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5 (第八十八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   【卷首诗】              §   第二大愿                    §    笨 狸:第二大愿           §   ·笨 狸·                    §  【网讯】               §                     § 是琉璃总会碎的  【牛肆】               § 不管是两千年前碎掉                    § 还是两千年后断裂   李华新:21世纪需要何样的界面    § 在时间这条无尽头的河中 吴 迪: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 此岸是水  帕 帕:想到王小波          § 彼岸也是水 陈 明:自由、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者  §                     § 我宁愿聆听 【丝露集】              § 彼此血脉中勃动的节律                    § 一唱一和   群 青:一个超级感情骗子的覆灭史   § 在拈花微笑的刹那  何葆国:采风             § 遥遥望向                    § 指尖那头满月                    §    【网里乾坤】             § 倒空自己,身如琉璃                     § 那天我去踏雪   方舟子:追踪遗传的载体:另一条道路  § 身后是我的足迹 翟 华:没词儿了,来句中国谚语吧   § 身上是雪的足迹                    §  【网萃】               § 装满自己,心如琉璃                    § 你看时七彩盈动  鲁 峒:迫于追求           § 不看时内外明澈 肖 毛:蛙族长召开的三次记者招待会  §                      §   (寄自中国大陆)                    § 【网讯】∽∽∽∽∽∽∽∽∽∽∽∽∽∽∽∽∽∽∽∽∽∽∽∽∽∽∽∽∽∽∽ ★ 方舟子新著《进化新篇章》于2001年4月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全书 284页,25万字,94幅插图。国际书号753553354x。全书14章64节, 较为全面地介绍了现代进化论的新成果、新问题并对“科学神创论”做了批判。 可从下列网页选读该书的部分内容: http://www.xys.org/pages3/newchapter.html http://www.xys2.org/pages3/newchapter.html 全书可向汉林网上书城邮购: 海外:http://www.hanlin.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53553354x 国内:http://www.hly.com/Front/bookdetail.asp?BookID=753553354x ★ 自4月1日发生中美军机碰撞事件后,两国的黑客即发动网上大战,互相侵 入对方的网站,在四月底、五月初达到了高潮,据统计有数百个官方、民间网站 被祸及。据报道,全世界的黑客也都介入这场网络战,而且阵营分明:支持美国 的黑客来自沙地阿拉伯、巴基斯坦、印度、巴西、阿根廷和马来西亚,中国黑客 则得到韩国、印尼和日本黑客的支持。 ★ 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最近发布2000年北京、上海、广州、 成都、长沙互联网使用状况及影响的调查报告。根据这个调查报告,中国现在已 经有了超过二千万的网民,用户大都是男性;年龄较轻,平均年龄为27岁;高 学历,超过一半的用户拥有大专以上的学历;单身,超过六成的用户没有配偶; 他们的职业主要为在校的学生或研究生、管理干部和科教文卫工作者。收入较高, 而且大多拥有电脑与上网资源。大部分是近两年开始上网的,1999年以来上 网的人占了网民的六成以上。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在单位上网,将近三成的人每周 上网三到六次。他们在网上做的最多的事情是收发电子邮件,其次是阅读新闻。 ★ 英特尔公司宣布,将中国的两个实验室、研究中心、无线技术开发中心与网 络交换架构共五个单位,整合为“中国实验室”。在英特尔全球45个实验室中, 原来的中国据点仅有支持功能,目前升级为应用研究与产品开发双功能,并与英 特尔美国总部、以色列实验室重要性相等。 ★ 北京海淀公安分局刑侦支队日前破获了北京市第一起利用“黑客”手段在网 上盗窃、贩卖上网账号的特大案件。犯罪嫌疑人某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卢淳被抓 获归案。被抓获时,卢淳已从中牟利近万元,给某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带来了40 余万元的经济损失。 ★ 欧盟部长理事会日前正式通过在网络上保护版权的法案——“关于信息社会 版权及相关权利的法令”。 ★ 牛津大学将开办世界上第一所互联网学院(The Oxford Internet Institute), 研究网络及其对政策和社会的影响。牛津尚未宣布该学院何时开设,但计划在今 年夏天为该学院聘请一名院长。 ★ 5月3日,道琼斯向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提交了一份报告,报告显示,道琼 斯将出售持有的508,067股搜狐公司股票。道琼斯公司曾于今年3月抛售 了371,500股搜狐公司的股票。这将是一个月内继Intel之后第二家 退出搜狐公司的知名股东。根据规定,美国道琼斯公司将有权在90天内实施其 抛售股票的计划。 ★ 手机行业三巨头爱立信、摩托罗拉、诺基亚日前开始了名为“无线村”的初 期行动,成立工作组开发移动即时消息标准。“无线村”初期行动将促进移动即 时消息领域的标准化以及这些标准在业界的普及。这3家公司希望推出的即时消 息标准将基于现有的SMS、MMS、WAP、SIP等承载协议。    【牛肆】∽∽∽∽∽∽∽∽∽∽∽∽∽∽∽∽∽∽∽∽∽∽∽∽∽∽∽∽∽∽∽ ◆         21世纪需要何样的界面               ·李华新·   近日的电脑软件市场让百科全书出足了风头,以50元的价格把价值600 0元钱,总共达74卷的百科全书搬回家,让所有有电脑的人家过了一把十足的 瘾,但是用过之后我发现了这样的一个问题,这就是我们的百科全书的界面能否 再友好一些呢?   这几乎是中国软件业的一个通病,当我们在面对下了很大的功夫出版的一些 数字图书和一些数字资料光盘的时候,几乎都能发现这样的一个问题,就是我们 的界面缺乏人性化的东西,或是说对这种因素注意得不够。以百科全书为例,它 的界面虽说和以往相比有了很大的改进,看得出开发者为此所倾注的心血是巨大 的,但是,我们在使用的过程中仍然会感到它几乎是一种纯粹的数字化的东西, 对一些细节部分的处理好像有些生硬和敷衍。   21世纪的界面我们无法设定,但是我们总是感到界面其实是和内容有着直 接关系的,在未来的世纪中能打动人心的不仅是你的实质性的内容,同样也是更 为精巧的构思和精彩的表达。人们无法不对拥有何样的界面提出要求,也许越是 具有人性化的界面和越是让人产生了解的欲望,界面越能在未来的人文发展走向 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位。   我们曾经对网络的人性化内容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人们也试图在网络的世界 达到一种机器与人互相对话的境界。但是,当我们得知不乏想象力的人们对色情 的话题倾注了更大的精力和好奇时,我们同样也要对一些涉及人类文化精神的话 题加以关注,为什么不能让人们在介入的时候,让画面更生动和丰富起来?因为 真正美的东西,才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而且它制作的艺术程度越高,它的审美趣 味将会越高,它对于人类文化史的贡献将会越大,也将会达到更大的传播效果。   在我们对好莱坞式的电影所具有的震撼效果,表现出认可的表情时,我们也 同样期待数字世界的内容会更加赋予人性化,从而达到对心灵产生深远的震撼, 而不是简单地让我们享受仅仅是表象层次的东西,而是应该能够更加深入到文化 的深层。      我想说的一个话题,是让我们在一个新的世纪,我们所拥有的不仅是一种友 好的界面,而是要比这样的诉求更多一些的能够打动人心的美感存在,这也是对 于网络诗化和图景时代的呼唤。      也许21世纪的人们对于读图时代的内容已经非常熟悉,也许生活在这个时 代的人,会多一些比上个世纪更多的浪漫情怀。      21世纪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界面,这个问题是说来就来的,我们的界面所反 映的问题不一定完全是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更多的是属于思维方式的和认识的 问题。   就像有人在描述深圳的城市表情的文章中所叙述的那样,深圳的发展和香港 的发展相比,它的硬件的建设和城市环境的建设和香港没有什么大的区分,但是 要说到软件的建设,说到软环境的建设,和香港相比至少要落后20年。有人讲 了这样的一个例子,他在香港的街头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场景,一位老人在对面街 上的商店买了油漆回来,不小心在过马路的时候,把油漆洒落了些在马路上,那 位老人没有视而不见,或只是心疼他的油漆,而是立即跪了下来,掏出布仔细地 把油漆擦干净。这是一个最普通的市民的举动,没有谁来约束他,也没有谁来让 他一定要这样做,而他做了,做得是这样的从容和自觉。这或许就是属于城市精 神的一个最鲜活的例子,一个最富有感染力的界面。      从这样的一个城市理念出发,我们会发现城市的人文界面不仅属于城市,也 不仅是在数字时代对文化的呼吁,而是对人们道德情操重新构建的问题。因为, 按照茅于轼的说法,道德观同时也是在微观经济学之中的,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 道德是人们发自内心的约束,它是不需要执行成本的。道德会填补那些用其他的 手段现在还不能填补的空白。   有有用的实质性的内容、有富有感染力的制作方法,用道德的约束,也许这 就是我们构筑在网络社会所需的界面。而这个时候,我们会将会发现,在这张倾 注了无数人心血的《百科全书》的光盘,它的X.1或X.X版的界面会让我们 耳目一新。 (寄自中国大陆) ◆          西方人看中国电影               ·吴 迪·   (一)焦裕禄:要继承人家的遗产?   我在国内教老外的时候,轻松自在,学生们能听懂我的话就不错了,没有功 力跟我抬杠。上课时候,他们都挺规矩,除了往我嘴里塞巧克力,往讲台上扔桔 子之外,还没有太出格的地方。就算他们想出格,也找不着我——一下课,我就 开溜,不让他们占便宜跟我练口语。   这一次到瑞典,情况大不一样。第一,我的学生都是在中国学的硕、博士, 还有两位博士后,外加一个汉学家。这些人都在中国呆过,少则两三年,多则十 几年,虽然交流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他们对中国的事处在糊涂与明白之间,这 种状态最容易胡搅蛮缠。第二,他们知道我的住处和电话,有事没事都要找我。 虽然下课时挺哥们——请我喝酒、跳舞、侃大山。可一到课堂上就跟我捣蛋,尤 其是当他们看完中国的英模电影之后,更喜欢胡说八道。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一 定要坚持和风细雨,双百方针,可他们并不领情,没完没了地挑衅,提出的问题 不是浅陋无知,就是匪夷所思。我的本意是让他们通过中国的主旋律,了解中国 的主流文化,进而争取感化他们,万一培养出几个“国际友人”、“中国人民的 老朋友”,也算是为国为民贡献了绵薄。没想到,一开课就陷在胡说八道和胡搅 蛮缠之中。   《焦裕禄》刚放完,汉学家托马斯,扬起一脸毛绒绒的红胡子,首先发难: “焦裕禄是不是想继承那家老贫农的遗产?”我有点发蒙:“你……是不是没看 懂?”托马斯的脸腾地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根,红脸、红脖加红胡子,模样煞 是好看。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径自走到录像机旁边,倒出“继承遗产”那一段,按 了一下PLAY。   电视里放出了影片中最感人的一段——大雪纷飞,黄沙路上,李雪健扮演的 焦书记拉车,几人推车,车上装着救济粮。寒风挟着雪片打在人们的脸上。河南 民歌《共产党是咱好领头》响起,歌手(据说就是李雪健)为这一行人的爱民行 为拼命地吼唱着。   雪花飘飘,洒遍一身还满。焦裕禄推开一农家院的破栅栏门,通讯员小赵扛 着粮袋跟在后面,两人踏着厚厚的雪来到一间破土房前。   破土房的门被推开,焦裕禄和小赵出现在门口。屋里的一对老夫妇,老头躺 在炕上,老太婆站在地上,惊诧地看着这两位不速之客。   焦来到炕前,坐在老头身边:“大爷,您的病咋样呀?快过年了,我们给您 送点粮食和钱来,您们先用着。”说着,掏出钱放到老太婆手里:“大娘,这是 二十块钱。”   老太婆感动得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好呀!”躺在破棉絮中的老头双手抱拳, 不胜感激。   小赵扶起老头,老头强睁开昏花的老眼,看着焦裕禄:“你,你是谁呀?” 焦裕禄拉着他的手:“我是您的儿子!是毛主席派我来看望您老人家的。”老人 的胡子颤动着,泪水涔涔下。   老太婆伸出手,顺着焦裕禄的头上往下摸索,帽子、围脖、棉衣:“感谢毛 主席……给我们派来了这样的好儿子!”那粗犷的民歌配合着画面将电影推上高 潮。   托马斯关上录像机,像个角斗士,盯着我:“这个电影我在中山大学时就看 过。请问,焦裕禄是不是那两个老人的儿子?”“当然不是。”“既然不是,他 为什么要说是?”“因为……因为他想向他们表示亲近,这是中国的习惯。”我 随口答道。   “如果我想向你——吴迪教授——表示亲近,就应该说,我是你的儿子吗?” 托马斯右腿向前一步,左膝弯曲,假模假势地给我鞠了一躬:“Father大 人。”他的滑稽动作引起一阵哄笑,教室里开了锅,穿着肚脐装的苏飞娅居然坐 到了桌子上,那肚脐就像只没有睫毛的独眼,偷偷地瞧着我。   我有点走神:“不不,只有晚辈在长辈面前才能用这种方式表示亲近。你我 年纪差不多,我当不了你爸爸。”托马斯似乎一定要当我儿子:“周恩来到邢台 慰问,他对一个老人也是这么说的:‘我是您的儿子。’周恩来出生于1898 年3月5日,邢台地震那年是1964年,周恩来66岁,那老人顶多70岁。 他们是同辈,周恩来为什么要做一个同辈的儿子?” 本想大鸣大放,这家伙却给鼻子上脸。我赶紧收回心思,转守为攻:“照你 的逻辑,只要说是人家的儿子,就是要继承人家的遗产。那么周恩来想继承那个 老人的遗产吗?不用说,那个受灾的老人根本没了财产,就算是有,一个国家总 理能为了那几间破房去当人家的儿子吗?不管是邢台的难民,还是兰考的灾民, 都是一种符号,它代表的是中国人民。周总理和焦书记的意思是——我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邓小平不是也说他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吗?他继承了什么遗产?”托马 斯有点窘,脸由红而白。   苏飞娅说话了:“中国的传媒把当官的说成了父母官,官僚们也这样认为。 请问,父母官是什么意思?”“父母官的意思是,当官的要像父母对儿女一样, 负责他们的吃饭和穿衣。这是封建时代的说法。”苏飞娅指了指她周围的几个人: “我们认为焦裕禄是父母官,至少老百姓是这样认为的。”“根据呢?”苏飞娅 示意魏安妮。   魏安妮翻开笔记本,上面是她用左手竖着写的一堆密密麻麻的蟹行文。在下 面看片子时,她显然对这一点十分留意,积累了不少证据。   她的汉语不太好,像小学生念书一样:“第一,焦带着通讯员下乡,路上碰 见了一群干部正在打一个青年农民,那青年农民被绑着。焦裕禄问怎么回事,干 部说,那个农民偷了队里的红薯。焦裕禄问农民为什么偷,他说,家里的娃娃没 吃的,快饿死了。焦命令干部给农民松绑,干部问焦是什么人。小赵告诉他们: 这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干部们害怕了,给那农民松了绑。那农民跪下,给焦磕头, 说他是‘青天大老爷’。这句话他喊了三遍。”苏飞娅嫌魏安妮念得太慢,一把 拿过她的笔记本:“第二,所有的兰考人,除了那个吴县长,都把焦看成是父母 官,他们总是排着队,或者聚成一大群,为焦送行,替焦说话。像对待一个伟大 的传教士。”二米高的费米,专门研究中国传媒的博士后,接过了苏飞娅的话头: “91年,我在北京,读过李雪健的创作谈。”他把面前的手提电脑转了一个一 百八十度,让屏幕对着讲台。   “这是李雪健的原话,发表在贵国1991年第三期《电影艺术》第55至 56页上,题目是《用心去拼戏》。请中国教授给大家念一念。”我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东亚系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李雪健的追星族。我做了一个“请” 的手势:“Please read it by yourself. We can understand your Sichuan common speech.(还是你自己来吧,你的四川普通话大家都能听得懂。)”费米 转过电脑,板起面孔,拿出一副宣读论文的架势:“李雪健是这样说的:‘焦裕 禄是个县委书记,我没有当过书记,但我当过爹,有妻儿老小,……我把焦裕禄 作为一县之长的感觉是缩小至家,找到一家之长的感觉再扩展,根据片子的需要 去贴近作为书记的焦裕禄,……面对那么多人没有吃的,逃荒、生病,他是非常 紧迫、忧苦、着急的……他那份着急跟任何一个一家之长看到自己的妻儿老小整 天吃不饱时是一样的。’”念完了,费米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边嚼边发表评 论:“我认为,中国就像个大家庭,中央第一把手是最高的家长,下面的省长、 市长、县长都是本地区的大大小小的家长。这就是贵国所说的‘中国特色’。李 雪健认为他能把焦裕禄演活了,就是因为他找到了当家长的感觉。”这在中国不 过老生常谈,不过一个北欧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也算得上道行不浅。   同伴的发言给托马斯提供了弹药给养,他又跳出来:“家长就是父母,焦既 然是老百姓的父母,那么老百姓就是他的儿女,为什么他又要做自己儿女的儿子?” 问题提得尖锐凶狠而且阴险恶毒,考虑到引蛇出洞,我示意他接着放毒。   “雷锋是中国人民吗?”“是。”“焦裕禄呢?”“也是。”“雷锋说,党 是他的母亲。毛主席号召人民向雷锋同志学习。焦裕禄是听毛主席的话的,因此, 他也肯定会把党当做母亲。而他们都属于中国人民,也就是说,大多数中国人都 把党看做母亲的。可是焦裕禄却要做人民的儿子,也就是说,焦裕禄有两个母亲, 一个是党,一个是中国人民。邓小平是中共第二代领导人,他却说,他是中国人 民的儿子。也就是说,这个母亲变成了那位母亲的儿子。这是怎么回事?”托马 斯扬起红胡子,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我拍拍红胡子的肩膀:“托马斯,你用的是形式逻辑,中国人用的是辩证逻 辑。如果你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请先补上这一课。” 2001/3/18 (寄自中国大陆) ◆             想到王小波               ·帕帕·   闲来又把《万寿寺》拿来翻了几页,想到王小波辞世已有3年多了。   97年的某春日下午,我在图书馆里光明日报的新闻栏中看到王小波猝然离 去的消息,便出来给远在国内的女朋友打电话。王小波是我们两人一起读过的三 位中国作家之一,另二位分别是阿城与王朔。所谓一起读过,意思是把一本书摊 开,轮流读上一段(当然,我费的口舌总是略多),或是两人都不作声默默地看, 翻页。这种阅读方式使王小波成为对我们具有私人性意义的“非一般”作家。   这世界总是如此。王小波的身后热闹非凡,许多人在道听途说之后火速找来 他的××时代,杂文随笔,翻阅之后慨叹一番天妒英才,竟成绝响,并且不遗余 力地为把王小波“炒”得更热而添柴鼓风。王小波在生前的最后几年内已颇有名 气,但还远不及死后哀荣来得汹涌澎湃。我比较讨厌的是这种人,他们甚至是在 97年以后才开始读王小波,他们的阅读行为是一种对时尚亦步亦趋的虚荣。现 在,差不多的情形又在卫慧身上重现。我并无诅咒卫小姐短寿的险恶居心,而且 “宝贝一出,谁与争锋?”也许正是卫慧的终极关怀。我只是感慨于众多跟风高 手的身法之快捷,心思之灵巧。评判一个艺术创作者,需要对他(她)的长期关 注和深入了解,而非一旦某人某作风生云涌,立即以专家之角度立场或激赏或痛 骂,或引为同道,或视之宿敌。   我初读王小波是93年左右,单行本的《革命时期的爱情》。巧合的是,当 时还在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有时会拿起来随意看几分钟, 好像服一两片药的感觉。我的理论是要么读非常好的小说,要么读臭不可闻之作, 两者的共同效果是会激起我的写作灵感和欲望。前者使人要努力做得更好,后者 教我相信无论如何不会比这更糟。   王小波无疑是属于前者之列,但在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不大为人重视 的《万寿寺》,可以从中汲取到许多营养,特别是他的语言风格体现出现代书面 汉语的真正美感。而王小波的坦承“师门”更是深得我心。他郑重地向王道乾等 老一辈翻译家致敬,感激他们在创造美的汉语方面的非凡贡献。这应该是无数读 者都必须表达的心声。被王朔称为文字“有时彷佛出自上帝之手”的作家,也是 我为之倾倒的孙甘露亦曾专门撰文谈及此节。这样说或许有些过头,但绝对有道 理──几十年来,汉语最优美的文学作品可能是那些翻译成中文的外国文学。像 王道乾译的杜拉斯的《情人》,噢,绝对的经典,你只能叹服的份儿,心里或会 跳出个荒唐念头:恐怕法文原版的也不会这样美妙。   当然,我这样说是会遭到嘲笑的,骄傲的法国人更要光火,一个只会讲 “Bonjour”的家伙居然敢谈论伟大的法兰西文学?然而,那些以精美汉字出现 的《追忆逝水年华》、《爱的荒漠》、《暗店街》……真的令人充满热爱和敬畏。 有次在网上,一位叫“岂不痛哉”的老兄说在世界上有些人会因他们的共同爱好 而建立起一个秘密组织,这是个好主意,教人想起博尔赫斯的世界代表大会。我 们就可以联合起来,并且在这个无限大的小圈子当中,将永远给王小波保留他的 位置。 (寄自日本) ◆           自由、自由主义、自由主义者              ——90年代学术重读之二                 ·陈明·   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这句话听来多少觉得有些矛 盾,既然“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生而自由”又从何说起呢?也许卢梭修辞 的本意只是要通过凸显天性与现实的紧张或反差,强调社会状况的不尽人意,以 唤起人们追求理想社会的热望。不过在我看来,把自由理解成人的天性的要求与 把它说成为人的天生本质之间是有所区别的。在前一种言说中,自由属于价值范 畴;在后一种言说中,自由是一种知识描述。   可以说,自由之为物,不思则无有,不求则弗得,主要或完全取决于个体自 身对于生命存在之感受体认的强度与深度。我们的经验显然不可能支持这样的本 质主义理论:有一只上帝或女娲的神圣之手在人类遗传密码中植入了一种叫做自 由的基因,如同“为了播种花儿要开放”一般到时它便自行启动,呈现为人类的 行为状态或别的什么社会事实。只有那些真正意识到了自已存在的尊严,确立了 自己意志的目标的生命,才会发出这样的呐喊:不自由,毋宁死!   既然自由就是每个人“以自己的判断和理性认为最适合的手段去做任何事情 的可能性”,首先是生命体自己的事情,那么,无论作为一种思考一种愿望或一 种事业,自由的内涵自然是极富个体性和情境性的。因此,自由的实现方案也应 该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地去度身订做,不应也不能机械地或浪漫地企望存在某种 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便法门可以一揽子解决所有问题。也许正是出于对自由这种 并非必然普遍之性状有着深刻了解,胡适之这位中国自由主义运动的先驱才提出 政治上呈现为改良主义色彩的口号,“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本文着意强调的自由属于价值领域而不是知识范畴,至少在康德那里就早已 获得了明确论证。这位对理性的功用与局限有着深刻把握的哲学家将意志自由与 上帝及灵魂不灭三者并列,指出它们是“思想”“信念”,属于“实践理性的公 设”而区别于寻常所谓知识。但另一方面,为自由价值构筑知识学基础的努力也 一直没有中断,由此构成了自由主义的宏大思想阵营。但是,我以为从整体上说 这种努力的意义与其说在知识学方面还不如说在价值道德方面如对专制政治的批 判之类。   自由主义理论知识学上的脆弱性不仅反映在其立论前提为一假设,“假设个 体先于社会,其行动是选择和目的的产物”(我个人相信这一假设对于人类生活 的评价分析改善提高来说乃是必需的),也反映在对由此导引而出的自由概念的 合法性论证形式或过程中。在这一过程中,同属自由主义谱系中的大师们的工作 完全不像如物理学领域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式的理论范型递嬗进化,而像是一场解 释效力相互抵消的智力角逐。而更叫人称奇的则是,人类的自由信念并不曾因此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矛盾景观而有丝毫受损动摇!合理的解释想必 应该是,自由心证,从根本上说,原来就是无需如彼辞费的。   自由主义的鼻祖洛克用自然法为自由提供论证。他认为自由和生命、财产一 样,是个人的天赋权利。很显然,洛克预设了人具有某种先天的普遍本质;他所 谓天,乃是典型的形上学范畴内的概念。这在备受哈耶克推崇的苏格兰思想家休 谟看来显然是无法成立的。因为在严格区分了事实和价值,区分了实然(is) 与应然(ought)两类命题之后,休谟坚信,属于实践哲学的价值是不可能 有理性依据的。既然理性与天都不能为自由提供必然性依据,那就从人自身寻找 吧。功利主义于是应运而生,并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自由主义话语中的最强音。 密尔的《论自由》明确指出,“在一切道德问题上,我最后总是诉诸功利的”。 功利主义者的思路从那时起便一直强调,自由能够在经济上带来更高的效率,从 而为社会带来更多的福利。事情也许的确如此。只是循此逻辑,当一切都被归结 为经济这条铁链上之一环,那么道德、政治在哪里?自由在哪里?作为自由之主 体的个人又在哪里?   出于种种考虑,哈耶克对功利主义批评严厉,几乎直欲将其革除出自由主义 教门而后快。但仔细揣摸,哈氏真正深恶痛绝的似只是“最多数人最大利益”原 则潜藏着政治极权主义与理性建构主义的合法化根据,哈氏认为它们是对个人主 义这块价值拱心石的最大威胁。从这里不难嗅出这位当代自由主义大师骨子里仍 幽幽散发着功利主义的精神气息:他认为自由之必要乃在于自由能为不同文化个 体的不同生存方式容留出较大生存空间,从而使人类文化种群的生存延续下去的 几率得到提高,因为较多的生存方式显然能够适应较多类型的生存境况。它们之 间不存在优劣高下吗?也许,但哈耶克认为人类理性无法判别这一点,因而只能 服从自然理性承认存在即为合理。试以此思路与密尔论思想自由相对照:“我们 永远不能确信我们所力图窒闭的意见是一个谬误的意见。假如确信,要窒闭它也 仍然是一个罪恶”。因为密尔认为思想自由有一大好处,即有助于生成“智力活 跃的人民”,而这是近代以海外殖民为形式的民族国家生存竞争开始后大英帝国 的国运之所系。   到罗尔斯的《正义论》,洛克以来的契约论传统又被重新复活,当然,他仍 然是以抽象的个体的人性定义作为自己致思的出发点。也许是由于接受了理论上 的批评,也许是由于在实践中有所领悟,在后来推出的《政治自由主义》一书中, 罗尔斯的自由主义言说已滤除了普遍主义和本质主义的思想色素,认为自由主义 只应该是政治制度层面的教义,不应该也不可能覆盖所有道德、哲学和宗教诸问 题,转而提倡“合理的多元主义”──为丹尼尔·贝尔著名的“经济上的社会主 义,政治上的自由主义,文化上的保守主义”的折衷主张做出了理论总结。但中 国的自由主义者们对此似乎并没太多思考领悟,在许多的文章中,罗尔斯这种基 于现实状况与操作可能而作出的向历史主义立场的靠拢或调整被视为“倒退”。   如果说西方自由主义思想大师雄辩滔滔的著述影响了当代中国自由主义者对 自由理解的知识化倾向,那么可以说中国社会环境的风霜雨雪则塑造了他们重批 判而不是建设的心态与立场。这种先天条件或因素在赋予了这个群体某些优点的 同时,也使之整体上不可避免地存在一种激情有余思考不足批判有余建设不足的 缺陷,并由此滋生出一种隐然可感的傲慢,知识的傲慢和道德的傲慢。   知识的傲慢是指自由主义者们基于对自由主义话语在知识学上优越地位的设 定而形成的对其它话语形式的鄙夷不屑的倾向或态度。它的具体表现至少有二: 贬抑在他们眼中寻找不到自由主义话语的传统文化或文化传统;将一切闪烁着自 由光彩的荣耀统统归摄于自由主义。李慎之先生的《中国文化传统与现代化》认 为中国的文化传统一言以蔽之就是专制主义,今天仍是中国进行现代化建设的障 碍。在当代的中国自由主义者们看来,自由主义是植根于西方文明的特产,因此 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非西方文明即便不是不知自由为何物对自由的理解也十分浅 薄。这里无法讨论传统文化与自由价值的关系,但只须指出这一论调与自由主义 话语中自由乃人类普遍必然的本质之间的逻辑矛盾即可证明问题远非如彼所说的 那么简单。我们诚然可以理解李氏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但是,郢书燕说即便效果 良好,也不意味着原文本的自性就不再重要而可以恣意读解妄加命名。如果说 《河殇》的指桑骂槐尚属于特定情境中不得已的策略选择而情有可原,那么李氏 的郢书燕说就只能看作无知而又充满偏见的傲慢而必须有所匡正。把专制归咎于 传统并不意味着认识的深刻或深化,恰好相反,它会因为将思维的锋刃从利益结 构的肯綮偏移出来而导致对问题症结的遮蔽。另一方面,且不说自由主义作为人 类文明形态之一种无力覆盖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仅就自由价值的追求稳立来说, 将与一个民族的生命历程互相交融的传统文化以专制之罪封杀,否定的决不只是 文化本身,更有这个民族自我实现的生命意志及这一生命意志实现之可能。而自 由主义者自身亦将会因失去必不可少的支援力量而陷入孤军奋战的苦局,受损的 只能是民族的自由事业本身。   与此相比,将一切荣耀归摄于自由主义显得宽宏大量一些。但它同样既不合 于事实情理,也有悖于自由主义本身所再三宣示的文化多元主义立场,仍然让人 觉出一种傲慢。陈寅恪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讴歌原本应该启发自由 主义者们对中体西用之文化保守主义与所谓现代价值观念之关系开展新的深入的 思考,但是没有,或者说虽有而情况叫人失望。王炎倒是做了一点尝试,但 他却是大笔一挥,将陈寅恪命名为古典自由主义者即告拉倒完事。王文主要的根 据在陈氏对贵族(文化士族)之社会地位对专制君主有所牵制──“帝王之大权 不如社会之潜力”──的肯定认同。循此逻辑,封侯建国的西周五等贵族制社会, 岂不成了中国历史上自由主义政治实践的的黄金时代?真不知道我们的思想家又 该如何去缩短陈寅恪所认同的礼法制度三纲六纪与自由主义众生平等平权之间那 天隔地远的距离了。实际上梁启超早就指出过,“贵族政治固民主政治之蟊贼, 亦专制政治之寇雠也”。由梁氏之见可知,王文显然是将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非 常简单化地处理了,而这无论对人们理解自由主义还是传统文化都是不利的。   当代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们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而遭受某种程 度的打压,心理上产生某种受难感乃是正常的应该获得事实上也已经获得了人们 的尊敬。但如果因此便把自己视为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式的英雄却将别人视为 《法门寺》里贾桂式的奴才,这种道德上的荣誉感显然就转变成为了一种道德上 的傲慢。很不幸,某种程度上情况确实如此。道德上的傲慢与知识上的傲慢结合, 结果是使二者互相强化:道德的傲慢促进自由主义话语的帝国主义使用(自觉不 自觉的话语霸权意识);知识的傲慢导致自由与主体间意志关系的割裂,而切断 自由与意志主体间的连接,自由就成为神性的存在而被赋予一种绝对的道德上的 价值(“堂吉诃德”与“贾桂”的高下尊卑即于焉而剖分)。对于某些个体的自 我道德美化也许无须太过小题大做,但与此相关的道德傲慢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则 有必要稍作讨论,即乌托邦化美国。尽管美国人自己从不讳言美国的外交以其国 家利益为行动原则,尽管美国人自己也很难在其国家利益与正义之间划上等号, 我们就有人以与美国的关系为标尺度量中国国内政治的合理性程度:与美国关系 好时中国政治的合理性程序则高,反之则低。   常识告诉我们,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枢轴是利益,连朋友都无所谓永远,又哪 能如此以正义之冠加冕USA?像人权高于主权这样的命题在抽象的理论层面或 许逻辑上无懈可击,但在现实中是否予以接受则必须看它实际的“意义生成”, 即对自己是否有利,这在任何国家都不会有例外。美国的宪法也许不失为对自由 价值的诠释,但美国政府对科索沃阿族的支持,对台独势力的纵容所唱出的炎炎 高调,如果说也有什么原则,那顶多只是四个字:美国利益。围堵中国,不只是 反共,更是反华。远的不说,请看今日欧洲,俄罗斯不是民主化了吗,可那又怎 么样?挤你没商量。理性实用的美国战略家对假想敌的定义十分简单:实力上能 够对美国构成威胁的国家。更不用说还有亨廷顿这样的基督教文明中心论者对 “文明的冲突”的煽动与鼓噪不断了。如果说在民族国家内部自由的原则至高无 上,那么在民族国家之间的博弈关系中,自由的原则就十分的脆弱可怜了。罗兰 夫人的感慨特别适合于国际政治尤其是美国的外交行为:自由啊自由,多少罪恶 假汝之名而行!   乌托邦化美国之后,爱国主义与正常的民族主义情怀情绪在充满道德傲慢的 某些自由主义者眼中都自然而然地被认定为有害的负价值。在国外一些学者撰文 对所谓中国的扩张表示忧虑之后,国内也有人煞有介事地提醒民族主义可能导向 扩张排外的法西斯主义。这就跟当年余英时在《飞弹下的选举:民主与民族主义 之间》中把台湾与大陆之间的问题化约为民主与专制之间的问题一样,把民族主 义与“专制”的关系简单捆绑然后加以否定,由反共走向反华。事实上,对立民 主与民族主义在历史上是讲不通的。我们知道,“不受外国人统治”曾是自由的 第一要义。摩根索在自己的书中总结道,“无论从历史起源还是从其所发挥的政 治功能来说,民族主义的思想和自由的思想都密不可分”。对今天的知识分子来 说,不接受自由主义的政治主张自然是没有脑子,但不热爱自己的民族和文化并 由此而承担一份责任,则同样属于没有良心。   自由是一种价值,它的意志主体有二:民族与个人。身为中国人,在这两个 层面我都强烈感受到它的缺乏。所以,这两个层面的内容都应该成为今日自由二 字的题中应有之义,不可偏废。我认为五四时“内惩国贼,外抗强权”的口号很 有必要重申予以继承坚持。这里,我们指出自由主义话语在知识学上的脆弱性, 指出当代自由主义者身上存在的某些问题,并不是要贬抑自由的价值和自由主义 运动,而是为了使我们能够真真正正从内心的需要体验去拥抱这种价值,从现实 的情境中寻求方案来落实这种价值。我认为,以我们认定的自由的价值正当性而 不是文本叙述的自由主义的知识合法性为出发点,我们事业的推进会更积极稳妥 一些,收效也会更良好持久一些;同时,我们也才有可能在人类追求自由的壮丽 事业中增添进记录表达中华民族对自由之理解和追求的新文本。    (寄自中国) 【丝露集】∽∽∽∽∽∽∽∽∽∽∽∽∽∽∽∽∽∽∽∽∽∽∽∽∽∽∽∽∽∽ ◆          一个超级感情骗子的覆灭                 ·群青·   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因为不甘于平庸,冒充警察行骗长达八年,欺骗 了包括外地打工妹、风尘女郎、女在校大学生、女教师、女白领、女强人、女干 部等等在内的十余人,涉案金额高达百余万元!如果不是2001年3月警察执 行 公务核查证件,他还可能披着警察外衣继续大肆行骗。   我们的疑惑是:究竟他使用了怎样“高明”的手段?那些被欺骗的女人难道 都是傻子吗?果真是“恋爱中的女子智商最低”?她们为什么受骗了却从来不去 报案?……   笔者带着这些疑问采访了罪犯王东成。       我以前的故事 我叫王东成,今年37岁,河北石家庄人,初中毕业。   93年以前,我在市郊的一家汽车修理厂工作,是跑业务的。我们那个厂子 是个私人开办的个体企业,尽管在郊区,可生意仍然是十分地红火。原因是我们 老板的结拜大哥是当地公安局的一个负责人,并且是那种脚踏黑白两道的厉害角 色,许多公安系统的车都到我们那里去还不说,黑道上的脏车也去那里进行改装。 我们那里从来没人检查。我们和警察都是哥们儿。   在那里我认识了不少警察,对他们的工作方式和生活习惯都比较熟悉。当时 只是因为好奇,没想到后来那些聊天得到的东西竟然有了用。   我们老板非常信任我,他大部分时间不在厂子,就把生意交给了我。那些老 顾客,不论是警察还是偷车的,都对我非常放心。   公家的钱和小偷的钱挣得比较舒畅。   而且后来我们还联系了一个车管局的朋友,专门给黑车上牌子。那是个无本 万利的生意,对大家都有好处。   那段时间里我也经常穿警察的衣服,帮忙押车什么的。大伙都说我长得浓眉 大眼,有点象朱时茂,天生就是警察的料子。   穿上警察的制服你会觉得威武和正义,人也不得不挺直了腰杆变得严肃起来 。你会没有了任何私心杂念,想着自己就是个人民的卫士。   我还真穿着警察的制服帮忙抓过一个小偷,那家伙一看见我庄严的样子就怕 了,老老实实束手就擒。   我很想当警察。做梦都想。   有时我甚至突发奇想,要是个罪犯穿上警察的制服,或许会帮助他们建立起 正义感,帮助他们尽快改好呢!   我的家庭是比较奇特的,一共有六口人,爸爸妈妈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   我爸爸是二婚的,他的第一个老婆病死了。后来他又娶了我妈。   我一直对自己的身体感到怀疑,原因是我爸爸的爷爷和我妈妈的姥爷根本就 是亲兄弟。到了我这里,还没出五服呢。   别看我现在很健康,也许是近亲结婚导致的后果只传女不传男、或者是隔代 遗传呢,谁又能说的清楚?   他们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下我?我真搞不懂。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根本不会有什么爱情。我妈妈就更是奇怪了,30 多岁了还是初嫁,莫非就是在等着她这个表哥死了老婆?   妈妈后来只生了我一个。我很幸福,因为我出生以后哥哥姐姐们都长大了, 所有的活儿都是他们在做,而我简直就象个少爷一样。      我的第一次是和一个妓女做的。   那是1992年一个夏天的夜晚,老板带上我陪几个铁哥们儿去舞厅。   那年我才26岁,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女人,可我知道自己是很好色的。在 那以前,我常常捧着茶杯坐在街边,迷起眼睛贪婪地凝视过往的异性。那时候, 女人在我的眼中是那样的奇妙!她们挺着高耸的胸脯招摇过市,臀部扭来扭去的, 好像是故意在勾引我这样的男人。我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和它们上床,脱光她们的 衣服,疯狂地蹂躏她们……那时,我染上了手淫的习惯。   我的老板有钱有势,经常给我们讲述自己征服女人的经历。他说女人都是很 贱的,都是一堆烂肉。他还有个不到20岁的“小蜜”,天生就是个淫荡的女人。 穿着一坐下就能看见裤衩的短裙子,露着大半片雪白的胸脯,成天扭动着又圆又 大的臀部在我们的眼前走来走去。我们简直都要疯了。   他们公然在汽车修理厂干那件事,那女孩还故意大声地叫唤。有一次她激怒 了我的老板,老板就说,惹急了我让我的兄弟们干死你!于是我们几个年轻的都 眼巴巴地盼着那一天,可惜老板再没说那样的话。   慢慢地我明白了,自己天生都是那么坏。   我偷看了妈妈的日记。那上面说她和我爸爸很早就有了性关系,而且一直是 很疯狂的。她说表哥和表妹偷情使她非常兴奋,但是结了婚以后,能够光明正大 地做爱了反而没有了那种感觉。   原来,我的妈妈也是个淫荡下贱的女人!   那一天我们去了石家庄郊外最大的一个舞厅。老板似乎和那里非常熟悉。我 们六个人,叫了六个小姐。   喝酒时老板说我是个生瓜蛋子,还没有尝过“荤腥”。他让一个年纪稍大的 小姐跟我去开房,让她“嘴对嘴”地教我。   后来人们就大声狂笑。我有些气了,一把抱起那个小姐,恶狠狠地说:等着 瞧吧,老子干死你!   说归说,当那个身材极好的女人一丝不挂地躺到床上的时候,我都傻了。   那一天我成了个真正的男人。当那个女人气喘嘘嘘地从我的身下逃出来的时 候,不由得夸奖道,真他妈是个牛犊子,真他妈有劲!   我终于尝到了女人的味道。这使我象染上了毒瘾。后来我上了我们老板的 “小蜜”。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骚货。   她说我们老板是个银样蜡枪头,身子早就虚了,简直就是隔靴搔痒。   事后我很害怕,怕老板知道要我的命。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   可惜我们老板还来不及发现就被人捅死了。        七年的虚构婚姻   1993年春节后我到了北京。   我的老板死了。汽车修理厂换上了新的老板和他自己的一班兄弟。我于是显 得多余和无趣。老板的“小蜜”也投靠了新的男人。   我主动离开了那里,只带走了一套警察制服。   闲在家里的日子是实在难熬的,特别是没有了不要钱的女人。   我的邻居是个五代单传的家伙,生了个儿子,他老婆牛气大了,每天坐在门 口,露出大半个奶子喂小孩。   我看得都呆了,眼神老是直勾勾的。那个女人就妖里妖气地说,大兄弟,馋 了吧?赶快弄个女人抱抱吧!   是啊,我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女人。可是我他妈没钱。   1993年8月的一个晚上,隔壁房里姐姐和姐夫做爱的响动若隐若现。听 得出姐姐不敢尽情地呻吟,可那种声音更让我浑身躁热难忍。   我边看一张黄盘边手淫了一次,可还是欲火难耐。毕竟,我已经有好长时间 没有摸到过女人了。我出了门,想去散散心。   我碰到了一个30出头的女人,丰满性感,使我再难以把握。   我冷不防地冲过去抱起她,闪电般地钻进一个僻静的小树林。   我在她的惊愕之中迅速撕扯着她的裙子。她半天才回过神来,开始用力地反 抗。   我没有想到,女人反抗起来的力量是那么巨大。我和她无声地搏斗了一阵, 忍不住骂道,都是老娘们了,他妈的让老子爽一下就不行吗?   那女人手里不知什么什么时候多了件闪亮的东西,猛地向我的脸上刺来。我 向旁边一闪,她乘机跑了。   我很沮丧,欲望渐渐平息。   我开始害怕了,终日提心吊胆。   过了春节,我向家里要了些钱,说是要到北京做生意就来了。      走进这个繁华、现代、开放的大都市,我立即感到兴奋。   仿佛,这才是我的家。   我没有象一般的外地打工者一样急于寻找工作。事实上我家虽然辈辈是面朝 黄土的农民,而我却不是到北京来打工的。   我先找了间房子住下,然后上街理发、洗澡,又买了双黑皮鞋。   回到住处,我拿出那身崭新的佩有二级警督肩章的制服穿了起来。在镜子里, 我是个身高1.79米、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高级警官。那副庄重威严的神情,真 是象极了电影明星朱时茂。   我并没有贸然出去,而是坐下来,静静地抽一根烟。   当我站到门外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名神圣的人民警察了。   要知道,我是一个年轻英俊的警官。   在北京,我带来的钱很快就用完了。在最初的时间里,我终日无所事事,只 是在街头闲逛。就在那个时候,我体验到了作为一个警察无限的自豪。   我得去找工作了。   可是,我的房东和邻居们都知道我是个警察,是个来京调查一件重大经济案 件的高级警官。虽然那都是我一厢情愿说的。   我很早就买了部手机。我在汽车修理厂工作的时候,因为好玩,托一个小子 做了假身份证和警官证,上面用的当然是我的照片,可名字是张玉海,住址也是 假的。   到北京以后,我用假身份证租了房子,为的是交不起房租时就一走了之。买 手机也是用张玉海的名字登记的。   到了现在,我已经完全忘了王东成是谁了。   如果说手中的钱即将用尽还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那么,长时间没有女人的 生活叫我再难忍受了。   北京的女人更加开化。我以前到过海南,那个被人称为“不到海南不知道自 己的身体不好”的地方的女人是一种媚俗的妖艳。她们是“鸡”、是妓女,没有 丝毫的所谓气质。而北京的女人就不同了。她们具有高雅、高贵的仪态,她们仗 着自己生在皇城脚下,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尤其是对男人。她们自信,坦然,对 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充满信心。她们肯定明白,总有个条件极好的男人掉进她们并 不精心设计的笼中。   我在漆黑的屋子里手淫。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公主一般的北京女人。   真应了那句老话:越是瞌睡越有人给送枕头。   有一天,房东的大嫂居然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房东大嫂说她是个护士,年轻漂亮,没有家事拖累。   我一听,眼前一亮……一瞬间,那个腰粗的象水桶一般的房东大嫂在我的眼 里也变成西施一般可爱了。   作为男人,我提前半小时到了第一次约会的地点。我从街边的一面玻璃里看 到了自己,高大挺拔,胡子刮得很干净,下巴的皮肤泛起片片青色。   我知道自己的外貌对于那些表面上看起来严肃正派并且不苟言笑的女人有着 绝对的杀伤力。这一点我很自信。而且经过这一段时间在北京的演练,我已经和 身上这套制服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成了它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远处走来一个面孔白皙、五官细致的年轻女子,身穿一件米色的风衣。她的 身材不高,满头乌黑的长发。她走路的姿势非常优美,质地高级的长裤紧紧地包 裹着一双匀称圆润的大腿,胸脯随着脚步上下起伏。   我看得有些发呆了,想象着她裸体的样子,小腹和臀部……   上天有眼!她就是护士方小丽。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我的仪表和谈吐很快使她着迷。   我说我是个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退伍军人,当时是团参谋长,现在是石 家庄市特警大队的教导员。   我给方小丽看一张照片,那是很早以前从一本画报上翻拍下来的。大家都说 后排那个穿黑西服被人遮住半张脸的人很像我。   我告诉方小丽,前排正中的中年女人是中央的一位高级干部。我过去曾担任 过她的贴身卫士。   由于我和那个只有半张脸的人实在是太象了,不由她不信。   我对她说我到北京来是执行一项秘密任务的,本来早就应该回去了,可国家 安全部的朋友建议我留下来,到部里去任职。   我说的这一切,完全没有炫耀的口气,只是朋友之间的互相介绍,而且本来 应该大肆描绘的地方却被我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我显得很深沉,从不开玩笑,总是衣冠楚楚,精明干练。   方小丽不由得不对我产生迷恋。   方小丽是那种典型的北京女孩,任性、执拗但又不乏温柔和调皮。她的神情 总是让你觉得今天就可以吃到她了,可你刚要有所表示,她马上又躲得远远的了 。让你心猿意马、欲火中烧而又无可奈何。   我们交往了不久我就向她提出了求婚。方小丽微笑着看着我,既不拒绝,也 不表示同意。后来她说,似乎还缺少了什么。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在西单商场里购物。突然有个中年男子慌慌张张地跑 过来对我说,警察同志,我的皮包被人抢啦!   我看见他抓着的我的胳膊上,两道黄色的线条分外醒目。   二话没说,我向他手指的方向冲了过去。   那个抢劫犯慌不择路,被我追进了一个角落。他回过身,乞求着说,大哥, 你放我一马,这些钱都是你的。说着,晃了晃手中的一大叠钞票。   我还真有些动心了,可是一想到方小丽诱人的身体,我马上坚定住了决心, 冲上前一把将他扭住。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头部被什么重物猛地击中,刹那间 全身瘫软着倒了下去。   当我渐渐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我隐约听到人们 的赞扬和方小丽低低的抽泣声。   方小丽哽咽着说,大海,你醒醒,咱们结婚吧……   那天我没有留下姓名,在方小丽的帮助之下偷偷离开了医院。   在《北京晚报》上表扬一个不留姓名、见义勇为的警官的事迹那天,方小丽 没有回家。   我得到了作为男人的所有乐趣。特别是,方小丽还是个处女。   本来我是打算借回家开“婚姻状况证明”信的时候一走了之,可我实在舍不 得她那具性感成熟的肉体。我还没有享用够呢。   我走的时候,方小丽显得依依不舍,还主动塞给我5000元的路费。   转眼就是七年。   方小丽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可她竟然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怀疑。换句话说, 她一直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是谁、她儿子的父亲到底是谁。甚至于,她连我的真 实姓名都不知道。   我们常常穿着各自的制服做爱。一个外表庄严英武的人民警察和一个性感妖 媚的护士小姐上床、甚至强奸她,本身就充满了刺激。   方小丽曾经抱怨我看起来没有一个正经的工作,并且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女人 打来电话。但是,每次我都可以拿回去大把的钞票、昂贵的首饰和时髦的家用电 器,最后还有一辆全新的尼桑轿车。她也就不再问什么,反而兴奋地把香喷喷的 身子送上来。   我做的这一切,使她感到深深的自豪。   七年来,我用这身警官制服和一整套方法赢得了十几个女人的心。   我从她们那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的满足、物质和金钱的双丰收。   我深深地了解了女人,她们外表气质高雅道貌岸然,可是一旦被剥去了外衣, 只剩下了一摊淫荡贪欲的肉体。所有的人都是如此,追求感官的刺激,却又羞羞 答答半遮半掩。她们为了得到欲望的满足,变得弱智和下贱,什么都不要了,什 么都可以给我,金钱、肉体甚至灵魂。   生性放荡的女人是如此,那些正派庄重的女机关干部也是,那些在商界叱咤 风云的女强人也是,那些为人师表的女教师就更是令人乍舌。       我的“战绩”   对付女人,我的经验是总是保持低调,不夸夸其谈,更不吹牛 。我的话都是严谨的,态度诚恳并且给人一副心地善良的印象。我从来不做自己 实现不了的事,甚至于并不始乱终弃。我和大部分女人还维系着相当好的关系, 她们无比地信任我,深知我绝不会因为这点小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我也不会那么做。我知道女人都虚荣。谁不希望有个高大英俊的高级警 官陪在身边招摇过市?   她们都知道我在外面有其他的女人,但是她们表现得很无所谓。   在女人之间周旋,我已经如鱼得水了。   我的主要“猎物”有:   1994年6月,某商厦业务主任,离异,28岁,人民币12000元, 摩托罗拉汉字寻呼机一部;   1994年12月,某街道办事处民政科长,未婚,31岁,人民币784 0元,柯达照相机一部、浪琴手表一块;   1995年2月,某医院主治医师,丧偶,33岁,人民币5600元,美 金2000元,29英寸夏普电视机一台;   1995年7月,某部上尉军官,未婚,27岁,人民币41000元,联 想笔记本电脑一部(价值人民币13000元);   1996年1月,某大学学生,未婚,22岁,索尼随身听一部;   1996年8月,某驻京办事处副主任,离异,33岁,人民币34000 元,日产尼桑轿车一部(价值人民币752000元)高级毛毯五条,其他衣物 若干;   1997年4月,某流行歌手,未婚,27岁,人民币17000元,掌中 宝摄像机一部;   1997年8月,某婚姻介绍所职员,未婚,25岁,人民币16000元;   1998年3月,某商场售货,未婚,24岁,人民币3500元;   1998年6月,某合资公司副董事长,分居,37岁,人民币12800 0元,美金10000元;   1998年11月,某中学教师,未婚,29岁,人民币13200元,爱 立信手机一部;   1999年4月,某国营企业业务主管,未婚,26岁,人民币12000 元,方正台式电脑一台(价值人民币11000元);   1999年12月,某海外华人,已婚,39岁,人民币6500元,港币 12000元,珠宝首饰若干;   2000年5月,某下岗女工,丧偶,34岁,人民币2900元;   ……   王东成深谙女性心理,并且自己有一套自认为行之有效的方法——总是保持 低调,不夸夸其谈,更不吹牛。他说:“我的话都是严谨的,态度诚恳并且给人 一副心地善良的印象。我从来不做自己实现不了的事,甚至于并不始乱终弃。” 事实证明,正是他这种虚假的伪装骗取了众多受害者的信任。   骗子始终是狡猾的,问题的关键在于那些受骗上当的女性们往往为了保全面 子而暗自吞下苦果,任罪犯逍遥法外。   警惕呀,追求“幸福”的女性们!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文中人名均采用化名。) (寄自中国大陆) ◆            采风                 ·何葆国·      马铺市作家采风团名单   官进步(官淡) 马铺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   杜超甫 马铺市文联副主席、创研室主任、著名诗人   高学基 马铺市文联副主席、《马铺风流》主编、著名作家   王小蒙 马铺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作家   康泰克 马铺市文联专业作家   左志红(女) 马铺市社科联副秘书长、著名文艺评论家   诗蜜(女) 《马铺青年报》记者、著名青春派作家   老河 小说家   孙望 马铺大学文学社社长、青年作家      1   天空晴朗,是一个很好的早晨。   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大楼前面停着一部丰田旅行车,车身上贴春联似的贴着几 个金粉大字:马铺市作家采风团。官进步提一只装大哥大的真皮手袋,从三楼办 公室走了下来。他认真地看了看车身上的金粉大字,觉得“采风”两个字写得特 别精神,不由沉吟一声,很满意。   本来,采风团去年十月份就准备出发了,到桥头县进行为期两天的采风活动。 可是出发前几天,官进步接到一份到昆明开一个什么研讨会的通知,这类通知漫 天飞,官进步向来是不予理睬的,这些年到过许多地方,也算是行万里路了,偏 偏昆明没有去过,偏偏西双版纳最是心迷神往,到了昆明不是可以顺便走一趟西 双版纳吗?他的心弦一下子被拨动了。傣族小楼、欢快的歌舞、风情万千的傣女、 一飘一飘的筒裙……一个个美丽的画面从诗人官淡(而不是副部长官进步)的脑 海里浮现出来。他当即拨通杜超甫的电话,通知他(同时让他通知其他团员)采 风团活动缓期进行。正好是采风团预定出发的那一天,官进步只身飞往昆明。半 个月之后,他飞了回来,脸上飘荡着一层热带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几十天里想 不起采风团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杜超甫前来汇报请示工作,他才记起采风团,这 还是他亲自定的市文联今年度十大活动之一呢!官进步翻了一下台历,给桥头县 宣传部长、文联主席吴金财打了一个电话,当即告诉杜超甫,下周一吧,上午八 点准时出发!   可是这个周末,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鄢明同志到乡下钓鱼,回家路上汽车 不慎翻落两百米深的山沟,他和司机两个人(没有其他随行人员)当即死亡。鄢 的后事一下子变成宣传部压倒一切的大事,官进步变成一个大忙人,采风团只好 再次缓期出发。前前后后忙了七八天,官进步总算歇了口气,心想到桥头县采风 ,放松放松哩!可是夜里睡下,官进步忽然为父母亲取的名字陷入了沉思,官进 步官进步,这些年来你进了多少步?九年前你是副部长,现在还是副部长!他觉 得鄢部长空出来的位子应该是自己的,心里蓦地一震,你今年四十九啦,此次不 进更待何时,人生能有几回搏啊?这么想着,官进步再也睡不着了。   从第二天起,官进步开始艰苦卓绝的跑官活动。与之相比,采风团活动不过 是游山玩水的文人趣味,只好无限期地缓期。就这样,元旦过去了,春节过去了 ,转眼间春天也过去了,初夏时节上头忽然任命下来一位新部长。那些天里,官 进步心烦意乱,全身像是长满了毛刺,耳边嗡嗡直响,眼睛看不见阳光,小便拉 不出来,提上裤子又滴滴嗒嗒。昨天晚上,官进步在家里开了一瓶杜康酒,独自 喝了半瓶,心头一片发热地想起曹操先生的诗,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想文章 千古事,仕途一时荣啊,我官进步不能进步,好歹也是诗人,省作协常务理事! 又想部长有什么了不起呢?一张纸让你是便是,让你不是便不是。又喝了一杯杜 康,官进步全身上下热呼呼的,一下子把事情想开了。他当即拔通吴金财的电话 ,以一种老上级兼老朋友的口吻说,采风团明天出发,请部长大人做好接待工作 吧,改期了好几次,让你们久等啦!接着又拔通杜超甫的电话,用一种不容置疑 的语气说,你通知一下,采风团明天上午八点半准时出发!明天?会不会又……   杜超甫在电话里犹犹豫豫的,会不会又改期?官进步不高兴地说,除非我今 天夜里猝死,否则就是明天上午八点半,雷打不动!官进步重重撂下话筒,想了 想,还是拔通了新部长的电话,把采风团的事告诉他。新部长没有多言,只是连 声说好。接着官进步又拔通了市委孙书记家的电话,孙书记不在,接电话是他的 小儿子孙望。其实官进步找的就是他,官进步说,采风团明天上午八点出发。孙 望在电话里惊喜地叫道,太好啦!   官进步察看了车身上的字,转到另一边,一眼看见靠在车身上的孙望。“官 老师,”孙望连忙挺起身子,恭敬地叫了一声。   “你来得最早,不愧为马大好学生啊,”官进步笑着说,他看了看手表,八 点二十分。   这时候,杜超甫背着一只多功能摄影包来了,官进步便为孙望做介绍。   “这就是杜超甫,市文联副主席、创研室主任、诗人兼业余摄影家。”   “杜老师,久仰您的大名。”孙望双手恭敬地握住杜超甫伸出的一只手,久 久不放。   “孙望是我们孙书记的小儿子,马大文学社社长,马铺文坛的后备军啊。” 官进步说。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杜超甫连忙腾出另外一只手。   “杜老师,我前些天刚刚在书店买到您的诗集呢,”孙望说。   “惭愧惭愧,那是七八年前出版的破诗。”杜超甫说,“现在我的诗风有了 历史性的全方位的改变,《中国诗刊》上个月发表我一部新作,我复印了几份, 一份给你,你和文学社的同学们可以看一看。”说着,杜超甫拉开摄影包的拉链, 掏出一份复印件递给孙望。   孙望一看,题目是《美奇之歌》,心想美奇不是一种刚刚上市的T恤衫吗? 眼睛转到杜超甫身上,发现他身上穿的正是美奇牌T恤衫。孙望前些天在降价书 店买到的是杜超甫的讽刺诗集《小辣椒》(本来不想买,后来贪图便宜买了下来), 那里面充满了愤世嫉俗的调侃,半文半白,类似打油诗,眼下这首《美奇之歌》 呈阶梯式排列,用的是感情非常充沛的抒情手法,风格果然完全不同。   这时候,来了一个穿夹克衫的矮胖子,放下手上那只老式黑桶包,嘴里喘着 气说:“一大早就这么热,这天气还了得。”却一点也没有脱下夹克衫的意思。   “老高,高学基,文联副主席,《马铺风流》主编,”官进步介绍说,“孙 望是我们孙书记的儿子,马大文学社社长。”   “嘿,孙公子,”高学基咧嘴笑道,急忙从口袋里掏出镀金的名片盒,又急 忙从名片盒里取出一张彩色名片,双手递到孙望的面前,“欢迎你给我们的刊物 投稿,我们《马铺风流》最近突破了五万份发行大关。”   孙望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名片,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瞥见杜超甫脸上浮 起了一种很不屑的冷笑。   接着来的人是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王小蒙。长得高大英俊, 酷似电视小品演员朱时茂。孙望经常在报刊上看到他的名字,虽然他的文章一篇 也没有认真看完,但是正因为这样,对他的印象特别深。这回为他们做介绍的是 高学基,王小蒙对孙望淡淡一笑,没有握手。   官进步看了一下手表,正是八点半,他问杜超甫:“都通知了吗?”   “都通知了,都说要准时来。”   这时候老河来了,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大家面前。孙望听说面前这个神情憔 悴的三十来岁的男人就是老河,不由惊讶地愣了一下。老河的中短篇小说繁星般 布满国内各种刊物,孙望凡是找得到的都认真地看了,在他看来,老河是目前国 内最出色的小说家之一。他没想到老河会是这样一副缺少神采的尊容,但是转而 一想,老河理所当然就应该是这副尊容,他的神采全在他那些精彩的小说里了。   “老河老师,你好,”孙望走上前说,“我是马大文学社的孙望。”   “你好。”老河的声音沙沙的,显得很柔和。   接着来了一个穿无袖衬衫、黑色长裤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官进步介绍说: “左志红,评论家。”孙望仿佛听说过这个名字,哦了一声,连忙说:“左老师, 你好。”左志红长着一张男人似的宽脸,没有表情地向孙望点点头。官进步说: “孙望是马大文学社社长,孙书记的小儿子。”左志红脸上顿时涌起丰富的表情, 一道道皱纹全舒开了,她上前紧紧握住孙望的手,像是老前辈似地问道:“你父 亲好吗?”   “还好,”孙望说着,从她肥厚油腻的手掌里抽回自己的手。   高个子杜超甫东张西望,忽然高声叫道:“诗蜜小姐来啦。”   孙望抬头看去,只见路上袅袅婷婷走着一个年轻女子,裙裾富有韵律地一飘 一飘。   她就是诗蜜?孙望在青年报刊上看过她许多谈心式和配图式的小文章,比如 《长青春痘的朋友,你不要忧伤》、《哭泣的小狗》之类的,用尽了天下甜蜜的 词句,有些他不喜欢,有些他还是比较喜欢的。他也看过她的照片,模模糊糊像 是琼瑶电影里纯情的大学生。现在诗蜜走近了,一股香气直扑而来,孙望看见她 脸上的浓妆还是没能遮掩眼角的皱纹,立即觉得她已不太年轻,但是她的眉眼之 间仍然流荡着一种年轻的妩媚。   “官部长——你们好,”诗蜜甜甜地说,“让大家久等,不好意思啊。”   左志红掏出手帕擦汗,把头扭到了一边。   杜超甫走上前,提起诗蜜卸下来的挎包,说:“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被桥头 人抢了,我们可负不起责任啊。这包里全是最新时装吧?”   “别动,”诗蜜噘起猩红的嘴唇,推开杜超甫的手,提起自己的挎包。   官进步又看了一下手表,问:“都来了吧?”其实采风团名单是他定的,但 他一时想不起还有谁没来,“老河来了没有?”他又问。老河正坐在树坛上吸烟 ,起身说:“我在这里。”   “康泰克还没来,”高学基说。   “文人啊文人,就是没有时间观念。”官进步说。   左志红顺着官进步的话音说:“他明知八点半准时出发,偏让我们等候,这 无异于谋财害命——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鲁迅先生说得好嘛。”   左志红凡事喜欢上纲上线,大家听了都不吭声。这时候王小蒙说:“他来了。” 只见一部摩托车飞啸而来,车手原来就是康泰克。   康泰克下了车,一边锁车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迟到了。”他走过来, 满脸堆笑地向大家敬烟。除了左志红,大家都接了。高学基没吸烟,却是把烟放 进口袋里。   敬到孙望面前,康泰克愣了一下,问:“这位朋友是——”   “我是马大文学社的孙望。”孙望说。   “初次见面,来,抽根烟。”康泰克热情地说。   “谢谢,我不会。”孙望说。   官进步吸了一口烟,说:“大家上车吧,准备出发。”然后朝一楼的办公室 喊道:“老邹!老邹!”   邹师傅应声走了出来,他说:“都来了吗?给大家两分钟,把尿拉干净吧, 免得路上停车。”   “大家需要上卫生间吗?”官进步问。   除了左志红,大家都摇头。左志红嘀咕着说:“简直俗不可耐,居然也在市 委机关开车。”   看见官进步坐上了车头的助手座,大家便依次上车,杜超甫和王小蒙坐第一 排,高学基和老河坐第二排,康泰克和诗蜜坐第三排,孙望和左志红坐第四排。 孙望隐隐闻到左志红身上发出一股狐臭,幸好左志红一挪屁股,独自坐到最后面 的长排位去,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官进步扭头对大家做行前发言:“我们采风团几次推迟出发,主要责任在我, 我在这里向大家做个检讨。这次采风活动,宣传部领导是非常重视的,”说到这 里,官进步不知不觉撒了个谎,“我们新上任的常委部长童安海同志今天本来是 要在这里欢送大家的,但是他一早上省里开会了,没办法来,他要向大家表示慰 问,希望大家下去之后,积极采访,回来之后创作一批好作品。两天的采风活动, 桥头县早已做了详尽的安排,这里我们应该感谢桥头县的部长、文联主席吴金财 同志。我希望大家到达桥头县之后,要遵守有关纪律,共同努力,圆满完成采风 任务。”   官进步说完,孙望准备鼓掌,但是发现大家毫无动静,急忙把即将合拍的手 停住。   “开车喽,”邹师傅说了一声,车就开了。      2   丰田车驶出机关大院不久,车上响起大哥大的声音,大家以为是官进步的电 话,谁知康泰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折叠式大哥大,用一种老板的口吻说道:“我 不是说了吗?就是这样子,不用问了啦。”   高学基扭过头酸溜溜地说:“阿康,今非昔比啊。”   康泰克收起大哥大,灿烂地一笑。   “阿泰现在真是大老板啦,”王小蒙说,心里想,你神气什么?不过是给台 湾佬打工,送你一只大哥大,也不过是方便召唤你,大哥大有一种高频放射性病 毒,常用致癌,要是送给我我都不用呢!王小蒙接着说:“什么时候你请我们这 帮老兄弟到商业大厦18楼潇洒一次啊?”   “定个时间嘛,”康泰克有口无心地挥了一下手。   官进步侧过身子,看着康泰克说:“阿康,说来我要批评你了,你是我们文 联唯一的专业作家,可你都有好几年不写作品了。”   “官部长你说得没错,我这几年帮台湾的亲友做点事,没有写出一个字,可 这不等于我没有作品,”康泰克辩护律师似地说,“我这是在体验生活,不是号 召作家要深入生活、把握时代的命脉吗?我这可是百分之百深入,全方位多层次 把握,没有一点是虚的,作品嘛就在我的脑袋里孕育着,哪天闲下来打开电脑, 它就问世啦。”   “堕落。”左志红低低地嘀咕了一声。除了孙望,似乎没有谁听见。   官进步抚着下巴说:“那我等着拜读你的作品。”   “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康泰克大声地说。   康泰克十几年前写过一篇轰动一时的知青小说,一下子从水泥厂工人变成市 文联专业作家,此后陆续写了一些寻根小说、改革小说和现代派小说,但是反响 平平,几年前他的一个台湾亲戚来马铺市投资办厂,封他为总经理助理,他便得 到圣旨似的八面威风起来,终日骑着一驾铃木王东奔西走(好在专业作家不用上 班)。这时候,他的大哥大又响了。他掏了出来,这回语气显得格外柔顺:“好, 好,我知道,您放心好了。”   官进步继续抚着下巴,对王小蒙说:“小蒙,我发现你近几年作品不少嘛, 遍地开花。”   “小蒙很勤快,我昨天在报上看到一封呼吁小学生要注意游泳安全的读者来 信,也是他写的,”杜超甫含着讥诮说,“小蒙很有社会责任感啊。”   王小蒙说:“我没有阿康那样的好命,有一条台湾大腿可以抱,只好多写点 文章挣点搞费啦。”   官进步说:“小蒙说得既对又不对,我们作家写文章既为了稿费又不为了稿 费嘛。”   杜超甫、高学基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左志红说:“官部长你给我们做出了 表率,你的诗既有政治性又有艺术性,我真想什么时候给你写一篇评论。”   “那太感谢了。”官进步说。      官进步从政前是一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从政后也没丢掉写诗的兴趣,常常 用笔名官淡在报纸副刊上写些短诗,比如六一到了,写一首赞美儿童的诗,七一 到了,写一首歌颂党的诗等等,去年结集出版了一本《山城赞歌》。当时,他就 想到请左志红为诗集写篇评论,后来不知为什么,把这件事忘了。现在左志红主 动提起,官进步笑笑说:“左老师笔锋犀利,被你评论的作品很容易畅销,这真 是叫人太高兴啦,我家里还有一千多本书等着卖出去呢。”   “我要从正面来评论你的诗。”左志红正色地说。大家都知道,左志红的评 论文章火药味很浓,一开头就挖祖宗十八代,然后一棍子打死,决不心慈手软。 只是很多作品被她一打,反而引人注目,比如老河的几部中篇小说。      丰田车驶上了郊区公路,路两边是一些名目繁多的开发区,茺废的田野广阔 无边杂草丛生,标语牌子东倒西歪。老河一直望着窗外掠过的景象,沉默不语。      诗蜜打开挎包,拿出小镜子,仔细地察看脸上的化妆,她嘴里嘤嘤嗡嗡哼着 歌,无忧无虑的样子。      杜超甫扭过头说:“诗蜜,原来你正忙着,我还以为你怎么了,都不说话。”   诗蜜咯咯笑了两声,说:“在座的都是前辈,我不敢乱说话啊。”   康泰克接着说:“什么前辈不前辈,文学看重的是实力,长江后浪推前浪, 诗蜜浪潮滚滚,早都把我们打湿啦。”   “庸俗。”孙望又听见左志红低低说了一声。      “诗蜜这几年作品很多,很受欢迎,真不容易,”官进步指着孙望说,“我 们孙书记的儿子孙望,作品还不多,但是也不可小觑,年轻人有拼劲,很快就会 赶上我们啊。”   这句话把孙望说得脸有些红,他赶忙说:“官老师过奖了,我只是一个文学 爱好者,都还没发表过作品,希望在座的各位老师多多指教。”   “小孙,你有作品就给我们《马铺风流》,我们有个处女地栏目,专门刊发 新人新作,你的作品我们一定会特别关照的,现在像你这样热爱文学的年轻人不 多了,难能可贵啊。”高学基感慨地说。      “老高,《马铺风流》还在办?”康泰克惊讶地问。      “不仅还在办,而且越办越好,”高学基说,“最近它突破了六万份发行大 关。”   孙望心想,刚才还说五万份,怎么这么快又增长一万份?      “了不起啊,奇迹啊,”康泰克叹道,话里明显含着讥嘲,“一份省内刊号 的刊物能发行六万份。”“我们的CN刊号快批下来了!”高学基严肃地说。      左志红忽然挪到孙望身边,很亲切地搂住他的肩膀说:“小孙,我们找个机 会谈一谈。”孙望闻到一股浓烈的狐臭,隐忍着说:“好……”   3   丰田车驶进了桥头县县城,大家看到路两边高楼林立,很有一些城市的样子。   官进步取出大哥大,拔通了吴金财的电话,说:“老吴,是我啊。”他提高 声音,以便让车上的同志们都听见,“我们正一步一步向你靠近啊。谢谢你,部 长大人。”官进步收起大哥大,笑容满面地告诉大家,“桥头县宣传部和文联的 同志正在招待所门口迎接我们!”   “原来不是说住大酒店吗?”诗蜜忽然问道。      “谁告诉你住大酒店?”官进步说,“食宿一概由对方安排,我也刚刚得知 住招待所。这招待所是县委、县政府招待所,名称土一点,条件可不比大酒店差 多少。”   “诗蜜小姐写惯了配图散文,喜欢望文生义,不能怪她。”康泰克打趣道。      丰田车在桥头县招待所门前的停车场停下,官进步第一个下车,看见吴金财 和桥头县文联秘书长汤水生迎面走来,眯眯笑着说:“惊动部长大人和秘书长大 人了。”   “官副,别拿我们乡下人开心了。”吴金财说。      三人分别握了手。官进步说:“来的人你们都很熟悉,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不用不用,”吴金财说:“都老朋友啦。”   大家依次下车,和吴金财、汤水生一一握手,互致问候。孙望下了车,官进 步发现吴、汤两人都觉得孙望陌生,连忙说:“这就是孙书记的儿子。”   吴金财哦了一声,紧紧握住孙望的手,说:“欢迎你来桥头县考察、指导工 作。”好像他就是孙书记似的。      汤水生也跟孙望热烈握了手。      “这么多作家来我们桥头县,这真是我们桥头县的光荣,”吴金财忽然叹了 一声,“可惜我吴金财能力有限,干了四年部长还不是常委,招待可能不周,预 先向大家打个招呼,请大家谅解。”   康泰克走到吴金财面前,打抱不平地说:“走遍天下,宣传部长都是常委, 老吴你还不是,这太不公平啦。”   “别提啦。”吴金财挥了一下手,显得很看破的样子,“汤秘书长把住宿和 活动安排表发给大家,大家先进房间休息休息吧,坐了几个小时的车够苦的。”   “吴部长辛苦辛苦,”高学基礼貌地说。      汤水生发给每人一张安排表,说:“大家直接找服务员小姐开房间,不用登 记了。”   “找小姐开房间?”康泰克暧昧地说,“你们桥头县不扫黄啊?”   汤水生、杜超甫和孙望听着都笑了。大家鱼贯走进了招待所。王小蒙落在最 后,他定定看着手上的打印件,觉得一股气窜上喉咙,厉声喊住向前面走去的汤 水生:   “汤水生,你过来!”   汤水生转过身走来,不解地问:“怎么啦?”   “你是怎么搞的!”王小蒙抖着手上的打印件说,“他们都是‘著名诗人’、 ‘著名作家’、‘著名文艺评论家’,我就是‘作家’?”   汤水生立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在采风团名单里,王小蒙后面是这样一行 字: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作家。      “你到底有没有读书看报?我的作品在东南西北的刊物遍地开花,还够不上 ‘著名’吗?”王小蒙气愤地说。      “这个……”汤水生难堪地嗫嚅着。他因为在市报副刊发表了几篇小文章, 从乡村中学调到县文联还不到一年,心里对市文联的人是极为尊敬的,写信都称 “老师”,没想到会在王小蒙这里出了个差错,他想起前些天刚寄给王小蒙的两 篇小小说,心想它们肯定完蛋了。      王小蒙压低声音说:“你说高学基这辈子发表了几个字,都算‘著名作家’,” 说到这里,声音猛地提高,“我发表了几百万字,还不算‘著名’吗?”   “王老师,打字员弄错了,我底稿上是有‘著名’的,打字员有眼无珠,偏 偏把这两个字漏了。”汤水生陪着小心解释。      王小蒙缓了口气说:“其实我也不在乎什么著名不著名,作品最有说服力嘛, 只是你们不能这样乱来,你看,把杜超甫也说成著名诗人,他那诗算什么玩意儿 啊?”说着王小蒙很不屑地撇了撇嘴。      “那是那是,”汤水生连连点头。      王小蒙把手上的打印揉成一团,说:“应该重打一份。”   汤水生说:“那是那是。”   大家都进了房间休息。官进步住一套间,邹师傅住一单间,其他两人住一双 人间。      吴金财坐在官进步房间里,显得愁眉不展。官进步说:“老吴,你还是老样 子,见到什么人都说你不是常委,诉苦似的。”   “实事求是嘛。”吴金财说。      “可人家听了会怎么想呢?以为你是‘常委迷’,这不好。”   “宣传部长要是不带常委,有个屁用?”吴金财很委曲地说,“走遍天下, 哪里的部长都是常委……”   官进步笑笑说:“想开点嘛。”   “本来我以为你这次扶正了,我也跟着沾光……”   吴金财不说还好,一说就说到官进步的痛处。他的脸立即暗了下来。      房间里一时显得寂静而又沉闷。      官进步缓缓站起身,拍了拍吴金财的肩膀说:“想开点,看淡点。”“你叫 官淡,我可不叫官淡。”吴金财赌气似地说。      4   采风团只有两位女性,所以她们不可避免地被安排合住一个双人间。      房间的门是左志红叫服务员小姐打开的,她抢先走了进去,把装着衣物的袋 子放在靠近窗户的那张床上。她听见诗蜜高跟鞋的声音,不由皱起眉头。      诗蜜哼着歌走了进来,放下挎包,便走进卫生间照镜子。左志红这才回过头, 看了看她扔在床上的挎包,心里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愤怒。      去年左志红在一篇文章点了诗蜜的名,说她的作品宣扬一种低级趣味,两人 就这么有了敌意,从此互不理睬。有几次两人在文学界活动时见了面,都愤愤地 偏过头去。这次桥头县文联安排她们住一双人间,实在是给她们出了一道难题。      诗蜜从卫生间走出来,耸了耸鼻子,嘀咕了一声:“臭。”然后提起挎包, 咯登咯登地走出房间,样子非常决绝,非常厌恶。      诗蜜走到服务台,看见汤水生正伏在台上写什么,大声地说:“汤水生,你 给我换房间!”   “怎么啦?”汤水生惶恐地问。      “我不想和那老妖精住一起,我受不了,”诗蜜噘着嘴说,眼睛同时闪闪亮 亮地看着汤水生,给他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这……”汤水生仍然感到很为难。撇下诗蜜,慌慌张张跑进左志红的房间, 一眼看见左志红紧紧绷着脸。      “谁喜欢跟小狐狸住在一起?你还是赶快调房间!”左志红瞪着眼说。      “左老师,这……”汤水生又慌慌张张退了出来。      他无计可施,只好敲开官进步的门,把吴金财叫到廊道上,告诉他这个棘手 的事情。      “文人就是不团结,”吴金财摇头叹道,“那就再开一间房吧。”   汤水生得了指示,走到正呼呼生气的诗蜜面前,说:“给你另开一间房。”   “谢谢,”诗蜜甜媚地一笑。      找服务小姐开一间房安顿了诗蜜,汤水生从裤兜里拿出采风团名单底稿,在 王小蒙那个“作家”的前面添上“著名”两个字,看了看没什么破绽,便来敲王 小蒙房间的门。      开门的是杜超甫,汤水生恭敬地叫了声:“杜老师。”他看见高学基坐在沙 发里喝茶,又叫了声:“高老师。”心里都糊涂了,王小蒙不是住这房间吗?      “王小蒙不住这房间?”汤水生问。      “房间不都是你安排的吗?”杜超甫笑道。      汤水生拿出安排表看一看,原来是自己记错了。      “坐一会儿吧,”高学基说,“找王小蒙送稿是不是?”   “不是不是,有点别的小事。”汤水生说。他不便立即告退,就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稿件直接送给我,别给王小蒙,”高学基说,“王小蒙对作者来 稿很不负责任,不是弄丢了,就是没看完就扔进废纸篓。”   “不会吧?”杜超甫插嘴说,“王小蒙去年责编一次女作者小辑,不是通宵 达旦帮作者改稿吗?何等热忱啊。”   高学基看了杜超甫一眼,没有什么反应。汤水生知道市里的作家恩恩怨怨纠 缠不清,他不懂也不敢表态什么。      “说到王小蒙,我有些话不吐不快,”杜超甫喝了一口茶说,“今天县里的 同志在这里,我觉得更有必要说一说。本来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高主编你说 是不是?我们诗人嘛,优点是直率,缺点也是直率,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说。不 能不说,现在腐败也败到文坛了,要是再不说,文坛就整个儿没救了。”   杜超甫的目光激奋了起来,神情肃穆,但是他绕来绕去说了一通,叫汤水生 不知所云。只见杜超甫喝了一口水,接着说:“王小蒙的作品多是多,可它们全 是模仿、剽窃来的。他上个月发表的那两个短篇,老高你看了没有?我看了,不 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它们全是从一个日本作家那里剽窃来的,构思、立意,甚 至大段大段的心理活动,几乎一模一样。老高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把那日本作 家的集子找出来给你看一看。”   杜超甫知道王小蒙和高学基一向不合,也就肆无惧惮、口无遮拦,他希望以 此笼络高学基,以便下个月评高级职称给自己投一票。杜超甫接着说:“老高当 主编,我是心服口服,王小蒙当副主编,我是怎么也不服的,我真不知道官副是 怎么考虑的。”   “王小蒙剽窃外国作家作品,这事你可以给他捅出去嘛,”高学基说。      “要不是担心损害我市作家的形象,我早就写文章捅出去啦!”杜超甫说, “你们看,王小蒙连名字、长相都在剽窃别人。”   汤水生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幽默,不由笑了起来。高学基却沉着脸,因为他发 现杜超甫的话同时也有挖苦他的成份,以为他的名字是剽窃高尔基来的。      杜超甫起身倒水,喝了一大口说:“汤水生,还是你们住在县里单纯啊,有 充裕的时间搞创作,我真羡慕你们!”   汤水生嘿嘿笑着,不置可否。      杜超甫忽然从包里取出一份复印件,递给汤水生说:“我现在诗风变了,这 是我的一首新作,我复印了几份,一份给你,你可以看看,提提意见嘛。”汤水 生一看题目:《美奇之歌》,连忙说:“一定好好拜读,好好拜读。”   5   汤水生总算找到了王小蒙的房间,把那份底稿拿给他看,以证明确实是打字 员把那“著名”两个字遗漏了。王小蒙也没仔细看,大度地一摆手说:“改过来 就好了嘛。”他请汤水生坐下,“你有什么作品,可以直接寄给我。”   “我前几天刚寄给你两篇小小说。”汤水生说。   “我还没收到。”王小蒙说,“我们不是外人,都是兄弟朋友,跟你说实话, 你的文章只要不太差,我一定给你发。”   “谢谢,谢谢!”汤水生连忙欠身说。      “你们县里有没有女作者?”王小蒙漫不经心地问。      “有是有几个,很少动笔,写的也不怎么样……”   “关键在于扶持嘛。”王小蒙说,”我下半年准备再搞一次女作者小辑,这 次来顺便组一下稿,你什么时候把这几个女作者叫来,我们谈一谈。”   汤水生支吾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候他看见老河从卫生间出来,叫了 声:  “老河老师。”   “别太客气,叫老河就行了。”老河说。      “我经常拜读你的小说啊,”汤水生由衷地说,“有些第一遍看不懂,要看 第二遍、第三遍才看懂。”   老河淡淡一笑,说:“慢慢看,会懂的。”王小蒙觉得汤水生简直是在讨好 老河,不高兴地站起身,开门走了。汤水生一时不知道跟老河说些什么,私心里 认为,老河是一个真正的大作家,真怕自己说出可笑的话。看见老河走到床边坐 下,也没打算说话的意思,汤水生适时地起身告辞。      走到廊道上,汤水生看见吴金财正好和官进步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吴金财 说:   “11点了,你通知大家到餐厅吃饭。”汤水生便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敲 门,通知大家吃饭。      餐厅很素雅。大家陆续来了,分两桌坐下。左志红因为诗蜜坐在官进步那桌, 便只好在老河这边坐下。她也批过老河,但老河并不在意,当时她是有些失望的, (批别人总希望有效果,对方没反应,不等于白批了吗?),现在想想,老河还 是一个有气度的人,不知比诗蜜那小骚狐好多少倍。      官进步发现康泰克没来,就问:“康泰克呢?”   和康泰克住在一起的孙望说:“他进了房间就打电话,打完电话就出去了。”   “一定是跑自己的生意去了。”杜超甫说。   “真是的,跑了也不吭一声。”官进步转头对吴金财说,“开始吧?”   吴金财点点头。      “利用吃饭前几分钟,我们请桥头县宣传部长、文联主席吴金财同志给我们 说几句话,大家欢迎。”官进步说着,带头鼓掌,大家便跟着鼓了掌。      “本来,这时候是该由陆书记来说话的,”吴金财说,“但是上午五套班子 开会,我刚刚打电话回去,会议还没结束,所以陆书记不能来。这次市里组织作 家采风团来到我县,这是对我县两个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关心,我县领导是极为 重视的,陆书记反复交待我一定要做好接待工作,大家辛辛苦苦从市里来,不为 名不为利,只为宣传我县改革开放二十年的伟大成就,我代表县委宣传部、县文 联——我不敢代表县委县政府,因为我不是常委,我只能代表县委宣传部、县文 联向大家表示热烈的欢迎。”   大家不计较吴金财坦诚的牢骚,还是用力鼓了掌。      服务小姐开始上菜了,吴金财说:“午餐简单一点,下午陆书记、伍县长向 大家汇报工作之后,将和大家共进晚餐,才算正式给大家接风洗尘,午餐不算, 请大家随便吧。”   其实午餐已经够丰盛了,有山珍野味,有生猛海鲜,有果汁饮料,有啤酒白 酒。   大家很满意。可能因为比较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菜,高学基吃得很勤快很卖 力,不久就把夹克衫脱了,高高挽起袖管,一副大干快干的样子。      大家吃饱喝足,离开时纷纷把手上没喝完的果汁、矿泉水带回去继续喝。杜 超甫是空手回房的,他发现高学基在夹克衫里藏了两罐椰子汁回来,心里很不屑, 而高学基因为被他发觉了秘密,便主动请他喝椰子汁。杜超甫想不喝白不喝,便 不客气地拿过一罐,卟地拉开。      6   官进步逢酒必喝(他把这解释成诗人本性),但是很有节制,决不会误事的 (这也许是政府官员的意志力起了作用)。中午满桌没人喝白酒,他自己喝了五 杯,觉得筋络舒畅,回房躺下便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已是两点半。他猛地翻起 身,吴金财不是说两点半要带大家到县委会议室去吗?      官进步草草洗了脸漱了口,开门走到廊道上,看见高学基、杜超甫、孙望几 个人坐在厅堂的沙发里,问道:“吴部长来了吗?”   说话间,吴金财从外面跨了进来,他脸上阴阴的,好像有了什么事。官进步 说:   “是不是马上走?”吴金财推了推官进步,表情很沉重地说:“到房间说。”   官进步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吴金财的神情很异样。进了房间,吴金财关上 门,叹道:“下午活动取消了。”   “怎么取消了?”官进步惊讶地问。      “上午班子开会,为一个城东开发区项目上不上的问题,陆和伍吵了起来, 听说还拍了桌子,他们下午还能一起出来见大家吗?”吴金财说。      官进步想想也是,说:“我们不介入他们的矛盾,有一个出来就行了嘛。”   “我先请了陆,他说不出来,再请伍,伍很不高兴,说钱批给你了,你还要 我怎样?”吴金财摇头叹道,“这些县太爷啊,我拿他们没办法。”   官进步陷入了沉思。      吴金财说:“下午你们只好自由活动了。”   官进步说:“还是走一家工厂吧,去年我到过睛天雨伞厂,搞得还不错。”   “可惜那个沈老板前几天因为偷税被捕,厂子关门啦。”吴金财说。      官进步吃了一惊,说:“那,跟业余作者见见面,搞个座谈会吧。”   “一时到哪里找人啊?”   “真是的,只好自由活动啦!”   很快大家被召集到厅堂里,官进步说:“桥头县班子下午继续开会,书记、 县长无法出来跟大家见面。”吴金财在一边直点头,表示证实。官进步接着说: “见面时间另外安排,下午改为自由活动,大家可以逛逛街,看看桥头县的市容 市貌,说不定就在大街上、人群中找到灵感,心里哗啦流出一篇篇优美的文章呢!”   大家议论了几句,各自走散。有的上街,有的回房间。孙望不想逛街,桥头 县又没熟人可找,便走回房间。      孙望回到房间,刚刚关上门,门上就响起了敲门声,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左 志红。      “小孙,我来找你谈谈。”左志红满脸导师的样子。她不顾孙望脸上有什么 反应,大步从她身边走进房间,随手把门关上。      孙望的心没来由地跟着门关上的声音嘭地跳了一下。左志红很亲热地把手搭 到他的肩上,说:“小孙,多大啦?”   孙望身子抖了一下,好像是起鸡皮疙瘩了。      “有女朋友吗?”左志红又问,泡泡眼眯眯地一眨一眨。      孙望觉得左志红简直是性骚扰,但又不便作出强硬的反应,只好晃一下肩, 试图把她的手晃落。谁知左志红的手像是万能胶,紧紧粘在他的肩上,直至走到 沙发前才自动松开。      “坐吧。”左志红主人似的请孙望坐下。      孙望坐下。左志红倒了一杯水,放到他手边,孙望一下子把手缩到身上。      “你父亲忙吗?”左志红摆开拉家常的样子。      “忙。”孙望说。      “我准备写个材料,你代我转交给你父亲吧。”左志红忽然压低声音说,同 时把脑袋向孙望倾斜过来。      孙望心里紧了一下,似乎左志红是一个国际恐怖分子。      “现在文艺界一团糟,拜金主义、虚无主义、媚俗主义,简直暗无天日,我 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有责任把事实真相反映给市领导啊。”左志红忧心忡忡地 说,“小孙,你爱好文学,这很好,可是你应该有免疫力,别的不说,就说采风 团里吧。像杜超甫、高学基、诗蜜、王小蒙、康泰克之流,你一定要有眼光来认 识他们,不要让他们的表象给迷惑了。”说到这里,左志红看了一眼,显得语重 心长起来,“你刚刚涉足文坛,而我是过来人了,我应该给你说说经验教训,希 望你少走弯路少受毒害。先说杜超甫吧,你别看他道貌岸然一副君子的模样,他 六十年代初就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处分过,他的诗说是讽刺诗,其实只不过是蹩 脚的打油诗,根本没有一点诗的味道。   再说高学基,说是作家,十几年没看他发表一个字,他主编那本什么《马铺 风流》,简直狗屁不通臭不可闻,我说印刷厂的同志说每期只印一千多本,他却 声称五六万本,另外他还以贪小便宜著名,具体事例我就不说了。接下来该说诗 蜜了,你别看她打扮得花里花俏,她已经三十岁了,她那文章算什么文学呢?听 说她是跟报社总编睡觉后才调进报社的,她丈夫一气把她抛了……”   孙望听了汗毛都快要竖起来了,他猛地站起身,对左志红生硬地咧了咧嘴, 然后急匆匆跑进卫生间。      其实孙望没有小便,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又掬了一把水擦了擦脸。他 不知道怎样重新面对左志红,许久才迟迟疑疑走出卫生间。      左志红看见孙望从卫生间走出来,慈母般笑了一下,接着说:“文艺界一片 乌烟瘴气,不让市领导知道不行啊,文学艺术固然有自身的规律,但党还是要管 的,不管就会全乱套了,小孙,我写个材料,到时候你一定要代我转交孙书记?” 孙望吞吞吐吐,终于鼓起勇气说:“你坐,我出去找个朋友!”   7   吴金财坐在官进步的房间里短叹长吁。官进步笑道:“别老是叹气,会短命 的。有什么伤心的事,不妨跟兄弟说说嘛。”   “我说官副,你搞这采风团到底有什么鸟用?”   “怎么没用?宣传改革开放啊,繁荣文艺创作啊。”   “你哪,难怪跟我一个样,升不了。”吴金财叹道。这时包里的大哥大响了, 他拿起来一听,不由愣了一下。      “老吴,是我,老伍啊。那些作家在哪里?你马上带他们到县政府会议室来, 大家见见面嘛。”原来是伍县长。      “可是……”   “马上过来,我等着。”伍县长说完挂断了电话。      吴金财对官进步说:“怎么办?伍县长马上要见采风团!”   “老伍真是的,心血来潮。”官进步想了想,说,“那就见吧。”   “可是人呢?不是放了大假吗?”   “我看有的没上街,上街估计也没走远,你叫汤水生几个人去把他们追回来 嘛。”   大约半小时之后,采风团全体成员(除了康泰克)出现在桥头县政府办公大 楼前。      伍县长从办公室走出来迎接大家,跟大家一一握手。      官进步和伍县长打过几次交道,算是老熟人,特别热烈地握了手。大家便说 说笑笑一起走进会议室。      看来会议室还没来得及布置,横幅标语还是:计生工作加温会,但是桌上摆 放着香蕉、苹果、矿泉水,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大家都是作家,随便坐,桌上的东西随便吃,我们随便聊。”伍县长满脸 堆笑地招呼大家。      大家还是分了主次坐下。吴金财和官进步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和伍县长交换 了一下眼色,大家便知道会议马上开始了。      吴金财拿出汤水生重新打印过的采风团名单,说:“首先,我向伍县长介绍 一下大家。”说着便很认真地看着打印件念起来。      被念到名字的都站起身,向伍县点头致意。      “王小蒙,市文联秘书长,《马铺市风流》副主编,著名作家……”   王小蒙听到“著名”两个字,霍地站起身(他原来暗自打算,要是没有“著 名”就坚决不起身,该谁尴尬就尴尬),春风满面地向伍县长深深一个点头,像 是日本人鞠躬似的。      “孙望,马铺大学文学社社长,著名青年作家……”   孙望听到“著名”两个字,脸上一阵发热,几乎没有勇气站起来。汤水生重 新打印名单时,索性把没加“著名”的人头都加上了“著名”两个字。      “小孙是我们市委孙书记的儿子。”吴金财特意补充一句。      伍县长哦了一声,眼睛特别地亮了一下,说:“欢迎欢迎。”   介绍完毕,吴金财说:“伍县长工作很忙,今天下午特地从百忙中抽出时间 跟大家见面,这表明了伍县长对文学艺术、对精神文明建设的高度重视,下面我 们欢迎伍县长给大家讲话。”   鼓掌。      伍县长摆手示意掌声停下,但掌声不绝如缕,他只好跟着鼓了几下掌。      掌声停下了,伍县长清清嗓口说:“各位都是著名作家,我从来没有一下子 见到这么多作家,心里还真有些害怕呢。”   伍县长笑了,大家也笑了,会议室的气氛显得轻松了许多。      “最近党中央提出繁荣文艺创作的号召,我以为这是非常及时的。”伍县长 说,“我们桥头县这几年扩大改革开放,取得很大成绩,这固然是全县干部群众 在市委市政府、县委县政府正确领导下齐心协力、奋发向上的结果,但我以为这 里面也有作家、记者的一份功劳,没有舆论宣传,桥头县能有今天的知名度吗? 当今社会,知名度就是无形资产,可惜我们个别领导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今天下 午,我听吴部长说大家来了,虽然手头还有许多事要办,但是再大的事也比不上 这件事,立即要吴部长安排我们见个面。”   坐在伍县长身边的吴金财点着头说:“是,是,伍县长非常关心。”   “当前我县面临着一个如何首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的重大问题,我们县政 府搞了一糸列调查研究,准备上马城东开发区工程,这个工程方案目前正在考虑 之中,”伍县长口若悬河地说,“虽然有种种不同意见,但是一切有见识、有眼 光的人都会支持它。我觉得你们作家采风团来得正是时候,明天我陪大家去看一 看,实地感受感受,当你们想到脚下的那块荒地不久之后即将崛起一座现代化商 业城,你们一定会有很多的感慨,一定会有好文章写出来!”   伍县长说得激动,手势一挥一挥的,把气氛渲染得庄重而又热烈。      官进步和吴金财总算听明白了,伍县长为什么临时请他们见面,原来是想利 用他们制造一些宣传声势。他们面有难色地对视了两眼。      8   晚餐地点改在二楼餐厅,中央空调、吸顶吊灯、喷塑墙壁、红地毯,前台还 有两台大屏幕彩电,专供卡拉OK。伍县长带领大家走进来,大家觉得二楼餐厅 的档次比楼下高了许多,一下子心旷神怡起来。      伍县长大声地对吴金财说:“吴部长,说来我又要批评你了,作家来到县里, 你怎么就让他们在楼下吃饭?经费不够可以追加嘛,怎么能委曲了作家?”   伍县长的话说得大家心里热呼呼的。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坐下,说:“午饭在 楼下吃,比较简单,我已经批评吴部长了,晚饭在这里,希望大家尽兴一点,边 吃边喝边唱,不要拘束!”   县府办来了一些人,刚好坐好两桌。菜很快上来了,其实跟午餐一个样,只 是白酒提高了几个档次,由泸州老窖换成五粮液。尚未举筷,伍县长便提议大家 为了今天的相识、为了文学事业、为了城东开发区项目、为了身体健康同饮三杯, 能喝的干,不能喝的随意。接着,伍县长从官进步开始,向每个采风团成员敬酒, 他一口干,你最好也一口干,要不起码也喝半杯。气氛一下子就被伍县长弄得热 烈起来了。干过一轮,他说:“感谢采风团来我县采风,感谢作家为我县改革开 放抒写壮丽篇章!”说完,又独饮两杯,以示深深的谢意。      大家一边吃菜一边称赞伍县长好酒量、有魄力、有胆识,桥头县这几年搞得 不错,跟一个好的领导是分不开的啊。伍县长又开始跟采风团成员干第二轮了。 左志红倒了一杯矿泉水冒充白酒,主动走到伍县长面前说:“伍县长,下午 听了你对城东开发区项目可行性的阐述,我非常感动,非常敬佩,你真是一个有 远见的好领导,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一口饮尽杯里的矿泉水,装做有些不 胜酒力地咋了一下舌头。      “谢谢,谢谢,“伍县长连声说道,也干了一杯。      第二轮干过,伍县长说:“干过第三轮,想唱歌的同志就请上台吧!”接着 立即开始第三轮干杯。诗蜜脸红朴朴的,带着一种少女般娇弱的语调说:“伍县 长,饶了我吧,我不能再喝了。”   “你别骗我,女作家都是好酒量啊,不喝酒怎么会有灵感?”伍县长先一口 干了,怜香惜玉地说,“你实在不行,我替你喝一半。”说着拿过诗蜜的酒杯放 到唇边,诗蜜撒娇似地按住他的手,让伍县长把一杯全喝了。      “谢谢,谢谢。”诗蜜高兴地拍着手说。      “你戏弄本官,真是大胆啊,”伍县长笑道,“我要罚你跟我合唱一首《纤 夫的爱》。”   “行啊。”诗蜜眼波闪闪。      前台的彩电上出现一个泳装女郎漫步沙滩的情形,伍县长和诗蜜各握一支话 筒,开始深情的演唱。      “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   餐厅的话声礼貌地停了下来,掌声礼貌地响了起来。诗蜜唱得太高了,伍县 长唱得跑调了,但是大家觉得他们配合得很好,唱得很投入,如果是体育比赛的 话,这种精神应该拿一个风格奖。      演唱在诗蜜余音袅袅的“让你亲个够”中结束。伍县长向大家鞠了躬说: “献丑啦,下面哪一位上台?”   高学基因为喝了四五杯酒,脸上不用说了,仿佛连后脑勺也显得无比可爱。 他一拍胸膛说:“我来!”便大步走上前台。他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衣襟上玷 污了一团汤水,只见他挽起袖子,朗诵般地说:“虽然我是第一次来到桥头县, 虽然来的时候还不到一天,但是我已经看到桥头县改革开放的丰功伟绩,深深感 受到桥头县人民的深情厚意。”说到这里,高学基急忙地把声音抬高,完全变成 了一场朗诵,“啊,这是一片热土!我愿为你献上一首最美的歌,我要——把根 留住!”高学基手往上一挥,换了腔调说,“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把根留住》, 可能唱得不好,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伍县长带头鼓掌,餐厅里便有了一片掌声。   彩电屏幕上出现茫茫一片大海,推出“涛声依旧”四个字。高学基一看傻了 眼,连忙说:“不是这首,是《把根留住》!”他说得很焦急,好像喊人救火一 样。      负责播放唱碟的服务小姐只好赶快调换。《把根留住》的旋律响起来了,高 学基松了口气,然后使劲憋气,猛地一张口,声音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大家发笑,鼓掌,气氛越发地热闹。在高学基令人毛骨耸然的歌声里,伍县 长指示吴金财跟采风团作家喝酒,餐厅很快又掀起一轮干杯豪饮的高潮。   9   晚餐又吃又喝又唱,直到11点才结束。伍县长结束前说:“大家辛苦了, 晚上好好休息,我明早8点半陪大家到城东考察!”   官进步和吴金财回到房里商量明天的安排。原来的安排是这样的:上午参观 水泥厂,在水泥厂餐厅吃午饭,下午参观卫生巾纸品厂,在纸品厂餐厅吃晚饭, 晚上在纸品厂歌舞厅和纸品厂及县文联音协、舞协的同志联欢,9点左右回市里。 现在杀出一个伍县长和城东开发区项目,行程无论如何必须重新安排。      “别无选择,就随老伍转了,”官进步说,“你先打个电话给水泥厂,辞掉 明天上午的参观。”   “本来人家就不乐意接待,这下他们一定高兴,好歹可以省千把块钱。”吴 金财说。   “明天下午的纸品厂先别辞掉,到时再看。”官进步说。      吴金财回家休息,官进步送他走到廊道上,看见王小蒙身子靠在服务台上, 和服务小姐交谈得火热,“孤独”、“理想”、“终极意义”一些高雅的词语闪 烁在他铿锵有力的话里。      “小蒙,还不休息啊?”吴金财问。      “一个文学青年,我们聊一聊。”王小蒙说。      官进步知道王小蒙喜欢和文学女青年聊天,偶尔做一些出格的事,如果是在 市里他是不想管的,但在县里影响不好,他还是得过问一下。      “小蒙,过来一下。”官进步站在房间门口喊道。      “你等等,过会儿我还来找你。”王小蒙对服务小姐说,依依不舍地离开她。      走进官进步的房间,王小蒙问道:“官部长,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吗?”官进步说。      “当然可以。”王小蒙说,“和部长聊天,收益很大。”   但是没聊几句,官进步就坐在沙发里打盹了,王小蒙乖巧地说:“时间不早, 部长你休息,我也回去休息了。”   退出官进步的房间,王小蒙大步流星走向服务台。里面坐的是一个中年妇女, 那个妩媚的小姐不见了。   “小庄呢?”王小蒙急切地问。      “她有事,请假回去了。”   王小蒙心一下子凉了,他想了想,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中年妇女,说:“我睡 不着,出去走走,可能迟点回来,到时再喊你开门。”   中年妇女看着她的名片说:“好。”   王小蒙带着一种隐秘的念头出门上街去了。   夜深了。招待所一片寂静。      老河没睡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到桌前一阵发呆。突然像是有一道光亮照亮 他的脑袋,他觉得又有小说了,便从提包里取出纸笔,写下一个大大的题目:采 风。   老河像一个辛勤的农民,在稿纸上一锄头一锄头地挖掘,他感觉快要掘到一 坛黄金了,便埋头下去,挥锄不已……老河抬起头直起腰来,天已大亮。他擦了 擦熬红的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门上响起敲门声,传来汤水生的声音:“王小蒙老师、老河老师,吃早饭啦。”   老河一看时间果然是8点了。他急急忙忙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便匆匆来 到餐厅。   官进步发现老河眼睛通红,问:“怎么了?”   老河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写了一夜小说。”   “保重啊。”官进步说。老河的勤奋官进步早有所闻。他原来是一个中学教 师,后来辞职专事小说创作,深居简出,他很少参加文学界活动,这次来采风团 还是官进步指名非参加不可,他才勉强答应。官进步心里是敬佩他的,然而正因 为这样,反而跟他无话可说。      老河喝了两碗稀粥,感觉非常清爽,是一种回家般的真实和温馨,不像昨天 晚上大鱼大肉,荤浊逼人。他忍不住又喝了一碗。      吃完早饭,差不多8点半了。大家便散步般走到门口的停车场,等待伍县长 的到来。   没多久,大家看到吴金财的桑塔纳飞驶而来,后面是一部皇冠3.0、两部 奥迪,再后面是一部工具车,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车队。      官进步惊讶地看见陆书记从皇冠3.0走出来。其他人大多不认识陆书记, 只 是发现伍县长没来,不由面面相觑。   陆书记一把握住官进步的手,说:“老官,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官进步愣愣的,说:“好,好,好。”   吴金财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县委陆书记。”   “作家们,你们好!”陆书记挥手向大家问好。他看起来比伍县长大十来岁, 声音却异常宏亮,“昨天没有来看望大家,请大家谅解,今天我专门来陪大家, 相信这一定是我们最有意义、最快乐的一天!”   官进步慌慌张张把吴金财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惨了。”吴金财阴着脸说,“昨天伍跟大家见面的事,陆知道了,把我 叫去狠狠骂了一顿。城东开发区项目,伍执意要上,陆坚决反对,这下我完蛋了, 两边不讨好。”   “伍呢?”官进步忽然想要是伍县长此时出现,那该是多尴尬多难办的事情 啊。      “一早到市里去了,”吴金财说,“听说陆告了他一状,他去解释了。” 官进步无奈地叹了口气。   10   陆书记和陪同前来的两位副书记把大家请到招待所会议室,服务小姐和县委 办工作人员布置会场已近尾声,圆圆的会议桌上,每个位置都摆上了两只苹果、 一串香蕉、一瓶矿泉水和一包香烟,两个人在墙上挂出一条横幅:欢迎作家们莅 临我县指导工作。   大家看了,心里都很舒坦。县有线电视台的同志扛起摄像机,随即进行拍摄, 大家都很自觉地把自己的最佳表情展露出来。   陆书记招乎大家一一坐下,说:“我最喜欢跟作家交朋友啦!这里面除了老 官熟悉,其他人还比较陌生,老吴你介绍介绍吧。”   吴金财点点头,拿出那张采风团名单,好像老师点名一样,从头开始念道: “官进步,笔名官淡,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文联主席、著名诗人。”   “老朋友喽。”陆书记说。   坐在陆书记身边一位副书记初次认识官进步,特意站起身跟他握手,官进步 也起身,客气地说:“谢谢,谢谢。”   “杜超甫,市文联副主席、创研室主任、著名诗人。”   “杜超甫,名字有气派啊。”陆书记说。   杜超甫起身向陆书记点头致意,说:“其实我原名杜超,后来从事诗歌创作, 立志超过杜甫,便改名杜超甫。”   “好好好。”陆书记说。   “高学基,市文联副主席、《马铺风流》副主编、著名作家。”吴金财继续 念道。   “主编大人,我怎么没看过你的刊物啊?”陆书记说。   高学基急忙辩白似地说:“我们刊物最近突破七万份发行大关,读者遍布国 内外,陆书记,我回去之后每期都寄赠给你。”   “好好好。”陆书记说。   “王小蒙,市文联秘书长、《马铺风流》副主编、著名作家。”   没人起身。大家看了看会场,没有王小蒙,不知他何故缺席。官进步说: “还没来。”   陆书记也没在意。吴金财便继续念:“康泰克,市文联著名专业作家。”   专业又著名,大家听得有些别扭,左右看了看,看不到康泰克。官进步这才 意识到,自从住进招待所,康泰克就不见踪影,不知这小子跑哪里去了,一点组 织纪律也没有!      吴金财见没人响应,又继续念:“左志红,女,市社科联副秘书长、著名文 艺评论家。”   他把括号内的女字也念了出来,听起来很庄重,大家不敢轻薄地发笑,只见 左志红站起身向陆书记鞠了个躬,说:“感谢陆书记,感谢桥头县人民的热情招 待。”   “好好好。”陆书记说。   “诗蜜,女,《马铺青年报》记者、著名青春派作家。”   “诗蜜,原来是你啊,我小女儿是你的崇拜者。”陆书记说。   “我真是太荣幸啦!”诗蜜双手合掌抚胸说道,样子有些陶醉。   “老河,著名小说家。”   老河起身向陆书记点了点头。陆书记眼光还看着诗蜜,没有反应。   “孙望,马铺大学文学社社长,著名青年作家。”   仍然是“著名”,好在孙望已不在脸红。他起身向陆书记点头致意。这时特 意补充说:“小孙是我们孙书记的儿子。”   “是吗,这么大啦?”陆书记慈祥地说:“我记得八九年前在你家见过你, 还是个孩子呢,真是认不出来啦。”   介绍完毕,大家都觉得今天的介绍过程比昨天生动活泼得多了。接着陆书记 开始讲话:“我刚刚说过,我最喜欢和作家交朋友,因为作家最有见识、最正直、 最坚持真理、最实事求是!”   几个最把大家心里说得很温暖。陆书记接着说:“大家来到我们桥头县,一 定亲眼目睹了我县二十年来改革开放所取得的伟大成就,但是,”说到这里,陆 书记目光灼灼地扫视了一下会场,“桥头县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这一点我们是 清醒的,今天我来跟大家见面有一个目的就是请各位作家来挑剔我们的工作,指 出我们的不足。”   官进步不知道陆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七上八下,脸上做出轻松状, 说:“陆书记真是谦虚啊。”   “作家走南闯北,最有见识,一定能够说出很好的意见,是不是啊?”陆书 记说,“下面,我先请我们汪副书记把我县情况向大家汇报一下。”   坐在陆书记身边的汪副书记从提包里取出一份文稿,也没多说什么,便抑扬 顿挫地念起来。   大家享受着听取汇报的待遇,一个个显得全神贯注,正想稍微松懈,看见摄 像机照了过来,立即又正襟危坐起来。   桥头县建制的历史沿革、地理特点、气候状况、区域划分、主要农作物、改 革开放以来的工农业发展、高优农业示范点、三资企业从无到有、去年的工农业 总产值、今年第一季度的工农业总产值……手上的文稿汪副书记大概念过多遍, 念得很流利,没有破句,让人听得明明白白。他大概念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把一 大叠文稿全部念完,最后说道:“谢谢大家!”   大家听了都赶紧向他点头致意,表示同样的感谢。   陆书记说:“大家都听了汪副书记的汇报,下面就请大家提意见,集思广益 嘛。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我一贯坚持听取广泛的群众意见。作家嘛,我刚才说了, 最有见识,你们的意见一定最有价值。”   高学基觉得陆书记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停了几十秒钟,那是一种器重和鼓励, 他抢先说道:“我说几句心里话吧。桥头县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这几年取得了 这么大的成绩,可以用得上两个成语:天翻地覆、日新月异,这是陆书记领导有 方啊。我很受感动,也很惭愧。惭愧的是来得太迟了,我们早就应该来了,惭愧 的是我们刊物反映桥头县的编幅太少了!如何增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桥头县 还有潜力可挖,我觉得伍县长昨天所说的城东开发区工程,就是一个大胆举措……”   官进步心里咯噔了一下,很生气地说,老高你什么不说,偏偏说城东开发区! 但是转念一想,不能怪他,他不知道陆伍之争啊。不管怎样,麻烦来了……   “高主编,你——”陆书记举手示意高学基停止发言,“你说到城东开发区, 我插几句。”陆书记表情庄重地看了会场一眼,“在座的不少同志经历过‘大跃 进’吧,那种狂飙突进、急功近利的教训还记忆犹新吧?可是我们个别人已经忘 得一干二净了,试图再搞‘大跃进’‘放卫星’那一套,所谓城东开发区项目就 是个别领导干部抛售的一个假大空典型!”   大家都明显吃了一惊,暗暗开始换脑筋。   高学基这下明白陆书记和伍县长不是一条线的,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改 口说:“陆书记,我是说,城东开发区项目是一个大胆,同时很不成熟的举措……”   “这就对嘛。”陆书记说,“常委会讨论是否上马,七票反对,才四票赞成。”   左志红大声地说:“历史的覆辙不容重蹈,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坚决反对一 切急功近利的行为!”   杜超甫凝结着眉头,深有感触地说:“个别领导干部好大喜功。只求个人所 谓的政绩,不顾客观实际地莽干,于国于民均是一种犯罪啊。”   “说得好。”陆书记高兴地说,“看来作家确实最有见识、最坚持真理!关 于这件事,我看各位作家回去之后,可以写成体会文章,我们县委有本内部刊物 《县委通讯》,近期内准备推出一批文章,批判这种好大喜功的思潮,请各位作 家赐稿支持!”   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副书记紧接着说:“稿费从优!”   “我一定给你们写一篇!”左志红说。   “谢谢!”陆书记说,“稿件直接寄给我就行了,希望每位作家人人都给我 们写一篇。”   大家纷纷点头。   陆书记很满意,他看了看手表,说:“我看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们吃了 午饭,休息一下,下午我陪大家去参观龟鳖养殖场。老官,你说呢?”   官进步心里说,你叫我怎么说?桥头县你是老大,还不是你说了算?“感谢 陆书记的安排。”官进步说。   汪副书记大声地告诉大家:“龟鳖养殖场是陆书记亲自抓的一个科技兴县示 范点,产品远销日本、东南亚,供不应求。”   “陆书记,下午到养殖场,能不能优惠买几只王八?”高学基试探地问。   “别说买!”陆书记爽快地说,“我预先宣布,每人免费赠送三只大王八!”   11   又到了二楼餐厅。   陆书记特意把孙望叫来坐在身边,关切地问长问短。   官进步坐在一边,有些心事地望着桌面发呆。这时候,汤水生神情张皇地走 到他身边,伏到耳旁说道:“官部长,你出来一下。”   官进步随汤水生到门外,问,“什么事?”   “王小蒙出事了。”   官进步愣了一下。   “昨天夜里在发廊嫖娼,被派出所当场抓住。”汤水生说。   难怪今天不见踪影!官进步问:“现在呢?处理了吗?”   “我一听说这事,马上打了电话给所长,他说王小蒙态度很不好,他们准备 给予拘留、罚款,”汤水生说,“你去说说,也许能从宽一些。”官进步生气地 说:“这个屙毛飞王小蒙,拉了屎让我擦屁股。”他告诉汤水生,“你先别声张, 我们吃了饭再说。”今天的菜跟昨天一样丰盛。因为王小蒙的事,官进步变得没 有多大胃口。 好在陆书记不喝酒(只喝饮料),没有像伍县长一样一轮一轮向大家敬酒, 只让大家随意,同时也没有卡拉OK,今天的午餐比较快就结束了。   送走陆书记和随行人员,官进步和汤水生瞒着他人,悄悄离开招待所,雇了 一辆三轮车来到派出所。   他们刚刚走进派出所的大门,就听见王小蒙呜呜咽咽的哭泣。循声走去,只 见一间办公室里,王小蒙坐在椅子上,两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哭声一阵一阵从喉 咙里发出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错了,我一定痛改前非,求求你……“王小蒙呜咽着说。   “你早知道错,昨天夜里就不要犟嘴!”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冷笑着说。   官进步和汤水生走进办公室。汤水生介绍说:“赖所长,这是市委宣传部官 副部长。”   赖所长不冷不热地哦了一声。   王小蒙见到官进步,不敢抬头,带着一种哀求的腔调说:“官部长救救我。”   “怎么回事?”官进步问赖所长。   “昨天夜里12点半,我们到路边发廊巡视,在一间发廊的密室里发现他正 和一个暗娼淫乱,当场把他们带回所里。”赖所长说,“你们这位作家态度不好, 先是否认,接着还强辩,说我们迫害作家什么的……”   “赖所长,昨晚我态度不好,现在我向你认个错……“王小蒙说,一副可怜 巴巴的样子。   赖所长对官进步说:“老实说,这件事,态度好一点,罚款认个错,我们也 就算了,可惜你们这个作家态度恶劣……”   “给他一个机会吧,”官进步说。   “赖所长,求求你别拘留我,那我什么都完啦……“王小蒙忍不住又放悲声。   “他是贵县县委、县政府请来的采风团作家,”官进步斟酌着词句说,“昨 夜可能是酒喝多了,才做下那种事,又顶撞了你们,还希望赖所长高抬贵手。”   赖所长想了想,说:“罚款还是要的吧?”   “罚款没问题。”王小蒙紧张地问,“不通报单位?不入档案吧?”   “王小蒙啊王小蒙,千万要记位这次教训啊!”官进步说。   “是是,官部长,我一定好好做人。”王小蒙站起身,开始往兜里掏钱。   赖所长开了一张两千元收据。王小蒙掏了三只口袋,竟然有一千六百五十元。 官进步和汤水生也只好掏口袋,凑齐了两千元。   “谢谢赖所长,”王小蒙连连向赖所长鞠躬,“谢谢赖所长。”   官进步跟赖所长握了一下手,无言地表示感谢。   王小蒙抹去泪痕,抚平弄乱的头发,又恢复电视小品明星似的风采,和官进 步、汤水生一起走出办公室。   走到派出所门口,王小蒙拉了拉汤水生的衣角,悄声说:“你寄来的那两篇 微型小说,我下期给你发。”   汤水生心想,你昨天不是说还没收到吗?但想到发表,心里终究高兴,也不 细究了。   官进步转头对王小蒙说:“你真叫我失望……”说来王小蒙是他一手提拨起 来的,想到这一点,他不由得要叹气。   “官部长,我一定好好报答您的恩情。”王小蒙忽然改了口,硬气地说,“ 那些臭警察,哼!其实他们一直在后面跟踪我,分明是要迫害我,我真恨不得告 他们,大不了打一场官司!”“行了,别说啦。”官进步厌烦地说。   12   陆书记带领采风团的作家们来到龟鳖鳗养殖场,场领导们早已经得讯,都站 在大门口欢迎。   大家走下车,和领导们握了。高学基一下车就闻到空中有一股腥味,他伸长 脖子望着前方问:“王八在哪里啊?”   “别急,”陆书记说,“先听听马场长的介绍吧。”   大家鱼贯走进会议室。马场长原来是一个说话结巴的中年男子,大家听得很 费劲,只听明白他反反复复地赞颂陆书记如何有眼光如何有市场意识。   马场长说完,脖根憋得一片通红。陆书记说:“百闻不如一见,大家现在就 去看看现场。”高学基压抑不住地尖叫一声:“好!”声音像鸟叫似的,把大家 逗笑了。 “高主编按捺不住思念王八的情怀啊。”陆书记笑道。   马场长带领大家往养殖池走去。陆书记和官进步渐渐落在最后,他们聊了几 句闲话,陆书记手袋里的大哥大响了,他拿出来一听,表情立即严峻起来,说: “好,我知道了。”   陆书记收起大哥大,拍拍官进步的肩膀说:“老官,非常抱歉,我有事,马 上要赶回去。”   官进步心想,什么了不起的事呢?“陆书记有事,那就不用陪我们了。”官 进步说。   陆书记叫住走在前边的吴金财,告诉他说:“我有事回去,你好好陪客人吧。”   吴金财愣了一下,点点头。   陆书记大步走向他的皇冠3.0,司机正在车里听歌曲,见陆书记行色匆匆, 为他打开车门,立即发车。眨眼间,皇冠3.0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养殖场。   “怎么回事?”官进步问吴金财。   “鬼知道。”吴金财撇了撇嘴。   “一定是有什么紧急情况。”   “大不了宫廷政变吧,“吴金财笑笑,从包里取出大哥大,说:“我打听一 下。”   “你们桥头县的事真是搞不懂。”官进步摇了摇头。   吴金财拨了一个号码,很神秘地走到一边,听着听着,下巴上的肌肉一阵痉 挛似地抖动。   “怎么回事?”官进步忍不住问。   “牛市长来了。”吴金财收起大哥大说。   官进步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他低声叹道:“我真傻,干 嘛介入你们的矛盾?难怪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进步。我真傻。”   “你是市里的人,一回去就没事了,我才叫惨呢,常委今年又肯定泡汤啦!” 吴金财脸阴阴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官进步自嘲地笑了笑,说:“我算是认识了自己,官不官,文不文的,唉!”   “官副啊官副,你搞什么鸟采风,简直害死我啦!”   “你说牛市长来了会怎么样?”   “鬼知道会怎么样?”吴金财没好气地说,“你们没来最好!”   官进步抱头蹲下了身,吴金财则在一边走来走去,徘徊不已。过了许久,官 进 步站起身说:“我想,我们采风团是不是……”   “我看你们还是提前回市里去,免得越陷越深。牛市长一来,陆书记晚上是 没法理睬你们了,要是伍县长听说今天的事……”   “是啊是啊,麻烦大了,”官进步抓挠着头发,显得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 好,“你说提前结束采风,我怎么向大家解释?还有,要是陆或者伍问起……”   “你别自作多情,他们一点不会过问,他们不是一有事就撇下你们,吭也不 吭一声就走吗?我看,你以后更不好解释了。”吴金财带了一点警告的口吻说。   “一个错误的时间搞了一次错误的采风,干你佬!”官进步跺了一下脚,大 步向前走去,大声说:“采风团的同志们,请到这边集合一下。”   大家懵头懵脑被召集到汽车边,不解地问怎么回事,官进步说:“因为出了 点事,我们现在回招待所,然后回市里。”   “到底出了什么事?”   “先上车再说吧!”官进步绷着脸说。   大家迟迟疑疑上了车。吴金财过去跟马场长说了几句,也上了自己的车。   “官部长,到底是怎么啦?”   “我岳母娘死啦!”官进步哭着脸说。   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了。   高学基忽然说:“陆书记不是答应每人送三只王八吗?”   “老高,你是采风团作家,注意点形象!”官进步几乎是喝斥地说。   高学基发现官进步一脸前所未有的威严,像是铁面无私的黑包公,一下子不 敢应声,只是低声地嘟嘟哝哝。   汽车很快回到了招待所,官进步说:“大家收拾一下行装,动作快点,回家 吃饭正好。”   走进厅堂,大家发现康泰克正坐在沙发里悠哉悠哉地喝茶。   “阿康,你跑哪去啊?”杜超甫惊讶地问。   “你们回来了?怎么啦?”康泰克惊讶地问。   “阿康,这两天跑生意去了吧?”王小蒙无所不知似地问。   “不好意思。”康泰克笑了笑。   “挣了多少?”   “不多不多,才签了两单。”   “你真会利用时间,回去该请客啊!”王小蒙推了康泰克一把。   “约个时间嘛。”康泰克含混地说。   官进步走了过来,说:“阿康,我要批评你了!”   “对不起,官部长,我虚心接受,“康泰克笑嘻嘻地说,“晚上的活动我积 极一点,将功赎罪。”   “没有晚上,马上回去啦!”官进步说。   “怎么啦?”   “官部长的岳母娘死了。”王小蒙说   康泰克哦了一声,低下头来,显出一种大悲伤的样子。   大家回房间拿了自己的行李走了出来,吴金财跟大家一一握手,嘴里接连不 停地说:“欢迎再来。”   “欢迎再来。”   “欢迎再来。”   康泰克把官部长拉到一边,悄悄把一只大红包塞进他的手里,说:“官部长, 节哀顺变。”   官进步哭笑不得,推了几下,最后只好将红包收下。   大家都上了车。吴金财站在车边跟官进步握手告别,说:“老官,走好,多 保重。”   “你这是送瘟神。”官进步低声说。   “你说哪去?我们好歹也是多年的朋友。”吴金财脸上动情地显出了愠色。   官进步有些感动,心里却很想笑。大笑,狂笑,但是笑出来的却只有苦笑。   因为王八没到手,高学基赌气地一人独占了两个位子(把脚搁在位子上), 心里对官进步怨气冲天:你岳母娘死了,你赶回去就是了,我们又不是他的女婿, 凭什么跟你一起走!连晚饭也不吃,真是太没劲了……   王小蒙在后面的长排位上躺了下来,似乎昨晚消耗了太多,现在感到全身绵 软无力。   他知道官进步不会把事情传出去,汤水生呢?他没太大把握。干你佬的桥头 县,我王小蒙一世英名,差点儿栽在你的手里,他恨不得立即回到市里,再也不 想到桥头县了。   老河坐在窗边,把脸贴在冷冰冰的玻璃上,像是偎着一块冰,全身上下很舒 爽,他想回家真好,我晚上就可以把小说完成啦!左志红坐在他的身边,凝结着 眉头,表情严峻得滴水不漏,好在心里苦苦构思着给孙书记的材料如何开头、如 何旗帜鲜明地站在最革命的立场……      康泰克因为做成了两单生意,心情愉快,不失优雅和幽默地和诗蜜说说笑笑, 他们借助眼色和手势(说话被人听见了不好),秘密约定后天晚上到市商业大厦 18楼吃饭。“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诗蜜蚊子似的哼哼唱着,在 挎包里翻来翻去,翻出了一张女中学生的彩照。这是她一个崇拜者昨天来找她时 送给她的,背后还写了一行字:送给我最尊敬的诗蜜姐姐。诗蜜想也没想就把照 片揉成一团,丢出车窗外面。      杜超甫和孙望坐在第一排,杜超甫亲切地对孙望说:“小孙,这两天收获很 大吧!年轻人,好好干,21世纪文坛的希望就在你们这代人身上了!”   孙望没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想:我当什么也不想当作家了!   《马铺时报》X月X日一版     我市组织作家到桥头县采风     本报讯日前,市委宣传部、市文联组织作家采风团前往桥头县采风,   他们在桥头县的两天期间,听取了县领导的情况介绍,参观了该县著名的   龟鳗养殖场,实地看到桥头县改革开放以来所发生的变化。作家们表示,   这次采风扩大了他们的视野,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他们还要经常深入   生活,创作出无愧于时代、无愧于人民的优秀作品。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追踪遗传的载体:另一条道路               ·方舟子·   当孟德尔自称与世隔绝地做着豌豆杂交试验的时候,有一批人正沿着另一条 道路逼近遗传的本质。他们不再试图通过研究遗传与变异现象归纳、推理遗传的 一般规律,觉得这种办法过于空幻,此路不通。他们采取了更为实在的态度,力 图一步一步地挖掘出遗传物质(不管是希波克拉底所说的种子还是达尔文所说的 微芽)的藏身之处,进而破解遗传的机制。      既然人人都假定遗传物质如果存在的话,必定是极其细小,非肉眼所能见, 那么显然只有在显微镜发明之后,才能开始寻找。而既然遗传物质必定存在于生 殖物质之中,寻找就应该从生殖物质开始。荷兰科学家列文虎克是精子的首位描 述者,但是根据他在1677年向伦敦王家学会提交的报道,精子是由一位“汉 姆先生”发现的。在那一年的早秋,汉姆给列文虎克带来了一小瓶一位淋病患者 的精液,告诉列文虎克他在显微镜下看到了精液中有在游泳的带尾巴的小生物, 他相信是由于腐烂而生的。列文虎克在确认了汉姆的发现后,也从健康人的新鲜 精液(“不是从病人,不是保存了长时间而腐败了的,也不是经过几分钟的延迟 而液化了的;而是在射精之后的、脉搏还没跳到6下就立即检验”)中看到了精 子。列文虎克深信精子就是男性繁殖下一代的“种子”。次年,在列文虎克的发 现开始传播之前,哈佐尔克(Nicolaus Hartsoeker)也在人的精液中独立发现 了精子,而且把精子描绘成了一个弓身抱膝、大头而无脸的小人,只有在子宫中, 这个小人才能长大出世。也就是说,女性不过是提供了个生长场所,而精子决定 了遗传的一切。这种精子主义很使当时的一些“思想家”担忧。有人设想精子中 的小人也有精子,其精子中还有小人……往回推,则亚当的精子中已包括了以后 的所有人,而一旦这些小人全部用完,世界末日也就到了。也有人设想,每一次 射精,在无数小人中,最多只有一、两个小人发育成人,岂不都等于一场大屠杀?      但是也有许多专家不接受精子主义。他们怀疑所谓精子不过是寄生在精液中 的微生物,而卵才是真正的遗传种子。1664年,在列文虎克发现精子的十几 年前,另一位荷兰科学家格拉夫(Regnier de Graaf)在解剖兔子的卵巢时,声 称发现了哺乳动物的卵子。他发现的其实是卵泡,但在当时被视为是与鸟卵同等 的东西。稍后,意大利科学家、胚胎学的鼻祖马尔比基(Marcello Malpighi) 不仅证实了格拉夫的发现,而且在显微镜下看到了受精卵的发育,使他相信下一 代已预先存在于卵子中,精液不过是起到了刺激其长大的作用。精子主义与卵子 主义之争一直持续到了19世纪,精子主义者渐渐失势,终于在1827年受到 了致命的一击。这一年德国胚胎学家冯贝尔在解剖一头怀孕的母狗时,发现了真 正的卵子,随后他也证明其他哺乳动物包括人都从卵子诞生。冯贝尔是个极端的 卵子主义者,就象他一百多年前的前辈,仍然认为精子是精液中的寄生虫,虽然 早在1824年已有两位瑞士生理学家通过一系列实验证明精子是使蛙卵授精的 要素,精液不过是精子的载体。要证明精子不仅仅在生殖中起作用,而且在遗传 上与卵子等价,并非容易。在1841年,柯利克(Rudolf Kolliker)发现睾 丸中的某些细胞变成了精子,也就是说,精子不过是变形的细胞。随后卵子也被 证明是一个单细胞。在授精过程中,精子也被发现进入了卵细胞中。对植物的研 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在孟德尔开始做杂交试验之前,他已经知道精子和卵子 都是生殖细胞。但是他认为精子和卵子对遗传有同等贡献,授精就是父母双方的 遗传物质的融合的观点,在当时却并不是学术界的共识。虽然植物杂交试验已表 明雌雄的遗传贡献大致相同(在杂交时,选择何种为父本何种为母本,对结果没 有影响),然而直到19世纪末,仍有许多生物学家认为所谓授精,不过是精子 在“激发”卵子。      为什么卵子主义的寿命如此之长?这其实并不怎么令人奇怪。蚜虫的孤雌生 殖现象早在1740年就已被发现,使人们知道在生殖过程中雄性并不总是必需 的,以后假授精现象(用机械作用刺激未授精的卵子分裂、发育)的发现更加深 了人们这种信念,并有了精子也只是起刺激作用的印象。即使在精子和卵子都被 证明是单一的细胞之后,也很难让人就相信精子和卵子的遗传贡献相当,因为做 为单细胞,它们的体积是如此的悬殊。只有在人们认识到并不是整个细胞都携带 遗传物质,遗传物质只存在于细胞里的某一结构的时候,才能消除这种偏见。这 个认识的获得也相当漫长。虽然早在1663年,英国科学家胡克(Robert Hooke)就已在伦敦王家学会的会议上,让同行们用显微镜观看软木从而证明了 细胞的存在,以后他们也在其他植物看到了类似的结构,但他们看到的,实际上 只是细胞壁。在以后的150年间,人们对细胞的研究并没有什么进展,只有到 了19世纪二、三十年代,显微镜技术的改进才改变了人们对细胞的看法。这时 候,人们不仅发现动物也细胞组成,从而提出了细胞是生命的基本单位的细胞学 说,而且也开始注意到细胞中的物质,发现细胞并不是空的,还有别的东西,特 别是充满了看来很粘稠的液体,被称之为原生质,一度被认为是特殊的生命物质 (电子显微镜出现以后才发现原生质并不存在,而是细胞液和细胞器及其他细微 结构的混合物。原生质一词现已废弃不用)。   细胞中最显著的结构是细胞核。早在1833年细胞核就已被布朗(Robert Brown)发现,在1839年施旺(Theodor Schwann)把细胞核当作细胞的特征, 他提出动植物都由细胞组成的主要理由就是因为它们都有细胞核,但是,对细胞 核的功能却长期不明。虽然德国生物学家海格尔(Ernst Haeckel)早在186 6年就提出遗传物质就在细胞核中,却不过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当时许多细胞学 家认为细胞核并非细胞的重要部分,甚至可有可无——的确,在细胞分裂时,核 看来消失了。因此有人设想细胞核在细胞分裂过程中溶解,新的核从细胞质中产 生。   要明了细胞核的命运,显然离不开对细胞分裂的仔细观察。德国细胞学家弗 莱明(Walther Flemming)并不是第一位观察到细胞有丝分裂的人,但却是19 世纪最为详尽地描述了有丝分裂,并确立了有丝分裂在细胞研究中的重要地位的 人。他在1882年发表的有丝分裂的绘图,已包含了光学显微镜下所能观察到 的有丝分裂的全过程,在他之后,只增添了一些细节。   弗莱明的成果,得益于当时的两大工业发展。一个是德国的染料业。细胞学 家们尝试了种种染料,试图使细胞的不同结构能不同程度地被染色,以便能在显 微镜下区分开来。在1858年,被广泛用于染布的洋红被发现稀释后滴到细胞 上,能使细胞核着色比细胞质更深。1865年,又发现了一种用于染细胞核的 重要染料苏木精。染色最深的“染色体”因此被发现。染色体这个名称表明它们 可能只是人为的假象。要证明染色体的真实存在,还需要另一个工业成果:德国 的光学工业在当时正迅猛地发展。在1878年,弗莱明成了首批使用油浸透镜 显微镜的人,放大倍数达到1000倍。8年后,他又能使用消多色差透镜,放 大倍数达到了光学显微镜的极限2500倍。   正是借助于高超的显微镜技术,使人们观察到在细胞分裂即将开始时,包裹 细胞核的膜虽然消失了,细胞核里面的物质却没有溶解。核内的物质也并非以前 有人设想的那样是颗粒状物质,而是由细丝构成的网络(染色质)。在核膜消失 的同时,染色质凝缩成一些染色更深的带状物,即染色体。每一个物种的细胞中 都有固定数目的染色体(人体有46条),有规律地排列在细胞中间的赤道平面 上。之后,每条染色体都分成两半,彼此分开并移向细胞的两极。在那里形成新 的核膜包裹染色体,染色体则又回复成丝状的染色质。      以上对有丝分裂的描述是大大简化了的,甚至连有丝分裂的名字由来都未提 及(在分裂过程中出现由许多纺锤丝构成的纺锤体)。在这里没有必要涉及这个 过程的细节,这个过程实在是太过复杂。为什么细胞核的分裂要这么复杂?为什 么不能象细胞质的分裂那样简单地在中间分成两半?在物理学家看来,这种关于 过程的意义的“为什么”的问题也许是无意义的不可能有解的问题,但生物学家 却不然。生物已经过了长期的进化,历经试-错,那么一个复杂的生理过程,就 并非必然如此,而是有隐含着的生理意义,或者说,有与进化有关的终极意义在 里头。在弗莱明详细描述整个过程后的第二年(1883),德国生物学家儒 (Wilhelm Roux)首先问这个问题:“染色体的舞蹈”需要有理论上的解释。仔 细观察弗莱明等细胞学家所绘制的有丝分裂图,可以发现在细胞分裂周期的早期, 染色体似乎变成了双份,每一条染色体的每一点都被复制。因此儒认为染色体上 的每一点颗粒都是遗传所必需的,而且是具有不同的功能的,“染色体的舞蹈” 就是为了保证染色体能够被平等、精确地传递给子细胞,象细胞质分裂那样只做 简单、大略的平分是达不到这个要求的。      在儒做出这个推测的前后,已有许多证据表明遗传物质就在细胞核之中。在 1876年,赫特维奇(Oskar Hertwig)在研究海胆的授精过程时发现,在授 精后不久的受精卵中出现了两个细胞核。一个细胞核在细胞中间,是卵子原来的 核,另一个细胞核则紧靠在细胞表面之下,赫特维奇正确地推测它是来自精子。 在授精五分钟之后,这第二个核移向了细胞的中心,再过五分钟,两个核排列在 一起,又过五分钟,两个核融合成了一个,以后胚胎细胞的细胞核都是由这个核 分裂而来。也就是说,在受精卵的核和新一代的有机体的全部细胞核之间存在着 不间断的连续性,细胞核从不消失,也不从其他物质凭空产生,细胞核只能来自 细胞核。有一系列的实验也可证明细胞核的重要性。例如,把单细胞的原生生物 分割成两半,一半含细胞核,另一半不含核。含核的那一半将再生出任何丢失的 结构,重新长成为完整的个体,而不含核的另一半只有死亡。在1889年,波 弗利(Theodor Boveri)直接证明了细胞核决定生物性状的遗传。他用强烈震动 把海胆卵震碎,发现没有核的卵碎片能够用其它种的海胆的精子授精。这样形成 的单倍体幼体主要具有父本特征。同时用两种不同种的海胆精子授精所形成的幼 体则具有中间形态特征。   在1883-1885年间,四名德国生物学家分别独立地得出了细胞核中 的染色体是遗传的物质载体的结论。他们是魏斯曼(August Weismann)、赫特 维奇、柯利克和斯特劳斯伯格(Edouard Strasburger)。前三位都是细胞学家, 魏斯曼则由于患了严重眼疾不能在显微镜下从事观察,而主要做理论探讨,最早 也最完整地提出了以细胞核物质为遗传基础的学说,即种质连续学说。他的学说 把生物体分成体质和种质两部分,认为种质是亲代传递给后代的遗传物质,存留 在生殖细胞的染色体上,时代相传,绵绵不绝;体质即生物的躯体,是由种质产 生的,随着躯体的死亡而死亡,种质的变化不可能影响到种质。这样,魏斯曼就 在理论上彻底否定了后天获得性遗传的观念,他本人和后来的实验者也做了大量 的实验证明后天获得性不能遗传。      如果染色体是遗传的物质基础,就存在着一个问题。染色体的数目在有丝分 裂过程中先复制加倍再传给两个子细胞,以保持子细胞染色体数目与母细胞相同 。如果卵子和精子都是通过有丝分裂生成的,那么当卵子和精子结合成为合子 (受精卵)时,染色体数目就会加倍,这样生物后代的染色体数目就会一代一代 地加倍增多。但是观察表明每一个物种的染色体数目都是恒定的。这样,就必定 存在某种机制,使染色体数目在授精前后减少。这有几种可能性,比如在授精时 卵子和精子的染色体融合,或者有一方的染色体被抛弃。也可能在形成卵子和精 子之前,染色体数目就已先被减少。魏斯曼认为后一种可能性是正确的。这种减 数分裂现象随后也就被观察到了,在性细胞形成过程中,细胞分裂了两次,而染 色体数目只复制了一次,因此性细胞的染色体数目只有体细胞的一半。在雌雄性 细胞结合后,才又恢复到正常的染色体数目。   魏斯曼已为遗传学确定了理论基础,在此之后,孟德尔遗传定律被重新发现, 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但是这个理论在当时还只是间接推断,缺少实验支持。 染色体是不是遗传的物质基础,每一条染色体是否各不相同且都是遗传所必需的 (即所谓染色体的个体性。魏斯曼在这个问题上,错误地主张每条染色体都包含 了一切遗传物质),甚至在进入20世纪、孟德尔遗传定律被重新发现之后,对 这些问题都还有争议。只有实验能够解决这些争议。但是当时并无条件去除某条 染色体看是不是就破坏了生物的遗传。在1902年,波弗利以海胆做实验,巧 妙地解决了这个难题。      海胆体细胞有18对(36条)染色体,而性细胞则有18条染色体。在授 精时,精子一旦进入卵子,卵子细胞膜就发生变化阻止其他精子的进入,所以在 正常情况下,一个卵子只能被一个精子授精,来自精子的18条染色体和卵子原 有的18条染色体配对,又恢复到18对染色体,这36条染色体在细胞分裂时 再复制成72条,平分到两个子细胞。但是在精子浓度非常高的情况下,在卵子 细胞膜发生变化之前,可能有第二个精子已进入卵子,从而出现了两个精子同时 使卵子授精的异常情形。在双精子授精的情况下,来自精子的染色体总共有两组 2x18条,而卵子的染色体只有一组18条,无法一一配对。一般情况下,这 种受精卵会出现四个分裂中心(纺锤体),染色体被分散到四极,分裂成四个子 细胞。但是如果摇晃受精卵,其中的一个纺锤体可能消失,细胞中只出现了三个 纺锤体,染色体被复制后分散到三极,最终会分裂成三个子细胞。如果染色体的 个体性是正确的,即每条染色体都是遗传所必需的,这些受精卵的命运如何呢?      让我们来看看三极(即会分裂成三个子细胞)的情况。所有三组(3x18) 染色体的某一条染色体可能位于一个纺锤体,复制后分散到两个子细胞,而第三 个子细胞没有该条染色体,其概率为1x1/3x1/3=1/9,那么,三个 子细胞中至少有一条该条染色体的概率为1-1/9=8/9。因此,三个子细 胞都分得18条染色体的概率为(8/9)^18=0.12。只有这种受精卵 才能正常发育。波弗利发现,在719个三极双精受精卵中,有58个能正常发 育,占0.08,接近理论预测。   再看看四极(即会分裂成四个子细胞)的情况。只有在这两种情形下,才能 保证四个子细胞都分得某条染色体:   (一)三组染色体的某一条染色体分别位于三个纺锤体,这又有两种可能:   一、第一组到四个纺锤体之一,第二组到相邻的两个纺锤体之一,第三组到 仍空缺的两个纺锤体之一,概率为1x2/4x2/4=4/16;   二、第一组到四个纺锤体之一,第二组到与之相对的纺锤体,第三组到仍空 缺的两个纺锤体之一,概率为1x1/4x2/4=2/16。   (二)两组染色体的某一条染色体位于同一个纺锤体,另一组的该条染色体 在与之相对的纺锤体。这也有两种可能:   一、第一组到四个纺锤体之一,第二组加入它,第三组到相对的纺锤体,概 率为1x1/4x1/4=1/16;   二、第一组到四个纺锤体之一,第二组到与之相对的纺锤体,第三组或者加 入第一组,或者加入第二组,概率为1x1/4x2/4=2/16。   合计4/16+2/16+1/16+2/16=9/16。四个子细胞都 分到18条染色体的概率为(9/16)^18=0.000032。   波弗利发现,在近1200个四极双精受精卵中,没有一个能正常发育,也 符合理论预测。   1918年,美国最负盛名的细胞学家E·B·威尔逊(E.B.Wilson)写道:   “像笔者一样对海胆的双授精卵之谜疑惑不解的人,在读到波弗利完整而美 丽的解答的时候,不能不感到激动;在现代生物学文献中,是否还能找到压缩在 如此短小的篇幅内——一篇由20页纸组成、没有插图的关于多极有丝分裂的论 文——,比它更好的实验、分析和建设性工作,是值得怀疑的。”的确,在生物 学史上,很难见到如此简明、漂亮、富有说服力的定量化预测、实验和分析,就 象是一项最好的物理实验。“激动”绝非是夸大其词的形容。在波弗利的实验之 后,细胞学家中已很少有人还对染色体在遗传上的地位有所怀疑(但其他领域的 生物学家直到20年代仍有很多人怀疑)。在今天,我们已把染色体是遗传的载 体视为再自然不过的事,生物学教科书上对这个事实的确认过程往往一笔带过, 以致很少有生物学的学生知道,曾经有过如此激动人心的经典实验。 2001·4·6· (寄自美国) ◆           没词儿了,来句中国谚语吧              ·翟华·   法国人不论是写文章还是平时说话侃大山很喜欢夹杂几句民间谚语,特别是 中国谚语。而且,法国人每每在引用之前往往要加上一句“中国谚语说得好……” (Comme le dit si bien un proverbe chinois...),以便加强语气。在一次 有关教育问题的国际会议上,我听到法国的一位代表发言说:“有一句中国谚语 说得好:如果你为未来几个月担忧,那么你应该去种粮食;如果你为未来几年担 忧,那么你应该去种树;如果你为未来几个世纪担忧,那么你应该去教育后代” (Si vous pensez en mois, plantez des cereales; si vous pensez en annees, plantez des arbres; si vous pensez en siecles, eduquer vos enfants)。虽然句子长了一点,不像原汁原味的中国民间谚语,但听上去 分明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   在法国我还听到过比这更长的“中国谚语”。那是在法国大学读书的时候, 一位满腹经纶的法国教授引用了一句“中国谚语”,听上去和绕口令一般:“ Celui qui sait qu'il ne sait pas, eduque le. Celui qui sait qu'il sait, ecoute le. Celui qui ne sait pas qui sait, eveile le. Celui qui ne sait pas qu'il ne sait pas, fuis le”。我后来试着翻译了一下,大概是这 个意思:“对知道自己无知者,教之;对知道自己有知者,听之;对不知道自己 有知者,醒之;对不知道自己无知者,远之。”我自愧才疏学浅,不知这句话是 不是从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或者老子的“知不知,尚矣; 不知知,病也”演化而来。但是我敢肯定另外一句法国人挂在嘴边的“中国谚语” 的意思肯定是有点走样了:“人过四十,毛病改不了”(Passe quarante ans, les defauts sont incorrigibles),孔老夫子原来说的是“四十而不惑”嘛!   如果说上面几个例子还有能找一点中国谚语的影子,还有很多流行在法国的 “中国谚语”实际上只能说是法国人心目中的中国谚语,在一定程度体现了法国 人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价值观的理解,不一定能在中文找到对应的原文或出处。 我听到过法国环境部长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说的一句中国谚语“我家的墙属于邻居 家的”(Le pignon de ma maison appartient a mon voisin),我怎么也想不 清楚在正宗中文里应该怎么表述。类似这样让中国人迷惘的“中国谚语”还有很 多,比如:“不急的工作要快干,以便有充足的时间去慢慢地完成那些紧急的工 作”(Il faut faire vite ce qui ne presse pas, pour pouvoir faire lentement ce qui presse);“即使一张薄纸由两个人来承担也会更轻一些” (Meme une feuille est moins lourde quand on la porte a deux);“人生 太短,不可能认识所有的字”(La vie d'un homme n'est pas assez longue pour connaitre tous les caracteres);“在黑屋里找黑猫不易,特别是那黑 猫根本就不在屋里的话”(Il n'est pas facile de trouver un chat noir dans une piece obscure, surtout s'y est pas);“一卷不成春”(Un rouleau ne fait pas le printemps)等等。我估计这后面一句“一卷不成春” 需要特别解释一下,才能让中国人明白。法国人都喜欢吃中餐,而法国的中餐馆 最著名的头道小菜就是春卷,也就是“春天里的卷”(rouleau de printemps)。 法国人吃“春天里的卷”多了,有感而发,所以说“一卷不成春”,有点“独木 不成林”的意思吧。   其实,世间流传的谚语不论是中国谚语也罢,阿拉伯谚语也罢,本来都是在 表达某种生活和处事的哲理,出自那个民族并不是很重要。类似“失败是成功之 母”、“欲速则不达”、“物以稀为贵”这样的道理,中国人清楚,亚非拉美其 他民族也一样明白,只不过是可能是“一种道理各自表述”而已。但是,法国人 一说谚语就喜欢冠以“中国”二字,一方面可能是出于对中国古老文化的崇拜, 另一方面纯属“拉大旗、做虎皮”,以增强自己言谈话语说服力。钱钟书先生 《围城》的创意我一直以为是取自法国谚语,至少也是西方的谚语。可是最近我 在一个专门介绍中国谚语的法国网站上居然发现“婚姻是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 去,城内的人想出来”也被列为“中国谚语”!说到婚姻,我还听到过“不忠实 (指有外遇)的女人内疚,忠实(指本分)的女人遗憾”(La femme infidele a des remords, la femme fidele a des regrets)这样非常西化的“中国谚 语”。法国人口中的“中国谚语”常常会流露出法兰西式的浪漫和幽默:“人 间是海,我心是岸”(Le monde est une mer, notre coeur en est le rivage); “人生在世,会如同白马越悬崖般突然消失”(La vie de l'homme sur la terre, c'est comme un chaval blanc sautant un fosse et qui disparait soudain); “石头碰鸡蛋-小心鸡蛋!鸡蛋碰石头-小心鸡蛋!”(Si la pierre tombe sur l'oeuf, gare a l'oeuf! Si l'oeuf tombe sur la pierre, gare a l'oeuf!)。   真是说你是中国谚语,你就是中国谚语,不是也是。怪不得很多法国人平时 都爱说这样一句“中国谚语”:“没词儿了,来句中国谚语吧”(Qui ne sait pas quoi dire cite generalement un proverbe chinois)。落笔至此,好像 没词了,咱也学法国人随意编一句谚语吧:“‘中国谚语’是个筐,什么东西都 往里装”。 (寄自菲律宾) 【网萃】∽∽∽∽∽∽∽∽∽∽∽∽∽∽∽∽∽∽∽∽∽∽∽∽∽∽∽∽∽∽∽ ◆           迫于追求             ·鲁峒·   猫的武功了得,为世人称颂。老年的猫,卧在生活的壁炉,温饱之余常常陷 入沉思。猫为一个问题烦扰:乐趣乃至意义寓于追求还是寓于迫于追求?烦扰缘 于虎。   虎的生活并不幸福,猫想。   虎从猫那儿学到几乎全部的武功。溶合天生的体魄和气质,不仅形成了自己 独具的武功风格。那雄浑有力的稳健,深藏不露的威严,都透着某种哲学的领悟 。王者长者之风派浑然一体。但它不是王。这它自己很清楚。林中对它有的敬重, 有的敬畏。狼等私下对虎也有微辞。虎看了狼一眼,狼以后就很少再说。   威严者最厌恶的,最顶不住的是来自渺小的轻辱。如那松鼠辈们。虎的生活 与此辈无关。可这帮轻浮的东西把尾巴翘得高高。偏有一番乐趣,就是当众扫扫 虎的威风。松鼠是精神贵族,声称容不得这世上丝毫的不平。当然也不急于亲自 扫除这不平。主要也就讥笑一番虎的土气。虎的气度自然不凡。平平静静地走回 去,却也因此懒得常出门。独自的时候,偶然会想到,倘若会爬树,这世界会更 美好。   豹会爬树。也许因了它的贵族血统,也许因了它的聪颖天资,猫传了它全部 的武功。豹说,猫并没有,也没有必要对虎留一手;猫的师长风范是路人皆知, 有目共睹。又说,虎因工作中短学业,实乃奉业,云云。豹在林中有刚正磊落的 名声。豹的腰身修长。机敏,又很沉稳,也很潇洒。也许会有很多人羡慕。但是 我们无法确定。因为它的朋友并不多。山中有虎为王,豹很少借血缘去叨扰。它 也不愿一遍又一遍向人们解释,为什么到偏远的地方徘徊。狼告诉别人,豹有些 好色。   独往独来,如同闲云野鹤。豹的内心感到孤独,有种隐隐的渴求。它知道自 己得天独厚的完美,抑或完美得有些悲壮。松鼠说,豹是想能飞呢。豹听了这话, 淡淡一笑:假如有一天能够飞的话,它会把虎当作朋友的。应当写点什么,告诫 虎,即使会爬树,也不一定会幸福。豹不羡慕虎的力量。如果用那样的肚子去换 取力量,宁愿保留自己的腰身。   海明威认定,豹徘徊在乞里马扎罗山上,是迷了路。不,豹只是在追求,命 中注定的追求。它听说,在那高洁晶莹的山上,住着属于它的那个安琪。它到的 时候,她出去了。它就睡在雪地上,等她回来。让豹气不过的是狮子,狮的庸碌 的生活方式。那副小家子气。稍近一点,便露出满脸的不高兴。好象谁与它争什 么。那副愚蠢样子,懂得什么叫爱情?      狮过得很富足,有很多女友,它有自己的哲学,它的思路明快,尽管它说话 很少,很慢。狮推崇进化论,常常对鹿提起。狮对鹿比较友好。拍拍鹿的肩膀, 赞叹鹿的浪漫情调。说高雅的气质,和谐的动态,都是许多年渐渐进化而来,正 是狮的前辈为了生存,英勇顽强,坚韧不拔地,艰辛地和灾难做斗争,才有狮的 今天。   你把它叫作自然也好,称为上帝也罢,这世界之所以是这样,有其原由,狮 说。   低沉而真挚,令人感动。但是狮有些不屑与狼谈论。偶然遇到狼的诘问,它 只是耸耸肩,算是全部回答了。尽管狼的问题并不好回答。狮很沉静,自信,知 命乐天,活得悠然。脖上的硬鬃很适合它钢毅的脸。周围总有许多青春女性。她 们之间也很和睦。偶然瞥见远处游荡的豹,狮感到有一些满足和自豪。   但是每年都有狮死去。死得很惨。仅仅由于丛林中的一根棘刺。刺入掌上, 痛彻心肺,慢慢引起炎症。极度的饥渴使它昏昏欲睡。豺狗在四周时隐时现。这 对狮并不突然。狮会从眼睛辩别心的颜色。它不屑想到它们。即使最后的攻击, 撕咬来于它们。它不愿再提到它们。可是为什么,狮向天呼啸,有些悲愤,为什 么,甚至连羊都可以进化一副坚硬的蹄子!   羊的祈祷也许比较简单。向上苍祈求赐于它在拼搏竟争中足以生存的武功, 已是索求太多。向老板要求越三级加薪会是什么结果。瘦小的身材,鼓鼓的肚子, 使羊难以接受进化论,也不愿提到天功造物。但是也不能破罐子破摔,这一点, 羊是坚信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摔了也就白摔了。狼劝羊说,也不一定,一个 小孩在别人的母亲面前赌气,不吃饭,很难说结局一定不好。羊虽然自卑,但这 话听了也不很舒服。心里有些恨恨的。又不能说什么。这样的话,羊难得听到, 算是够含蓄的。活过去就是胜利,好在还有来生,羊想。    (寄自中国) ◆           蛙族长召开的三次记者招待会                ·肖毛· 青蛙家族和蟾蜍家族素来是不对付的。   一般来说,若是两个家族间起了冲突,最先避让的都是青蛙,因此,两方长 期以来还算平安无事。   有一天,一只小青蛙被一只大蟾蜍无故踢了一脚,于是他哭着去找蛙族长告 状:“族长,一只癞蛤蟆踢我了,您看,我的眼睛都肿了!”   蛙族长说:“他为什么踢你?还是你不懂礼貌,惹着他了!下次要注意!”   小青蛙不敢声张了,蟾蜍家族见青蛙家族没来理论,很是得意,从此开始变 本加厉,踢打了许多只小青蛙。      小青蛙们纷纷来找蛙族长哭诉,蛙族长见状,很是气愤,就召开了一个记者 招待会。   “近来,某些不友好的蟾蜍先生曾指责我们青蛙家族,这是很不好的,我要 在这里向各位宣布,我们青蛙家族是很不错的,没什么不好……”   蛙族长的话音未落,就被螳螂记者打断了:“对不起,请问一下,我听说蟾 蜍家族的成员打伤了许多小青蛙,有这回事吗?”   “谁说的?这是造谣!没有这么回事!”蛙族长听了很生气,宣布记者招待 会到此结束。可是,螳螂记者却还要追问下去,蛙族长打了个哈欠,把舌头伸了 出来,盯着螳螂记者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再问了!”   螳螂记者被蛙族长的舌头吓怕了,便住了口,眼看着蛙族长得意地蹿上了荷 塘。      不久,一只小青蛙被蟾蜍踢死了。蛙族长只好又召开了一次记者招待会。   “昨天,我们的一只小青蛙被一只蟾蜍先生于无意中撞伤,这属于过失伤害 罪,我希望蟾蜍家族能将嫌犯绳之以法,以正蛙理……”   “蛙族长,我听说那只青蛙后来被踢死了…”一位记者插言。   蛙族长以为又是螳螂记者发问,便把舌头伸得格外的长,然后循声望去—— 见发问的是水蛇记者,蛙族长忙把舌头缩了回来:“哦,记者先生,你听错了吧, 我们族里的确死了一只小青蛙,不过却是死于感冒……”   “就是被癞蛤蟆踢死的!”台下的一只小青蛙轻声说。   “你住口,不许乱说!”蛙族长呵斥。   “那你们族长为什么不敢说出真相呢?”水蛇记者问那只小青蛙。   “因为他怕癞蛤蟆的毒蟾沙!”   “你不怕吗?”   “现在我不怕了,反正我的爱人也被癞蛤蟆杀了,大不了和她一起死!”   记者们纷纷鼓起掌来。记者招待会不欢而散了。      次日,蛙族长又举行了一次记者招待会:“我们族里昨天新自杀了一只小青 蛙,这一事件纯属意外,和蟾蜍家族无关,不信大家可以来验尸……”   这时候,讲台下跑来一群小青蛙,他们同声说:“今天我们要在这里选举一 个新族长!”   记者们听罢,立刻朝小青蛙们跑过去,不再问蛙族长任何问题了。    (寄自中国) ※※※※※※※※※※※※※※※※※※※※※※※※※※※※※※※※※※※ 本期编辑:笨 狸 本期校对:唐 郎 审  稿:阿飞、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应帆、杏儿、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