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06 (第八十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一次模拟拜访                 § 解聪:一次模拟拜访       §     ·解聪·                 § 【网讯】            §未曾被留意的鸽群在浅巷高处就着最后                 §的一丝光亮相互靠拢,默不作声的它们, 【牛肆】            §胸中仍然怀着白天属于这个城市的音乐,                 §以及拥抱明日的早餐碎屑的激情 王庆卫:关于“注册鲁迅”    § 杨文凯:与孔子相遇在东京    §我还在路上。因为住着一位即将被自己 郑艺:文化世家与学术名门    §拜访的人,前面的Mayer Hall象是一座                 §发光的城堡,我走上前时不小心惊动了 【丝露集】           §墙角一两只正要入睡的塑料空瓶                 § 元江:抢猪记          §接着便是长腿且坚执的看楼老姐姐,带 小解:秀才种田         §着象是对着镜子作出的微笑,耐心的让 莫非:羊羊之死         §我证明自己是个好人。她一边递给我保                 §留着体温的内线电话,于是我终于拜访 【网里乾坤】          §了一个房间主人的声音,并意外的发觉                 §留言机具有变音功能 云门:“袋鼠”与“丁狗”    § 方舟子:细胞与遗传的统一:   §在未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的当晚,我由     传说中的现实      §一种空气簇拥着走进了另一种空气,各 泽熙:书癖大盗         §种响声象承诺一个约定般同时发出,而                 §且空中似乎飘起了雨丝 【网萃】            §                 §我不得不回到路上,Mayer Hall在身后 向刚:音乐文本         §像一座发光的城堡,因为住着一位即将                 §被我拜访的人                 §                 §(寄自美国) 【网讯】∽∽∽∽∽∽∽∽∽∽∽∽∽∽∽∽∽∽∽∽∽∽∽∽∽∽∽∽∽∽∽ ★ 由国家计算机网络与信息安全管理中心等9家牵头,国内数十家互联网行业 内的著名企业联合发起,中国互联网协会正式宣布成立。信息产业部部长吴基传 告诉记者,目前全国已有10个骨干互联网,其中有6个向公众提供互联网服务; 经营互联网业务的ISP、ICP已达3600多家;上网人数接近了3000 万;上网计算机也达到了900万台;网上中文站台全国已有26万个以上;电 子商务、远程教育、远程医疗的依托互联网的新型服务已在全国迅速普及。 ★ 中国大陆各大门户网站纷纷发生重大变动,新浪首席执行官王志东突然宣布 离职;香港有线宽频以八千五百万美元收购网易,网易首席执行官和首席营运官 辞职;联想集团与美国在线斥资二亿美元建立合资公司,各占51%和49%的 股权。在此之前,搜狐已率先变身,北大青鸟软件公司入股搜狐,占有的股份已 达19%。低迷的中国商业网络突然热闹非凡。 ★ 最近,全国公安机关会同有关部门开展了对“网吧”等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 场所清理整顿专项行动。到目前为止,中国各地公安机关共清查“网吧”5.6 万余家,勒令停业整顿或停止联网6071家,取缔1943家。 ★ 广东省将实施《广东省互联网上网营业场所管理办法》,规定市民在网吧上 网,必须出示身份证,政府管理部门检查时,网吧经营者必须能提供上网者的 “简单个人信息”。非节假日16岁以下青少年谢绝入吧。 ★ 台北市政府通过“计算机网络游戏业管理自治条例”,规定高中职以下学校 方圆两百米内不准开设网吧,未满18岁青少年只能在特定时间进网吧玩,禁止 在平日上课时间和假日夜间泡网吧。未满15岁的青少年必须在家长陪同下才能 进网吧。另外,网吧内不能设置包厢等密闭式隔间;营业期间必须持续“全场录 像监视”,计算机也应该有设置,避免业者允许顾客浏览色情网页。 ★ 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近日开庭审理了全国首例经营性网站名称登记纠纷 案,即深圳市中项网卫星网络有限公司诉美欧亚国际商务网络(北京)有限公司 侵害商标专用权案。原告深圳市中项网卫星网络有限公司是一家专门从事多媒体 网络开发经营业务的网络公司,1999年分别注册国际域名“china-project. com”与中文域名“中国项目网”和“中项网”,并通过注册取得“中项网”商 标专用权。被告美欧亚国际商务网络(北京)有限公司则称自1987年以来就 一直从事中国项目业务,2000年注册国际域名“sino-project.com”与中 文域名“中国项目网·公司”、“中项网.com”,并使用“中国项目网”、“中 项网”作为上述国际域名的中文名称。原告由此起诉被告恶意侵权注册,侵害原 告商标专用权。 ★ 美国Jupiter Media Metrix互联网调查公司发布报告称,在两年前,占所有 美国用户上网时间一半的网站总数是11个,现在已减少到仅为4个,为美国在 线、雅虎、微软以及Napster。占所有美国用户上网时间60%的网站也 从110个猛减到了14个。 ★ 印度反贪机构设立举报贪官网站,并把1990年以来在法庭公开立案、受 到贪污指控的政府高级官员的名字全部搬上该机构的因特网官方主页上。这一做 法使任何公民可以在因特网上投诉政府官员。 【牛肆】∽∽∽∽∽∽∽∽∽∽∽∽∽∽∽∽∽∽∽∽∽∽∽∽∽∽∽∽∽∽∽ ◆            关于“注册鲁迅” ·王庆卫· 鲁迅的名字被申请注册商标了。 起先是今年初,某学院突发灵感向商标局申请注册“鲁迅”商标,继而鲁迅 之子周海婴也认识到先人台甫的含金量,指前者侵权应撤消申请,并提出自己的 注册要求。此事引发了争论,文化界人士对以鲁迅为商标的做法表示“感情上难 以接受”;商业界人士感兴趣的则是申请人的权利,某企业张老板说的最直截了 当:“《商标法》已经明确规定,谁先申请谁得到!”这位老板的态度里,显然 有对海婴等人“不准姓赵”之类呵斥的愤懑:一旦先行注册了商标,鲁迅不也就 是阿Q怀里的萝卜,“你能叫得它答应你么?” 我觉得,对“注册鲁迅商标”的争论属于无谓。鲁迅的名字是否适合作商业 用途,以及是不是牵涉到知识产权和继承权问题,姑且不论;但“注册鲁迅”一 举,听起来怪异,实则毫不新鲜。注册者,所以欲某物为我所专有,某权利为我 所独享也。垄断某个象征物,并以之自况,注册之实质也。而国人欲以鲁迅为己 所用,亦久矣;鲁迅为历次形形色色之运动所专属,亦多矣。感到“难以接受” 的文化界,却实在是“注册”鲁迅的主力军、先锋队。先不说因社会实际需要对 鲁迅所做的种种歪曲和附会,这么多年来借鲁迅酒杯、浇自己块垒的人,引用鲁 迅来压制别人话语权的人,或以为惟独自己“鲁迅”,别个无不阿Q的文化人还 少么? 大而言之,鲁迅的面目一向因时而变,因事而异。建国以来,阶级斗争需要 鲁迅,文化革命呼唤鲁迅,改革拿来开放送去少不了鲁迅,于是就有政治之鲁迅, 文化之鲁迅,人格之鲁迅,今又有经济之鲁迅、甲乙丙丁所欲也之鲁迅;总之, 鲁迅的标牌作用早已被时代和个人需要发挥到极致;大到民主专政,小到制敌保 身,都可假先生之名以行,垄而断之,即可以我所有,攻敌所无。在这个意义上, 鲁迅已不知被“注册”多少次了。可谓有一千种需要,就有一千个鲁迅。 我个人以为鲁迅对国人影响之最著者,是其对“国民性”的论述。如果说社 会对鲁迅的种种“注册”和专用,主要涉及国家的政治文化政策,是一种垄断, 那么就个人来说,“注册”的目的则以自况为主,其影响多见于对自身国民性的 自觉“改造”:既然嘲笑了阿Q,就不会再做阿Q。于是在某些文化人那里,就 表现为以先生的崇拜者追随者自居,动辄骂几句阿Q精神,斥几声“劣根性”, 而风度气质间俨然便有了对愚弱人格的超越色彩。这种个人化的“注册”简便易 行,在自己身上打下鲁迅精神的戳记就足矣,目的则往往是用来炫己抑人;虽然 是否得了鲁迅之真谛令人生疑,也挡不住别人“注册”,不过他们“很喜欢”。 君不见某类写杂文的民工级作者,行文立意虽不敢越雷池半步,却能抓住一 个做学问的知识分子,起劲地咒骂他的“稳妥”、“贱骨头”,向非权力者激昂 挥舞“匕首与投枪”?又不见,某些人国民性中的“狼性”、“狗性”今天已不 甚分明,一变成为见人笑脸则扮恶狼,稍遇怒色则作贱狗,前一秒钟傲岸,后一 秒钟惶恐,中间已不需任何过渡?你还能说他“一阔脸就变”?肤浅了呀。最妙 的是,阿Q也通读了《正传》,“注册”了鲁迅。当他在路口遭了戏弄,头上挨 了哭丧棒,决不会再说“世道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了,而是在回土谷祠的路上 一面抚着伤疤,一面毒毒地背诵:“由他们怨恨去。我一个都不宽恕!”……劣 根性改造了吗?没有,改造的只是其肤浅性。阿Q精神克服了吗?没有,克服的 只是其直接性和粗鄙性。对国民性的改造,仅止于此?先生泉下有知,真不知痛 何如哉! 可是因为“注册”了鲁迅,有了精致化的劣根性和阿Q精神,有人可以终日 飘飘然而欲飞了。比较起来,以赢利为动机的商业注册岂不显得太直白、太粗鄙、 太缺少文化气息,有辱这些“注册”者们的斯文了?我并不以为那些说“无法接 受”的文化人士多是这样的“注册”者,但注册者中却以文化人居多。所以,对 先前那么多注册的例子,他们不感到惊诧:文化人的事,能算“注册”么?可今 天一见商标注册,有人就要惊诧了。这也太不含蓄了么,简直是拿先生当招牌嘛! 虽是当招牌,却还没有拿鲁迅当随意扭曲的七巧板、当遮羞布、当自慰器,更不 至于在阴暗处得了些自慰的快活,便逢人自诩风流倜傥。比起他们来,倒是谁辱 没先生多些? 嘿嘿,商标注册,何足挂齿! (寄自中国大陆) ◆            与孔子相遇在东京 ·杨文凯· 东京的汤岛圣堂是一个寂寞的去处。 隔着窄窄的神田川,御茶水车站的终日熙熙攘攘和周遭建筑物的鳞次栉比, 构成了现代都市的经典场景,也无意间映衬着一桥之隔的汤岛圣堂长年的寂静和 清冷。但在这一方难能可贵的城市山林里,奉祀的却是中华民族乃至整个汉语文 化圈的至圣先师──孔子。每年4月的第4个周日,汤岛圣堂都会举行盛大的祭 孔会,让人感慨往圣先贤遗泽千年,流响浩荡。 黄金周应是出游的好日子,但汤岛圣堂依然保持清寂本色。除了间或有几个 行人为抄近路前进后出以外,人们少有耐心在此驻足沉思,与往圣进行须臾的心 灵对话。的确,这里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喧腾的商贩,只有重门紧锁的大成殿 和堪为世界第一的巨型孔子青铜塑像在朝雨之后沐浴着清冷的淡阳。几位美术院 校的女学生在孔子塑像下支起了画架,俯仰之间已用熟练的专业笔触勾勒出孔子 的脸型,铺陈出明暗的块面。我站在她们身后,无声地仰视着天地之间伟岸的孔 子,总觉得她们的写实笔调与心中的印象并不相符。对于孔子而言,追摹风神, 镌刻心灵最适宜的应该是中国的毛笔和水墨。 我对汤岛圣堂的了解不出于印在宣传品上的扼要介绍。宽永9年(1632) 冬,德川慕府的儒臣林罗山在上野忍冈邸内建造了孔庙。元禄3年(1690), 五代将军纲吉将孔庙移址神田台(即今天的汤岛),建大成殿,与附属建筑物一 起统称圣堂。德川幕府奉儒学为国学,汤岛圣堂贵为官学府邸,每日开讲儒学教 义,且向庶民开放,蔚为大观。此后圣堂几经江户大火之灾,屡建屡毁,再毁再 建。明治40年(1907)开始,汤岛圣堂举行了近代第一回祭孔大会,延续 至今,成为传统,也是儒学精神在日本不灭的象征。现存圣堂大成殿建成于19 35年。值得提及的是,大正11年(1922),汤岛圣堂被日本指定为国家 史迹,并于当年10月29日举行了孔子故世2400年大祭。昭和24年(1 949)年,超过1000名的有志人士齐集圣堂,参加了孔子诞生2500年 祭典。昭和50年(1975),在神州大地掀起“批林批孔”狂飙的同时,由 台北“狮子会”捐赠铸筑,在东瀛日本的汤岛圣堂树起了青铜孔子塑像,迄今已 逾四分之一个世纪,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孔子塑像,让人凭吊瞻仰,催人思古叹 今。 无论在中国还是日本,儒学都曾贵为国教,几经兴衰沉浮。但与历代统治者 尊奉孔子为王道先师相比,我毋宁更愿意确信孔子是天下所有读书人心目中的长 明灯。这是一种真实而素朴的民间的视点。作为与此对应的物化存在,虽然“打 倒孔家店”喊了近一个世纪,但建成2000年也热闹了2000年的山东曲阜 的孔府、孔庙和孔林,依然是王道先师的乐土和祭场,至今无数试图沾附孔子圣 灵的官宦商贾趋之若鹜,不绝如尘;而作为读书人心中长明灯的寄所,倒不如托 付给汤岛圣堂这样的清静之处。这里不热衷浩大的排场,也不聚集各种贪婪和攫 取的目光。圣堂身处都会闹市,只有会心者才甘于远路而来,无意者纵然近在咫 尺,也只能习焉不察,惘然无知。这样其实不坏,汤岛圣堂已经赢得了一种理想 的存在状态。我想,面对着世界上最大的孔子像,只有能够深刻理解其身后一片 青天的两三素心人,才堪与其高远而深邃的目光作历史的对接。 在被雅斯贝尔斯称为轴心时代的2500多年前,与释迦、苏格拉底、耶稣 并称“四圣”的孔子即已洞悉了人与人的关系状态。作为一名本质意义上的伟大 教育家,孔子全部学说的中心“仁”寓意深刻。“仁”可以拆解为“二人”。独 木不成林,有两个人才会发生关系互动,并进而扩展为社会存在。从汉字会意的 角度来看,“二人”又可合而为“天”。在这个意义上,“仁”即为“天”,是 充满包容性和扩张性的无限概念。这种语义置换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由“仁” 而发生出来的“仁义礼智信”,不仅是个人之间,也应该放大为民族之间、国家 之间关系互动的借镜。费孝通晚年在回顾自己一生的社会学研究时,曾多次提及 孔子学说之于人际关系处理上的先知先觉。他在1992年的《孔林片思》一文 中更强调了对人的研究不能止于生态,更要上升至心态。我想,任何历史时空里, 这都是孔子为后人预设的巨大命题。无论孔子的“仁”是否如“天”一样已是终 极答案,只要岁月无尽,孔子的伟大理想就不会泯灭。 也许,由孔子所代表的原始儒学的教义和命运,恰与清静无为的汤岛圣堂一 样,经过岁月久远的洗刷和历练,已进入了自足自为的境界。追捧无足增辉,漠 视不为损益。在这个你争我夺的世界里,在这个你来我往的都会中,他们只是自 在地散发着一方幽香,吐纳着生命的真谛。 为此,我这个从荒唐的“批林批孔”年代里起步成长的迟到的后学,愿意在 无人朝圣的日子里,来到静谧的圣堂,良久地站立在夫子的脚下,用心去聆听回 荡了2000多年的先人的教诲。 (寄自日本) ◆           文化世家与学术名门 ──《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读后 ·郑艺· 民国以来的中国学术史,“文化世家”与“学术名门”这两个同样有趣而重 要的文化现象,是教育模式从传统的家学渊源、私家授徒到现代学校教育和学术 传承的转换过程中的两个精彩的文本。“文化世家”以家族文化为纽带,黄兴涛 主编的“文化名门世家丛书”就包括“新会梁氏”、“义宁陈氏”、“常熟翁氏” 和“德清俞氏”四种。长江文艺出版社刚刚推向市场的“中国近现代文化世家书 系”也推出了俞氏、翁氏、冯氏和钱氏四个文化家族。“学术名门”则是以学术 传承为血脉。当我们把目光定格在现代学术史上的一个个学坛明星,会发现他们 往往是与学术大师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学术师承圈”。比如胡适,他 用那“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学术思想,将衣钵传给了傅斯年、顾颉刚、吴 晗、罗尔纲、唐德刚等现代中国的史学大家;顾颉刚呢,他1923年提出的 “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浸染了一代学人,罗根泽、刘节、杨宽等学者,甚至 老一辈的吕思勉先生都纷纷加入疑古辨伪的行列,这就是蜚声士林的古史辨派。 他更善于识拔奖掖青年学子,于是培养出了谭其骧、何定生、童书业、杨向奎、 朱士嘉等学者;如今,顾颉刚的弟子们又各自带出了自己的学生,支撑着当今的 中国史坛。顾门弟子葛剑雄最近在接收采访,谈到其业师谭其骧时不无自信地说: “谭先生在世时经常对我们说,他希望我们能超过他,……在某些领域,我的工 作应该说已超过或者发展了谭先生的工作,我们这些学生现在在整体上应该说已 超过了谭先生的学问。”(薛原《谨记嘱托,聚薪传火──记历史地理学家葛剑 雄》,载《书与人》2000年6期)显然,这样的学术师承圈也应该纳入学术 史研究的视野。 梳理学术师承圈对于学术史研究的意义,一方面,有益于彰显学术大师们在 学术地图上所占的比例与地位,给他们带来荣耀。胡适曾致信罗尔纲说,其《师 门五年记》带给他的荣耀,比他得到35个名誉博士还要光荣。王学典和孙廷杰 合著的《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7月版)也以大量 的资料佐证“在民国的史学界……长期坐第一把交椅的是顾颉刚”的图景。 可事实上,在不同的学派手里,学术地图的边界毕竟是不确定的。因而,梳 理学术师承圈的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能启迪后学者,彰显先贤们的治学方法、道 德品性和人格精神,展示学术文化是如何在一代代学人手中薪火相传、发扬光大, 再现一幅幅师友切磋乐趣的生动图画。《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就是这样一部著 作。它首先叙顾颉刚的学术成就、影响和品格,次及他的育才之方,然后以何定 生、谭其骧、童书业和杨向奎四位弟子为个案,具体再现学术授受的情形及顾氏 师友间的一些是非恩怨。于是我们发现,学术的传承,首先靠的是学术大师,他 们以传播学术为己任,他们不仅是学问家,更是教育家。当时北平学术界有三大 “老板”:胡适、傅斯年和顾颉刚。因为他们不啻有钱和学问,他们更善于奖拔 诱掖青年学人。由是关照今日的教育界,我们会深叹当今中国何等缺乏像顾颉刚 这样作为学问家的教育家,何等缺乏像谭其骧、童书业等这样尊师好学的好学生。 《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带给顾颉刚的荣耀,不是他在古史学界、民俗学界、历 史地理学界等领域的学术权威形象,而是再现了他在培育学术传人方面“前有章 太炎、胡适,后无来者”的学术领袖和精神贵族的地位。 当然,学术的传承也不仅仅是学术大师们的事情。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在连 一张书桌都放不下的战乱年代,因为共同的学术追求而走到了一起,建立了可歌 可泣的师生感情。然而,顾颉刚与何定生、谭其骧、杨向奎、童书业等弟子的感 情分裂,更多的还是因为学术以外的事,真是让人低徊叹惜。据蒋天枢回忆,史 学大师陈寅恪在“文革”时曾要助手为他作学传,助手迫于形势,只能违心地说 “都已忘了”,陈听后说,“忘了好,免得中毒。”确实,“20世纪的中国学 人面临的生存压力,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脆弱人格所能承受的限度。”相比之下, 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是幸运的。王学典在《顾颉刚和他的弟子们》的“后记”中 说:“深入浅出、轻松散淡、雅俗共赏,是本书追求的风格。与这一点相关,本 书不是着眼于学术问题的探讨本身,而是致力于学术背后师生关系的挖掘。”诚 然,本书实为一本学术史的优秀普及读物,读来十分亲切。该书每章前有“要点 提示”,后有“本章引用及参考资料”。五、六十幅珍贵的历史黑白图片,再现 了一代大师的昔日风采,使其图文并茂、形神俱佳。 (寄自中国大陆) 【丝露集】∽∽∽∽∽∽∽∽∽∽∽∽∽∽∽∽∽∽∽∽∽∽∽∽∽∽∽∽∽∽ ◆               抢猪记 ·元江· 知青,离文盲和文人都不远。 那已经是进厂几年后的事了。厂里所在的地方真正是典型的云南气候,四季 如春,冬夏宜人。在厂里工作一天八小时,三餐有食堂,有时一天什么都不干, 所谓“连草都没掐断一根”也算是上班。与农村的生活相比真是到了天堂一样。 闲来时,读书聊天打牌下棋不惹事。有农村生活的经历,就觉得厂里没有什么工 作可以算得上是艰苦的,也不怕脏,样样都愿意干,有文化,什么技术一学就上 手,让厂里从上到下都开了眼。领导们也是大为惊讶,都说上海知青调皮,没想 到这样好使唤。特别是厂里的一些大小知识分子与我们相处得格外好,工人也与 我们很贴近,毫不见外。知青,离文盲和文人都不远。 那时肉类供应紧张,食堂里一周吃一次肉,凭票供应,四毛钱一份,一碗饭 上薄薄地铺一层,刚刚够油一下嘴唇。人心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嘴里常觉 得淡出鸟来,肚里又觉得锈迹斑斑,隔三叉五的要到城里买几斤肉来滑滑肠子。 这一年冬天,天气忽然转冷,竟然下起雪来,一夜之间,把食堂里养的猪冻 死了一个。有一个知青,号张老板,在食堂里做饭,跑来问冻死的猪吃不吃?当 地人一般不吃夭折的猪。我们盘算了一下,估计冻死的猪吃了问题不大,何况厂 里有劳保,于是出动四人去抬猪。到猪圈里一看,咦,死猪不见了,却是有另一 个炊事员不知张老板与我们要这头死猪,把它给了锅炉房烧开水的老头,是个临 时工。论资排辈,这猪该我们得。我们跑到锅炉房,四个人一人抓一条腿,把死 猪提了就走。走出去正是生活区,时当午饭时刻,众目睽睽之下,烧开水老头在 背后追出,跺脚拍腿,呼天抢地,“抢人啦”、“抢人啦”。死猪又沉,跑也跑 不快,正好有几个男女技术员(正宗大学生)打那儿过,看着我们,眼睛睁老大, 满脸惊诧,问怎么回事。我们中有一个臊得松手就想跑,张老板一声断喝:“顶 住!”这一位又提起了猪腿,急中生智,我们向周围群众大喊:“我们没抢人, 我们抢的是猪。” 有此风波,有一位素来洁身自好的知青就不肯加入我们的吃猪行动了。这位 知青生活向有规律,晚上聊天,十点必睡,从不怕扫大家的兴。晚饭过后,六点 半到七点半,必读英语原著《傲慢与偏见》一段。那年月,有这点英语底子的可 是人中龙凤。桥牌是他传授给我们的,术语都是正宗英语。我的英语也是受他启 蒙的。因他的生活习惯与一般知青有点格格不入,我们称他为老夫子,说他是 “禁欲主义”,他当然还之以“纵欲主义”了。高考时,他去参加英语口试,满 城争传,“那个上海知青跟老师用英语剁壳子剁了三十多分钟。”(云南话中剁 壳子相当于四川话中充壳子,摆龙门阵。这位夫子后来专门研究“少数民族的原 始社会形态”,现在也应该是教授了。)既要维持清誉,又难挡肉香诱惑,他约 了另一同学,不惜踏雪十里,进城滑肠。 我们把死猪抬到所住的工棚外,在一根立柱上竖着绑好,锅炉房的老头仍在 边上叨叨不休,逐讲定,分他一半。老头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真是悲喜交集, 再无异议。 张老板主刀,先剥了皮,免得烫毛麻烦,猪头不要,铮亮的杀猪刀从猪脖子 边上下去,越过了脊梁骨,转个弯,朝下直劈,大半边猪屁股划了过来,顺手一 捞,把猪肚里的板油扯出来。余下的全归老头,虽然在分肉上吃了点亏,有猪头 和内脏也尽抵得过,老头自去拾掇不题。 时值隆冬,雪花纷纷扬扬,寒风直灌进工棚,是云南难得的寒冷天气。我们 在工棚门口支起火炉,借来大铁锅,熬得油出。又不分什么五花肉,大排骨,前 腿后脚,大块大块地卸开往锅里丢。六个人凑起一桌“争上游”,凳椅床板围作 一团,脚下拿被子围了保暖,油腻腻的手甩着扑克,大坨大坨的猪肉往嘴里塞。 老夫子从城里回来,见我等如此无节制,不禁冷笑。夫子警告我们,肉吃太 多,无益健康,小心拉肚子。那天晚上,却是夫子上吐下泄,大概是冒雪冲风, 受了风寒,兼之城里饭馆的肉没有弄干净,到得夜深,吐出来的只是清水,发绿, 我们判断是胆汁。 (寄自美国) ◆              秀才种田 --鹰岗灌园记 ·小解· 伤叹秋风萧瑟秋意苍凉者肯定不是种田人。否则,即使拥有一席之园,也会 赞美秋天的充实。若是知识分子业余种田,更会收获斐然。感谢威斯康辛大学给 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好机会。该校在鹰岗北面临湖的向阳坡上为师生们开垦了一片 梯田。此坡乃岗上之岗,号称全城制高点。攀上坡顶,举目远眺,浩水泻远天, 莽莽苍苍,辽远缥缈;侧耳倾听,细浪吻近岸,叽叽咕咕,亲切诡秘。今年年初 我和如妹就在这片神灵宝地上合租了一块菜园。还记得第一次上坡下田时的兴奋 和欢快,同三十年前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时的心情迥异。一九六八年我 和一伙知识青年到山西的一个小村镇插队,大队贫协主任向我们致词欢迎道: “学生娃子呀,手抓犁拐鞭打牛,老子不种你吃求。散会。上地!”我一上地就 当了四年“老子”。本已厌倦了修理地球,三十年后重做冯妇,却又高兴有了用 武之地。咳,人啊,人! 阳历四月的田园里尚无绮丽风光,只看见五颜六色的自来水管蜿蜒蛇行,预 示我们将免受抱瓮灌园之累。学校在地头备置了锹掀镐锄各种农具,足以把业余 农夫们武装到牙齿。中国学者精于物尽其用,将这些公用品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 致。而洋秀才们大概不习惯走集体化的道路,纷纷出手阔绰地购买自己专用的农 具。遍地可见黛玉葬花的鹤嘴锄,愚翁移山的大铁锹,还有八戒西游时肩上扛的 铁耙子。这些私有财产皆浑身上下沾满泥土,间或生长出几根发丝般的小草,足 见覆盖铁器的土壤之厚实。 我们的园地没有洋农夫那些装备。我就从工具房挑了把三齿锹,开始深翻细 耕。不光是我,满山坡的莘莘学子都在背负青天辛勤耕作,其积极性不次于“打 土豪,分田地”时所激发起来的农民情绪。汗从我的前额后背殷殷沁出,当年农 业学大寨时一粒汗珠摔八瓣的的日日夜夜又历历在目。不知昔日的钢姐铁妹们身 子骨可还硬朗?她们若得知我吭哧了一个下午才平整完这片指甲盖大小的园地, 肯定要嘲笑我近墨者黑,已蜕变为小布尔侨亚了。太阳和月亮刚完成交接班的程 序,我正打算“带月荷锄归”时,如妹姗姗来到田间,赫然发现我错翻了东邻的 地,两人一时笑得软做一团。如妹喜欢知新而温故,她边笑边罗列我胡烧纸乱上 坟的昔日糗事,断言我的心已粗得不可救药。这次可真冤枉我也。那地界牌子本 来就写得模棱两可,而我们自己的地已被好心的西邻Goodman先生用翻土 机顺便“代耕”了,我难免会顺理成章地认桃为李,谁能想到在远隔太平洋的美 利坚合众国也会冒出个默默做好事的雷锋来? 不过洋雷锋远不如土雷锋憨厚,Goodman先生帮人帮得很有分寸。像 施肥这等重活,他就袖手旁观我和如妹两个弱女子拼命挣扎。肥料堆在离我们的 园地大约300米的坡下。一路推车上来,既要克服凹凸不平的地面所造成的表 面磨擦力,又要抵制分解在斜面上的重力,比逆水行舟还艰难。肥沉沉,路漫漫, 车轮滞重懒转。我们行进到一半就浑身乳酸屯积,细胞缺氧。肥料到位后,两人 斜瘫在坡上不约而同地修正计划,决定为园地“减肥”。我们把仅有的一车肥料 象天女散花一样稀稀疏疏地点缀在田间,请未来的庄稼先浅酌小饮一顿,心想日 后若有营养不良现象,还可追加化肥。 数周后我外出归来,发现园地绿茸茸地铺了层地毯,良莠争艳。如妹告我春 播时她把免费供应的各种种子洋洋洒洒随机埋了一地,且等我回来决定取舍。她 出身教授世家,从未务农,便把下过乡的我当成农业专家。殊不知我只能勉强认 出几种司空见惯的蔬菜苗,而面对那些洋气植物,我就傻眼了。苦于没有行距株 距佐证,两人谁也分不清哪些是“社会主义的草”哪些是“资本主义的苗”。于 是我俩决定先对似曾相识的蔬菜进行重点保护,翦除杂草以清君侧。如妹眼明手 快,三下五除二,园地就被剃成了斑秃,显露出许多大小不等的园形头皮来。两 人本想一劳永逸,谁知如妹斩草辄不除根,那些“劫后余生”的恶蒿野草横伸竖 展,疯狂反扑;而几株蔬菜苗却象良家妇女一样温良恭谦让。我这才体会到前彭 泽令当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无奈。后来如妹毕业离校,我也逐渐失 去了热心和信心,不再去锄奸扶正。 夏去秋来,乍见别人拎着大捆小捆的蔬菜从坡上走下,我又想起了那块久违 的菜园。于是也攥了个小塑料袋上坡碰运气,边走边自个儿偷笑。一穿过绿树葱 笼的林荫道,就看见一男一女在自家的租界地里放了个沙发,男的在摘豆角,女 的就坐在沙发上编织小物什,两人不住地打情骂俏,比天仙女和董咏还浪漫。沿 途还有一架微型秋千独占了一块园地的半壁江山。父母在另一半土地上掰玉米棒, 儿女则在秋千上荡漾戏耍,哭笑声时不时地牵引起玉茭地里的黄发碧眼。行至半 坡腰时一只白色帆布帐篷闪入眼帘。风把蓬子塞得鼓囊囊地,远远看去,极象海 上行帆。在园内扎营下寨的人家还在帐篷周边种植了绿油油的草莓蔓子。数颗鲜 红欲滴的草莓时隐时现,正和一个淘气顽童捉迷藏。小家伙的头淹没在万绿丛中, 圆乎乎的屁股撅了半天高。他的母亲头枕着双手,仰面平躺在田埂上,嘴里噙着 一枝大黄叶子,笑吟吟地空望白云高……我漫步在洋学生们营造的秋园里,既开 眼界又开心,羡慕人家直把菜园当乐园。 当然,最吸引我的还是自家的园地。我拨开草丛,发现在被虫子蛀得千疮百 孔的黄瓜叶子下悬垂着一条拇指样的小瓜,色如其名,却如同患了黄疸;西红柿 倒象个多子女家庭,热热闹闹地长出几串“成果”,碎小得教人不忍心摘采;西 葫芦胎毛尚在,可惜瓜未熟而蒂已落,估计是盘踞在根茎部的大毛虫作祟。好在 这些弱势民族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都匆匆地完成了破土,成长,开花,结果等生 命过程,教人不能不叹服自然规律的强制性。 一对巴西夫妇手牵手儿走过来,他们的园子正好是我们的南邻。博士硕士们 在这儿见面,不提专业特长,不谈学术动态,而是津津乐道庄稼。我由衷地夸奖 他们的园子里春华秋实生意盎然。男的一高兴,就摘了几颗大青椒向我扔过来。 大概是我们的园子实在乏善可陈,他们就泛泛地夸奖中国人是鹰岗上最好的园丁。 我说只限于中国老人。不信你沿途走来,看到哪片地潜力无穷,被抢种,偷种, 插种,仍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地准有中国爷爷奶奶精心照料。女的听了我 的话就朝杂草满园关不住的东邻一指,断言道“这片地准是个孤儿。”“你也没 有见过这家园主?”我连忙问。自从我误翻了东邻的地后就一直想给园主做解释, 当然也等着人家的“Thank you”。然而这片荒园至今“整日无人属阿谁”?其 实鹰岗上的弃儿比比皆是。每年春季都有许多人家缴钱租不到园地,但是每年秋 季又可见到那么多荒置地盘。不知是学者们笔耕太忙,只好弃农,还是许多识分 子都是满腔热情,一身懒筋,象我一样,好凑热闹而不持久。 巴西女生谈性正浓,她由近而远,指点江山,说Goodman一家人有蒜 癖,要不,怎么会清一色种了满园子的大蒜?又说和她家园地对顶的另外一家堪 称芳邻,他们种了一畦鲜花,招来不少粉蝶,色彩缤纷,争奇斗艳。我顺着她的 手势放眼望去,但见赤橙黄绿青蓝紫,遍坡植物,遍地果实,满眼颜色,满眼生 意,顿觉无边光景一时新。尤其夺目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稻草人:或钢筋铁骨, 或柔肠万段,或大腹便便,或瘦骨嶙峋;或资质妙曼,或奇装异服,均各在其所, 各司其职,潇洒自得,比联合国里飘扬的万国国旗更富有民族色彩,更具有国际 代表性。 “吃过啦?”有人用母语向我打招呼,听来耳熟而亲切。--唔,原来我只 顾高瞻远瞩,乘兴追芳,没经意一只脚已踏上了中国爷爷的领地,便连忙以道歉 代回礼。老人家和我寒暄数语,和善地往我手里塞了把韭菜,顺便示意我观察旁 边摊了一地西红柿泥的园地。“造孽哪!你看--”他似乎有点疾首蹙额,“这 么好的地都叫外国人给糟蹋了。”我本想告他说这才是潇洒--“只问耕耘莫问 收获”嘛!但贫协主任那张被风化剥蚀了的面孔突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老大爷的 严肃神情中,我不由得来了个急刹闸,硬咽了口唾沫。是夜,我的思绪一直萦绕 在“七沟八岭一面坡”的虎头山顶,苦苦咀嚼着当年和大寨人一块儿在石头缝里 抠麦粒的原始和艰辛。为什么同为丘陵,同有沟壑,鹰岗上的宠儿们在这片地肥 水美的向阳坡上发展情趣,而可怜的大寨人却在天灾人祸中受尽折磨?天若有情, 就不该只眷顾美国的鹰岗而忘却中国的虎头山。但愿有一天我家乡的父老兄弟也 能象洋秀才们一样,不仅在黄土高坡上种汗滴,种庄稼,而且种乐趣,种浪漫, 种诗情画意。 (寄自美国) ◆              羊羊之死 ·莫非· 1 公元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一日凌晨五时许,一头叫做羊羊的驴在石洼大队与张 庄大队打交界的刀背圪梁猝死。这就是“9·11”事件。在当时的石洼大队来 说,“9·11”事件的影响是相当大的。事件发生以后,支书王义委派赤脚医 生张人才深入调查此事,并要他写出一篇有份量有深度的材料上报公社。为什么 不让赵老师写而要让张人才写呢?是因为赵老师明确对王义表示,说,所谓“9 ·11”事件,性质定不下来。既不能算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也不大能跟林彪孔 老二联系得上。而人才则表示,说,联系上联系不上,还是应该先调查调查再下 结论。于是人才成了法官。为了让人才办好此案,王义不但命令与事件有关的 “一干人犯”停下工来,集中在饲养院的草棚里反省问题,等待人才的传唤,还 专门从公社把放映员小二请来,调出《青松岭》、《战洪图》两部片子,把大队 部窑洞的门窗堵得严严实实,给人才一个人放了整整三遍。电影的画面可以缩小 为四分之一,照在窑正面的山墙上,清晰无比,非常好看,而电影的声音却无法 缩小,也不知道是技术上的原因还是设备上的原因,反正小二用瞎大爷的棉被把 喇叭蒙上,还是受不了那巨大的声音,把一卷影片放出来,就得赶紧跑出外面, 一直等到里面没了动静,才进去换上下一卷。 几场电影看下来,人才也成了人才。耳朵也聋了,眼睛也红了,脑袋也大了。 从队部出来,看见太阳成了蓝的。没看电影以前,人才心里头还大致有个想法, 计划借着处理这件事,正好压一压杨子刘四他们的狂妄。看完电影以后,心里反 倒一点底也没了。虽然两部电影都说的是农村的事情,尤其《青松岭》里的青松 岭,跟石洼的刀背圪梁差不多,比刀背圪梁宽,但没有刀背圪梁陡,也没有刀背 圪梁长,要把两道青松岭前后对称地接起来,就跟刀背圪梁很相似。《青松岭》 也说的是牲口,但人家电影是通过牲口反映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两部电影都分 别挖出来一小撮暗藏的阶级敌人。这就跟石洼不一样了。人才平时看不惯杨子、 刘四他们,跟老聚才、阿司也经常闹些小矛盾,但这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现在 一下子转化为敌我矛盾,人才也觉得不合适。你总不能说老聚才在石洼潜伏了几 十年,忽然想起来要反攻倒算,就先把羊羊害了?羊羊是老聚才一手拉扯大的。 老聚才是下中农,不是地主富农,就是反攻倒算,也倒算不到羊羊身上。而杨子 、刘四等人,跟羊羊的感情更深,他们要是害我张人才,也许能下得了手,让他 们去害羊羊,那真是没有一点可能性。 人才在队部门口转悠了半天,不知该先提审哪位。最后只好还是亲自去到饲 养院,也不进行个别谈话了,陪上笑脸,跟“一干人犯”共同分析开案情。“一 干人犯”计有:饲养员陶聚才,知青刘自强、杨新河、陶杏花、周小帆,社员阿 司。另外还有两条狗:老四和小四,一头驴:黑二。其中小四缺席,因为它在事 件中失踪了。要用现在的说法,以上提到的这些人,包括老四和黑二,都应该算 是被告,或是“犯罪嫌疑人”,他(她、它)们与羊羊的关系密切,王义认定这 些人对羊羊的死负有直接责任。但是人才一来,见大家一个个火气冲天,被告的 怨气比原告王义还大。说,要不是偷粪,羊羊绝对死不了,就是偷粪,要是王义 能把小组分地道,羊羊也死不了。大家越说越激动,连老四也呼呼喘气,一脸凶 相,极不安生。倒是一向不安分的黑二,一反常态,安详地站在一边倒嚼,一副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反咬一口,说王义才是真正的凶手。人才没有办法, 只好回去对王义说,这事咱管不了,你还是亲自抓吧。 2 案发前六天,也就是9月5日的黄昏,老四正在石洼大队的知青大院门口打 盹。最后一抹阳光洒在老四身上把老四弄得金光灿烂。老四听见支书王义咚咚咚 从大院走出来,也没睁眼,光是摇了摇尾巴。后来听见刘四、杨子一大群人都走 出来去了饲养院,这才抬起眼皮。看见他们牵出羊羊、黑大、黑二它们往大场走, 心想,怪不得杨子刘四他们这两天猛巴结羊羊,跟比赛一样,你孝敬上几穗玉茭, 我进贡上一帽子黑豆,再不了就是替老聚才切草,原来又要召开“大积而特积其 肥战前紧急动员大会”。转而又一想,不对。往年收罢秋分完粮才去偷粪,今年 这是咋啦,玉茭该撇了,谷也该割了,王义你这是搞什么名堂,不收完秋就偷粪? 心里犯嘀咕,就懒洋洋地爬起来,跟在后头打算看个究竟。 西边的晚霞渐渐褪尽,天色开始暗下来。大场收拾得挺干净,准备冬天沤粪 用的麦秸整整齐齐地垛成一大溜。一群孩子以为要演电影,正要往麦秸垛上爬, 让王义呵斥两声全吓跑了。剩下的都是石洼大队的年轻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 躺在地上,男的忙着卷烟点火,女的也有会抽烟的,但不会卷,斜着眼睛看,见 谁卷好烟点着火,一把抢过来就吸。老四见人们顾不上搭理它,就走到羊羊跟前, 从容卧下,仔细听听王义今天要说些什么。 支书王义也不太会卷烟,自己卷的烟不是漏气点不着,就是太紧吸不动,拿 过杨子刚点的烟,吸了一口,呛得咳嗽了两下,对杨子说,快给你快给你,这又 是日他妈阿司的烟。阿司!你这烟里头掺了几斤辣椒?阿司说,阿司阿司辣椒没 有,掺了五斤阿司大烟。王义说,开会。开个大积而特积其肥战前紧急动员大会。 奴隶社会为什么说它阻挡生产力发展?老社员都知道,老知青也都知道,刚来的 不知道。说到这里,就有人在下面悄悄说,球,刚来的谁不知道,连老四也知道。 王义没听见,也不管谁知道谁不知道,继续讲述奴隶社会为什么说它阻挡生产力 发展。无非还是那两句话,一,奴隶主怕奴隶毁坏农具,把农具造得非常笨重, 奴隶毁坏不动农具,可是也拉不动犁,本来一头牲口一天能耕亩半,弄得五头牲 口耕不了半亩,颠倒把地踩得比不耕还硬。二,关键是认识不到积肥的重要性。 玉茭最有良心,肥上得少,我穗穗小些,肥上得多,我穗穗大些,一穗不够我结 两穗,实在不行纱帽上也要给你挂两豆豆,不象阿司,喂他多少也不领你情,就 知道养孩,别人养上一个两个,光他就弄了六个。说到这里,就又有人在下面悄 悄说,球,玉茭也是养孩,阿司也是养孩。老四见阿司今天没有站起来说阿司阿 司你去捏死两个,想,阿司的脾气改得很好,快赶上羊羊了。王义见阿司没反应, 便继续作他的紧急动员报告,说非常时期不能采取一般措施,今年要把冬季的积 肥提前到秋季。老四心里想,王义呀王义,你是越老越不中用,偷粪就说偷粪, 什么鸡巴积肥,一天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种庄稼不是个把式,光嫌粪少。老 聚才不在场,老聚才要在,肯定要说你王义,球,我这鸡巴紧挨着粪门,长了六 十来年还不到一揸来长,这也是粪少?想到这里,老四笑了。老四看了看羊羊, 羊羊缺乏幽默感,听得聚精会神,不但不笑,还用前腿刨了刨地,表示赞同王义 的观点。老四叹了口气,想,没办法,水平太低,水平太低。于是干脆眯上两只 真眼,用两只假眼虚应故事,闭目塞听,养起神来。 老四认为羊羊水平太低,不知道是根据什么。象教养、素质、智商之类的词 很少有人说,这些东西全部包括在水平里头,而水平高低也看跟谁比,老四是一 条狗,羊羊是一头驴,难以比较,再说羊羊也比老四低不到哪里,首先出身就不 象老四那样可疑,要拿羊羊跟黑大黑二这些同类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除了 羊羊,石洼还没有一头驴单独能把一车粪拉上刀背圪梁,所以偷粪的知青为争羊 羊真是费尽了心机。杨子和刘四这一对好朋友,为了争到羊羊,差一点翻了脸。 羊羊是头好驴。谁见过驴拉大车?羊羊拉过大车。这就是石洼四大怪的头一怪: 驴比骡大。一挂大车需要四头大牲口,或是马或是骡,一头驾辕,叫辕骡,其余 三头在前头并排,中间的叫中骡,两边的叫梢骡。以前石洼有一匹马,后来马死 了,剩下三头骡,少一头梢骡,羊羊便顶上这头梢骡。羊羊的个头比一般的驴大, 通身银白,没有一根杂毛,非常英武,跟三头骡站在一起,有时显得比骡还精神。 拉过一半次大车,以后便一直享受着骡的待遇,无论送公粮还是偷粪,拉排车还 是拉驮,待遇一旦上去就再下不来,这一点和有些干部相似。时间一长,羊羊自 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是骡还是驴,这一点也和有些干部相似。 羊羊是老聚才从河北弄回来的。七一年老聚才下河北买牲口,闹下许多笑话, 可以单独构成一个系列故事,买羊羊是其中一件。说是买,实际羊羊是偷下的。 当时花钱买下两头骡两头驴,正要走,碰上了羊羊。说起来也是缘分,那时羊羊 才断奶,刚又做了阉割手术躺在地下,它从来没见过老聚才,却象遇上久别的亲 人,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老聚才走来,走了几步,扑通栽倒在老聚才脚下,老 聚才也动了感情,用了些手段把它偷出来,连驮带背弄回石洼。后来在刘四和老 聚才的精心照料下,长成了现在的样子。村里流传的顺口溜里头,有两句就是说 这件事:老聚才河北买马买下羊,刘四眼儿又当孝子又当娘。 石洼的四眼儿一共有四个,一个一条腿的,一个两条腿的,两个四条腿的。 一条腿的是赵老师,是王义专门从师范挑下的。以前分配到石洼的老师不少,都 教不了一学期就再不来了,嘴上说石洼的孩子不好领导,实际是受不了石洼的穷 和苦,也受不了王义的管制。王义只好托县里的老战友引见,亲自到师范去要老 师,一看给他推荐的赵老师,便说,我平生不怕不要命的,就怕戴眼镜的。不想 赵老师一听生了大气,文质彬彬地推推眼镜,却说出一句粗话:戴眼镜的咋啦, 戴眼镜的都日翻你妈来?嫌老子有残疾你明说。说得王义张口无言。赵老师来到 石洼以后,不但没有受王义的管制,反而管制开王义,说王义有流氓无产阶级思 想,农民意识严重,军阀作风等等,王义说我确实又是流氓又是农民又是军阀, 毛病能改,但是需要时间。后来两人的关系处得跟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一样。王 义非常尊重赵老师,经常向他讨教各种问题。象奴隶社会如何阻挡生产力发展等 等,就是赵老师给他讲的。由于支书王义张口赵老师长,闭口赵老师短,别人也 就渐渐地不敢再叫赵老师四眼儿了。赵老师一条腿钉在石洼,一干就是十几年, 一直干到八三年,才调到乡中学当上教务主任。 两条腿的四眼儿是刘自强,北京人,念过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先是在内蒙古 建设兵团放马,后来找了个拐弯抹角的亲戚,这个亲戚也和王义是战友。费了不 少劲,把刘自强从兵团弄到石洼来,算成回乡知青。刚来石洼的时候除了放马什 么也不会,就派他跟老聚才喂牲口。石洼仅有的一匹老马后来也死了,只剩三头 骡和七条驴,根本不够两个人喂,便不再占饲养员的编制,杂七杂八什么都干, 几年下来,农活没有学到多少,想懒办法投机取巧比老社员还精。他是石洼最早 的知青,后来的知青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当地的社员,一个女知青在欢迎会的合影 照片上标出:后排左三是苦大仇深的贫农饲养员刘大爷。后来刘四在照片上加了 几个字:此人犁耧耙盖样样领先。实际他的字题得不差,无论犁耧耙盖,他都是 在前头牵牲口。因为刘四离不了眼镜,人们当面叫他四眼儿,背转他叫他刘四, 为的是跟其它四眼儿分开。 剩下两个四条腿的四眼儿,就是老四小四母子两个。老四的母亲是一条高大 魁梧的狼狗,也是一条犯了错误的军犬,王义刚从部队上带回它来的时候,曾经 威震一方,现在还有不少人记得那条狗,说那时的王义人仗狗势不可一世。六二 年冬天,军犬把刚生下不久的女儿托付给王义,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女儿 的父亲估计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女儿长得一点不象它妈,妩媚有余,威武不足, 由于它两眼上方各有一撮黄毛,就叫它四眼儿,后来四眼儿又生下个四眼儿,这 才分成老四小四。老四跟王义相依为命,形影不离,小四跟着陶杏花,平常跟陶 杏花在矸窑开绞车,冬天就跟陶杏花到城里偷粪。没有知青的时候,老小四个吃、 住都在队部,知青一来,队部两边各掏了三眼窑洞,变成知青大院,王义、陶杏 花和老四母子便都到知青灶上吃饭,因此老四小四跟知青混得很熟。 老四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下来了。人们套上车开始走动。老四跟上 去,想看看羊羊和谁分到一组。王义叫了一声四眼儿,刘四从车上跳下来,王义 赶紧说:不是叫你,不是叫你,这一下让老四看了个一清二楚。老四一边极不情 愿地跟上王义往回返,一边想,杨子这家伙运气不赖,没有白下功夫,总算把羊 羊弄到手了。刘四今年运气太背,人也不心思,驴也不心思,摊上侉驴黑二,力 气不大,毛病不少,是个好色之徒不说,关键是听不懂山西口音吆喝。去年刘四、 陶杏花、羊羊一组,上刀背屹梁时还得叫羊羊大爷,上来大坡头一件事就是让陶 杏花“去给咱大爷弄点吃的”,今年换上黑二,怕是叫爷爷也给你上不去刀背屹 梁。王义呀王义,今年这组你是咋分的,分得实不地道,算把个刘四毁球啦。 3 石洼有四大怪:驴比骡大,儿比爹大,找不见人才电话没把,交不起粪钱闺 女不嫁。 头一怪单指羊羊,并不是说石洼所有的驴都比骡大。第二怪却说的是普遍现 象。石洼没有家族的概念,也没有长辈晚辈的概念。无论男女老少,谁见了谁一 律直呼其名,有外号的先紧外号叫,没外号的便叫名字,顶多看你有几岁年纪, 在名字前头加个“老”字,连父子之间也不例外。儿子对父亲直呼其名,外人听 起来肯定觉得前者的辈分大。因为如果要是同辈的话,怎么也应该在名字后头加 个“哥”字。其中在队部守电话的贫协会主任、五保户瞎大爷可以说是例外,也 可以说不是例外,因为已经把名字和称呼合二为一了,老石旺叫他瞎大爷,老石 旺的儿子阿司叫他瞎大爷,阿司的儿子也叫他瞎大爷。赵老师也属于这种情况。 真正的例外是陶杏花,她管杨子叫杨哥,管刘自强叫四哥,管王义叫叔,这在石 洼显得尤为突出。 第三怪是说石洼的电话机。在大批知青到来之前,支书王义让刘四把话机的 摇把弄下来,锁在抽屉里,把钥匙交给人才管上。从此以后,不管谁打电话,不 但要经过王义的批准,还得人才在场才行。除了赵老师、刘四和陶杏花,当时石 洼识字的人就剩下这个人才。人才姓张,原名狗槐,长一头秃疮,生一脸麻子, 外带两条罗圈腿。本来张狗槐这个名字也还响亮,只因为有一次刘四当众取笑他, 说咱狗槐要不是这秃头、麻子、罗圈腿,还真能称得上是一表人才。大家从此就 叫他人才。他自己觉得狗槐变人才,很划算,便愉快地接受了这一称呼,还到公 社刻了一枚“张人才印”的章。人才当时身兼数职,又是大队会计,又是赤脚医 生,又管电磨房磨面,又管供销社售货,成了石洼仅次于王义的显赫人物。人才 一般隔十天半个月去公社进一趟货,进货时把知青的信捎出去,再把回信捎回来, 所以人才还算是邮递员。不过人才从来不把邮递员的差事当个差事,丢三落四, 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信,不是丢在公社卫生所,就是丢在公社供销社,很少有人能 发出信去然后还能收到回信。这样一来,电话就成了唯一的通讯工具。然而王义 对这部电话机的控制极其严格,就象是控制着一部导弹发射装置。他倒不是心疼 电话费,那时的电话还不知道交不交费,他是想隔绝知青与外界的联系,不让坏 思想进来,不让不安定因素进来。他安排瞎大爷守电话算是找对了人。瞎大爷不 但是一个“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比谁都紧”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在听觉方面有特 异功能的人。只要打过一次电话,瞎大爷就能把这个人记住。一接起电话,先喊 王义,“王义哎,谁谁谁的电话,叫是不叫?”王义问:“谁打的?”他说: “他妈。”王义说:“叫。”他就打开广播喊人接电话,王义说:“不叫。”他 就把电话扣了。王义不在队部,瞎大爷也能自作主张,但一般都是不叫,因为不 叫犯不了错误,叫错了要受批评。王义不在队部也出不了石洼,高音喇叭一响谁 都能听见。刘四虽然偷偷地配了一个摇把,但是瞎大爷二十四小时在电话机旁守 着,要想把他支开,需要好几个人,研究出几套方案才行,麻烦得很。所以“电 话没把”很让知青们头疼。 第四怪说起来话更长。 石洼的“洼”字看起来挺好,又有水又有土,土还是两层,可是石洼是既缺 水又缺土。全村没有一眼井,一户一个水窖,用来把雨水和积雪贮存起来省吃俭 用。为解决插队知青的吃水问题,县里拨专款修了一个大水窖,但这不过勉强解 决了一个“吃”水问题,洗洗涮涮就得到三、四里外的桃河去。桃河是一道干河 槽,一年当中,最多一、两个月,在河床拐弯的地方,形成几个积水坑。夏天去 这里洗衣服的人很多,有石洼的,也有外村的,有社员,也有知青。女知青洗衣 服,总要带一两个脸皮厚的男知青,他们脱得光光的跳进坑里洗澡,把正在洗衣 服的大姑娘小媳妇羞跑,这样才能腾出地方来。男知青干这种事叫作值外勤,男 知青的脏衣服由女知青代洗,所以男知青都有轮流值外勤的义务。 土的状况还不如水,土质极差,更不能深翻。有一年县里下来检查团,检查 深翻土地的落实情况,支书王义如临大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制定弄虚作假的 方案,连哄带骗才把检查团日鬼走。王义的考虑是对的。薄薄一层活土,还不够 西北风吹,一翻就把死土翻了上来,更是种什么不长什么,连种子也收不回来。 不深翻,断着顿,一深翻,要了命。支书王义的最大愿望,也是王义人生的终极 目标,就是要让石洼的单产达到这样的指标:谷子380斤;玉茭450斤;高 粱490斤。说起来指标定得不高,还不达全县平均水平,但对石洼的土质而言 显然是不现实的。王义认为,要想达到指标,必须改善土质,要想改善土质,只 有一个办法:大量施肥。施化肥不行,又花钱又不治本,农家肥才是根本的根本。 这就是王义长期以来形成的观念,也就是王义对粪无比迷恋的根源。王义规定, 本村的闺女想要嫁出去,或者把口粮退回来,或者交大队一年的粪钱。退了口粮 就得挨饿,婆家也不敢接纳一个没有口粮的媳妇,所以只有交了粪钱,新娘才能 体面地嫁出去,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交不起粪钱也不是不能出嫁,不过就是新娘 新郎“回亲”的那天,准能在村口碰上王义,被王义狗血喷头臭骂一通,然后新 娘在妈家安安生生住够一年,才能被新郎接走。跟羊卧地是一个道理。 王义主动向县里提出请求,希望接纳城里和市区的知青,很大程度上也是出 于对粪的考虑。王义的想法和县里一拍即合,县里认定石洼是全县乃至全地区最 艰苦的地方,知识青年到这块广阔天地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就送来四十个知青。 但这远远满足不了王义对粪的需求,所以王义不得不另辟蹊径,把手伸向县城和 市区。农民到城里掏粪,要给城里人钱。城里人在厕所的后门装上锁,摆出待价 而沽的姿态,谁给的钱多,谁的活干得干净利索,就把粪卖给谁。石洼人连自己 的粪钱还交不起,哪里买得起城里的粪?这怎么办?以偷为主,以积为辅。用王 义的话说,就是打一场大积而特积其肥的人民战争。 一说起偷,石洼人不带含糊。石洼的偷是远近闻名的。知青没来之前,还只 是光偷庄稼,知青到来之后,偷的范围不知扩大了多少倍,几乎什么都偷,偷粪, 偷拖拉机、汽车轮胎,偷鸡偷羊偷狗,甚至还偷过富农。“禁止偷庄稼”的标语 曾用石灰水满世界刷过,刚刷上就被邻村干部找上门来,说有损大家的形象,政 治影响不好,其实是嫌标语的主语宾语不够明确,于是又用石灰水把满世界的标 语涂成更满的白色,以两块木牌告示取而代之,一块竖在村头与张庄打交界的刀 背屹梁,一块竖在村尾与岭西口打交界的核桃坝。牌子是赵老师写的,主语谓语 宾语非常清楚:“石洼大队全体社员,全体知青注意:严禁偷邻村的庄稼!!!”。 大家夸奖这三个惊叹号写得好,有的象玉茭,有的象红薯,不怕不认识庄稼二字。 不料牌子竖起来以后,偷庄稼的人更加有恃无恐,不管是知青还是社员,一旦作 案时被本村人当场捉住,便手指赃物连声说道:“咱的咱的”,昂首挺胸,理直 气壮。社员阿司有一回让三队队长玉孩撞上,觉得受到污辱,非要扛上偷来的高 粱去找支书王义说理不可:“阿司武大郎一号,阿司除了咱,阿司还有谁种?” 石洼一共只有三十户人家,是在解放前夕刚刚形成的一个自然村,村民全是来自 山南海北的逃荒难民,先来的像阿司的爷爷等人,找个向阳的地方打个洞住下来, 再挖个水窖,开几片荒地,后来的像老聚才的爷爷、王义的父亲等人,无荒可开, 便到邻村岭西口、张庄扛长工,打短工,再不行就是讨吃要饭。由于历史太短, 还来不及形成一个大户人家。解放后划分成分,老石旺家成分最高,也不过定为 中农。知青一来,要进行阶级教育,没有地主开不成斗争会,支书王义只好领几 个人去张庄借地主。当时地主是抢手货,张庄的大队干部死活不外借,王义略施 小计,自己继续跟干部周旋,手下的人便偷回一个富农来。这个富农在一天一夜 的斗争会上表现出色,再加上和石洼的一些社员认识,所以临走的时候大家把他 送到刀背屹梁,大队还称出十斤玉米十五斤红薯,作为酬劳,让他扛回家去,把 这个富农感动得挺厉害,有点依依不舍,说以后有事只管打招呼,一口气把“召 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条语录背诵了三遍。 知青们并不觉得石洼四大怪有多怪。插队以前,谁也不知道农村是个什么样 子,来到石洼以后,觉得农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于是见怪不怪。倒是真正让知 青们感到奇怪的是偷粪。城里人锁住厕所后门摆出待价而沽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 长时间,买主和卖主之间就莫名其妙地交换了位置,卖方市场变成了买方市场。 由于粪满为患,几乎所有的厕所都把后门的锁加在前门。而农民则赶着粪车招摇 过市,谁给的钱多,才去给谁掏粪。要把那时候石洼的偷粪小分队放到后来,肯 定会受到城里人的夹道欢迎,环卫模范的奖章奖状不知会得多少,哪里会产生偷 粪的概念。而且除了石洼,其它地方的知青对偷粪一无所知,甚至根本没听说过 还有偷粪这种事情。所以对知青来说,偷粪才算得上石洼一怪。 4 老四在大场听王义作动员报告的时侯,小四也没闲着,它正领陶杏花走一条 近路,从矸窑匆匆赶到刀背圪梁。 阿司中午专门跑到矸窑,通知陶杏花参加积肥小分队。不等阿司结结巴巴说 完,陶杏花就已经明白了通知的全部内容,立刻交代了绞车上的工作,简单收拾 了一下行装,拿上手电筒和干粮袋,牵着小四早早地跑到刀背屹梁上等待。看看 天色还早,大场上的动员大会也不过刚讲到奴隶社会,便想去张庄的地里给羊羊 撇两穗玉茭。翻下沟去,看见地头竖着的牌子,犹豫了一下,就又返上来。陶杏 花已经知道自己分在杨子一组。表面上看,她对分在哪个组不是十分在乎,她是 知青队唯一正而八经的回乡知识青年,没有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在公社中学念 了几年书,能去县城或是阳泉市区风光一冬天,她比什么都高兴,但实际上她非 常希望跟去年一样,和刘四、羊羊分在一组。刘四见过大世面,常给她讲内蒙古 和北京的事情,把她听得五迷三倒。她不但崇拜刘四,还很依赖刘四,而且知道 刘四心里有她。把陶杏花跟刘四分开是王义的意思,这就难办了。在石洼,没有 人能违背王义的意志。支书王义完全是用军队的办法来管理地方,把石洼治理得 跟集中营差不多。人人都怕他,只是在怕的程度上有些差别。赵老师怕得轻些, 下来是刘四,再下来是陶杏花,其余的人大概都一样,怕王义怕得厉害。知青刚 来的时候,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石特勒”,意思是他是石洼的希特勒。可 惜这个外号终于没有叫响,究其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过于害怕他。所以对王义的 分组,任何人不敢表示异议。 陶杏花看看周围没人,便小声唱起歌来。她会唱许多山歌,都是跟她爷爷老 聚才学的。老聚才会唱的山歌更多,但其中一大部分山歌的内容不适宜陶杏花唱, 孙女非要学不可,爷爷只好把歌词作些改动教给她,所以陶杏花唱的歌和老聚才 唱的歌往往不是同一个版本。去年分在刘四组,一上来刀背屹梁,刘四头一件事 是让她给羊羊弄吃的,第二件事便是让她唱歌。 陶杏花唱完一遍《绣球开花结豆豆》,队伍还没上来,就又唱起了《苦娘娘》。 陶杏花的身世跟苦娘娘差不多。老聚才的儿子新婚三天就跟王义一起当兵走了, 后来当了大官,比王义的官还大,十几年后又和王义一起回石洼,王义转业当上 石洼的书记,他却是回来和老婆离婚,然后一去不返,连老子也不认了。又过两 年,陶杏花的母亲不清不楚地怀上陶杏花。陶杏花的母亲刚生下陶杏花就死了, 据说是饿死的。母亲一死,陶杏花便应了一句俗话,有奶便是娘,吃百家奶长大, 这使她的身世更加不清不楚,而且永远不清不楚。王义和老聚才对陶杏花母亲的 死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悲痛,对陶杏花表现出来异乎寻常的疼爱,于是便有两种 说法得以流传,一种说法说陶杏花是老聚才的种,另一种说法说陶杏花是王义的 种。比较起来,也许后一种说法多少有点根据。王义把陶杏花视为掌上明珠,却 并没有怎么娇惯,倒是管得比别的知青还严。这在分组上能体现出来。 虽然今年偷粪被提到秋收之前,但这活计的两个基本原则没有改变:一是第 一线的任务必须由知青完成,社员不能直接到第一线参战,如果社员偷粪让人逮 住,敢往死里打,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只能做些接应的工作,诸如接车、修车、 挖粪池、拌粪之类,王义把他们叫做地勤人员;二是不能大兵团作战,毕竟不是 光明正大的事情,只能以车为单位独立作战。算上陶杏花、刘四两个回乡知青, 一共四十个知青,而且正好是男女对半,按说可以分二十个组。问题是石洼只有 七头驴,七个粪桶。去年分两队十四个组倒班干,人力资源浪费得太厉害,工分 也浪费得太厉害。所以王义今年只搞一个精精干干的积肥小分队,分成七个组, 按一车粪二十四个工分计报酬。这就要从四十个知青中挑选十四个人。知青当然 都愿意被选中,一来可以经常回家,二来在管理上比较宽松,能充分发挥个人的 聪明才智。不过王义很清楚谁能干谁不能干,所以往出挑这十四个人难不倒王义。 挑出人来以后再按男女搭配分成小组,这要掌握一个原则:两人不能不对劲,也 不能太对劲,不对劲不能干工作,太对劲又怕谈恋爱,而知青在插队期间是绝对 不能谈恋爱的,否则弄出事来无法向县里交代,也无法向家长交代。这有一定的 难度,但也难不倒王义。 最难作出决定的事情是把陶杏花分在哪个组。 把陶杏花从矸窑调出来参加偷粪小分队,王义连想都没想,让陶杏花跟上刘 四或是杨子偷粪,而不是跟上其他任何人,王义连想都没想,但究竟把陶杏花具 体分给刘四还是杨子,王义想了整整三天。其实,要从王义开始考虑这个问题算 起,可以说王义想了整整两年。 王义的原籍已不可考。跟石洼的其他社员一样,王义也是跟随父辈从外地逃 荒逃到石洼来的。王义十七岁当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担任过连长, 三十岁转业回来,分配到县人武部当干部,王义死活不干,硬是回石洼当了书记。 王义不考虑娶妻生子,不考虑成家立业,一门心思放在石洼的治理上。二十年过 去,石洼的面貌大为改变,王义自己却仍然是光棍一条,并且落下一身病。正是 因为这一身病,五十几岁的王义开始了对接班人问题的苦苦思索,因为这个问题 直接关系到石洼的前途和命运。 王义最先看中刘四。两人有过一次捉迷藏式的谈话。王义问刘四,你想不想 当书记,刘四说,不想当书记的社员不是好社员。王义又问,那你是不是好社员, 刘四说,我是不是好社员得你王义说了算。王义说,你是插队生,还不能算正式 社员。刘四说,转正不转正还不是你王义一句话。王义骂道,滑头!其实王义正 是看中了刘四的滑头。王义知道石洼需要这种滑头。在公社下达深翻土地任务时, 在石洼的矸窑与501铝矾土矿发生纠纷时,在接待省里下来知青慰问团时,总 之,在石洼面临各种难以应付的局面时,刘四的机智都发挥过很大的作用,因此 王义要重点培养刘四。 但是后来情况有了变化。 头一年偷粪,刘四就瞅下了市委大院这个好地方。这个地方好在两点:一、 厕所后门虽然贴着封条,上着锁,归阳泉市郊区的农村管,可是农民来掏粪,见 封条撕了,锁撬了,粪掏光了,却没有人敢问,因为这是市委大院。那年月带一 个“委”字要比现在的“总公司”之类权威很多。而市委大院的住户们作为粪便 的制造者,并不十分清楚究竟谁才是粪便的真正主人。这跟作家写文章一样,作 品一旦发表便不再属于作家本人。二、锅炉房旁边的水管冬天不上冻,只要有一 截皮管子,就可以方便地往粪桶里兑水。刘四发现这个得天独厚的好去处就象哥 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自豪得不得了。刘四用一顶旧皮帽子跟阿司换了二斤特级旱 烟,全部打点给看锅炉的老师傅,老师傅又说通了门卫,使得刘四、陶杏花、羊 羊一行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由出入。刘四从市委大院拉回头一车粪,王义揭开盖一 检查,说,这是粪?这是自来水。但有半点社会主义觉悟干不下这活计。刘四得 意洋洋地说,你去直接找市委反映,我领上你。就说他们社会主义觉悟太低,不 拉粪,光拉自来水,需要在斗私批修上狠下功夫。我现在就把这车自来水卸回水 窖,你不用给我记工。气得王义说不出话来。 第二次去市委大院偷粪,装好粪兑好水,正准备洗手吃干粮,忽听有人拉手 风琴。刘四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过钢琴,手风琴也拉得很好,听见琴声就有些 技痒,便找上门去要跟人家切磋切磋。刘四推开门,才知道拉琴的原来是一个非 常美丽的姑娘,这就是周小帆。刘四的突然出现,把周小帆吓了一大跳。周小帆 后来不止一次说起过这一情景。刘四胡子拉碴,戴着用胶布和电线连到一块的破 眼镜,穿一件又脏又破的棉大衣,扣子全掉了,用一截电线匝在腰上,不停地往 外散发着浓烈的臭味。周小帆见刘四手里拿着一块窝头,还以为他是讨饭的,就 说,老大爷等一等,不要进来,说着放下琴就去厨房拿东西。刘四赶紧说不是不 是,我是来给你修琴的,你的琴小字二组C偏低,我简直无法忍受,你就听不出 来?说着话就把窝头放在暖气片上,从怀里掏出修车的改锥就干开了。一边修琴, 一边还给周小帆上课,问周小帆有没有绝对音高,告诉周小帆长期拉这种音不准 的琴要把耳朵听坏等等。一开始周小帆还不太服气,见他很快就修好了琴,就硬 要让他演奏一段。刘四却不谦让,拿起来就拉。只弹奏了几个和弦就把周小帆弹 楞了,赶忙喊她爸过来听。刘四见有了观众,兴致大增,便演奏了一曲《流浪者 之歌》。这支曲子不是电影《流浪者》的插曲,而是一支著名的难度很大的小提 琴曲,改编成手风琴曲难度更大,但因为是刘四本人改编的,所以演奏得熟练自 如得心应手。一曲下来,琴声征服了周小帆父女,又引来更多的观众,把周小帆 家挤得水泄不通。在大家的要求下,刘四又演奏了一遍《流浪者之歌》。这次演 奏得更加投入,处理得更加夸张,慢板更慢,荡气回肠,如泣如诉,快板更快, 雷电交加,如疯如狂。配上刘四的一身装束,用周小帆后来的说法,简直就是一 个有中国特色的吉普赛人。有了这次遭遇,刘四一组出入市委大院更加有恃无恐。 周小帆的父亲是当时的市文化局局长,听完刘四的演奏,当即表示要把女儿 送到石洼插队,实际是想让周小帆跟刘四学琴。过了一个月,周小帆果然就来了。 王义对周小帆的插队,既没有过分的表示欢迎,也没有过分的表示不欢迎,但对 刘四的能否扎根却起了疑心,尤其是听到市文化局打算抽刘四组建歌舞团的说法 以后,便断然作出决定,把刘四从重点培养对象的位置上拿下来,换上杨子。很 明显,今年把陶杏花从刘四组调到杨子组,已经充分说明这个问题。刘四、杨子 和陶杏花本人,都没有考虑这么多,以为这不过是正常的人事变动而已。 队伍从大场出来,慢腾腾地走上刀背圪梁。黑二走在最前头。羊羊走在最后。 黑二这家伙拉重车不行,拉空车却跑得比谁都快。陶杏花在坡顶打亮手电,一下 子就照到刘四的眼镜片上。陶杏花叫了一声四哥,眼圈一红,差一点流出眼泪来。 小四不知道已经重分了组,一下跳到刘四的车上。 队伍自动停下来。石洼的知青有一个习惯,在村里一切听王义的,出了村一 切听刘四和杨子的。杨子知道刘四因为没有分到羊羊还在闹情绪,便对大家说, 咱还是老章程,把头一个战役打好,市区的回市区,县城的回县城。先掏粪,后 办事。给别人捎的东西最后再拿。一要看好驴,不敢让牲口出事。二要把大队开 的“知青证”放好,万一让人逮住,最起码不受皮肉之苦。明天下午四点以后在 这里集中,既不要太早,也不要太迟。特别强调一点,天黑以前谁也不能先回去 卸车,否则王义再加任务,或是再减工分,小分队的全部损失由这个先回去的人 承担。再检查一下装备和工具。刘四还有什么?没有,出发! 队伍翻下大坡,走到岔路口,又停下来。刘四对陶杏花说,杏花,不敢亏待 了咱羊羊大爷。陶杏花说,知道。又说,你带上小四,上周小帆家吃骨头吧。刘 四看了看车上的小四,说,恐怕它要撵你。刘四走到羊羊跟前,摸一摸羊羊的耳 朵,又对杨子说了一遍,不敢亏待羊羊,杨子有点不高兴,说,组是王义分的, 又不是我分的,你怕上不来坡,就在坡底下等我,让羊羊把你送上去还不行。说 完,这才人马分成两队,一队向南,一队向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五分钟后,小四看见不对劲,叫了两声,从刘四的车上跳下来,一阵猛跑, 返回到陶杏花身边,跳上杨子的车。 5 又到傍晚时分,王义派阿司上刀背屹梁接车。作为地勤人员,接车是他职责 范围内的事情,但他还负有另外的使命,那就是监视知青们,看有没有行为不轨 的。王义对阿司说,你去接车吧,拿上手电筒,捎带捉一半个贼什么的。阿司心 领神会。阿司知道王义从来就不把贼当回事,主要指的是“什么的”,要是捉贼, 还用上刀背屹梁,在石洼随便捉一个人就是贼,肯定造不成冤假错案。积肥小分 队的十四个人都是支书派出去的官贼,说起来王义还是贼头哩。老四看看王义, 意思是也想跟阿司去,王义挥挥手说去吧,老四就跑在阿司前头带路,它知道知 青们会从城里的肉联厂给它拣些骨头回来。 知青们等齐人马,正准备下山,阿司就上来了。他用手电筒晃住打头的刘四, 说,阿司哪路毛贼,快快报上阿司姓名。刘四说,阿司大王饶命,小的是阿司老 石旺。阿司又照了照一溜停在悬崖下面的七辆粪车,说,阿司本大臣奉阿司皇上 旨意,看看你们偷吃来没有,没有偷吃,阿司本大臣也就不验阿司货啦。下山! 说完把手电筒交给周小帆,替周小帆踩住刘四车上的磨杆。阿司怕周小帆是新手 踩不住磨杆。磨杆是用粗铁丝绑在车下的一截树干,有十几公分粗,比车身长出 半米,下陡坡时车把抬起来让它磨住地,起一个制动作用,再踩上去一个人,加 大摩擦力,下坡就更安全一些。刘四说,下来下来,吸袋烟再走。知青们抢过阿 司的荷包大家卷起烟来。 阿司的长处是会种烟。阿司的烟人称特级旱烟,烟叶翠绿,烟梗金黄,按比 例配好,看上去似乎很名贵。在张庄和岭西口的庙会上,别人的烟不过三四毛钱 一斤,阿司的烟能卖到六毛钱一斤。后来庙会被取消,阿司不能卖烟,便拿烟跟 知青们换东西。特级旱烟的特点是劲大,一口烟下去把肺冲得生疼,不会抽烟的 根本顶不住。但要抽惯阿司的烟,再抽别人的眼,就跟没点着的一样。 抽完了烟,刘四吩咐大家检查一下磨杆,便和阿司率先冲下坡去。车队下刀 背屹梁的场面很是壮观,七条驴七辆车,磨杆和驴蹄把尘土扬起来老高,老四小 四一前一后连跑带叫,车轱辘的吱扭声,加上男知青的吆喝声和女知青的尖叫声, 给石洼带来一片喧闹。 杨子、刘四等人卸了粪送了驴,回到知青大院,正赶上吃晚饭。 石洼的知青跟社员一样,早饭和午饭从来都是挑到地头吃,不在一块干活, 饭也就吃不到一块,只有晚上收工以后,大家在一个大铁盆里抢着洗了手,盛一 大碗糊糊,夹一根腌萝卜,拿一块半斤面一个的窝头,围成一圈,蹲在大院里共 进晚餐。大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一顿饭一般要吃两三个小时,夏天往往吃到 十二点以后。由于积肥小分队从城里满载而归,知青大院更象是开了锅一样。 石洼绝大多数知青家在县城,杨子他们回城里掏粪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县 城的大街小巷。知青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们,纷纷把大包小包、大瓶小瓶 的食物拿来,用胶布做上标签,让杨子他们带回石洼。等他们回来,知青们一拥 而上,把他们紧紧围在中间。刘四高声叫道,排队排队,一个一个来,我念到谁 的名字,谁上来领东西。有东西的不要高兴,没东西的也不要悲伤。大家说,快 念你的吧,反正没有你的东西。杨子举起一样东西,刘四念一样。刘四每念一样, 就要出各种洋相,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或者,刘四高喊一声:“辣椒酱一瓶──” 然后故意不认识标签上的名字,让人们等半天。或者,把名字和东西念到一块: “张建国猪头肉一包──”或者一板一眼地念标签上的字:“月饼六个,董红女 儿亲收──”,然后还要问:谁是董红女儿?董红伸过手来说,给我。刘四说, 你是董红女儿?董红说,我是董红,我代我女儿领东西还不行?刘四就说,那好, 现在开始亲收。过来亲我一口,我把东西给你。大家跟上起哄,董红只好给他一 个月饼才算了事。刘四端起一包东西故意看半天找不到标签,就说:“没有标签。 自己认领吧。”大家围上来一看,原来是一包骨头,老四叼上就走,把大家逗得 哈哈大笑。小四已经吃了很多骨头,现在优雅地看着它妈啃骨头,倒象骨头是它 带回来孝敬母亲似的。 最后,麻袋里剩下两样东西也没有标签,一瓶酒和一顶棉军帽。这两样东西 都是陶杏花买的,酒带回来给五保户瞎大爷,因为瞎大爷跟陶杏花住在一起,都 住在大队部,王义有意这样安排,无非是让瞎大爷对陶杏花起一个监护的作用, 瞎大爷很负责任,白天接接电话,管管有线喇叭的广播,晚上早早地就把陶杏花 喊回去睡觉。陶杏花给瞎大爷买酒,用意也很明显,就是想让瞎大爷喝得晕晕乎 乎,自己就可以跟知青们多疯一会儿。棉军帽是给刘四买的。刘四的帽子去年跟 阿司换了旱烟,过几天一上冻,刘四就没有帽子戴了。谁都明白是这么回事,总 算有了一个报复刘四的机会,大家又笑又跳,你一言我一语,都说这帽子是“我 媳妇给我买的”,帽子在所有的男知青头上转了一圈,才回到刘四的头上。那瓶 酒也转了一圈,等瞎大爷喊陶杏花回去的时候,酒也只剩下二两。不知谁说:我 来给他兑满,兑些童男子的尿。陶杏花抢过酒瓶子,踢了刘四一脚,红着脸跑回 去。 除了醋、咸菜、辣椒这些一下子吃不完的东西以外,其它的食品片刻就被知 青们基本消灭干净。感觉还没有闹够,就有人拿出一条红头巾来,让刘四表演传 统节目《赶驴》。节目是这样一个过程:刘四一边作出各种怪样和鬼脸,一边用 假声唱道: 拉上我那二个轮轮小车车,哎呀── 套上我那灰毛毛驴── 曲调很象秦腔,委婉高亢,野味十足。刘四拖着长音,就在男知青堆里抓人, 逮住两个人,四只手挽在一起,就当成驴。刘四牵上驴继续唱: 栓上我那六尺长的皮管管,哎呀── 有人说,球,哪有六尺,也不过半尺。又有人说,得六尺,短了够不着往粪 桶里兑水。刘四白了那人一眼,又唱: 铺上我那厚腾腾的草垫垫,哎呀── 大家便问,铺草垫垫做甚?刘四说,怕狗日的驴蹄蹄不安分,说着话拿一条 麻袋搭在当驴的两个人的胳膊上,接着唱: 捎上我那白个生生水个灵灵的二小妹妹── 因为陶杏花不在场,大家便拿眼睛瞟周小帆,期待着刘四给她蒙上红头巾, 期待着周小帆的尖叫,期待着越来越精彩的表演。 可惜好戏刚刚开场,不等把周小帆抱到驴上,瞎大爷就出来干涉开了,日你 妈刘四,一白天骚不够,半夜五更还闹球甚?刘四说,我这鸡巴还有一只眼哩, 你连一只眼也没有,咋能看见是我刘四闹哩?刘四还要骂,大家也正要帮腔,看 见王义披上衣裳出来,这才一哄而散,跑回宿舍睡觉。 还没等知青们躺下,王义就把电闸拉了。知青们睡的是大通铺,一眼窑洞住 十个人,由于王义和瞎大爷监视得紧,陶杏花把刘四的被子拆洗以后一直没有机 会缝上。刘四没有被子,便趁着一片漆黑,扯过别人的一条被子盖上。其余的九 个人都找不见自己的被子,赤条条地在炕上转来转去。刘四知道王义还在大院里 没睡,等着查铺,又想捉弄别人一下,便故意神秘地说,同志们,你们一定要管 理好各自的虱子,要是胆敢放出你们的虱子,惹恼我的虱子,麻烦就大了。我的 虱子是什么虱子?是王义同志从朝鲜战场上带回来的美国虱子,受过西点军校的 严格训练,它们个个武艺高强,脾气性格还比王义同志暴躁,如果把你们的虱子 全部咬死,我本人概不负责。大家听了以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要跟他比虱子,结 果让王义一脚把门踢开,用手电筒晃住站在炕上这些脱得精光的知青,一顿好训。 再看刘四,却早打起了呼噜,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 经王义的手电筒一照,杨子才看见刘四盖着的被子正是自己的,但又不敢声 张,只好摸黑翻出刘四的棉花套盖上。杨子想,刘四这家伙很是反常,走的时候 垂头丧气一副熊样,拉回一车粪来,忽然变得兴高采烈,不是想出什么坏念头, 要打羊羊的主意吧。 6 也不过刚下午三点,杨子和周小帆就把第二车粪拉了回来。没想到一上来刀 背圪梁,刘四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两个车轮的前头后头都用石块支得稳稳当当, 却不见人,光见黑二正把藏在一堆草里面的几穗玉茭翻出来,准备慢慢品尝。杨 子想,刘四这家伙就是日能,不用人帮,自己套着黑二早早把一车粪弄上来啦。 就对周小帆说,你去撇两穗玉茭慰劳慰劳羊羊,看它这一身汗。周小帆今天是第 一次跟羊羊合作,对羊羊的出色表现十分赞赏,就从黑二的脸前把玉茭抢出来要 喂给羊羊,还骂了黑二一句:你也配吃玉茭?黑二当然不愿意,对周小帆喷了一 下鼻子,把周小帆吓得倒退了两步,一下跌到杨子怀里,弄得两人都有点不好意 思。 两人把车支好,坐到崖下太阳晒到的地方。杨子问周小帆,你为什么非要跟 陶杏花换?肯定是刘四出的主意。周小帆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不想看他刘四 那盘脸。那天从分了组到拉回粪来,刘四就不想跟我说话,迟早板着个脸,动不 动就打驴骂驴,骂得真难听。杨子说,我不是也一天没有跟你说话,你咋要跟我? 周小帆说,好歹你没有骂驴呀。杨子说,我又不会教你手风琴。周小帆说,刘四 也没教过我。琴带到石洼快一年了,动都没动一下,早就不会拉了。杨子还要说, 周小帆打断他,说,杨子你是不是也不想要我,怕我拖累你?杨子赶紧说,没有 的事,没有的事,你又肯吃苦,干活又有眼色,又给我买油条吃,我还能嫌你? 我是担心让王义知道了挨训。周小帆说,这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跟刘四说好,每 天在刀背圪梁换人就是了。杨子问,你什么时候跟刘四说的?在哪儿说的?周小 帆用手一指,说,昨天回来走到坡底,我说等等你们,他不听,非要往上冲,一 会儿让我前头牵,一会儿让我后头推,最后还是上不来,就骂驴。把我气哭了。 我就说他,你也不要骂驴啦,也不要骂人啦,明天我还把你的心思人给你换回来, 反正我也不想回家,跟杨子到县城,一个熟人也碰不上,还少丢人。杨子问,他 说甚?周小帆说,他能说甚,他说换是可以换,不要声张。杨子听到这里笑了。 周小帆问他笑什么,杨子说,我笑刘四,一天板着个脸,你一跟他说换人,他倒 象是变了个人,你看他那天黑夜又唱又闹,快三十岁的人,跟小孩子一样。周小 帆恍然大悟,说,哎呀,真是。停一会儿又说,哎呀,真是,头一天就该换。 正在这时,小四从路边的沟里跑上来,后头跟着刘四和陶杏花。杨子问刘四, 你已经上来坡啦,不回去卸粪还等甚?等王义打发阿司上来捉贼哩?刘四说等周 小帆换人。杨子说,下沟底的玉茭地能等上周小帆?等周小帆也用不着拿麻袋呀。 陶杏花忙说,俺们去给羊羊剜草撇玉茭来。周小帆又问,草呢?玉茭呢?陶杏花 说,看见竖着牌牌,不敢撇。本来周小帆还想问,不敢撇黑二的玉茭从哪儿来的? 杨子也想问,牌牌上说不让剜草?见陶杏花脸羞得象块红布,就把嘴边的话咽了 回去,改成:赶紧卸粪,赶黑回城再拉一趟。周小帆走过去,踩住刘四车上的磨 杆,对刘四作了个鬼脸,怪声怪气地说:四哥哎,不顺眼也没办法,还得将就一 会儿。 为了让王义确认偷一车粪所需要的时间,从而确认工分定得合理不合理,每 年的头一车粪一定要把时间拖足,然后等齐人马大家一起下山。从第二车粪开始, 便再没有这些讲究。只要能偷上粪,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行,不管你自己怎样安排 时间都行。哪怕你走后门拉关系,哪怕你行贿受贿,哪怕你去北戴河度假。三天 弄回一车粪来也没有人管你,一天弄回三车粪来也没有人管你,只要你有这本事。 反正一车粪记二十四个工分,两个人分开记,男的十四分,女的十分。如果年景 好,这二十四个工分差不多也能顶一块来钱。抛开自由自在不说,单从收入考虑, 按平均两天一车粪算,除了比不上下矸窑的工分大,要比在石洼修一冬天大寨田 强许多。如果你能幸运地分到羊羊,羊羊不需要跟别的驴合作,单独能把一车粪 拉上来,那样,你便有如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便是偷粪这一行当真正的魅力 所在和精妙所在。但是眼下因为冒出来一个换人的新问题,杨子什么时候出发, 刘四也得什么时候出发,而且必须定好回来的时间,否则一露馅,让王义知道就 麻烦大了。白天好说,晚上可把刘四苦了。杨子的家在县城,回去晚了可以住下, 周小帆也可以住在杨子的同学家,而刘四的货源在市区的市委大院,就说刘四能 在锅炉房里将就一晚上,陶杏花也不好办呀。于是刘四厚着脸皮央求杨子想个办 法。杨子比较宽厚,只要刘四不再打羊羊的主意,其它事情都好商量,就把今晚 两挂车都去城里的打算说出来。 卸完粪,杨子和刘四商量着先给城里电影院打个电话。杨子前几天跟人才吵 了一架。因为人才没有和他打招呼,把羊羊牵上要去公社进货,杨子不干,两人 吵得很凶,差点打起来。打电话要通过人才,杨子不好露面,就让刘四故意去王 义的屋里走一趟,要了几张卷烟纸,造成已经通过王义的假象,然后去问人才要 电话摇把。但供销社电磨房都没有人才的影子,才想起来人才去公社进货去了。 找不见人才电话没把,无奈,只好起用刘四珍藏的备用摇把。陶杏花和周小帆把 瞎大爷骗到厨房,临时编一段故事让瞎大爷评理,杨子溜进去打通电话,把晚上 的计划定好。 打完电话,四个人到厨房胡乱吃了些剩饭,便又套起车来上了路。空车和重 车的套法不一样。空车可以跟马车一样,把驴套在车把中间。再把麻袋往粪桶上 一铺,人就能坐上去。两个女的知道晚上要看电影,就稍微打扮了一下。她们嫌 臭不坐车,两个男的正好一人一辆,杨子干脆把头枕在粪桶的口上,双脚蹬住车 帮躺在上面睡觉。刘四看见附近没有人,说,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 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为了照顾 周小帆同志的面子问题,也为了照顾陶杏花同志的住宿问题,我制订了一套十六 字方针:根据情况,灵活多变,白天换人,黑夜不换。我们今天是真正的走到一 起来了。陶杏花和周小帆笑了笑,谁也没理他。刘四会编顺口溜。以前在矸窑干 活的时候,编过一首顺口溜,流传了很久:抬头看提心吊胆,低头走放大心宽, 不出事一字无干,出了事一百块钱。杨子忽然坐起来,说,我也编了一首诗,很 象诗经,比你的顺口溜水平高得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兮人兮,与牛何异。 刘四说,谈不上好不好,根本就不对。应该改成:日落而作,日出而回,人兮人 兮,全都是贼。 走到村口,迎面碰上进货回来的人才。人才扛着一麻袋杂货,两条罗圈腿一 叉一叉地走过来,看见是他们四个,便把麻袋放下,掏出一封信摔在杨子车上。 周小帆一看是自己的信,就说人才,你跟杨子闹气,为什么要摔我的信?人才也 不理她。人才对刘四说,咋,挣分挣得不要命啦,这时候了还出车?不是你家的 驴呀。刘四装出一副苦相,说,没办法呀,还没有给咱这俩闺女交上粪钱,你不 干还行。让两个闺女把刘四从车上拉下来,好一顿推搡。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小四见大家走到岔路也不分开,感到很奇怪。它不理解 刘四的方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也弄不清谁跟谁一组。 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最后的一次偷粪。既是这四个人的最后一次,也是全 石洼村的最后一次。 7 于是就发生了“9·11”事件。 事后,杨子不下一千次思考:究竟有多少偶然性加到一起,就会产生必然性? 它们之间究竟是一个什么关系?最后的结论却是:就是把国内外的大科学家大数 学家都集中到石洼,用计算机研究一个月,也不会理清楚头绪,计算出结果。 过程无法完全列出,只能从半截开始: 100、…… 101、拉回头车粪的时候,周小帆向杨子提出临时换人。杨子犹豫了一下, 就同意了。 102、那天中午,杨子和周小帆拉着第二车粪出城。 103、碰上一个小学时期的男同学。他在电影院放电影。 104、这位同学跟杨子打过招呼,就目不转睛地盯住周小帆看,然后说周 小帆的穿着打扮令全城的女孩嫉妒。周小帆的两条辫子塞在洗得发白的“劳动布” 上衣里,裤子上和棉军鞋上都打着补丁,这副模样怎么也谈不上穿着打扮,更不 会令人嫉妒,可是周小帆听得很舒服,对杨子说,你同学真有眼光。 105、这位同学主动提出今晚请二位看电影,并承诺提供厕所后门的钥匙。 106、杨子爽快地答应,并决定把刘四带上,以消除他算计羊羊的念头。 107、刘四答应得更加爽快。作为对杨子的答谢,还专门向阿司讨了两把 特级旱烟。 108、当晚的电影是南斯拉夫影片《桥》。小四进影院遇上点小麻烦。羊 羊和黑二不好好吃草,后来才发现由于没把特级旱烟包好,洒在草料里一些。除 此以外,一切都进行的较为顺利。 109、连夜赶回石洼。上坡相当艰苦。把四个人、两头驴、一条狗搞得筋 疲力尽。 110、天太黑,不敢下坡。大家在刀背圪梁稍事休息。哼唱《啊朋友再见》, 谁也唱不完整,刘四说等天亮回去把谱子记出来。 111、周小帆和陶杏花在一条麻袋上相拥而卧。杨子和刘四在另一条麻袋 上相拥而卧。小四则趴在两条麻袋之间。羊羊有些焦躁不安但没有引起人们注意。 112、小四的一阵狂吠把人唤醒。天色微明。羊羊已经把车拉出去十几米 远,黑二也蠢蠢欲动。 113、…… 114、…… ………… 程序当中如有一项为假,则命运这台计算机将拒绝执行下一条指令。不幸的 是,如此繁杂而混乱的过程当中,竟没有一条伪指令,因而产生了在逻辑上精确 得无懈可击的必然结果。 刘四和杨子拼命去追羊羊,周小帆和陶杏花急忙去招呼黑二,然而一切都为 时已晚。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驴和车缠绕着跳跃着翻滚着冲向六七十米的深沟,最 后眼睁睁地看着七八百斤的粪桶准确地砸到羊羊头上。当他们发疯一般冲到羊羊 身边的时候,羊羊已经停止了呼吸,羊羊的两只眼睛看着这一对吓傻了的活宝, 悠忽褪尽最后一丝神采。 杨子和刘四还不死心,正要跑回去叫人才进行抢救,就在这时,更加惊人的 事情发生了。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几丈高的尘土把刀背圪梁整个笼罩在里面。等 尘土落下来,杨子和刘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刀背圪梁的所谓刀背已经不 复存在,几丈高的石崖全部塌到石洼的一面,而塌方的中心正是几分钟前四个人 酣睡的地方。按照塌方的面积计算,别说是四个人,就是四十个人都在底下,也 绝不会跑出一个来。 陶杏花和周小帆分不清谁是谁。她们一边一个紧紧搂着黑二的脖子,一动不 动。人也不动,驴也不动。眼前的黑二已经变成了黄二,它从来没有现在这样老 实过。人和驴就这样站在塌方的边缘,如同一座泥塑作品。 听见杨子叫她,周小帆这才转过身来,一下扑到杨子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陶杏花腿软得站不住,索性坐到地上,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周小帆哭。周小帆 这一哭,杨子反而镇静了。看着周小帆涂抹得一塌糊涂的脸,想,要是让放电影 的同学看见这张脸又该如何评价。突然,杨子心一紧,问,小四呢? 8 陶杏花坚持认为小四是被吓跑的,吓得再不敢回石洼。尽管连老四也不会相 信这一说法,,但也没有一个人去纠正它。谁心里都明白,小四永远回不来了。 羊羊死得壮烈,死得悲惨,却死得不明白。是他杀?是自杀?谁应该对此负 责?杨子?刘四?还是王义?究竟是它对塌方有预感,还是肚子饿得受不了?还 是混在草料里的特级旱烟起了作用?这成了一个谜。人才与“一干人犯”在饲养 院未能解开这谜,后来过去很多年也没有人能解开这谜。但有一点是明摆着的: 羊羊和小四用自己的生命换回四条人命。 羊羊的死,给偷粪──这一石洼的头等大事──划上了句号。石洼村从此再 没有偷过一车粪。也正是因为这,才让王义动了真气,要人才上纲上线,最起码 要提到路线斗争的高度,非把此案审个水落石出不可。出事的当天早晨,王义就 领着人到塌方现场看过,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当场就发作了心脏病。石崖的另一 面也是石崖,是张庄村废弃多年的石料场。因为修大寨田需要石头,就又放了几 炮,把这道人工造成的巨大石墙──也就是刀背圪梁的刀背──震松了,又加上 几天前下过一场雨,使得塌方成为必然,塌不塌只是个时间问题。问题虽然出在 张庄方面,但因为没有人员伤亡,就是堵了一条路,死了一头驴,驴还不是直接 砸在里面,所以没有办法跟张庄去仔细理论。于是王义就把一肚子火气出在刘四 身上,说刘四是“9·11”事件的罪魁祸首。人才审不了案,却不能不写材料, 只好胡乱抹划了一个通告交到公社。还没等公社下来人调查,因为对羊羊遗体的 不同处理方法,石洼村又出了一场更大的事情。 王义让瞎大爷用大喇叭把全村小队以上干部和全体知青召集到队部,专门讨 论羊羊遗体的处理问题。王义拍桌子瞪眼地说完了情况,就让大家发言。其实大 部分人主张分肉吃肉,可是看见杨子和刘四一个环睁怪眼,一个脸色铁青,就谁 都不想先说话,大家闷头卷烟抽烟,正象刘四平常爱说的,“呈现一派干部训社 员、社员熏旱烟的动人场面”。虽然没人说话,气氛却格外紧张,剑拔弩张,硝 烟弥漫。 其实王义并不是非要杀驴分肉不可,主要是想跟刘四别劲,把他的嚣张气焰 打下去。 王义见没人发言,就问杨子,杨子,说说你的意见。杨子说,还用说?厚葬! 王义就说,人才,给公社革委会挂电话,把报上去的名字添上杨新河。杨子冷笑 一声,说,扯鸡巴蛋。 千不该万不该,瞎大爷不该在这时侯说话。他看不见刘四和杨子的表情。慢 条斯理地发起言来,说羊羊确实是头好驴,是为人民服务的好榜样,它虽然死了, 但它的死不是轻于鸿毛,而是重于泰山,驴死了,精神不死,它还要继续为人民 服务,继续为人民立新功,它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今天我们吃它的肉,就是要 把它的精神铭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今天我们吃它的肉, 就是为了永远纪念它。 刘四不等瞎大爷说完,跑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说,瞎大爷,你不是想吃肉 吗?来,先吃我刘自强的肉!说时迟那时快,手起刀落,咣的一声,把左手的小 指和无名指整个剁了下来。这一切发生的极快,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在无比安 静的几秒钟里,只有那把扎在办公桌上的菜刀嗡嗡作响。人们反应过来以后,人 才刚要过去扶刘四,王义咚的一声摔倒在地上,人们把王义抬到瞎大爷的炕上, 掐人中,翻眼皮,就听又有人喊:快,陶杏花不行啦!陶杏花不知道什么时候, 一声不响地倒在墙角,晕了过去。 9 转眼就到了一九七六年。这一年,对每个中国人来说,无疑是多事之秋。周 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逝世,东北陨石雨,唐山大地震,可谓天塌地陷,日月 无光。对每个石洼人来说,这一年更是双料的多事之秋。石洼人不但要承受作为 中国人的巨大悲痛,还要承受作为石洼人的附加的悲痛。 刘四第一个离开石洼。他没等参加羊羊的葬礼,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带着 那只伤残的手,一个人悄悄地回了北京。他走了,也带走了石洼的欢笑。走了一 个人,就象走了半村人,石洼从此变得冷清。 陶杏花傻了。周小帆的父亲争取来两个大学艺术系的名额,本来是给周小帆 和刘四要的,刘四的手残废了,人也不在,就打算让陶杏花去上大学,学声乐。 但陶杏花从那天醒过来以后,别说声乐,连话都不会说了。从此石洼再也没有歌 声。这个名额后来给了杨子。杨子没有一点艺术才能,被稀里糊涂推荐去了外省 的一所矿业学院。上学之前,杨子带领几个知青,用刘四的棉花套子把羊羊卷起 来,埋在它丧生的地方。刘四的两根手指也跟羊羊埋在一起。然后弄过一块塌方 塌下来的大石头,想在上头刻几个字,就去请赵老师撰文。赵老师搜肠刮肚,呕 心沥血,半天想出十六个字,乃是: 一身清白  一世英名  音容犹在  正气长存 杨子顾不得推敲,也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话,就把这几个字凿在石头上,算是 给羊羊立了块碑。办完这件事,杨子也离开了石洼。杨子走后不到两个月,知青 们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接班的接班,四十个知青,除陶杏花外,走得一个 不剩。当年“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豪言壮语,早被抛到九霄云外。 又过了两个月,陶聚才、王义、瞎大爷、老石旺等老一辈石洼人也相继离去, 到了另一个世界。 杨子路远,没有赶上王义的葬礼。杨子回来听社员们哭诉葬礼的空前盛况, 不由得也跟着流了两把眼泪。王义生前让人怕得要命,死后却赢得石洼全体社员、 全体知青的无比敬仰和深深哀悼,除了杨子没有赶回来,所有的知青全部回来参 加了葬礼。不论男女老少,全部都是孝子,清一色孝衣孝帽。出殡那天,哭声传 到张庄和岭西口。你想,三四百人放声大哭,那是多大的动静。 刘四从头到尾张罗了葬仪。把王义埋在离羊羊不远的地方。奇巧的是,刘四 也弄了一块跟羊羊的一模一样的碑,也是请赵老师撰的碑文,赵老师也是想了半 天才想出来,等把碑竖起来一对照,竟跟羊羊的碑文一字不差。足见赵老师也受 刺激不小,已然江郎才尽。王义下葬后,老四扒在那块石头上,不吃不喝,作入 静状,三天后嗑然长逝。更为奇巧的是,王义从断气到下葬,陶杏花没有哭一声, 跟局外人一样,而老四一死,陶杏花居然哭出声来,病情竟有了好转。刘四和陶 杏花也把老四安葬在王义身旁。临走,刘四对石洼的社员说,不许占了羊羊和王 义中间的地方,我已经用我的两个手指头订下了这块坟地,要给我和陶杏花留着 将来用。然后把陶杏花也带走了。 杨子离开不到半年,石洼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另外,杨子这次回来,还发现 一个很奇怪的变化:无论跟谁交谈,一律说反话。比方人们告他刘四的事情,就 是这样说的,“刘四没有回来。说话不跟广播一样。最后没有把陶杏花带走。” 说刘四说话不跟广播一样,就是说刘四改得满口京腔,跟广播里头的话一样。马 上杨子也习惯了这种说话方法,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教室门口抹眼泪,就问,是 赵老师嫌你来得太早了吧。小女孩摇摇头,说,嫌我给他写起作业啦。 王义生前到底没有解决好接班人的问题。 王义当然最看重赵老师,所以发展赵老师入了党。但赵老师入党也是白入, 他归县教育局管,不能当石洼的书记。知青队靠不上,人才也靠不上,人才不是 党员。这样,就只好把千斤重担放在三队队长玉孩肩上。他对玉孩很不放心,像 刘备白帝城托孤一样,千叮咛万嘱咐,让玉孩遇事多动脑筋,切戒毛毛草草,凡 事听赵老师的话。玉孩太不争气,粉碎四人帮后,玉孩带人到公社参加庆祝会, 他们去得早,就站在桃河边等别村的队伍。别村的队伍陆陆续续来了,都要经过 这条桃河。这桃河也怪,平时没有水,今年的水却不小。玉孩见两个年轻人抬着 领袖像过河挺吃力,就喊道:什么鸡巴革命群众,刚出过松?放下,大爷我一个 人就能把狗日的扛过来!革命群众立马报告了公社革委会,会还没开,就先把他 抓了起来,撤职查办。另给石洼派过来一个书记。 这些都是以后听说的。杨子最后一次离开石洼时,玉孩还没有出事,踌躇满 志的玉孩甩着两条胳膊,谈论着修路打井亩产达标,亲自把杨子送出去好远。不 过杨子当时就感觉到玉孩可能干不长。 当然,这些已经与羊羊的死没有关系了。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袋鼠”与“丁狗”    --兼与朱大可先生商榷 ·云门·   朱大可先生的《“夔”与“癫狗”:中国与澳洲的远古亲缘》一文(见世纪 周刊,2000年1月。以下简称“朱文”),从考证中国的“夔”与“癫狗” 与澳洲大袋鼠Kangaroo和丁狗Dingo之间的关系出发,试图证明远 古时期中国同澳洲的联系,有些新意。   中国古代确实同澳洲有着联系,而且有许多物证。有人在澳洲的北部,就发 现了一些显然是来自中国的工艺品,而且年代不近。工艺品比较粗糙,显然不是 郑和的皇家船队所留,因为郑和的属下都是皇军,其所用之工艺品必然也不是粗 糙之物。还有一个例子,就是早期的欧洲殖民者在悉尼以北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尼 尔森海湾(Nelson Bay),就发现有许多来自中国的渔民在此以打鱼为生。在淘金 热时期,他们把鱼晒成咸鱼干卖给悉尼和维多利亚州的淘金华人,甚至运到中国。 他们并不在这里常驻,一般住上几年就会回到中国,而再换来一批。这些人显然 也是民间的渔民,在没有政府的支持下,自己跨过浩瀚的海洋而来。至于这类活 动从何时开始,谁也不清楚。中国古书历来不会记载这类民间交往。要不是英国 的殖民者记录了下来,我们也许就不知道这段故事了。   朱文中的野狗丁狗,也确实来自亚洲,这从考古,基因比较和实物比较当中 已经得到了证实。但很难确定是来自印度,中国还是泰国。在泰国的就有同丁狗 一样的家狗,其毛色和身段都象丁狗。有科学家还从从泰国的屠狗场里取得狗头 盖骨进行测量比较,发现泰国的那种狗同丁狗完全是一个品种。不仅如此,在泰 国的狗身上还发现了一种澳洲袋鼠身上特有的虱子,说明丁狗在澳洲变成野狗以 后,也曾被船民重新带回到亚洲,是双向的交流。而丁狗来到澳洲以后,恢复了 许多狼的特征,变得凶猛。所以丁狗必须在刚出生就要抱来喂养,否则就不会同 人亲近。等大了以后,就放归野外,不象狗一样效忠主人一生。而且丁狗同狼也 不同,狼是成群结队地活动,而丁狗则善于独行,有时也吃素,可能是因为原来 为亚洲家狗的时侯是靠人生活的,多吃食物如大米一样的素食。故而丁狗介于狼 和狗之间,成了一个反向进化的例证。   所以,这里我不怀疑中澳早期交往的存在,至于久远到什么年代值得研究。 而朱文中,依据“夔”与“癫狗”与澳洲大袋鼠Kangaroo和丁狗Din go之间发音相同的关系来考证,其论证却不那么坚实。   关于大袋鼠Kangaroo一词的来源,有几种说法。但可以肯定的是, 该词是由英国探险家库克船长(Captain Cook)引入英文的。库克在澳洲昆示兰北 部沿海探险时,其“努力号”船不幸被大堡礁撞坏,只好在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 的库克镇附近修补。在这里,他第一次看到袋鼠这种动物,就问当地的土著部落 (Guugu Yimidhirr)这种动物的名字。土著人自然不懂英文,不知道库克说的是 什么,就随口说“不知道”,于是库克船长就按发音将Kangaroo记在了 他的日记上。也有人认为那位土著说的是自己部落的名字Guugu,但在这个 部落里,g和k的发音区别不大,而在英文里区别较大,于是写成了Kanga roo,但这种说法被否定之后,又有一个更有趣的传说。说当初库克船长被当 地土著耍了:当他向土著打听袋鼠这种动物的名字时,土著人故意回答了一个脏 词。总之,对于这个词的真正来源,已经不是那么确定了。   而且,澳洲存在着许多部落,各个部落之间使用着不同的语言,所以对袋鼠 和丁狗的发音截然不同。比如,澳洲西北部的Yindjibarndi部落语 言里的大袋鼠Kangaroo的发音“阿扎地”,根本就不是以K音打头。而 Dingo则是“乌鸠阿”,同Dingo的发音完全不同。再举一个例子,就 是在新南威尔士州北部的Kamilaroi/Gamilaraay语言,给不同颜色的大袋鼠取了 不同的名字,如灰色的叫做bandaarr,红色的则叫bawurra。象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   那么我们的先民是和澳洲土著的哪个部落交往?他们使用的是那种语言?即 使凑巧是那个说大袋鼠为Kangaroo的部落,朱文中提到的那种大型的有 袋动物,在古时候是存在过,由于土著人的大量猎杀和他们生活方式对环境的影 响,早已灭绝。但可以肯定的说那种动物根本就不叫Kangaroo。因为即 使长相极其相似的大小袋鼠的名字也不一样,分别叫做Kangaroo和Wa llaby。   可见,朱先生用所谓的“夔”(kui)和Kangaroo,以及“癫狗” 和Dingo之间发音的相似性来论证两者是一类动物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寄自澳大利亚) ◆           细胞与遗传的统一:传说中的现实 ·方舟子· 遗传学的诞生有一个非常确定又好记的年份:1900年。这一年的春天, 在两个月内,三个人,在三个国家,先后宣布“重新发现”孟德尔遗传定律。在 科学史上,很难再找到如此巧合的例子。但是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这个“重新发现” 的过程,就会发现其实并不怎么巧合。 这三个人是:荷兰的德弗里斯(Hugo de Vries)、德国的柯伦斯(Karl Correns)和奥地利的丘歇马克(Gustav Tschermak)。首先是德弗里斯托人于 3月26日在巴黎法国科学院宣读了一篇植物杂交的论文《关于杂种的分离定律》, 稍后发表在法国科学院的院刊上。柯伦斯在4月21日读到了这篇论文,立即写 了一篇评论,指出它其实是用不同物种重复了孟德尔的工作,却对“3:1”这 个孟德尔比率的由来没有深刻的理解,而且对孟德尔只字不提。德弗里斯获悉了 柯伦斯的反应,在自己论文的德文版出版之前,匆匆忙忙地加注了孟德尔的论文, 但是否认自己只是在重复孟德尔的工作,在注解中辩解说,孟德尔的“重要论文 由于极少被引用,以致我在已经完成了我的实验的大部分工作并从中推导出了本 论文中的结论之后,才第一次获悉它的存在。”我们现在知道,至少在此一年前, 很可能是两三年前,德弗里斯就已经读到了孟德尔的论文。在1897年伦敦的 一次会议上,德弗里斯报告他对剪秋罗的杂交结果,声称在子二代两种变异(有 毛和无毛)的比例是2:1,而不是3;1。在1899年伦敦的另一次会议上, 他再次报告了对剪秋罗的杂交结果,子二代的情况是99株有毛,54株无毛, 这个结果显然仍然接近2:1,然而让听众疑惑不解的是,德弗里斯在会上却坚 持其比例是3:1。我们不能不猜疑,他在这两年间读到了孟德尔的论文,从而 知道3:1才是正确的结果。德弗里斯由于被柯伦斯说破,不得不提及孟德尔, 但以后孟德尔定律引起的轰动使他本人大力倡导的“突变理论”相形见绌,他不 免感到忌妒,以致一再贬低孟德尔定律的重要性。1907年他出版《植物杂交》 一书时,竟未提及孟德尔。1908年丘歇马克发起呼吁在布隆建立孟德尔纪念 碑,德弗里斯也不予支持。 柯伦斯读到德弗里斯法语论文的六天之后(4月27日),也向德国植物学 会提交了一篇论文,在标题中大书“孟德尔”--《关于种间杂种后代行为的G· 孟德尔定律》。然而,柯伦斯同样在论文中声称自己独立做出了发现,并拉德弗 里斯陪衬:“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看来也同样发生在德弗里斯身上,我还以为我 发现了新东西。但是随后就确信布隆的格里戈·孟德尔院长在60年代不仅通过 持续多年的广泛的豌豆实验得到了与德弗里斯和我一样的结果,而且也给出了完 全一样的解释,而这竟可能发生在1866年。”他声称遗传定律是在1899 年10月的某一天他躺在床上等天亮时突然“像闪电似的”进到他的脑海中的, 几个星期后他才偶然读到了孟德尔的论文。这种说法也很值得怀疑。柯伦斯是耐 格里的学生,而且娶了耐格里的侄女。孟德尔曾与耐格里长期通讯,柯伦斯很可 能早就从耐格里那里知道了孟德尔的工作,而且其试验的植物也是豌豆。以后柯 伦斯在遗传学研究上也没能做出重要贡献。 第三位重新发现者是在维尔纳学习的26岁的研究生丘歇马克,他在190 0年6月份也发表了一篇植物杂交的论文,提及了孟德尔的论文。但是从他的论 文看,他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显隐性现象、分离规律和孟德尔比例,也没有试图 从试验数据中推导出一般性结论。虽然后来他一直声称自己是孟德尔定律的重新 发现者之一,人们一般也把他算进去,但严格地说,他并不是。不过他以后在引 导植物学家们注意孟德尔定律方面却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如果没有这三个人发现孟德尔论文,有一个人倒是非常可能在不久独立发现 孟德尔遗传定律,他就是英国生物学家贝特森。在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他189 9年在英国王家园艺学会召开的国际学术会议上的报告,几乎可以看做是对孟德 尔工作的总结,做出同样的发现,所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但是他永远地失去了 这个机会。在1900年5月8日这一天,他乘火车从剑桥到伦敦,准备在王家 园艺学会召开的会议上介绍德弗里斯的工作。在阅读德弗里斯的最新论文时,贝 特森知道了孟德尔的论文。他在火车上读完了孟德尔的论文之后,当即改变了主 意,改在会议上介绍孟德尔的工作。这是孟德尔的工作首次在英语世界被知晓, 随即也在英语世界引起了重大争议。三位著名英国生物学家高尔敦、威尔登和皮 尔森(Karl Pearson)都反对孟德尔定律的有效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三个 人都是所谓生物统计学家,即用统计方法研究生物问题,而孟德尔的结果恰恰是 依赖于统计方法。就象赫胥黎是达尔文的斗犬,贝特森也成了已无法为自己辩护 的孟德尔的斗犬。贝特森和威尔登原是同事好友,友谊因此而破裂。争论是如此 激烈,以致1906年威尔登因操劳过度在剑桥英年早逝时,有谣言说是贝特森 谋杀了他。贝特森做了大量的动植物杂交试验(许多在他知道孟德尔论文之前就 已在做),不仅证明了孟德尔定律的正确性,也发现了它的局限性,包括发现遗 传的半显性(并非总有显性和隐性之分)、多基因(一个性状不总是只由一对基 因控制,而往往是两对甚至许多对基因共同作用的结果),以及连锁(两对性状 不分离)现象等等。他还为遗传学发明了一系列延用至今的术语(包括“等位基 因”、“纯合体”、“杂合体”),以及在1905年为遗传学命名。贝特森对 孟德尔遗传学的贡献,远在那三位所谓重新发现者之上,甚至也可说他才是遗传 学的真正创始人。 从1900年到1910年这十年间,贝特森是革命家。然而从那以后他却 成了保守分子。在这十年间,已有了确凿的证据证明染色体是遗传的物质基础, 贝特森却是染色体学说的主要反对者,一直要到1921年,他到美国亲访摩尔 根的果蝇室,才被说服接受了染色体学说。染色体学说却并非摩尔根所创。它是 在1901-1902年间,由蒙哥马利(T.H.Montgomery)、柯伦斯、萨顿 (Walter Stanborough Sutton)、威尔逊(E.B.Wilson)、波弗利等人几乎同 时提出的。从理论阐述来说,威尔逊的贡献最大,但是从实验结果来说,又以萨 顿和波弗利的贡献最大,因此威尔逊将染色体学说称为瑟顿-波弗利染色体遗传 学说。我们前面已经详细地介绍了波弗利是如何用海胆双授精试验巧妙地证明了 这个学说。但是波弗利的试验结果与孟德尔定律无关。首次证明遗传性状与染色 体都存在分离和自由组合现象,即遵循同一规律,从而将遗传学和细胞学统一起 来的,是威尔逊的学生萨顿。 萨顿的工作,是建立在蒙哥马利的工作的基础之上的。蒙哥马利对多种半翅 目昆虫(蝽象)的精子形成和卵子形成过程做了仔细的研究。蝽象的染色体数目 不多,而且每个染色体形状差别明显,容易区分。更重要的是,它们的睾丸中不 同阶段的精原或精子细胞恰好按顺序分布,不成熟的细胞在一头,经过不同的形 成阶段,已成熟的精子在另一头,便于追踪精子形成过程中染色体的变化。蒙哥 马利的研究显示,染色体是细胞中的永久性结构,在体细胞中它们成双成对(同 源染色体),一条来自父方,一条来自母方。在减数分裂时,两条同源染色体联 会之后,每个精子细胞分得其中一条。蒙哥马利还发现了不能配对的“副染色体”, 即性染色体。蒙哥马利在1901年发表了他的研究结果。第二年,萨顿也发表 了一篇论文,以蝗虫为材料得到了与蒙哥马利相同的结果。蝗虫的精原细胞有2 3条染色体,萨顿对其形状进行了仔细测量,发现可以分成11对常染色体,再 加上一条副染色体,经过减数分裂后,精子将含有11条常染色体。萨顿也发现 雌性细胞含有22条染色体,可分成11对,形状与雄性的相同,因此看来雄性 双倍体含有11对常染色体加1条副染色体,而雌性双倍体只含有11对常染色 体。在一年前,麦克隆(C.E.McClung)已提出这条副染色体(因其功能不明, 也叫做X染色体)可能决定了雄性的性别。萨顿认为,经过减数分裂后将产生两 种精子,一种只含有11条常染色体,一种除了含有11条常染色体外,还含有 1条副染色体。与卵子结合的结果将产生两种后代,那些含有23条染色体的将 发育成雄性,那些含有22条染色体的发育成雌性(实际上雌性还含有1对副染 色体,而未被萨顿发现)。在1903年一篇题为《遗传中的染色体》的论文中, 萨顿总结了这些发现: (一)双倍体的染色体都由两套形状相似(后来称为同源染色体)组成,其 中一套来自父方,一套来自母方。(二)在减数分裂过程中所观察到的联会现象, 就是同源染色体的配对。(三)减数分裂的结果,使得配子(性细胞)只得到同 源染色体中的一套。(四)在有丝分裂和减数分裂过程中,尽管染色体的形状发 生了变化,但其个体性不变。(五)在减数分裂时,每一对同源染色体的分配, 是独立于其他对同源染色体的,每个配子得到每对同源染色体中的一条,得到哪 一条是随机的。 萨顿指出,如果孟德尔的遗传因子是染色体的一部分,且一对因子Aa各位 于一对同源染色体上,那么减数分裂将使Aa细胞形成各含A和a的配子,且两 种配子的频率相等,这就解释了孟德尔的分离规律。而且,如果A和a是一对同 源染色体的一部分,而B和b是另一对同源染色体的一部分,那么含AB,Ab, aB和ab的配子的频率将会相等,这就解释了孟德尔的独立组合规律。萨顿并 进而推论说,由于染色体数目很少,而遗传因子很多,必然会有许多遗传因子位 于同一条染色体上,做为一个单位一起遗传下去,而不会发生自由组合,也就是 说,孟德尔的自由组合规律只是当遗传因子位于不同染色体上时才发生的。这种 连锁现象,由贝特森首次发现。 萨顿的这个推论,不管多么深刻和富有启发性,也仅仅是推论,要被广泛接 受,仍然需要实验的支持。萨顿在读完研究生后从医,脱离了科学研究,并在3 9岁时过早地去世,只留下了在25-26岁时发表的两篇可与孟德尔的豌豆杂 交论文媲美的经典论文。对染色体遗传学说的验证工作,是在1910-191 5年间由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摩尔根实验室用果蝇完成的。摩尔根在1909年 开始培养果蝇,因为他没能申请到培养哺乳动物的经费,结果却无意中发现了一 种最好的实验动物。果蝇繁殖周期短,又可用香蕉喂养,费用很低。摩尔根实验 室将果蝇样在牛奶瓶中,据传说,这些牛奶瓶是他们在上班路上从居民的家门口 偷来的。又据传说,最早的一批果蝇是从摩尔根实验室窗口的一个菠萝上采集来 的。摩尔根的实验室--后来被称为“蝇室”--是一个极其窄小的房间,在这 里,他和三名学生缪勒(H.J.Muller)、布里吉斯(Calvin Bridges)和斯特提 万特(Alfred H. Sturtevant),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访问学者,挤在紧靠墙壁 的桌前,确确实实“肩并肩”地做出了一系列重大发现。 摩尔根培养果蝇的最初目的,并不是为了研究遗传规律,而是为了验证德弗 里斯的突变学说,试图用化学药品、温度处理、镭和X射线辐射在果蝇中引起突 变,但是都未成功。摩尔根被广泛当做染色体遗传学说的创建者,是一个天大的 误会。事实上,在该学说被波弗利、萨顿等人提出来后,摩尔根一度是最坚定的 反对者,在1903-1910年间在一些著作和论文中猛烈抨击孟德尔规律的 意义和染色体是遗传物质的载体这些说法,认为它们只是没有实验依据的推论, 算不上科学。在1910年8月,《美国博物学家》发表了摩尔根在2月份提交 的一篇批评染色体学说的长达48页的论文,而在三周前,摩尔根已在《科学》 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果蝇的性连锁现象的论文,为染色体学说提供了重要的证据。 摩尔根当时已48岁,一向以顽固著称,却在一夜之间彻底改变立场,这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 这得归功于果蝇中一个自发突变--一只白眼雄果蝇(果蝇的眼睛在正常情 况下是红色的)。摩尔根一直把它称做“我发现的那只白眼雄果蝇”,但据传说, 真正的发现者是布里吉斯,他在把一个装有几百只果蝇的牛奶瓶放进消毒炉中销 毁之前,发现其中一只长得与众不同,被保留了下来。布里吉斯虽然是个色盲, 却以眼力敏锐著称,以后还发现了许多果蝇突变。这只白眼雄蝇与红眼(正常) 雌蝇交配,其后代(F1代)不管雌雄都是红眼(事实上,在1240只后代中, 有3只白眼雄蝇,显然是由于新的突变导致,忽略不计)。将这些F1代红眼雌 雄交配,产生的F2代中,所有雌蝇都是红眼的,但是雄蝇却大约有一半是红眼 的,一半是白眼的。让最早的那只白眼雄蝇与F1代的红眼雌蝇交配,得到的F 2代,雌雄都有红眼和白眼,而且数量大致相等。 如何解释这个现象?当时已经知道果蝇的性别由一对染色体决定,即雄蝇是 XY,产生X和Y两种等量的精子,雌蝇是XX,只产生X卵子。如果决定白眼 的基因是一个在X染色体上的隐性基因(w),就可以解释上面的遗传现象。第 一只白眼雄蝇(wY)和红眼雌蝇(WW,W表示决定红眼的显性基因)交配, 产生的女儿是Ww(红眼),儿子是WY(也是红眼)。让他们自交,后代中雌 蝇都是红眼(一半是WW,一半是Ww),雄蝇则一半是红眼(WY),一半是 白眼(wY)。让第一只白眼雄蝇(wY)与其女儿(Ww)交配,则后代种雌 雄各有两种:Ww(红眼)和ww(白眼)雌蝇,WY(红眼)和wY(白眼) 雄蝇。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解释的。但是摩尔根一开始还很不情愿承认基因就在染 色体上,在1910年首次报告这个发现的论文中,错误地假定白眼基因(w) 是一个独立的但又与X染色体一起遗传的因子,但是这个假说的预测与进一步的 实验结果不符。在1911年的另一篇论文中,摩尔根才承认白眼基因就在X染 色体上。 在迈出了这一关键的一步之后,进展就是日新月异的了。到1915年,摩 尔根实验室已发现了85种突变基因的遗传,根据在遗传实验中它们是自由组合 还是连锁,可分成四组(连锁群),而细胞学实验发现果蝇恰好有四对染色体 (三对常染色体和一对性染色体)。这个结果说明了基因不仅在染色体上,而且 在同一对染色体上的基因将会一起遗传。但是实验也发现,连锁往往是不完全的。 如果AABB与aaBB杂交,其后代(F1代)为AaBb。假定A和B在同 一条染色体上(相应的,a和b在另一条染色体上),只能产生AB和ab两种 配子,那么让F1代AaBb与aabb回交,应有一半是AaBb,一半是a abb。但是实验结果往往是,虽然以这两种为主,却有一小部分出现了重组现 象(AAbb,Aabb,aaBB,aaBb),似乎基因从一个染色体跑到 了对面的另一条染色体上了。早在1909年,细胞学家就已观察到,在减数分 裂过程中,同源染色体之间似乎发生了片段交换,这一现象要到1931年才得 到细胞学实验的最终证实。不过,这次摩尔根已不要求有过硬的证据,也开始提 出假说了。他在1911年的论文中,提出了两条假说:基因在染色体上有固定 的位置,而且是线性排列的。如果假定交换可以在染色体的任何位置发生,那么 在染色体上的任一片段内部发生交换的几率,将取决于它的长度,或者说,该片 段越长,在它内部发生交换的几率就越高。这样,就可以根据一对基因发生不连 锁的频率,来推算它们之间在染色体上的距离,从而确定它们在染色体上的相对 位置,而在考虑了同一条染色体上的多种基因之后,又可以确定各个基因在染色 体上的绝对位置。在1911年下半年,斯特提万特在与摩尔根的一次谈话中, 突然有了这个天才的设想。当时年仅19岁的斯特提万特后来说,他做为一名本 科生就已对遗传学研究做出了这么重大的贡献,使得他的人生面临着一大难题: 在他成年之后,还如何能做出第二个同样重大的贡献? 现在连基因在染色体上的位置都可以计算出来了,但是摩尔根实验室仍然继 续寻找基因在染色体上的证据,直到1916年布里吉斯发表题为《非分离现象 之为染色体遗传学说的证明》的论文,才被认为是为染色体遗传学说提供了最后 的证明。布里吉斯的证明同样与白眼突变有关。让红眼雄蝇(WY)和白眼雌蝇 (ww)交配,F1代应该产生红眼雌蝇(Ww)和白眼雄蝇(wY)。但是偶 尔也会有数量极少的白眼雌蝇和红眼雄蝇出现,这种红眼雄蝇是不育的,但是白 眼雌蝇则可育。让后者与正常的红眼雄蝇交配,后代中这种特殊的白眼雌蝇和红 眼雄蝇的数目增加,大约占4%,这时候红眼雄蝇是可育的。 布吉里斯是这么解释这个现象的:在第一只白眼雌蝇(ww)产生卵子时, 有极小一部分卵子得到了两个X染色体(即“非分离”),相应的另有一部分卵 子没有X染色体(以O表示)。这两种卵子与正常红眼雄蝇(WY)的精子结合 后,有四种结果:Www,WO,wwY,YO。其中Www和YO不能存活, wwY表现为白眼雌性,WO为红眼雄性,但因没有Y染色体而不育。特殊的白 眼雌蝇(wwY)产生的卵子中,有46%是wY,46%是w,4%是ww, 4%是Y,与正常的雄蝇(WY)交配,就会有2%是白眼雌蝇(wwY),2 %是红眼雄蝇(WY),后者染色体正常,所以可育,但是与正常的雄蝇不同, 它从父亲那里得到了X染色体,而从母亲那里得到了Y染色体。布吉里斯不仅对 这个解释做了遗传学的验证,也做了细胞学的检测。他用显微镜检查果蝇的卵巢 和睾丸切片,发现F1代从非分离卵子得到的红眼雄蝇的确没有Y染色体,而白 眼雌蝇则多了一条Y染色体。 这样,布吉里斯就从遗传学和细胞学两方面,证明了白眼基因(w)的确是 在X染色体上。在这个“最后证明”之前,在1915年,摩尔根、斯特提范特、 穆勒和布里奇斯合著的《孟德尔遗传学的机理》一书就已收集了详细的资料论证 了染色体遗传学说的正确性,这个“最后证明”其实只是个蛇足。但是奇怪的是, 在当时,除了细胞生物学家,大多数生物学家都不接受染色体遗传学说。在20 年代的英国,虽然贝特森在访问了摩尔根实验室以后改变了立场,有一种说法却 是:有七个相信染色体遗传学说的人,就有七百个持反对意见的人。这究竟是怎 么回事? 如果相信基因是在染色体上,那就要相信是一种化学物质在控制着生物的遗 传。当时的生物学家,则还大都或多或少抱着活力论的观念,相信生命之中有特 殊的活性物质或活力。如果将生命现象还原为化学现象,令人难以接受。对还原 主义的抵制,恐怕是抵制染色体学说的一个重要因素。苏联的米丘林-李森科主 义者虽然是从政治上反对染色体学说,而其借口,也同样是染色体学说的哲学观 是“片面、孤立、静止的”。即使摩尔根本人,在基因究竟是化学物质实体还是 仅仅是理论推导这个问题上,也摇摆不定。正是由于信心不足,使得摩尔根、斯 特提范特和布里奇斯在1915年之后还在挖空心思证明染色体学说的正确性, 寻找种种看上去与该学说不符的例外,然后以该学说做出解释。1915年之后, 摩尔根实验室只是在研究旧问题,已没有新的突破。只有缪勒充满自信地独辟蹊 径。他在1915年以一篇研究多种连锁基因的交换现象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后, 离开了摩尔根实验室,独立研究基因的突变问题,并最终于1926年在德州大 学奥斯丁分校任教授时,发现了X射线能诱发基因突变,为遗传学研究开拓了一 个全新的领域。缪勒坚信基因是一种决定遗传的超显微的化学分子。他对基因的 化学本质的探讨对遗传学研究有深远的影响,不仅建造了概念框架,确定了实验 方法,更重要的是提出了新的问题,为未来的研究指明了方向。他的许多猜测, 后来都被分子遗传学的研究证明是正确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第一个分子遗 传学家。 2001.5.26. (寄自美国) ◆               书癖大盗 ·泽熙·   在当今盗书者的万神殿里,还没有人可以与美国的史蒂芬·布卢姆伯格( Stephen Carrie Blumberg)相匹敌。他藏书成癖,也 窃书成癖,是一个少有的书洋大盗。他的案例可以提供多方面的启示,尤其是对 那些偏好收藏书籍的人。   19世纪的法国作家福楼拜(Guctave Flaubert),在他 的短篇小说《藏书癖》里,描写了一个嗜书如命的西班牙珍本收藏家贾科莫, “他爱书就像守财奴爱财宝,就像父亲爱女儿,就像国王爱王冠”。   我最近重读这本小说,发现这个虚构的人物竟和美国20世纪的盗书“冠军” 布卢姆伯格相似。尽管一个是虚构的,另一个是真实的;一个在19世纪的西班 牙,另一个生活在20世纪的美国;一个具有藏书癖,另一个具有盗书癖。不妨 做一番比较。 作家的描写与世人的观察   贾科莫粗识文字,当时30岁。布卢姆伯格仅仅念完高中,21岁开始偷盗, 41岁被捕。   贾科莫除了旧书商和旧货商,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他沉默寡言,耽于幻 想,愁闷不乐;他只有一个想法、一种爱好、一种激情:书籍。”布卢姆伯格过 着隐遁与厌恶社交的生活,常常开着老式的卡迪拉克或卡车四处游荡,偷书、盗 书、窃书,目的只有一个,无休止地丰富他的书藏,不疲劳地满足他的藏书癖。   贾科莫只有在竞卖罕见珍奇图书的日子,才不再是麻木不仁与滑稽可笑的人, “他的眼睛闪耀着喜悦的光芒,他跑呀、走呀、跺脚呀,他几乎不能克制自己的 快乐、担心、焦虑与痛苦。”布卢姆伯格大概只有在盗书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激 情,在图书馆里,他或者躲避或者关闭警报系统数次,以观察安全的反应。有时 在通风管道里蠕动,有时在电梯的缆绳上爬动,有一次差点被突然开动的电梯压 碎。   贾科莫在那些灼热的激动的夜晚,都是在书堆里度过。“他在书库里跑来跑 去,跑遍了一排排书架,欣喜若狂,陶醉其间。”布卢姆伯格的习惯也是通宵阅 读,有时打个盹,醒来就开始阅读;瞌睡醒来,继续阅读,从未有过完全的睡眠。 但他阅读的是书目,以发现重要的书籍,谁出版、谁收藏等,而不是学习书中的 知识。   贾科莫有时会用发抖的双手触摸着又热又湿的木书架。“他梦想把自己的图 书室办得跟国王的图书馆一样大。当他把目光投向书架间宽敞的通道,满眼看到 的都是书!他抬起头呢?看到的是书!他低下头呢?看到的还是书,左边和右边 都是书!他的呼吸该是多么顺畅!他又是多么自豪,多么能干!”   布卢姆伯格把盗来的书整齐地摆放在自己的小楼房里,17个房间中有9间 填满了书籍。在13英尺高的房间里,86个书架从地板伸到天花板,书籍排放 得整整齐齐,并根据他自己的目录系统进行了编排。他也许和贾科莫具有同样的 梦想,感到同样的“顺畅、自豪、能干”,甚至雄心勃勃地想成为“20世纪最 大的珍本书书盗”。   布卢姆伯格的行为都是接触过他的人的描述,如在审判过程中采访过他并将 其收入《文雅的疯狂》一书的作者巴斯班埃斯;在监狱中采访过他的菲利普·韦 斯(Philip Weiss),并发表了颇有影响的《书盗:藏书癖的一个 真实故事(史蒂芬·布卢姆伯格案例)》一文(见《哈泼斯月刊》(Harpe r’s Magazine)1994年1月),以及经手过此案的前美国联邦 调查局成员等。同时,也不得不钦佩我们现实主义大师福楼拜的笔力。 书癖   癖,积久成习的嗜好,只是有些过份,如:洁癖、睡癖。过去的人把嗜赌的 叫“盘龙癖”、戏称嗜鸦片的叫“烟霞癖”、惧内严重的叫“季常癖”。胡适之 博士就曾经在《〈水浒传〉考证》中称自己有点“历史癖”和“考据癖”。   书癖有多种:爱书癖、藏书癖和盗书癖等等。   爱书癖和藏书癖有什么不同?福楼拜有一个区分:“不!这根本不是他喜欢 的科学……;他喜欢一本书,因为那是一本书,他喜欢它的气味、外形与标题。 在一份手稿里,他喜欢的就是它难以辨认的久远的日期,稀奇古怪的哥特体字 母……。”可见,藏书癖是喜欢书中的一切,除了其中的科学与知识。贾科莫与 布卢姆伯格都属于这一类。   爱书癖则把吸取知识放在第一位,刘禹锡《送周鲁儒赴举诗》中“童心便有 爱书癖”,以及《晋书·卷三十四·杜预传》里杜预有爱《左传》这部书的癖好, 这大概讲的是爱读书中的内容。爱读书的人不一定都有藏书癖,例如钱钟书先生, 就把书藏在肚子里。为了不至于离题太远,我只有撇下这个话题。   这里要说的,只有两种:藏书癖和盗书癖;英语里也分得清清白白:“bi bliomania”和“bibliokleptomania”。“bib lio”实际上是一个希腊词根,与书籍有关;“klept”就是偷窃的意思, 他们都有一个“疯狂”的词尾“mania”。   书,尤其是珍、善、孤本,对藏书的人来讲,有无法抵御的诱惑,藏书可以 成为强迫的积习、一种偏嗜,激起躁狂的收集天性,古今中外都一样。大凡嗜痂 成癖者虽不是疾病,但也距离疾病不远。法国精神病科医生罗拉说:藏书癖不是 精神病,但可以“与精神病的一些范畴联系起来”,有收藏癖的人可能因“着魔 般的神经症状而痛苦”。本杰明·富兰克林就称书籍收藏是一种“最文雅的疾病”。   自古以来,藏书家对拥有书的热情从未衰减过,早在公元前3世纪,托勒密 ·索特三世(Ptolemy III Soter)就力图收集五十万部卷帙 填充亚历山大里亚图书馆。即使在数码时代,藏书家对书的情感也一如既往。不 过,也总有人从顶礼膜拜变化到贪婪,也是一如既往。   盗书癖和藏书癖有着惊人的相似,尽管他们有云泥之别。   藏书,通常是清静的,不会象体育运动那么喧闹,但也不乏“狂热”,精神 的狂热;盗书也是一样,偷偷摸摸的,盗书癖作为一种强制性的行为,同样不乏 “疯狂”,甚至毁掉生命。不同的是,藏书家是令人尊敬的,“盗书家”则令人 齿寒,给其他爱书的人布下阴影。 无可抵赖   藏书、爱书而不盗书,这是藏书家的美誉之源;有的人盗书、贩书而不藏书, 是地地道道的书贼,就是把英语盗书狂中的“书”字根去掉,和具有窃盗癖(k leptomania)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对于这样的癖嗜,人们无话可言。 但有的人盗书只是为了藏书,这就引起讨论的话题。   盗书似乎与盗窃钱财不一样,而盗书又不卖,似乎与倒卖牟利者又不一样, 因此多少有人对布卢姆伯格“犯罪性的藏书癖”动了几分恻隐之念。如有人说他 没有利用他的“天赋”去盗用钱财。   还有许多人不大倾向把盗书看作是犯罪,不过是满足个人的嗜好。孔乙己有 言:“读书人的事”。不过,这是否可以成为盗书之“理”?   想拥有而不得,于是心生窃念,由藏书癖变成盗书癖,也因此就过了嗜好的 边界,成为公众利益和法律问题,尤其是那些挺而走险、不惜代价,甚至触犯刑 法的恶癖者。在审判过程中采访过布卢姆伯格评论道:“他是一个历史的案例, 由爱书者(bibliophilia)变为藏书癖(bibliomani a),由爱书迷(book lover)变为盗书贼(biblioklep t)的。”由书迷到书狂,他越过了法律的杠杠。   当代最典型的案例也非“收藏家”布卢姆伯格莫数。20年的盗书生涯使臭 名昭著的“布卢姆伯格藏书”拥有23600本珍贵书籍和手稿,全部盗自32 7个图书馆或博物馆,跨越美国的45个州、哥伦比亚特区,以及加拿大的2个 省,重达19吨、价值530万美元。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全部清查了他 在爱荷华州奥图姆瓦(Ottumwa)附近的住所,用了879个纸板盒才搬 走所有的藏书。   布卢姆伯格也许多少说服过自己这不是偷,而是“营救”这些书;也许他也 不希望被看作是一个贼,而希望被看作是一个书籍“外借”的保管员,并说过: “有一天会交给其他人。”听上去好像只是“借”,就象余光中先生所说的“雅 盗”,但“雅盗”也是盗。孔乙己被人“吊着打”,现在的中国流行罚款,布卢 姆伯格除了罚款还走进了班房。 法网恢恢   古人说:“多行不义必自毙。”早在1974年,布卢姆伯格在警察那里就 有许多小的记录,如盗窃、擅自闯入,等等。尽管他盗书时工于算计和老练狡猾, 不断从报纸上收集剪贴各种图书馆的馆藏,仅从哈佛图书馆就盗取了670本书。 而且他还是扭锁“专家”,白天观察图书馆,晚上回来盗书。   1988年,他闯入加利福尼亚大学利佛塞德分校安全区被拘捕,并侥幸逃 脱。他偷窃并多次使用了明尼苏达大学一个教授的身份卡,只是换上了自己的照 片,化名为“姆克久”(McGue)。但华盛顿州立大学的一名校园警官洪茨 伯里(J Steve Huntsberry)开始调查校园荷兰图书馆窃书 状况时,猜测到盗书者可能与利佛塞德分校拘捕的是同一个人。通过指纹,他把 布卢姆伯格的犯罪记录拼凑到了一起,并送到美国联邦调查局。   1989年,联邦调查局获得搜查证,1990年3月布卢姆伯格被捕,1 991年1月陪审团只用了4个小时就认定他有罪,法官判他“非法偷运财产跨 越州界”而判71个月的徒刑,罚款20万美元。不过,1995年12月被提 前假释。   出狱以后,他无论走进那个图书馆或书店,都必须提前3个小时通知警方, 并向当地管理人员出示法官的一封警告信,上面写着有关布卢姆伯格的盗书癖及 其罪行,允许进行搜查等。   但事情仍然没有结束,盗书上瘾是布卢姆伯格难以改变的痼癖。1997年 12月他再次被逮捕,因盗窃古玩家具而被判三级盗窃罪。美国爱荷华州波尔克 县的陪审团,只讨论了一个小时,就认定他有罪。   他本来被判坐牢8个月,但提前一个月于1997年11月获得释放,但同 年12月当他和一个同谋从一座空空的公寓逃走时第三次被警察逮捕,陪审团判 定他有罪。显然,布卢姆伯格不仅对书有癖好,而且偏好所有维多利亚式的古物。 这次他偷窃的目标是废弃大楼里的黄铜门旋钮、天花板灯具和装饰木头模型。实 际上,在他“辉煌”的时候,也常常从旧大楼里偷窃这些东西排放在自己的住所 里。 人道关注   布卢姆伯格的案子至少揭示了图书馆的许多漏洞,可以另外写一篇文章。尽 管他的偷盗罪行难逃法网,但是分析他的精神病理状况却有广泛的价值,可以警 示来者。   无论是采访过他的巴斯班埃斯还是韦斯,都试图从人道的角度对他予以关注。 例如,尽量揭示他生活的真实状况,让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争辩他的动机 “偷书是因为他爱书,而不是作为赚钱的一个方法。”布卢姆伯格有相当富裕的 家庭背景,每年不用工作就可以获得私人收入从5万美元到8万美元不等。据说, 这并不够用,但他从来没有卖过书。布卢姆伯格有精神分裂的病史,辩护律师力 图从精神错乱的角度来解释他怪癖的生活,要求法庭因精神病的原因不要给一个 盗书癖的人定罪。   当他第三次被定罪以前,巴斯班埃斯又一次对他进行了采访,布卢姆伯格有 一段自白:“是的,我所做的这一切,不仅是书,也有门、窗和旧房子……。是 的,我相信我是。不过,那也许对我来讲是合理的。我大概是,对,让我这样说 吧:它们对我也许是从多个图书馆的租借。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也这么考虑,但我 是这么看的,因为我总是打算把每一件东西都送回去。我并不遗憾我的收集,但 我遗憾我没有考虑到其他人。因此,出这个发面看,我不会再干。”人们注意到, 巴斯班埃斯接受自己有藏书癖的说法,但反复采用“借”,而回避“偷”(st eal)这个词。   从藏书癖患者的角度看,布卢姆伯格的确有许多爱书迷的特徵,有人称他为 “真正的”爱书者,或者臭名昭著的爱书者。   1998年10月14日《中华读书报》上翻译转载的《藏书癖患者症状和 起因》是一篇对精神病科医生乔治·朗泰里·罗拉的访谈录。其中说道藏书癖是 否病态的划分:热爱书籍和拥有一个书房,毫无病态可言。什么时候才变成病态 的呢?“当书成了一种不再被人阅读的物品的时候。如果有几万或者几十万册书 的话,是不可能都读的。倒能够从中看到另一种着魔般的倾向,就是把它们排列 得十分整齐,或者相反地堆得到处都是。”   这段描述只要加上布卢姆伯格的名字就象描述他本人一样,他是一个典型的 藏书癖患者。1998年,他已经藏书2万多册,不可能全部读完,而且经常游 荡四方也不可能专心读书。书籍对他已经成了一种不再被阅读的“物品”,但他 却把它们“排列得十分整齐”。   藏书癖是否可以治愈?罗拉认为:“不能,不过可以改善,使他们少藏些书, 不把钱都花在这上面,对别的事情发生兴趣,这样就能使他们在社会上生活下去 了。严重的藏书癖患者有点像赌徒。当他们把全部生命都投入其中的时候……。”   罗拉教授的话没有说完,我想接下去大概是“可怕的”之类的话。对于那些 从藏书癖转化为盗书癖的人来讲,也许更“可怕”。他们不仅会毁灭自己的全部 生命,也可能对他人和社会带来损害,这是每一个爱藏书的人都应该引以为戒的。 (2001年1月27日于美国) 【网萃】∽∽∽∽∽∽∽∽∽∽∽∽∽∽∽∽∽∽∽∽∽∽∽∽∽∽∽∽∽∽∽ ◆              音乐文本 ·向刚· (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三十多岁的朋友可能还记得《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歌。这首张枚同作词、 谷建芬作曲的歌,在八十年代初传唱一时,到现在还能哼几句。 当时是什么“语境”呢? 粉碎了“四人帮”,文革过去,平反冤案,解放思想,新时期开始了。国家 把“在本世纪末建成四个现代化”作为主要目标。华国锋的“洋跃进”计划出台, 郭沫若呼喊“科学的春天来了”,徐迟说:现代化需要现代派(其实他对现代派 有误读),叶永烈幻想《小灵通漫游未来》……在叶永烈的笔下,未来--实现 了“四化”的世纪末--“天气完全由人工控制,晴雨随意,‘天听人话’;天 空上高悬人造月亮,从此都市成了真正的不夜城;家家都有机器人充当服务员; 人的器官可以像机器零件一样调换,从此人‘长生不死’……”(《后记》)  《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就在这时出现了。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 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美妙的春光属于谁? 属于我,属于你,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的第一段有五十年代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影子,仿佛文革十年被砍 掉了,灾难与伤痛被遮蔽了,五十年代的红领巾直接变成了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雏气未干,纯净明媚,天真烂漫如“祖国的花朵”。 这里主词是“我们”这个代表集体、集合、共性的词,个人、个性、差异被 抹去了。作者个人的喜怒哀乐被隐藏得干干净净,没有作者个人的声音,只有我 们熟悉的宏大叙述的声音。现在,这类声音在董文华、彭丽媛、宋祖英那里还可 以听到。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要靠 我,要靠你,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歌的第二段展望未来的景象:一个美不胜收的新天地。在这里,世纪末等于 实现四化,等于未来的美丽新世界,等于………… 对这个尽善尽美的新世界的描述没有《小灵通漫游未来》那么具体。也许, 当时的作者也不清楚现代化究竟是什么样,只好用“春光更明媚”,“处处增光 辉”这样的虚词敷衍了事。而“实现(追求)现代化(现代性)对中国的社会, 经济,伦理,生活方式将产生什么影响”,更是作者未曾探究的问题。 …………… 二十年过去了。已经到了歌中唱的“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时候了。   现代性及对现代性的追寻,真的象歌曲唱的那样简单吗?                              (二)《我的1997》 艾敬于1992年创作演唱了《我的1997》,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文本。 歌曲用第一人称讲述一个女孩的成长,希望和烦恼,可以当自传体的民谣歌曲听, 也可以当作一个关于中国遭遇西方,寻找现代性的“民族寓言”来读。   “我的音乐老师是我的爸爸,二十年来他一直呆在国家工厂。妈妈以前是唱 评剧的,她总抱怨没赶上好的时光。少年时我曾因唱歌得过奖状,我那两个妹妹 也想和我一样。”--女孩平静地讲述她的家庭(历史)和环境,“国家工厂” 、 “评剧” 、“奖状”这些意象,指称传统的中国。   “我十七岁那年离开了家乡沈阳,因为感觉那里没有我的梦想。我一个人来 到陌生的北京城,还进了著名的王昆领导下的‘东方’。其实我最怀念艺校的那 段时光,可是我的老师们并不这么想。”--女孩出走了,“因为感觉那里没有 我的梦想”。“出走”是个极富象征性的意象,离开家乡到陌生的地方寻找“梦 想”,少女的自我在觉醒。而“梦想”是什么呢?她并不清楚,朦朦胧胧的。   “凭着一副能唱歌的喉咙啊,生活过得不是那么紧张。我从北京唱到了上海 滩,又从上海唱到曾经向往的南方。我留在广州的日子比较长,因为我的那个他 在香港。”--经过一路寻找,一个指称异质文化(西方)的意象“香港”出现 了。大门轰然打开,少女长大了,“梦想”清楚了。 “什么时候有了香港?香港人又是怎么样?”--伴唱的副歌(复调)出现 了对“香港”这个异质文化的好奇和探究。   “他可以来沈阳,我不能去香港。”--东西方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决定了主 动权在西方那里。 “香港,香港,那香港,人人说应该出去闯一闯。香港,香港,怎么那么香? 听说那是老崔的重要市场。”   “让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给我盖上大红章!”--曾经被认为是腐朽没落一 天天烂下去的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现在成了“怎么那么香”的“重要市场”, 一个“应该出去闯一闯”的地方。祈求的语气直接而热烈。指称传统中国的意象 “大红章”再次出现,东西方的距离、差异仍然存在。   “1997快点到吧!八百伴的衣服究竟怎么样?1997快些到吧!我就 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1997快些到 吧!和他去看午夜场!”--代表西方的意象“八百伴” 、“Hong Kong” 、 “红勘体育馆”、“午夜场”蜂拥而来,具体而清晰。在这里,少女(中国)对 西方(现代性)的认同、期盼、投奔和拥抱是义无反顾、欢呼雀跃的。   歌曲经过起承转合:少女中国的平静生活,觉醒出走,一路追寻,遭遇西方, 梦想清楚了,目标明确了,那就是--“现代性”。 歌曲结尾,艾敬用笑嘻嘻的声音哼出了她全部的希望和最大的憧憬:“嘟…… 1997!1997!1997!1997!--” “现代性”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                (三)《千万次的问》 《千万次的问》是电视连续剧《北京人在纽约》的片头曲,冯小刚,郑晓龙, 李晓明词,刘欢作曲并演唱。 这首歌是爱情歌曲吗?歌中的“你”指妻子郭燕?不对,用不着“千万里追 寻”;指阿春?也不对,与郭燕离异,和阿春好是未曾预料的,是到纽约以后的 事。在我看来,歌中的“你”是指“我”的“纽约梦”或“美国梦”(参见小说 序言),也就是艾敬的《我的1997》里的那个“梦想”,一个非西方国家的 “现代化之梦”。在歌中,“我”(指称中国)对“现代性”的感受比《我的1 997》要复杂得多,深刻得多。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可是你却并不在意。你不像是在我梦里,在梦里你是 我的唯一。” “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 问我到底爱不爱你?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问自己是否离得开你?” “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可是你 却依然是你。” “Time and time again, you ask me问我到底恨不恨你?Time and time again, I ask myself问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好在哪里?” 由于西方率先发展了现代化工业,在权力关系中占据了优势地位,并进行全 球化的扩张,摧残了非西方的所有工业,这一点改变了整个形势。迫使非西方国 家不得不将“现代性”作为普遍性的东西,走上发展现代化之路。这个“现代化 之梦”就是“我”(中国)“千万里追寻”的“唯一”的“梦”。   来到纽约的北京人--“我”,通过切身经历,对“现代性”及自己提出了 质疑:“问我到底爱不爱你?”“问我到底恨不恨你?”片头的旁白告诉我们, 纽约(西方)既是天堂,也是地狱:如果你爱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竹内好在谈到现代性的问题时曾指出:“对非西方民族而言,现代性首先意 味着一种自己的主体性被剥夺的状态。”在二十世纪,“纯粹的”中国已不可能 存在。“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   对于第三世界国家而言,除了该不该西化之外,还有个能不能西化的问题。 处于权力优势一方的西方不可能友好地任凭非西方的发展,反而凭借其强大的政 治,经济,军事和文化权力,对第三世界国家加以剥夺,控制,阻挠和封锁,使 得东西方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正在加大。“可是你却依然是你”。   而且,东方为了看出自己的本质(国民性),也必须使用西方的二元对立的 方法,以他者(西方)作为普遍性的所在来看出自己的特殊性;甚至,东方对西 方的反抗--强调自己的特殊性以及通过这种特殊性发展出普遍性的能力--也 只能加强西方的逻辑和权力!--“我今生看来注定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 然而,非西方又不能因为这种异化(及悖论)而停止发展,放弃发展只能走向动 乱和死亡。这就是二十世纪非西方国家面临的真实的历史情境--“问自己是否 离得开你?”  Paul Harrison在《第三世界》(Inside the Third World)这本书中指出: (非西方国家)争取发展的过程,为之奋斗的人民的命运,是一幕世界性的悲剧, 它涉及几十亿人,涉及我们的希望和挫折,努力和失败,痛苦和冲突。这是我们 时代的中心事件…… “问自己你到底好在哪里,好--在--哪--里?”               (四)《当爱已成往事》   陈凯歌的《霸王别姬》是个大题目,“不贤者识其小”,这里只能谈谈片尾 的插曲:《当爱已成往事》。这首由李宗盛作词作曲,林忆莲李宗盛演唱的情歌, 缠绵悱恻,伤感迷惘;表面上讲述一个不胜今昔的爱情故事,换个角度看,也许 讨论的是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的关系问题。   歌曲里,女性的声音(形象)隐喻传统文化,男歌手对“你”的无限眷恋和 伤逝,流露出在传统和现代的裂缝中苦苦追寻的中国人的文化恋母情结。正如美 国著名文化评论家Fredric Jameson说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 象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内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 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  把这首歌词,同其他“文本” 对照来读,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女: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底。 (陈寅恪: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 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受之苦痛亦愈甚……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 钜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   真的要断了过去,明天要好好珍惜,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吴宓: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 维持并发展此理想,遂不得不重效率,又不得不计成绩,不得不谋事功。此二者 常互背弛而相冲突,欲强以己之力量兼顾之,则譬如二马并弛,宓以左右二足分 踏马背而挚之,又以二手紧握二马之缰于一处,强二马并肩同进。然使吾力不继, 握缰不紧,二马分道而奔,则宓将受车裂之刑矣。)   男: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   (周作人: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却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   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鲁迅: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喑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 轩辕。)   你不曾真的离去,你依然在我心里。   (胡适:系统地和带批判性地“整理国故”是中国“文艺复兴的一个部分”。)   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钱钟书:余身丁劫乱,赋命不辰。国破堪依,家亡靡托。……予侍亲率眷, 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蚁聚。忧天将压,避地无之,虽欲出门西向 笑而不敢也。销愁舒愤,述往思来。记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   因为我,仍有梦,依然把你藏在我心中。   (沈从文:俗说凤凰不死,死后又还会再生。)   总是容易被往事打动,总是为了你心痛。   (舒婷: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我是你额上 熏黑的矿灯/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把纤绳深深/勒进你的肩膊/--祖国啊!)   女:别留恋,岁月中,我无意的柔情万种,不要问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 是否言不由衷。    (崔健: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干枯。我要永远这样陪 伴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女:为何你不懂?男:别说我不懂!女:人生有爱就有痛,男:有爱就有痛!       (毛泽东: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 不朽!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抗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 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女: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男:没有你会不同。   (张承志:我一直想,文明的战争结束时,失败者的废墟上应当有拼死的知 识分子。我讨厌投降,文明战场上知识分子们把投降当专业,这使我厌恶之极。)   女:我好害怕你泪眼朦胧,男:泪眼朦胧。   (海子:用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在沙滩上写下:青春。然后背起衰老的父 亲/时日漫长 方向中断/动物般的恐惧充塞着我们的情歌//谁的声音能抵达 秋之子夜 长久的喧响/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秋已来临/没有丝毫的 宽恕和温情:秋已来临)   女:忘了我就没有痛。男:忘了你也没有用。   (艾敬:1997快点儿来吧,八百伴衣服究竟怎么样?1997快些来吧, 我就可以去Hong Kong!1997快些来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1997快 些来吧!和他去看午夜场!)   合:让往事留在风中。   (马克思:但是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如果亚洲的社会状态没有一个根 本的革命,人类能不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不能,那么,英国不管是干出了多 大的罪行,它在造成这个革命的时候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这么说 来,无论古老世界崩溃的情景对我们个人的感情是怎样难受,但是从历史观点看 来,我们有权同歌德一起高唱:“既然痛苦是快乐的源泉,那又何必因痛苦而伤 心?”)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唐 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应帆、杏儿、亦歌、一华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www.xys2.org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和“新语丝之友”,请到: http://www.xys.org/subscription.html http://www.xys2.org/subscriptio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