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适者生存”还是“幸者生存”?                ·方舟子·                  一   最近,中科院、科技部、中国科协邀请一些科学家评选出“科学家推介的2 0世纪科普佳作”,共有国外作品51种,国内作品42种(《中国青年报》1 999年12月28日)。我不知道具体的评选工作是怎么进行的,是每位科学 家只评选本学科的作品呢,还是什么作品都评?一出了本学科,科学家自己也成 了被科普的对象,见解未必就比普通人高明,而对本学科的科普作品,一般科学 家也不会去读。所以这样的评选,其实没什么意义。细看这份名单,也颇有滑稽 之处。比如,法布尔的《昆虫学笔记》、法拉第的《圣诞演讲》和达尔文的《一 个自然科学家在贝格尔舰上的环球旅行记》都名列其中,而据我所知,这三位前 辈高人的著作当时并没有藏之名山,要到现在才出土来竞争“二十世纪”科普佳 作。   虽然要怪这些作者生错了世纪,毕竟那都是经典著作。入选的当代外国作品, 原著也都是名著或畅销书,只有瑞士籍华人许靖华的《大灭绝》是个例外。它的 英文原著The Great Dying在1986年出版后就未再版,早已绝版,想买都买 不到。倒是中译本先后在台湾和大陆成了畅销书,不知是因为作者是华人的缘故 呢,还是因为其中对弱肉强食的帝国主义的批判和对中国道家哲学的推崇迎合了 中国读者的心理?   这本书的大部份篇幅都是在叙述作者本人如何参与发现了天降陨石导致恐龙 灭绝。我是看了此书,才知道原来做为沉积地质学家的许博士还在破解这个近年 来被各种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重大科学之谜上扮演了重大角色,虽然他的角色, 大抵是通过跟某位研究恐龙的权威共进午餐讨论问题而表现出来的。我从来没有 见过哪一本科普著作如此津津乐道、一而再再而三地细述餐桌上的没有纪录的非 正式讨论,不能不让人佩服其记忆力。但是,此书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作者的 这类“科学自传”,而是他在第一章和最后一章对达尔文主义(自然选择学说) 的批判。在中文版序言中,他如此归纳其批判纲领:   “我们如今愈深究生命历史的记录资料,适者生存并非自然规律的事实就愈 明显,它只是英帝国的邪恶政治哲学。愈钻研史料,就愈发现达尔文主义主张的 自然选择并非科学,而是宗教信仰。”(我手头的三联书店版《大灭绝》中译本 (任克译,三联书店1997年1月版)未收这个序言,这里转引自薛原《关于 许靖华和他的两本书》,载《读书》1995年第7期)   这实在是有点耸人听闻了。我曾见过美国的“科学神创论”者引用过许靖华 的类似论述以证明即使进化论者也抛弃达尔文主义,这可以说是许博士在进化论 问题上最为人所知的“贡献”了。   一部优秀的科普著作,应该局限于介绍科学思想、方法和知识。当然,如果 科学在哲学上、思想上能够给人某种启迪,也不妨加以引申。但是,如果倒过来, 从自己的政治观点、哲学思想或道德理念出发,先入为主地到科学领域寻找盟友 或敌人,则是一种披着科学外衣贩卖偏见的宣传手段。这样的著作,可能是思想 著作,却不是科普著作,更不会是优秀的科普著作。《大灭绝》正是这样的著作。 它先认定了自然选择学说是英帝国的邪恶政治哲学的理论基础,因此必须千方百 计地推翻其科学性。它认为恐龙灭绝于天灾的发现即是从科学上否证了自然选择 学说,最后主张必须以“幸者生存”取代“适者生存”做为真理,宣扬“一切全 在时运”的“道家”说教(这种说教是否真的是道家的,且不论)。   “适者生存”是不是邪恶的帝国主义哲学?“幸者生存”是不是就是人生真 理?我无意在这里讨论这些说不清、辩不明的哲学问题。我只想讨论在许靖华的 论证过程中所牵涉到的两个科学问题:恐龙灭绝是不是由于陨石撞击地球引起的? 如果是,自然选择学说是不是就不成立了?                  二   曾经主宰大地两亿年的恐龙在距今六千五百万年前地质年代的白垩纪和三叠 纪交界之时灭绝了,对此历来存在各式各样的解释,但都难以证实或否证,一直 没有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假说。这种情形在七十年代末发生了改变。在当时,曾获 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路易思·阿尔法雷兹率队在意大利发现白垩纪和三叠纪边界 (称为K-T边界)的岩层含有高浓度的稀土元素铱。以后,在其他许多地方的 K-T边界岩层中也发现了类似的“铱异常”。稀土元素在地球岩层中虽然稀少, 在陨石中却含量很高,因此阿尔法雷兹认为这种“铱异常”现象表明在白垩纪后 期,曾经有一颗直径长达十公里的大陨石跟地球相撞。如此相撞,相当于几十万 颗原子弹在地球上同时爆炸,足以引起物种的大灭绝。以后科学家们又陆续发现 了陨石大碰撞的证据。比如,在陨石碰撞时,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石英晶体,这种 晶体也在K-T边界的岩层中被发现。又比如,某些氨基酸在地球上含量很低, 而在陨石中含量却很高,而K-T边界的岩层也被发现含有高浓度的这类氨基酸。 在1990年,在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发现了一个直径长达一百八十公里的陨石坑, 被一些科学家认为就是这次大碰撞的遗迹。   现在,已很少有科学家还会怀疑,在六千五百万年前,曾经发生过一次惊天 动地的陨石大碰撞。有的甚至认为发生过不止一次的碰撞。问题是:这样的陨石 大碰撞和恐龙灭绝是不是具有相关性?先后发生的两件事,不一定具有相关性, 是科学研究的常识。还必须找出相关的证据才行。遗憾的是,目前只有证据表明 有过陨石大碰撞,却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次大碰撞导致了恐龙灭绝。事实上,虽 然有很多科学家相信陨石大碰撞导致了恐龙灭绝,但也有许多科学家持相反的观 点。早在七千万年前,恐龙王朝已开始衰落,逐渐灭绝,在大碰撞发生之前,恐 龙种类已从三十属减少到了七属。陨石大碰撞可能不过是对在五百万年前就已开 始的灭绝过程给予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使它更快、更坏地结束而已。而且在大碰 撞发生之后,恐龙也不是马上就全部灭绝,而是还挣扎了相当长的时间。这是一 个多灾多难的时代,大陆板块正发生激烈的漂移,导致火山爆发频繁,海平面下 降,气候变得很不稳定,夏天变热冬天变冷,恐龙的栖息地遭到了破坏,所有这 些因素,也都可能使恐龙灭绝。使问题变得更复杂的是,恐龙虽然是这次大灭绝 中的明星,却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许多物种,包括百分之七十的海洋物种,也同 时灭绝了。为什么恐龙和其他动植物灭绝了,而哺乳动物、鸟类以及爬行动物中 的龟、鳄却生存了下来?还没有一种理论可以完满地解释这种有选择的结果。   总之,在恐龙大灭绝的原因问题上,学术界还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主张“ 天灾说”的(以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为主)和主张“地变说”的(以古生物学家、 地质学家为主)仍然在激烈地争辩,各有各的证据。由于问题的复杂性,在以后 恐怕也难以有个定论。然而,《大灭绝》却将一个还有很大争议的假说当成了定 论,断言陨石大碰撞就是恐龙大灭绝的唯一原因,忽略了相反的证据,隐瞒了学 术界的争议,这样做,固然可以畅快地“证明”自己的哲学思想,却不是科学的 态度。                  三   如果物种大灭绝是由于陨石大碰撞或其他的灾变引起的,是不是就推翻了“ 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学说?答案是否定的。许靖华博士之所以会用灾变来否证 自然选择学说,完全是出于对自然选择学说的误解。许博士虽然是一个杰出的地 质学家,但是他的专业与进化论关系不大。他对自然选择学说所进行的攻击,不 仅不具有任何的权威性,而且处处暴露了他并未受过现代生物学的系统训练,对 现代进化论的基本概念都缺乏起码的理解。许博士近年来通过《大灭绝》一书和 其他文章所散布的这些不负责任的言论,不仅被神创论者所利用,而且也在海峡 两岸的知识界造成了一定的困惑。比如,光是《读书》一本杂志,几年来就连续 刊登了《质疑达尔文》(1994年第7期)、《关于许靖华和他的两本书》 (1995年第7期)、《猎犬号与达尔文主义》(1996年第4期)、《整 个人类的存在只是偶然》(1998年第2期)等数篇文章介绍、鼓吹许靖华对 所谓“达尔文主义”的批判,除了刊登过马少华《“思想责任”追诉多远?》 (1995年第11期)一文对把达尔文进化论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挂钩的做法表 示抗议之外,就没有见到有谁出来指出许靖华对自然选择学说的批判在科学上是 完全站不住脚的。在此,实有进一步加以澄清的必要。   自然选择的核心内容是“生存竞争,适者生存”。许靖华认为“生存竞争” 的观点是错误,生物间互助共存才是规律:   “共生演化现象,例如一种新的飞虫为一种新的花木传播花粉,是极为常见 的。反之,像是两种飞虫为了争夺一种花卉的花蜜而争斗,或者两种花卉为了争 夺同一种花粉传播者而互不相容的竞争,却是极为罕见的。而且,这种生物个体 卷入的斗争,实际上是与整个自然界的斗争。那些英国飞蛾相互之间并无争斗, 它们的适应能力只与树皮的颜色和鸟的眼力相关。”   在这里,许靖华显然把生存竞争简单地等同于种间竞争,并误以为共生演化 现象就可以否证生存竞争。事实上,生存竞争和共生演化现象并不矛盾。生存竞 争是生物过剩的繁殖力和资源的有限性这一对矛盾的必然结果,但是,不同的物 种之间并不一定就都存在竞争,而取决于它们在生态系统中的位置。处于食物链 中的同一环的生物可能要竞争相同的食物和生存空间,所吃的食物、所生存的空 间越相似,竞争也就越激烈;竞争最激烈的是在同一种生物内部,因为它们的食 物和生存空间完全相同。这种竞争可以是直接的、激烈的(比如角斗、捕杀), 也可以是间接的、和平的(比如把食物吃掉,别的动物就吃不到)。因此,如果 两种飞虫都吸食同一种花卉的花蜜,它们之间必定有竞争,只不过这种竞争未必 是通过暴力来实现的,而可以是和平的:比如,如果其中一种飞虫抢先把那个地 区的花蜜都吸完,另一种飞虫就只能改食别的花蜜或灭绝。同理,如果两种花卉 由同一种飞虫传粉,它们之间也必定有竞争:比如,争奇斗艳地吸引飞虫的传粉。 同一种飞虫的不同个体(对社会性昆虫来说,不同群体)由于飞翔、采蜜能力有 高有低,同一种花卉的不同个体由于花香、花色、生长速度有异,内部也在竞争。 在面临鸟类捕食时,英国飞蛾相互之间也在争斗,只不过这种争斗是通过翅膀颜 色的不同而间接体现出来的。   许靖华认为“适者生存”是没有意义的同义反复(中译本误译为“陈腔滥 调”),“因为它根据幸存者来定义适应能力,而没有独立的标准做为预言的基 础。”这是一个流传颇广的对自然选择的误解,最早可能是英国哲学家波普提出 来的。但是,在生物学家的教育下,波普在晚年公开宣布改变对自然选择学说的 看法,承认它不是同义反复,而是科学理论。自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 基因学说被有机地结合进了自然选择学说,从而使得生物学家不仅可以定性地预 测在某一环境中具有什么样的基因的个体会是“适者”,更可以定量地预测此 “适者”后代在群体中的传播、进化过程。生物学家也已可以通过实验验证对 “适者生存”的预测。自然选择学说已成为了生物学中最为定量化、最有实验支 持的一个分支。这些事实,是对现代生物学的发展稍有了解者就都该知道的。然 而许靖华仍然断言自然选择无法预测,因为它无法预言灾难何时会降临,在灾难 降临之后环境会怎么样。这种要求,是超出了自然选择学说的范围的。自然选择 学说并不试图预言灾难或环境的变化,它不过想指出,在一个给定的环境中,只 有那些适应了这个环境的生物才能生存下去。环境本身虽然变化无常,适应与否 却不是如许靖华所言的没有意义,因为它决定着生物自身和后代的命运。   如果“适者生存”真的如许靖华所说的是没有意义的同义反复,那么它就是 无法被否证的玄学。然而,奇怪的是,许靖华却又试图用灾变引起了物种的大灭 绝来否证适者生存。事实上,在灾变发生之后,何种物种能够生存,仍然是要由 自然选择来挑选的。在大陨石撞上地球之后,哺乳动物由于适应了变化了的环境 (体形小、有皮毛、生活在地洞中等等),才生存了下来。以后,又由于以不同 的方式去适应由于大灭绝所遗留下来的巨大的生态空间,本来体小如鼠的原始哺 乳动物才得到了发展的机会,快速地进化,取代恐龙成为了地球的主宰。可见, 恰恰是大灾变为自然选择提供了最广阔的表演舞台。   值得指出的是,地理环境的改变并不是导致物种灭绝的唯一原因,不同物种 之间的竞争是物种灭绝的另一个因素,对此生物学家已有一定的研究,提出了各 种灭绝模型(比如“红后”模型)。特别是,在现在,人类这个物种正成为物种 灭绝的最大因素。预计在五十年之间,现存物种的三分之一将会由于人类的捕杀、 破坏栖息地而灭绝。这是人类的生物本能所导致的,自有人类以来就一直在进行 着的,并不是由于相信了“生存竞争”的邪说才如此野蛮。许靖华从大陨石撞击 地球导致物种大灭绝这一特例,就断言绝大多数的物种灭绝都是由于地理灾变引 起的,声称可能所有的灭绝现象都是偶发性的、不可预见的,这是毫无道理的。                  四   许靖华所鼓吹的“幸者生存”才是真正的同义反复。在他看来,进化和灭绝 都是随机发生的,只有幸者才能生存,生存下来的即是幸者,除此之外,幸者并 不具有可供辨识、研究、预测或回溯的任何特征。这种说教,也许有其哲学意义, 却没有任何科学意义。如果生物的进化是随机的,我们又如何能够研究它的机理? 一句“幸者生存”就可以解释一切了。   幸运的是,“幸者生存”在生物学界并无市场,自然选择仍然被公认为生物 进化的根本动力,是对适应性现象的唯一合理的进化机制(对非适应性现象还有 不同的进化机制)。许靖华对此也感到疑惑:“毫无根据、且与大多数事实不相 符合的一种假说,如此轻易地为广大科学家所接受,原因究竟何在?我想,除了 因为我们愿意相信它外,没有别的解释。”别的解释其实是有的,只不过欲以导 师身份来指导生物学家的许靖华缺乏自知之明:广大科学家要比许靖华更懂生物 学,知道自然选择很有根据,且与大多数事实相符合,并非只是假说,而是一再 被验证了的科学理论。当许靖华与神创论者异口同声,高高在上指责生物学家们 都是一群盲目崇拜一个谎谬、邪恶的信仰的信徒的时候,实际上也就是在蔑视生 物学家们的科学态度,侮辱他们的人格。这种人身攻击不会对科学发展有任何的 影响,因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只接受证据和逻辑。所以虽然许靖华在十几年前就 呼吁“天择说理论的谎谬之处已经暴露无遗,现在该是醒悟的时候了”、“再也 不能让它披上科学的外衣而贻误后代了”,近年来更无视新达尔文主义七十多年 来的蓬勃发展,妄称“达尔文主义曾经是一种科学推想,但到了二十世纪,它已 只剩下‘主义’的部份了”,而科学的发展仍然与他事与愿违,自然选择依然是 生物学研究的基本理论,这是许博士只要去翻翻据说他每周必读的《自然》、 《科学》等国际权威学术杂志上的生物学文章,就可以明白的。   一部科普著作,不应该与科学界的主流唱反调。这并不说,科学界的主流学 说不能被质疑和挑战,只不过这种挑战还是交给有能力的专家,在学术界内部、 在学术刊物上进行为宜。自然选择学说也的确一直在学术界内部受到挑战,只不 过这些挑战都是针对自然选择的适用范围,没有哪个行家会象许靖华一样,狂妄 到要全盘推翻自然选择学说。本身并不具备向学术界挑战的能力,只会撰写通俗 读物向并不具备鉴别能力的普通读者鸣冤叫屈,不可能对学术研究会产生影响, 但是却有可能蒙蔽、误导了读者,甚至以之为时髦。近年来,各种反进化论论调 的确在中国的文化界风靡一时,这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1999.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