深处 的另一只手,快乐而激昂。我不知道她回眸的一眼是否看穿那埋藏很深的爱呵, 她会不会因为这样沉重的爱情而窒息悲伤?   多少次,就愿奋身成为这样一只义无反顾的秋蛾,在清凉的风中纵情飞舞。 所有不知疲倦的时光,开始在温婉的触摸中演化成没有任何牵挂的轻盈与洒脱。   这个九月的秋晨,我终于成为自己渴望的精灵。循着天边初现的朝曦,开始 一去不返的漫游。没有人能阻挡我这一刻迫切的心情,那种渴望感受的激动让我 热泪奔流……在风中,我尝试将全身每一个细胞解放,将每一份感触松释;我渴 望所有的温情将我包融,你的每一声呼吸都会让我战栗。谁能懂这彻底的快板, 它的曲调是如此淋漓欢畅。在这个九月的早晨,我的爱,让我为你调好琴弦,静 静等那神圣时刻的来临。   为了这样的相遇,我愿意是只无所畏惧的秋蛾,在飞向你的时候,将我的青 春作赌注,将我的生命来抛掷。   然后,在泪水和汗水退潮的同时,我的翅膀也象风中轻歌的树叶,缓缓坠落 ……没有人能象此刻的我,懂得什么是温柔的赞歌,什么是悲哀的诱惑。   这个九月的秋晨,为了这样沉重的爱,我开始成为一只优柔的秋蛾。 〔寄自中国大陆〕 (《新语丝》9802) ◆              好 吃 懒 做                 ·流今· 记得十五岁那年,我读高一,过春节的时候跟着一帮同学挨家挨户拜年,照 例是见到长者就点头哈腰撅屁股,一路无话,最后一站是一个姓李的同学家,李 母是那个年代不多见的家庭妇女,好像也不识字,她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年 后没几天,我听到一则小道消息,李母一面之交后评价我说:“那丫头好吃懒做 ,长大了可别嫁不出去。” 事后回忆,拜年那天我行为检点,衣着朴素,且因为事先在家吃得太撑,李 家的瓜籽糖块全没沾。而李母不经意的一句话,其精辟堪称是我人生的写照。好 像哪位领袖人物谈到阶级敌人时说过,尾巴太长,藏是藏不住的。 我出生的时候,据说家里境况还可以,后来十几二十年父母没涨工资便穷得 叮当响起来,那是后话。小时候懒做的恶习倒还不明显,好吃却与生俱来。四岁 时筷子已经被我用得很地道了,饭桌上见了好吃的能做到眼到手到嘴到,十分利 索。那时候鸡蛋是稀罕玩艺儿,我发明的花生米榨菜丝“并嚼法”可以模拟鸡蛋 的香味,无与伦比。 水果是我的最爱。家住北方,却偏爱罕见的荔枝、樱桃和杨梅。记得五六岁 时,我爸有次买回来好些挺新鲜的荔枝,一时没地儿放,就一股脑儿倒在一个大 盆里,盆不光大而且深,好不容易才能够出一只趴在盆底的荔枝,效率极低。我 绕盆一周做了一番观察,平生第一次领悟到了圆心的涵意,于是拨开盆心的荔枝 ,一屁股坐了进去,四通八达地吃将起来。等家里人再次注意到我时,我正专心 致志地在壳皮中摸索残余的荔枝。 如果说荔枝吃多了会甜得有点儿腻,樱桃和杨梅则可说是酸甜纯正到了极致 ,颜色也是那种叫人眼睛一亮的橙红,那樱桃的玲珑乖巧连好吃的我都能生出怜 爱。日后每每见到“樱桃小口”的字样,我从不怀疑这词的发明者见到的一定不 是绝色的嘴巴,而是肥硕且不怎么新鲜的樱桃。 到了上学的年龄,馋习未改,懒习又增。一年级逃学猖狂,好像就不记得去 上过什么课,家里大人忙着抓革命促生产,顾不上管我。二年级时他们意识到问 题的严重性,才勒令我务必去上学,我童年的快乐就此被打了很大的折扣,心里 一有抵触情绪,毛主席语录就记不牢,默写课文就总不及格,卷纸被贴在墙上示 众,对我的自信心造成了不可低估的影响。不过,值得回忆的好事也有,比如每 天放学和姐姐一起回家的路上,每人可以买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儿,我总是以最快 的速度吃完自己那根,马上眼巴巴地盯着姐姐剩下的半根,最后的结果总是我每 天吃一根半,姐姐吃半根。冰棍儿吃罢我总是懒意顿生,时常干脆就把两眼一闭 ,拽了姐姐的胳膊往前走。这习惯从小一经养成,到现在我都不善于把握大方向 ,时常走哪算哪,迷途不知返。 有了人之初的好吃懒做为基础,这后来的人生路线就偏不到哪儿去。李母对 我下了中肯评价后没两年,我就肩负铺盖卷儿到另一个遥远的城市读书去了。前 面说过,这时候我那干了大半辈子革命的父母的工资不上不下刚好把我们家维持 在可以吃饱但不能吃好的程度,我每月的生活费绝不允许我对小炒有所企图,肚 子里的馋虫大大受了委屈。当时有在四川的高中同学来信说,成都的小吃多到可 以一个月不吃重样,而且便宜,我羡慕得眼睛发绿,只恨高考时填错了志愿。 那个时候大学生谈恋爱像过去喊学雷锋一样蔚然成风。大学二年级时有一次 填调查表,问什么是大学生,我毫不犹豫地写了“吃,睡,恋爱。”其实我自己 是连爱河的一点儿水星儿都没沾着,只能眼睁睁看着同寝室另外六个女孩子春风 得意地交男朋友,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我也总结过,觉得没人喜欢的原因有好 些,长相平平是没法变的,那年头还不兴美容,除此还有不想变的,像不会缝被 子,不会打毛衣,等等。 要说有男朋友的好处嘛,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体现在吃上。要知道食堂里偶 尔有几样名字好听一点儿的菜,没有挤破头的功夫是抢不到的。这时候那些站在 队伍外边脸上挂着的不是焦急神情而是自豪微笑的女孩子,都是有男朋友的。不 过,我这城外人对城里人的羡慕到此为止,轮到有情人们热热乎乎埋头在一只碗 里吃起来时,我的羡慕就转化为了同情。试想,如果运气好能在那碗中瞄到几片 像模像样的肉片或菜叶,你说是趁人不备先吃为快还是发扬风格空咽口水? 大学四年很快就交织在羡慕和同情中过去了,毕业那年因为大小气候的共同 作用,国内的风云有些变幻,分配时我们大多数都成了漏网的鱼,自由得有点儿 不知如何是好。我在飘忽不定的空虚里,突然心血来潮,很想吃一次荔枝,于是 盛夏时节找借口去产荔枝的南方看一个朋友。 不是自夸,我交下的朋友个个都是好样的,拿这一个为例,那天待我乘了二 十几小时火车后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他家门口时,门一开,我第一眼盯住的就是桌 上一盘剥得光溜溜的青白色的荔枝,那种激动的心情岂是语言所能描述的。对这 样的相知,我只能以一丝不苟的品尝来报答了。那次以后,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那就是不劳而食最利于品出佳肴的本味。 那趟旅行留下的记忆还有每晚的宵夜,啤酒加炒田螺,用牙签挑出细小的田 螺肉,慢慢地不经意地送到嘴里,似乎一辈子就可以那么消磨了。 又过了两年,我把铺盖整理了一下,来了米国。这个地方很特别,好做的不 少,好吃的不多。失望之余,我混沌度日,不思进取。有好心人见我年岁见长, 终身无托,急欲穿针引线,可惜每每听到我的条件便摇头叹息而去。其实我不过 只有一个要求,能为我准备可口的一日三餐就行。 岁月无情,褶皱早生,好吃懒做之人终不得如愿以偿,遂成此文,以寄托哀 思。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03) ◆               义 鸡                 ·唐郎· 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家在一次早餐时,不小心吞下了一整个生鸡蛋。没过多久 ,他在自己的大便里发现了碎蛋壳,和一只正在挣扎蠕动的小鸡。原来,他肠子 里的温度使小鸡孵化了。 心理学家收养了小鸡,现在的问题是:心理学家和小鸡究竟算什么关系? 这种问题最不好解答,因为没有人会为这种不可能发生的荒诞故事而感触和 伤感。没有了感触和伤感,关系的有无,也失去了根本的意义。 小鸡长大后,和收养它的心理学家成了好朋友。心理学家用了一种奇特的方 式让小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小鸡非常感动。心理学家在研究了小鸡的神态和叫 声之后,得出结论:小鸡非常感激他。他认为小鸡将来会报答他的。 有一天,心理学家病了,病得很重,甚至于无法外出。他渐渐地衰弱下去, 连给自己做一顿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近乎绝望地想: 如果能有鸡肉吃,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小鸡是这个心理学家唯一的伙伴,他似乎懂得了心理学家的心情。于是,他 决定把自己贡献出来。小鸡想尽了一切办法,把一只锅移到心理学家床边的电炉 上,又费了很大劲往锅里注满了水。然后,用喙把自己身上的毛啄光。它并不怎 么痛,只是有点难为情,觉得光秃秃的不大雅观。水烧开了,小鸡犹豫了一下, 还是跳进锅去。真烫啊!不一会,小鸡觉得自己熟得差不多了,就挣扎着跳到心 理学家的枕边,把自己的大腿伸进心理学家的嘴里。 心理学家只吃了两只鸡腿就停了口,他不想再吃下去。他认为没褪净内脏的 鸡会有一股鸡屎味,再说,也没放血。 心理学家的病终于好了。他把小鸡的骨架制成了标本。这个标本在心理学家 的精心训练下,居然能向客人们讲述自己身世的故事。当然,小鸡很谦虚,舍身 饲主的那一段,他只是一带而过,从不张扬。好多客人感动得流下了眼泪,打心 眼里敬佩心理学家,说这是有史以来,人与小鸡之间最为契合的光辉友谊。 也有极个别的客人抱怨心理学家,认为他不该忍心把小鸡吃掉;甚至怀疑他 做了手脚,使小鸡忘掉了那段近乎生扯活撕的场面。 (寄自中国大陆) (《新语丝》9803) ◆              母亲的首饰 ·应 帆· 象我们这样的人家,说起首饰来未免要让人笑话的。但是很久以前的时候, 家乡的女人们似乎都有戴首饰的风俗与财力,那时候的女人一生下来就在耳垂上 刺眼当为明证。母亲就有这样的耳眼,可是自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是素耳面世的样 子,我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母亲,这样的母亲的耳朵。 过年在家,好象是除夕前夜。我们正在看电视,母亲忽然想起什么,笑嘻嘻 地拿出一对耳环来,问我:“儿子,你看妈这副耳环值多少钱?”我伸手取过那 黄灿灿的耳环,在灯下端详了一会:最普通的样式,色泽也一般,在我眼里,和 以前家乡女人们穷的时候戴着的铜耳环也没什么区别。于是我就笑起来,说:“ 两块钱吧!又是从什么小摊上买来的呀?”母亲的脸色有一点点的不悦,却只是 骂我道:“又是一个不识货的儿子!”父亲在一旁轻轻地笑,弟弟说:“妈,拿 过来给我看看!” 母亲将耳环递给了弟弟,自己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来,在我面前 打开,说道:“什么摊子上买的!这是真的金耳环呢,从百货大楼买回的!”我 吃了一惊,笑道:“怎么你们也学会保值储藏了!现在城里人有了钱,都去换黄 金美元什么的,害怕人民币会贬值啊!”母亲似乎没听进去,对着灯光端详另一 只耳环,然后又笑笑的取出第二只匣子来,里面是一枚戒指,母亲还是问我:“ 那你说这金戒指值多少钱?”我是顶外行的,只大约说了个数,母亲笑起来:“ 这还差不多!你爸爸没白买……” 我仔细看了母亲的首饰,然后又怂恿母亲戴起来看看,戒指轻轻就套进了母 亲的手指,耳环却费事些,母亲的耳眼这么多年空空荡荡竟不大习惯这乍来的黄 金恩宠。试了半日,母亲憾憾道:“明天请小明媳妇帮我弄吧!”然后又伸出戴 了戒指的左手,一家人看了半天,只是生生的不习惯……母亲粗糙的手,在我的 印象里只有劳碌的动态机能,没有被欣赏的静态价值,竟至于到了我们不习惯它 要装点自己的程度了。我沉默了,望着母亲;母亲是喜悦的,满足的,为那一双 历尽辛苦的手终于可以在年近半百的时候有一样可以和别人相比的饰物。 于是让母亲讲首饰的事情,母亲说,父亲看着电视,却微微地笑。原来是父 亲住院的时候,两人在城里逛,后来就去百货大楼的黄金柜台买了这些首饰。我 脑海里构造出年届半百的父母是如何有些羞有些自豪地跟柜台小姐打听着首饰的 质地样式和价格,忽然就想到:这就是父母的爱情和婚姻了,这么多年后才补上 的一节又老又新的课。这么想着,就狡黠地问他们:“怎么就想起来去买了呢?” 母亲说:“路过嘛,看着好,就买了。”我问父亲:“真的吗?”父亲说:“她 讲你二妈三妈都有女儿买耳环戒指,我们家没有女儿,你们两个又没结婚,只有 我给她买的份了!”母亲笑着,我和弟弟羞羞地笑起来。母亲收了首饰,叹气说: “儿子结婚,也是给他们的媳妇买,大不了再给他们的丈母娘买,哪还能想到自 己的亲妈……你不给我买,真的没人给我买了呢!”我笑着,说道:“妈,等我 挣钱了,给你再买项链吧,也是三金!”母亲笑着,起身收了首饰匣放进箱中锁 了,道:“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不过过年时候拿出来戴戴罢了……” 去外婆家拜年的时候,母亲已经戴上了耳环和戒指,两位舅妈一边研究母亲 的首饰,一边在跟舅舅们说话:“人家大姐都戴金耳环金戒指了,大姐夫买的呢, 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买啊?” 年过了,那些首饰不知道是否还被母亲戴着;我想那戒指十之八九是睡在箱 中了,耳环呢,也许还能装饰在母亲的双耳,诉说着一个普通村妇的自豪与幸福, 让她在耳环不易觉察的摇摆里,时时感觉到喜悦和满足,心底不知油然地又生出 多少宽宏的爱与感激来。 (寄自中国大陆) (《新语丝》9805) ◆               家  常                                ·巧儿·                  衣   一直很讲究穿衣。   年少的时候,讲究颜色。一种颜色似是诠释一种心境。记得曾经很喜欢过蓝 色调的衣服,似乎在蓝色的包裹下便拥有了落寞的古典和幽幽恬静。而现在想来 ,那么年轻却偏爱那么深暗的颜色,不过是一些少年强说愁的意味罢了。   后来大了,有一阵突然喜欢起绚烂的花布,于是或花衣配黑裤白裙,或白衣 黑褂着五彩裙裤,也是一番自得其乐。   再后来,什么颜色都敢于尝试,只求搭配合理。衣服的颜色其实更多的是给 别人看的,自己也就不那么在意。   年长一些后,讲究舒适。明白了衣服是为人的,人切不可为衣委屈自己。于 是开始注意衣服的质地,也不再单为了漂亮而买些穿起来烦琐的样式。   最喜欢在夏末秋初的时光穿衣。那个季节,空气中夹带冉冉凉意。走在偶然 落叶飘飞的林荫道上,一袭简洁的毛衣布裤,恰是舒爽怡人。清洁的衣物贴着微 凉的肌肤,风在织纹的缝隙中轻软地穿行。只有这样的时刻,才能真正体会到衣 服所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美丽,还有脉脉温情。                 食   较之于美食带给人短暂的感官快乐,似乎更喜欢它们被端上餐桌之前的悠长 过程。   一直就很喜欢做烧菜的前期工作。把买回来的菜蔬分类盛在小篮子里,然后 找个小凳子坐下,最好是有阳光的地方了,好慢心静气地摘将起来。那些时候, 一边淡淡地想些什么,一边不紧不慢地干活,简直是我记忆中最满足最悠闲的代 表。   下厨房的时候,并不喜欢人家帮忙。总原意自己一个人洗洗烧烧,自有一番 安然的顺序调理。若有默契的人在旁,随意地靠着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些家 常话儿,那已是最舒心的事。   比较喜欢慢火炖的菜。一来花功夫,总有些柔柔的深意,象是蓄了多少感情 在那汤里菜里;二来少油烟,不脏厨房,容易让人气定神闲地享受一份烹饪的轻 松惬意。看火上慢慢煨着,人可以间或做些其他事儿,抽空揭开锅盖,加点盐糖 ,一点一点看那色香味的浸润,真也是乐事一桩。                 住   从小就不大讲究住。可能和生长的时代有关吧。那时候各家各户顶多刷个墙 漆个地,干干净净便是最奢华的事了。不象今日,屋子里似宫殿也不觉得够。   所以一直对住处没什么要求,觉着只要居室清洁有序,便是住家的好地方了。   承妈妈的教导,还算是个爱干净的人。喜欢收拾屋子,以为再简洁的家什, 只要是清洁一样让人心神愉悦。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总是擦桌扫地。常常是等窗明 几净了,才想起还是蓬头垢面的,赶忙去梳洗后,就泡杯茶静静享受一下身处明 净的满意。   别的没什么,倒是认定屋子的采光很重要。   如果是朝南的房间,肯定是最爱的地方。一张桌,一张床,可在阳光下细细 演绎心情。   桌上要有小物件,随意而不零乱,在窗前静静洋溢着柔和光泽;要有摊开的 书,会有那么一两页在风中微张着,轻轻和着光线摇摆……床单一定要是温暖明 快的颜色,看上一眼,会嗅到阳光的味道;枕上斜依着的毛茸茸的娃娃,在斑斓 的午后阳光下眯眯笑着……   好象这就是一生对住的最大要求。实现过,也一直在追求。                  行   对“行”,好象就没什么具体的概念。小时候甩开腿天天“11路”也乐滋 滋地不觉得累,大了没钱的时候挤公车,有钱的时候打个的,都没有什么特别方 便或不方便的感觉。可能真正要等哪天自己开车了,才会有更确切的感受吧。   儿时因为父亲在铁路上工作,享受过那个年代所谓的家属免票,所以好象只 要是能坐火车的行程都肯定选择了它,因此旅行留给我的记忆大都是和火车隆隆 的铁轨声不容分割,也因此,在以后的生活中,坐火车旅行依旧是首选。   喜欢火车不紧不慢的节奏,更喜欢坐火车旅行给人的从容交谈和行走的空间 。夜晚充满韵律的火车运行声中,体会淡淡乡愁和默默思念,都是人之常情。   坐过船,大轮小轮都坐过。船上也是舒服,可睡可玩,一路风景,确也美事 。但回眸中深刻的倒是童年的时候,每年随家人去看一个婆婆时总要坐的一只小 船。那是一条小河,船也只一个,简陋的木制敞口船。行中,船夫不急,一船人 也不急,岸那边人似更不急,一河青水,摇摇晃晃,船中人浅笑细语,哪有一点 今天人人上车上船拼命三郎似的急躁怒怨。印象中这幅风轻水蓝的画面是最美的 行之图了。   飞机也坐过,然不幸的是,有晕机的毛病。所以对搭乘飞机的印象,只剩下 痛苦的煎熬和不停地祈祷它快些降落。 (寄自中国大陆) (《新语丝》9806) ◆            栩 栩 如 蝶              ·赋格·   远看像轮船,近看是楼房。舱壁漆作青黄两色,青得沉郁,黄得浮华,硬生 生地相并,刺眼得令人心惊。白桅杆上飘着黑旗帜,裂痕和疮孔之间展览着一颗 桀骜不驯的白骷髅。在这个似晴非晴的午后,我已无心推算旗动还是风动的问题, 只是怔怔地倾听一箭之外的海潮,为搁浅在街边的石舫暗中惋惜。   搁浅的又岂止是一座石舫。铁轨尽头停了辆电车,没有司机没有乘客的空车, 无声无息地在街心沉默着。在这具机械的额角,写着谜一样的目的地:“NO- WHERE IN PARTICULAR”。那是个什么所在呢,是不是也有 凉凉的海风和迎风招展的海盗旗。打量之际,难免生出一些暧昧的向往。   如果我计划于这个僻静的午后出走,沿着电车的来路寻找它本来的终点,如 果我决意变作一只快乐的蝼蚁,缓缓地爬过平庸生活的整个断面,如果我企图挣 断牵念的羁绊,实现一次物我两忘的逍遥游。   我将在哪个记忆的岔口搁浅。   也许注定就在下一个街口,那个没有路标的拐角处,有谁在那里等着我,对 我微微一笑,然后和我一起无知无觉地迷失。   如果有炊烟在空中打旋,面包铺的门口飘散着甜香,如果有冰淇淋车叮叮铛 铛光临深巷,左邻右舍的房门吱呀打开,如果有小狗懒懒地半躺在地上出神,围 着围裙的便利店小伙计站在招牌下抽烟。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张扑克牌。   我把它踩在脚下。六朵黑色梅花。不几步又有一张,背朝上。我轻轻一踢, 它腾空、翻转、落地。黑桃皇后。然后又是一张。不知是我跟着它们,还是它们 跟着我,总之这些零星散落的符号数字仿佛翩飞的蝴蝶,与我形影相随,彼此不 离不弃地晃过一条街又一条街,直到某个诡异的瞬间,我莫名其妙地开始怀疑自 我的存在,恍然陷入谁梦见谁的困惑。   在那一刻,它扑扇着翅膀,随后就消失了。仔细搜索,只见一条被人废弃的 磁带,蛇行在草丛中,长长的不见首尾。于是我鬼使神差似地猛一回头。   背后是山,脚底有路。山径像藤萝,寂寂地伸展,闲闲地攀缘。空山不见人, 一路流水落花。花自空中坠,那水却往上倒流,水里的花瓣也纷纷扬扬地逐流而 上。流水汇成潭,潭上有飞瀑,千头万绪向上空喷射。我疑惑着是不是到了那个 叫做忘川的地方。   仰见半空中有楼台高悬,待走近细看,却是废观一座,想来所谓蜃楼不过如 此。断垣残壁的夹缝里乱生着丛丛野草,东倒西歪的石碑坍陷其中,碑上的铭文 倒还清晰可辨,只是每个字都是反写的,更不能连词成句,大约这就叫做天书吧。 又一转身,险些被脚底的青苔滑倒,顺势伏下,发现草里埋着一口石井,两手恰 好把着凉凉的井缘。俯身往里边望去,深深的,森森的。投下一颗石子,半天没 有回音。到底井深几许,才能这样不动声色呢?或者是井中本无水,何处起涟漪, 也未可知。   绕过屋去,景致又变。屋后有塔,可能遭过雷殛,只剩了三层半。登上去, 一层比一层狭窄低矮,从塔顶那半层墙头缺口远望,只见一面碧绿的山坡,尽头 处一片烟霞弥漫。不禁自语:此处甚好,不如席地坐下,遥遥地看那飘忽聚散的 烟霞。   不知几时,背后响起隆隆雷声。回头的刹那,隆隆的电车缓缓转过街角,集 电杆在架空电线上游移触滑,噼噼啪啪的火花四溅,焰火一样湮没在混沌晦暗的 空气中。不觉已是黄昏,猛然感觉时光的流失,无端有了几分恍如隔世的陌生。   长夜将尽,而白昼尚未到来的那段时间,有种说法叫做“the wee  hours”。我喜欢wee这个字,它给我幽微迷朦的印象,就像从电车顶上 溅落的点点火星。暮色苍茫,黑夜将临未临时,也是一样,时间似乎停滞了,在 真实与虚无之间载沉载浮,但那一刻却注定在无知无觉中消失。   如果风铃、风车和风向标齐齐静默,那面残破不堪的海盗旗已经无力飘扬。   也许就在下一个街口,路灯下面,那个没有路标的拐角处,有谁扇动着翅膀 在那里等着我,对我隐隐一笑,然后形影相随地跟我回家。 (寄自美国) (《新语丝》9811) ◆             父亲、房子和我                ·邹士平·   在父亲比芝麻还小的官被撸了以后,我们家的民主生活便被父亲的专政代替 了。首先享受到这专政的皮鞭,当然是哥哥和我。我们都认为这是父亲的官瘾在 作怪,但是敢怒而不敢言。父亲习惯于在众多的事情中挑最重要的做,他认为教 育好两个儿子是最重要的。这就是他抓住我们哥俩不放的理论依据。   父亲不喜欢摆他当芝麻官的成功和荣耀,这是我到现在还敬佩他的原因所在。 父亲还有一个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的超人的记忆力:他会记起许多年以前 的某一细节。   父亲和我们谈得最多的是他一生三易其居。父亲在叙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脸 上多半写满了自豪。   父亲说他二十二岁结婚时,便凭着方刚血气和一腔热情,在老街上顶起了一 座新宅。那个时候还没有我,“顶起的那个新宅”是什么样子,只能从他的回忆 中加以想象。父亲每每谈到这事的时候,哥哥就不自在,因为他当时也二十二岁 结婚,他没有“顶起新宅”。   父亲说在那洋溢着汗水和温馨的新居里,举家度过了十二个春秋。一场突如 其来的大水将这一切化为了乌有,父亲领着侥幸脱难的一家人在朋友家蛰居了一 年。最小的难民是我,当时只会用哭和笑两种方式来表达观点。   在他人的屋檐下进出总不那么顺气。父亲又筹划着构筑新居。父亲说这时他 已迈入中年,智慧和经验替代了方刚血气。父亲选择了一块丛生荆棘的荒岗,他 要在那儿建立我们的新家。粘性很强的黄泥,雨天的路有半腿的泥沼,我记事的 整个童年都是与这泥沼作斗争,它唯一的优势就是比被洪水吞没的老家高出一百 多米。父亲那时是被洪水淹怕了。择高地而居不怕你洪水再大,父亲颇有心计地 想。   我的新家在这块开阔的地势上面南背北展开,青砖红瓦在蓝天白云下很惹眼。 庭前植了许多桑,后来仅成活一株,而且还是歪脖子,有一个好处:便于爬上去 摘又红又大的桑椹,那甜中带酸的滋味直让你三月不知肉味。   后院有一个三米见方的蓄水池,几株荷花支在水面上,数尾鲤鱼摇来摇去, 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一株团成蘑菇形的栀子树和沿着蠢笨的槠树攀援的金银花 在春末夏初竟相斗香。槠树立在池边上,金银花瓣常零落到水池里。鲤鱼最爱吃 了,高兴起来还翻个斤头,不小心便溅你一身水。   新家西侧的漫坡下面,是一方面积很大的水洼。父亲撒下的菱角在我的童年 里演绎了许多故事。菱角有两角的、四角的,偶或长出三角的,常常里肉撑破了 外皮。摇着小橹在菱塘里驰骋,有如犁铧豁开了土地,刺激而又新鲜。后来读到 “莲叶何田田”的句子时,便固执地认为:田田是用来描述菱叶的。   鱼虾鳖蟹很乐意藏在菱丛中,吃不愁穿不愁的,逍遥自在。而水塘与堤外的 大河是相通的,春季水涨,暮秋水落。枯水期眼看就到了,快活了一个夏天的它 们还乐不思蜀,与菱丛温情脉脉,腆着个肚子流连忘返。水势一落千丈,菱丛也 由滋养它们的窝摇身一变,成了罗织他们的网,这时想逃脱为时已晚,肥嘟嘟圆 溜溜的身子在离水的菱丛中作无谓的挣扎,只等束手就擒。四五岁的小男孩,泥 水中踉踉跄跄的,尾随着肥鱼,嘴巴合拢不过来。这在我的整个童年时代是一束 富有生命力的故事。   最能烘托气氛的要数那屋前屋后的数百株刺槐了,春风一过,槐花勃勃开放, 白簇簇一片,芳香馥郁,远远望去,俨然一片好庄园。   新家通往老街需要涉过两道渠,两道渠上有两座很狭窄的小石桥,秋天,小 石桥下有很多蛐蛐。这两道桥给了我不小的心理障碍,上下学的时候,总需要姐 姐的牵手,否则就认为会掉下桥去。母亲说,我不敢过桥,是小时候,脚心常被 姐姐挠痒痒的结果。   落日西下时分,我爱骑在院墙上,看余晖染红的河带,和河面上点点蚁动的 渔船,顺风的时候,还能听到嘹亮的号子。河堤上的老街永远悠然地飘着缈缈的 炊烟,最高的那棵老槐树是我们学校的,我知道那下面系着催我们上课的大铜钟, 铜钟上面有个喜鹊窝,我的同学拴柱曾经上去掏过几枚蛋,他因此被老师罚站了 半天,回来后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让同学们倾倒不已。我总是在这遐想中打发很 多时光,直到母亲大声地唤我吃晚饭。   我的这种文静被姐姐视作呆气,老师也怀疑我的智力是否正常,因为我的成 绩单满是红灯。老师说,顽皮的孩子考不好,是因为顽皮,而我不顽皮。考不好, 就是脑子不好。父亲大不以之为然。   虽然没有热闹的街坊邻居,没有相互嬉戏的同伴,但是,我可以拿着桑椹逗 池鱼,可以到小石桥下捉蛐蛐,可以在清凉的渠水里任意畅游,可以偷看姐姐的 日记,可以和大黄狗倚门翘首等待父亲归来,可以牵着风筝满岗乱跑,可以不想 老师留下的作业。每一个梦都是金色的,每一轮阳太都很新鲜。   父亲是在我十岁生日的那天,举家回迁到老街上的。因为举家忙着迁移,谁 也没有顾得上我的生日,包括我自己。全家都认为,住得好好的,干嘛搬家?老 街邻居私下里说,这是钱多了,硌腰。父亲这次动迁,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父 亲说,搬迁的日子是他有意选定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没当回事。   老街的纷嚷和嘈杂让我睡不好觉。小伙伴们过分的热情,也让我不知所措。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他们之间复杂的派系斗争游戏。   在父亲还辖着教我读书认字的学校的时候,一次国庆文艺会演,他在主席台 上,试图从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中,找到他的幼子,他以为他的儿子会和他们一 样出色,结果很失望。   会演结束后,父亲说是在餐桌上找到我的班主任的,他问他的儿子在学校如 何。班主任为这种疏漏的安排惶惶了好几天,不过,他还是当着父亲的面说,这 孩子很孤僻,不合群,整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这话无疑引起了父亲的注意。   其后不久,我们的一次体育课,不巧被他撞见了。同学们都在快乐地玩耍着, 我一个人坐在朝北的那个篮球架下呆想,显得惹眼的孤零。   父亲后来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第三次动迁前这些细节。我在记忆里搜寻了 很长时间,才大致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模糊轮廓。因为我的嗓门不够大,音乐老师 说我不宜参加合唱,于是把我从名单里剔了出来,据说音乐老师后来挨了班主任 的一顿猛训。至于体育课,可能是发生在拴柱被罚站之后。朝北的篮球架正对着 挂着铜钟的槐树,我在想着,还会有喜鹊从窝里飞出来吗?   我记得与父亲唯一的一次平等对话,是十六岁被重点中学录取的那年。父亲 认为我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了,谈话的主题也是围绕房子而展开的。父亲认为那是 他一生心血和智慧的结晶。我却黄口乳牙,出言不逊道:“大丈夫何乐一隅之安?” 父亲两只眼睛盯着我良久,说:“儿子,你还不懂这句话。”   后来读到孟母教子,三迁其居的故事,竟忍不住唰唰地掉下了眼泪。其时, 我的父亲已经作古,其时,我已知道了一隅之安,何其不易,其时,我已领悟了 父亲最后一次迁居的良苦用心。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寄自中国大陆) (《新语丝》9812) 【编后记】※※※※※※※※※※※※※※※※※※※※※※※※※※※※※※ 《新语丝》月刊是在一九九四年二月十日--那一年的春节--创刊的。开 始的几期也都在每月的十日出版,后来才改成了在十五日出版。到现在,这份中 文网络上最早的文学刊物已办了五年,出了六十期正刊和二十一期专题增刊。 逢五过十,总是该庆祝一下的。而五年来,《新语丝》已刊载了一千来篇作 品,也的确值得回顾。要从如此众多的作品中编选一本与月刊篇幅相当的文选, 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只把挑选范围局限在《新语丝》较有特色的散文、 随笔,也仍有不少佳作因限于篇幅只好割爱。入选的这三十四篇短文,当然不足 以反映《新语丝》的全貌,但《新语丝》的风格和实绩,却也由此可见一斑了。 这三十一位作者,有的已先后从网上消失,以后大概也不会重返江湖:图雅、 莲波、若玫、冬冬、凯丽、小友……,都是值得我们怀念的网友;其中图雅和莲 波对《新语丝》的贡献尤其大。先生有言:“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 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鲁迅《 白莽作〈孩儿塔〉序》)两个月前编辑着应该还健在但已在网上亡故的图雅、莲 波网文作品集时,我一样有着如捏着一团火的感觉。在现在编选这本文选,两手 依然滚烫。但是人去文存,只要朋友们的文章还在网上流布,他们的音容笑貌也 就不会在记忆中消失。 所以,这一半是为了庆祝,一半也是为了怀念。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稿:  阿飞、笨狸、赋格、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P.O.Box 26194,San Diego,CA 92196,USA 发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档:  WWW: http://www.xys.org (http://207.151.77.153)      ftp: xys.org/pub/ 订阅GB(HZ或uuencode GB版)《新语丝》,寄majordomo@xys.org 空标题,内容写subscribe xys-gb(xys-hz, xys-uu) your_email_address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majordomo@xys.org 内容写subscribe xys-friends your-add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