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珍妮共厨                ·小 解· 珍妮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住到一个房檐下了。那是19 96年,她刚大学毕业,囊中羞涩,而我有钱舍不得化在每天利用率仅8/24的房 租上,两人便不约而同地看上了当地最便宜的一栋房子。名曰两室一厅,其实区 区小厅是厨房,厕所,浴室三位一体的一条狭长过道,几乎没有活动空间。好在 有独立卧室各自为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每天拿出钥匙开门锁门时还多少享受 到一种隐私权。(我不仅囊中羞涩,背上还负债四万。大学期间政府所提供的无 利息贷款,毕业后就该还了。我学的是社会学,现在在一家公司当接线员,年薪 还不够糊口。要不,我才不会到这间破屋来委屈自己呢。可这位解小姐,拟或解 太太?--我还未来得及搞清你的婚姻状况--你怎么总把钱为人服务的主宾关 系搞颠倒?太费解。--珍妮注) 珍妮早报到三天,先入为主。并告房东后来者须接受一个条件,就是同意使 用她的锅碗瓢盆等厨房设备。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吗?我便欣然接受。但是进得门 来才赫然发现上下大小厨柜都塞满了杯盏碟盘。作料瓶子,盒子和罐子不亚于药 房的铺张。墙壁上挂着深浅不一,直径有异的煮锅,炒锅和炖锅。抽屉里则刀剪 勺叉铲,堆满了尖锐金属,俨然象个兵器库。我巡视了好半天,也找不到可乘之 际来插入我的一锅一瓢一碗一筷。这才感到珍妮的狡黠,她成功地诱惑我接受了 割让厨房的条件。我想重新谈判,可是对方迟迟不露面,仅在冰箱门上用磁西瓜 压了张小纸条:“嗨,我是珍妮。欢迎你和我共住这套公寓。希望你遵守住房合 约”--神气什么?你不就比我早来三天吗?却俨然以老住户自居说起教来。我 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妈妈买了只新鸡,晚上“旧”鸡们集体啄它,不让进窝。看 来不光是鸡之初,性本恶。(艾丽丝,你误会我了。合约是我们的共同准则。我 们美国人喜欢把话说到前头,双方依约行事,省却诸多麻烦。我明明在冰箱上致 词欢迎,怎么还会啄你呢?--珍妮又注) 管他人性,鸡性,我要使用我的权利,用厨房做饭。我饿了。一切尚未就绪, 我就凑合着炒点葱花下点挂面吃。葱刚入油锅,就听到失声怪叫:“What抯 wrong?!”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竟木木地反应不过来。这时隔壁闺 门顿开,跳出一个庞然大物来。"What are you doing?""Cooking."我虽未带敌 意,语气里却充满了自卫的能量。珍妮迅速扫视了一番厨房兼客厅,没有爆破迹 象,便舒了口气。接着就忍不住吸着鼻子说,好香。好香。我是最经不起被人夸 奖的。珍妮一下搔到我的痒处,剑拔弩张的局势立即化解。两人握手寒暄,互报 姓名,并说有对方做室友很好。珍妮虽然人高马大却不粗犷。她说她老老爷是从 捷克斯洛伐克移民过来的,我却一直怀疑她有白俄血统,因为她的一举一动都使 我想起憨态可掬的北极熊。有一次她到机场接我,彼此拥抱时我居然有种被淹没 了的感觉。 珍妮进屋后,就不再闭门,不知是想表示友好,还是想引进点厨房的葱花飘 香。屋外渐渐黑下来了,珍妮房间的灯光射出一束宽阔的光带,把一个活脱脱的 侧身轮廓投射在客厅的墙上。那曲线还算凹凸有致,只是显得过于张扬。特别是 中段朝后撅起的部份,活象个台阶,足以坐排小孩。有一项调查报告说,当两队 男女混合的人群迎面走来时,所有男人的眼睛都停留在对面姑娘的脸上。而所有 女人的眼光也瞥着迎面而来的同性。我相信这个调查的真实性,因为仅这幅女性 投影也足以让我呼吸暂停数十秒。(憋死了,可别控告我的影子是第一号杀手。 --珍妮注) 饭做好了,就餐前我礼节性地问珍妮愿不愿和我共享中国挂面。珍妮喜出望 外,连忙坐到餐桌旁。她的反应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只下了一小撮挂面,窝了一 颗鸡蛋,现在如何一分为二?珍妮正在满怀好奇地玩弄着象牙筷子,并未觉察到 我的为难。我略经踌躇,便把挂面和鸡蛋全盛给她,自己泡了碗方便面。珍妮吃 得津津有味,而且开玩笑说她碗里的面耐高温,不像我碗里的面那样都被烫卷了。 我拿出叉子和勺子让珍妮选,珍妮却选了筷子。她既不端起碗,又不弯下腰,我 看筷子在遥远的碗和口之间运行得实在太艰难,几次劝她改用叉勺,她却兴致盎 然地说只有用棍子才能吃出中国饭的真髓。中国的餐具被人赏识,我心里当然快 活。虽然珍妮总是满把手抓住筷子的下端我也不觉其脏,饭后四根筷子一齐洗, 下一顿又随机地摆在餐桌上。渐渐地,珍妮的手指在筷子上的支点越来越高,运 作也越来越熟练,可惜的是她终究没有修成正果,因为她坚持把筷子颠倒过来用。 (我觉得圆的那头磨擦系数太小,夹住的东西容易滑脱。方的一头好劫持饭菜。 --珍妮) 厨师象作家,总希望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珍妮越赞美我的烹调技术,我就 越挖空心事地翻新花样。酒肉穿肠而过,友谊与日俱增。餐桌上我们把中西文化 夹在饭菜里互相传授。慢慢地,珍妮不但会说几句中国话,还关心起中国事来。 九八年台湾地震,是她首先电告我“台湾土摇了!”比新闻工作者还积极。我做 的饭不管是酸甜苦辣,她都爱吃。不过并不都原汁原味全盘接受。她喜欢对中国 饭菜做点小小的加工,或者更准确地说,加醋。珍妮酷爱镇江香醋,不但往红烧 肉内加醋,青豆角内加醋,就连喝小米粥,她也要倾注5-10cc镇江香醋。 我这个从醋坛子里泡大的老山西,一开始颇高兴他乡遇“知味”,但是后来就对 珍妮的醋量感到恐慌,生怕醋酸蚀烂了洋胃,中国食品公司可担当不起。(放心, 我亲爱的朋友。醋酸比胃酸弱,怎么会腐蚀我的胃肠?亏你还是个学医的。再说 洋胃比土胃结实,君不见我们洋鬼子都爱吃半生不熟的牛排吗?--珍妮) 我一向惜情顾面,做好饭后,不向同室发声邀请,就别扭得无法开口进餐。 这习惯是当年在国内学校的集体宿舍养成的,那时得到的回答总是预期中的“不” 字。有人批评中国人不会说不,大概是因了他吃东西从不让人罢。否则,他必定 会享受到无数次听“不”的滋味。不过,不知趣是对虚伪的惩罚。渐渐地,我就 受不了珍妮的顿顿欣然同餐。但又拉不下脸独享饭菜。于是采用了迂回战术,拖 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途中心想,今天不需做俩个人的饭了。顿时脚腿都轻松 灵便了。(可你脸上总是一幅乐施善予的样子呀。你为什么不象Pizza一样 把馅儿都摊在表皮上,却象饺子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叫人猜不透内容?--不客 气的珍妮) 珍妮象只可爱的宠物,听得门响,便立刻来到客厅迎接我。我见她睡眼忪惺, 不好意思地道歉道:“把你惊醒了。”“我没睡。我等着你呢。”话不在多。这 甜甜一句话就暖透了我的心窝,我情不自禁地脱口问她:“吃过晚饭啦没有?” “没呢。--想不出吃什么。”看她懒洋洋,娇滴滴的模样,我情绪又急剧恶化。 撒娇也不看对象。然而我没有显露不悦。只是一如既往地做两个人的饭;一边在 心里嘀咕着决不能长此以往。(啊,原来如此。够了。我不想往下看了!--珍 妮) 就在我下决心断然采取革命行动的前夕,“革命的本钱”却突然遭到流感病 毒的侵袭。我躺在床上绝食罢工整整24小时。珍妮不但送来各种饮料,居然主 动请战,要为我们做饭,而且要做道中国饭。我被她对中餐的热爱所感动和鼓舞, 兴致勃勃地要教她鸡蛋炒大米。 “不用,我有食谱。你就继续摆平自己吧。”她满怀信心地走进了厨房。 我美滋滋地进入迷糊状态,准备“睡”享其成。个把时辰后感到膀胱充盈, 爬起来上厕所时惊奇地发现餐桌上摆满了大小测量器皿:天平,量筒,量杯,量 勺等等,琳琅满目,比我们中学学校的化学实验室仅少几盏酒精灯。锅台上则整 整齐齐地放着两颗鸡蛋,切好的葱段,西红柿片生姜丝等,还有称量好的各种作 料。珍妮见我醒来,便立刻抱怨大米太硬,蒸不熟。我问为什么不加锅盖?她重 温了一遍食谱,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书上没有说蒸米饭要加盖呀!” 我终于忍不住问珍妮道:“你又不善厨,为什么买这么多的厨房用品?”珍 妮郑重其事地说,“这些都是我爷爷的心血和心意。我爷爷开饭店做了一辈子饭, 临死指定我继承全部厨房遗产,包括这本食谱,也是我爷爷留给我的。” 我不知道她爷爷在八仙桌方面的成就,但是在挑选接班人方面绝对失误。因 为珍妮曾告过我她有姊妹十三个。几年前她父亲去世,年底母亲便率领他们六兄 妹浩浩荡荡入主继父家,那边已有七个继姊妹在等候。这就说明她爷爷并非别无 选择。 病愈后我全然打消了革命的念头,决定继续和珍妮和平共处。难得珍妮对做 中国饭发生了空前的兴趣。我也乐得由单干户加入互助组。厨房出现了中美合作 的新局面。谁能料到教珍妮做中国饭比教她识方块字还难?难中之难则是教珍妮 包饺子。从和面起她就开始和我纠缠:面多少磅,水多少毫升。我说只有你和我 两名吃客,一磅面足矣,至于水,我是凭经验,看行情,先少加点水,边和边调 整,太软了就加点面,太硬了就添点水,她说,一加面,不就多于一磅了吗?我 说多少无所谓,吃不了放冰箱。她摇着头说,艾丽丝,不控制个常量,处理一大 堆变量X+Y=Z太复杂了。我说你得建立点模糊数学观念,所谓常量,也是个 范围,而不是个固定点。她不心甘情愿地说了声OK,我便得过且过,进入第二 教程。关于什么东西可以做馅,她又和我较劲。我说原则上讲,什么都能做馅, 只要你爱吃。她便问冰激凌能做馅吗?她最恨我的“一撮”“适量”“酌情” “少许”等用语。我说这些词体现了中国厨师的灵活性,她却说我不懂得精确就 不配搞烹调,勿言搞科研了。大有断送我学术生涯之势。我们就这样从头吵到尾, 吵得连品尝饺子的胃口都没了。而她坚持把我加入的丸霰膏丹,液体固体纤维粉 末等一一称量记录,搞得我浑身发毛。包饺子原本是轻车熟路,我在她的严密关 注下却变得神经兮兮,不知所为。 不过去年圣诞节珍妮从波士顿来电话说,她就是用我教她的那种饺子款待她 的新男朋友的。我说你得再学种新馅儿,不然男朋友会很快吃腻的。珍妮却漫不 经心地说,那我就再换个男朋友。她还真懂点辩证法和相对论。唯一感到遗憾的 是共厨两年,未能削平珍妮的台阶和其他过度突兀的部份。她明明酒满肠肥了, 还说不吃甜点就象没吃饭一样空虚。我试图用水果来充填,但吃完橘子苹果后她 还是要挖几勺冰激凌。 (本文为第一届“PSI-新语丝”华人留学生网络文学奖评委推荐和表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