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0/03 (第七十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三月份增刊《电视系列剧》于三月七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roserv.org    ※ ※                                 ※ ※※※※※※※※※※※※※※※※※※※※※※※※※※※※※※※※※※※                 § 【卷首诗】           § 诺 克:面对你美丽的悲哀    §  面对你美丽的悲哀去悲哀你的美丽       去悲哀你的美丽   §                 §       ·诺 克· 【网讯】            §                 §我的城市 是你天空右边的梦 你的歌是 【牛肆】            §我的孤夜 那被你关闭的书籍 淌出的泪 方舟子:何必欺余秋雨太甚    §你说我是 调戏空虚的刽子手 苍白经历 亦 歌:龙年说汉字       §打劫早春 我爬行着走近你却 失去目的 少 君:人生自白——按摩女   § 元 江:累中吟         §面对你美丽的悲哀去悲哀你的美丽                 §走向刑场你微笑的子弹已洞穿回忆 【丝露集】           § 真 水:《月光》奏鸣曲(外一首)§你的沉重 是我夹在左手的烟 我的诗是 解 聪:日落、云及其他     §你的主题 那让我死去的烟蒂 燃烧着悔 阿 瑟:爱恨一巴掌       §我说你象 踢碎童话的红舞鞋 步履沧桑                 §逃避残雨 你低头寻觅的星辰 可曾破译 【网里乾坤】          § 李 信:伪近代化的幻灭     §面对你美丽的悲哀去悲哀你的美丽 泽 熙:经典悖论漫游(续一)  §费加罗婚礼已从我的皱纹里飘向你                 § 【网萃】            § 张远山:寓言四则        §〔一九九九年七月四日〕                 § 【网讯】∽∽∽∽∽∽∽∽∽∽∽∽∽∽∽∽∽∽∽∽∽∽∽∽∽∽∽∽∽∽∽ 《新语丝》一九九九年优秀作品评选结果   《新语丝》一九九九年优秀作品评选已经结束。新语丝编辑部根据每名作者 只选一篇以及编辑作品不参加评选的原则,依照读者投票结果决定获奖名单如下:     公 羊《发面馍纪事》     狗 熊《木卫二》     少 君《人生自白──爷们儿》     泽 熙《〈老子〉在西方杂谈》     百 合《出逃理由》     阿 待《亨德小姐》     吴 过《落满蓝蜻蜓的花径》     青 梅《他朝两忘烟水里》     张远山《故事家与道理家》     左宏辉《绝代天骄》   每位获奖者将获得奖金二百美元。请获奖者尽快跟新语丝编辑部联系。   新语丝编辑部感谢所有作者和读者对《新语丝》的支持。 ★ 《新语丝》于三月七日出版“电视系列剧”增刊,发表杨进创作的电视系列 剧《你好网吧》选集。 ★ 上海代表团张仲礼代表领衔提交的关于尽快制定《电子商务法》的议案,被 今年九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秘书处编为1号议案。 ★ 全国政协委员周晋峰提出《让互联网互联互通》的提案,建议政府采取措施, 让互联网互联互通,使互联网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信息高速公路。他认为,造成中 国互联网速度过慢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各家独立网络各自为政,利益冲突,自己的 资源不愿轻易地与人共享。 ★ 今年全国人大、政协“两会”的提案、议案多,不仅通过报纸、电台、电视 等媒介与民众沟通,而且开始涉足网络。在网上发布的提案中,谈及最多的是 “西部开发”,“国企脱困”、“反腐倡廉”。一些代表委员们还纷纷通过网络 直抒感怀。一位政协委员在政协网站“委员心声”讲述自己的“戏剧观”,而另 一位委员则在网上讲起了会议期间的趣事。 ★ 浙江省杭州市旺实计算机有限公司“网吧”去年因经营电脑游戏被杭州市文 化局查处,对公安部、信息产业部、文化部及国家工商局联合下发的《关于规范 “网吧”经营行为加强安全管理的通知》中“网吧不得经营电脑游戏”的规定向 国务院提请行政复议。国务院法制办最近做出答复,认定该规定合法。这是行政 复议法施行以来国务院受理的首起对抽象行政行为提请审查的案件。 ★ 被擅自卖掉三个月的163电子邮局日前全面瘫痪,用户无法进入收发邮件。 163邮局是中国第一家网上免费邮局,至今注册用户已达二百万之多,居各网 站之首。自从被擅自卖掉后,邮件收发服务一直不正常。 ★ 由教育部所属的中国留学服务中心开发的网上签证申请系统于三月一日正式 启用。用户可以在网上办理出国签证表单填写、修改、查询及有关业务。据介绍, 此方式已获得有关国家驻华大使馆的认可。这个系统首期先在全国十八个省、自 治区、直辖市投入使用,下半年陆续在全国范围内开通。 ★ 由李小龙和甲丁作词、卞留念作曲、满文军演唱的春节晚会最新歌曲《打个 电话》成为我国第一支在网上成功销售的歌曲。销售以MP3的文件形式通过网 络下载完成,价格仅为1元人民币,通过招商银行的一卡通网上支付。短短几天, 试听及购买的用户已超过了5000人次。 ★ 国内首个网民自发权益保护组织——易趣“克克伯调查局”近日成立。其职 能为监督在网络交易中的不良行为,包括恶意竞价、虚报商品、以次充好、伪造 身份等,并曝光出近30位违背信誉的网友。 ★ 台湾国家安全局资讯室主任张光远在立法院公听会上指出,在去年李登辉总 统发表“两国论”后,大陆曾在三天内向一百六十八个网站同时进攻,入侵国安 局网站七千二百多次。张氏称,虽然到目前为止未见大陆方面发动讯息战干扰即 将举行的总统大选,但是没有干扰不代表没有发动攻击的可能,各方在这段时期 仍要提高警觉,慎防大陆对台金融以及交通体系干扰。 ★ 刘德华个人网站自三月一日开办以来,每日浏览人次逾二百万,首日更高达 二百六十万。网站为andylau.com ★ 多伦多大学五名来自香港的毕业生联同另一名同学,成功开发出世界上第一 套容许互联网用户使用任何语言搜寻或注册网址的软件,为全球网民清除了网上 的语言障碍。有了这套软件,人们可用本国的语言进入国际网络,各国的公司亦 可以用本国语言的商标作网上用的名称。 ★ 美国《个人电脑数据》杂志(PC Data)发布最新统计数据显示,网上商店 CDnow.com今年二月的顾客人数超过了一百万,首次超越Amazon.com,成为顾客 最多的网上商店。过去一直雄居网上商店排行榜首位的Amazon.com网站同期的顾 客人数为九十八万四千人。 ★ 根据全美风险投资协会(NVCA)公布的资料,1999年美国风险资金 投资达到了创纪录的483亿美元,比1998年增长了151·6%。其中, 与互联网业相关的企业是最大的赢家,获得了全部风险投资的66·1%,吸引 了319亿美元的风险投资,比1998年增长了354·8%。 ★ 于上周六结束的美国亚利桑那州民主党总统初选,缔造了全球首次网上政治 选举,获得空前成功,投票率是上届的三倍。这次网上投票自上周二早上开始, 于上周五晚结束。没法上网或喜欢旧方法投票的选民,则在上周六投票日前往传 统票站投票。在为期四日的网上投票中,至少有三万五千人投了票。相比之下, 上届只得一万二千人投票。 ★ 美国国家宇航局将启动一项名为星际互联网的项目,计划将互联网延伸到火 星上,以适应未来的火星探索、太空旅游和人类去火星定居的需要。 ★ 美国联邦调查局(FBI)承认其网站2月18日被黑客堵塞了几个小时, 情况跟多个主要商业网站被阻断相同。 ★ 据希腊半官方“马其顿新闻社”报导,希腊“黑客”去年十一月曾入侵美国 军方位于亚利桑那州的最高电子指挥系统,造成军方指挥系统因接获错误讯息而 陷入紊乱。 ★ 为庆祝执政二周年,韩国总统金大中日前设立了一个供公众投诉的反官方贪 污网站。这个新网站被称为“Sinmoongo”,名称源自古代韩国实行的 一种制度,即人们在受到不公平待遇时可鸣鼓申冤,要求皇帝主持公道。 ★ 大型电脑互联网站雅虎正面临一项全球性抵制,一个反种族主义组织指摘, 雅虎容许客户在其网站上拍卖与纳粹有关的物品,纵容一些可耻的交易,故发起 国际抵制大行动。 ★ 麦当劳公司最近宣布它已经投资Food.com公司,人们能够从网上定购它的食 品,所定购的食品将由该公司送货上门。 【牛肆】∽∽∽∽∽∽∽∽∽∽∽∽∽∽∽∽∽∽∽∽∽∽∽∽∽∽∽∽∽∽∽ ◆             何必欺余秋雨太甚                ·方舟子·   去年我写了篇《郭沫若抄袭钱穆了吗?》(载《新语丝》1999年第4 期),用意也无非是想说何必欺郭沫若太甚,结果到现在还有人说我是郭沫若的 徒子徒孙。现在,在余秋雨风光了好几年之后突然成了文坛老鼠人人喊打、打得 他赌气撒娇以“抗议盗版”这么个奇怪的借口宣布封笔罢写之际,我再来喊一声 “何必欺余秋雨太甚”,难免会有人视我为余家保镖、吹鼓手。因此实有必要先 声明一下:我并非余秋雨的忠诚读者,甚至连读者也算不上,至今能够让我有耐 性读完的余氏大作屈指可数,实在是因为受不了那股矫情味儿。本来就没计划分 析余氏文章,暴露自己的孤陋寡闻也无妨。在我读过的有限几篇余氏散文中,并 没有发现多少渊博的“文化”,更不必说什么“大文化”。既然这种贴着“文化” 标签的散文有如此众多的读者,既然余秋雨成了一种“现象”,那么有许多文人 愤愤不平,加以分析、评论、抨击、挖苦,本也是文坛的一条规律。但是,如果 我们不想让一场嘻笑怒骂的文斗变成了流氓斗殴,有两点需要引起警戒:一,不 懂装懂者混水摸鱼;二,上纲上线搞政治斗争。                 (一)   第一条可以被某报称为“学者”的吴海发为例。“不懂装懂”原是吴海发对 余秋雨的评价,我现在反过来用于评价吴海发,其实是偏轻了。此君成为批余健 将,始于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在1998年12月2日的《中华读书报》上刊登了 《致余秋雨教授的一封信》,这封信被各个报刊广泛转载,最近又做为重头文章 收入了《余秋雨现象批判》(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书。这篇文章所指出的余文在 历史知识方面的“硬伤”,其实大多不成立。在此没必要逐条分析,只举出关于 唐朝科举制度的一条说明:   “您把古代选拔人才的考试,一无例外地笼统称为科举考试,但您笔下无县 试、乡试、会试、殿试的概念,以至第236页上出现了秀才进京城会试的笔误。 这个笔误说明您对古代科举的基本概念模糊不清,就随意挥洒写长文,许多古代 文化人倒在您残酷横扫的笔下,不明不白、喊冤无地。   “原文是‘维将应举’,就是说王维将参加举人考试,参加乡试。您却理解 为进京的会试。原文为‘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解头是乡试举人头名,即 解元。您却理解为‘上报的第一人选’。原文‘九公主’是唐睿宗的第九个女儿, 与唐玄宗为同母兄妹,她有‘力荐’的能耐,但无钦定的权力。您却把她写成召 来考官一说‘就成了’。王维状元及第在开元十九年(也有说在开元九年),那 是以后的喜报呢。举此一例,说明您写作行文粗疏,不够细致。   “还有状元有五名之说,也是常识性错误。状元是殿试第一之谓,仅此一人。 再说殿试是皇帝亲自主持钦定的,崔郾有钦定状元之权限吗?没有的。”   余秋雨对古代科举的基本概念是否清楚我不知道,这位吴海发本人却是模糊 得一塌糊涂。他把“县试、乡试、会试、殿试”当成了科举的基本概念,却不知 这些基本概念是在宋以后才形成的。唐朝的科举,只有解试(也称乡试,包括县 试和府试)和省试(也称礼部试,也就是后代的会试)两种,并无更高一级的殿 试。唐朝的皇帝(比如武则天、唐玄宗)偶尔也在殿上亲自考试贡士,那是屈尊 当主考官主持省试,并不是省试之上另有殿试,也不是常制(见《文献通考》卷 二九)。要到宋开宝六年,宋太祖在讲武殿考试进士,颁定名分,这才有了真正 的殿试,并成常制。唐朝进士的名次,是由主考官决定的。起初主考官由吏部考 功员外郎担任,地位很低。开元二十四年发生了考生李权责骂主考官李昂的事件, 唐玄宗觉得有必要提高主考官的地位,便改由礼部侍郎担任。别的官员也可能被 派遣当主考官,称为知贡举。省试的结果送交中书门下详覆,放榜前进呈宰相征 求意见,叫“呈榜”。也就是说,名次由主考官决定,宰相有权更动。但皇帝按 例是不管的,除非发生意外。《旧唐书·苗晋卿传》记载了这样的一次意外:玄 宗的时候御史中丞张倚的儿子参加省试,知贡举吏部侍郎苗卿和宋遥想巴结他, 便将张公子录为进士第一名(“状头”)。不料张公子不读书的名声在外,放榜 后舆论大哗。玄宗便在花萼楼主持重考,录取的只有原来的十之一二。张公子在 考场上手持试纸,终日不书一字,时人称之为“曳白”。   唐人的“应举”,也就是参加省试考进士。吴海发看到一个“举”字便以为 是参加乡试考举人,那是望文生义了。唐代的乡试(解试)其实徒具形式,以推 荐的居多,所以王维才想到走后门。王维开元七年参加京兆府试,九年进士及第。 《唐才子传》则说他开元十九年及第,但一般认为“十”字衍,因为《旧唐书》 为“开元九年”,《新唐书》说“开元初”,二书一致,而且成书都比《唐才子 传》早。王维在开元十九年之前就已当了多年的官(大乐丞、济州司仓参军), 也可见应是九年及第。所以《集异记》说王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矣”,余 秋雨跟着说“就成了”,也无不妥。到各州送举子赴京应举叫做“解”,列在解 送名单上第一名的就叫做“解头”,余秋雨将解头说成“上报的第一人选”,是 恰当的。解头也就是以后的解元,不过这是宋真宗天禧年间才改的名。进士第一 名,在门下省呈报的名单中列在最前面,所以叫“状头”。唐朝的“状元”是什 么意思呢?一种说法认为跟“状头”同义(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八),近来的 另一种说法则认为状元泛指一般的进士,并非第一的意思。自唐末至五代,状元 才专指进士第一名(何忠礼《状元、榜眼、探花名称探源》,《杭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第13卷第三期)。按后一种说法,余秋雨将杜牧称做“第五 名状元”,虽然听上去“是常识性错误”,也无不可。   以上的辨识与常识有一定的距离,因而吴海发指责余秋雨一再犯了“常识性 错误”还能迷惑一般读者。但是,最近吴海发再次给余秋雨写公开信,却把自己 的老本赔了个精光,暴露出了他自己才是不具有最起码的历史常识和古文阅读能 力却自我感觉奇佳的妄人。这封登在2000年03月08日《中华读书报》的 《再致余秋雨先生的一封信》,显示出吴海发在初战告捷后踌躇满志,不仅不再 称余秋雨“教授”,而且对余秋雨的指责,已由“行文粗疏,不够细致”升格为 “读书心浮气躁,随心所欲,说得不客气一点简直是不懂装懂”了,也就是从失 误变成了低能了。吴海发如此教训余秋雨道:   “晋文帝者,不是别人,就是司马昭,即司马懿之子。据《三国志·魏志》 记载‘文王讳昭,字子上,宣帝第二子也’。他是西晋王朝的王族,先封为大将 军,后封为晋文帝(原注:注意,不能称晋文王,《世说新语》称晋文王,那是 错误的,徐震先生早就指出了这个错误)这种帝,不是最高的天子,也不是一 国的国君,而是对皇族与功臣的封赏的称号。王国维先生在《观堂集林》别集—— 《古诸侯称王说》一文中有详细的界定。王,则是最高的天子,一国的君主,秦 以后又称皇。”   在一份以知识分子为主要读者的大报上读到“这种帝,不是最高的天子,也 不是一国的国君,而是对皇族与功臣的封赏的称号”、“王,则是最高的天子, 一国的君主,秦以后又称皇”这种连初中生都知其谬(吴不是讽刺余连高中语文 都没学好吗?)的话,实在是非常滑稽的。他抬出了王国维,也许能吓住了不少 人,可惜那不过是当虎皮的大旗。王国维那篇几百字的考证,说的不过是在商、 周之时诸侯也能称王,跟魏晋的帝号一点关系都没有。从秦到清,只有天子才能 称帝,并不存在一种可以赏给皇族和功臣的帝号。唯一的例外是皇帝追认没当成 皇帝的祖、父为帝。司马昭就属于这种例外。他在世的时候,并非“西晋王朝”, 而是曹魏,虽有篡位之心(成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即本此),却未付之 行动。生前被曹魏封为晋王,死后谥号文王,称他晋文王,正是最恰当不过的。 他死后几个月,儿子司马炎推翻曹魏,创建晋朝,于是他也就沾光变成了晋文帝 了。在始皇帝之后,天子就改称皇帝,王只用于诸侯藩王,又哪来的王在秦以后 又称皇?   吾闽谚云“半桶水泼泼流”,但象这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桶里一点水也 没有,也能流得到处都是的,只能算是当今文坛的一个奇迹了。                 (二)   余秋雨是个流行的文学家,那么当然可以对他的作品做文学批评。余秋雨也 被舆论誉为“文化大师”,那么当然也可以对他进行文化批评。不管是褒是贬, 言辞多么激烈,只要不是不懂装懂蒙骗读者,我觉得都是正常现象。但是,既然 余秋雨并非政客,也没有公开宣扬过自己的政治纲领,却要挖掘其思想的政治根 源,跟他做残酷无情的政治斗争,则是可怕的越界行为。这方面,可以余杰的《 余秋雨,你为何不忏悔?》为代表。对这篇文章的原创性,现在有些争议。早就 有人在互联网上指出,这篇文章基本抄自张育仁的《灵魂拷问链条的一个重要缺 环》一文。近日张育仁本人也指责余杰剽窃,余杰则称只是引用,并非剽窃(见 《长江日报》2000年3月8日)。我没读过张文,无法判断其中的是非曲折。 其实即使并非剽窃,这篇文章也很难算得上“原创”,说是综述更恰当些,其中 并无多少属于作者本人的观点、证据。根据余杰自己的标注,文中大量引用了张 伯存、张育仁、鲁迅、王东成、钱理群、波普、巴金、洪子诚、默茨、肖斯塔科 维奇、任不寐等十余位中外作者的论述、言论,属于余杰本人的东西的,主要也 就是那些穿插在铺天盖地的引言之中的既大义凛然又不着边际的判词。现在文坛 上流行的是余秋雨式的矫情,象余杰式的煽情,已经久违了二十多年了。矫情羞 羞答答、扭捏作态,诉诸感性,让人作呕;煽情在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之后, 露出的是耸人听闻的嘴脸,挥舞的是非理性的批判大棒,令人齿冷。   余杰在文章的最后如此解释他为什么不放过余秋雨:   “假如所有的中国人都不忏悔,那么中国的自由和正义只存在于‘过去’和 ‘将来’。假如我们都像余秋雨先生那样失去了对苦难的记忆、对罪恶的记忆、 对责任的记忆,那么我们所期盼的幸福和祥和的生活便永远没有保障。假如我们 的历史还是像积淀了仇恨、愚昧和迷狂并且反复释放的《二十六史》,那么我们 的将来也必然是其中某个章节的重演而已。”   这种以民族先知自居的预言,用于写诗消胸中块垒则可,用于写评论做批评 则相当吓人。我不知道余杰是经过了怎样周密的论证才推导出了这条中国历史发 展的必然规律。我们姑且让他当一回不证自明的先知,相信他的发现的正确性, 那么我们仍然无法从逻辑上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余秋雨。显然并不是所有的中 国人都不忏悔,余杰不就赞扬过巴金主动忏悔吗,难道巴金被开除国籍了?显然 我们也并没有都失去了对苦难、罪恶和责任的记忆,这类记忆文章随处可见。那 么,根据余杰定律,中国的命运已然得救,我们所期盼的幸福和祥和的生活已经 永远有了保障,历史的悲剧不会再重演。那么,为什么他还不放过余秋雨,非逼 着余秋雨对二十几年前的所作所为忏悔不可?莫非余杰就象余秋雨的吹鼓手一样, 真把余秋雨当成了中国文化的代言人,乃至于所有中国人的代表,余秋雨不忏悔, 就等于所有中国人都不忏悔?   余生也晚,文革时还不太懂事,只知有个“梁效”、“两报一刊社论”,不 知还有个据说仅次于“梁效”的“石一歌”。如果不是余秋雨的批评者反复提醒 我们余秋雨是“文革余孽”,是“石一歌”的主要成员(对此余秋雨本人则否认, 见《中国新闻周刊》第三号),“石一歌”的大名,恐怕早真的从我们记忆中消 失了。余杰所揭发的余秋雨在文革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也就是写了一些 大批判文章。凡是在文革中生活过的识几个字的普通中国人,没写过大批判文章 的,恐怕找不出几个。这是时代的使然,并非象余杰设想的“专政机器用装满子 弹的枪口对准我的脑袋,逼我写文章”那种可笑的悲壮。在那个时候,文章写得 好的,得到上级赏识,进了写作班子,对文学青年们来说,无疑是一种荣誉,就 连冯友兰、周一良这样的前辈高人也欣欣然进了“梁效”,何况余秋雨在当时也 不过是象余杰这样的文学青年罢了。余秋雨既非文革的罪魁祸首,也算不上文革 的风云人物,除了动动笔杆也没听说过有打砸抢烧杀行为,也没有象戚本禹、王 力、浩然等这些真正的文革风云人物那样重现江湖为自己的文革经历鸣冤叫屈、 树碑立传,只不过是由于文学才华而比普通中国人多了点不凡的经历,为什么独 独挑他出来?即使是“石一歌”(十一个),也还有其他的十个人在,为什么就 要他一个人承担责任?难道真要把他当成中国文化的代言人、全中国人的代表, 要他一人为中国的历史灾难忏悔、赎罪?   而且,我们有没有权利强求别人忏悔?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人有此权利:法 官和神职人员,即便他们要人忏悔的时候,也是以法律、神的化身出现的,并非 以个人的身份。忏悔是个人的选择,没有人有权利强求别人做此选择。但余杰向 余秋雨发出最后通牒:“这种宽容是建立在自我忏悔的基础上,对于那些犯有罪 行却死不忏悔的人,我们不能一味地宽容——纵容了恶的力量,也就伤害了善的 力量。”能够做出这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判决,不知是以法律,还是以 神自居了。余杰以鲁迅的传人自居,言必称鲁迅,却多属穿凿附会。翻遍先生文 集,可曾有要某个人忏悔的强求?即以鲁迅名言为例:“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 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解剖别人,善意的是要引起疗效的 注意,恶意的是要让“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并不是以导师自 居强迫被解剖者忏悔。解剖自己也许可算是忏悔,但那也是自我的忏悔,跟别人 无关。自我忏悔者值得我们的尊敬,鲁迅的伟大也就在此。但是自我忏悔了,也 并不因此给了你道德的力量去强迫别人忏悔,何况现在强求别人忏悔者,其实自 己是从不公开忏悔的。人人自以为有权利逼迫别人低头认罪,那正是文革时代才 有的事。   更何况,是否悔改,并不在于言辞,而在于行为。今天放下屠刀在佛前痛心 忏悔,明天拿起屠刀继续杀人,并不能就立地成佛。如果一个人在行动上已然悔 改,在口头上是否表示忏悔,又有什么要紧?余杰引用了鲁迅的话做为大棒挥向 余秋雨:“无论古今,凡是没有一定的理论,或主张,而他的变化没有一定的线 索可寻,而随时拿了各种各派的理论来做武器的人,都可以通称为流氓。”二十 几年前的余秋雨或许是这种拿理论做武器的流氓,二十几年后的余秋雨至少在言 行上已变得“平和儒雅”,倒是今天那些拿了古今中外各种各派的理论做武器, 一股脑儿全往一个不过是多卖了几本书的文人身上砸的喜打群架的评论家们,实 有流氓之嫌。 2000.3.9 (寄自美国)    ◆             龙年说汉字                ·亦歌·   今年在美国有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那就是汉字的出现率很高;譬如美国邮 政总局早早就出了精美的龙票,鲜红的底面上飘逸地书着“龙年”二字,边上腾 扬着一条黄色的剪纸龙,构思巧妙,让人爱不释手。象这种在一般西方人心目中 从来也是上不了欢庆场合的凶恶丑陋的怪物,随着祖国国力的日益强盛,竟也昂 首挺胸了。除此之外,美国总统还在除夕之夜特意向全美的华人说恭喜发财,虽 说发音怪里怪气,但毕竟是美国历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连时代广场上的巨幅广 告屏上也闪出了庆祝龙年的霓虹,就别说网上大大小小的贺卡站了,各式龙卡应 有尽有,让人眼花缭乱,一时汉字满天飞。且说春节期间汉字在美国走红后,常 有各种单位来请华人去写字或作演讲,本人就被附近的一所学校请去表演写毛笔 字。   说起本人的毛笔字,骗老美可以,骗自己是不行的,都已十几年没碰过毛笔 了。这天接到请柬后,先赶紧用热水烫开那支做了多年装饰品的毛笔,又取出了 寿春堂的赵体帖翻开一看,要照模照样地临个“平”字什么的,还真有点难,好 在繁体的龙字算是帖子里最好画的一个字,认认真真地练了一阵后,觉得可以应 付一下了。不料第二天到了那学校后,可真傻了眼;学生们整齐整齐地排了一串 长队,每人手里都拿了张纸要求我写字,于是只好抖擞精神,先运气于臂,在一 张大纸上走了个斗大的龙字,总算不坏,引来了劈里啪啦一阵热烈的掌声,心中 好生受用,便放出生平本事来,每人得一个龙字,一气写了一百多张,膀子都快 提不住了。看着学生们一张张惊讶崇拜的脸,我这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想想, 在中国哪会有人来求我的墨宝?!托龙年的福,也让我露老脸了:-)   却说我这里风光十足,有的同胞却栽了;回到家后,发现我家的邮筒里有一 本印制得十分精美的儿童服装目录杂志,是一家叫PBK的专门做高档儿童服装 的邮购公司寄来的龙年专集,上面有一系列的产品,如床单,枕套,背心等,都 印有“龙年”,“幸福”等字样,算是别出心裁的,不妙的是待我定睛仔细一看, 却发现坏了,“幸福”的幸字写错了,下面多了一横,成了一个“羊”字,所以 这个字看起来怪怪的。我一想,人家虽说是为了牟利,却也是在无形之中帮助弘 扬中国文化,给人报个信儿吧?于是就拨了上面的免费订购电话,和该公司的推 销员说了此事,不想推销员认为事态严重,赶紧将电话层层上转,最后找来了公 司总经理,当他得知此事后,便大惊说这怎么是好?仓库里还有多少的成品堆着 呢,这不都废了!还有那些已寄到各地的十几万本目录……于是便诅咒道:“ 这个该死的Peter Zhang!”我这里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忙问谁 是那个比得·张,他说是公司的一个职员,这些字就是请他写的,我一想不好, 这不是要把人家的饭碗给砸了吗?大过年的,我这是干吗呢!于是便赶紧替那个 比得·张动脑子,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便对那总经理说:等等,也许他这么做 是故意的,中国的汉字常可以多一划或少一划来表示某种特殊的涵义,譬如孔夫 子府上的大门上就有“富贵通天”四字,其中的“富”字上面无点,取的就是 “富贵无顶”的意思,话说这羊可是大吉大利的动物,早在周易里就有“三羊开 泰”一说来贺岁首,既然孔家能“富贵无顶”,那比得·张当然可以来个“幸福 有加”了,因此这幸下变羊,羊祥相通,真是富贵吉祥,说到这儿,便连说变得 好变得妙,这可是值得收藏的精品哪。那总经理听到这儿,便有点高兴起来,问 是不是真的这样,我这里又赶忙拍胸脯说没错,你该奖励一下那位比得·张先生。 总经理道了谢,说是要给我送一套床上用品表示谢意,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 其实并非是我不想要,而是想“冤无头,债无主”,这么着清净。这事保不定要 露馅,到时候万一那比得·张按着公司给我寄礼物的地址顺藤摸瓜地找上门来, 我哪好意思见他!   事后跟一哥们说起此事,他说那比得·张兴许是和张铁生同班出来的也说不 定,只是文革期间可以交白卷写白字,到了美国做生意可是写不得白字的,不过, 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你老兄也是尽了心了。我觉得也是,但不知为啥,每次 只要一想起有那么多“土羊”在老美的卧室里神情暧昧地瞅着我,晚上便难免要 做恶梦。 (寄自美国) ◆            人生自白——按摩女                ·少君·   “少君,你好!   “自从北大毕业时一别,匆匆过去了十七个年头。我们每个同学的命运差异 极大。回顾过去,仿佛做了一个很大很长的梦。想当年我们曾一起在未名湖畔散 步,一起在大饭厅争论,一起在大操场跑步、打排球……。太久太久的事情了, 每当想起这些我就会泪流满面……”。   圣诞节前的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来自大陆的大信袋,娟秀的字体使我想起 那个苗条漂亮可爱的中文系小女生夏黎。她是我们五四文学社的诗人,也是中文 系的系花,曾引起无数燕园才子的追求和爱慕,我也曾是她恋人队列中的重要一 员。说不清由于什么原因,在我临毕业时,我们分手了,一晃这么多年没再见面。 出国前听说她由于不满在某儿童出版社呆板的编辑工作,以一个湖南姑娘特有的 果断和勇敢,毅然辞职离京到海南岛寻找新生去了。以后似乎没有再联络过。我 很奇怪她为什么来信,又为什么写这么厚的信。   “我由于不满北京的古板和窒息的社会空气,只身来到海南,但一切更令我 失望。这混浊的政治,荒唐的改革,把一个纯洁的海南岛变成一个大赌场。看到 昔日同学一个个跃升高位,有的爬到了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职位,有的成为作家、 经济学家;有的则远涉重洋去镀金和淘金,而我却在这块已被污染的土地上苦苦 挣扎,又没有勇气回到北京。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惨况使我完全丧失了回去的信念, 我相信命运。也许上帝就专门安排我去体验各种生活,然后在一间冷清的小屋中 去写我的大半生。这是真的吗?未名,记得我们在一起时,你曾说过我永远当不 了作家,永远不会像我的同学陈建功、张曼菱那样安静地坐在桌前,因为我太浮 了。为此我很痛苦,如果你知道我的现在,你也许会更加强你对我的偏见。但我 还是想告诉你,我必须告诉别人我的现在,要知道我是多么地孤寂……”。   我自认为很理解这个曾迷醉北大男性世界的湖南女孩,但当我读完下面的文 字,我几乎惊呆了。我好象不认识她了。她所经历的世界是那么遥远,那样难以 接受。她的任性,她的勇敢,她的遭遇,她的经历确实是我们北大同窗中所少见 的。也许对于我的读者,她的所历所闻会帮助你们认识一下今天的海南世界,理 解改革开放所提供的另一侧面……   我提着身边唯一的漆皮小箱,作为一个大学生按摩女,走进位于海口市郊的 海南桑拿浴按摩院的门内。按摩院的大门口供奉着持刀怒目而视的关公,像的两 边对联写着“忠同日月义同天,志在春秋功在汉”,据说是请关公保佑老板平安 地招财进宝。另一说法是按摩院邪气多,关老爷可以镇邪。我在关公像前香火的 袅袅轻烟中,合掌默默祈祷关公驱邪避难,保佑我度过难关。   在海南被宣传为经济大特区后,起初连桑拿浴和按摩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人们,听说这个行当非常赚钱,也都纷纷自己掏钱或与港商合资,在旅馆或商业 区树起光怪陆离的霓虹招牌,桑拿浴按摩院便以雨后春笋之势孕育而生,由零发 展到几千家。大可以大到包下整幢宾馆,装饰豪华,富丽堂皇,按摩小姐人数达 六十多,小可以小到私人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美容美发店后面也提供按摩服务。按 摩小姐只有二、三人。这些按摩女郎百分之九十九的是“大陆妹”。这也是根据 顾客心理挑选的,她们来自北方,身材苗条,皮肤光滑白嫩,相貌很“靓”,所 以能招客。   我坐在老板办公室,等待和经理见面,四周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墙壁上 贴满关于公司员工的各项管理制度、作息制度及罚款制度,以及按摩房里按摩的 程度。   经理是个保养得很好的矮个中年男人,问我会不会按摩。我说不会,他说原 则上学五天实际上学一个下午就可以工作了。随后拿出合同要我签名,我只记得 其中的主要几条。签完卖身契似的合同,经理便领我去宿舍。   这所按摩院设在一座宾馆的整个顶屋,进门的第一个感觉是光线灰暗,供奉 在木盒中的财神“关公”在暗红的灯光下显得威武轩昂而又有点滑稽可笑,仿佛 是守卫收银柜。旁边收银柜的正前方紧闭着两扇用红绸遮住的大门,一扇上写着 淋浴室,另一扇门上什么也没写,但来人自然明白,那里肯定通向按摩房--钟 房。门外有一名身着大红锦绣旗袍容貌秀美笑容可掬的迎宾姐,旗袍的侧缝一直 开到大腿根部。淋浴室的外间四周的墙壁立着木柜,每个木柜上有许多小抽屉, 挂着钥匙,专装客人换下的衣物,两个木柜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化妆柜,各种进 口的化妆品和吹风机可供客人选用。浴室里间便是冲凉和芬兰浴蒸气浴的地方。 冲凉的地方和一般地方没什么区别,只是每一间都用木板隔成单间,一般人都不 会蒸浴,里面封闭严密,蒸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只有患感冒和欲减肥或有其它 疾病的人才会进去。在浴室的尽头,有一扇小门,推开小门便到了贵宾休闲室。 在这里由经理和公关小姐负责招待客人和安排做钟小姐,客人也可以点自己喜欢 的小姐。   推开那扇什么也没写的红门,眼睛竟一下难以适应里面暗淡的光线,绛红的 地毯笔直延伸过去,在黑暗中泛出幽幽的黑光,在不足三米的走道两边按摩房林 立,每边约有六间,每个门前放置的长青树因缺少阳光和水分而奄奄一息。钟房 的面积约有十五平方米,米黄暗花的帆呢窗帘严实地遮住日本拉门式的窗户,透 不进一丝光。乳黄色的隔音壁显得富丽华贵,与整个屋里的光线很协调,天花板 上悬着三对双杆式的铁杆拉手,用于按摩小姐踩背时用。普通房有三张沙发床当 排横放,床的宽度仅够一个人躺,在床的前端有一圆形洞孔,供客人趴下时便于 呼吸。在床与床之间用和窗帘同样面料的帘子拉上。但声音是隔不住的,每张床 都配有一个和床差不多高的四方凳,以供小姐休息用。靠近门的那面墙壁砌了窄 窄的壁台,上面摆放着两个烟灰缸,一盒润滑剂。豪华房和普通房不同的是只有 两张床位,多一副沙发和茶几。在客人不多的情况下仍然可以安排一个人一间。 每间房都装有无拨号电话,供起钟和报时用。看着这些房间的格局和布置,我不 知怎么搞的,一下联想到日本电影《望乡》,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很想马上逃 离这个地方,但脚却没有抬动。   在钟房通道的尽头,一拐角里面竟还有三间房,迎面一道铁门使里面与外界 隔绝起来。经理说:小姐们白天睡觉,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晨七点为工作时间, 隔三天做一次白班,上完白班后继续上晚班。以后你慢慢就会习惯的。他将眼睛 在我过时的衣服上停留一会,说道:在这里工作一定要注重仪表,穿着华美一点, 对公司对你自己都有好处。从他注视的眼里,我看到了一种淫荡。我一下明白为 什么大白天这里四周沉寂的原因。按摩小姐们的宿舍跟我想像的实在相差太远。 十几张上下铺的钢丝床像枕木一样紧紧挨着,彼此之间用白纹帐隔开,有几个披 头散发,带着乳罩,下体只穿条巴掌大的三角裤的女郎像患了软骨病一样东倒西 歪地坐在地上吸烟,其中的一个正在用扑克牌算命,看见我进来,她们并不热情, 只是用漠然呆滞且带有排斥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我打了一个寒颤。一位看上去 像个大姐的女人走过来帮我安置好,看她体型一定成家并生育过,一下子我觉得 有些亲切感。   我躺在床上,蒙起被子,我不知道在这座“绿房子”里将会发生什么,今后 的日子怎样过?心里一团乱麻。   华灯初上,霓虹灯做作地闪烁着,充满某种暗示。小姐们的宿舍里一片忙乱, 供小姐冲凉的仅有的两间浴池,门外排着骂骂咧咧的后来者,似乎晚几分钟便会 损失几个客人。“一四八号,喂一四八号,叫你到四号房做钟了。”猛然间,有 人在叫我的代号,大姐推了推我说:“别犯傻了,好好干,祝你走运。”我木然 地走在通向钟房的狭道上,犹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在四号房门口犹豫了一下,轻 轻推开门,在昏黄的灯光中映入我视野里的竟是一堆肉团,面目不清,只模糊看 出如皮球样的圆脑袋。隐约觉得那人也在上下打量我。我走进去,极力调节自己 的情绪,心里说,既然来了,就要干好,以指法取胜,我脸上打起笑容,对那人 点点头,胖子也用很浓的广东普通话说道:“小姐,您好”,仍然用眼睛打量着 我,我让他躺到二尺见方的按摩床上,说道,请您趴下我先给您按摩背部,他将 “皮球”埋在床前的圆洞里,将背部的一大块脂肪呈现在我面前,我只感到一阵 厌恶,赶紧抓起一条长毛巾捂上,开始做脊椎指压,不一会,大拇指便开始隐隐 作痛,汗水沿着面颊滴了下来,流进嘴角,苦涩得像我的泪,我将汗水咽进肚里, 昏暗中,从地底传来胖子发出的惬意的呻吟。“我什么事不好干,跑来做这种下 贱的工作”,我这时非常痛恨自己,此刻我多么渴望爱人的手把我从这个火坑里 拉出去,我将眼睛徒然地望着如一堵墙将我和外界隔离的窗帘。外面的人声车声 彷佛来自另一世界,强烈地诱惑着我。我在心里调整着,把客人当成一根木头, 半个钟头过去了,一切都很平静,什么事也没发生,该做头部了,胖子翻过身, 我看到一张典型的南方面孔,他问我,小姐是哪里人,我说是湖南人,我反问他, 他说是香港人,开有一个汽运公司,来海南考察,他问我来海南多长时间,我说 大概半年。他从反面翻了翻眼皮看看我:“这么长时间,你都做些什么?工作一 直在这里吗?”我说不是,曾做过许多工作,干按摩是第一天。他似乎不信地看 了看我说,“是吗,小姐的指法不错呀”,我笑了笑,他忽然话题一转道:“小 姐你很美,身材很苗条”,我说谢谢,他说他很挑剔选了几个小姐才看中我,问 我能不能够特殊服务,我说你来这里又不是选太太,他说花钱不是看老太婆和丑 八怪的,说完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我的腰上,我顺势将他的手拉下来装作作按摩 手臂,问他对海南印象如何,他说不行,基础太差,交通不便,不过想从旅游或 运输上试试,他又问我是否一个人来,我说是一群老乡一块来的。孤独寂寞了好 长时间的我忽然产生了很强的交谈欲,于是给他讲了很多关海南的事。找工作、 开公司以及所遇到的困境,还有众多女孩的遭遇,他坐起来注视着我问我是否大 学生,我说是,“那你为什么到这种地方来,这里名声很糟糕。”我心里猛地往 下一滑,他的话一下把我拉回到现实处境中,拉回到所处的低贱位置上。而这种 处境又完全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但我不愿在他面前流露自卑心理,显得气短, 我说选择的就是理智的,这种选择对我不妥,但既然选择就有选择的理由,他探 究地看着我说你似乎不仅仅是为了钱,我说是为了收入也为了文学,他说他只信 商品,不信文学,文学是个骗子,让幼稚的人痴心妄想,文人都是只务虚不务实 的人。我固执地说我喜欢。他看看我,眼里又升起一股油滑邪气,“你喜欢,当 然我就喜欢了。”到钟了,他说认识我很高兴,下次还找我。临起,塞了叁百元 钱在我手里,又高兴又不满足似的走出了门。我手里拿着小费,觉得自己像个乞 丐一样,自尊心受到严重的挫伤,我明白在这种地方不仅身体会受到侮辱,而最 重要的是人格也要受到蔑视。心里难受极了,非常不平衡,我不知能否呆下去。   在这一群按摩小姐中,有一个女人显得格外突出,不仅仅年龄比其他人大得 多,而且气质高雅,从言谈举止看得出是知识分子。她原来是上海一所有名的经 济学院的讲师,曾出过几本经济理论书,发表十几万字的文章。她讲课很有自己 的一套方法,很受学生的欢迎,但由于她生性活泼,少年时曾在京剧团呆过,在 大学四年间又拜师学习声乐,平时很活泼,喜欢参加学生讨论和一些活动,又不 善于搞好领导关系,所以在评定职称时争论很大,一场持久战持续了近三年,等 讲师职称评定下来,她已精疲力竭。对这一切名利之争厌恶之极,她有一个在外 人看来很美满的家庭,丈夫英俊潇洒,是一家大型企业颇有成绩的厂长,但只要 回到家里便像具木偶。在这个沉闷的家庭里,唯一是她那六岁的活泼伶俐的小女 儿给她带来希望和安慰。想到这些,她便感到悲哀,“没有共同语言”、“性格 缺陷”,她曾试图改变他,但一败涂地,后来,她有了个在报社工作的情人,喜 欢舞文弄墨,他的好动多情正好满足了她活跃的思维与空虚的情感世界。两人颇 为契合,爱得动心动肝。好动的人是流动型的,思想太活跃多半也管不住行为, 终于有一天他离她而去,投入了别人的怀抱。“文人的爱情是什么?是几行小诗 外串几滴眼泪。”她觉得自己在感情上的筹码太重,想改变自己的个性,在事业 上做出点名堂。于是不辞而别,单身一人来海南闯世界。“挣笔钱,为了女儿也 为了自己,我只好降格走进了按摩院”。   她说来到这里虽然心里很不平衡,但非常快活,这种舒畅是三十年来从没有 过的,生活的乐趣靠自己寻找,也只有靠自己才能从生活的漩涡中摆脱出来,过 去的生活太压抑、活动太沉重了。刚进来时,她只要求每天有伍百元的小费就够 了,比起她当讲师每月百来元已是天壤之别,以她的格调和层次接待的客人都是 比较有钱的大老板,有的人还有情有义地请她喝茶听歌上饭馆,她先是一概拒绝, 她说到这家来是为了挣钱,过渡时期,寻找机会跳槽到好单位,“和进按摩院的 人谈情说爱那不是扯淡?设法逗他们开心就行了,弄到小费叫他滚蛋。”时间一 天天过去,按摩小姐之间的竞争愈来愈激烈。一般按摩小姐的平均年龄二十一、 二岁,含苞欲放,充满青春魅力,来按摩的客人毕竟大多数是来这里体验小姐的 青春活力和放松神经,寻欢作乐的,并不需要高雅和高层次。点她的客愈来愈少, 而安排做钟的经理和公关小姐的目光,总是光顾那些漂亮开放的或从前的老按摩 小姐,更大的危机是从前的小姐都唯恐别人怀疑自己打炮或有性病,现在公然在 钟房里行事且收费极低,伍拾的、壹百元竟然都有,这样规矩搞坏了,来的客人 几乎都有要求了,由于收费低廉,这样无形间压低了小费,有的客人甚至不打炮 就不给小费。她连伍拾元的标准都很难维持了,这种情况持续了几个月,她一边 咒骂那些降价的小姐一边想办法,既然都这样,她要么呆下去,要么想法找钱, 而这个世界有钱才有事业,有钱便能敲开一切大门。评职称也是为了钱,孩子的 钢琴要钱,生活丰富多样要钱,可在按摩院几个月赚的钱,是一个讲师几十年甚 至一辈子都挣不到的,看穿一切就是那么一回事。于是她买来避孕套避免性病, 白天去宾馆上门服务,晚上在钟房里“打炮”。她的收入明显地提高了,但是整 个人格却在日渐堆高的钢板中破碎了,丧失了起码的廉耻心、自尊心。她的钱一 部分寄给她的丈夫和孩子、父母。但她的孩子知道了这一切会怎样看待她的母亲? 像她这样的知识份子在每个桑拿中心都有,中国的读书人历来“不为五斗米折 腰”,虚荣、清高、爱面子,现在,竟然为某种魔力的驱使,再度跌到了“娼妓” 的下贱地位了。   来桑拿浴按摩中心的客人有一部分是在政府上层有一定地位的官僚,我所接 触的就有上至省长的太子、厅、局级干部、公司经理和政府出资前来考察的大小 官员。他们一般一个星期或十天左右上一次按摩院,每次由随从人员和司机前呼 后拥颇有气派地走进来。领带西服整整齐齐,一副正派人的模样,走在街上,谁 也不知他们会出入这种场合。连西方的总统若有这种伤风化的行为都会被罢黜, 这毕竟有损形象,违反传统道德,所以他们都极避讳有人知道他们的这种行径。 而现在搞特区,政治气候比较宽松、自由,人们有些隐藏得很深的东西,这时纷 纷出笼,在这种宽松的空气下,每个人充分表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解除了武装 和一切面纱,他们除了搞情妇,也新奇地想体验芬兰浴和按摩女的滋味。他们还 算有些地位和文化层次,出手都有很风度,一般要求素质较好的、斯文一些的小 姐,当然这些小姐必须既得按摩,又能交谈,当然还须懂风情,一定程度上的开 放。自己满意的小姐一个晚上做七、八个钟,一行人得花上几千元,有的甚至弄 到宾馆包钟,或包宾馆开房间养起来,给月薪万元的情况屡见不鲜。我曾经接待 过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副部长,在钟房按摩时,竟然叫自己的男秘书坐在一边 旁观助兴,他一连换了好几个小姐都不满意,最后轮到我,我进去后,男秘书说: “我们老板是打过仗的,在华北一带很有名,你要好好服务哟,小姐有没有什么 特殊的服务?”我说“等我按摩完了一整套的动作便知道了。”等按到一半,他 知道并无特殊之处,就不干,说要给我来按摩,声称自己对按摩有两招,于是便 抓过我的手臂胡捏几下,并说道你穿着衣服不好看,能不能像我一样脱掉衣服? 男秘书在一旁发出猥亵的笑声。起先考虑到他是老干部,我还有几分尊重,现在 终于忍受不了,站起来要求结束按摩或换小姐。这老头以为我是变相要小费,示 意男秘书出去拿,等秘书刚一走,他便拉住我说,你开放点,我给你安排一个好 工作,给你一大笔钱。我说不行,房外有保安,发现了要罚款,他用眼睛示意说 有秘书在门外放风,你不用怕。这时到钟电话响了,男秘书跑进来,见事未成, 很恼怒地对我说,开放就加钟,不答应就换小姐,我也很气愤地说我是正规按摩 不开放。对那老头一句一顿地说:你太可怜了,你已失去了一个长者应有的风度 和高贵。又冲着那男秘书道:“你是个可恶的小衙内、小狗腿子。”转身便走了。   我的上床巧珍,从湘西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逃婚来到海口,在露宿汽车总站时, 一个包工头听了她的身世,似乎颇为同情,关心地让她去工地帮忙做饭,月薪五 百元,对此,她已非常满足了,但上工后的第二天晚上,包工头趁她熟睡之机奸 污了她,因她是处女,事后塞给她五百元,她痛不欲生,再次逃亡,绝望中看到 桑拿浴招按摩女郎,听人说得很可怕但很赚钱,她一咬牙踏进了按摩院的门。   初进按摩院她感到了和我们这些大学生一样的不适应,这里和陌生男人开放 的接触方式,姑娘们豪华的装饰,还有白天大块的空余时间都和她以前的生活环 境大相径庭。公关小姐看见她的旧衣裙“厌恶得想吐”,怕客人退掉损伤公司利 益也挫她的自尊,所以不给她安排钟,有几个钟客人又反映说她像个哑巴没趣。 捱过一段时间,她咬牙将刚赚到的几百元小费去买了几套华丽的衣裙,学会调笑, 虽然细声细气且带有怯意,毕竟有了些效果。但这里收入最差的还是她,为此, 她又着急又自卑,几次问其他人是怎样索取小费的,她们都呶呶嘴说:“看你的 本事。”她不好再问,暗暗寻找诀窍。渐渐地,我们发现她的床头没有拉锁的皮 包换成了密码皮箱,一件件高级华贵的衣服悬挂起来,电话和请客声不断。终于 有一天我和她同房做钟时,发现她竟在隔着布帘的那边和客人“打炮”。贫穷落 后和封建愚味习俗的势力残酷地扼杀了那个纯洁无瑕的巧珍。   每天晚上每个桑拿浴中心的休息室的客人中,起码有一半是年轻人,他们衣 着料子高档,但式样却不新潮,口叨高级进口香烟,举止粗俗地和按摩小姐打情 骂俏,他们便是些“烂仔”,这些“烂仔”很活跃,他们有的腰缠万贯,整日徜 徉于各处娱乐场所,出入高级宾馆、酒吧舞厅里,臂弯里总会靠着年轻漂亮的“ 大陆妹”。“烂仔”里也可分为高级与低级两种。低级的“烂仔”白日横行街头, 伺机偷窃,目标主要是上岛的大陆人和衣着入时的少女。敲诈勒索也是他们谋财 的一个重要手段。吃饭不付款,借钱不还账,帮助外省人办理执照收取半额手续 费,充作“皮条客”和担当按摩女郎、妓女的“保镖”,收取疲劳费等,这些都 可算是他们的收入。这些“烂仔”文化程度很低,粗野不堪,但他们很少犯“强 奸案”,他们认为只要花钱就能买到的,用不着犯法,所以嫖妓的多半是“烂仔”。 “烂仔”进钟房都要打炮,有次我给一个“烂仔”做钟,他同样有要求,说不会 亏待我,我说你干嘛不到海口道去找鸡呢?他说街头“做生意”的女孩漂亮的不 多,且多半携带性病病毒,桑拿浴里都是“大陆妹”,又“靓”,不管怎么说比 外面的妓女要干净些,有味些。“烂仔”对顺从的按摩女会百般义气。但如果稍 有出言不恭,便会遭到这些“烂仔”的纠缠甚至毒打。“烂仔”每天光临,坐在 休息室,有好烟好茶还有空调,边看电视边与小姐调情,实在比在外面闲荡好得 多,所以即使不做钟也依旧光临。老板敢怒不敢言,还得忍气吞声好好招待,弄 不好按摩院会招来灭顶之灾。阿琴初来按摩院时,经常有泼悍的小姐欺负,老板 也经常借故对她罚款。为了自身的利益,她和一个叫阿强的“烂仔”好上了,于 是如果有老板和哪个小姐得罪了她便会挨一顿臭打,她很自豪地对我们寝室的人 说,如果有哪个“烂仔”缠非要打炮,你不想干的时候,就告诉他你认识阿强, 他要坚持的话,我叫阿强揍死他。按摩院成了这些“烂仔”的主要栖息场所,如 乌鸦一般迷恋腐肉。   而高级“烂仔”一般都是些地头蛇,他们极少出头露面,像上等人那样经营 着一家或几家大公司,西装革履,平时似乎谨守国法,颇象一个正派人,实际都 在背后干着走私贩毒的勾当,他们上按摩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到一次必换小姐, 小姐的素质要好。每当他们光临时,老板点头哈腰,极其恭顺,必定奉上当院最 好的小姐,他深知这些人动一动指头都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这些高级“烂仔” 对待小姐也不像一般“烂仔”那样粗野横蛮,绝不勉为其难。有次海口最大的“ 烂仔”头“黑鹰”(他的臂上有纹身图案黑鹰)来做钟,当小姐走进钟房时,竟 发现他在看一份香港一家报社拍的大学生学潮的传真照片,他们俩还讨论了几个 钟,最后交上了朋友。这些高级“烂仔”像意大利的黑手党一样手下掌握着一大 批低级“烂仔”,他们极少出手干什么,对按摩小姐也付高酬,绝不轻易在钟房 打炮,因此,颇得一些按摩小姐的钟情。   阿英可算家庭和爱情俱不幸的典型受难者。在她七岁时,父母离异,她被判 给父亲,而父亲生性残暴,在娶了新妻以后更是弃之不顾,于是她流落街头,尝 尽风餐露宿之苦,荒废了学业,靠救济度日,十四岁的一天黄昏,她被一个老头 诱奸,以后,她心灰意懒,看透一切,和一群“飞女”混在一起,混迹舞场饭店。 二十岁那年,极渴望有个自己的窝,渴望温暖的她匆匆嫁给一个大她十多岁的经 营水果摊的个体户,尽管那人爱她爱得发狂,但这场婚姻并没给她带来幸福,而 是带来痛苦,她的丈夫因过失杀人罪被判十五年徒刑,留下一个女儿撒手走进牢 房。她等了两年,丈夫的归期遥遥无望,而最现实的生活摆在面前,她除了自己 还得养活孩子,不得已,与前夫离婚,带着孩子嫁给一个工人,实指望能稳定地 过过日子,晴天一个霹雳,那个男人虽对她们母女不错,但竟在外面寻花访柳。 她再次感到人世的沧桑艰难,感到碎心的幻灭。她含泪将五岁的女儿送到母亲家, 一个人只身漂泊到海口。人海茫茫,高楼林立,她不知何处是归宿,尽管她的秀 美、修长的身材曾吸引了不少经理,但她文化程度太低,而且她不想做人情妇, 那些经理只好扼腕叹息。她想来想去,觉得只有弄笔钱回去开个小店对她才是最 合适最稳妥最现实的想法时,就毫无怨言地迈进了按摩院,每月寄钱回家抚养女 儿,找钱是她的唯一目的,起初她很讨厌客人摸摸捏捏,后来见这样有小费的机 会多些,渐渐地麻木起来,遇见慷慨的大老板,她也会破例特殊服务。就在她搞 按摩期间,认识了一个上海小伙子,两人一见如故,爱得如痴如醉,可这个小伙 子却有一桩包办婚姻缠身,他想离婚,可女方以命相逼。而阿英的前夫又来海南 寻她,孽缘来了,俩人双双进退维谷。阿英虽然觉得按摩没意思,但她觉得自己 养自己,活得自在,赚得的钱不仅养孩子,又包房养起了情人,她本想从此规矩 做人,决不卖身赚钱,到一定时候洗手不干,和情人双双还家,结果有一天发现 她给情人包的房里睡进了另一个女人,伤心欲绝,现在反倒坚定了干下去的决心 了。   在各个大小桑拿浴中心最受按摩女欢迎的是一批从外省来海南搞承包建筑工 程的包工头,这些包工头每天都会光顾,腰里裹着厚厚的钞票,他们的钟做得不 多,一般二、三个,但是对小姐们格外大方,小费一给就是千元以上,很多包工 头都偏爱包钟,带着这些小姐进入大宾馆、游山玩水。有个包工头给阿琴包钟一 个上午,让阿琴陪他吃茶、聊天、睡觉,后来给了阿琴三千元,一般的客人是不 会这么慷慨的。这群人来自外省的农村,广东一带所占比重最大。包工头“大金 牙”曾很得意地躺在按摩床上对我说:“我们是最有远见的人,早在八0年我便 到这里,觉得这里有开发的前途,是块能挖出黄金的地方,现在建省搞大特区, 到处搞基建,我托人包工程,结果我发了财。”现在他手里有了钱,可以扬眉吐 气了,以前只能羡慕那些有钱,现在也可以学着上等人和城里人,拥有金钱、漂 亮的女人和荣华富贵,臂膀上吊着漂亮小姐的手腕进出大宾馆虚荣心得到极大的 满足。他要改头换面,做个上等人。他初次踏进桑拿中心,看见曾经梦中才有的 如花似玉的北方女子,垂涎三尺,极度自卑,但腰里的金钱又增加了他的自信。 他怕丢面子,大把大把抛小费,讨取欢心。后来他渐渐懂了些按摩院的行情,换 了开放的小姐阿梅,开头还想学上等人装装斯文,谈些理论,有一天终于熬不住 了,他对阿梅说:他已和老婆分开两个月了,请阿梅帮帮忙。阿梅盯着他穿进钟 房的长裤,故露犹豫之色,“大金牙”赶快掏出几百元塞给她,阿梅冒着他一口 恶臭和他鬼混了几个钟。他指指嘴里的金牙对阿梅卖弄说是纯金的,他很有钱。 以后,他成了阿梅熟客,每次完事后在床头抛下一叠纸币。他说很有味,他懂了 为什么外国人喜欢在飞机悬崖上作爱了,“冒险而有刺激”。由于他经常光顾, 大把钞票流入老板腰包,老板格外欢迎,不仅安排最漂亮风骚的女郎,而且收价 打八折。这群包工头他们的钱来得容易,花得如流水,白天在工地卖死力,晚上 感到极度空虚。他们没有雅趣去听歌,也不懂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去按摩院更直 接更省力。他们是人们心中的摇钱树,负责经营的阿奇用小姐想赚钱的心理,专 门为他们介绍包工头,索取一定的报酬,在触手可及的金钱面前,人们的智商陡 然变高了。   阿梅坐在钢丝床的上铺,将肥厚的脊背对着大家,急速地点着一叠钞票,脸 上露出专注而又满足的神色,眼睛盯着钞票闪闪发亮,电话响了,叫她去做钟时, 她才恋恋不舍地关上密码箱。一个钟后她回来兴奋地对我说:我今天的这个客人 好像我读初中时迷恋的老师,很“靓”,他要给我五百元小费,我没要。明天我 还要请他吃饭。阿梅的脸上泛起我从未见过纯真的笑容,她沉醉在过去美好的回 忆中。阿梅生就一张放荡不羁的嘴脸,有点偏胖的身材给人非常性感的感觉。所 以她从家乡南京一上岛,在她应聘的每家公司的经理无一例外的都要她扮演情妇 的角色。她不愿那样做人附庸,为自己的这副外貌感到非常苦恼。这时,她认识 了来自家乡的一个大学生,他也正陷入失业的烦恼中,两个人在患难中建立了感 情。但时间一晃二个多月了,他俩还没找到工作,她决定为了他俩的将来作出牺 牲,只要他还爱她,她什么都不怕。她偷偷进了一家私人办的按摩院,做起了应 召女郎,日夜陪伴嫖客们寻欢作乐,男朋友发觉后,愤怒得暴跳如雷,狠狠扇了 她几个耳光,但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又看见大叠大叠的钞票、金首饰奇迹般呈现 在他面前时,他软了,原谅了她。这时发生了一件使她绝望得痛不欲生的事,她 发现他不仅拿着她给的钱进桑拿浴,而且和一个女孩在包房里幽会。他竟对她说: 和她结婚可以,但他还要找个情人。他彻底伤害了她的心,在同嫖客打交道时, 她有他作精神支柱,什么样的凌辱糟踏她都忍受过来,为的是有个爱人,有份事 业。现在,她的梦残酷地破灭了。她病倒在床上,眼望着绚丽的晚霞,泪流满面, 锁死房门后,她吞下大量安眠药,她要静静地一个人离开人世,摆脱苦难。   那天他像踩着棉花似的摇摇摆摆地走进按摩院。大量的酒精在他的胃里发酵 发胀,他已神志恍惚,还是双眼血红地看着刚进钟房的小姐。整个夜晚,他都呆 在按摩院,小姐一个接一个地换,最后轮到我,阿英说,去给他做钟,他是有名 的醉鬼,以前总去“时成”按摩院,虽然有小费,但闲得一塌糊涂,没精神陪这 个危险分子,当心粘上了。我很想看看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好奇心促使我走进钟 房,他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不想做按摩,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心里烧得厉 害。”他说得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鼻粱上架着黑宽边眼镜,个子是典型的北方人 身材,很魁梧,但从他游移的眼神,颤抖的嘴角上我看到一个脆弱的灵魂。他喝 了口饮料,接着对我说:“我是辽宁一家建筑学院研究所的工程师,一心一意搞 事业,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什么事喜欢心里闷着,两年前为了赶一个项目, 我整夜整夜在单位加班。我的妻子长得非常漂亮,生性又活泼大方,人缘关系很 好,我原来就担心有人会引诱她,但没发现她有什么反常的行动,我晚上也在家, 所以,心里放心些。现在每天晚上我和同事一块加班,脑子里老是发生幻觉,看 见她和别人睡在一起或与别人亲昵的镜头,心里又气又烦,于是,我几次放下工 作晚上突然回家想捉奸,但每次妻子总是在做家务,见我回来非常高兴,问寒问 暖,我又生一计,不仅自己跟踪妻子,还叫两个儿子跟踪她,妻子出去一会,我 一连几天都缠着盘问她,想办法诈她,但都没有什么问题,而我越来越受不了。 妻子发觉后,先是安慰,和我坦诚地谈话,并用行动来证实自己,但她越对我好 我就越怀疑有鬼,是她心虚,于是审问得越详细,努力找破绽,她终于忍受不了 离家了。这下我认为有证据了,就告到她的单位要求组织调查处理。妻子终于愤 怒了,断然提出离婚,她不愿受如此侮辱和在猜疑监视中生活了。我不答应,我 不愿离开她和孩子,向她认错,登门负荆请罪,想尽办法她仍然不肯原谅我,拖 了两年,我也灰心了,就同意了离婚。离婚后,我才知道犯了一个多大多傻的错 误,我才知道我多么需要她的温存,和孩子们的天伦之乐。”说到这里,他把头 埋进双膝中嚎啕大哭起来,他流着眼泪告诉我,他从前从不沾酒,现在压抑太狠, 只好借酒消愁,他已完全不能正常生活,事业已荒弃。每天晚上都是在街头失神 地游走,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痛苦地活着,“我潇洒不了,越想摆脱缠得越 死,就想到按摩院找个小姐谈谈,心里舒服些,我不是淫棍,倒贴钱我都不打炮, 怕脏。”他忽然一阵胃痉挛,“哇”的一声吐了一堆脏物在地毯上,然后沉沉睡 着了。一个钟头后,他突然惊醒过来,一下坐起来。眼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 陌生地看着我,问道:“我这是在哪,我怎么了。”当他看见地上呕吐物,似乎 明白过来,连连说对不起,掏出三百元给我,说声谢谢,象不好意思地飞快走出 去……   开办二年多来,生意兴隆的海南各桑拿浴中心,近几个月来忽然生意开始渐 渐清淡起来,并且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按摩小姐罢工和集体辞职的现象,特别是北 京六四惨案之后,外国游客骤然减少,有些桑拿浴面临着关闭的危险,所以,老 板开始在按摩女身上找钱。我们在进按摩院的一个半月第一次领工资时,才发现 自己用血汗和屈辱赚来的钱被老板扣得所剩无几,全都激怒了。大家串联了几个 房间的小姐,包括那些和老板关系极好的小姐,和以前敢怒不敢言的老按摩小姐 们一起举行了集体大罢工。提出三条,一是不许偷减钟数,每天工作完后由经理 和小姐核实当天做钟数增加钟钱;第二按摩小姐们因故辞职时应退还押金;第三 工资应按一个月准时发放。   我们初进按摩院时,老板说好押金会退还,工资一个月发一次。但是我们后 来发现原来我们一踏进按摩院签订的合同,其实只是保护老板的利益,是老板克 扣我们的一种手段。合同的条例非常多,其主要有按摩小姐从开工的第一个月起, 每月从工资中扣除押金二百五十元,分四个月扣完,合计壹千元整,待合同期满, 退回押金。合同期为一年,否则不退。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打工超过半年的。 首先,它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小姐的忍耐性需特别强,她必须能应付各种客人的千 奇百怪的要求。其次中途可能因故回家,事实上你即使想干到一年也不行,为了 满足客人的味口,需要不断更新小姐以吸引客人,一般二、三个月后他们便会找 理由将小姐炒“鱿鱼”。所以,每个月扣掉的押金都是白白送进老板的腰包。在 按摩院吃饭的人每月还得将工资的日期定在十五号,而发从每月一号到三十号的 工资,那么每个小姐都要为老板白干半个月。老板觉得还不够,每月下来给小姐 少算钟数,小姐每做一个钟(四十五分钟),只得钟钱(工资)三十元,如果客 人再加第二个钟,就能再得九元,这是老板让小姐拉住客人加钟的一个手段。工 钱本来就低,还要扣掉贰百伍拾元押金,伙食费八十元,另外,有许多罚款条例, 稍不注意极易遭到罚款,如把饭端到宿舍吃罚十元,和来访朋友即使是亲人谈话 超过十分钟罚二十元,迟到一次罚三十元等等。小姐每月的平均工资是七百元, 但经过克扣以后只剩二、三百元,遭受那么多的侮辱,赚的钱几乎被老板吞完, 我们能不愤怒吗?但老板却说:“你们不要指望工资,不管你们用什么手段得多 少小费我们都不管,希望你们多得小费。”不管小费怎么来的,只要小费高,熟 客多,老板就认为你有本事,能拉得住客人。   这几天,天一黑,便有几个内地模样的男人闯进老板办公室捶桌子、摔板凳, 指着老板的鼻子痛骂:“你这个吸血鬼,赚钱赚疯了,什么钱不好拿,想吞掉小 姐的血汗钱。不把钱交出来,我叫你每天不得安宁。”原来,上海来的按摩小姐 阿春平时钟很红,就在发工资的头天凌晨四点多,她做完钟冲完凉后出去了一会, 回来时被保安看见向老板汇报了,于是老板就炒了阿春,被炒掉的人是不给工资 的,这样阿春眼看就要拿到工资(她的钟数很多)却拿不到了。靠阿春包房供养 的男友知道后便天天来这里闹。阿春气得脸色铁青,嘴角颤抖地对老板说:“你 若不给钟钱,我要到报社去揭露内幕,你们在里面搞的勾当我全知道。”她的男 友也破口大骂,再不交出来,他要砸按摩院,让老板贪小利却得到加倍的损失, 老板一听觉得那样不合算,也有点担惊受怕,于是扣掉押金等费用把钟钱给了她。 其实,每次到发工资前老板都会炒掉一批人,这样可以勒索吞掉按摩小姐的工资, 一文不给。反正来当按摩小姐的人多的是,老板不断地换新人正符合客人的口味。 这也是老板敲诈小姐的一种手段,所以每到发工资前几天,小姐们格外小心。   老板迟迟没有表态是否接受我们条件,阿文急了说:“如果老板不答应,我 们就毁掉空调和其它设备,让他偷鸡不成反丢一把米。”这种对老板毁灭性的打 击方式大家都赞成,阿琴说:“叫一群‘烂仔’来往老板的头上泼硫酸,让他以 后不能做人。”大姐说:“如果他们不答应条件,我们不仅找报社来评理,还要 披露里面的丑闻。”两边僵持下去,倒霉的是老板,每天至少损失几千元。三天 后,老板终于答应了我们的条件,当天马上兑现,于是我们便上工了。这些桑拿 浴老板靠按摩女郎的年轻貌美不择手段地疯狂赚钱,成为新崛起资本家,比资本 家还贪婪。   我已经下了海。但我绝不认为我在堕落。人最大的奢望是生存,为了生命的 持续,我亲身感受到生命的悲哀。正如佛祖所言:苦海无边。但面对必须回头的 岸,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去选择呢?当我的同学坐着奔驰、丰田、尼桑飞驰在北京 街头时,他们心中是对自己飞黄腾达的官运暗自得意,当另一些人在华盛顿、纽 约、旧金山对中国大陆品头论足时,他们脸上洋溢着对西方生活的满足和留恋。 而我,却为了那永远触摸不到的幻想(天知道我有什么样的幻想)在这苦海中茫 然地挣扎,好像进入了但丁的“炼狱”。我是一个按摩女,一个大学生按摩女, 我付出了无法估量的代价,换来了这篇自述,却使我失去了人类最重要的东西-- 尊严。每当清晨下班以后,我常常来到海边面对汹涌的波涛和暗灰色的苍天失声 痛哭。   我忽然觉得我也应该走出国这条我原来最看不起的逃亡之路了,离开这使我 梦魇的国土。老鬼逃出去了,海子自杀了,王军涛又进去了,这世界彷佛又倒回 了一个世纪,天是如此的黑暗,如此地令人悲怆。过去好像一场梦,那不愿记住 却又永远难忘的梦,一个遥远的,遥远的梦。 (寄自美国) ◆              累 中 吟                ·元江·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只让人觉得心里烦躁,白天热还有个说场,好歹到沟水 里冲一下,不擦干,坐在阴处,有一丝风吹来也能喘口气。晚上竟会一点风也没 有,树叶纹丝不动,躺在蚊帐里静候那一阵阵的热气和着焦躁袭上身来,蒸得身 上的汗大一阵小一阵地流,身子下的草席是粘的。人平睡,手脚都微微分开,不 要让自个儿的肉再贴着肉,贴上了就会多俩处黏得难受。一个姿势躺久了,在床 席上找个地方挪挪位,挪个身子不当心,扯动了蚊帐,蚊子就叫起来。都说蚊子 是嗡嗡叫,错了,那是落单的蚊子在发牢骚,一大片蚊子发起威来,势雄力壮, 频率增高,那声音是“昂昂……”的一片,直透脑门,心里的烦躁翻着倍地往上 飙。   睡不着,干脆往沟水边上跑,把帐门一阵猛抖,在蚊群和帐子间空出一块, 钻出去后赶忙回身把蚊帐掖好,不能让蚊子钻进去。到得沟水边,坐在石板上让 那沟水从头往下浇,沟水也是温热的,身上同样是一身潮,只是汗水换成了沟水。 回房,摸着黑随便从绳子上拉一条短裤,准是干的,赶快躲进帐子里换上,就这 一会儿,又回到了洗澡前的状况。一点钟了,没睡着,两点钟了,还没睡着,心 里更是急得慌,队长说了,明早七点要开镰收割,似这样不得休息,明天谁能承 受那繁重的劳动?   到农村已有三个多星期了,那日晒夜蒸的热气烤得坝子一片泛黄,刚来时见 到的青黄杂间的景色早已消逝,寨子周围几百亩田里的稻子等着我们去收割,还 得赶在秋季前栽下一季晚稻,这就要在刚收割过的地里,放水,泡土,犁田,耙 田,栽秧。每年的五月中到八月中是元江坝子里活路最繁重的季节,也是最热的 季节。繁重的农活在各个寨子都差不多,团树的特别是没有电,没有电本不是件 希奇事,傣族父老早在没电的环境中生活了几千年,可到了别的寨子都有而团树 没有时,事情就不一样了,所谓“落后就要挨打”。那时开镰收割以及栽秧进度 都由大队统一规定,大队作规定当然是按大多数寨子的情况来判断的。进度定得 紧了,对赶农时是有好处的,但缺少电力的团树却是压力大了。都说鞭打快牛, 其实慢牛更是时时挨打,只是慢牛的痛哼没人注意罢了。   收谷子要靠打谷机,打谷机有一个滚筒,状似杠铃片的两铁盘,中间串一根 轴,在两铁盘的圆周端用两寸宽一寸厚的栗木条平行于中轴连接,形成一个空心 圆柱体,在栗木条上布满钢筋弯成的齿,呈三角形,两端钉入木条中,看起来象 岳飞大战牛头山时,部下勇将高宠力挑的金兵滑车。中轴两端各杵出一段,套在 支架上的轴承内,只要将这滚筒玩得飞转,把割下的稻把靠上去,那钢齿会拉得 谷粒纷纷掉进谷盆。有电的村寨用马达转动滚筒,打谷子就是一件至轻松的活计。 我们没电,就得两人一组各用一脚站立用另一脚合踩一块踏板来转动滚筒,直线 运动转化成圆周运动。如果稻田放水放得早,稻子是干的,谷粒好脱一些,碰到 湿的稻子,那打谷机愣是不转,那就只能玩命踩。没有电力,打谷机不用固定在 一个地方,随着地块转。前面一排女子弯着腰割稻,放农忙假回来的小孩忙着把 割下的稻子摞堆,两堆之间约两公尺宽,刚够一只长方的斗形“掼盆”容身。“ 掼盆”者,得名于原先傣家收谷子的方式,都是双手捧着稻束就着盆边掼。机械 化后才用的打谷机,稻种也改良了,不但高产,而且谷粒不易掉,所以还保证高 收。为了让打谷机与斗形“掼盆”配合使用,“掼盆”的一个短边拆了放平,宽 约1.2米的打谷机就放在上面,就象登陆艇抢滩时打开尾板卸下装备时的样子。 一个“掼盆”八个人,两个女子在两边递稻束,两个男的边打边踩,脱尽秕粒的 稻草往身后甩,前面也是两个女的,一边捞出些稻草,一边把谷子装口袋,后边 两个男的把散草扎成把,待打完一堆后,跟踩打谷机的换班。傣家规矩,成年男 子三大技能,犁田,耙田,上山砍柴;女子包了割稻,栽秧这些弯腰曲背的活。 这踩打谷机是一种体能活,上不得台盘,累死也评不着高工分,通常让一些刚长 成的小伙子干,我等既然是来接受再教育,自然是归入这一类。知青也不都肯干, 肯出傻力气的也就六七位。   干是干,累是累,最是这天热难挨。大日头下,气温有四十来度,就是老乡 也没有几个敢光着背,城里来的细皮嫩肉更经不住晒,得穿着劳动布工作服下田。 工作服上盐迹斑斑,湿了干,干了湿,每到下午,衣服硬结成一块一块,汗早已 流干。人热得昏头昏脑,脚随着打谷机的节奏一下一下机械地踩,余下的只有转 动眼珠子的力气,时时瞟着天上,巴着太阳快下山。   也有舒心一刻,傣家大嫂腰肢款款,挑着龙潭水送来。一堆打完,齐聚树荫 下,一个瓢,两桶水,轮着朝肚里灌。轮到我,把板结的衣服解开两个钮扣,一 瓢水足有两升,直着脖子往下灌,喝一气低头看着胸前,那汗,东一滴,西一滴, 慢慢地从皮肤下绽出来,随后越来越快。噘起了嘴,朝胸前轻轻地吹气,会感到 一丝凉意,吹到哪,凉到哪,人感到活泛一点。只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 得几回闻”,在吹过的地方再吹第二遍就不凉了,舒适是要痛苦垫底的。   农忙时节,出工分四段,大约为七点到十点,十一点到两点半,三点半到七 点,晚上再加一段大约八点到十点,吃饭从两顿改为四顿。那时食量大得惊人, 一天要吃七八斤米,生产队对我们够照顾的,虽说有个口粮定额,但队长把我们 的口粮与战备粮混放一堆,要吃只管称了去碾,从不追究我们是否超额。要真算 起来,一个强劳力700斤谷子的定额可出五百多斤米,一年的口粮一个农忙就 吃完了。有大米填肚子,自然是不挨饿,可营养却是不够,元江的这个季节是种 不了菜的,下过雨后太阳接着暴晒,泥土结得象一块石头,菜秧栽下去扎不了根, 菜籽种下去发不出芽。一到吃饭,我们抬着饭碗满寨子串着要酸菜,云南的酸菜, 种类味道可是不同寻常,这会提到都是嘴角生津(很奇怪云南的酸菜怎么没有移 民北美?),可是酸菜是要用菜做的,村子里并没有菜,那“酸菜”也就名不符 实,实际上是一种树叶,切碎捣烂按着做酸菜的程序腌制,有点酸菜的味道,却 无酸菜那种精彩纷呈的质感。不过有点这种酸叶末子好歹也能多压些饭。   其实菜也不是绝对没有,有两种菜有时还能收一点。一种是韭菜,因为韭菜 是多次割的,所以盛夏以前种下,到这时还能隔三差五地割一点。可是各位,这 吃韭菜是要油的,用大油锅炒的韭菜绿“油油”,香喷喷,在公司上班的诸位敢 不敢多吃?不敢!怕跟老板谈“累死”(raise)的时候把人给熏坏。别担 心,不是你小子心肠坏,这韭菜根本就是臭的。我们知青厨房中一平方米的大锅 台,总共一个盐罐当家,碰到韭菜,不是水煮就是把盐炒热了再放韭菜炒,没有 油,使什么招也白搭,臭的就是臭的,几次吃下来,看见韭菜就倒胃。另一种菜 更气人,很贱的种,有条沟流点水就能长,象草一样,猜着了吧?是空心菜,越 吃越潮胃。我们看见这种菜是又气又恨,不吃饭吧难咽,吃了吧胃难受,后来离 开农村,至少有整整十年不碰韭菜和空心菜。可是冤家路窄,到了北美,又见到 了这两位。尤其是这空心菜,标着美刀2.99一磅,气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更可气的是请人吃饭,您大肠头,牛下水的什么不能点,就是要个双龙虾,樟茶 鸭咱付帐也情愿,这位偏要娇滴滴地说要吃“蒜泥爆炒空心菜”,好嘛,美刀7. 99,连着小费快10美刀了,那是什么价?就按以前的汇率1美刀换3RMB 元,那得三十元,元某得在那毒日头下熬三十天,这晚上遭的罪还不跟您算。以 后元某与哪位网友有缘一起吃饭,您要还想得着照顾元某的情绪就请别点这空心 菜,就是您惠钞元某心里也憋着不自在。   虽然有点蔬菜下饭,没有动物蛋白也不行,我们是拿着生物发动机在跟人家 电动化拼哪!老队长提着水烟筒来找我们了,“娃娃们,你们劳动干得好,我们 贫下中农看见喽,你们末得东西吃,我们也末得办法,村子里有些鸭蛋,可惜进 了保管室,要卖给公家。”聊一会儿就走了。在收割的季节,田里总有抛撒的谷 子,放水泡田后就是放鸭的时候,鸭子会去水里找谷子吃,所以这一段时间鸭子 生蛋勤。我们打出主意来了,每天天没亮就进鸭棚把鸭蛋收回来,给保管员报个 数,五分钱一个记个总帐,算我们借钱到年底扣。对供销社的收购员却说是鸭子 不生蛋,因为保管员确实连蛋也没见着。多亏老队长的照顾,也得益于刚到农村 依然强壮的体质,我们才能挺过那第一年的农忙,不然在这么繁重的劳动中缺乏 必要的营养还不知会落下什么病呢?在下一年的农忙后,很有一些知青得了肝炎。 好景不长,鸭蛋只支持了我们个把月,而农忙差不多长达三个月。   收割到第三个星期,谷子收了百分之六七十,看着田地里的金黄色一点点少 下去,心想这日子要熬到头了,没料到劳力重新调整,前面收过的田已给水泡透, 可以开犁了,犁过的又要耙,接下来就栽秧。这一下去了大部份的壮劳力,剩下 的谷子就靠我们知青和一些傣族大妈、小孩来收割。一天天地挺着,一夜夜地熬 着,这超强的体力劳动显颜色了。晚上睡觉,热得不行,想蹩蹩劲翻个身再重新 敛神调气好入睡,小腿肚子猛然抽筋,疼得翻身坐起揉搓半天,才能把身子放平。 大腿根部腹股沟里两个鸭蛋大的淋巴核每天早上小下去,晚上又大起来。白天两 段工之间的休息,躺在床上累得闭不上眼,于是学抽烟了。不会抽烟的人吸一口, 脑袋会晕晕呼呼,就势床上一倒,等晕呼劲过了,正好出下一段工。想起个把月 前在知青专列上看着别人吸烟,心里还在说人流氓,现在这种劳累下,只要能舒 解,别说是香烟,就是白粉也会瘾上。好不容易熬到谷子快打完,那天踩打谷机 时昏头昏脑,脚下一个不稳,人朝前倾,右手就碰上了飞转的齿盘,右手无名指 第一指节打得分叉,血流如注,双喜和小宋用毛巾扎起了腕子扶着我,大金牙套 来了马车就拉我们到县医院。刚打伤时不觉得疼,反而望着手指想“幸亏是右手 指,要不就不能拉二胡了。”快到医院时才疼起来,因为伤着骨头,疼得有点钝, 等进了急诊室才觉得指头一跳一跳地疼得钻心。医生来了,缝上包好,这第一个 农忙我毕竟没能挺到最后一天。   在家养伤,百无聊赖,打开箱子翻翻,上海带来的零嘴早就吃完,除了一些 在元江再也穿不着的衣服,整整齐齐的是一大摞语录和袖珍本毛选,都是离开学 校时好同学们签了名送的。打开看看名字,想想告别了的日子,心里轻轻地问, 可知这里艰难?愿你们不似我这般。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月光》奏鸣曲(外一首)              ·真水·            《月光》奏鸣曲          沙丘的豆园          再也没有待捕的花斑鸟          未名的虫在琢磨天明时          新迁的家园          乐人心仪的仙女乘上月亮          飞离维也纳 爆廷的高墙          黑夜 盲人的眼睛最明亮          月色吹动着豆叶的光辉          细风凝神于妒忌和叶片的婆娑          豆园的地 微微跳动的土          长出了节奏的皮肤          失聪的乐人          拥有维也纳全部的耳朵          漏失的还有一对 他在吟唱          沙丘的豆园不悲伤          夜晚的营养 露水的琴声          渐渐远去的咳嗽声 包苍老          更久长 这是奏鸣曲的启明星             音乐          不是回忆          不是那些开放过的花朵          不是月亮的影子          不是过客和膜拜者          是寺院钟声响起的时刻          是南山深夜的一位行吟诗人          回到木窗的时刻          是窗下的雪地和正在飞临的雪片          是它们的组合和窗口的眼睛          是寒雪击剑 雪人的泪          不是冬日开垦的土地          长不出月季花          是割取稻穗时土地的挽留          不是南山沉默的过去          水花四溅 回归于流水          还有岸上参与的人          南山 长乐 方口 大王庙          地名串编的旅途          还有你对旅途的感悟          不是一切难以理喻的寓言          是流逝 是梦境的展示          是无限的有限序言 (寄自中国大陆) ◆              日落、云及其他                 ·解聪·   傍晚,天色暗淡下来,头上的云低低的,象是准备参加大型会议似的,均匀 细密,不过不是乌云,没有酝酿雨的意思。风微弱得只能使树上的叶子微微招一 下手,但足以清爽地表达空气流动的意象,却唤不动那云。天空静止得如同世界 停止了一般。   一切即将暗淡下去,唯一的光明来自天边的日落,你只要稍稍从窗户里探一 下头,那景便牢牢地抓住你的眼睛。这是有关色彩的学问,却并非画家与摄影家 的专利。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机会,偶然地你心甘情愿地做一次另类感情的投入。   如同善使性子的孔雀不经意地展露一下它美丽的屏羽一般,你理想中的极致 的美丽也是那么不经意地出现。这美丽静静的,仿佛羞涩着不愿被看见,却分明 在壮大,无声地渲染了整个西天。   周围的天色是暗色的,云看上去也那么灰灰的,齐压压地向四下延伸,如同 翻滚的波涛在某处忽然定格,看不到云外的天。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突不出云外, 没有月光响应西天的光辉。这片硕大的云就象睡熟了一般,纹丝不动,甚至不发 出呼吸的起伏。它霸道地向西边摊展着灰色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也许它被 吓着了,它遭遇了一片奇异的光,被分得七零八落,一丝丝,一片片,悬在红色 的仙境里,分解着飘浮的各个细致的形状,又象是得到了分离的自由。回头再看, 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兴高采烈地改变着,陶醉着,震撼着它下面的一切。   假如每一寸云归属于它覆盖的每一寸大地,此时的大地该有千万种心情,它 仰望着金黄,它便会被刺目地转过身去;它面对着橘黄,它就会惊讶于一个崭新 的奇遇;橘红,紫红,使它不由地作了一个桃色的白日梦;它注视着粉红,会想 起了一个过去……云尽情地变幻着它自己,它不知道每一个自己都是善于感伤的 落日在寻找的一个留连忘返的理由。   能看得到的日落的痕迹,是天边那半圆的橘色,透着光的下面想必是太阳在 休息。逐渐往上,橘色淡出,仿佛一群身着橘黄纱裙的仙女缓缓消失在天的尽头。 于是不含一丝杂质的淡蓝的天终于露了出来,是海水的蓝色,但比海水更安宁。 它似乎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神秘,趁你不由得急促地呼吸的瞬间加重了色度,当你 再一次定睛地看,那躲藏在被余辉映亮的云后面的天,已经深蓝得是夜的天空了。   云太重了,那半遮半掩的天显得格外地珍贵,它矜持得好象一位有权威的严 肃的长者一般宣布着夜的到来。在它下面,在我们目光所及的遥远的城市的上空, 教堂的十字架,含蓄的古式建筑的屋顶,和针型塔的上端,在沉默地接受着这一 天的过去,它们黑暗的背面象一张张黑色纸片的剪影,以平面的表情在说明着单 调的一面。它们顶着的那云,还尽力地使着颜色,勉强的一抹灰红,分明地透着 寂寞,有如一首合唱的尾声低低的长音。耷拉着枝叶的大树与低矮错落的房屋, 高高低低,犹豫地延续着空落的城市的边缘。   一只秃尾麻雀在半空中兜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这棵它观察已久的树丫上,它 不停地探着脑袋,朝着一扇半开的窗户。窗户里亮着灯,散发着一阵阵烤肉香。 它似乎闻到了香气,兴奋地发出“吱吱”的认可声,它的伙伴寻着向它飞来。   路灯不约而同亮了,街道越发地空阔,孤独地向两边延伸着夜的线条,一个 老人漫步度着,迟钝的双脚仰仗着那支有力的拐棍,“哒”一下,“哒”一下, 长长的街他远远地走来,又渐渐地走远,朝着越来越黑的夜……   偶尔有一丝凉风经过,仍然那么微弱。暗处的角落的草丛中,昆虫们在嘶呢 地笑。   夜晚在悄悄地加深,一切都挡不住。 (寄自美国) ◆            爱 恨 一 巴 掌                ·阿瑟·                (一)   亚萍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三十多年没人约去跳舞了。接到勇去跳舞的约会, 亚萍象个初恋的少女,脸霎时红起来,红到耳根发热,然后整个人都发烫。她动 作也变得快起来,步伐有点儿急,几乎碰到衣柜的门。   她挑了一套淡花连衣裙。虽然上了年纪,亚萍还是喜欢淡色的衣服,对淡花 连衣裙的钟意到了狂的边缘。她极其讨厌大黑大紫或者红粉花飞的衣饰,对那种 以轻佻冶艳来吸引男人注目的表现,她憎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认为,女人 的魅力在于其气质和品格,粉刷的外表最多只能赚得一声半响的奉承,不可能得 到永恒的爱。每逢喜庆场合,尽管这样的时候不多,她总是挑一套淡花连衣裙, 套一件白色洋装外衣,显得青春亮丽大方潇洒,不惹眼而魅力四射。   想起来,很久没有参加喜庆宴会了,更别说舞会。离婚以后,亚萍一个人独 来独往无亲无朋,又或者因为自卑,人多的地方很难见到她。今天是难得的好心 情,亚萍情不自禁地在镜子前面晃悠起来,踏着生疏了的舞步。   亚萍最值得骄傲的时光是在三十多年前。   亚萍当年才二十出头,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市里一所名牌小学当教师。 那种光彩,那份骄傲,在三十多年后亚萍的眼角嘴角仍然微妙地散发出来。亚萍 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和同时代的年轻人一样,她身上同时拥有属于旧时代的高贵 气质和属于新时代的青春活力。面对各种年纪的男人的逢迎,她的姿态是眼睛亮 一亮,嘴角翘一翘,如此而已。亚萍并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家庭出身无条件地决 定了她的社会地位,但她想得很远。她让思想自由地飞翔,超越时间和空间。细 心的人可以发觉她经常手里拿着一本书:《战争与和平》,那是唯一让她通读若 干次的名著。她在那些高贵优雅的场景中,那些贵族的社交聚会,那些爵府的命 名晚宴,那些小姐少爷的生日舞会,隐隐看到一个穿淡花连衣裙的倩影。   在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亚萍正沉浸在伯爵小姐的生日舞会的衣香鬓影之中, 电话铃响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   “亚萍吗?”老朋宁茵的声音。   “听你的高兴劲,什么事吗?”   “今晚上青年文化宫有个舞会,你一定得去。买你的票了。六点钟准时到我 家来,我们一起去。到时候见。”   没来得及问清楚怎么回事,电话挂了。   宁茵是亚萍的中学同学兼死党,她们之间的友谊一直维持到二十一世纪的今 天。她们的心扉毫无遮掩地向对方敞开着。她们之间简直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从 个人到社会,从理想到现实,男人女人,无所不谈。而她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又是 惊人的一致。现在回忆起来,宁茵简直就是亚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分子,亚萍 的人生路途上的每一个转捩点,都伴着宁茵的脚印。甚至可以说,亚萍生命中的 爱情悲喜剧就是从这通电话开始的。   亚萍依时来到宁茵家,宁茵和她男朋友都准备好了。   “你真守时,不过我们还在等一个人。”宁茵说。   “没关系,还早着呢!”   “卫平,到楼上去催催。”   “甭催。人家好了自然会下来。”她男朋友有点儿不愿意。   门铃响了。宁茵匆忙跑去开门。   “对不起,对不起。”道歉声中轻步走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他国字脸庞,前 庭很宽,个头高而不瘦,壮而不胖,上下一套浅灰色西装非常合身,人看起来文 质彬彬。   “来,让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死党亚萍,小学教师,名牌呀!”宁茵一只 手挽着亚萍,另一只手指着年轻男子。“这位是洪,银行界的新进。你们今天是 舞伴哦!”   亚萍礼貌地伸出手,但抬得不高,仍然保持少女的矜持。洪轻轻地和她握握 手。握手的时候,不知是身高的缘故,还是彬彬有礼,他鞠躬似地曲着腰。   那晚亚萍跳得很尽兴。洪挺拔的身躯,不输专业的潇洒舞步,加上亚萍的活 泼而优雅的舞姿,他们成了舞场上引人注目的一对。“你看人家嘛!多潇洒”, “那女的可真不错,蛮有气质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回去的路上,宁茵哈哈 大笑着把听到的一一道来,亚萍和洪都笑了,还不约而同地对了一下目光。   “怎么样?”第二天宁茵问亚萍。   “什么怎么样?”   “还装傻!我说洪怎么样,我有眼光吧。”宁茵不无骄傲的。   “我哪有你的好眼光。才见一面,怎好背后说人家。”亚萍两颊泛起红晕。   “多少总有点印象吧!”   “人是不错,不过有点儿不够男人气概。”   “哎哟!我的小姐呀!男人气概是给别人看的,小俩口甜蜜蜜,要的是小男 人!相信我,我是过来人啦!”   “人总得有点精神。女人有女人的气质,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气概。逢人屈尊 纡贵,点头哈腰的,算什么!”   话虽这样说,亚萍还是和洪约会了。舞会和电影院是他们常去的地方,有时 也会到公园里卿卿我我。洪总是极尽其毕恭毕敬的态度,反而亚萍越来越持高姿 态。当红线越拉越紧的时候,亚萍感觉到了温柔体贴的需要,但精神上仍然缺少 了点什么。   洪的父亲在世时是牙医,母亲虽然不是阔太太,但时时不忘她那高尚人家的 身份。亚萍第一次见她时,两个女人之间就象隔着一堵无形的墙。那天洪的母亲 穿一套黑色的绸裙,外套一件镶珠的黑色抽纱,看上去令人觉得高贵而冷酷。亚 萍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这小动作没有逃得过他母亲犀利的双眼。双方都没有给对 方留下好印象,她们的心扉以后也一直没有向对方敞开过,因为那堵无形的墙没 有门窗。洪尽力两边讨好。一会儿向妈问寒问暖,一会儿向亚萍递茶递水,看得 出他想营造气氛,甚至想以自己来做隔墙的门窗。他陪笑的脸象一块热炭在两座 寒冰中间滚来滚去,寒冰没融多少,热炭已经差不多成灰烬了。亚萍看着滑稽, 过后她不无讥诮地问他还有多少热量。“舍命陪君子,有多少赔多少吧,”洪幽 幽地答。   他们婚后的生活一直处于尴尬的状态。洪仍然是舍命陪君子,但亚萍似乎不 大领情。洪一大早起床领回来牛奶,煮热等亚萍起床,看着她喝了,他才放心上 班。有时他也得当着她面喝上几口,不然她不喝。有好几次牛奶原封不动地留在 桌上,面上凝了一层膜。不是亚萍不喜欢喝牛奶,她是不愿意受别人的恩惠。细 心的人一定会诧异,怎么她把丈夫的爱也当作别人的恩惠?   宁茵也时时跟她说男人的事,亚萍总是放不下她对爱情事业和家庭的高姿态。   又有一次,他们去看电影,在附近车站等车。突然刮起风来。洪说要回家给 亚萍多拿件衣服,免得着凉。亚萍说不要,她可以挺得住,况且车也快到,误了 车不好。洪坚持要回去,而且立刻跑回家翻箱倒柜,翻出一件绒大衣,跑回来给 亚萍披上。当然是误了车。亚萍心里很是温暖,嘴上没说什么,不过脸色倒象突 变的天气。   有时候周末有人来找,刚好亚萍午睡了,洪就会悄悄地对客人说她正在休息, 千万不要打扰她。象宁茵这样的老朋友也不例外。好的时候客人等着了,没事儿。 不好的时候客人走了,亚萍知道,又得大发雷霆,洪也只好逆来顺受。   这样尴尬的日子一直在维持,直到众所周知的红色风暴的到来。红色风暴所 带来的能量对洪很起作用,轰轰然如一股外在的宇宙之气进入体内,助他打通了 任督二脉,从而激起内在的浑元之气,他象脱胎换骨一样。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 到浑身是劲。他的刚阳之气散发无遗,使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轻易地感觉到,亚 萍自然是首当其冲。她暗地里为洪的崭新的男人气概而欢呼,为她的男人感到骄 傲。她受他的影响,对人生对社会有了更积极更深远的看法。她认为,男人不能 只围着家庭和女人团团转,要在人群中屹立起来,要勇于负起责任,社会上的和 道义上的。她非常明白,要负责就要有牺牲;她不怕牺牲,就算牺牲她自己。   洪当了造反派的头头。   亚萍作出了牺牲。她流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后来很后悔那个错误的决定, 总觉得对不起洪,一个原因是洪后来一直没有孩子。   红色风暴来得快也去得快,随风暴刮起来的尘土随即又沉了下去。造反派被 打倒了,洪被关了起来。亚萍没有哭,她忍得住。她所表现的气质已经不能用高 贵来形容了,而要用勇敢;她的姿态也不是矜持,而是挺拔。洪单位的人来了好 几批,要亚萍跟洪划清界线,言下之意是要亚萍提出离婚。亚萍一一给以拒绝。 她想得更高更远。   可是洪没有攀得那么高走得那么远。他的刚阳之气很快就散发殆尽。亚萍带 了特意为他熬的鸡汤去探监(那时候鸡可不是容易买得到的,有钱也买不到), 洪泪雨涟涟地向妻子倾诉心中的痛苦和离别之情,说话间表达了重重的悔意,被 她狠狠地克了一顿。事情败坏到那样的地步,为了早出狱,早见娇妻,洪匆匆写 了检讨,胡乱揭发些人事,以达到悔过自新的标准。亚萍气极了,在接洪出狱的 时候,当众给他一巴掌,将对他的爱和恨,深深地化为他脸颊上一个红彤彤的五 指印痕。   亚萍提出了离婚。洪在狱中的时候,她熬过来了。她的眼泪并不比别的女人 少,她全吞下了;她的腰杆并不比别的女人硬,她挺住了;她的脸皮并不比别的 女人厚,她看开了。她明白,这就是牺牲。洪出狱了,她反而失望了,极度的失 望。她想不到自己的男人会是这般劣。她渴望的,她为他欢呼过的男人气概一瞬 间云消雾散。她失去了她的男人,她也失去了自己。   此后亚萍过了几年的独身生活。她不是不想有一个家,她很想,连做梦都在 想。她想做一个小女人,她盼望她的大男人的现身。这样的场面时时出现在她梦 里,她身穿淡花连衣裙,手挽着她的白马王子翩翩起舞。虽然看不大清楚他的相 貌,她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一天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亚萍。打开门,她吓了一大跳。一个衣衫褴 缕满面尘土的汉子跪在门外,气喘得面容都扭曲了,一双目光黯然无神,委屈地 望着她。   “萍,是我。”汉子无力地低垂着头。   “洪?”亚萍认出洪来,全凭他那双饱含委屈黯然无神的目光。   “萍,我对不起你。”   “进来再说吧!”亚萍柔顺地伸出双手。   洪讲述了这几年来他的经历。他出狱以后,一直无所事事,当起逍遥派来。 同时对一波又一波的红色风暴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对现行的社会制度产生了抵触 情绪,这使他觉得这个社会里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与一班志同道合的人秘密搞 偷渡。偷渡失败,他再一次被投到监狱里。这一次的狱中生活彻底地改变了他的 世界观和人生观,他彻底地反省了自己,终于在人生的路途中捡回自我,至少他 自己这样认为。   “萍,我辜负了你!这次我步行三百多公里,脚都走烂了,从劳改场偷走出 来,就是要跟你见上这最后一面,跟你说声对不起。如今我已心无芥蒂,可以从 容而去,死而无憾了。”   “洪,别这么说。我也有不是。你是我男人,我应该支持你,不管在什么样 的环境里。可是我没有,我退缩了。”   亚萍秘密安排洪暂时住在亲戚朋友家。政治的潮流涨涨退退,形成一个又一 个漩涡,但都围着“政治路线”转来转去,平民百姓反而被排斥在漩涡之外。洪 可以象过街老鼠一样,在亲戚朋友的家里躲来躲去,转眼间也过了一年半载。这 自然少不了宁茵的帮助。这期间,亚萍和他不时幽会。他们的亲密关系,在亲戚 朋友们眼里,尽都体现出复婚的可能性。复婚几乎只是时间问题,待政治高潮回 复平稳,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人们盼望的时机来了。谁能掌握这不可多得的时机,谁就是成功者。洪掌握 到了,又或者是命运所然,他获得平反,还当上什么长。洪首先想到的是亚萍。 没有她,他根本就没有今天;就算有,也是不同的今天。她点燃他生命的火花, 她激发他生命的动能,她教会他政治智慧,她指给他人生的方向,没有亚萍,他 算什么?什么也不是。   洪跪着请求亚萍再给他一个机会──复婚。   亚萍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人生的路途是那么曲折,为什么在每一个转折点她 都要作出那么困难的选择,为什么她看不到所憧憬的人生的前景。一切都是因为 洪,她想。她牺牲了一切,成就了洪,自己得到什么呢?什么也没有。洪会不会 被下一个浪头压倒,她要不要再随波逐流,与洪一齐被抛起被甩下?她很彷徨。 一个女人,一个小学教师,能有多少政治远见呢!   亚萍流着眼泪拒绝了洪。                 (二)   拒绝了洪的几个月后,亚萍嫁给了一个才刚认识的陌生男人--一个有才华 的心脏科主治医生。后来亲戚朋友们分析出,她那婚姻很大程度蕴含着报复心理。 不言而喻,亚萍的心情非常矛盾,她既感激这个陌生男人,他确实给了她十几年 平凡的日子。她的报答是给他生了个女儿。她同时也恨极了这个她生命中的第二 个男人,因为他有意无意地抹掉她心中的男人的形象,阻挡她对命运的追求和对 未来的憧憬。他比洪更懦弱,更没男人气概,用她的话说,是女人形。她给了他 报答以后就再没有跟他同房了。   一对好夫妻一定同时具有三种关系:契约关系、精神关系和肉体关系,缺一 不可。契约关系就是一纸婚书,没有这一纸婚书,一对男女无论如何情投意合水 乳交融,终究是一对情人,只能是曾经拥有,不能天长地久。精神关系就是思想 沟通感情融洽,而肉体关系就是性,没有思想感情和性,一对男女只能勉强维系 名义上的夫妻,无论如何谈不上天长地久。没有精神关系或者肉体关系的夫妻生 活在同一屋檐下,无疑是对人生的一种莫大的折磨。   亚萍不是不懂这道理,又或者是她有意折磨自己。她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她的 遭遇处境和心里的矛盾,没有人可以解她的心结,除了宁茵。可是她出国了。她 心里很茫然,这半生中究竟在追求什么?心还没死,还在追求吗?这不知道是什 么的东西值得花这一生去追求吗?她没有答案。   平凡的日子又过了几年。镜子里反映的再不是穿淡花连衣裙随着音乐摇摆的 身姿,而是微微发皱的面容,象一张发黄的旧钞票。亚萍每天回家除了买菜做饭, 就是拿着鸡毛掸子吆喝着女儿学钢琴。外人看到的是一个美满的高级知识分子的 家庭,而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不是她的家。   这样平凡的日子终于过不下去,导火线是宁茵的一封来信。宁茵移民美国好 几年了。来信说她在芝加哥开了一家理发店,老板当得不亦乐乎。信中还劝亚萍 到美国来闯一闯,博博命运。宁茵的创业成功,大大刺激了亚萍。她鼓动丈夫徐 医生也移民美国,徐医生有个姐姐在美国。   徐医生心里极不愿意。好不容易熬过红色风暴,好不容易才挣回来主治医生 的头衔,这一出国,重新熬过不说,还要做人家的二等公民。争执的结果,徐医 生终于抵挡不住亚萍的连番进攻,办移民了。经过一番努力和等待之后,命运之 神终于将亚萍的命运交给了自由之神,亚萍一家飞越太平洋,到了美国旧金山湾 区定居。   美国并不如想象中的神圣美好,日子过得比国内更加平凡,这大大出乎亚萍 的意料之外。亚萍常常对别人倾诉这种不满。在表哥开的工厂做了一年,跟表嫂 闹翻了。在硅谷的电子厂里打拼了三年,跟同事多所拗撬。全是为了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亚萍觉得很窝囊。然而,宁茵的光辉照耀着,亚萍觉得前路还是有奔头 的。   “徐,我们搞些小生意吧!这样在工厂打拼也不是办法,你我没出路不说, 孩子也没出路。来美国图的啥,不就是要寻找条好路子走吗?你总不想熬一辈子 穷吧!”   “搞啥生意?我们都不是生意人。你我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 安安稳稳过这一生不就好了吗?如今虽然穷,总比在大陆好吧!”   “想想看,你在大陆好歹是个主治医生,我也是个一级教师,千辛万苦来到 美国,眼白白看着人家发达,你我却要做下等人,这口气你咽得下,我咽不下。”   “好吧!让我再想想。”   事实上,亚萍在出国前已经做好准备。她学厨艺,学理发,学美容,希望学 会一门手艺在国外用得上。国内的日子不要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是到 国外来仍然不能有所发挥,她确实心不甘。   朋友的朋友在德州休士顿有一家餐馆要卖,问他们有没兴趣。他们可以先到 那里看看,甚至动手做做,然后再决定。亚萍很有兴趣,她立刻怂恿徐医生全家 迁到休士顿。   “这可是个好机会,人家肯教我们领我们做。我们俩先在餐馆做,边做边学, 看情形再决定是否要买下来。”亚萍说话的时候,眼睛放射出久不见的光亮。   “这可不行,我们到那边人生地不熟,全家搬了去,餐馆买不成怎么办?我 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徐医生强烈反对。   “买不成我们就在那边打工呗!要做打工仔,到处还不都是一个样儿!”亚 萍态度坚决。“这样吧,我一个人先到那边看看。可以的话你们才动身。”   “好吧,试试看吧!”   动身在即,亚萍叫徐医生载她去机场兜兜,熟悉一下路线,免得到时候不会 走误了班机。大概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徐医生那天车开得特别不顺,老走错路, 如果不是开着车子,简直可以用跌跌撞撞来形容。短短三十分钟的路程开了足足 三个小时,一路上亚萍不停地骂,骂得大概不算太难听,都是些“老不中用”的 气话。好不容易才到了机场,徐医生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浑身象散了一样,才 想稍微喘口气,亚萍又开骂了,一时禁不住哭了起来。后来亚萍每每想起来也觉 得可笑可恨,讲述出来总是带着讥诮的口吻。   从休士顿回来的路上,亚萍做了各种设想,如何筹款,如何聘请,如何分工, 一一在脑子里发酵起来。甚至于她身为老板娘腾出腾入的景象也不时在她眼前闪 映。她或许想得更高些更远些。可是徐医生停留在比洪更低的水平,他打消了去 德州发展的念头。他的决定完全是基于一个一闪念:我还未受够吗?   徐医生为了这一闪念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啪!亚萍重重地挥过一巴掌之后,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五指红印,在她第 二个男人的脸上。她对这个男人的全部的恨,经由发热膨胀的血管,从内心传到 手心,再从手心完完全全转移在他的脸上,然后永远印在他的心里。   “你这没骨头的,你的男人气概哪去了!被老鼠叼走了?枉费你还是个医生, 医不好你自己的软骨病。”气发过了,亚萍才发觉右手有点儿疼。   徐医生当时没有哭,他的眼泪半年后才象破匣似地倾泻而出。   “他翻到了洪给我的情信,”亚萍后来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心情不好,我 给洪写了几封信,他一下子回了十几封,还有他的近照。我的心也被打动了。现 在想想,那好象是天方夜谈。”   其中一封是这样写的:   心爱的萍,   两天前给你写了一封信,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这十几二十年来,我时时在 梦中见到你,跟你说话,醒来就把梦中的话儿记在心里。日积月累,我有许多话 要跟你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说不完。   过去的我已经说很多了,这次我想说我们的未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很 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和处境,因为我和你一样。我和你是心心相印的。   我和琼也相处得不好,大概是时时想着你的缘故。我的心里没有她。我想我 们不如就来个“二离一合”,你与徐医生离,我与琼离,然后我和你--我心爱 的萍--结合,永不分离。   盼着你的回音。虽然我的头发全白了,我的心仍在激烈地跳动,象一个初恋 的年轻小伙子。                    爱你的 洪   徐医生读着这些信,一时间被泪水封住了眼睛,没了主意。亲戚给他出了个 诡计,把洪的信拷贝一份,寄给他老婆和单位。徐医生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照着做了。结果不很清楚,据说洪跪在老婆面前恳求宽恕,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跟 亚萍来往,即便是书信。亚萍一提起这件事就咬牙切齿。她提出了离婚。手续还 未办妥,她先搬出去独自住了,这样做的代价是丧失了女儿的抚养权。   亚萍只在周末见女儿一面。她不惜花大钱给女儿吃好的穿靓的,而不觉得那 是奢侈,尽管她自己死省活俭。女儿要参加时装表演短训班,她全力支持;相反 地,徐医生却极力反对,认为那些场合不是好人家的女儿该去的。几年下来,女 儿慢慢地回到她身边。                 (三)   亚萍就是在女儿的时装表演会上初次见到勇的。   那是女儿莹莹时装表演短训班的毕业典礼,亚萍当然不会错过这样亲近女儿 的好机会。虽然自己老了,但女儿大方得体的台风,亚萍从中看到了自己,那个 翩跹在贵族舞会中的倩影。她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   毕业典礼后,莹莹从后台走出来,手里拿着观众献给她的花簇,将花簇转献 给妈妈。   “妈妈,这是琳琳,我的好朋友。是她送的花。”女儿莹莹和一个年纪相仿 的女孩子手挽着手,走前来跟亚萍打招呼。   “你好,阿姨。”   “你好,你今天很漂亮。谢谢你的花。”   “不谢。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莹莹的妈妈。”   亚萍这才注意到琳琳旁边穿一身灰白色西装的中年男人。她浑身突然抖了一 抖,旁边的人大概没有发觉,她自己却仿佛受了一下雷击。亚萍身不由己地伸出 了右手,但抬得不高,那中年男人轻轻地和她握握手。握手的时候,不知是身高 的缘故,还是彬彬有礼,他鞠躬似地曲着腰。那么熟悉的身姿,那么亲切,彷佛 昨天才见过他,跟他握过手。   勇就是琳琳的爸爸。他是个工程师,在硅谷某电子公司做事。这在拥有成千 上万的电子公司,蕴藏着成千上万的工程师的硅谷是非常普通的。勇跟妻子离异 一年多了。   透过莹莹和琳琳的关系,亚萍和勇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回到了故事的开头,勇约亚萍去跳舞。   优美的华尔兹,激情的探戈,浪漫的舞步,闪烁的彩灯,亚萍的心随着彩灯 开闭,随着舞步回旋。她张开双臂,象要拥抱大自然。她仿佛置身于久违了的那 些贵族的社交聚会,那些爵府的命名晚宴,那些小姐少爷的生日舞会。忽然她又 仿佛站在一个急湍的瀑布上面,瀑布溅出七彩缤纷的水花,面临千丈深渊,她觉 得头晕。她很想纵身跳进深渊,投入大自然,然后永远属于它。可是她很害怕, 因为它深不见底,见不到投入的结果,见不到她所憧憬的未来。她的身体摇摇欲 坠。   约会之后,亚萍的心情渐渐好起来,见人也不那么闪闪缩缩了。她还有心情 跟几位亲戚见见面,吃个饭,她那戾气全消的面貌毫无保留地将她的心境表露出 来。她甚至转弯抹角地复述勇对她的称赞,而且丝毫没有肉麻的感觉。但亚萍仍 然有所保留,她不大喜欢勇那笑的神情。那男人大方自信的笑,眼神透射出骄傲, 这使她害怕,更觉自卑。   勇的处世态度并没有他的名字那般有劲,他的头发永远有点儿蓬松,眼神永 远带点儿散漫,话语缓慢而有力度,一副自信而从容不迫的态度。没有惊人的业 绩,但有优悠的工作和闲逸的生活,硅谷里持有他那种态度的人不在少数。勇宁 愿远距离看人,保持着对人特别对女人的一种憧憬。他认为近距离看人很容易把 人看透,看透了就没意思了。他以前蛮爱邓丽君的,爱她的清纯,在一次电视节 目里,近镜头暴露了她浮胖而垂的双臂之后,他连她的歌都不大听了。   亚萍和勇的交往很平淡,大概是年纪大了,早没有了年轻人的那种激情,即 或有也能藏得很深很深。他们聊得也不深,无非聊聊孩子和过去,从未触及感情 的事,比如为何离婚的问题是决不能出口的。尽管感情的话题比孩子更无聊,终 于有一天还是触及到了。   在一次午餐后的闲聊中,勇有意无意地提到感情的话题。他讲了一个从电视 上看到的故事。很久以前,人类都长着两个头四条腿,由于生存的需要,上帝将 人类一分为二,成了两个自由的人。但是长着一个头两条腿的人类开始感到孤独 的恐惧,从此终其一生寻找另一半。只有找到了真正的另一半,并互相拥有他们 的身体时,人类才能驱走可怕的孤独和空虚。   亚萍对这番话没有表示出足够的兴趣。她的目光显得散漫。   “秋天了!”勇凝望着餐馆外的红叶感叹地说。   “秋天的红叶充满了悲哀。看到满地的红叶,常常让我联想起了凄凉和无奈。” 亚萍的眼睛这才勉强回过一点神来。   午后,他们到附近的一个湖边散步。湖边疏疏落落的种了许多柳树,柳叶开 始掉了,柳丝袅娜而垂。湖水不是很清,但平静无痕,几只白天鹅和一行鸭子缓 缓浮在水面,不时划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游客三三两两漫游着,有的停下来照相 留影,有的对着白天鹅和湖边的小亭指指点点。   “人就象湖水一样,总觉得生活太平静了,需要一点涟漪。可是人的感情又 太脆弱,一点涟漪都经受不起。”亚萍心有感触地说。   勇往湖里扔了一块小石头,一只白天鹅受惊动了起来,湖水翻起涟漪,一波 一波地向外扩散,然后很快又平静下来,白天鹅一如既往优哉悠哉,象什么事都 没有发生过。   “涟漪过去了,你以为湖还是原来的湖吗?它变了,它已经不完全是以前的 湖,它心里从此藏了一块小石头。永远,在心里。”勇似乎受到亚萍的启发。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开公司当老板?”这个问题有点儿唐突,但也没有引起 勇极大的兴趣。   “想过一回。有那么一次我对自己说,如果再找不到工作,就自己当老板。 还好很快就找到了还算满意的工作,老板就当不成了。”   “为什么要找工作呢?自己当老板不是更有保险吗?至少不让人家炒鱿鱼。”   “当老板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保险。在这里,当过老板再回来做工程师不少。 象我吧!能当什么样的老板呢?开甜圈店?开洗衣店?开餐馆?都不是我喜欢做 的事。开电脑公司还勉强可以,可那投资大,风险大,没有绝对的把握,我连想 都不去想。”   “报上说硅谷有个中国人,还是个年轻人,开了个什么虎,才三五年,现在 已经是个亿万富翁了。”   “那是人的命运。如果杨致远早开两年,别说雅虎,连个懒猫也玩不成。如 果他晚开两年,他可能还在为了搞钱到处碰壁,碰得头崩额裂。人人可以羡慕他, 可不是人人可以学他的。命运就是这样,是你的甩不掉,不是你的抢不来。许冠 杰有个歌唱得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而且,”勇补充说,“亿万富翁的生活素质未必很好。别看他们经济上很 富有,精神上他们未必富有,有些亿万富翁的生活素质可糟得一塌糊涂。什么是 生活素质?生活素质就是周末可以去跳跳舞,打打麻将。他可以去跳舞打麻将吗? 绝对没有那回事。他除了为公司的事伤透脑筋,还要玩政治,还要整天提心吊胆 防被人绑架勒索呢!哪来的心思去跳舞?”   这样的对话不仅没有加深他们之间的认识,反而加深了他们之间的隔阂。面 对这样的男人,亚萍心里很矛盾,甚至有点儿无所适从。从心底里,她恨透了这 种男人,他们胸无大志,贪图安逸,没点儿男人大丈夫的气概。但是从勇身上, 她却看到了洪的影子。那天晚上亚萍再次失眠了。她翻来复去睡不着,干脆下床 来翻出洪的信来,一边读一边流着眼泪。她想了很多很多,想了她的过去和未来。 她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跟洪离婚,为什么拒绝和洪复合,为什么不给洪养个孩子。 她后悔为什么不听宁茵的话,大男人是给别人看的,两口子恩恩爱爱,要的是小 男人小女人。洪的形象在她脑海里久久不灭。   与洪复合是不可能的了,她后来对人说。想想看,六十岁的人了,一头白发, 两手空空,来美国后怎样生活,靠我一个人养?那穷生活有啥好过。说老实话, 洪也放不开他那副什么长的地位。   亚萍和勇就那么时好时坏地交往着,谈不上嫁娶,好歹有个朋友谈谈心事。 有一次,勇说要跟亚萍商量商量,有个朋友要拉他去新开发公司,想听听她的意 见。   “当然去!”亚萍大声地说,差点儿没嚷出来,“这就是机会,不到外面闯 一闯,哪知道现在的世界是怎么样!男人就是要这样,能进能退,能起能伏。没 有机会难说,有机会就要闯出一番事业。”   “可我在大公司里过惯安闲日子,要跑到新开发公司去拼命,我怕我干不来。”   “干得来干不来,不干干怎么知道?趁你现在还不是老态龙钟,大可试一试。”   “你可真是有冲劲。我老了,懒惰成性,多挣那三五万,我才看不上眼。我 现在一点儿冲劲都没有,为了三五万,得把最后的一点儿力气都掏出来,赚得来 吗?况且,豁出去就再也收回不来了。”   “那可不止是三五万,有可能是上百万。你看不上眼,我可看得上!”   “新开发公司不一定能上市。要不上市那股票就是几张废纸,那时候可就亏 大了。”   “你怎么跟朋友说?”   “我推掉他了。”   这话听在亚萍耳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暗地里悻悻地说,你们男人,自己 已经决定了,还跟我商什么量,假惺惺!   亚萍和勇的思想差距如许,两人不欢而散是可以预料的,这对话分明是在亚 萍心里埋下的炸药。炸药埋下了,就只差导火线了。   导火线是勇喜欢看女人。   象贾宝玉生长在大观园里悟出“女人是水做的”的哲学,勇也悟出自己看女 人的哲学。他的哲学是,女人是花朵,看女人就象欣赏花朵。书上形容牡丹雍容 华丽,玫瑰娇媚冶艳,菊花澹雅古朴,兰花馥郁幽香,荷花清妍不染,勇分析那 其实说的是女人。翻翻字典,那些与容貌有关的词儿全都挽着个女的。他看女人 从来都带着欣赏的心情,他从来只看到香花,而看不到一棵毒草。   勇的哲学还有结论,就是看到好花不要采,留着大家欣赏。   点燃导火线的那天晚上他们去跳舞,亚萍去得很勉强。勇的笑脸令她不舒服, 他身上洋溢的古龙香水令她作呕。最可恨的是勇整个晚上心不在焉,脑袋两边晃, 眼睛四处骨碌,还不时回过头来,恬不知耻地跟她说三道四。说这边的女人如何 象花非花,那边的女人如何沉鱼落雁,另一个女人如何象某香港女影星。听得亚 萍火冒三丈,全身上下起鸡皮,血液往脑上直冲。她最后越跳越觉头晕,勇的脸 庞开始扭曲,变得有点儿假,象一副假面具。模糊的脸庞上仍然闪亮着那双骄傲 的眼睛,但现在放射出贪婪的眼神,眼睛下面还是那副自豪的笑容,但现在洋溢 着猥亵的意味。她真想掩住自己的双眼,她害怕看见那副笑容,可是她的右手却 情不自禁地往男人脸上挥去。   手心和面颊的剧烈接触,象人触了电一样,不仅爆出火花,还使电线短了路。 除了身体颤抖之外,一切都停止了。音乐停止了,舞步停止了,笑声停止了,眼 神停止了,思想停止了。亚萍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七彩缤纷的瀑布没有了,只 有千丈深渊。她脚一软,身体向着深渊投下去。   亚萍几乎与世隔绝了,只有女儿还不时跟她联络。女儿每次探望她时,总看 到她独个儿在镜子前面,不是自言自语地抚摸着额角上的皱纹,就是穿上淡花连 衣裙在摆动身姿。 (寄自美国) 【网里乾坤】∽∽∽∽∽∽∽∽∽∽∽∽∽∽∽∽∽∽∽∽∽∽∽∽∽∽∽∽∽ ◆              伪近代化的幻灭     ——从北洋水师致败的素质、兵器因素看洋务运动的历史悲剧                 ·李 信·   1997年初夏,香港回归前夕,我作为旅游者登临山东威海刘公岛,以中 国人特有的复杂心态瞻仰了北洋水师提督衙门。在衙署深处,赫然见一巨炮,身 长丈余,状如虎踞,虽已锈蚀斑驳,但其当年之威仪、怒吼时之气壮山河,尽管 已被无情岁月削减殆尽,仍令今人凛凛有所感。据称,该炮系自“定远”(或“ 镇远”)上卸下的遗物,正为爱国主义教育发挥着余热,许多游客在此驻足良久, 默然以对。当时,我还没从史学角度对近代中国的“近代化”问题发生更深刻的 兴趣,故而并未留意此巨炮和它沉睡海底的同伴们竟是将一出历史悲剧推向高潮 的重要道具。          (一)百年情结:爱国+科技=自强   1932年初,当美国人费正清飘洋过海开始有生以来第一次中国学术之旅 的时候,他的登陆地——上海正处在“1·28”的硝烟之中,望着从身边驶过 的日本快速舰队,职业敏感使他毫不犹豫的将历史与现实连缀了起来:“189 4年,日本军舰开始进入现代海军时代,保持纵队阵势,围攻停泊在鸭绿江口外 的新建的中国舰队,在那里的中国海军提督原是一个年老的骑兵军官,竟让他的 舰队横排成一线,结果他们只能使用军舰前部的炮塔。现在日本人在这里又一次 舷炮齐射,正在向吴淞炮台实行围攻。”(《费正清对华回忆录》)   费氏的上述议论,在一些专门研究甲午战争的学者看来,显然是不够全面和 严谨的,这种略显轻蔑的口吻多少有点儿伤害中国人的自尊心,况且,对于北洋 水师,历来就有许多动人心魄、令人振奋的史学描述,诸如“一支很有战斗力的 近代海军”、“实力不逊于日军”、甲午之战“败于陆军”等等。我觉得,有国 人一直在用惋惜的眼光看待这支短命的舰队(尽管它被敌人打得稀烂,但毕竟是 一支凝结着爱国热情与先进军事技术的近代化海军),这种眼光无论来自前人、 还是今人,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中国社会对近代化思想的某种意识,即:中体西 用。技术进步足以带动国家整体富强(爱国+科技=自强)。百多年来直至今日, 这种观点不断变换形态、反复出现,从1864年李鸿章曰“中国但有开花大炮、 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到70多年后钱穆说“中国社会之所以赶不上近世文 化之阶段者,其惟一机括,只在科学机械方面之落后”(《国史大纲》),颇有 薪火相传的神韵。当然还不能将它们简单地等同于“科学救国论”或“实业救国 论”,否则就会忽略其深藏于核心的政治内涵。用惋惜的眼光来看,作为洋务运 动最佳产品的北洋水师,其覆灭主要是战术性错误(李鸿章的主和、避战、保船) 或战略性错误(清流党纸上谈兵,误导了朝廷的对日政策,使中国与日本过早“ 摊牌”——萧功秦《危机中的变革》)所致,水师本身则是“中体西用”的结晶, 已达船坚炮利之“化境”,本来是有胜算的,如蒋廷黻著《中国近代史大纲》所 论:“那时我们的海军力比日军海军大,我们的占世界海军第八位,日本占第十 一位……所以从物质上说来,两国海军实相差不远。”悻悻之情溢于言表,问题 在于,这个自命的“世界第八”果真名实相符吗?          (二)世界第八:神话,还是笑话?   诚如费正清所言,在黄海大战中,指挥官的临场失态使北洋水师一接战便处 于被动,但好象主要责任不全在丁汝昌,而在近年来一直颇受褒扬的刘步蟾。当 阵形凌乱的舰队距敌尚有5300米之遥时,刘竟在未向丁请示的情况下擅令“ 定远”主炮开火,打响了海战第一炮,被一些史家目为先发制人之举,而美国著 名海军理论家马汉却有相反的评论:“这样远距离的射击,海军舆论能否首肯, 我的回答是否。战斗的关键在于最初,最初的射击已经决定胜负的一半,并尽可 能要短兵相接。”事实正是如此,舰队随“定远”发动的第一波攻击,炮弹尽落 于海,无一命中。丁汝昌是外行,刘步蟾却是“明白人”,为何如此孟浪?一位 亲历海战的水师军官解释为“初经战阵心慌意乱耳”(以上分析源自99年第二 期《近代史研究》苏小东文《北洋海军管带群体与甲午海战》)。与之相比,日 军指挥官虽然也是初临大战,却有章法得多,由坪井少将率领的先头分舰队一直 逼近到3500米,才在有利阵位上发炮,给北洋舰队的右翼以致命的打击。   如果说刘步蟾这次劳而无功的“先发制人”显示出北洋海军高级将领的素质 缺陷的话,那么,其在武器装备上与日舰的差距就更是致命,虽然北洋舰队在“ 定远”、“镇远”两艘装甲战列舰上配备了4门12英寸的大型火炮,但速射炮 在全舰队却只有三门,且都是小口径的。这一点让美国海军学院编写《世界海军 史》的专家们迷惑不解,因为速射炮是那个时期最有效的海军炮,正是进行马汉 所谓“短兵相接”的最佳利器,日本舰队的主要装备就是这种炮,数量二十倍于 北洋舰队。战斗中,日军的速射炮一再扫过北洋战舰的甲板,杀伤暴露的炮手, 北洋舰队的大型火炮尽管威力巨大,但发炮密度远低于速射炮,最终难有作为, 先发制人、反受制于人。因此西方的军史专家断言“日本人取得胜利主要是因为 掌握了占压倒优势的速射炮”(解放军出版社编译《世界海军史》),时人亦谓 “鸭绿江之战,最足发人深省者,莫如快炮”(林乐知《中东战记》)。   北洋水师在敌人面前显得手忙脚乱、捉襟见肘,人与炮均不济事,焉能不败?          (三)“唯技术论”:一枚苦枳   怎样看待世界第八大海军“出人意料”的不堪一击呢?其实,即便在当时, 这也不是出人意料的。刘步蟾、方伯谦都曾向上司力陈尽快添置新式快船快炮的 必要性、紧迫性,显然他们注意到了自己与日本海军的差距正在加大,后世史家 那种认为两军总排水量、平均航速、舰艇和火炮数量不相上下便是旗鼓相当的观 点,已在战场上被速射炮预先否定。再看军人素质,东乡平八郎在近距离观察了 济远舰之后便断定“中国海军可以击灭”,他说该舰威力虽足恃,但细看舰上各 处殊不整洁,甚至主炮上晒着水兵的短裤,主炮是军舰的灵魂,如此亵渎之,可 见全军的纪律与士气(田汉《关于中国海军的几个问题》)。我原不敢苟同因琅 威理于“撤旗事件”后拂袖而去遂导致北洋水师训练、军纪废弛的个人决定论, 但史料表明,此事确乎是整个舰队由全盛而滑坡的转折点,这只能理解为,在舰 队的主导思想中,琅威理是代表西方近代军事思想的一个“符号”,他的被“送 客”,意味着这个“符号”因为压抑了水师诸将传统官僚性格的释放,而被从舰 队的意识形态里抹掉了,这是对旧行伍作风的精神复归,“中体”压倒了“西用 ”。从这个意义上讲,北洋水师之为近代海军,实在只是表面很象而已,这是洋 务派“唯技术论”制造的一件近代化“残次品”,“残次品”在应用时毛病百出 是很自然的。   洋务派对西方资本主义先进生产方式,自始至终采取了坚定的甄别、遴选的 审慎态度,他们对“自强”过程中学习、引进的认识,全在一个“用”字上,“ 他们虽然意在使国家实现富强,但却不敢提出文化、制度方面的改革,即变革国 ‘体’,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体’本质上是优越的”(第22期《国外中国近代 史研究》魏丕信文《洋务运动与防务破产》)。关于“唯技术论”,李鸿章有一 个十分精到的解释:“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 但恰恰是这个“文武制度”使西方的工业技术在中国由南橘而成北枳,“朝野上 下花费这样大的代价而建设起来的国防工业,因为以官办为主,缺乏私人创业的 精神,效率非常低下,故生产出来的武器仍旧敌不过外国坚船利炮的武力”(全 汉升文《甲午战争以前的中国工业化运动》)。需知,西方工业革命是在资产阶 级夺取政权、建立民主政体许久以后的事,封建官僚体制的低效率和腐败,正是 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的大敌,它消耗和吞噬了洋务运动少得可怜的近代化成果, 这一点在防务上表现得犹为突出,北洋水师最初装备的武器在当时原是领先的, 但随后几年舰队更新装备的进度日渐缓慢,直至战前陷于停顿,这恐怕是包括洋 务派在内的清政府决策层对世界军事理论和技术的快速进步缺乏足够认识的一种 表现,反映在实战上,就是重炮与快炮的巨大差别,定远、镇远“仅发一炮,日 吉野舰已约有四十弹丛集我舰”(罗尔纲《晚清兵志》)。还有人分析,清廷之 所以不断克扣北洋海军的军费,系翁同和挟私怨以所辖户部钳制李鸿章,是耶、 非耶一时难以搞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污浊的封建官场上,国事不敌家事、 公事即是私事,历来都是正常现象。          (四)有限变革:为了守旧的进步   一种较为普遍的观点认为:洋务派变革的限度,是客观环境给划定的。这就 使他们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先知相,但我认为,坚守“中体”、将“ 西用”牢牢圈在技术性的范畴内是洋务派心照不宣的集体共识,与顽固派的斗争 只是维护旧制度的方法之争,与维新派和后党的斗争有本质的不同。洋务派无一 不是旧制度的受益者,只要这个制度在,他们就将继续受益,一旦这个制度被置 换掉,封建官僚的惰性将使他们既不愿出让既得利益、也不接受新的社会角色, 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世界末日,怎能用自己的手把它变为现实呢?可见,洋务 派具备“外新内旧”的保守性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它本质上是顽固派的一个变种。   虽然李鸿章学着西方的样子发展近代海军,但用处却不一样。在他意识到“ 欲求自强,仍非破除成见,定购铁甲不可”的时候,大洋彼岸的美国海军军事学 院院长马汉正在形成他的制海权理论,这两者的本质不同在于,李鸿章经营海军 是为了防守(郭嵩焘将其概括为“竭中国之力造一铁甲船及各兵船布置海口”“ 操中国之胜算而杜海外之觊觎”),马汉提出海权论则是为了进攻,而后者的思 想大大影响了日本政军两界,西方用海军来争夺世界霸权,而李鸿章只想用它来 给业已千疮百孔的老大帝国看家护院,显得毫无进取之心,自强运动的领袖们骨 子里只是想给没落的王朝覆上一层坚硬的铁甲、以新技术加固旧制度罢了。北洋 水师之所以输在素质和兵器上,是有其深刻的制度背景的,洋务派以坚船利炮为 代表的“夷之长技”捍卫纲常名教的深谋远虑至此无可挽回的破产了,妄图通过 在封建主义之树上嫁接从民主制度中剥离出的实业和技术、从而收获富强的累累 硕果,一如缘木求鱼般徒劳。正如有的学者所分析的:“所谓现代化,首先是要 改变社会本体,即小生产的经济基础、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社会是一个有 机体的结构系统,作为结构的改变转换,有赖于它的诸因素相互作用所造成。… …这个社会结构机体的改变,光引进西方的科技、工艺和兴办实业,是不能成功 的;光经济改革是难以奏效的;必须有政治体制(上层建筑)和观念文化(意识 形态)上的改革并行来相辅相成,现代化才有可能”(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 论》)。   从客观上看,洋务派使中国的近代化终于迈出了一小步,这是应该肯定的; 从主观上看,他们作为封建官僚所进行的变革,终极目的不过是一种伪近代化, 这是应该认清的。 (寄自中国大陆) ◆              经典悖论漫游(续一)                  ·泽熙·   本文是在《经典悖论漫游》后又增加的二种类型,由超越理性触及的悖论和 由科学发展揭示的悖论。          (七)由超越理性触及的悖论   围绕宗教,如佛教、基督教和道教,都有一些非理性或超越理性的思考,而 这类思考也往往涉及到悖论问题。   7-1“知者不言,言者不知”   语言是表达意义的工具。中国古人却很早就认识到了语言的缺憾。老子说: “道常无名。”孔子也认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古书里也有“意不称物, 文不逮意”。但是老子的说法里存在着一个悖论。   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一条悖论,被白居易一语道穿。白居 易在《读老子》里说道:“言者不知知者默,此语吾闻于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 缘何自着五千文?”   7-2禅宗公案的悖论形式   所谓“公案”就是禅师开悟的故事或非逻辑的言行,“禅”是佛教静思修行 的方法。例如在禅宗里有一个“看话禅”,禅师以公案中的某些非逻辑、通常不 可解的话语,让弟子参究,以杜塞其思量分别,迫使他们的智慧迸发,得以见到 自己的“心性”。当禅师启发弟子开悟而提出悖解的问题时,弟子就要在考验中 过迷悟的“禅关”。而禅诗、禅语就是他们把禅悟的理解、感受用文字的形式表 现出来。   成中英在《禅的诡论和逻辑》(《中华佛学学报》第三期,1990年4月) 一文里认为,公案是诡论,也就是悖论。比照罗素悖论的一般形式:   如果P是真,那么P是假。   禅诡论扩展的一般形式就是:   如果P是Q,那么P不是Q。   尽管禅宗公案变化无常,依境而发,但其诡论根源都离不开这一反矛盾律的 形式。铃木大拙在《禅:答胡适博士》(Zen:A Reply to Dr. Hu Sih)一文中也说:“我们一般推论:A是A,因为A是A;A是A, 所以A是A。禅同意或接受这种推论方式,但是,禅有它自己的方式,这种方式 并不是一般可以接受的方式。禅会说:A是A,因为A不是A;或A是A,所以 A是A。”语言是思维的载体,思维借助文字符号表达出来,因此语言的运用就 反映了思维的逻辑。而禅宗公案往往并不遵循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   同一律:A是A,B是B,等等;矛盾律,A不是非A,B不是非B,反之 亦然;排中律,在A或B之间必居其一,没有中立;充足理由律:A真,因为B 真,并且B能推出A。   7-3“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这是唐代禅师青原惟信谈到其对禅体验的三个境界时说的:三十年前没有参 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来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 个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其中“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是一种单一形式的悖论。在禅宗里这类例 子不胜枚举。如:   “我是他,但他不是我。”(反矛盾律)“得即是失。”(反矛盾律)“既 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二者都不对,你应该怎么说?”(反排中律)“勿言生, 勿言无生。”(反排中律)   它们背后的禅理是语言和逻辑所无法达到的,这就是“空”,一种修行的悟 解。如果围绕公案(悖论)、悟、空等基本概念,就可以对禅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7-4禅诗悖论二则   这是二首很有名的禅诗。一首是: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据说六祖慧能在读到《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时,豁然感 悟,写下这首禅诗。其中表达了一个“空”的思想。慧能还提出过一些反排中律 的命题,如“无方圆大小”、“无有头尾”,认为诸如“方圆”、“大小”、“ 头尾”的矛盾也是“空”的。另一首是: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   这是南北朝时期的一位禅师善慧大士(傅翕)写的一首禅诗,来表达他所体 悟的与观察相悖的禅理。杨惠南在《论禅宗公案中的矛盾与不可说》一文里称这 是一个“矛盾公案”。其中充满了与事实相矛盾的语词。   在语言世界里,公案不可回避地会遇到逻辑悖论。禅诡论对于那些还没有证 得禅悟的人来讲是悖论,但是对于已经“开悟”的人来讲,悖论也就不再是悖论, 因为他们超越了理性,禅师运用起悖论来反而显得自在坦然。   7-5“瓶中取鹅”   某人在瓶子里养了一只鹅,从小就养,当鹅长大以后,而瓶口显然小得不足 以把鹅完好地取出来。如果既不希望将瓶子打破,也不想把鹅杀死,有什么办法 可以让鹅出来?   这一悖论需要在对话中来完成。禅师的答案可以是趁那个人不注意时,叫他 的名字,那人答应一声:“干什么?”禅师说:“鹅已经出来了。”这种回答在 逻辑上是反充足理由律的,但是对禅师来讲则是超越了原来语意框架。在真如本 体里,不相干的事物也相干起来。   7-6答非所问   这里,问与答都没有悖论,但是合起来就是悖论。选择杨惠南文中的三个例 子:   问:何为祖师西来意?答:庭前柏树子。问:什么是曹溪一滴水?答:那是 赵河一滴水。问:佛陀沈默时是什么意思?答:树中的鸽声。   由于禅认为任何理性的思考都无法帮助人们获得佛意义上的终极真理,因此 不管是问与答,还是问答的总合,逻辑不连贯、语言反常规并不影响禅的宗旨。   7-7“拈花微笑”   据说释迦牟尼在一次法会上,手里拿着一支荷花,没有人可以解,只有摩诃 迦叶能契悟佛意,露出微笑,因此得到佛陀的付法。这是一个禅宗传承的故事, 开启了禅宗以心传心的法门。杨惠南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说”的公案。在释迦拈 花、迦叶微笑的默默无语当中,把佛的真意传了出来,即“一笑拈花转悟禅”。 “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许最能代表禅宗的立场。   公案无意关心某一具体陈述或问题,语言强化矛盾在于回答什么是“悟”, 而“悟”本身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语言。佛教的终极存在,是一个用语言无法刻 画的“真如本体”。因此,“但有言说全无实义”。公案不过是禅宗践行者在致 力于“悟”的过程中产生出来的,它的内容是悖论,“悟”出的结果“空”也难 以用通常的语言和逻辑来描述。   7-8二律背反   所谓“二律背反”就是对同样的问题提出两个相反的判断,尽管这两个判断 作为结论正好相反,但逻辑上却又都是成立的。1781年,德国哲学家康德( Immanuel Kant,公元1724-1804)发表了《纯粹理性批 判》,他在考察了宇宙时间是否有开端、空间是否有极限等问题以后,称它们为 纯粹理性的“二律背反”。   在康德的那个时代,他发现两种同样令人信服的论据证明宇宙是有开端的正 命题和没有开端的反命题。他对正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宙没有一个开端,则任 何事件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他认为这是荒谬的。他对反命题的论证是:如果宇 宙有一开端,在它之前必有无限的时间,为何宇宙必须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开始呢? 无法解答。   毫无疑问,在1929年哈勃观测到宇宙正在膨胀,进而把宇宙起点的问题 带进科学王国以前,有关争论实际上是一个形而上学或神学的问题。“大爆炸” 理论揭示时间也是在大爆炸时才开始,而那以前的“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 所有科学定律因失效而无法作出推测,修正了人们的看法。所以霍金讲:大爆炸 模型并没有排斥造物主,但对他何时从事这一工作加上了时间限制(霍金《时间 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第一章)。   7-9“万能溶液”悖论   一位年轻人曾经雄心勃勃地告诉一位化学家要发明一种“万能溶液”,它能 够溶解世界上所有的物质,而化学家反问道:“那你用什么容器来装载这种溶液 呢?”   也许这个年轻人应该首先发明一种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溶解的容器,但“万能 溶液”又必须把它溶解,否则就不是“万能”。年轻人陷入二难推理,而化学家 的倾向性观点就是发明这种溶液是不可能的。   7-10“第二十二条军规”   这是一条臭名昭著的军规。它规定神经失常的飞行员可以停飞,但同时又规 定申请停飞者必须头脑清醒。试想,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不能申请,必须飞行;而 头脑清醒者又怎么能证明他是神经失常?这纯粹是一条欺骗性的悖论。   7-11全能者悖论   语言绝对化往往伴随着悖论。基督徒相信上帝是全能的,如果有人问:“如 果上帝是全能的,他能不能创造一块他举不起来的石头?”   从逻辑上解释:如果上帝不能造出这样一块石头,他不是全能;如果上帝可 以造出这样一块石头,但他举不起来,他也不是全能的。因此,有一个简单的结 论:上帝不是全能的。如果上帝也不是全能的,那就没有全能者。   但这个问题等于问:“什么都能做的上帝能否作一件他不能做的事情?”这 是问题中的问题,既然说他是全能的,就没有后面的问题;有后面的问题就说明 他不是全能的。   “全能者悖论”是一个用结论来责难前提的例子,尽管推理过程无懈可击, 但是结论却不为基督徒所接受。其中更重要的原因是存在着一个满足超越理性的 需求。根据《圣经》,上帝是一个“灵”,人们看不见摸不着,不在理性的范畴。 按照康德的二元论,主观与客观平行而无法统一,人不可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理 解这个“自在之物”。因此,只有信仰才能跨越这条鸿沟。那么,理性的“证明” 或“反证”都可能为先设的结论服务,最终由超越理性的信或不信来决定。这是 一种解释。   7-12有一个还是多个终极真理?   既然有人从逻辑上进行上帝不存在的“反证”,同样也有人要在逻辑上从事 上帝是存在的“证明”。宗教往往认为自己可以找到被科学、理性认为是极限、 无限、无穷以外的终极真理。例如著名的第一因“论证”:如果对原因的原因无 限地推演下去,必然可以找到一个初始因,而这个因就是上帝。   问题是一个地球,百种宗教。佛教追求的终极真理是“真如”、道教是“道”、 伊斯兰教是“真主”、古代中国人是“天”、印度人是“梵天”、希腊人是“本 体”。从理论上来讲,终极真理只有一个,但我们现有的答案却不只一个。对终 极的探讨也许是人的本性,科学家也不例外,爱因斯坦赞叹自然界精美的规律, 称它为“神”。显然,此“神”非彼神。   7-13手表类比   这是一个从有限的观察归纳出无限以外结论的例子。手表类比的大意是:在 野外拾到一块手表,一定知道它是手表匠造的,那么比手表更精美的自然界,一 定是神造的。这是英国哲学家佩利(Willian Paley,1743- 1805)提出来的。   如何确定超出感觉经验的理论是正确的?哲学家休谟认为:一切理论都建立 在因果关系之上,凭这种关系,人们才能从经验到的事实推出另一件并未经验到 的事实。他提到这个手表类比,说:在这里,我们总是假定:在现在的事实和推 论之间,必定有一种联系,如果没有任何东西来结合它们,则那种推论就会成了 完全任意的。   手表与手表匠之间存在着因果,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自然界与上帝之间是 否也存在着因果?则是一件我们没有经验的事实。如果承认一果多因,那么手表 类比就存在着一个未经证实的问题,我们至少知道自然界的存在有两种原因可以 解释,一种来自于唯心主义的解释,另一种则来自于唯物主义的解释。   7-14善恶悖论   这是中国文化里的一个古老难题。告子认为人性“不分善恶”,他证明道: “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孟子则反驳道:“人性之善也, 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证明“人性本善”。由于窥透不了 人性,所以在解释上必然带有任意性。以水作比喻并不恰当,也不具有说服力, 所以荀子轻而易举地提出了“人性本恶”的思想。假设不同,主张自然各异。所 以孟子尚德叫人知善、荀子劝学劝人学善、韩非子倡法以惩恶。   黑格尔说得好:“人们以为当他们说人性本善是说出了一种伟大的思想,但 他们忘记了,当他们说人性本恶时,他们是说出了一种伟大得多的思想。”   《圣经》里讲,自亚当、夏娃以降,人都有与生俱来的“原罪”,它是恶的 根源。那么道德从那里来?康德认为:实际的道德从道德理念而来,归根到底是 从神那里来。“罪”的概念为基督徒所接受,但是却不为非基督徒所认可。   7-14“鸡-蛋难题”的另类解答   如果把思维分为二类:一是理性思维,包括形式逻辑思维和辩证逻辑思维; 二是非理性思维,即直觉非逻辑思维。康德认为有一个不可知的“自在之物”, 理性只是反映了现象,而不能把握自在之物本身。理性本身存在着矛盾,康德认 为理性有一定的局限性,有些问题理性不能解决。这无疑给超越理性的思考开了 一扇大门。   从进化的角度看,“鸡-蛋难题”在现实中并不成为悖论,只是我们还没有 找到它的答案。人们不过用它来说明思维中的一个逻辑反论。当摆脱不了这个思 维中的一个纠缠时,有的可能走进去出不来,有的可能寻找另类答案。   “鸡生蛋,蛋生鸡”在理性思维里是一对无限因果的矛盾。但是在非理性思 维里,“鸡-蛋难题”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难题。佛教的可能答案是:“鸡就是 蛋,蛋就是鸡。”因为它们都是“空”的;基督教的可能答案是:“神既创造了 鸡也创造了蛋。”因为神是最初因,而且“自有永有”。对比这两种诉诸宗教的 解答方法,就会发现它们是明显矛盾的,不同的宗教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因为他 们所持的信仰不同,而都认为自己找到了终极的方法和答案。   有这样一种说法: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诉诸哲学,形式逻辑解决不了的 问题,可以采用高一级的逻辑方法,如辩证法;而哲学解决不了的难题可以诉诸 宗教,那里有最终的答案。这只是表面现象。科学探索是一个没有止境的探索过 程,不会认为自己可以一劳永逸地提出一个终极答案。如果科学一旦把“鸡-蛋 难题”也纳入了自己的范畴,无疑会出现类似于“大爆炸”理论带来的效应,各 家纷纷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调整。从这个意义上来讲,科学的发言权往往是决定性 的。 (2000年2月7日于美国) 【网萃】∽∽∽∽∽∽∽∽∽∽∽∽∽∽∽∽∽∽∽∽∽∽∽∽∽∽∽∽∽∽∽ ◇寓 言 四 则◇ ·张远山· ◆              夸父与影子   黎明,西山脚下的夸父做了一个梦,他听见一个声音:“不要跟随我,跟随 你自己。向东方,去寻找新的太阳。”夸父惊醒过来,向东方走去。夸父回头最 后望一眼故土,却发现一个巨大的影子正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夸父问道:“你为什么跟着我,为什么不跟着你自己?”   影子道:“我跟着你,就不必思考应该到哪里去。”   “你打算永远跟着我吗?影子。”   “那可要走着瞧。我放弃了自由,换取了你的保护。什么时候你保护不了我, 我就逃离你,逃离你的太阳,逃得无影无踪。那时我就另外再找一个主人。”   “你为什么把我寻找的太阳说成是我的太阳?我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同类, 才去寻找太阳的。”   “不!那不是我的太阳。我从来没有见过太阳,太阳也从来没有光临过我们。 而且我根本不需要太阳,我只乞求主人的庇荫。”   “可怜的影子,你不知道自由才是真正的阳光吗?”   影子沉默了。夸父回过头去。咦!影子不见了。夸父正在欣慰,却听见一个 遥远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冷笑。夸父凝神寻找笑声的来源,猛吃一惊:冷笑声竟 是从自己的脚底下发出的!夸父惊跳起来,影子乘机钻出来,走到了夸父的前面。   影子冷笑道:“自称要为我们带来光明的主人难道我还见得少吗?每当主人 们宣告把我们带入了阳光灿烂的正午时,我们恰恰被主人完完全全地踩在脚下。 我蔑视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主人。你不是要追赶太阳吗?现在太阳已经在你的背 后了,你为什么不掉头往回走呢?我以前的主人都是在这里走回头路的。”   夸生说:“不!那不是我要寻找的新的太阳,它曾诱惑你以前的主人放弃了 理想,换取了追随者,半途而废地走回了原地。”   影子说:“其实你与他们一样需要影子的追随,如同我需要主人。”   “我只要阳光,不要影子。”   “这样你就做不成主人了。”   “我不愿做任何人的主人,也决不做任何人的影子。”   影子突然恼羞成怒:“可你现在却在跟着我走!刚才我是你的影子,现在你 却成了影子的影子。止步吧!你正在与你的太阳背道而驰,你正在逼近黑夜。你 正在迫使我做不成你的影子,你正在把我不需要的自由强加于我,对此我不但不 会感激你,还会与黑夜同流合污,纠集起全部黑势力来向你复仇。”   但影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了,最后终于消失了。夸父微笑着,大踏步穿过 黑夜,扔下影子,走入崭新的太阳,与火焰熔为一体。 〔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二日〕 ◆              沙漠中的荷马   阿提卡青年荷马搭乘腓尼基人的商船渡过地中海,来到迦太基城。他参拜了 城里每一位先知,发现先知们关于天国的描绘都极为迷人,却互相抵牾。荷马决 定去底比斯,设法解除疑窦。先知麦冬告诉他,去底比斯有两条路。一条是商路, 先向东绕道孟菲斯,再向南溯尼罗河而上,需半年时间。另一条是朝圣之路,直 接从迦太基向南,越过大沙漠,只有三个月路程──但不论走哪条路,所有的朝 圣者都一去不返。   荷马带着三个月的干粮和水进入沙漠。晓行夜宿,非止一日。第四天午后, 他发现了一个朝圣者的遗体。第七天黎明,他又发现了一具尸骸。两人身上都有 干粮和水,显然并非死于饥渴。奇怪的是,两个人都睁着眼睛死去,眼神迷醉而 满足。   第九天向晚,在前方不远处泛起奇异的霞光,云气氤氲之中,浮现出一座雕 栏玉砌的金色宫殿。那是天堂!荷马惊喜若狂地飞奔上去。但无论他跑得多快, 天堂总是近在眼前却又若即若离。他冲到门口,仿佛已经攥紧了门把,只要旋开 门钮,永恒就将握在手中。但一阵风沙卷过,不仅天堂之门无影无踪,连整座天 宫也瞬间被风吹散,脚边却又发现了几具骷髅。荷马正在惊疑不定,右前方又出 现一座更辉煌的琼楼玉宇,比前一座更逼真可信。荷马再次鼓气猛追,谁知依然 可望不可即。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荷马被层出不穷的天堂弄得晕头转向,疲于奔 命,却一无所获。后来荷马明明知道那是幻影,是骗局,是玄虚无凭的诱惑,是 永不兑现的许诺,他仍然会在无数次失望以后,再一次燃烧起新的希望。甚至仅 仅为了这幻影带来的片刻陶醉而如痴如醉地跟着它,哪怕它把自己引向深渊,引 向地狱,引向毁灭,引向死亡。   一天黄昏,荷马正追随着一个幻影,突然被绊倒了。他一低头,无比震惊地 发现绊倒自己的,竟是他出发不久遇到的第一个殉道者。他历尽磨难竟回到了原 地!荷马绝望地最后看了一眼天国的幻影,毅然举起双手,抠出了自己的两颗眼 珠。顿时,幻影消失了,梦魇解除了。荷马站起来,内心一片澄明,在天赋智慧 的引导下,他昼夜兼程,迅速穿过大漠,安抵底比斯。   在底比斯街头,盲诗人荷马开始吟唱古代的传奇:“一切纷争肇始于帕里斯 的眼睛……”于是有了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   很多年以后,荷马游吟到克里特岛,在米诺斯迷宫前,荷马听见一个稚嫩的 童音:“老爷爷,我来给你引路!”   荷马问道:“你要把我引到哪里去?”   “把你带出迷宫呀!”   荷马暗想,克里特的小孩子也学会撒谎了吗?但是他宽厚地笑道:“孩子, 玩你的捉迷藏去吧!”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二日〕 ◆               看 客   看客只是看。用眼睛,看狗拉屎,看蚂蚁上树;用高倍望远镜,看火星人跳 舞,看窗帘后的女人;用傻瓜照相机,看流星陨落,看火箭升空……看得心旷神 怡,看得肝肠寸断。   看客在车厢里,看见有人把手伸进别人的衣袋。他细心观察那只手抽搐的表 情,研究它运动的规律,回家详细记录下来。看客路见不平,无论是抢劫、谋杀 、欺诈,他都心平如镜,远远地站在一边,仔细观察全过程,回家详细记录下来。 他相信站得远,看得开,所以他既不走开,因为他是看客,也绝不走上前去,以 免缩短了审美距离,因为他不是侠客。   作为目击者,看客永远在场;作为法庭证人,看客永远缺席。他不参予任何 逻辑论证,因为他是怀疑主义者。他怀疑一切推理,他只相信事实,但他又怀疑 自己是否已目睹了全部事实,因此他愿意兴致勃勃地看下去,不急于做出结论。   看客的家紧邻家禽屠宰场。他天天看见屠夫用刀在鸭脖子上抹一下,给鸭子 围一条红围巾,然后扔在地上。他看见鸭子还能在地上走一段路,然后趴下。看 客发现许多人喜欢学鸭子走路,看客疑心,那些人很快也会趴下。因此,看客把 走路叫做“杀鸭子”。   看客拍了许多照片,以便扩大看客的队伍。他的一个挚友很喜欢其中一张, 就把它放大,写上标题《落日辉煌》,送去参加全市摄影大奖赛。作品引起了众 多看客的喝彩,却没有得奖,因为高级看客们别有看法。看客的朋友很不服气, 烦恼到半夜,突然大彻大悟,立刻把照片改名为《日出印象》送去参加全国摄影 比赛。这次围观者寥寥,因为日出时多数人都在睡觉,但高级看客们却力排众议, 授予看客大奖,奖品是一架高级照相机。   看客的朋友把落选和获奖的戏剧性过程告诉看客,请他谈谈看法。看客说: “我可以看看,但不发表看法。”朋友把奖品交给看客,看客把高级照相机摔在 地上:“傻瓜照相机的看法很好,我不打算改变看法。”   后来看客用眼过度,导致双目失明。看客安慰朋友说:“我虽然看不见了, 但我坚持我的看法。”   看客临终时,想起年轻时看过一本古书,书中的主角是一个大看客。一个当 官的小看客慕名前去拜访他,结果二话没说回头就走。大看客在背后问道:“何 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小看官头也不回地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一九九三年六月四日〕 ◆              吊驴子文   驴子是最受人类虐待和侮辱的动物,连动物保护协会也从来没有表彰过可怜 的驴子。驴子有史以来得到的唯一一次荣耀来自一位皇帝。拿破仑在远征埃及途 中下令:“让驴子和学者走在队伍中间!”看来,拿破仑是把驴子和学者相提并 论的。但无论是古代的《金驴记》还是现代的《驴皮公主》,驴子在历来的文学 作品中,都是悲剧的主角。频频曝光,本来有机会成为明星,似乎福星高照、交 上好运了,可驴子却偏偏厄运当头。   猪猡有大耳朵算是福相,驴子有长耳朵就遭到非议了,因福薄而眼红的文人 编造出鬼话来,说魔鬼长的恰是一对驴耳朵。但没有人拿猪猡开过玩笑。要说人 们吃了冷猪肉不好意思再奚落老猪,其实人们又何尝不吃驴肉?俗话说“天上龙 肉,地上驴肉”,可见吃得半点也不含糊。再说不吃驴肉,哪来的驴皮让公主披 上,哪来的驴皮膏滋阴补阳?猪猡一生受用,临了挨上一刀,也值。可驴子先得 没完没了地干活,而且不能像马那样借着工作的由头到处观光,“一日看尽长安 花”。   驴子被蒙了双眼没完没了地推磨,闹个睁眼瞎,从来就没有机会出门开开眼 界,长长见识。可半瓶醋的文人不管这些,他们编了谎只对牛吹,抱了琴只对牛 弹。驴子压根儿不曾受过知识熏陶,缺乏艺术细胞,能怪驴子不求上进吗?但吃 辛吃苦的驴子从没听到有谁夸它半句,苦人们抱怨干的是牛马活,倒好像驴子是 个享清福的贵公主娇小姐;苦人们抱怨吃的是猪狗食,猪猡是天生的美食家,这 个冤案也认了,狗的伙食又哪里不好啦?羊肉不是常会自动掉进它的嘴里吗?驴 子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口福。据说是因为驴唇不对马嘴,天生的贱命!驴子好容易 因公出差一趟,该好好观光旅游了,可主人在它眼前挂一条极大的胡萝卜挡住视 线,引着驴子赶了一程又一程。结果既没享上微薄的口福,也耽误了不会再有的 眼福。   驴子历来吃素,本有意做个得道高僧,却被斥为“秃驴”。驴子不得已还了 俗,被主人包办婚姻,与白马王子拉郎配,却不幸生下个非驴非马的杂种──也 是个受苦受难的奴隶胚子。驴子本是良民,但江洋大盗犯事杀头前,却要坐了“ 木驴”游街……这都挨得上吗?   可怜的驴子推完了磨,就该卸磨杀驴了。难道受尽虐待的驴子最后不该发发 脾气吗?驴的脾气虽然比猪稍微大些,却未必比牛的脾气更大,但驴刚刚一尥蹶 子,就被认定缺乏修养。尥了三下蹶子被老虎吃掉,英勇牺牲了,却得不到丝毫 同情,反而被嘲笑为黔驴技穷,挨一声恶骂:“蠢驴!”这就算是它的悼词了。 鸡鸣狗盗之辈死了,也留下些鸡粪狗屎遗臭万年。可驴粪既充不得中成药,也不 像牛粪那样能当柴禾烧,因此也从来就不曾有什么鲜花插在驴粪上面,让驴子流 芳百世。最可气的,据说驴子叫唤起来也是个天生的倒霉蛋,“马嘶如笑,驴鸣 似哭”。于是乎文人雅士们吊丧的时候,就假惺惺地学两声驴叫。如果被凭吊的 正是驴子,总算驴子颇有哀荣,偏偏被凭吊的多属鸡鸣狗盗之流。所以我为驴子 放声一哭,呜呼哀哉!尚飨! 〔一九九四年一月四日〕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应帆 审稿:  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虎子、古平、唐郎、一华、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1.77.152)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及“新语丝之友”: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