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城的鬼话和神话               ·方舟子·   去年我曾写过一篇评论高考语文的文章《不动声色的变迁》(载《书屋》 1999年第6期,《新语丝》1999年第11期),在肯定自恢复高考以来, 作文命题从政治化到社会化再到自由化的大趋势的同时,也指出“高考试题就像 文武之道,历来是一年紧一年松,明年又复辟了也说不定。既是‘变迁’,也就 难免会有‘反动’。”真是不幸被我言中。今年的高考语文题就是一大反动。我 拿到今年的试卷,兴致勃勃地往下做,做到了第四大题被要求阅读理解鲍昌《长 城》一文,就再也无法做下去了。幸好我并非真的考生,可以罢作。包括我的外 甥女在内的考生们就没有这么幸运。我实在搞不明白,命题者为何强迫三百多万 考生欣赏这么一篇拗口、生硬、矫情、虚伪的文字。   这篇无论从文学的角度还是从语文的角度看都属赝品劣作的文章,据说已在 北京海淀区6月份模拟试题中出现过了,北京考生已预先知道了部份高考考题, 使得高考这一在中国极少见的公平竞争的形式因之腐败。不难设想,以后全国考 生将不得不购买北京海淀区的模拟试题,那篇文章,大概就属于要为京城教育系 统在全国开拓商业市场的拳头产品,然而那又是什么样的货色?      高考做为国立的强迫性考试,不应该选用当代作家的文章,用了也不应该保 留作家的署名,否则有变相为该作家做广告之嫌。高考做为规范性考试,也不应 该选用含有争议内容的文章,以免使考生困惑。长城在国内外历来被视为中国的 象征之一,有作家要攻击这个象征,自是他的言论自由,但是命题者强迫考生欣 赏这样的攻击,却是将个人的偏见硬塞入了公共教育渠道。鲍昌对长城的攻击、 谩骂,“民族封闭的象征”、“文化愚钝的标志”云云,也毫无新意,不过是重 弹电视政论片《河殇》在十几年前就已弹过的老调,同样是出于对中国历史的无 知和曲解。例如,鲍昌嘲讽道:“但幻想毕竟是幻想,封闭终不能封闭。几多和 番公主的幽魂,带着环佩的响声在月夜中归来了。”就是明显的无知之谈。实行 和亲政策的汉、隋、唐并不修长城,它们的版图也都在长城之外,而修长城的秦、 明却又从不和亲,和亲的失败与长城的修建又如何能扯得上关系?      长城之修建,虽然始于秦始皇,但秦长城在今天只剩下了难以辨识的遗迹。 鲍昌所见到、所感叹的,实际上是明长城。中国之落后于西方,始于明末,于是 “精英”们要清算中国历史,就要把明朝拉出来亮相。明修长城,在《河殇》、 鲍昌之流嘴中,便成了“民族封闭的象征”。民族封闭的反面是民族扩张、开放, 明永乐一朝,恰恰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扩张、开放的。交趾(越南)内附,奴儿干 (黑龙江中下游)开发,将中国版图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永乐五次亲征大 漠,郑和七下西洋,去了前朝闻所未闻的国度,先后有4个国家的7个国王访华, 3个死于并葬于中国,如此雄才大略,如此广通友好,在中国历史上,也是绝无 仅有的。在土木之变之后,明朝国势急转直下,在与北元的对抗中由攻势转为守 势,才有一个叫朱纯的给事中上疏请修长城(明人称之为“边墙”)。但是一直 拖到了孝宗成化十年,才由延绥巡抚余子俊开始真的修起了边墙。可见修长城, 不过是在与异族的长期对抗中,国势衰落之后无可奈何之举,就象当时的城市必 建城墙,大户人家必立院墙一样,又何必根据什么“封闭”、“开放”的现代观 念对之指手划脚?      明长城是否有必要修?是否真正发挥了保家卫国的作用?这一点,当时的人 最清楚。明代最杰出的军事家之一戚继光被北调蓟辽为国家守边后,他所能想到 的,也是在其治内大修特修边墙,建筑了长城中最为坚固的一段,屹立至今。不 论是起初的蒙古人还是后来的满洲人,长城一直是他们入侵中原的最大障碍。即 使击破了薄弱环节入塞掠夺,长城也使他们有后顾之忧,绝不敢久留。直到吴三 桂打开了山海关的大门,长城才真的成了废物,吴三桂也因此直到现在还被骂为 大汉奸,也从侧面反衬出长城之重要了。是的,再坚固的城墙也会被攻破,再高 深的院墙也不可能防止一切的偷盗,但是并不能因此就抹煞城墙、院墙在平时的 保护作用。如果没有长城的保护,当时的中原人民真不知要更多地经受多少异族 入侵的苦难。如果有人在城破之日,被盗之时,就怪城墙、院墙毫无用处,大概 要被视为呆子。鲍昌对长城自作聪明的嘲笑,正是这种现代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呆语:“由是人们发现:边墙不再是屏障,紫塞不再是嵌奇。它变得可笑,仿佛 受尽了时间与空间的嘲弄。”   鬼话往往是神话的先导,丑化历史的长城是为了美化今天的长城。鲍文结语 云:      “哦,长城!我不知你对此作何感想。你那虽然古老但仍坚固的躯体,愿意 接待异域殊方的杂色人流吗?你能承受住历史的再冲荡和新世纪的胎动吗?      “你不语。你扎根的纠墨。群山不语,并晴洁气爽的长天也不语。      “但人们告诉我:外层空间能看到的地球上惟一的人工痕迹,就是你呵,长 城!”   如果长城真的是外空间能看到的唯一的人工痕迹,或许会让某些虚荣的国人 骄傲一番,虽然我觉得这样的骄傲实在是莫名其妙。可惜的是那不过是误传。没 有人知道这个谣传是怎么开始的。有人估计是在美国首次载人飞船升天之前,美 国航空航天局的某位大腕的随口猜测,后来被误传成了实有其事。美国《国家地 理杂志》1996年11月号报导航天飞机宇航员Jay Apt的话说:      “我们寻找中国的长城。虽然我们能够看到象飞机场跑道这么小的东西,但 是长城看来主要是由与周围的土壤同一颜色的材料建成的。尽管一直有故事说它 能在月亮上看到,长城在只有180英里的上空就已经几乎不可见了。” (Orbit,The Astronaut’S View of Home)      另一位宇航员William Pogue曾在1973至1974年间在 太空站工作,他所在的高度要高一些,约300英里。1991年他在《你在太 空中如何去浴室?》(How Do You Go To the  Bathroom in Space)一书中指出,在那样的高度上已无法用 肉眼看到长城,而需要用到望远镜才能看到。      根据高考语文的标准答案,鲍文的最后这句感慨是为了“显示出中华民族的 伟大、自豪和自信,能承受改革开放的冲荡”,却原来一个民族的伟大、自豪和 自信,竟是要建立在这么一个子虚乌有的谣传之上的。      长城就是长城,不要丑化它,也不必美化它。它已经失去了军事价值,却不 无审美价值。它虽然不是外太空唯一可见的人工痕迹,却仍然值得我们骄傲:我 们的祖先不仅有魄力设计人类古代史上最为宏大的建筑工程保护自己的家园,而 且有能力完成它。 (2000年7月11日,寄自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