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1/11 (第九十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中国店:www.chinastore.com        ※ ※                                 ※ ※※※※※※※※※※※※※※※※※※※※※※※※※※※※※※※※※※※                    §  【卷首诗】              §  坐在红色的海床上                    §  西 棣:坐在红色的海床上       §    ·西 棣·                    §  【网讯】               §  今夜,手挽自己哀痛                    §  从大海中醒来 【牛肆】               §  拨动亚热带的钟摆                    §  雷电折断家乡的阳光 虎 子:也谈张学良          §  家乡的野风扑灭我头顶的灯 解 聪:音乐这个东西         §                    §  今夜,我将离开大海 【丝露集】              §  离开我蓝色的胃                    §  我痛恨用肚皮思考的怪兽 金 木:晚钟             §  今夜,无头的圣人将自己砌在墙中 赋 格:茫崖记(3)         § 路 离:软弱             §  今夜,我坐在红色的海床上                    §  我的脑袋蓝蓝的空空的 【网里乾坤】             §  行将就木,一身轻松                    §  我从身上抽出所有骨头 亦 歌:九一一后的古兰经热      §  抱着它像抱着抽象的儿子 刘正山:陈寅恪:经济史学与史学经济  §                    §  西风 西风 【网萃】               §  抚平我周身毛发                    §  我是一个幸福的野人 何葆国:土楼乡村小说选载       §  我会野给你们看      来过一个客         §      疯长的柚子树        §  (寄自中国大陆)      刘家用不死汤        §                    § 【网讯】∽∽∽∽∽∽∽∽∽∽∽∽∽∽∽∽∽∽∽∽∽∽∽∽∽∽∽∽∽∽∽ ★ 10月31日、11月3日和11月4日,方舟子分别在厦门大学、中国科 学院研究生院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做了题为《以“科学”和“爱国”的名 义——学术腐败在中国》的报告。做为今年巡回演讲的最后一战,方舟子将于 11月18日(星期天)下午2点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UCSD)做同题 报告,地点:Gallery B of Price Center (2nd floor),主办:UCSD中国 学生学者联谊会。 ★ 10月27日,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四次会议做出 《关于修改〈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的决定》,据此决定,历时近三年的著 作权法修改工作圆满完成,《中华人民共和国著作权法(修正案)》正式得以审 议通过。在权利内容方面最大的修订是增加了信息网络传播权。修正案引进了关 于技术措施和权利管理电子信息的规定,前者指法律禁止未经权利人许可故意避 开或者破坏权利人为其作品、录音录像制品等采取的技术措施,例如通常所说的 加密措施;后者指法律禁止未经权利人许可故意删除或者改变作品、录音录像制 品的权利管理电子信息。这两项规定是保证电子环境下,特别是网络环境下著作 权和邻接权安全的措施。计算机软件、信息网络传播权的保护办法由国务院另行 规定。 ★ 据中新社报道,北京11月8日,e龙公司诉搜狐公司侵犯著作权一案在北 京终审审结。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认定,搜狐网上所登载的6万余字的文字作品 和6张照片属侵权内容。为此,法院判定搜狐公司连续10天全天24小时在其 网站主页上刊登致歉声明。   e龙公司原审诉称,该公司从1999年8月开始,组织人员对上海、成都、 杭州等城市的饭店、咖啡店和酒吧的有关情况进行了调查,将得到的资料编辑整 理登载于网上。后发现搜狐公司的网站上出现了与e龙公司网站内容相同的网页。 于是,e龙公司请求法院判令被告停止侵权,公开道歉及对此进行经济赔偿。   搜狐辩称,原告的网页内容不具备独创性,故不能构成作品,e龙公司所称 的“调查”也不是作品的创作。搜狐还称,其网页上的内容是独立收集整理的, 因此并不存在侵权行为。   北京市第一中级法院终审认定,e龙公司的网页内容具有独创性,受著作法 保护,而被告搜狐公司称该网页内容是由其自行收集完成的证据不足。故驳回搜 狐公司上诉,维持搜狐向e龙赔款6000元人民币和公开致歉10天的原判。 【牛肆】∽∽∽∽∽∽∽∽∽∽∽∽∽∽∽∽∽∽∽∽∽∽∽∽∽∽∽∽∽∽∽ ◆            也谈张学良              ·虎子·   张学良上月在夏威夷去世。他出生在二十世纪的头一年(1901年),距 今刚好整整一百年。依传统中国算法,老人今年整一百零一岁。这一百年对中国 而言,照史学家黄仁宇的说法,是“由走兽化为飞禽”的一百年。而这位与世纪 同庚的老人,不但目睹了这个蜕变的过程,更参与其中,在关键时刻两度扮演了 推手的角色。1930年张率十多万东北军入关武装调停中原大战,促成了中国 自清亡以来第一次名义上的统一;1936年的西安事变,则促成了国共罢兵, 为全面抗战拉开了序幕。也难怪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头一年,当他平静地在异国去 世时,还是惊动了海峡两岸的领导人。   这位让中国近代史连转两个大弯的“少帅”,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不少人拿他跟老帅比,觉得他是个新式人物,与当时其他军阀不同。此话 我只同意一半。与中国老于世故的诸多政客军阀相比,他确有与众不同之处,但 这“不同”的根源却是十分古老的。像他这样的人物,受来自中国文化中“侠” 的传统的影响多些,受“儒”的传统影响反而小。他曾形容自己对于传统礼教“ 殊少承受”,个性上则“热情豪放、浪漫狂爽”,听来活脱便如一位江湖中人。 而他在西安事变中重义的表现,简直就像在搬演《三国演义》。不过他是让别人 去演刘备曹操,自己则一人轧了关公和张飞。   有一则故事,很能从这一侧面看出他这种个性。当年张作霖在皇姑屯身亡, 杨宇霆一时在东北权倾朝野,仗着自己是老帅的总参议,有点不大把他这个“少 帅”放在眼里。东北当时甚至谣传少帅不过是杨的傀儡。张学良初登大位,地位 未稳,不除了杨,他这个“少帅”就只能是傀儡;要除了他,又觉得杨是父亲的 老臣,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为此他心中十分为难。最后决定扔袁大头决定, 只要头向上就杀。结果三掷居然头都向上。张当场潸然泪下。此时夫人于凤至进 房,见张哭泣觉得奇怪,问明原委后也掷了三回银元,居然结果还是相同,于是 她也哭了起来。这便是张决定杀杨宇霆的经过。他后来把这银元锁在保险柜内。 此事由张亲口对近侍王化一提及,再由王转述给胡适,而由胡记在他的日记中, 时在1934年。这几乎可以视为第一手资料。此事至今读来,也像章回说部中 的情节。   这种绿林气质,不但和中国的政治环境格格不入,也不见容于当时的社会舆 论。旅美史学家唐德刚曾说张是“花花公子、政治家和军事家三位一体”。这“ 三位一体”的另一个面向,就是他对女性的“博爱”。   九一八沈阳事变后,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曾有一首《哀沈阳》,诗中大骂张 学良不去打日本兵,却忙着泡女人:   赵四风流朱五狂 翩翩蝴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 哪管东师入沈阳   告急军书夜半来 开场弦管又相催 沈阳已陷休回顾 更抱佳人舞几回   这首诗当年哄传一时。虽然事后证实胡蝶根本不认识张学良,“九一八”之 夜他也没跳舞,但是张学良对美女的抵抗力极低,却是连他自己都不否认的。   其实在他遭受“九一八”的挫折之前,张学良的行为确实就与一般的浪荡子 无异。因此与他同时的人,几乎都没留下什么好话。他对女人的态度,尤其为当 时舆论所不容。少帅花册上的名媛,除了马君武提到的“赵四朱五”、“当行蝴 蝶”之外,曾任教东北大学的萧公权,还提到了林徽音。当时林已嫁给梁思成, 夫妻都在东北大学授课,张一见林便倾心备至,想尽法子要林当他的私人教师, 吓得夫妻俩一教完课马上走人。   少帅对女人缺乏免疫力,固然在三十年代就已不是新闻,但由他亲口说出, 听来还是饶有兴味的。写出张学良的第一本全传而和张学良结缘的傅虹霖,当年 到北投拜访张学良时,问他研究明史多年的心得,张学良说:“我不研究明史了。” 傅追问:“那改研究什么学问?”张学良卖了一阵关子后,顽皮地笑说:“研究 女人。”另一次,傅问张学良,当年在东北除了元配于凤至和赵四小姐,另外是 否还有两位姨太太,张的回答是:“不止不止,当年我的女朋友最多有十二个!” 傅继续问:“那里头您最喜欢的,是不是赵四小姐?”结果老人竟然说:“不是 不是!她是对我最好的,但不是我最爱的。我最爱的在纽约。”这位少帅的“最 爱”,据信就是前中国银行董事长贝祖贻夫人蒋士云。一九九一年三月,张学良 首度恢复自由之身访美时,在旧金山只待不到三天,就把伴他一生的赵四小姐丢 在一边,只身飞到纽约,投宿在蒋士云家中。这位多情的少帅,当时已高龄九十 一。   对女人的事他敢爱敢说,不畏众议;对自己的行为,则是敢做敢当,为了扛 责任,命都可以不要,十足的好汉行迳。西安事变最后跌破所有专家眼镜的结局, 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曾有联一副,形容自己道:“两字听人呼不肖,半生误我是 聪明”,总结得非常传神。别人呼他“不肖”,是因为他的公子习性;聪明本是 好事,但竟为其所误,则是因为太倚恃自己的聪明,以致行事欠考虑、不够世故。   他行事冲动、易怒,在许多文件中都有记载。他曾自言,在中原大战后出任 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之前,“没当过别人的属下”。所以没吃过什么苦头。但 是一连串的事件,却把他摆到了一个处于历史枢纽的位置。于是他每一跟人顶牛, 就要出大事。先是老帅被杀,他跟日本人顶牛,挥军入关,站到了老蒋这边,指 顾间便平息了中原大战;再来跟老蒋顶牛,非逼着他联共抗日,最后搞出了西安 事变,从而影响了整个中国的命运。   张学良毫无疑问是个民族主义者,但是我也相信,他对民族主义的理解,其 实从来没有超出他对日本人的恨。他和蒋介石一样,同属于一个已逝的时代,虽 然他们所来自的文化传统极不相同。   晚年的张学良,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对于当年的事,已非常不愿提起。 1989年圣诞,他在友人处观看大陆拍摄的《西安事变》,才看一半,他已泪 流满面,当场起身离去。后来仍有不少中外记者和历史学家希望能再和他谈谈, 好理清一些至今未明的疑点,多不得其门而入。   所幸他近几年来,和哥伦比亚大学进行了一项口述历史的计划,他所保管的 文件,也在身后全部交给了哥大。但要求哥大在西安事变当事人在世时,不得公 开。如今少帅去世,当年的当事人还在世的,就剩下宋美龄了。台湾记者李艳秋 曾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促成张学良和宋美龄对谈西安事变。这个愿望如今 已永远不可能实现。   张学良至死不负宋美龄,义气是讲到底了。这么个“白景琦”式的人物,虽 有着数不清的缺点,却充满了人格魅力。多少风流人物,尽随青史成灰,但后世 之人却将很难忘记这位在历史舞台上昙花一现、却光芒万丈的少帅。   我们毕竟只有一位少帅。而产生这样精彩人物的大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 (寄自美国) ◆           音乐这个东西              ·解聪·              (一)   好像没有一个人有怎样溶入音乐的问题,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好,不 同的人溶入不同的音乐,大致上被感动的情绪是一样的,我是说我们身体里的某 一种良性元素在起反应,让我们因此有美好的感受,这种美好的感受有时候也许 是消极的,让人想起死亡,或者与死亡类似的东西。比如大部分的摇滚乐,让人 感动,但多半时候我会想象很多不现实的事情。听现场更是这样,记得1998 年海淀乡摇酒吧开张的时候,超载以及许巍的演出,高旗和他的哥们们甩着长头 发,台下的FAN们好像被魔力驱使,口里跟着喊:“杀尽叛贼,万岁!”完了 许魏们开始拨着分解和弦,唱他的那首《两天》,场面立刻安静下来,人们象是 刚刚受完一场打击,现在开始在思考这个打击是怎么来的。现场有个好处是让人 们找到释放的借口,但是短暂的疯狂过后人会觉得空虚得不知所措,第二天下午 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空虚便不期而至,头天晚上就象几年以前那么遥远, “现场”这个词有时候是不可接近的意思。但生活中又离不开钢丝弦和塑料拨片 交织发出的那种声音,谁让它能象酒精一样能溶进人的血液呢。   只是血液不能总是沸腾,否则人人都要有血压病。当然我说的是摇滚乐给我 的感受,肯定与很多人不同,也许有些人听到摇滚乐激动得发狂,然后充满激情 地投入自己的本职工作,那些和音乐无关的工作。对我来说,摇滚乐总是和夜晚 或者阴暗有关,在某些艰难也是在歇斯底里里挣扎的时刻遭遇美,但永远看不到 黎明。唐朝乐队的经典之作《月梦》,就给我带来凄美的意境,一个人或者几个 人在夜空下无声地漫步,月光时有时无地洒向一些沉睡的植物,四周有薄雾环绕, 所有清醒或者睡眠的人们都被引入梦境中,在这样的梦里,忧愁都散发出光来。 还有晨辉的《梦》,高旗的《六片棱角的回忆》。总之,那些八十年代末九十年 初诞生的中国摇滚乐作品不会让人们把它们当成一次性消费品,不象现在这个消 费超前的时代,听了就听了,从来不会再想。在大多时候,它们让我都感到失落, 在这种失落的情绪笼罩下回味点什么是年轻时光的佐料。不管怎样,青春需要一 些佐料。   我们这些爱听音乐的人,就象爱搜集不同阶段的时髦玩意儿一样,喜欢让自 己所爱的音乐具有极其明显的阶段性。音乐对于我所表现的阶段性,就象是一罐 罐标上年月的腌菜。大学时光是伴着唐朝、黑豹、张楚度过的,那时候学校里有 第二职业的磁带贩子兜售与疯狂英语配套的国外歌曲,大多是七八十年代的美国 歌曲,好多国外的好歌都是从那个渠道听到,这些好歌直到现在还在流行。那个 时代的过来人永远记着,象The Bangles的Eternal Fla me,Don Mclean的Vincent,有些神经质的Susanni Vigor,The Eagles的Hotel California,以 及The Carpenters、Elton John等人,最庆幸的是偶 然听到了对美国历史起划时代意义的Woodstock的杰出代表CSN( Crosby,Stills & Nash),一段时间Neil Young也在其中,因此也称 为CSN&Y。我最喜欢的专辑是CSN,CD的封套上是他们三人分三个角度 面对面,面带微笑。该团乐风介于软式摇滚与乡村音乐之间。那时候效果器这个 东西似乎没有现在那么流行、那么专业化,CSN这三位具有传奇色彩的好汉更 多地使用和声,配器也经常是小提琴,钢琴,口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木吉它。 一套专辑将近50多首歌曲分为四盘磁带,很多歌曲短小的还不到2分钟,但是 旋律绝对优美,象Man in the Mirror, Our House。还有纯粹由三人分三个声部 没有任何乐器伴奏的Somewhere。   记得那天晚上宿舍熄灯以后我在点着蜡烛看中国现代诗歌选集,正读到海子 的“叙事诗”,诗歌以一种叙述的节奏讲一个人傍晚留宿一家荒郊野店,四周除 了附近河水湍急的流声什么也听不见,这个男子在无处过夜的忧虑督促下叩响这 家看似破败无人居住的旅店的门环,很久以后披着长衣的中年店主点着蜡烛为男 子开了门,并在他的再三乞求下同意他留住一晚,就在这位男子刚刚被引到自己 休息的床边,屋子里的烛光忽然都熄灭了,而店主也忽然消失。这是非常恐怖的 一晚,夜里男子听到有一个小孩在门口不断大声呼喊:舅舅开门,舅舅开门。无 人应声,而男子去开门的时候除了听到湍急的水流声,看到一片静谧的漆黑以外, 什么也听不到,而整个夜晚,男子就被这种声音折磨得无眠。他再也忍不住了, 就四处寻找店主,但店主好像从来都不存在一样,整座小楼里除了偶而听见外面 的水流声和间歇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男子搜索了一圈一无所获地回到自己床 边,忽然他直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床的下面,于是他发现了店主的尸体,很明显, 店主好像已经死去了不止一两天。   当时在蚊帐里面点着蜡烛的我被海子这个天才诗人的鬼气吓住了,我的破单 放机象老牛拉破车一样顽强地运转着CSN的那首Somewhere,三重和 声好像正是从诗中的那个荒郊野外传来,那么旷世悠远,又好像是从天堂传来, 安慰世间某一缕受伤的灵魂一样,让我在恐怖之余感受到生命的不可预知与神秘。 大概1分59妙短暂的无伴奏人声演唱似乎有无止境的尾音一样,长久地在一盘 磁带一面的最后一点空余时间回旋,使我因为无法被另一首歌曲带到另一种心情 境况而一时间里单独地受着这一种情绪笼罩,让我感觉压抑恐惧却又不能清楚地 表达出来。谁要是现在要求我能不能提醒他这是怎样的一种旋律,我也会不加思 索地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声部哼唱出来。我当时有两种强烈的认识:一是音乐存 在的意义对于个人来讲,也许是某种心境的引入,完全忘却一切的沉浸,停滞, 回味,可以是某个人也可以是某个群体,二是和声的魅力就象是一种伟大的标准, 带给一个哪怕是再简单的旋律无限的能够成为一部作品的可能。有时候一些对其 他人不值一提的事物会对一个人有着心灵的重撞,这种撞击就连她自己也不很明 白,但就是这么受了影响。这首曲子就这么影响了我,使我永远的记住它,即便 是后来,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机会重新静静的坐在那里,倾神地再听它一遍。               (二)   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贴着年月标签的腌菜坛子,书呆儿喜欢指着墙上不 同色彩的奖状对人家说,这是小学三年级的,这是高中第一学期的,当时发着高 烧考试还考了全班第一;集邮爱好者的回忆则是总与邮票有关,某年的某个大张 差点儿被偷了,那个大姑娘因为他的那一张绝迹的邮票曾经对他暗送秋波了,这 些回忆,时间永远都抹杀不了,因为它们不单单是回忆,它们与生活扯在一起, 又不断的在以后生活的某个细节上不时地提醒你,好像某个时代流行的一个标志, 被另一个时代淘汰,却又在下一个时代重新流行,像我们腿上裹着的喇叭裤。   我若是有空对旧时光暇想,那些旧时光都是有背景音乐的。想起小学可能几 乎每个七十年代的都会哼几句:“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要么是 “池塘里养了一群小鸭子”或者“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连带着想起六月的 骄阳,穿着白衬衫配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以及所有的将近二十年以前中国城市里 所应该提供的几乎所有能够丰富我们回忆的各个细节,白色礼士球鞋,一毛九分 钱的矩形面包,哥哥姐姐穿小的衣服,弹琉弹,滚铁环,拍烟盒,祖父母熬药的 沙锅,和小伙伴们一起闯的祸……对一些爱怀旧的人来说,对着一个空酱油瓶子, 她也会想起十多年前的酱油瓶子不是这样的,包装上印着四化建设的蓝图,一条 条电线杆子和田野朝霞之类有关的彩色画面。但那些回忆注定越来越久远了,慢 慢地如同一些长久浸泡在水里的深暗的颜色,它们不得不退色,无声地目送着这 个时代各种超前科技时代在走远,我是说假如我们以旧时代为参照物的话,我们 在那个时代原地踏步,时间是被我们目送的。现代社会的各种时髦东西,象电脑, 互联网什么的对于过去就象空前的将来一样,这种感觉就和你现在还在八十年代 念小学,你在听早晨六点半钟的每周一歌里李谷一阿姨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 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的感觉是一样的。   无论有何种的不情愿,二十年就象二十只色彩不一的气球,在升到理想国的 路途中纷纷爆破,然后让碎屑被充满新奇的风吹到不知何处。一些人根本没有时 间或者闲心去记起他的第几个年头的气球是什么颜色的,而另一些人的闲情逸致 就是不时地试图将它们抓回来。大概从上五年级开始,小舅的老式手提录音机是 我的宝贝盒,因为邓丽君靠它来传播声线,我要靠它来接收。直到有一天那盒录 着“小路”的已经被听了无数遍的抹得油花花的磁带掉到脸盆里去了,但是抢救 出来仍然可以听,有的地方象是邓丽君患了感冒时唱的,直到现在我偶然听到C D里传来一句“走小路有无数,走大路只一条……”,就得想到小舅曾经住着的 似乎充满潮湿气的小房间,好像1995年在泰国清迈因哮喘病突发而离世的邓 丽君的幽灵永远都在已经变成了废墟的那块地方游走,歌声不断。而上天对留住 一个完美的声线所能做的就是过早地终止发出这个声音的生命,这正是上天对于 永远无法被人取代的邓丽君所能做到的。   上初中的时候我总是爱将台湾想象成一座宝岛,盛产漂亮衣服和好听的歌儿, 我们的同龄人对小虎队,对齐秦、王杰的崇拜好比父母崇拜赵丹、秦怡。有一天 晚上中央电视台要播放“潮──来自台湾的歌”,下了晚自习我几乎是发疯地蹬 着脚踏车回的家。最近报纸上有人说台湾歌曲从齐秦以后就走下坡路了。我看也 是,听着罗大佑、齐秦一路走过来,看到一些新面孔在以我们无法接受的方式在 舞台上搔首弄姿,我们宁可将柜子里的旧磁带拿出来,对着那些看不太清楚的封 皮的图像发一下子呆,或者抽个空想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落伍了。               (三)   有一段时间特别痴迷某种乐器的独奏,象吉它,钢琴,大提琴,管风琴,搜 集的也尽是John Williams,萧邦,马友友,要么是被一些自视古 典音乐爱好者称为伪古典的New Age,象Yanni,Enya,Sec ret Garden。现在则是喜欢几乎所有类型的音乐和乐器,尤其是古典 音乐,交响乐。住在费城的时候每天下午能听到Temple Univers ity Public Radio(整个费城地区都可以在FM90.1收到), 很多时候是费城交响乐团的作品,偶而介绍一些大师的名作和某些乐器的独奏, 总是有一个深沉的上了年纪的男低音或者女低音在作着详细的解说,他/她在缓 慢地讲解的时候,你不得不相信他/她本人就是一个古典音乐专家。有点类似北 京国际广播电台每天下午的Afternoon Concert,连解说员的 声音和语调都象。假如你作为一名Afternoon Concert的忠实 听众从北京到费城出差,偶而听到了这个节目,你会觉得这个叫什么什么名字的 解说员怎么也来费城出差了。   但是我从来不喜欢爵士、布鲁斯、和黑人灵歌以及RAP。我有很多理由不 喜欢爵士和布鲁斯,公共场合的表演我从来都热心参与,但幕间休息是肯定要溜 掉,它们的节奏感太强了,旋律很多时候显得没有价值,甚至一把大提琴在不同 位置弹出的那种类似吉它泛音的单音就可以占一首曲子的主要部份,而且它们的 音符走向对我来说走得太离谱了,你完全把握不住它属于适合你哪一部分神经的 喜好。我的这种不喜欢似乎带着复仇的情绪,因为每次怀着能喜欢爵士乐的心情 去听,结果最终仍然不情愿,象是听一场浪费时间的报告一样。有时候也有例外: 现在每次下课赶到六街的地铁里,经常看到一个老人吹小号,他的伴奏总是很不 固定,有时候是一把电吉它和一个键盘手,有时候就只有一个六弦贝斯手。老人 的小号在七月天鼓着热风的地铁里响起来,每每拉起一个长音,一些人就有将一 张钞票或者几枚硬币投到他面前的空盒子里的冲动,他有时候会在一段曲子终了、 贝斯手极兴发挥的时候,递给那些人一张名片,大抵是告诉别人他经常在那里演 出,希望别人去光顾的意思。看得出老人是一名有资格的小号手,然而在纽约这 个艺人卖艺的天堂场所,有时候资格似乎是在某个地点停下来,搭起乐器支起收 钱盒子的资格。               (四)   我听古典音乐象很多同龄人不怎么听古典音乐一样,觉得好听,但不知道它 是什么,虽然迫切地想知道。象Itzak Perlman小提琴,一张弓子 或推或点,既象是鱼儿缓慢的游水,又象是蜻蜓点水,美妙的声音就出来了,然 后一个队伍的提琴手们全动作起来,给人一种宏大的场面感,即便你仅仅只是戴 上耳机在你的Discman里听,也能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阵势。   有些音乐与某个人有关,但有些音乐与一群人有关,交响乐当然是后者。若 是从合作,从各种乐器的搭配等综合因素来考虑,当然交响乐的难度要比某些纯 粹的独奏大很多。一个人能完成一部绝佳的绘画作品,一个人是不能带给人们一 首完整的交响乐曲的。但是带给听觉的美感是无法用量和质来衡量的,一首哪怕 是只有几个简单音符的练习曲可以和一首上乘的音乐会的压轴之作一样能够陶冶 人。   爱听用提琴和古典吉它分别演奏的《卡门》,百听不厌。有时候觉得古典吉 它真是一种神奇的乐器,它将其他乐器的曲目借来,最终形成属于自己风格的作 品,既作得到小提琴式的忧伤,又作得到钢琴式的深沉,而它本身像是一个倾诉 者,你希望它低下去,它就低到尘埃之中,你希望能听到它,它则是又回到地面 上来。将近十年以前我也有一把吉它,和所有拥有吉它的朋友有着相同的原因地 拥有一把吉它,而且当时自己还颇为自豪的坚持着不放弃,因为一点浅显的技巧 而沾沾自喜。可是后来却终于放弃了,和所有放弃吉它的朋友有着相同的原因的 放弃了当初拥有着的那把吉它,因为它在若干年以后终于蒙上了灰尘,如同一种 舍不得扔掉的古董一样堆在角落,成为非常用品。这对所有人来说不是悲剧,事 情原本就应该那样。但我爱想成悲剧,钱钟书说过一句话,大体的意思是很多人 觉得自己具有写作的天赋,而他们其实只不过有写点什么的冲动罢了。张爱玲在 上海出名了以后,一次社交场合遇到了一个交际花说道她也想写一些类似的小说 可惜没有时间,张爱玲后来在文章里嘲笑她说好像她一旦有时间就写出来点什么 似的。我是想说假如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干什么的话,以后就不要再想它,我现在 就劝自己不要再想,只听就够了。   这里忽然想起了一个小插曲,北京有一次人才交流会上一个当地小有名气的 吉它演奏者在招聘,他可能需要助手,但是需要会演奏吉它,我就坐上了302 小巴贸然前往,在他那间闷热的办公室里面,在他和他的一名女助手的注视下用 着生硬的指法弹了一小段《卡伐蒂娜》,又弹了一小段《阿尔汗布拉宫的回忆》, 两首我也都仅仅会那么些,然后他告诉我有待提高,但能看到一些弹奏过的影子, 假如我愿意留下的话,工资不会高,但有机会参加演出。我知道他们在开一些类 似于培训班的公司,兼卖各种风格的吉它,还知道自己假如今后在这里的话是会 天天跟吉它打交道而且真的有机会提高自己的水平。我当时的感想是这是一个马 戏团,团里的人四处游动,吃住都是共产主义。但我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安定, 最终没有加入到共产主义,我到了一家资本主义的小公司里找饭碗去了。   所以到现在收集了那么多吉它的CD,到美国来喜欢搜集各种不是很昂贵的 乐谱,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有一天要用得着它们。还爱逛乐器店,迷信美国的乐器 质量一定比国内的要好。还喜欢走路的时候忽然地停下来,因为听到某个屋子里 面有人在练琴而在那个地方什么都不干地站上一大会儿。自己以前的老红棉一直 带在身边,作为一种提供回忆的象征带着,每次搬家的时候它都被小心翼翼地移 动、放置,不过,它早就蒙上灰尘了。                (五)   图书馆里有位博士老哥告诉我,他特别迷恋崔健,他说起来的时候眉头忽然 一皱,象是放弃了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我说,有道理。我又说那你应该也喜欢 邓丽君,你这个年龄的人很少有人没听过邓丽君,摇滚乐队里的人很多都喜欢听 邓丽君,这是一个时代的声音。他说他的耳朵弱智,一时间里顾不得听太多,然 后又开始提起崔健,有些激动。   与别人聊天我总爱问人家喜欢什么风格的音乐,当听别人说对音乐没有兴趣 或者仅仅喜欢通俗化的港台歌曲,我会从心底对他另眼相看,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竟然对音乐没有认识,好像我在心底在寻找一个与我自己完全一样的朋友,但是 我永远都找不着。我现在清楚了,音乐可以被看成是物质,是身外之物,好像你 穿戴的衣物,如今人们走路的步伐太快了,你挂一条项链和什么都不挂对匆忙的 行人几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而选择的权力在于自己。   但是热爱一些类似音乐的东西给自己带来的意义是远远多于这些,我很愿意 相信。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有一项具体的喜好从来都不是多余的,尤其是当我们 自己也要象别人一样匆忙地走路的现在。有时候拥有一项爱好就好像拥有一个能 分担忧愁的朋友,你在投入到这个喜好之中以后会忘记你常常要想起的烦恼。你 不觉得我们现在的烦恼开始越来越多了吗?我们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以后,越来 越擅长控制自己的感情,在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对外在事物无动于衷,尽可能地 封闭自己以便避免可能的伤害。我们得感情变得越来越脆弱了,有种我们即将进 化到一种没有感情的生物的趋势。有时候想起来这个世界的现实是冷酷的,我更 觉得电影画面的美好,对自然产生如同电影画面般的幻想。   有时候听着听着音乐,自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晚  钟            ·金木·            一       深夜       我来到一条不知名的河岸       黎明       我寻找迷雾中的渡口       寻找那静止的船         行走的桥         连接的绳索       在快乐与悲哀的两岸之间       一股感情的激流奔涌直下       冲刷着黄色与黑色的泥土       于是,孤独变成一条船       载我在痛苦的河中航行       船头划开了水面却驱不散这浑沌       此时我的心境仿佛一面徐徐下落的白帆       把思想的铁锚抛在深深的河底       让那联系的链条感知       水下的暗波       我撒下一张张网       搜集漂浮着的一个个句号         一段段失落的诉说         突然,一股激流冲向我的船       当我急急从水中拉起那链条       在它的尽头只剩下一个断裂的环       带着痛苦的河淤       我将它小心地收藏进我古物的船舱内       这里有       紧锁的城门       张开的翅膀       磨光的竹简       坠落的风筝       说了一半的话       没有结果的辩论       断剑、残局、焦土       ……       最后我从水中捞起         一口古钟的碎片       我的一滴泪滴在滤纸上……       此刻,我感到一股奇冷的风       袭进我心灵的裂缝       肢解我的意识       于是,我放弃思考       仅凭直觉寻觅         死亡与虚无的区别         生灵与存在的差异           二       雨后的黄昏       我拾起一颗凋落的果子       成熟是脆弱的       在一个被抽空的书架上放上几本新书       让思想的微光透过棱镜       以便查明它真实的组份       象一个痴者       站在时代的枕木上       沿着历史与心灵的轨迹向尽头望去       企图发现那遥远的汇合点       我恍恍如一个半睡眠的人       从晨曦中的迷茫       走向黄昏时的清醒       把思索的浓雾融进晨的每一颗露珠       再从叶片缓缓滑落       如披纱的少女从我的梦中隐去       ……       乌云低垂       笼罩我情感的空间       这阴霾的释放搅起阵阵旋涡       唤沉淀的心事伴满腹苦涩悄然浮起         布满我感性的水面       而理性的面具       却在随后的沥沥细雨中       解析成一片纷纷扬扬       此时的我       已疲乏如一只泄气的轮胎       难以负载自身的重量       当孤独将白昼最后一抹阳光       收进我意识的黑洞──那超载的船舱       夜幕降临       迷茫的激情开始在思辩的反刍下缩水       一切都在淡去       于是       我将自己变成一条线       划进昏黄的记忆       远古的大地       托起脚下的步履       发黄的文字标注心灵的距离       已故的英灵难诉曾经的故事       往昔的话语       被赋予新的含义       我不停地翻开历史的画卷       搅起的却是今日的尘埃       这些灰色的精灵旋即将我的思绪饱和       重又在阴冷的书中凝聚       无奈,我穿梭于书的狭缝之间       游身于昏黄之中寻觅       我想要的字迹       当我把它们拼在一起       却读不懂其真实的含义       于是我在每一本书中都夹上一片秋叶       以黑夜记录窃听到的         无声的对话       试图找寻那古老的灵魂       茫然中我不慎将书中的字符抖落       竟意外地发现一个线系       如一个个枝杈、一条条神经脉络       画过所有的纸页       那纵横的痕迹象一张网         却不知遗漏了多少生灵的故事       我的心迹可否穿过这密结的网……       沉夜       象巨大的帷幕遮住我的双眼       星星则是我在黑暗中的幻想       我的心一如这夜的低吟       缓缓收拢支离的意识       挽成思絮的绳索       将自身缠绕       在夜的默许下悄悄探入       感情的深谷       盘桓于光荣与梦想的峭壁之间       寻觅心灵的依寄       把手伸进历史的断层处       抚摸静止的振动,企图查明       这创伤究竟源自何处       突然       我感到那原始的力沿着我的手臂       一直向上作用到我感情的原点       使我整个灵魂为之颤栗       ……       黎明到来       晨的微光折入谷底       我惊奇地发现       一个凝聚在琥珀中的微笑       正注视着我的身躯       此时我才看清将我捆绑的       是一条导火索       我恐惧那正午的烈日会将它点燃       于是奋力逃出幽谷       我痛苦地低下头       那高傲的影子落在我的脚下          三       狂风吹断的       是反叛的枝条       在赤道正午的烈日下       我的影象被灼杀       于是我来到极地       将我的身影投向宇宙         投向虚无       ……       任无边的寂寥扩散我凝重的视线       沉思不过是流动的驿站       我再次开始孤独地旅行       去寻找文明洞穴中的一盏       熄灭的灯       寻找那一点微光的后代       我逆流直上       在古老河流的汇聚处开始考察       那久已干枯的河床       从泥沙的波痕中寻找       它固有的频率       苍茫中       我仿佛听见那远古的涛声       似不散的幽灵,把它最强的振动       一再重复       象无为的歌       是死亡的存在           四       在经历了痛苦的寻觅之后       我终于来到旅行的终点         思想的源头       那横亘于历史与现实之间       负载了太多时间的诉说又       寄托了无数个灵魂希冀的       一座凝重孤寂的──故城       长砖砌成多维的方向       串接起广袤的土地       宽壁包裹厚重的泥土       守卫了迷人的故事       高墙隆起坚实的脊梁       谱写出辉煌的篇章       而──今       你盘踞的静卧       却仿佛是         一段主题的失落       筑起你的         是那原始的泥         还是变形的土       你的内部是否已枯死       你的骨骼是否已风化       雨水冲刷了你的污垢       还是玷污了你的身躯       时间添平了你的砖缝       还是胶结了你的囚禁       究竟囚禁了历史       还是       囚禁了未来       你蜿蜒的阴影       象一条黑色的河       岁月驻足在里面       许多船都在里面降下它的帆       多少人被淹没在你的阴影里       你飘逸的身形       如一段磁带       有谁能释放出你负载的声音       又有谁曾读懂         你的曲折         你的起伏         你聚散无痕的乐章         你分合有序的组谱       以及你风雨中凋落的无数碎片       片片都压在我的心上       我用一把无刻度的尺丈量你……       你太古老、太沉重了       你的每一块砖都是一个凝固的生命       每一簇砖末都洒落一段故事       有多少崭新的思想       被夹在你的砖缝里       你坚硬的外壳       经受了无数次火与水的洗礼       那看不见的内部       却隐含着致命的创伤       我用心波探出你内在的空穴       被裂纹击穿       一个连着一个       象一串掉落的葡萄       不知是成熟、还是夭折       进而,我用双眼的血丝将你缠绕       我看见你沉默的死亡       和无形的网的喘息         至今仍抓住众多的人       把他们连在一起       我攀登你的阶梯       就象踏着一条条界限       走过一个个时代       我抚摸那墙       凝视所有的砖缝       数着无数个生灵       在拐角处,在交叉处       我彷徨不知确切的去向       不知走哪条路径才能登上你的顶端       于是,我将一根绳子抛向你的垛口       那松动的垛口被我拉倒       象一颗滚落的人头       ……       我不是在谋杀       而是被谋杀了       这一切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多少次       在梦里我骑上你       白天又掉落下来       你的一个个垛口       就象一个个高傲的头颅       一个个时代的灵魂         向后看着       于是       你成了──孤独的城         迷失的城       我心中的一堵墙       我真想用利剑斩下你所有的垛口       然后跪下来为你哭泣       再埋葬那顽固的砖块       每当风雨来临的时侯       不屈的脊梁毅然挺起       用精神的脊髓胶结你松动的墙壁       在那波涛汹涌的时节       无悔的生命坦然倒下       洒心灵的血液灌注你塌陷的根基       起伏的山峦铺就你曲折的历程       无情的岁月塑造你坚毅的品格       你何以竟用这巨大的身躯         构筑起辉煌的失落       难道       你是古老文明的最后一座墓碑       在你身上刻着的         是低沉的叹息         还是高亢的颂歌       或许       你是一座文明的桥梁         承载着原始的欲望       在你巨大的身影下       在你朦胧的结构里       在你灰色的理论中       似乎说明了一切       又好像一切都未说明       我苦苦地寻觅你昔日的辉煌       却发现是在       扶起         一个倒下的泥土的时代       追忆       一个逝去的迷一般的国度       当生命黯然解下繁乱的尘世       灵魂可否升华       当文明毅然抛弃沉重的过去       精神是否永存       心血修复了你破损的墙壁       却无法抹平你斑驳的历史       然而,时光依旧       背负着岁月的使命       前──行       真正沉重的       不是你积聚的重量       难以放下的       却是心灵的负担       那矜持的守候       究竟在守候什么       ……       当阳光无序跳动的时候       什么才能填补理性的空缺       是黑暗里的思辩       还是思辩中的顾盼       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什么才是永恒的主题       是古迹般的面孔       还是面孔里的寻觅       夜晚与白昼占有同样的时空       关键在于黎明时的清醒       现在不仅是过去的延续       更是明天的开始       生生不息的         是脚下的土地       绵绵不绝的         是繁衍的众生       最赋能量的         是人心的跳动       而你宏大的结构         不过是一段激情的创作       当历史的帷幕缓缓落下       今天的歌声应该再次响起       我要正视你辉煌的陨落       我要跳出你影子的世界       我要移动时间的坐标       使你离开原点       再从原点的内部开始考察       直到发现那隐藏的根基       让挤压、盘错的情感       尽情地伸──展       我要打碎你坚硬的外壳       让所有的生灵       都从你的禁锢中逃脱       我要拂去你年代的尘埃       还你泥土的本色       让趋炎附势的污垢       无处藏躲       我要挥动大锤不断地敲击       让那不谐的鼓噪尽数散去       直到你固有的频率       穿透凝固时间       让全世界都听见这振动的回声       我要查遍你所有的砖块       直到发现那畸形的空穴       然后放上炸药       说一声       再见了!我古老的城墙       我要剖析你内在的结构       重新编织那凝聚的力量       让每一次灵魂的激动       都朝着合力的方向       …… ……       最后我还要将你珍藏进       我已过的心灵的时代       任那往事的堆积       挤压我灵魂的喘息       每一次梦中的寻觅       你总会伫立在我心痛的地方       永远是那里的一座         凝思的城       悲怆的城       激情的城       骄傲的城       辉煌不屈的城         我要做你城中的守钟人         在无数个斜阳西下之后         奋力敲响最后的晚钟         将我的迷茫注入远古的回声           五       奔流不息的文明之河啊         为什么在你的连续中流出的       却是残缺的故事       难道是你水下的暗波       导致了沉船       还是疲惫的帆       带来了沉没       你让辉煌死亡,又把希望赋予       新的生命       告诉我!在你的激流中       可否升起一面不落的帆       不再有文明的陨落       千年的曙光已经来临       世纪的钟声正在敲响       岁月,这消逝的河流       沿不同路径汇入大海       在广袤无垠的洋面上       已然筑起沟通的平台       每一层台阶都布满了       历史的旁白       ……       谁能完成最后的超越       什么才是永恒的主题……       在沉船与新升起的风帆之间       有一个最强的音符       是偶然  是必然       是界限  是联系       是虚无  是存在       是死亡  是新生 (寄自中国大陆)       ◆              茫崖记                ·赋格·              (三)拉合尔   进入旁遮普省境,尾随身后的印度洋湿季风后来居上,抢先击中了我要去的 城市。满城风雨中,市民们深一脚浅一脚彷徨于大水淹没的街道,有的怀抱绵羊, 有的头顶包袱,不知要往哪里去。我拎着鞋袜四顾茫然,只求找个歇脚的地方。   “突突突突……”,铃木摩托三轮像快艇一样剖开水面,挡风板前扬起一溜 V字形的水花。“先生,到哪里去?上车吧!”三轮车夫大声招呼着。   “民族旅社”,赶路的人抹去满脸雨水,打着寒颤钻进车斗。这个夏天,头 一回体味到了寒冷。   一昼夜风雨不息。我把自己变作一株“人类标本”(human spec imen),足不出户蜷缩在“民族旅社”503房间里,连吃饭都懒得下楼── 食堂照例一日三餐送饭上门,吃完了饭把铝盘往门外一搁,自有侍者不声不响地 收拾了去。旅馆安静异常,如一座空心城堡,地毯吸干了房客和服务生的脚步声, 每到吃饭时间,左邻右舍一间间客房门前整齐地列着餐具食物,银色的铝盘子反 映着蜡黄的灯光,过道上却是阗寂无人。从五楼的窗子看出去,拉合尔市已成汪 洋泽国,房屋街道静静地泡在水中,恍若威尼斯,只是少了河上的桥、水里的船。 偶有浑重的男低音划破雨幕,“安拉──阿克巴,安拉──阿克巴”,声音来自 城里某座白色宣礼塔尖上的扩音器,一瞬间远近各处的清真寺宣礼塔纷纷响应, “安拉──阿克巴,安拉──阿克巴,……”。万物非主,唯有安拉,“清真言” 如是说。不知何故,这个不容置疑的声音使我感到不安。   次日午后,积水撤退了。沦陷的汽车们像冬眠初醒,舒展筋骨抖擞精神,又 活转回来了。汽车在巴基斯坦是称得上一种艺术的,姑且算“现代装置艺术”吧 ──以大巴和载货卡车为主,典型代表首推英国60年代的“百福”(Bedf ord)牌。据我观察,这项艺术主要包括在车身上涂满花鸟、风景、书法等等 花花绿绿的装饰图案,见缝插针地嵌上小镜片、金属条,顶部人为增高一截并往 外凸出,像一个奇形怪状的头套,然后添上五花八门的头面和首饰诸如“翎子”、 “刘海”、“耳环”、“项链”、“贴片”、“髯口”……,在此基础上,再增 加声、光“多媒体”功能,比如可以演奏七声音阶的高音喇叭、闪闪烁烁的节日 彩灯,便可以粉墨登场了。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方针是多多益善,宁滥毋缺, 非得把个粗笨的bear打扮成妖精似的diva或drag queen不可。 然而可贵的是,这一切挖空心思的“创作”不是为艺术而艺术,汽车仍旧是汽车, 丝毫没有改变它的实用性和使用价值,尽管被弄得面目全非。   campy,kitschy,psychedelic,我可以使用上述 形容词来描述这种精神分裂的嬉皮狂想曲。这里面有着一种漫无节制的放任态度 和感性能量的巨大浪费(且不说物质的浪费)。按说伊斯兰是要抑制感性的,而 感性终不可消灭,只能疏导,于是转移到次要的表现形式上去──香料、珠宝、 织锦、蕾丝边、镶嵌细工、四分之一音阶,用精雕细琢来分散注意力,掩盖实质 的空洞。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艺术能否“触及心灵”是无法量化的(如果你能 定量分析I算服了U),可以肯定的是它能触及神经末梢,印象派不就强调“质” 不一定要附丽于“物”,色彩、香味和泛音也有其独立的生命么。只是,形式的 过度铺张还是使我感到一种执迷和疯狂(有条理的疯狂而不是狂乱。制订一种游 戏规则然后把它贯彻到底,是蛮可怕的一件事)。   我顺着旅馆外的真纳街信步往南,没走多远,就被夺目的电影海报定住了脚 步。海报上的女郎,袒胸露肩,神情嗳昧,极尽撩拨邀引之媚态。难怪说电影是 偷渡大众幻想的载体,在“清真之国”这种画面大概也只能出现在电影院里了。   附近一带可算是拉合尔的“百老汇”吧,汇聚了多家影院,电影海报不但贴 在墙上、广告牌上,有的还挂在车子背后、吊在电线杆上,气派一些的有二、三 层楼高,人物特写的尺度称得上是larger than life,画面传 递的符号信息也是夸大了的,那浓烈的笔触、俗丽的色彩可说是南亚式的kit sch。内容则不外乎美女杀手,冷血艳情什么的,跟好莱坞没有大的分别。   记不清楚上次进影院是在什么时候,看的什么片子了。三月?还是四月?多 半是电影节那会儿,在日本町看的《Beau Tra-vail》,或是卡斯 楚剧院的《追忆似水年华》。后一部名角荟萃,有约翰·马可维奇、凯瑟琳·德 纳芙、文森·佩雷士和我过去喜欢的艾曼纽·碧雅,片子冗长沉闷,看得昏昏欲 睡,可现在,我是多么怀念电影院的气氛,怀念下了班后赶场子看电影的那股忙 碌劲儿啊。   How about a night out?实在也是因为百无聊赖, 晚饭后,回旅社换上洗净的长袍,慢悠悠地踱到大马路(The Mall)中 段的一个巷子口,据说那里有家不错的电影院。果然,老远已看见大幅广告牌: “帝王影院,今晚放映:《六天七夜》、《Enter the Eagles》”。 《六天七夜》是过期的好莱坞片,意思不大,那就看《Enter the E agles》吧,片名没听说过,从广告上看是一部动作片,有枪战,有直升飞 机,海报中央画着个东亚男人的大脑袋。希望是个印度“宝莱坞”(Bolly wood)片子,最好多穿插些歌舞,打打杀杀唱唱跳跳,这么过一个晚上也挺 好。   影院不准携包入场,大约是防恐怖爆炸;戏票居然也分一二三等,我挑了二 等,40卢比。           帝王影院         冷气开放 拉合尔           正厅前排         票价...14.55         税额...15.75            空调...09.70            ----------            合计...40.00   税额倒比票价还高。既然二等是正厅前排,那么包厢应该算一等,后排为三 等。存包,进场,入座,前后左右清一色的长袍男性──照例穆斯林国家的夜生 活是男人独专的。电铃响过,人声逐渐静下来,电影开演,却是一本过期的“港 莱坞”片,拷贝印得很粗糙,不由暗呼上当。中文片名叫做《浑身是胆》,王敏 德、袁咏仪、陈小春和李小龙的女儿(忘了叫李什么)主演,海报画的大头正是 王敏德。王和李女负责打斗,袁、陈专职搞笑。奇怪的是王、李的对话都配英语, 袁、陈讲的却是粤语,字幕打印地语(显然拷贝来自印度),一说中文我反而云 里雾里,旁观其他看客,倒似乎看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发出会心的笑声。我知道 巴基斯坦的国语──乌尔都语跟印地语差别不大,文字一个用波斯字母,一个用 梵文,莫非观众都识印地语?或者根本就没弄清说的是什么,仅凭画面和语气来 了解剧情?出了一会神,便跟不上剧情了,干脆用了半心去留意观众,只留半心 在银幕上头。   临近结尾,冒出一个意外的高潮。国际犯罪集团头子终于亮相,竟是个身穿 长袍的阿拉伯人,顿时四座一片尴尬的哄笑。整个电影都在讲着与巴基斯坦毫不 相干的事情,突然间,一个不经意的简单化处理使它和现实拉近了,好像有了某 种政治意指。不知此时场内观众想到了什么,为什么发笑,又为什么笑得不太自 然,反正我也笑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本·拉登!”。   没想到第二天又看了一场“电影”,地点在古城墙外的环城路口。通常那里 有些走江湖玩杂耍卖大力丸的活动,隔着马路瞥见对面围了一圈人,每人手里举 着个红色的东西,眯着眼使劲往里瞅,不知在看什么西洋镜。凑近一看,嗬,还 真的是小时候玩过的“西洋镜”呐。“3个卢比看2分钟,”拉洋片的从篮子里 摸出一个红色的塑料玩意儿贴在我眼前,“Look,very good.”   小孔里演着卓别林,黑白的,得意地走着八字步,画面忽闪忽闪像抽格的动 画。我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另一种彩色“西洋镜”却使我静心凝神,在不知不觉中堕入《天方夜谭》的 曼妙境界。那是在拉合尔博物馆看到的莫卧儿时期的细密画(miniatur e)。它有点像中国的工笔重彩,画在巴掌大的黄麻纸或蚕茧纸上,纸页先得用 玛瑙抛光磨平,然后以墨线勾画,线条一丝不苟、毫发毕见,平涂的水彩色块温 润明艳,色泽接近镶嵌珐琅或瓷砖,装饰味道极浓。最可爱的是十七世纪贾汉吉 尔大帝和沙·贾汗父子两朝的小开本传奇抄本插图,那繁缛华贵如同锦缎的纹饰, 纤巧工谨的笔触,冷暗背景中熠熠放光的暖色主体,对了,还有长袍青年的金丝 束腰、缀满宝石的头巾和俏皮的唇髭,细细地、密密地渲染出浮世的欢愉和安祥, 含有一种风格化(mannerism)的趣味,令人沉醉、耽溺,简直想要溶 进毛边纸的小人国里去。   但是,拉合尔博物馆终究不是一个赏心悦目的所在。那天下午,我被博物馆 里的一具偶像彻底震惊了。苦行中的悉达多王子,面目枯槁形同骷髅,尽管人形 犹在,所剩只有一具骨骼和包在骨骼外面的根根筋脉。他顽强地盘腿而坐,双目 紧闭入定,手心朝上作禅定之式。铭牌上说这是公元2世纪贵霜王朝时期的犍陀 罗雕刻,石质为片岩。   我迅速把视线移开。都说犍陀罗佛教艺术受到希腊-罗马影响,果然是这么 回事。我看到一座不知是雅典娜还是密涅瓦的希腊女神,还有半裸的男女宴饮浮 雕,希腊化(Hellenistic)风格的菩萨雕像身披类似罗马托格(t oga)长袍的袈裟,本生故事与佛传故事的浮雕壁龛两边竖有科林斯式石柱, 这些都是明证。雕刻风格大多是写实的,只不过立像高度一般为五、六倍首而不 是符合古典希腊人体美学的七倍或八倍首,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比例失调。   犍陀罗艺术算是见识了。只是,那尊成佛之前的释迦牟尼,我无法从脑子里 抹去。它像很久以前百思不得其解而终于决定要忘掉的某个问题,又跳了出来向 我发难。   我在拉合尔故宫里呆到天黑关门。红砂石砌的宫墙,凉亭式的望月楼,勤政 殿和枢密殿。皇宫占地面积不大,部份已成废墟。“珍珠清真寺”平顶上一连耸 出三个鳞茎状大理石圆顶,宫廷女眷的更衣室“镜宫”内部嵌满无数细碎的凸透 镜片。在镜宫里抬头仰看,天花板就像璀璨的夏夜星空,如果转移视线,隔着镂 空细工的屏壁可以俯见殿外宫墙上的丛丛青草,城墙下是无水的护城河,曾经是 河床的地方凿了一方小小的水池,白石砌成的池壁,绿水里浮着睡莲。   镜宫布满了镜子,但没有一块镜片能反映出完整的人像。我忽然想到为什么 会有偶像崇拜这个问题。或许,偶像的作用就如镜子,我们在镜中看见另一个形 式的“自我”──可能是游冶宴饮的希腊神祗,也可能是濒死的苦修者。佛教是 一面明镜,而伊斯兰大概是要把镜子打碎,让生命色相统统化成万花筒里的细碎 幻影。   有时候觉得国家这种“大我”的历史颇类似个人的经历,本来应该是时间坐 标轴上的连续函数,可回过头去看,怎么看怎么像一段段毫不相干的断片,虽然 衡量大我和小我的尺度显然是不同的。巴基斯坦在这方面可能是一个经典案例。 就这么短短几天,我看到了五千年前的莫恩焦德罗、两千年前的犍陀罗、三百年 前的莫卧儿、一百年前的英殖民地,和现在这个“清真之国”。这些零乱的断层 之间到底有什么内在联系?就像要我回顾二十世纪的最后十五年,1986年和 1987年,或者1993年和1995年,再如1999年和当下,如果要比 较、“求导”的话,得出的结果可能会是相当荒谬的。   又比如,拉合尔与巴国的“母国”印度相距仅有29公里,这里也存在着一 个断层。巴基斯坦的立国之本乃是一种自我否定──弃绝印度。不但印度被割裂 了,旁遮普也一分为二,留在印度的那一半是锡克和印度教徒的,这边的半个旁 遮普属于穆斯林。紧挨着莫卧儿故宫,有一座锡克僭主的墓冢,里面供着锡克王 的骨灰,和活活烧死的十一名殉葬者:他的四妻七妾。锡克墓葬大体上也是平顶 房子和圆顶、圆亭相结合的形式,和莫卧儿建筑类似,不同的是屋顶砌有雕花阑 干,圆顶刻有纵向凹槽,像剥了皮的橘子。艳异的黄白粉墙也和莫卧儿建筑的红 砂石格格不入。坟墓旁边是一座神庙,镏金圆顶在夕阳下通体放光。据说第五代 锡克教主(guru)在此蹈水而去,得道登仙,河水是早已干涸了,拉合尔城 里也难再见到头上顶着对称中分式大包头的锡克人。   “这个世界没有命运,没有终极目标,只有废墟。”我老老实实地做着一个 废墟旅游者应做的事,按图索骥把莫卧儿王朝故都的主要遗址一一踏遍。故宫旁 边的巴德夏希皇家清真寺是一座庞大而空旷的建筑,差不多整个用红砂石建成, 三个巨型的乳白色大理石鳞茎圆顶兀立于一片红色背景之上。城西北的贾汗吉尔 皇帝陵也是一片红色,四角矗立着五层塔楼,楼顶扣着圆帽似的凉亭。王陵的拱 廊立面嵌满了精细的白色大理石几何图案,塔楼墙面则饰以黄白相间锯齿状的石 纹,细看美不胜收,可总体结构却像少了点什么──少了一个大圆顶来平衡四周 的高塔,中间部份过于低矮平坦,像是匍匐在地上。整个建筑越看越像一所监狱, 高高的了望塔中间囚禁着可怜的皇帝。他的确是可怜的,拱廊包围着的阴暗墓室 内的大理石棺椁只是一个假棺,尸身被禁闭在更加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   我大致了解莫卧儿建筑的特点了。宫殿是帝王生活的地方,皇家清真寺是祭 祀的地方,陵墓是死后的居所,这三类建筑群概括了他们对居住空间的所有需求: 生、死、神。莫卧儿王朝四大故都的另外三个(因为位于分治后的印度,我只能 从画册上见识)──阿格拉、西克里、德里,分别有一套类似的建筑群,彼此大 同小异:西克里有法特普尔·西克里城堡、大清真寺,德里有红堡、大清真寺、 胡马雍皇帝陵,阿格拉有阿格拉城堡、大清真寺和著名的泰姬陵。三类建筑固然 功能不同,造型上却有几分相似,都像是“凝固的大帐篷”,有某种天真的沙漠 性格。查莫卧儿王朝的父系、母系祖先,分别是游牧民族出身的帖木儿和成吉思 汗,也难怪。   坐在王陵外的树荫下喝水乘凉时,遇到一个同样坐着喝水乘凉的游客。简单 交换了“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之类的永恒问题后,我们便不再说话,各喝各 的水。忽然听见她咕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   “Untouchable.”   顺着她的视线,我看见一个佝偻着腰背的老人,正在细心地用抹布擦拭王陵 大门凹处的大理石墙面。清洁工属于地位最低下的“不可接触者”种姓。究竟是 因为成天沾染污物而被定义为不洁者,还是因为先被定义为不洁者然后才不得不 以接触污物为生,这个因果关系我没搞清楚。据说巴基斯坦的“不可接触者”大 多在基督教那里找到安慰,圣诞节是他们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圣诞节时,雇主 或头人会备下一份礼物,搁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亲手递交是不可能的。   “民族旅社”外面的大街上,有时会看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站在路边阻拦 过往行人,看样子不像是讨钱的。我也被拦过一次。他拉着我的右臂,把长衫袖 子挽到肘部,一手轻轻地抚摩我的胳膊,另一手拾起篮子里的棕色玻璃瓶微微摇 晃着,面露笑容。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替人按摩的师傅,那瓶子里盛的暗色液体是 按摩油。   身体被人摩娑触抚的感受是奇妙的,这种久违了的感觉使我怅然若失。怅然 的结果是我决定去旧城巴扎理个发,并且做一次头部按摩。hmm,肥皂和鞣革 的气味,刀片从下颌“咝咝”刮过的触觉……,种种令人愉快的刺激伴随着另一 种不必要的怅然之感,那就是,我的身体的一部份正在离我而去。   有着12座城门的拉合尔旧城是个阴暗逼仄的迷宫,电线横街凌空而过,木 结构危房骑楼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花市、香料市场、金铺、肉店一个紧挨一个, 老城区除了人多、商店多,多的就是苍蝇了。我从城东的德里门开始逛起,走过 闹市中心的“金庙”(以三个包金大圆顶得名),最后找到了沙·贾汗大帝敕建 的瓦兹尔·汗清真寺。   正是日落时候,清真寺笼罩在一片安谧之中。看门的小“沙弥”是个哑子, 热情地指点我脱去鞋袜,并为我引路,一先一后踏着专为礼拜者铺设的毡布(目 的是防止光脚板被阳光下的砖石灼伤),里里外外把礼拜寺转了个遍。瓦兹尔· 汗清真寺的底色也是砂石红,红底上饰以明黄、奶白和蓝色的瓷砖,颜色耀目得 很。除了花纹和几何饰纹,墙面上还嵌有枝叶繁茂的波斯“生命树”图案,我真 有点喜欢这个寺院了。   小沙弥拽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宣礼塔下,掏出钥匙打开小门,诡秘地示意我 进去。我们一前一后在阴湿的楼梯间摸索了一会儿,发现已置身于塔尖凉亭高处, 整个寺院尽收眼底。这里倒是别有洞天,“安拉──阿克巴”的宣礼声就是从这 儿传出的吧。   一种异样的感觉像触电一样击中了我。我反应过来:小沙弥的手……“No!” 我断然挣脱,夺路而逃。就在推开他的一瞬间,照见了哑巴的眼睛,他的瞳仁里 盛满了一种似乎是恐惧的东西,满得好像要溢出来。我仿佛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 恐惧。   我逃逃逃,逃出清真寺,慌乱套上鞋袜,逃出老城,出了不知哪个城门,跳 上“铃木”摩托三轮,逃往“民族旅社”。祈祷时间到了,又听见“安拉──阿 克巴”的四面楚歌。 (待续) (寄自美国) ◆            软弱             ·路离·   林漪先天不足,这是她的母亲林风茵反复强调的事实。在林漪刚刚对语言有 模糊的感知的幼年期,她就听到母亲对所有的人说这句话。   幼年的林漪很白很瘦,这可以解释为苍白和孱弱。每当林风茵的朋友同事聚 拢在林漪周围,用慈爱的眼神打量她时,林漪感到一片片芜杂鲜艳的色彩在周围 晃动,继而从人们身后响起林风茵略带哀怨的声音,这孩子先天不足。于是人们 的眼神里顿时饱含了一种异样的感情。当林漪长大后,她明白了这种感情叫做同 情。在林漪还不知道同情这个词时,她其实已经懂得了其中的含义。这种含义是 颇值得玩味的,叔叔阿姨对她倾注了多一分的疼爱,他们为她带来洋娃娃,并指 着洋娃娃告诉她,小林漪,你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啊。林漪抱着洋娃娃犹如抱着自 己。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洋娃娃放在被窝里。她凝视着洋娃娃会眨的眼睛,模 仿林风茵的语气,哎,这孩子先天不足啊。有时候,她做梦的时候会梦见洋娃娃, 或者说是她自己。她长着洋娃娃的身体和脸蛋,稍一低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林漪 梦见自己穿着单薄的裙子,只身站在一个高耸的舞台的顶端,月光的影子拖在她 身后,无法摆脱。周围是一片旷野,寒风吹过,人一般高的野草发出哗哗的声响, 挟带着林风茵飘忽的缓慢的声音,林漪这孩子先天不足,先天不足。林风茵的声 音连绵不绝,一阵强似一阵,最后竟如排山倒海似的涌过来。林漪往往在这时候 惊醒,她伸手去摸洋娃娃,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尽管林漪从小体弱多病,她还是顽强地长大了。少女时代的林漪经常被林风 茵带着逛商店。其实最开始是林漪央求着林风茵要去的,她对橱窗里的裙子衬衫 和牛仔裤无限向往。她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由林风茵的旧衣服改制的兰色外套, 说妈妈带我去吧,我想陪你。我想陪你这四个字触动了林风茵的敏感的神经,由 此她发现了女儿的成长,林漪不再是一个只与疾病抗争的弱小生命,她的生命具 有了利他的意义,她超越了生死挣扎的阶段,即将成为林风茵的一个最好的伴侣。 想到这儿,林风茵不由得一阵激动。你是要陪妈妈去吗?林风茵问。妈妈,我真 的想陪你。林漪乖乖地说。林风茵忘记自己曾说过小孩逛街心野了会耽误功课的 说法,她高兴地拉起女儿的手。从此林风茵觉得逛街再也离不开林漪了。林漪和 她在橱窗面前指指点点,还学会了像她一样煞有介事地捏捏衣服料子,说这是化 纤的,还卖这么贵。   购买的衣服总是和逛街的次数成一定的比例,林漪有了几件廉价的新衣服后 没忘了洋娃娃。那个金发会眨眼的洋娃娃历经了几次搬家,陪伴林漪从幼年到少 女时代。如今,洋娃娃的头发失却了光泽,衣衫也有些褴褛了。林漪用林风茵做 衣服剩下的边角料给洋娃娃做了一条简洁的裙子和一条内裤。她还是和洋娃娃睡 在一起,她从小就是自己一张床,但是她的梦境改变了,那个持续不断骚扰她的 孤立在舞台中央的梦不再出现,她的梦的背景转换到了漂亮的花园。她看过无数 遍《英俊少年》,她的梦中花园和电影中相差无几。花朵缤纷点缀的草地正对着 她卧室的敞亮窗户,卧室的墙壁是淡粉色的,窗帘床罩也与此配套。她有七条裙 子,赤橙黄绿青蓝紫,颜色中都调入了水粉画颜料的白色。所有的颜色都柔和, 宁静。她觉得在梦中她过着仙女一般的生活。   除了做梦和陪母亲逛街,林漪的生活单调而无趣。有时,林漪爬在窗口看楼 下的孩子打羽毛球。小羽和小毛的父亲下班后总是陪他们一起打。听说小羽和小 毛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进过市羽毛球队,快要出成绩时因为伤病退了下来。但不管 怎样小羽小毛的父亲身体健壮,走起路来虎虎有生气,是苍白孱弱的林漪极其羡 慕的。小羽小毛的父亲被被人叫做老张。林漪和母亲说过,我想让老张当我的爸 爸。林风茵本能地因为这句话举起手掌,当目光触到林漪惊恐而不解的眼神时, 她的手掌轻轻落在林漪的稀黄的头发上,说小孩子,不要乱说。   母亲的瞬间的变化在林漪心里引起了一波三折。她想起有一天邻居谢阿姨在 门口剥豆子,她路过她身边,谢阿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林漪小心翼翼地走过 去,走出很远了,还是被谢阿姨招手叫了回去。林漪,过来呀,过来呀。谢阿姨 是景德福食品店的,小时侯常常给她大白兔奶糖吃。林漪只好走回去。她看到谢 阿姨的手象一只老鹰的爪子在空中摇啊摇,而她象一只小鸡毫无办法地走过去。 谢阿姨说你在门口等一会儿我给你拿丹麦曲奇吃,就扭头进屋了。那时正是炎热 夏日的午后,上班的上班,午睡的午睡,居民区里阒寂无人,蝉声在远处似有似 无。林漪又一次恐惧地感到自己站在一个高耸起的舞台的顶端,她无法退场无法 谢幕。谢阿姨过了好久才重新出现,她捧着一个蓝色的铁盒,小心地揭开盒盖, 金黄色的曲奇饼便呈现在林漪面前了。林漪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放在嘴里,细 致地品味着。但令她不敢相信的是她的感觉无法都集中在曲奇饼上,谢阿姨慈祥 的面孔不断在眼前摇摆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谢阿姨叹了口气说,林漪,你真可怜 啊。你母亲怀孕的时候你爸爸背叛了她,和一个漂亮的女人走了。你母亲连气带 病早产生下了你。先天不足。真可怜。多吃点吧。曲奇饼被林漪嚼得粉碎,饼干 的粉末呛进了气管,林漪忍不住不停地咳嗽。她想把曲奇饼都吐掉,但吐不出来。 她痛苦地弯着腰小手扶在胸口上,听凭谢阿姨的鹰爪般的手掌一下一下拍在她的 背上。   漂亮女人这个词以这种方式进入了林漪的头脑,这和母亲常常斥责的那类女 人合并成一个含义,即带来灾难的。林漪有一点不太明白,就是为什么母亲在父 亲这件事上欺骗了她。母亲只是简单地说你的父亲死了,在你还不懂事的时候。 父亲的具体形像在林漪心中几乎是不存在的,她的父亲死了,这是一个合理的解 释。林漪并没有想太多。看到别人的父亲时,林漪想的是别人的父亲还没死,但 早晚要死,象自己的父亲一样。可是谢阿姨的话使她意识到她的父亲还活着,并 且活得很好,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而她却被忽视了。因为她父亲的忽视,她 与众不同,倍受孤立。说想让老张当自己的父亲只是林漪一个模糊的愿望,她期 望嬴弱的体质和形像得到弥补,但她忽略了父亲和母亲是不可分割的,他们具有 一种奇妙的关系。母亲不愿意随便和什么人具有这种关系。母亲因此竟差一点打 了她。母亲想要打她,但母亲改变了注意,母亲落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掌是如此地 宽容而无力,林漪的心中第一次对一个人泛起了叫做同情的感情,正如她曾经大 量得到的那样。   一般孩子总是要比父母个子高一些,林漪却不是,长到十七岁时比林风茵还 差半个头,这使她内心黯然。她知道女人长到十七八岁就定了型,而成年人到了 一定年龄身体会萎缩。她看看天边惨淡的太阳,再看看林风茵高出自己许多的肩 膀,长高的希望就此破灭了。林风茵安慰林漪的话无非是,没办法,你先天不足。 她看林漪的目光是由上至下的,温柔的,轻轻掠过,如同每次说这句话时一样。 林漪曾经有一个重大发现,许多杂志的封三上不约而同地登了增高鞋垫的广告。 林漪一度跃跃欲试,她暗暗积攒下零花钱,希望钱凑足后,可以邮购鞋垫。后来 听人说了几次邮购的骗局和鞋垫的不可信任后,她的想法烟消云散了。这么多年 她始终笼罩在母亲的高大身材下,即使是在逛街时。林漪的注视漂亮店堂的服装 的视线总会被林风茵遮挡,她因此感到烦躁不安。如果有朝一日离开林风茵,她 就会轻松自在许多,她就是这么想的。当然,要离开林风茵还需要很长时间,这 点林漪也是知道的。   林漪的学习并不好,小时侯她常常请病假。开始老师还要看假条,后来当林 漪健康活泼地走入教室,老师反倒惊讶了,咦,你今天上学来啦?林漪不需要病 假条,即使是靠开病假条旷课的同学也认可这点而不感到老师的宽容有失偏颇。 因为生病,林漪的学上得断断续续的,去医院成为一种例行公事。时间长了,林 漪自己都知道什么症状是什么病,应该吃什么药。林风茵当然更知道。上初中后, 林漪病了不去医院就呆在家里休息。   林风茵的单位离家很远,她一般前一天晚上多做一些饭菜,多出来的一半带 到单位,一半留给林漪。林漪不喜欢吃剩菜,在家没事就试着自己做,第一次炒 两个鸡蛋,第二次炒一个青菜,林风茵尝过后,大赞不错。她爱抚地看着苍白的 林漪,与此同时她回想起女儿第一次象一个大人陪她逛街的情景,她说你可真能 干,妈妈没有白吃这么多年苦。林漪很得意地笑了。笑完她也意识到从此做饭成 了她的事。谁让妈妈每天这么辛苦,这么忙,又要照顾多病的她呢。林风茵向来 不喜欢做饭,她没有天天带着林漪去饭馆吃饭是因为她实在没有这种经济能力, 她希望有一个男人帮她摆脱这种困境,但是男人们听说她拖着不仅要花费生活费 还要花费大量医疗费的林漪都摇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女儿慢慢长大了。尝到 女儿第一次做的菜她也尝到了一点点希望。   林风茵为一个负心的男人怀了林漪,怀孕的前五个月,男人还时常来看她。 林漪的父亲是一家电子元件厂的厂长,年轻有为。林风茵的腹部平平的时候,他 非常忙,腾不出时间来结婚,他说,要结婚就得结得象个样子,纯情少女的林风 茵羞涩地答应了。怀孕对她来说意味着已经做了这个男人的妻子,年轻的她远离 父母,她轻信了男人的话。到腹部隆起得无法再遮人耳目时,林风茵不好再提结 婚的话,她暗示周围所有人除了父母,她暗示他们早就结婚了。孩子五个月时, 林风茵的脚肿了起来,男人却不再来看她。她把脚塞进一双四十号的棉鞋里,一 步一步地挪到电子元件厂的厂长办公室。男人正在开会,他坐在长桌子的一头, 边说边做着孔武有力的手势,始终没有朝她瞥一眼。一个秘书模样的女人时不常 给男人的杯子里蓄水。会开完了,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干部走出来,他们都装做不 认识林风茵的样子低头匆匆走过。林风茵再朝办公室里看时,女秘书的手已经攥 在厂长的手里了。   男人回来过一次,带着一千块钱,他说这是我想办法跟厂里借的,你拿去吧, 我对不起你。这种场景和若干年后许多国产电影里的场景很相象,但在那个年代 是很有些新意的。林风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男人等了林风茵两分钟,看她呆滞 的样子略感惊奇,然后迈着有力的步子噔噔地走远了。林风茵只觉得男人锃亮的 黑皮鞋直直地跺在自己的心口上。   自恃清高的林风茵接受了男人的钱。她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男人。那时,很少 人家里有电话,公用电话也不好找,林风茵向最要好的朋友坦白了全部,然后挺 着大肚子在朋友的单位给男人办公室打电话。她只打算说一句话,把钱拿回去。 一共三次,全是那个女人接的,林风茵只好认命。打电话是朋友的主意,林风茵 想的是事不过三,她不愿意让人觉得她要通过妥协来挽回一切。她所能做的也只 能到此为止。林风茵年轻知识分子的思维就是这样的。   等待林漪的出生是一段极为漫长的等待,男人离开林风茵是在冬季,林风茵 在震撼玻璃窗户的寒风声中无数遍重放过去点点滴滴的慢镜头,顽强的回忆并没 有毁灭她,而是帮助她等来了雪融冰消。林漪八个月就出生了,林漪的早产给林 风茵带来了片刻的兴奋,但是当林风茵明白早产的婴孩体弱多病,甚至可能半途 夭折时,她看见她的没有尽头的苦难才刚刚开头。林风茵生产时,很多朋友同事 表示了关切,送来了奶粉麦乳精和水果。林风茵无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她 坐在病床上,被雪白的墙雪白的床单被子枕头包围,她想到自己是个没有人要的 女人,怀抱着一个孤苦伶仃的早产婴儿,她茫然,不知所措。她听见自己张开禁 闭的嘴唇,嘴唇分开时的轻微声响控制了安慰她的人群,她说,这个孩子先天不 足。她为此流下了眼泪。   林漪的先天不足时常提醒林风茵孩子的来历,她编了一套谎话来解释林漪没 有父亲的原因,因为他在你出生之前就死掉了。曾经一度林风茵自己对这个说法 也深信不疑,男人实际上是在林漪到来之前消失的,她从此再也没见过她,和一 个人永不相见,这难道不意味着他的死亡吗。他只是活在林风茵的记忆中,久而 久之,林风茵甚至对她与男人的关系产生了疑问。有一回和同事一起去郊游,她 躺在草地上,仰望苍穹,感怀自己是如此渺小,人的一生如此短暂,更何况一生 中的一个片段,那个片段早就如流星一般消逝了,这使她感到无限轻松。回家路 上,夫妻小刘小赵闹了点别扭,扰乱了大家一天来的好心境,惟独林风茵窃喜, 如今的婚姻都不牢固,就算当时和那男人结了婚,又能怎样,也许有更难看的事 情发生。一切都不得而知呢。   这样的想法在生活依然如旧的前提下是要遭受打击的。林风茵和林漪住在一 室一厅里已有很多年,所谓厅只是一个过道。林风茵的单位名气响当当,实际很 穷。单位有点钱都用来装门面,很少顾及职工的福利。林风茵在这个单位一呆十 几年,人也变得有些单位的做派了。有钱就买衣服,家里一团糟,反正很少有人 来。那回林风茵郊游归来,神清气爽,她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出钥匙,打开门。 门打开的刹那林风茵立即感到日积月累的浑浊气息和灰尘一同扑面而来,愉悦轻 盈的世界随着关门声被抛之脑后。家里和外面一样漆黑,停电了,打开水龙头要 洗手,水也停了。里屋传来女儿哼哼唧唧的声音,林漪,和那个男人生的孩子又 生病了。林风茵顿时感到生活象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她哑口无言。   林风茵情绪的反复无常如同一颗被飞鸟随意抛掷的种子在岩缝里顽强地生长, 在单位她把这种情绪尽量地克制,回家后她尽情挥发,她的理由是否则我会神经 失常。这种情绪没有固定的表达方式,如同没有形状的水四处蔓延,林漪则象一 块海绵,变得沉甸甸的。   林风茵烦躁的脚步声是林漪少年时代的节奏,林风茵时常感到十几平米的居 室无异于牢笼,当她反刍陈年的记忆时,她依靠沉滞的脚步声来遮掩混乱的心跳 和血液的冲动。她对旧时的放血疗法一度感到兴趣,她无数遍想象水蛭钻进自己 的胸口,随之滚烫的血液被释放,身体轻盈得象羽毛漂浮在空气中,她因此感到 安慰和舒畅。   在林风茵沉寂于放血的快感时,林漪编织另一种幻想,她牢记曾经出现过的 一种梦境,然后把它搀杂到现实的幻想中。在她生病的日子里,她放开学校作业 的纠缠,躺在床上眼睛定定地望着屋角做她的白日梦。这是一个恐怖的梦境,总 是有一个男人从壁橱或者什么隐蔽的角落走出,恶狠狠地向她走来。她蜷缩在被 子里,肌肉紧张,浑身颤抖,甚至小腹痉挛,但她还是瞪大了眼睛注视那个男人。 男人是以一个强盗的面目出现,却总是在某一瞬间变成父亲。林漪在极度恐惧中 等待的就是那一瞬间,她渴望看到坏人和父亲之间的转换,那个瞬间比魔术还要 神奇,比闪电更刺眼更迅速,年少的林漪怎么能看清呢?   林漪身体好林风茵心情好的时候,人们会看到母女俩手牵着手在楼下散步, 她们想着各自的心事,有时交谈几句,遇见熟人时,她们一同点头微笑。林风茵 中年有些发福,她时常紧皱的眉头甚至舒展开,皮肤好像比以前更加光滑。即使 是在散步,她依然化了淡妆,穿着套裙,引来一些邋遢妇女的非议,没有男人要 还整天打扮。林风茵的苦心导致了负面的效果,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是想说明她并 不是没人要的人,她分明看到男人们流露出贪婪的目光。   林漪对母亲唯一领回家的男人十分难忘。那个男人很瘦,脸上有刀刻般的皱 纹。林漪觉得在哪里依稀见过他。后来知道他就住在前面的楼里。男人的出现让 林漪紧张,她预感到生活将要出现一些变化,那种变化是对她不利的,但她知道 她无力反抗这一点,她只得表现了顺从。男人进门后,她象一个低三下四的保姆 为他找来一双拖鞋。那是林风茵买大了弃置不穿的鞋,林风茵惊讶林漪居然记得。 男人细瘦的脚正好放进去。林漪看清了林风茵比她还要不知所措,她自己先坐下, 既忘了招呼男人坐,又没有行往常的待客之道叮嘱林漪端两杯茶来。林漪自觉地 走进厨房,烧开水沏茶,同时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他们的谈话干涩而艰难, 和谈话的内容恰恰相反。他们在聊家常的事,可是林漪分明感觉到那是一场生死 较量的谈判。男人喝了几杯茶就站起来告辞,林风茵什么都没说,林漪却上来热 情地挽留男人在家吃饭,她一再表示他们可以慢慢聊,自己来做菜。男人笑了笑, 对林风茵说,你的女儿很可爱。男人走后,林漪松了一口气。   那年林漪十七岁,她记得母亲把男人送走回家后青紫色的脸膛。林风茵说, 你捣什么乱啊。林漪本能地感到委屈,淡淡的,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她已经可以 隐约地分辨内心的不同层次。她明白有一种欺骗是最阴险的,即自己对自己的欺 骗。   林漪时常想起那个男人,那是唯一一个以暧昧的身份走入她家的男人,他身 上飘着淡淡的香烟味,讨厌一切不良嗜好的母亲不会闻不出来。那个男人把母亲 牢牢地抓住了,母亲表现得比林漪还要幼稚,仿佛一个小女孩不安和期待地坐在 一块巨大岩石的前面。岩石挡住了她的未来,她不要再寻觅没有尽头的终点,只 需要一块岩石依靠。面对岩石的坚硬她的一点微小的抵御七零八落,她只想跪在 岩石的前面,俯首帖耳。林漪对母亲的变化十分惊讶,她模糊地意识到那种击碎 一切的岩石的力量早晚有一天会将她征服。   母女两个人的生活就象一件上衣和一条裙子,无论如何总可以搭配在一起, 但翻不出任何花样,时间久了,不要说旁的人,连上衣和裙子自己都腻了。林风 茵和林漪深刻地感到这点。面对过去的阴影笼罩的生活,面对长夜无尽的未来, 她们免不了暴露出焦虑,不耐烦和反抗,但她们的方式不同,林风茵是外向的, 林漪是内向的。   林风茵的脚步声是很有特点的,林漪父亲离她而去的印象最后在她脑海里只 留下了脚步远去的声音,黑皮鞋如同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林风茵的心上,使林风茵 很多个夜晚彻夜难眠。她对付自己的武器就是模仿这种声音,直至自己完全麻木, 忘却痛苦。她的脚步声中包含了扭曲和疼痛,包含了对自己的无情,仿佛一出悲 剧的吟颂,林漪在经年的岁月里听懂了其中的含义。每当母亲晚饭后在斗室困兽 般的走来走去,林漪就恨不得从窗口跳出去。   林漪寄托感情的方式是生病。她从生病中得到了许多好处,她也看不出她还 有别的办法可以得到这些。多年来,她恍如一根小草在恐慌中成长,任何风雨都 可能摧毁她。她被林风茵关在家里,出去也只是陪林风茵逛街。起初她从做饭中 得到一些乐趣,但林风茵把她的乐趣转化成一种无休止的劳作。她好像母亲鞋底 的口香糖,被林风茵一脚一脚地踩踏着,林风茵巴不得丢掉她,但她不想用一种 明显的方式──抬起脚来用手去除她,这是林风茵的道德观念里没有的。只有当 林漪生病时,林风茵才好像摆脱了附体的魔鬼,感到这个幼小衰弱的身体随时可 能离去,摆脱她,然后给她一个更大的阴影。   随着年龄的增长,林漪的身体渐渐壮硕起来,她生病的次数越来越少,心情 却越来越糟,她迫切需要另一种东西替代生病来取得母女感情的平衡。她侧耳倾 听林风茵晚饭后内容逐渐空洞的脚步声,领悟到她的母亲老了,令母亲激情澎湃 的神秘事物转移到另外一个躯体,必然的,她想到自己。   和吴泽豪的会面看似平凡却令林漪觉得惊心动魄。那时林漪已经上班快两年 了,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好久不见,非常想念,大家不妨聚一聚。他们十个 人聚集在绿杨村酒家。坐下好久后,林漪才发现她只认识其中八个人,一个留着 小平头的高个子男生她从未见过,就不免多看了几眼,吃菜的时候也在琢磨这件 事。   同学们都兴高采烈,上高中的事情一笔带过,大谈毕业后的感受。几个上了 大学的滔滔不绝地说学校里的趣闻逸事,林漪听了很动心。相比之下她的天地是 如此狭小,毕业后分到商场当了售货员,川流不息的顾客全长着一个面孔,说有 限的几句话:小姐,给我看看那个。小姐,要这个。不用了,我再转转。谢谢。 林漪就象一个机器人一样对不同指令做出不同反应。她倒喜欢麻烦的顾客,就算 只看不买,劳驾她一溜够,让她有发泄身体能量的机会也好。她很羡慕做销售小 姐的打工大学生,穿着漂漂亮亮的旗袍,站在柜台外面,嗲声嗲气地招呼顾客, 顾客总是对她们多看两眼,甚至没事找她们搭话。林漪空有一个好看的躯壳却奈 何不得,她的身份不够,只配呆在柜台后面。这是林风茵说的。林风茵为林漪没 考上大学的事很是气恼,她鼓励林漪再复读一年。林漪想想被林风茵监管的日子 实在不好过,即使上了大学还是在林风茵熟悉的领域里,她想离林风茵远一点再 远一点,最好是连林风茵的想象都无法达到的地方,因此,她参加了刚刚开业的 时代商场的售货员招聘。算她运气好,凭着乖巧秀丽的模样找到一份工作。听说 大多数人是靠关系进来的。林漪的挣脱牢笼奔向自由的幻想在一个星期无聊的工 作后遭到了另一种打击。她尽可以要一份她母亲无法想象和容忍的工作,但是挣 脱开枷锁的同时,她不得不考虑她自己的身份。第一次,林漪走出林风茵的无处 不在的影响考虑自己的事情,她看到家毕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有时安全比舒适 更重要,但她已经走出了这一步,不想再回头。她希望时间能理清思绪,她灵敏 的直觉也看到前方有一丝灯火在闪光,她要坚持走到那里。   林漪没见过的那个男生和大家都非常熟,他高谈阔论压过了所有人的声音。 林漪听出他是某名牌大学的,不太热衷学习,因为他津津乐道于一些诸如麻将打 牌之类的事情。他还在席间显示了他豪爽的酒量,并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干杯,要 求大家与他同醉。林漪受到了感染,抿了一小口葡萄酒,冰凉的液体在嗓子眼突 然爆发出火山一般的能量,象岩浆流淌,奔涌和沸腾。   吴泽豪一直在注意林漪,他在口若悬河的同时寻找与林漪搭话的机会,他慢 慢地思索着,看林漪一颦一笑。这个女孩说起话来轻声绵语,因为一小口葡萄酒, 两颊飞红。她坐在一堆同学中间,认真地倾听他们的谈话,显得安详而满足。有 时她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表情随着趣闻逸事的发展而发展。当她期待地张大了 双眼时,你意识到事情将会出现一个小高潮;当她呆在那里连菜都不吃时,事情 已经快要发展到轰轰烈烈的顶端。吴泽豪觉得第一次有人给予他名厨般的身份─ ─你在做一道菜,食客们知道你是名厨,早早坐在桌边等着,手里举着筷子,嘴 里的口水逐渐增多。你和食客中间隔着单方向的玻璃(只有你能看到他们),你 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做着,因为他们的期待感到满足,因而你也更喜欢吊他们 的胃口。   吴泽豪谈笑风生,因为有了看客或者说食客,妙嘴生花,筷子几乎没怎么动。 坐在旁边的一位女生笑问,你怎么不吃呀。吴泽豪口吐真言,秀色可餐啊。旁边 的女生掩着嘴笑。原来是班长的孙维同说,老吴,你这就不对了。参加我们班的 聚会,不仅风头出足,还顺手牵羊牵走女生。旁边的女生笑得更加高兴。林漪脱 口道,原来你不是我们班的。众人大笑,笑林漪糊涂。林漪觉出了自己的直接, 脸上又蒙上了一层红晕。吴泽豪心头暗喜。原来他的眼光不得已均匀地从每个人 身上扫过,这下他总算找到了盯着林漪的机会,他说你是不是看我眼熟,好像我 们一起上过学,做过作业。林漪不知怎么回答。吴泽豪接下去说,我推崇主观唯 心主义,认为事物的本质是由想象决定的,怎么想就是怎么样的,你说呢?众人 又大笑,林漪还是找不到应答的话,也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玉似的牙齿。林漪 的一片笑声中努力辨别自己的,那笑声空虚,无力,做作,这笑本来是应该由一 句话来代替的,不只一起上过学,我们好像上辈子见过呢。想到这儿,林漪的笑 声变得轻快和活泼起来。不知不觉的,林漪从一个旁听者转换到中心,她受到鼓 舞,讲了一些商场里趣事,这些故事并不比大学校园里的黯然失色,而且林漪的 同学里还是没考上大学的居多,这部份人就跟着林漪他们渐渐成为饭桌上的主角。 林漪觉察到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她体内增长,她又喝了不少酒,甚至好几种酒混着 喝,产生出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有一刹那她想到林风茵,她看到林风茵在后面 穷追不舍,而她脚底下好像踩了风火轮,林风茵越来越远,象一个小黑点,最后 视线的那头什么都没有了。林漪甚至怀疑林风茵是否曾经追过她。   林漪活跃起来,吴泽豪却销声匿迹了。他终于有时间品尝佳肴,也以此来遮 掩心中的慌乱。他反复回想刚才说的话,觉得过于轻浮。林漪对他的话完全置之 不理,这是一种鄙视,并且大家也对他不再感到兴趣,转移了注意力。吴泽豪闷 闷不乐。这于他是十分反常的。他最喜欢凑热闹,连大学同学孙维同的高中同学 聚会也来参加,这已经是第二次,和大部份人混得很熟。那个看似虚弱文静的林 漪反倒代替他说笑起来。明明看到她刚才被葡萄酒呛了一口,现在她却一口接一 口的,喝白开水一样。脸上的红晕也逐渐褪去。吴泽豪弄不懂这个女孩了。   那天林漪被吴泽豪送回家。在饭馆门口,男生们分配送女生回家的任务,林 漪故意站在离吴泽豪近的地方,尽管没有同他说一句话。所以当孙维同的眼光看 到这里时,顺理成章地问吴泽豪,你离林漪家近不近?林漪报出了家庭地址,吴 泽豪答应下来。   他们一同乘74路公共汽车。林漪只有十块钱的大票,吴泽豪要替她买票, 林漪执意不肯。他们的争执引来了售票员的冷言冷语,真够累的,就五毛钱的事 儿,还差点儿出人命。我没零钱了,小姑娘,就让他买吧,让人买次票你也缺不 了什么。林漪白了售票员一眼,走到后面,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   车厢里有两对情人,都坐在双排坐的椅子上,一模一样的姿势,男的伸出长 长的胳膊环绕在女人脖子上,女人歪倒在男人怀里。行道树的阴影滑过他们的静 止的脸颊,他们仿佛陷入沉睡之中。这种场面使得吴泽豪和林漪拘谨。如果不是 碍于面子,林漪简直想坐到单人的座位上。现在,他们并肩坐在一起,中间隔着 一定距离,如果汽车晃动的幅度大的话,很难保证他们的肩头不会轻轻相撞。吴 泽豪彻底没了话,他还在为刚才在饭桌上说的愚蠢的话懊悔不已。林漪努力调节 沉闷的气氛,她惊讶于今天她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而且得体──句句空洞无物却 填补空虚紧张,把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遮掩得好像平静的地下暗流。她即为自己的 进步感到高兴,又为欲盖弥彰的微妙氛围沉醉不已。   吴泽豪把林漪送到楼下,林漪表示一个人爬楼梯太害怕,又让吴泽豪陪了一 程。林漪家楼层很高,开放式的走廊对着外面,她站在那里,居高临下,隐约感 到英雄的豪迈气概。那时,吴泽豪已经走了,她让自己的凉风中清醒,她明白一 旦踏入那扇门,生活又恢复原样,没有生气,没有魔力,离未来也很遥远。但此 刻,她好像站在通向未来的门口,尽管她不能够立时迈步进去,她也怀有希望就 在咫尺之遥的幻想。   林漪恍如刚刚从王子的舞会归来的灰姑娘,她的梦境总会被残酷的东西打击, 那就是在家里坐立不安的林风茵。林风茵劈头盖脸地问,怎么这么晚回来?林漪 恍惚的面庞激怒了林风茵,你喝酒了。刚刚工作,就学坏了。林漪轻描淡写地说, 同学聚会,他们非逼着我喝,我有什么办法?林漪停了一下,紧接着快速而模糊 地说,我可不想跟怪物似的。说完,连脸都没洗,就上床睡了。林风茵意识到事 情的严重性,她的女儿不再是整天躺在家里需要照顾的孩子了,她喝酒,不以此 为耻,反以此为荣。她的翅膀硬了,准备飞出去了。   商场的工作平凡,单调,日复一日,需要幻想来打发。林漪无数次想象一个 人向她走来,最好是碰巧路过,这样他们不至于太尴尬。她还是希望一种水到渠 成的场面,把她从过去的生活中合理地缓缓地引出,没有必要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留下一丝明显的裂痕。   她看到吴泽豪从商场的正门走进来,直直地朝正对面的滚梯走去。滚梯在一 个金光闪烁的大圆柱子后面,不在林漪的视线范围之内。林漪镇定自若地把目光 投向下一个走进商场的人。今天她对顾客格外热情和耐心,她的柜台前面始终有 人,听她介绍着商品,示范着商品的用途。商场正在举行微笑服务的活动,林漪 让每一位顾客都宾至如归,如沐春风。因此当吴泽豪从商场的五层开始对商场的 每一寸土地进行地毯式搜索,扫荡到林漪的柜台前时,林漪的行为也坚定了他假 装偶遇,充当顾客的愿望。他低着头观看柜台里的商品,眼睛也不抬地说,小姐, 拿那个给我看看。当他抬起头来时,彼此都惊讶万分地打招呼,感叹世界太小。 吴泽豪以一名顾客的身份站在柜台外面和林漪聊了许久,他还问林漪,要不要我 给你写封表扬信?林漪说,当然。谢谢吴哥啦。吴泽豪说,什么吴哥,叫我泽豪 好了。孙维同他们都这么叫。林漪问,最近,你们到哪儿玩去了?下回带上我。 吴泽豪说,一定,一定。   林漪和吴泽豪的交往断断续续持续了两年,主要因为林漪非常矜持,让吴泽 豪近不得身。他们同在林漪的高中同学聚会中露面。为了保持聚会的频率,吴泽 豪很多次充当了聚会的发起人,好在吴泽豪和谁都是见面熟,性格又热情洋溢, 社会上也有些关系,时常以孙维同的朋友身份帮同学们一些小忙,大家也就不以 为怪。时间长了,吴泽豪甚至参与进林漪高中同学忆旧的谈话,帮他们修整每一 次记忆的误差,提醒他们即将遗忘的趣闻,并兴致勃勃,津津乐道。没有人追究 吴泽豪瞎凑热闹的目的是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每次聚会结束,吴泽豪 都充当林漪的护花使者。一来他们确实顺路;二来这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惯例, 谁都没有对此表示异议和好奇。   林漪和吴泽豪除了第一次见面有过针锋相对的对话外,他们没有找到另一次 机会。彼此觉得好像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和对方接近了,又在咫尺之遥互相呆 呆地望着,千言万语无从诉说,纵然心有灵犀,但总是美中不足,差了一点点火 候,所以一切还需等待。本来,吴泽豪是个勇往直前的人,但是林漪的前面好似 挡了一道玻璃幕墙,冲破围墙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弄一身碎玻璃渣,没准还 头破血流总不太好看。林漪也并不表示对他的疏远,相反吴泽豪体会到很多暗示, 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必须要有耐心。   很多次,林漪晚上回家都是吴泽豪来送。他们看上去象一对熟稔的恋人,没 有卿卿我我。吴泽豪送林漪到十层,在远处目送林漪走到家门前,拿出钥匙。林 漪在拿出钥匙以后总是要发一会儿呆,那一刻她是完全忘我的。她的头脑变成了 一间空洞的房间,徐徐的风从中间穿过。吴泽豪明白自己在场会让林漪感到不适, 有些时候又克制不住好奇心,假装离去却在黑暗中偷偷观看。林漪拿着钥匙的手 垂在身体两侧,头微微向上扬起,似乎在企求什么。有时她闭上双眼,眉头微蹙, 令吴泽豪响起她被酒呛后的表情。吴泽豪深深地被此打动。他不再惧怕等待。   这是林漪的初恋。她无数次地幻想过爱情的来临,少年时代她渴望纯情,若 有若无,无需牵挂,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渴望的爱情逐渐狂热起来,最好如狂风 骤雨,来去无踪又将她深深浇透。当然当现实中的爱情突然出现时,她又免不了 顾虑重重,而且她也恐怕重蹈林风茵的覆辙。她希望的其实和她同龄的少女一样 ──热烈和永恒,这具体到一种撕心裂肺并且绵延不绝的感受。和吴泽豪的若即 若离使得这种感受得以实现。多少次见面之后她躲在被子里战栗,这竟然可以和 梦见父亲突然变成强人的刺激性媲美。林漪深深陶醉于此。按照她的理解,她的 矜持──微仰的头颅,保持距离的身体以她特有的姿态向吴泽豪传达着信息,我 需要一种仰视的欣赏角度,只有我感到大量的满足时,我才会把自己交付给你。 吴泽豪不懂这些。他本性中有对神秘的追求,他将锋芒毕露的峥嵘头角收起,一 心等待着这个得之不易的女孩。   吴泽豪一如既往地组织着林漪的同学聚会。和林漪的相识到了第三个年头。 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到了一定的阶段。林漪的作风一如往昔,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因此渐渐魅力衰退。吴泽豪一度想放弃林漪,在心理上他不能承受朋友的取笑, 在生理上他年轻的身体比他的思想更焦急地想背叛林漪。有时他甚至暗自庆幸, 他从来没有林漪这个女朋友,也不需要向她做任何解释。只要他不再出席聚会, 他们就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殆尽。他反复下了几次决心,然后又想,和林漪的关 系陶冶情操,有益无害,他完全可以有另一种生活,同时又不失却林漪这样一个 朋友。   吴泽豪追求小月换了另外一副面孔,他把压抑了两年的激情通通释放出来。 小月因此感觉格外良好,觉得自己的美丽锐不可挡,性情天下第一温柔。吴泽豪 气爽神清,好似一匹被勒住缰绳的马,一直停在原地不得动弹,突然缰绳撒开, 发现天地如此广阔,一路欢歌笑语过去,竟忘记时日。拥有小月以后吴泽豪没有 再组织和参加聚会。   一天,吴泽豪收到孙维同的电话,邀请他出席聚会。他算算日子,已经五个 月了。孙维同开玩笑地说,他们同学的感情由于吴泽豪的渎职而冷淡,他这个班 长只好再次担负起责任。还有请他这个元老务必参加等等。吴泽豪想反正也推脱 不过去,不如去看看林漪。这并不违背自己双管齐下的原则。他把小月的约会推 了,一心一意等待聚会。   林漪这五个月中有一个月充满了期待,有四个月充满了悔恨不安和惊恐。她 度日如年,每天在心上划上一条刻痕。过去的日子,林风茵从她的生活中渐渐遁 去,她心中只有吴泽豪,林风茵的唠叨对于她仿佛窃窃私语,她木然地看着林风 茵的嘴唇蠕动,不知其所以然。这是林风茵最痛恨的。二十年来,她是这幢房子 的主人,统治着房子里的一切,家具和林漪。林漪和家具一样曾经是安静的存在, 现在却不驯服起来。林漪虚弱的身体原来使她非常发愁,但长此以往,她也发现 自己更乐于照顾病中的林漪。她对于林漪的先天不足从一种抱怨和悔恨的心态转 变到同情和爱怜──人对于弱小事物的无一例外的感情。当然,同情总是随着被 同情事物的强大而泯灭。自从林漪见到吴泽豪后,身体又有了明显的好转,最长 的一次,好几个月没有生病,这令林风茵足够惊讶。这几个月林漪又时常请假躺 在床上,她不去看医生,胡乱给自己吃些药,听林风茵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有一次,林漪从床上爬起来吃晚饭,林风茵突然问她,你的那个男朋友怎么 样了,怎么不来找你了?   林漪心头一颤,林风茵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说过,含沙射影是有过,但从来 没说过什么男朋友。这三个字让林漪心惊肉跳。她其实一直把吴泽豪当成男朋友, 也以为吴对她脉脉情深,谁想到某一个夜晚分手后吴就黄鹤一去杳无踪影。她一 腔哀怨无处诉说,吃着吃着饭竟落下泪来。林风茵一看慌了神,都是女人,最懂 得彼此的苦楚。于是林风茵循循善诱,既劝女儿想开一些,又给女人讲了男人的 一些秉性和做女人的方法。讲得女儿破涕为笑,觉得男人虽好,世界上还是妈妈 最亲。当然,男人也不可不要,但绝不能象以往那般摆姿态,耍脾气,等得手后 一切好说。   接到同学聚会的邀请后,林漪一夜无眠,她仔细构想和推敲见面的各种可能 性和应对的细节,把要说的话语动作和表情默默地反复演练。她仿佛即是导演又 是演员,指挥着自己步入各种场景,每一幕场景中当然少不了吴泽豪。她先是佯 装冷淡,因为长期不见面而产生的距离感,然后表现热情,因为回忆起他们以往 的友谊,再然后……   来到聚会现场,林漪和吴泽豪都有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带了眼镜从寒冷的室 外走进室内,眼前蒙了一层雾气。他们很久没有见面,却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回到五个月以前,那时他们常常聚会,非常熟悉,林漪在吴泽豪讲笑话的 时候笑得很响。林漪自编自导的电影并不按想象的发展。她原想表现一种合情合 理循序渐进的姿态,可看到吴泽豪以后她的声音动作表情都变了形,对他时冷时 热,掌握不好分寸。林漪平时很文静,一紧张话就比较多,但是第一次和吴泽豪 见面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的勇气全消,只好和一旁的边艳艳大说特说。好像多说一 句话,自信就多一点。她能看到自己的话一句句被抛掷在空气中,越积越多,她 等着它们聚集成一颗炮弹,把她和吴泽豪之间的障碍打穿。边艳艳是个特别直爽 的人,她问,林漪,你怎么了?是不是有情况了。   吴泽豪的感觉自然也是奇异的。曾经挡在他和林漪之间的玻璃幕墙不见了, 也许那本来只是一道冰墙,天一热便化掉了。林漪此刻罩在一团水蒸气里,虚无 缥缈,变幻无穷。吴泽豪的好奇心又一次被激发了出来,他用心注视着水蒸气的 变化,揣想着蒸汽是不是会在瞬间还原成一块坚冰呢?   这天的聚会持续得晚了一些,等有人发现下雨了,大家才依依惜别。吴泽豪 也被林漪孙维同他们的同学情意感动。本来吴泽豪想找个借口推脱送林漪的责任, 但天不作美,他不得不又一次陪林漪坐上了74路公共汽车。灯光昏黄,树叶的 影子如同惊醒的鸟飞速地掠过。售票员昏昏欲睡,吴泽豪买票的请求遭到了她的 拒绝,她说,最后一班车,已经结账了。他们还是坐在最后一排,看一个举着雨 伞的人单手扶把骑自行车和公车赛跑。外面十分安静,林漪开了一点窗户,她可 以听见雨脚齐刷刷落在地上,马路上凌乱的脚步,雨刷的橡胶皮机械地摩擦风挡, 还有自己的呼吸。林漪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的不均匀,沉重和刺耳,她放弃了其它 一切杂念控制呼吸。她的呼吸是微微颤动的,好像花瓣上的露珠,不是滑落就是 蒸发。同时她也从中听出了一种虚弱。她的身子歪了歪,顺势倒在吴泽豪的怀里。   林漪伏在吴泽豪的肩膀上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在吴泽豪用双臂搂住她之前 的岁月被无限地拉长,她一边体会男人胸怀的温暖,一边细细咀嚼过往:林风茵, 生病,上班,等待……终有一天,那些日子都会浓缩,被提炼成几个场景。她则 会升华到另外一个境界,离过去很远。林漪向吴泽豪娓娓讲述了自己的事,她的 开场白是我妈妈自小说我先天不足。   小月是个单纯的姑娘,自小倍受男人宠爱,吴泽豪更是将无处可施的泛滥激 情全部倾注到她身上,因此当她听吴泽豪讲述完一切后她不敢相信。最令她不能 忍受的是,她成了第三者,她无法想象远在天边的那个女孩有何种魔力让吴泽豪 一夜之间脱胎换骨,面目全非。   和吴泽豪结婚后,林漪辞去了商场的工作。开始吴泽豪托人让林漪当上了站 在柜台外面、穿旗袍、化妆、风风光光的销售小姐。是林漪本人的请求。她羡慕 她们许久,等真当上了,却仍然觉得无聊。在柜台里站着可以偷懒,站相差点也 看不出来。站在外面,穿着裹得紧紧的旗袍,尖细的高跟鞋,必须挺胸收腹,笑 容满面,甜言蜜语。几个小时下来,林漪就受不了了。   这是林漪结婚后第一次得病。吴泽豪没有经验,只是陪她去看病,大夫说是 劳累过度,适当休息即可。吴泽豪征求了林漪的意见,替她把销售小姐的工作也 辞了。他感到老婆无限娇弱,需要他来爱护,他作为男人的自信又有所增长。吴 泽豪的事业很顺利,由于人际关系广泛,上下都吃得开,毕业后很快升职当上了 公司某部门经理,手下管着几个人,春风得意。他劝林漪以后干脆别工作了,在 钱上来说,她的那点工资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养得起她。她的身体又不好,完 全可以过一种闲适的太太的生活,也给他一个机会做好丈夫。   林漪正在病中,听得丈夫的一番话语喜出望外,热泪盈眶,病也好了一大半。 上班以来,她一直感到她在与什么无形的东西做毫无意义的抗争,出头之日遥遥 无期,现在她明白了那就是无聊的工作,她却不得不去做。结婚成了她的转折点, 吴泽豪为她卸下了包袱,使她的抗争只局限于和疾病的抗争,这是她自小熟悉的, 她并不畏惧。   从澄阳小区2区15栋8层最西面的窗户望进去,可以看见一个苍白瘦弱的 女人半倚在床上。她的手头放着一个饼干筒和几袋话梅,几本杂志。有时她拿起 一本杂志,眼睛快速地扫过;有时她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漆黑的眼珠偶尔转 动一下,若有所思。房间里静悄悄的。   每天,只有吴泽豪回家以后,房间里才充满了响动。吴泽豪一开门,就叫林 漪。林漪答应。吴泽豪换上拖鞋,走到林漪的床边,亲她一下。林漪立刻象被注 入了无穷的能量,从床上爬起来,准备给吴泽豪做饭。吴泽豪照例问,身体怎么 样?林漪说,你一回家就好了。然后干劲十足地洗菜择菜。吴泽豪站在她身边, 讲单位里一天的事。林漪咯咯地笑几声。笑,让林漪舒筋活血,烦恼顿消。她就 喜欢吴泽豪这点,无时不刻活跃气氛。没有他,沉闷就好像灰尘累积,最后无孔 不入地钻进呼吸道。   小两口一起吃饭,继续由吴泽豪主说。林漪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她生活在一 遍遍回想里,品味每一件事情,小时侯的洋娃娃,上学时的请假条,林风茵的跺 步声,商场的繁华和虚空,恋爱中两年多的煎熬和等待……辞职以后就是一片空 白。尽管她仔细倾听吴泽豪讲的每一个笑话,但听过就忘,想要津津乐道却又无 从张口。她每天睁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昨天的事情想起,那时侯通常是早上九 点,吴泽豪已经走了,他的身体一不在,他的气息话语就如同从来没有过一样, 一笔勾销了。越遥远的事在林漪脑海里却越来越清楚,经过她的无数遍小心翼翼 的擦拭,磨砺得如同铜镜一般闪闪发亮。   结婚后,林漪松了一口气,林风茵的脚步声终于远去了。吴泽豪单位里新分 了房子,她义无返顾地从家里搬了出来,心中沾沾自喜。她感到如影随形的林风 茵被婚姻的利剪留在那间阴暗的十几平米的小屋里,轻飘飘地如同一片真正的影 子倒在地上。有一次,林漪从睡梦中惊醒,在梦中林风茵仍然倒伏在地,痛苦地 呻吟,比一截折断的芦苇更不堪一击。林漪那天再也没有睡着。清晨时分,她估 计林风茵起床了往那边拨了一个电话,林风茵正在做早饭,匆忙接电话,又担心 煮在炉子上的牛奶要扑了,就让她过一会再打来。林漪感到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赌气一周内不再打了。   长期卧床使林漪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世界无非如此,只有几个人这么大。 从前是和妈妈,现在是和丈夫一起那么大。她很久没有见同学了。孙维同打了几 次电话,邀请她和吴泽豪同去,林漪总是借口身体不好推脱。她整天在怀想中往 复,在等待中度日。现在这种等待与以往有所不同,她等的东西太过具体了── 等吴泽豪回家。这如同洗盘子一样,盘子脏了要洗,洗好用过后又脏了,无休无 止,使人倦怠。她不再热衷于吴泽豪回家走到床跟前来叫她,她为丈夫下厨,心 满意足地看他吃饭,说笑。一切因为没有新意不再有趣。   林漪总是在渴望生活的变化,她自己也觉察到了。重复,无论是什么样的都 让她百无聊赖。她从来就是在摆脱什么,她的方法就是找到另外一个硬壳,把自 己从头到尾放在里面。她自己却长不出一个硬壳来。她从一个硬壳到另一个硬壳, 那么她的下一个硬壳在哪里呢?想到这儿林漪的思维阻塞了。吴泽豪的事业蒸蒸 日上,工作越来越忙,回家后常常没有闲情逸致讲笑话,匆匆拔两口饭就睡了。 吴泽豪的口头禅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挣钱才好讨老婆欢心。林漪一没有好的 身体,二越来越缺乏愉快的心情。这两句话让她闷闷不乐。童年时的梦境再次出 现了,她站在高耸的舞台顶端,略倾着身体向远处望去,四周是一片萧条肃杀的 旷野,风吹草低,如同海浪奔涌而来。林漪的身后拖着一条尾巴般黑黢黢的影子, 她忸怩地转动身体妄图摆脱它,但它顽固不去,林漪差点一不小心跌下舞台。林 漪定了定神。这是一个无人喝彩的舞台,轰隆隆海潮般的鸣响滚滚而来,而她只 听得见自己蚊子般的呓语,我先天不足,我先天不足……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九一一后的古兰经热              ·亦歌·   九一一事件尘埃未落,美国的古兰经译本却脱销了!这一现象虽有些令人费 解,在历史上倒不乏相似的先例:譬如甲午战争后,不少国人竟远渡东洋求学; 九一八事变后,国内又掀起了一阵子学日文的高潮;所不同的是,当今美国人研 读古兰经并非是要“师夷之长技”,然“知己知彼”的意思是多少有些在里头的。 为此,全美公众广播电台近来曾数次在专题节目中邀请专家和听众进行研讨。就 公开加入研讨的听众的反映来看,绝多数美国基督徒和犹太教徒对古兰经所倡导 的伊斯兰教义持否定态度:有的指责穆斯林好战,有的说在读了古兰经后才知道 穆斯林是如何看待异教徒的,还有的大肆抨击穆斯林国家的妇女待遇,最新一届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也十分刺耳地说穆斯林不作贡献,犹如寄生虫一般…… 而对伊斯兰一无所知的人,则更是恶语有加,以致有国会议员公开叫嚷要把国内 所有的“头上包着一块尿布(阿拉伯头巾)的人统统赶出去”。这些现象说明了 相当一部份美国人对伊斯兰文化的无知和误解,因此有必要做些梳理工作。   很多对伊斯兰义愤填膺的基督徒恐怕都没搞清楚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的关 系;其实,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均来自一个母教──犹太教。要按照中国人的思维 习惯来说,先知穆罕默德和主耶稣还应该是同宗手足和同门师兄弟!因为穆罕默 德自认是亚伯拉罕(犹太先祖)的子孙(穆罕默德曾说在天上见过几位先知── 耶稣中等身材,脸上长有雀斑,而亚伯拉罕和自己象极了等来进一步证明他是亚 伯拉罕的后裔)。尽管穆罕默德并不承认耶稣是上帝之子,但他承认耶稣和亚当, 诺亚,亚伯拉罕及摩西一样是先他而出的五大先知。先知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的原 因是因为人们一次次地背离上帝的意愿。而穆罕默德本人受到“天启”则是因为 旧约和新约遭到了篡改,所以真主安拉(上帝)才派天使加百列传话于他。和前 面几位先知不同,穆罕默德自称是安拉的最后一位使者,是关门弟子,从此无人 可传也无需再传,直至末日审判的来临。基督徒们认不认这位最后的先知是另外 一回事,但伊斯兰和基督教同出一源这一事实是不容否定的。   九一一事件后,央视驻美国记者报导了这么一则传闻:有一群以色列游客在 美国机场的画屏上看到世贸中心倒塌后不由地说道:“现在美国人能体会得到我 们以色列人是如何生活的了。”而一旁的一位美国人则立马回敬说:“要是没有 你们以色列人,我们今天也不会遭到这样的袭击了!”这一传闻的真实性不得而 知,但它反映出了这样一个共识──即阿拉伯人是以色列人不共戴天的世仇。然 而历史的事实却并非如此,穆罕默德认亚伯拉罕做先祖也并非空穴来风,有报导 说现代的基因检测已证明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本是同一民族的兄弟。而且穆罕默德 在创教之初,也多亏麦地那犹太人的收容,才得以在那里创下第一个根据地,因 此在最初教规中有不少笼络犹太人的条款:譬如在赎罪日停斋,向耶路撒冷朝拜, 不吃猪肉等,只是在后来才将赎罪日改为一个月(拉玛丹),向麦加朝拜,以及 由人声代替钟声召唤祈祷等。穆斯林也把耶路撒冷看作是三大圣城之一,因为那 里是穆罕默德升天的地方。正因为和犹太及基督教相近,伊斯兰教在最初传播时, 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们对它基本上不作敌视的态度。早期,有一批穆罕默德的门 徒为躲避麦加贵族的迫害,曾秘密出走埃赛俄比亚。埃的国王和大主教在听了穆 斯林教徒诵读几段古兰经后,觉得和圣经很相象,因此回绝了跟踪而来的古莱氏 贵族的要求,对穆斯林教徒予以庇护。读过圣经的人都会觉得古兰经上的许多故 事都和圣经上的如出一辙,如亚当,诺亚方舟和摩西等故事,不少基督徒因而指 控穆罕默德抄袭圣经,以致后期的一些伊斯兰学者不得不考证说穆罕默德是不识 字的,从理论上排除了这一可能。但是不管如何,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有许多相近 之处,譬如基督徒有言:“富人进天堂比骆驼穿针孔还难”,伊斯兰教也是倡导 以贫为贵,故而有“天课”制,以洗刷财富带来的罪恶。两个宗教对天堂和地狱 的描述也比较相似,只是圣经里比较笼统,而古兰经里则栩栩如生,将地狱的可 怕和天堂的快乐更形像化了。比如在描写末日审判时,伊斯兰教说每个人都能得 到自己一生的记录,凡是右手得到记录的人去天堂,左手得到记录的人下地狱, 因而左手是不祥之手,而有幸能去天堂的(男的)则从此享乐不尽:坐的是镶满 宝石的椅子,吃的是各式美味,畅饮的是葡萄美酒,身后簇拥着的是如云的美女 等,显示出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一神论和宿命论上的大同小异。   既然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同出一源,并且在很多地方有相同之处,为何又遭到 基督徒的大肆抨击呢?从反应来看,基督徒们最为标榜的就是上帝教诲说:“被 人打了左脸,再把右脸转过去”,并以此和伊斯兰的“圣战”比较来说明伊斯兰 教徒的好战。的确,“圣战”这一概念确由穆罕默德首创──即为保卫伊斯兰而 战。伊斯兰教认为那些为圣战而死的属于殉教,因此在天国能享受到不同于常人 的待遇,譬如能娶到七十二个处女,家人也能共同进天国等等。因而穆斯林在战 场上大多都骁勇异常,不惧死亡。穆罕默德在世时,为掐断麦加贵族们的经济动 脉,曾以各种手段袭击通往麦加的驼队,并不惜在禁月发动“邪恶之战”来巩固 麦地那穆斯林教徒们的生存。然而基督徒们是否又真的是被人打了左脸后再把右 脸转过去的呢?关于这一点,且不说基督教国家间自己打来打去,只要来看一看 十字军东征时的表现就足够了:十字军共进行过七次远征,其间每占领一个城市 必要进行烧杀抢劫,将穆斯林斩尽杀绝,在耶路撒冷等城市杀人之多,致使积尸 如山,血流成河;十字军骑士骑马上街,鲜血没尽马蹄。这些血淋淋的史实,连 不少西方历史学家读来也为之脸红耳赤。相反,穆斯林们在战场上却常常恪守古 兰经上“一人不代他人受过”的训条,优待俘虏。其中一些西方史学家也常提到 的一个例子就是公元1187年,萨拉丁重新占领耶路撒冷后,城中有数万没有 逃出的基督徒,萨拉丁只是要求他们交纳赋税,其中有数千贫穷者因无力交纳而 得到赦免。东面的十字军是如此,而西面的西班牙基督徒们在镇压穆斯林上更是 有过之而无不及;基督徒们在占领格拉纳达后,对穆斯林实行种族灭绝政策,由 大主教下令,凡是七岁以上的穆斯林,如不改信基督教的,一律驱逐出境,致使 上百万和基督徒们已经和睦相处了几百年的穆斯林被驱杀干净,八百年伊斯兰文 明被破坏殆尽,西班牙也从当时一个西欧最文明富庶的国家跌落成一个贫穷落后 的国家。今天的人们恐怕只能在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汩汩不停的流泉中,才 能听出些许往昔穆斯林时代的辉煌了。   奈保尔把穆斯林比作寄生虫是对历史的无视。可以肯定地说,没有穆罕默德 创下的这个伊斯兰教,就不会有西方文明的今天。许多人都不会否认现代西方的 文明得益于文艺复兴(在德国称为宗教改革),人文思想的活跃及政教分离使得 西方文明产生了飞跃。而导致文艺复兴的契机就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化的重新发 现。古希腊的思辨哲学在欧洲消亡已久,多亏了穆斯林保留下来的译本,西方才 从十三世纪开始陆续将其译回。这些译本大多来自九至十世纪这两百年间的“百 年翻译”运动,其间无数穆斯林学者在巴格达智慧宫皓首穷经,埋首校译,将古 希腊,波斯等文化古籍大部份译出,其中包括柏拉图的《理想国》、《对话录》,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政治学》和《辩论学》等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名著。 十三世纪后,这些校译精细的阿拉伯译本传入西欧,被译成拉丁文和其他文字, 进入各高等学府和图书馆,传播开去,于十四到十六世纪终成了影响深远的文艺 复兴。在这一点上,穆斯林功不可没。注重求学是伊斯兰教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古兰经有言:“哲理是穆斯林失去的骆驼,不管在哪里找到,都应该属于自己。 ……你们求学吧,哪怕是在中国,因为求学对每个穆斯林都是天命。……学者的 墨汁等于殉教者的献血。……守财者死,求学者生。”这股执着的求学之风和穆 罕默德分不开。穆罕默德生前十分好学,在早先的战争年代,就目光远大,要犹 太俘虏教穆民读书识字而换取自由。随着伊斯兰的对外扩展,从茫茫沙漠里走出 来的阿拉伯人对广阔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并开始到处学习和收集新知识。今天通 行全世界的阿拉伯数字就是由阿拉伯人最先从印度人那里学来,然后被欧洲人全 盘照收,只是将阿拉伯的零“·”改成了“0”。伊斯兰文化尤其在数学,化学, 医学和天文方面对世界有重大贡献,我们今天用的一些名称譬如:“蒸馏器,酒 精,代数”等专有名词就是来自阿拉伯文,由阿拉伯人首创。除此之外,另一个 不得不提的重大贡献就是对造纸术的引进。公元七五一年,高仙芝率领的唐朝军 团在恒逻斯河和阿拨斯王朝军队激战,由于部份唐朝的突厥军团叛变,内外夹击 之下,唐军大败,有数千人被俘虏,其中一些是造纸匠。依靠这些中国造纸匠的 技术,穆斯林在撒马尔罕办起了西亚的第一个造纸厂。从此中国的造纸术渐渐西 传,经巴格达,大马士革和开罗等地,并于十三世纪左右传入西欧,取代了昂贵 而稀少的羊皮纸及埃及的纸草,到了十五世纪左右欧洲的纸张供应达到自给自足, 从此大大加快了欧洲文明的进程。有关穆斯林对世界文明的贡献问题,纳忠老先 生在其《阿拉伯通史》作了详尽的介绍。   另外,伊斯兰教在妇女问题上并非如一般人想象那样严厉,譬如就通奸一条, 基督教的妇女直到一百多年前还动辄被额头刺字示众。霍桑在《红字》里对此习 俗作了极好的描述。而穆斯林就慎重多了;穆罕默德生前共娶过十个太太,有一 次,他最宠爱的太太阿漪莎被人指控有通奸的嫌疑,要求严惩,而穆罕默德却力 排众议,说是得到神的启示,阿漪莎是清白的,并规定以后需得有四人以上方能 指控某人通奸,从而惠及后世的无数穆斯林妇女。穆罕默德在辞朝时(去世前) 曾特意提到妇女问题说:“众人啊!你们在妇女问题上要敬畏安拉!你们对她们 有一定的权利,她们对你们也有一定的权利……”   在对待异教徒问题上,基督教所走过的路可以说充满了腥风血雨。和早期的 基督教徒们相比,穆斯林对异教徒们则大为宽容。开始时,穆斯林基本上都是以 收税的形式来对待异教徒,对老幼,妇女,牧师和僧侣等甚至不收税。异教徒们 在交纳了一定的税金后,就可得到保护。由于穆斯林几乎不强迫他人入教,甚至 不希望他人入教,以便替国库增加税收,所以比较能得到当地人的拥戴,看一看 当今的宗教势力范围图就不难发现,当今的伊斯兰版图和巅峰时期相比,几乎没 有什么萎缩。这种宽容的心态,也使他们比基督徒更容易融入当地社会。穆斯林 的宗教版图中,有一部份并非由武力征服而来,譬如印尼等靠近海上经商要道的 国家,就是无数代阿拉伯商人和当地人通婚后的结果。中国就有不少已经彻底华 化了的阿拉伯人,据专家考证,汉语的“蒲”姓就是从阿拉伯的“艾布”转化而 来。在伊斯兰文明史上,还有过一个胸襟博大的时代--阿拨斯王朝时代;为了 能吸引能人为伊斯兰效力,阿拨斯王朝曾重金聘请各式有才能的异教徒去巴格达 政府部门任职,并给予宗教信仰的自由。有的异教徒甚至位及首相,那时的巴格 达,歌舞和诗歌朗诵会通宵达旦,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在各大图书馆流连忘返, 名著《天方夜谭》的第二部份就是对那个繁华时代极为生动的记录。   有曰:“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鸦片”,尽管这一说法近年来已很少听到,取而 代之的是“宗教有稳定社会的功能”;然而把宗教作为麻醉剂一说却是十分精辟。 既然是麻醉剂,必然会时不时地培养出一批毒瘾至深的极端分子,顶宗教之名行 自己的好恶,这对任何一种宗教都不是例外。想必人们对大卫·科瑞西一定还记 忆犹新,他就是靠一本圣经起家才创下邪教的。   九一一事件之后,面对美国国内针对伊斯兰的宗教仇恨,布什总统的穆斯林 助手约瑟夫不无感慨地说道:“当劫机分子在劫持了飞机的同时,他们也劫持了 整个伊斯兰文明。”其言之哀,让人泪下,但更不幸的是,倘若今天的我们就几 个极端分子的所为,以无知和误解对整个伊斯兰文明发起一场道义上的十字军远 征,那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劫持了人类文明。 ----------------------------------   参阅书目   The Koran Interpreted-- Arberry, A. J. 1955 Early Islam -- Time Inco, New York 1967 World Religions -- The Manlyn Publishing Group, New York 1971 History of the Arabs -- Hitti, P.K., 1964 《阿拉伯通史》--纳忠(商务印书馆)1997 《世界文明史》近代卷--浙江出版社1999 (寄自美国) ◆          陈寅恪:经济史学与史学经济               ·刘正山·   看到这个标题,读者很可能产生疑问:陈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怎么可能 与经济沾边?不过,从常理推断,研究历史不应该离开经济,因为历史发展的基 础和根本在经济。而在事实上,陈寅恪先生在经济方面存在独到的见解,只不过 因为一方面他在历史方面的贡献太突出而让人忽略了其他方面,另一方面他很少 论及经济,所以这方面就不大引人注意了。   不可否认,在迄今为止所出版的关于陈寅恪先生的著作和资料中,很难见到 陈先生对经济的论述。不过,从以下方面推论,陈先生在经济方面有过研究。一 是陈先生海外学习和阅读涉及到经济方面,如1913年陈先生到法国巴黎高等 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求学;陈先生是我国第一位阅读德文版《资本论》者。二是 陈先生的著作中有相关论述,如在《柳如是别传(上)》(第329-330页) 中,对明末吴江声伎风流兴盛原因的分析,陈先生就将文化与经济、政治联系起 来,认为它们在不同时期有不同作用;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第145页,在 论述隋唐时期的社会演变时,陈先生注意到其经济制度的变迁。三是陈寅恪先生 虽然很少论及经济,但是他的一些学生在经济史方面贡献突出。如汪(jian,竹 头加钱底)--均田制,贺昌群--土地制度,武仙卿、唐长孺、何兹全和韩国 磬--经济史。当然,这个论据有点勉强。   通过对陈寅恪先生涉及经济的论述的分析,可以管窥陈先生的经济观点,而 且会发现,陈先生极具洞察力,其观点极具现代意性,对历史研究和经济学研究 都有重要启发。下文将从三个方面讨论。         (1)经济与文化的关系   在学术界,在这个问题上,一些学者显然对陈寅恪的思想存在误解。例如周 一良先生在《纪念陈寅恪先生》(《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 认为,“陈先生治史的观点,认为文化超越于政治、经济、民族等之上”。而实 际上,陈先生的观点是:文化依托于经济制度。换句话说,文化决定于经济制度。 阅读《陈寅恪诗集》(第10-11页)会发现这样一段话:“吾中国文化之定 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 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一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 济制度尤其最重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也就是说, 经济制度变化了,依托于其上的文化必然随之变化。另外,在上述文字后面,陈 先生还有一段论证:“……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制度, 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依凭,不待外来学说之抨击,而 已消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         (2)经济制度与经济发展   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第145页,陈先生论述的主要的经济制度之一- -财政制度,讨论其与经济变迁的关系。陈先生说:“夫唐代之国家财政制度本 为北朝之系统,而北朝社会经济较南朝为落后,至唐代社会经济之发展渐超北朝 旧日之限度,而达到南朝当时之历程时,则其国家财政制度亦不得不随之以演进。 ”陈先生的观点,类似于政治经济学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关系的论 断,只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概念似是而非,而且过于狭隘,仅余套套 逻辑。   值得提醒的是,这种观点比当今世界上所谓解释力最强的新制度经济学优越, 因为新制度经济学认为游戏规则(制度)决定人的行为,这显然是片面的,毕竟 游戏规则是人制定的,所以,经济制度与经济变迁二者显然是一种螺旋式上升的 相互起作用的关系。   (3)综合经济、文化等各因素分析现象   阅览当前一些学者的文章,其分析问题时往往偏于一隅。例如,研究经济学 的,认为任何问题都可以用经济原理解释,研究文化的认为文化决定一切,如此 等等。例如世界著名经济学家张五常教授曾说,连疯子跳楼都可以用经济学来解 释。但是,任何一门学问,单纯的应用于对社会的解释,都难免存在缺陷。作为 历史学家的陈先生则避免这种片面的做法,他将经济与文化、政治联系起来,分 析它们在不同时期的不同作用。这种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和作风,现行的研究人 员值得汲取。具体来讲,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上)》(第329-330 页)中,对明末吴江声伎风流兴盛的原因的分析,他认为:“吴江盛泽实为东南 最精丝织品制造市场之所,京省外围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 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以美于金陵秦 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社党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互助 成之欤?” (寄自中国大陆) 【网粹】∽∽∽∽∽∽∽∽∽∽∽∽∽∽∽∽∽∽∽∽∽∽∽∽∽∽∽∽∽∽∽ ◆             土楼乡村小说选载                ·何葆国·               ※来过一个客※   太阳白花花晃着。   年轻的客家女人挑着猪粪,轻轻松松往鱼塘走去。扁担颤颤悠悠,小巧的鼻 子一呼一吸。山坡梯田上送过来的热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拂拂。你远远看, 这个女人就象一株会走路的石榴花,优美而又多姿。   圆土楼前面有一片水,斜对着土楼大门。这是自家的小鱼塘。   女人翻倒粪桶,啪啦啪啦,猪粪沉入水里,接着就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阳 光一照,亮亮闪闪,干粪浮上水面,缓缓地漂移。几条鱼跃起来,好像是对主人 点头鞠躬。   女人笑了,拍拍手,挑起粪桶往回走。女人走着,突然看见什么,颤悠悠的 粪桶和整个人都停住了。   圆土楼的石门槛上蹲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手搭在脑袋上,好像怕阳光把 它晒裂了。他眼眯得很厉害,看见女人时,嘴角咧了一咧。   “你……是你……”女人恍若梦中。   “嗯。”男人站起来,很不熟练似地笑了一笑。   女人走到大门左侧的墙边,半弯下身子,扁担脱离了肩膀,桶子就稳稳落在 地上。女人心怦怦跳得很紧,只是跳,跳,没有了主意。她提起一只桶子碰近另 一只,停了停;提起那只小一点的桶,摁入大的里面,然后左右看了又看。这样 便消磨去了一些时间。女人擦了擦手,好像一个准备充足了的学生走入考场一样, 她带着歉意的笑走向男人。   “里面,”女人说,手僵硬地朝土楼里比了一比,“里面歇凉。”   男人没说什么,从地上拣起一只瘦瘦的拉链包。拉链败齿了,裂开着长长的 嘴巴,发出一股臭衣衫的酸味。   于是,女人在前,男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进了土楼。   这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客家土楼,空荡的楼门厅浮动着一种陈年杉木的刺鼻气 味。他们走过楼门厅,沿廊台走去。他看到一楼环环相连的灶间都关着门,只有 祖堂隔壁的一扇门虚掩着,门上的年画似乎还很鲜艳,他知道那就是她家的灶间。   “他们都走了,都搬到平地去了,”女人说,带着一种轻微的叹息,“只剩 下我一家了。”   客家人聚族而居,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寨,男人知道这座土楼原先住着三十 多户人家,那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可是现在,一座三层的圆土楼只住了一户人家, 男人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女人推开灶间的门,接着拉开半截腰门,让男人走进去。   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跟所有土楼灶间没有区别的灶间,烧柴灶、 水缸、壁橱、方桌、长凳。一种家的气息迎面徐徐而来。   “你坐。”女人说。   男人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提着破包。他看着女人从壁橱里拿出一只 茶叶罐,他看到那只茶叶罐图文都磨没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耸动了一下。   女人抓出一把茶叶,装入茶壶里,然后冲进开水,窄窄的灶间立即飘荡着缕 茶香。   男人看着女人泡茶。女人的手微微在抖,开水从开水瓶小瀑布一样挂下来, 也发抖似地几次冲到了茶壶外,这些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女人说。   男人忙双手端过茶杯,呷了一口,想说什么,却又随茶水咽了下去。   灶间静静的,静得他们的心跳声似乎很响亮。男人抬起眼睛,从窗棂看出去, 他看到了一个弧面的土楼,一楼灶间,紧紧相挨的小房间静静的;二楼禾仓,一 排小房间紧紧相挨,也是静静的,并且笼罩着一层寂寥;三楼卧房,同样是紧紧 相挨的一排小房间,寂寥里透出了一种萧索。不知为什么,男人感觉到天井上空 的天阴郁了下来。   “过来,”女人轻声说,“阿贵,过来。”   “你儿子?”男人说。   一条小狗从灶洞下爬起身,好像没睡够一样,懒懒地走过来。   阿贵就是它。男人不好意思地朝女人咧了一咧嘴。   “我、我男人在茶园里干活。”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包了一片茶山,十几亩稻田,还掘了一个鱼塘。”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日子可以过。”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你呢?”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但是他随即醒悟过来,女人是在询问他。女人的眼光 在他身上停了一下,象一只蝴蝶又飞走了。他把手上的破包放在脚下,他似乎是 很用劲地吞了一口口水,他说:“我到了很远的城市去。”   “我到过很多很远的城市。我什么活都干过。”男人淡淡地说。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市。有人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我是客家人。”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轻轻摩挲着阿贵的脑袋。男人说:“他们不懂客家人, 他们以为客家人是少数民族。我告诉他们,客家人其实是纯正的汉族,一千多年 从中原迁到南方,因为后到,先到为主后到为客嘛,就被当地土著叫作了客家人。 我说,我们客家人是纯正的汉族,和我们相比,你们都是杂种,结果……”   “结果呢?”女人从阿贵头上收回了手。   “结果,我被揍了一顿。”男人轻松地笑了起来。   女人也笑了。女人站了起来,说:“噢,忘了叫你吃点心。你饿了吧?”   男人点点头。   女人从壁橱里端出还有热气的一盆线面和一碗笋干汤。她说:“给他煮的, 他都忘了吃。大热天,不再温了,你随便吃吧。“   男人就吃了起来,嘴里嘶的一响,线面就进了满口。   女人在他面前摁下一瓶酒,吓了他一怔。女人说:“这是圩天在圩上买的。 他喝了一口,说是猫尿,就不喝了。你要是敢喝就全喝了。”   “嗯。这是啤酒。”他看了看商标,刚一拿下撬开了的瓶盖,就有一股酸气 直钻入鼻孔。   “你喝吧。”女人说,“家里都喝自酿的红酒,这种酒喝不来。”   他想想,闭上眼睛,抓起酒瓶,仰着脖子咕咕地灌。   “好喝?”女人说。   他停了下来,感到满口又苦又涩。一个饱嗝涌上来,酸臭臭的。他生硬地笑 了,说:“嗯。”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都不敢喝呢。”   冲着女人这话,男人又仰起脖子灌,抹抹嘴,瓶子见底了。他把满口的酒强 咽了下去,别扭地咧咧嘴,说:“好喝。”然而心里泡着酸臭的液体,一直要呕 出来。坐到灶洞口小凳上去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   男人俊气而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红。他呼出的酒气,味儿又酸又臭。他是海量, 可今天却不胜这一瓶变质啤酒了。脖子由于呼气而显得粗硕起来,喉结大幅度地 上下滚动。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颤栗,一种无法说明的颤栗。他忽然发现女 人的眼睛正紧紧看着他。两束眼光在空中交接,只是那么一下子,他便慌乱地转 过头去。他握起酒瓶,这才记起它已经空了。男人自个儿笑了,显得有些凄然地 笑了。   女人低下了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阿贵走到她面前,在她脚盘上懒懒地趴下 身子。“我走了。”男人说。男人站起身,提起了他的破包。   “就走?”女人也站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在刹那间闪闪地跳了一下。   “嗯。”男人点点头,走出了灶间。   女人也走出门。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向楼门厅。   走到楼门厅,看见了土楼外面的世界。阳光白花花地遍地闪烁。山坡梯田象 一只只不规则的格子。没有一个人。肉眼看得见一股热气腾腾上升,有如蒸汽。 一种特殊的气味直扑鼻孔,先是粪便的臭味,接着是鲜花一样的芬芳,之后便混 杂一起,形成怪味的粪香。   男人闻着它,浑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欣欣然张开了。他在石门槛上站住,扭 过头看她,一股酒气呼到了她脸上。他说:“走了。”   “嗯。”女人说,女人只是说一声嗯,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一些异样,女人低 下了头。   “我走了,”男人又说。“我们客家人就是两条腿走出来的……”男人象是 喃喃自语,他走下了石门槛。   “走好。”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头,男人走了,朝着通往山外的小路走去。热风四面吹着他。他 敞开的衣衫兜满了风,好像张开了翅膀,然而却是沉重的翅膀,无法飞翔。女人 看着他提着破包,显得那么吃力地向前走去。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终于被那道山 口吞下了。女人眼里没有了人,只有一块块梯田默默无声地躺着,小鱼塘上闪烁 着一塘的阳光。空气里粪香弥漫。   女人眼角有些潮湿,她觉得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女人擦了擦眼睛,回过 头,慢慢走回灶间。女人又坐到灶洞前的小凳上,她抱起阿贵,似乎想跟它说说 话,却没有说,只是无限怜爱地梳理它身上的毛,一遍又一遍。过了许久,女人 放下阿贵,开始煮饭。下了米,便端起一篓瘪谷,到天井里撒给鸡们啄。接着收 拾桌上的碗筷。接着擦洗灶台。饭煮熟不久,丈夫就回来了。丈夫是个瘸子,走 路一拐一拐的,他搁下锄头,在廊台的石凳上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 很疲惫的样子。   “来过客?”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来过一个客。”女人说。   接着吃饭。两口子似乎都没把来过的那个人放在心上。他们吃饭的声音和往 常一样响,他们吃得很香。             ※疯长的柚子树※   刘国良扛着锄头从土楼大门走出来,锄头柄上晃荡着一只草袋子,那是他中 午的饭包。土楼外面的雾气还没有散开,象一群贪玩的孩子在谷底闲逛着,对面 的山看起来也是雾茫茫一片。   每天早上刘国良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对面山上有一片他种的柚子树,他总是 想早一点从床铺上爬起来,早一点来到这一片柚子树中间,他心里更是想这片柚 子树早一点挂果,早一点收成。想到柚子树再有一年可能就要收成了,他在床上 就躺不住了。   刘国良踩着露水走过一排茅厕,最后一间茅厕里突然站起一个人,冲着刘国 良喊道:“良的,你又要上山了,你真勤力!”   这个人就是刘国良最烦的刘永生,不知为啥货,刘国良一看到他连食欲都要 减掉一大半,本来还不是这样的。说起来,刘永生是刘国良老婆的表弟,本来也 就有点不喜欢他,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打工之后,刘国良突然开始烦他, 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刘国良就是烦刘永生,就象刘国良的老婆烦他种柚子树 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刘国良偏着头憋着气,加快步子走过茅厕。刘国良觉得刘永生这个人比茅厕 还要臭,他不说话,刘永生又说了,“哎,良的,你停一下,我跟你说。”刘国 良象做贼被人发现一样,拔腿就跑。   刘国良跑到坡岭上的公路才停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山坳里的土楼,雾气已 经徐徐散去,土楼一圈圆圆的屋瓦黝黑发亮,象一条盘蜷着的黑蟒。   他从公路斜插上去,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这条路五年前才挖的,每天刘国 良都要在上面来回走一趟。走在这条路上,刘国良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这条路通 到猪头埔刘国良的柚子树里。   柚子树苗是五年前马铺市一支一厢情愿的扶贫队带来的,土楼里没有人愿意 种这物件,觉得种这物件太费事了,种下来要照料它要侍候它,谁知道五六年后 它会不会挂果呢?谁知道收成了能不能卖得出去呢?土楼里的人早被吓怕了,前 些年上面先后号召大家种过花生、姜、菜椒,种是种出来了,最后却都亏了本, 所以他们觉得凡是上面叫种的,都不会有好结果,就是白给种苗也不能再次犯傻 了,这还不如到马铺市里打工,扛包踩三轮车什么的,干完活一边擦着汗一边就 能拿钱。这支清一色戴眼镜的扶贫队很失望,最后刘国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面 对着六七对眼镜不好意思地直搓着手,他想种柚子树但是他说不出口,其实是他 最后给了扶贫队一个面子,使他们至少不用把一百五十棵柚子树苗带回马铺市种 在水泥道上。   一百五十棵柚子树种在了刘国良开垦出来的猪头埔荒坡上,它们在土楼乡村 地气旺盛的土地里伸脚踢腿,张开嘴巴承接雨露,象孩子一样蓬蓬勃勃地长大。 刘国良象几年前给儿子取名栋才一样,给每一棵柚子树都取了名,这些名字嘛,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刘国良来到了他的柚子树中间,象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先 把所有的孩子巡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谁头痛发烧脸色不好看什么的。他看到大家 都很健康,他心里很高兴,这是肯定的,他抡起锄头开始给一些孩子培土。   太阳光从东山岽那边照射下来,象一些银元在柚子树的叶子上滚动着,还发 出了一种只有刘国良听得到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到了中午,太阳光往下面走了百 十米,照射着山坳里浑圆阔大的土楼,刘国良俯瞰着土楼,这熟悉的景象使他心 里没有任何念头,他坐在一棵叫作皇帝的柚子树下,打开草袋子开始吃饭。   刘国良吃饭吃得很快,他吃完饭,走到一棵叫作老朋友的柚子树边拉了一泡 尿,回到皇帝下面,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就躺了下来,头枕着锄头柄,眼睛还没 闭紧,鼾声就已经响起。一个农民躺在土地上,总是很容易入睡的。   有一阵山风从北边吹来,把刘国良的柚子树吹得哗哗响,刘国良在睡眠里也 听到了。他还听到一阵怪怪的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刘永生,原来刘永 生这个罗汉脚背着手,踢踢踏踏闲逛到这里来了,好像这里是公园一样,他很有 兴致地东张张西望望。   “良的,这些柚子树五年了吧,还没生?”刘永生在一棵叫作小姐的柚子树 边站住,对着躺在地上的刘国良问道。   “当初你是怎么想种这物件?”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从地上坐起来,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刘永生,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好像没听到刘国良的话,他笑嘻嘻地说:“你种了柚子树,把老婆都 种跑了。”   刘国良看到刘永生的手在小姐的叶子上摸着,呼地站起身子,象下山的猛虎 扑过来,干净利落地打掉刘永生的手。   “你发神经啦!”刘永生叫了起来。   “你不要动我小姐的叶子。”刘国良说。“啥货小姐?这柚子树又不是你老 婆,我摸一下都不行。”刘永生说。   “你老婆跑了,你都不懂得追回来。”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大吼了一声,“你不要来烦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尖尖的,他的柚子 树们顿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刘永生却笑呵呵的,他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 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我好心关心你,好像得罪了你一样,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有病。”他说着抬起了下巴,向一棵叫作黑社会的柚子树走去。 他故意地挥起手,在黑社会的叶子上劈了一拳。   黑社会的叶子叫了起来,刘国良也叫了起来:“刘永生,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说:“我说良的,你以为你是你土楼里最聪明的人,别人长脑袋都是 用来做尿瓢用的,种柚子能致富,别人早就种了,还能轮到你?”   刘永生说:“种柚子出名的是平和、大埔那些地方,我们土楼乡山高水冷, 根本就不适合种柚子。”   刘永生说:“我敢说你这些柚子再过五年也不会生,就象女人不会生囝一样, 你再勤力也没用。”   刘国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手堵住耳朵,但是刘永生的声音象蚊子一样 顽强地从手缝隙钻了进来。刘永生在村里的小学代过半年的课,是土楼里最多嘴 的人,大家都说他的舌头象是装了弹簧一样,谁也说不过他。   刘永生说:“你老婆怎么跑了?起因怕也是这些柚子吧,你可真罕见,对这 些破柚子树比对老婆还亲。”   刘永生说:“我敢说这些柚子不会生,你连汗也白流了。”   刘永生说:“你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树苗都是免费的,哼哼哼,我说良的 啊,唉!”   刘国良抬起头,对着天空喊道:“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清爽的山风把刘 国良的声音传出老远,就是没有传到刘永生的耳朵里,刘永生接着说:“良的, 大家都说你有病,我看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你老婆跑到马铺市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破柚子。”   刘永生说:“告诉你,我明天也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叫她跟 你离婚算了,她看起来还有点水色,在马铺市街头上、公厕边随便找一个人,也 要比你有用。”   刘永生说:“你说你有什么用呀?”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刘国良尖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地瞪着刘永 生,他发觉自己说话怎么也说不过他,即使自己的声音比他大,也压不住他,看 来只有在别的方面战胜他。刘国良这样想着,就攥紧了拳头,对了,自己的拳头 比他大。刘永生看起来长得皮包骨的,手臂象麻杆一样,一阵大一点的山风就能 把他吹得昏头转向。刘国良对自己说,他要是再说话,就揍他。   刘永生尖着嘴吹了两声口哨,说:“我明天就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 我就对她说你永远不要回去了,回去做啥货?”   刘永生说:“良的,以后你就跟这些柚子结婚过日子吧。”   刘国良突然冲到刘永生背后,在他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刘永生跳了起来, 叫道:“你干吗打我?”   刘永生说:“你发神经啦?”   刘永生说:“你想打死我啊?”   刘国良好像从这句话得到了启示,旋风一样从地上抡起锄头,就往刘永生的 脑袋上敲下来。刘永生身子挺了一下,象一个稻草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刘永生不能再饶舌了,刘国良喘着气对刘永生说:“你要怪就怪你自己 吧,都是你逼我的。”   刘国良说:“都是你逼我的。”他好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因为刘永生再也 不能饶舌了。   刘国良在皇帝下面挖了一只坑,把刘永生埋了起来。他一脚一脚地踩着上面 的土,把松土踩实,突然刘国良身子哆嗦了一下,他哽咽着哭了两声,说:“你 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太阳从东山岽后面掉下去了,整个猪头埔笼上了一层暮色。刘国良从一棵叫 作公社书记的柚子树下直起身子,拄着锄头柄向四周围看了看。下午刘永生来捣 乱,浪费了一些时间,加上后来挖坑把他埋起来,又浪费了一些时间,刘国良估 计少培了三十棵树的土,他走到一棵还没培土的叫作卡拉OK的柚子树前面,拍 了一下它的叶子,象是摸着孩子的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下午实在做不出来, 我明天第一个就给你培土。”   刘国良扛起锄头准备离开猪头埔,他走到皇帝下面,用脚踩了两下,对埋在 地下的刘永生说:“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多嘴了,阎王爷也会烦你的。”   顺着皮带一样又弯又窄的山路,刘国良脚底生风,走起路来呼呼直响,尘土 飞舞,他感觉到心里宽松了许多。   现在没有人再来对他饶舌了。   他最烦有人整天在他耳朵旁边唠唠叨叨,现在好了,那个土楼里最饶舌的人 被他一锄头柄打死,埋在皇帝下面的地里,死人是不会再饶舌了。   刘国良心情愉快,好几年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走到公路上,看到山坳里的土楼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只有土楼屋顶一圈黑黑 的屋瓦比天色更黑,就显出了一种黑亮。刘国良穿过公路,从石头铺成的小路走 回土楼。   土楼里已经很黑了,一楼灶间大多点了电灯,这些灯光都好像营养不良一样, 蔫蔫黄黄的。有几个小孩端着饭碗坐在走马廊上吃饭,把吃饭声弄得很响。刘国 良沿着廊道走到自家灶间门前,把锄头靠在墙上,推开半截腰门,就摸黑倒了一 碗草仔水,仰起脖子一口就喝个精光。他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灯没亮。灯泡前几 天就坏了,每天摇一摇还能亮。他踮起脚尖,捏住灯泡,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 可是灯泡再也不亮了。这也就算了,他蹲在灶洞前,生起了火,火光从灶洞里映 出来,这样灶间里就有了一些光亮。他把早上就做好的饭菜放到鼎里加热。   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之后,刘国良应付一天三餐就变得简单了。早 上把一天三餐的饭菜全都做好,装一部份在草袋子里,带到猪头埔当作午餐,剩 下的就是晚餐了。刘国良热了饭菜,盛了一碗饭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从廊道上走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暗摸摸的我以为没 人,却分明又听到吃饭声,良的,你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听出是村长刘国策的声音,他含着饭说:“反正不会吃到鼻孔里去。”   刘国策笑了一下,就走了。   刘国良吃过饭,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宽阔的短裤,然后走到井台边,提了一 桶水上来,就从肩膀上浇下来。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洗澡的,冬天也不例外,这 一点令土楼的人十分惊奇。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就走上楼梯,走到三楼,准备 睡觉。   刘国良走到自已的卧室门前,刘永远正站在栏板前对着尿桶拉尿,向刘国良 比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手势。   刘永远是个哑巴,他是刘永生的弟弟,兄弟俩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整 天唠唠叨叨的,一个终年不声不响。刘国良喜欢他,跟一个哑巴打交道比较轻松。   这一夜,刘国良象往常一样,早早就入睡了,也睡得不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刘国良象昨天一样扛着锄头走出土楼,走过那排茅厕, 他不用担心里面突然站起一个人,然后跟他唠叨个不停。他心平气和地走过了茅 厕,走上了公路,走上了通往猪头埔的山路。   刘国良远远看到了他的柚子树,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   一整片的柚子树中有一棵树高出了一头,象是在一群蹲着的人群中有人站了 起来,它为什么站起来?刘国良不觉得它站起来是来欢迎自己的,他感到一种蹊 跷,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原来高出一头的树是皇帝,昨天夜里它不知吃了啥货神 丹灵药,一夜之间就比别的树拔高了一个锄头那么高,这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看得目瞪口呆的,口水从咧开的嘴巴滴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他把刘永生埋在了皇帝的下面,难道刘永生这么有肥 力,一夜之间就把皇帝拔高了?   他围着皇帝走了一圈,看到树叶里开出了两朵拳头大小的花,这使他又惊又 喜,好像几年前他看到儿子栋才的嘴里第一次长出了牙齿。   刘国良在地上跺了一脚,对地里的刘永生说:“我早该把你埋在这里了,我 的柚子树也长得快一些。”   这一整天,刘国良给一棵树培完土,就要走到皇帝身边看一看,算一算它又 开出了几朵花。到了傍晚时分,刘国良离开猪头埔时,皇帝已经开出了十几朵花, 好像一只只灯泡一样,在暮色里轻轻摇动,又好像一只只小手,和着山风拍着。   刘国良回到土楼里,听到刘永生的老爸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对着另一个人 说:“我家永生昨天到马铺去了,我跟他说在那里找个活干,不要回来好了。”   刘国良心里说,你家永生埋在我家皇帝下面沤肥呢,这世人他是回不来了。   他走到自家的灶间里,喝了一碗草仔水,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电灯一下亮了。 有时候摇半天也不亮,有时候不用摇就亮了,这电灯就这样奇怪。他热了饭菜, 正坐在板凳上吃着。村长刘国策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 说:“良的,你那些柚子怎么样了?生了没有?今天我接到市里电话,他们说要 下来看看,给你一些技术指导。”   “不用看了,它们自己长得很好。”刘国良嘴里含着饭说。他想了想,忍不 住又说,“今天皇帝开花了。”   “啥货皇帝?”刘国策不明白。   刘国良笑了笑,说:“就是我种的一棵柚子树,我给它取名皇帝,它今天开 花了。”   刘国策高兴地说:“这就很好,他们还说要下来拍电视呢,这下你可以上电 视了。”   刘国良想他们一定就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他们就好像把孩子从小送了人的 人,过了一些日子就想去看看,五年多了,他们想来看看,这也没什么奇怪。刘 国良想,来就来吧。   但是这个晚上,刘国良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刘国良来到猪头埔,远远就看到皇帝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树冠 象车蓬一样伸到了旁边的树上面,看起来威风凛凛,真不愧为皇帝啊。   第三天,皇帝的花就变成了指甲一样大小的果子。   第四天,指甲一样的果子变成了拳头一样。   第五天,拳头一样的果子变成了孩子的脑袋一样。   刘国良想,这皇帝真是神了。几天里,皇帝不可思议地疯长,其中最大的一 只果子已经有大人的脑袋那么大了。   这一天,刘国良正看着皇帝的果子发呆。村长刘国策带着一帮人来了,刘国 良认出了几个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还有一个留长发的男人扛着摄像机,一个留 短发的女子拿着话筒。刘国策冲着刘国良说:“良的,来给你拍电视啦。”   那几个送树苗的人啧啧地赞叹起来,“哇,树都长这么高了!”“长势不错 呀!”   “哎,都有一棵树结果啦!”   这些人向刘国良和皇帝围了过来,刘国良不会说话,只是咧嘴嘿嘿笑着。有 一个人拉住刘国良的手握了握,说:“你干得不错嘛。”刘国良说:“嘿嘿。”   扛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把镜头对准了刘国良,刘国良吓了一跳,连忙就往皇帝 后面躲。一个戴眼镜的拉住他,说:“没事没事,给你上个镜头。”   他硬是把刘国良从皇帝后面拉了出来,然后向那个拿话筒的女子比了个手势。   这个拿话筒的女子便开始脸带微笑,用一种清脆的声音说道:“各位观众, 我现在是在土楼乡的一处山坡上向你报导。大家看到我身后这片长势喜人的柚子 树,是五年前马铺市财政局赠送树苗,由村民刘国良栽培种植的,经过刘国良的 精心照料,这一片柚子树长势良好,你们看,有一棵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扛摄像机的男人停了下来,走到刘国良身边说:“你走到那只最大的柚子下 面,伸手摸它,我给你拍个特写。”   刘国良呆愣愣的,眼睛里一片迷茫,不知怎么做。刘国策就走过来,伸手摸 了一下皇帝那只最大的果子,见多识广地说:“就是这样子,拍电视嘛。”   刘国良还是呆呆的。   “哎,你快点嘛。”扛摄像机的男人催道。   刘国良象木偶一样举起左手,向那只最大的果子摸去,他突然看到这只果子 象是刘永生的脑袋,有眼睛有鼻子,还有一张嘴,一张准备开口说话的嘴,他的 身子哆嗦了一下。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叫,只见树上那只最大的 果子往刘国良的脑袋砸了下来,刘国良一下躺在了地上。             ※刘家用不死汤※   整座永生楼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浓得象是一根棍子,随时要朝人的鼻 子上敲几下。   刘家用又在大锅里煮草药了。几个人站在楼门厅,满脸糊着一层厚厚的厌恶 的表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把鼻子吸得嘶嘶响,好像导火索在燃烧。刘家具背着 手从刘家用的灶间门前走过,他原来想要代表大家发表一下看法,但是那股浓浓 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想想还是算了,就从楼梯走上二 楼去了。   这几天来,刘家用几乎天天都在灶间的大锅里煮草药。鱼腥草、板蓝根、鬼 针草、冬地梅、猪母奶(一种树根)、枇杷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洗净浸在大 锅的山泉水里,先是急火猛烧,接着文火慢慢地熬着。刘家用戴着一副在土楼乡 村十分著名的近视镜,眼珠子突突地盯着大锅里,专注地观察着草药和水的颜色 变化。煮沸的药水不断有水汽蒸腾而起,把他的镜片弄湿了,他就摘下这副丢了 一条腿用铁丝线接起来的眼镜,在衣服上擦几下,又戴起来,继续瞪大眼珠子观 察着。   几天前,刘家用向土楼里的人正式宣布,他已发明出一种药汤,喝下去就不 会想死了,这种汤是专门治自杀的。那一天,楼里正好有一个上门还不到半年的 新娘子跟老公吵架,喝农药自杀身亡。大家看到刘家用那张正经的脸,好像电视 上的人在大会上做报告一样,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七年前,刘家用的老婆也是喝农药自杀身亡。   去年夏天,刘家用的二女儿在三楼卧室里自杀,用两双城里带回来的连裤袜 上吊,也死了。   所以刘家用决心发明一种药汤,让人喝下去就不会想死。   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天,民办教师刘家用正在破破烂烂的小学教室里给学生上 课,有人从山坳里的永生楼一路跑上来,一路高喊:家用师,家用师,你某(老 婆)喝农药啦!刘家用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的课本,就象一只笨鸟向山坳里的永 生楼扑去。   刘家用冲进永生楼时,他老婆已经被人抬到一楼的廓道上,口吐白沫,神志 不清。刘家用的堂兄刘家电不满地说,她把我两瓶敌敌畏都喝光了。土楼里弥漫 着一股农药气味,刘家用失神呆立,半天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后来老婆被抬到拖 拉机车头上,送到土楼乡医院抢救,一条命还是丢了。刘家用一直想不明白,老 婆怎么会想到死,跟土楼里别的夫妻相比,他们吵架的次数少而又少,而且十几 天前的那次吵架吵得也不算厉害,她怎么就想到死呢?刘家用一个人苦苦地琢磨 了好几天,他从宿命的角度和科学的角度,反复地想来想去,最后他得出了一个 结论:一个人要是想死,机体内一定会产生某种变化,比如某种“想死”的细胞 扩散到全身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科学的结论,自杀就是一种病,象感冒、肠炎、 脑血栓之类的病一样,应该是可以治的。   七年来,刘家用象着了魔道一样,每天翻弄着一本不知哪里找来的破旧的中 草药图书,一下课就在山坡上四处转来转去,采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后来他 干脆连课也不上了,天一亮就带着一草袋子饭包,向深山里走去。   永生楼里的人都说刘家用疯了,土楼乡的人也都知道永生楼新出了一个疯子。 鉴于刘家用的表现,村里和土楼学区取消了他的民办教师资格。但是这并不能使 他回头。刘家用只能在他认定的道上走下去。   去年夏天,在马铺市里打了两年工的二女儿刘丽英回到土楼里,刘家用话头 话尾听到一些话,说女儿是在马铺市做“鸡”,他也没往心里去,几年来他心里 只装着喝了就不会想死的药汤,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不久,女儿突然自杀了。 刘家用心想,到底是自己迟了一步,要是药汤的配方确定下来,烧出第一锅药汤, 让女儿喝下一碗,她一定就不会想死了。刘家用把女儿自杀的责任拢到自己身上, 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加紧了药汤配方的研究和试验。   刘家用把他的药汤命名为“刘家用不死汤”,烧了四天三夜熬出来的第一锅 汤,只装了两只可口可乐瓶子。   这一天是土楼乡圩天,刘家用带着两瓶子不死汤和一块连夜赶做的纸牌广告, 一大早就从永生楼走路出发了。   刘家用在土楼乡圩场上摆出了他的广告牌子,旁边放着两只看起来黑乎乎的 可口可乐瓶子,他象拉屎一样蹲在后面,不时抬起头看看走过来的人。   不断有人走过来,放慢脚步看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看 着眼熟,却叫不出来,多看两眼还是掉头走了。   刘家用的广告牌子是这样写的:   多年科学研究,今朝隆重推出   刘家用不死汤   如果你发现你的亲戚朋友有自杀的念头,请务必给他(她)服用不死汤,只 须一碗,从此就彻底了断自杀的念头!   刘家用坚信好货不怕没人要的道理,他不想大声吆喝,那太象是卖老鼠药的 小贩子了,他这不死汤是科学产品,科学是用不着大声吹嘘的。   这时走过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个长脸的用脚踢了两下刘家用的广告牌 子,很严肃地问:“喂喂,你这啥货物件?”   刘家用抬起头说:“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它就不会想死。”   “哪有这种药?你这是伪科学。”长脸说。另外一个扁脸的就弯下身子,抓 起一只可乐瓶子,拧开盖子,只是嗅了一下,就哇地大叫起来:“啥货味道?简 直死人味道呀!”他生气地把整只瓶子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瓶子里的药汤流了 一地,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立即有好些赶圩的人围了过来。刘家用把最后一只可乐瓶子抱在怀里,对围 观的人说:“这是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就不会想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着每 一个围观的人,眼珠子在镜片后面灼灼闪烁。   长脸一脚把广告牌子踢倒,跳上去踩了几脚,伸手向刘家用说:“把你那物 件给我。”   刘家用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想做啥货?如果你有亲戚朋友想要自杀,我可 以把药送给你……”   长脸一下扭歪了脸,挥起一巴掌,在刘家用脸上打响了一记耳光,说:“你 去死呀你!”他向刘家用扑过去,三下两下从他怀里夺下可乐瓶子,狠狠地摔在 地上,又说:“你扰乱市场秩序,辱骂管理人员,我罚你的款!”   刘家用一听说罚款,心里凛然一惊,一扭头就钻进人群,象泥鳅一样地溜走 了。   第一次失败并没有使刘家用丧气,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凡是新生事物,开 头总是要遭到误解、排斥、打击。   刘家用坐在永生楼天井的井台边,昂着头望着头上被土楼圈出来的一块圆圆 的天,呆呆地想着。想得天都暗下来了,他也没有动一动。   土楼乡五天一圩,第五天一大早,刘家用一手提着一根草绳绑起来的一瓶子 精心熬制的不死汤,一手抓着一块纸牌广告,从永生楼走路到土楼乡,又在圩场 上摆开了地摊。因为上个圩天的事件,刘家用的地摊刚一摆开,就围过来了一群 人,其中识字的人还自动为大家读起了广告词,大家听着,眼睛就瞪大了,相互 看来看去,眼里传递着新奇、不解的神色。这时有个人挤了进来,好像认识刘家 用,冲他打了个招呼。刘家用看他面熟,却没什么印象。这人用普通话把刘家用 的广告词念了一遍,嘿嘿笑了起来,说:   “干你佬,太可怕了,自杀也能治啦?”   “能,这是我发明的科学产品。”刘家用语气坚定地说。   这人叹了一声说:“要是我欠了几百万,到处有人逼债,烦得我老想自杀, 你是说我喝了这东西就不想了?”   “没错,再也不会想了。”刘家用说。   “这不行,连自杀都不想了,那不是活着难受吗?”他摆着手,说,“刘( 老)师,你真是多事呀,现在很多人都活腻了,恨不得死了好,你说你不是多事 吗?”   刘家用笑笑说:“还是活着好。”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人原来是学区的一个 老师,几年前下海了,有人说他发财了,也有人说他欠了一屁股债,不过这些刘 家用都不关心。   围观的人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人群好像自动地裂开一条缝, 又是那两个长脸和扁脸的市管员走了过来。   长脸眼尖,一看到又是刘家用,脸拉得更长了。他挥着一只拳头,口沫飞溅 地叫起来:“喂喂,干你佬,你又来啦?你向雷公借胆了是不是?”   刘家用没有明显的反应,显得非常迟钝,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摘下眼镜,准 备擦一擦镜片。这时,一只手象钳子一样扑过来,一下把刘家用拿着眼镜的手抓 住,同时向上扯起来。   “我抓住你了,看你往哪里跑!”长脸说。   扁脸象一个快速跟进的足球前锋,颇有大将风度地飞起一脚,刘家用的广告 牌就踢飞了起来,掉在一个围观者身上。在场的人轰地笑起来。   “走,到派出所去!”长脸说。   刘家用眼前一片模糊,一只手被控制住了,另外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乱抓着, 嘴里不停地嚷道:“我安怎啦?我安怎啦?”   刘家用被扭送到派出所之后,长脸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走到角落嘀咕了 几声,青春痘就凶着脸走过来,一边说:“给我老实点!”一边把刘家用推进一 间黑乎乎的小屋。黑乎乎的小屋,使刘家用感觉是在地洞里。他干脆闭上眼睛, 靠着墙壁睡觉。好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所以这一觉他睡得很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喊他“起来起来”,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小屋里亮着 灯,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说:“起来吧,天黑了,快回家。”   刘家用站起身,走到外面的房间,看到房间外面一片漆黑,他愣愣地问戴眼 镜的警察:“你叫我回家?”   “回吧,不过以后不要再到市场上卖那东西,什么药汤不要再搞了。”   刘家用说:“怎么不能搞了?”   他接着说:“预防自杀人人有责,我研究发明不死汤有什么不对?”   眼镜叹了一声说:“看在你以前教过我的份上,我让你回去,不然就再关你, 罚你的款。”眼镜说:“你还是快走吧,少废话。下次再被抓到这里来,我就不 管你了。”   刘家用想不起眼镜是哪个学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派出所。   天已经很黑了,刘家用走在山路上,心里也是一片漆黑。   他晃晃荡荡走下一个坡岭,坡底是一座叫作贵阳楼的圆楼,有几只灯亮着, 看起来象是幽灵的眼睛。这时,刘家用看到贵阳楼大门斜对面的池塘边,有个人 在边上走来走去,还不时往池塘里探一下头,他心里跳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想自 杀。他拔腿跑过去,张开两臂,猛地搂住那个人的腰部,说:“你别想不开,我 有药汤给你喝。”   那人尖叫了一声,原来是个女的,她奋力地转着身子,嘴里哇哇大叫,两手 在刘家用脸上乱打起来。贵阳楼的楼门厅坐着好几个人,听到叫声就冲了出来, 原来有人在调戏他们楼里的女人,一个个火冒三丈,把刘家用拉过来,乱拳象鞭 子一样猛抽到他身上。开头刘家用还叫了一两声,一下就叫不出来了,被打倒在 地上,连气也不出了。   有人打亮打火机照了一照,看到地上的人血肉模糊,不过还认得是永生楼的 刘家用,就停下手来。大家知道他搞什么药汤,把好好的一个人都搞癫了,一个 个摇头叹息,转身走了。但是还是有两个好心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刘家 用从地上扶起来,扶到贵阳楼楼门厅的一张石凳上放下来。   半夜里有人怕刘家用死在贵阳楼,就把刘家用拉到一辆板车上,推到永生楼 大门前,象卸一包货一样把他卸在永生楼的楼门厅。就这样,永生楼的人天亮醒 来时,发现刘家用死人样躺在石凳上,不由连声惊叫。大家围着刘家用做出种种 推测,比较一致的看法是,这癫子弄什么药汤,简直是发了疯,肯定是在哪里得 罪了人,被人痛打了一顿。有人喊来刘家用嫁到两公里外福利楼的大女儿刘丽君。 看到父亲的样子,刘丽君泪涟涟的,在几个亲戚的帮助下清洗了父亲的伤口,做 了简单包扎,把他抬到三楼的卧室。   刘家用三四天后才能下床走动,面对女儿探询的眼光,他嘴闭得紧紧的,脸 沉沉的,什么也不说。这天下午,刘家用抖抖索索摸出永生楼,又到山上采摘草 药。当他抱着一捆的草药回到永生楼门口,正好遇到大女儿刘丽君。   刘丽君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从父亲手里夺过草药,狠狠摔在地上,一边用脚 踩着一边说:“我看你真是疯了,啥货不死汤,我看你快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喝 呀?”   刘家用呆立在一边,低眉顺眼,象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声也不敢吭。   刘丽君从夫家过来照料了父亲好几天,心里早就憋着气,她飞起一脚,把地 上的草药踢落到水沟里,气呼呼地直往前走去,说:“我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 怎样。”   刘家用抬起头,女儿走去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坡路下面,他走到水沟边,趴下 身子把沟里的那捆草药捡了起来。   永生楼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以刘家具、刘家电为代表的五六个人挤进刘家 用的灶间,一个个紧憋着气,横眉冷对。刘家用蹲在灶洞前烧火,抬头看了大家 一眼,脸上只有灶洞里映出来的火光跳跃着。   “家用,你癫了是不是?你把整座楼搞出了一股怪味,大家都受不了!”刘 家具说,他的手有力地抬起来,又有力地劈下来。   “你不要太固执了,要死给人埋一样,都是一座楼的。”刘家电说。   “将来死没人埋,那就太难看了。”刘家具说。   刘家用一直没做声。   这一锅烧出来的药汤,刘家用在汤上面照了照自己的影子,想了想,就猛喝 了一口。味道是怪怪的,不过刘家用觉得挺顺口的,汤水流到胃肠里,他全身都 激凌了一下。他想也没想,就把半锅的药汤全喝了下去。   接连十几天,刘家用天天烧药汤自己喝,他连饭也不用吃了,药汤喝到肚子 里,好像发酵一样咕噜噜响着,肚子就饱了。他身子变得轻飘飘,好像一张纸随 时会被风吹走,脸上显出了一种药汤的颜色。   永生楼的人再次冲进刘家用的灶间,他们还没说话,刘家用先开口了,声音 怪怪的,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天天喝汤撑着,要 是一天不喝,我就想死。”   大家全都愣住了。   不久,刘家用再次成为土楼乡的新闻人物,原来声称发明了一种可以治疗自 杀的药汤,现在则是自己天天只喝汤不吃饭,大家觉得这年头也真是怪,怎么会 有这种怪人怪事呢?   《马铺晚报》的一个记者跑到土楼乡溜了一圈,回去就写了一篇有关刘家用 其人其事的小文章。马铺市医学院的一个教授看到文章,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写 了篇短文发表在晚报上。该教授认为,世界上至今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自杀,刘 家用药汤宣称可以治疗自杀,确系无稽之谈,不过从它的几种主要成份来看,如 鱼腥草、枇杷叶等等,确有使人镇静、清火退热的药效,自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是一种心理疾病,刘家用药汤在抑制自杀诱因方面也许会有些许的暗示作用、镇 静作用。   马铺市一家饮料公司看到教授的文章,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立即派人来 到土楼乡永生楼拜访刘家用,决定购买他的药汤配方,重新进行包装后,投入生 产线批量生产,把产品推向市场。可是刘家用好像听不明白对方的话,已经变成 药汤颜色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因为脸削瘦了下去,那副断了一条腿的眼镜就显 得太大,突然就从鼻子上掉下来。   当天晚上刘家用在三楼那间他二女儿自杀的卧室里自杀身亡。   半年后,命名“刘家用不死汤”的保健饮料隆重上市。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杏儿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赋格、古平、虎子、唐郎、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海外),xinyusi@yahoo.com(中国)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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