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 ※        ≡≡≡ 新 ≡ 语 ≡ 丝 ≡≡≡      │学│ ※          (NEW THREADS)        │奖│ ※                               │二│ ※         2002/2 文学奖增刊(二)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二月增刊《文学奖(二)》于二月七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邱贵平:亲亲小娘 插一腿:忘忧会散仙 ∽∽∽∽∽∽∽∽∽∽∽∽∽∽∽∽∽∽∽∽∽∽∽∽∽∽∽∽∽∽∽∽∽∽∽ ◆              亲亲小娘                ·邱贵平·                  一   沉睡中的我突然被电话铃惊醒,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一看表,6点15分, 不由得火冒三丈:这是冬天早上的6点15分!正是睡觉的黄金时间,对于我这 个昼伏夜出半夜才上床的写手和网虫来说,简直就是睡觉的钻石时间。我没有装 分机,电话在客厅锲而不舍地响着,锤子剪刀布之后,输了的妻子磨磨蹭蹭、极 不甘愿地去接电话。   “老公,是小娘!”妻子突然惊叫起来。   “小娘?”仿佛一盆冷水飞流直下,我顿时睡意全消,惊叫着从床上一跃而 起,一个箭步冲到客厅,抢过妻子手里的话筒。   “弟佬,我是姐佬,老花出事了,你赶快回来一趟,我都快急死了……”话 筒里传来小娘苍凉的哭腔。   在我记忆里,这是小娘第二次给我打电话。第一次是三年前她儿子老平娶媳 妇,通知我回来喝喜酒。小娘去乡里赶集时,给我打了这个电话。这次,她是天 没亮就出发,打着手电,翻了十里的山越了十里的岭跑到村部给我打电话的,村 部前不久才安电话。小娘生活的那个自然村是少数民族,据说市民政局在落实和 贯彻“三个代表”期间拨了专款,要为地处老少边穷的他们免费和优费安装自来 水和电话,可是乡干部和村干部贪图省事,把这些好处截留给了村部附近的村民, “节省”下来的材料款统统进了他们深不可测的肠胃和腰包。小娘他们打个电话, 不但要长途跋涉,还要附出高昂的话费:无论长、短途,每分钟一律1元。整个 村部只有两部公用电话,主人是巧取豪夺无商不奸的小卖部店主。村部本来有一 部IC电话,屡遭人为破坏之后,电信局一怒之下,索性把它拆了。   或许是心太急没来得及喝口水歇口气就抓起电话,迟迟没人接电话更让小娘 急上加急;或许是心疼那贵得惨无人道的话费,小娘语无伦次,也不管我听明白 没有,在重复了几句“弟佬,老花出事了,出大事了,你赶快回来一趟,我都快 急死了……”就把电话挂了。   小娘乃是我的再生之娘,她的请求就是命令,我二话没说,当即起程。                  二   36年前,妈妈第五胎怀的是我。   我那光棍娘舅提着两只鸡婆和一篮鸡蛋前来探望时,跟儿子过剩粮食奇缺的 父母打了个赌:如果我是男的,就送他当养子。生下来后,果然是男的,体积跟 小猪差不多,手指细得像筷子头。娘舅当时没敢要我,怕养不活,反客为主,委 托妈妈把我养到2岁才移交。   娘舅来接我的时候,送来一担冒尖的谷子,因为交通工具是竹排,箩筐底下 的谷子已经被水浸湿,沉甸甸的。   娘舅和父亲抽着烟喝着酒说了大半夜的掏心话。母亲则彻夜未眠,抱着我流 了一夜的泪。第二天一大早,我睡得正香的时候,娘舅准备动身了。娘舅说睡着 正好,神不知鬼不觉的,醒来就麻烦了。   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非要最后喂我一次奶。醒来的我似乎预感到什么,含 着母亲枯燥的乳头一吸就是老半天,怎么也不肯松口。母亲试了好几次都未能成 功,最后只好拨牙一样拨出乳头。娘舅再也等不及,挑着我上路了。   怕我看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偷偷跟在后面送了一程又一程。娘舅不 忍心,大声对母亲说:“妹佬,细崽送给我,你一百个放心,我亏不了他,我就 是吐自己的血剜自己的肉,也要把他养大。”   母亲这才嚎叫一声,双手掩面踉跄而回。   当年,母亲在远离老家百里之外县城的一座平房里势如破竹屙蛋似地把我屙 了出来。出来后半天没有反应,接生婆使劲在我瘦得悲惨的屁股上击了一掌,这 才听见暗哑的哭声。这一掌不仅重创了我的屁股,也伤害了我的心灵,以致日后 的我好哭成性。当娘舅用箩筐一头盛着臭乳未干的我一头盛着一块和我旗鼓相当 的石头(为了保持平衡)跋山涉水(当时县城通往乡里的公路虽然开工但尚未修 通)披星戴月把我挑到那个像梦一样遥远的偏僻乡村下山院时,我都快哭断气了。   是夜,娘舅把我挑到他的光棍之家时,小娘已经等得不耐烦。半个月亮爬上 来,半个月亮又掉下去,那碗米糊已热了五遍,她决定最后热一次,娘舅 还不回来的话,就上床睏觉,接着把前两个晚上没做完的梦做完。   自从到娘舅家的三天来,她连续两夜做梦。大前天晚上她在梦中长大披红挂 绿做了新娘粘在娘的怀里淒淒惨惨悲悲切切,不一会,鞭炮响了,琐呐叫了,花 轿来了,正要上轿,突然被娘舅踢了一脚,于是当晚就没能够嫁出去。前天晚上 接着梦,坐上大前天晚上没来得及坐上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悠哉悠哉晃到新 郎家,正当她准备掀开红头巾觊觎如意郎君到底如不如意时,娘舅又恰到好处地 砸了她一腿,她惊叫一声,如意郎君不见了。   今天早上,娘舅天没亮就起床赶路进城去接我,小娘本想乘娘舅不在家接着 把梦做完,奇怪的是,居然找不到信号,一夜无梦。今天晚上,小娘说什么也要 再续前梦,一定要看清新郎的真面目。所以在她把那碗米糊热了五遍之后,已经 把要做的梦构思好了,只等上床,一闭眼,就能兑现。   就在她第六次把火烧旺时,门外传来黄狗的呐喊和我垂死的哭声。蓄势待发 的小娘一个箭步冲出厨房,抢劫似地把我抱出箩筐,这时我嘷到一股类似母亲身 上特有的味道,立即就不哭了,甚至把刚学会的一个名词奉献给了她,奶声奶气 地叫了声“娘佬”。   小小的小娘受宠若惊,好玩似的在我小脸上风卷残云般狂吻着,吻得我全身 舒坦,一舒坦就报答她一泡痛快淋漓的尿。小娘嬉笑着扒开我的小腿,在鸡鸡上 轻描淡写地扭了一把,然后开始给我喂糊。   我实在饿坏了,饥不择食,吃完米糊便躺在她怀里睡着了。   小娘抱着我打了个盹,天就亮了,但还是把那个难圆的梦做完了。当她掀开 红头巾时,大吃一惊:那个如意郎君居然是我!   “这都是命。”日后每当小娘向我叙说这个梦的时候,一律用这句话作总结。                  三   顾名思义,老花是小娘的女儿。   老花真正的名字叫丽花,山院人有个习惯,称呼人的时候,无论年龄大小, 喜欢在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加一个“老”字(父母以上级别的亲属除外),比如 娘舅的名字叫和厚,同辈或长辈都叫他老厚,晚辈则称他老厚叔老厚伯什么的。 为了尊重山院人的传统,我这里也称丽花为老花,称她哥哥太平为老平,这样似 乎更原汁原味。小娘原名金秀,不过,小娘比娘还亲,我当然不能称她为老秀什 么的,尽管我从小到大直到如今在口头上都称她为“姐佬”,但在书面上,我从 来都称她为小娘。   无论容貌还是品性,老花和老平都截然不同,好象不是一个娘胎出产的。老 平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遗传:身材五短,皮肤粗糙;性格内向,不善交际,不爱 卫生,但忠厚老实善良本分勤劳肯干,是个披着男人皮的娘们,和老子一样,唯 媳妇马首是瞻。老平最害怕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念完小学就再也不肯上学了。 老平一年难得上一次县城,一上车就头晕,车一开就吐得翻江倒海。小娘唯一体 现在他身上的外部特征就是那双又大又亮的明眸(而且是双眼皮)和一口规划整 洁的酷齿,这多多少少让小娘和老平聊以自慰。   老花则汲取了小娘全部精华,青出于蓝胜于蓝,尤其是容貌。可是,性格上, 老花基本背叛了父母的本性,是个与众不同的披着女人皮的爷们,按照流行的说 法,是个另另类。   老花启蒙较迟,8岁入学,一年级因故留级,加上发育得早发育得好,到了 初中,尤其是到了初三,老花已经长成玉树临风招蜂引蝶的大姑娘大美女,这么 说比较笼统,还是让我打个通俗的比方吧,老花长得酷似张曼玉,如果让她去电 视台参加模仿秀比赛的话,一定能夺取冠军。   班上的早熟品种纷纷向老花写情书传纸条,不仅同学,连老师也忍不住打她 的主意。如果你在乡村中学有过就学经历,一定深谙男老师从女学生队伍里寻找 和发展对象的传统。这些老师大都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农家子弟,在婚姻大事上, 高不能成低不愿就,所以女学生便成了最好人选。当然,能够进入他们视线的, 都是类似老花这种姿色上游成绩中游的初中二、三年级女生,认准目标后对她们 进行重点培养,然后再以权谋私保送她们上师范,她们一毕业,就迫不及待把自 己连本带利报答给恩师。我当年的初中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就是采取这种手段把班 上一位校花发展成为妻子的。最有意思的是,一位男同学师范毕业分配回母校执 教后又以同样的手段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而当年他却在背后大肆抨击班主任 “手段卑劣”。   老花自然不能逃脱男老师的魔爪。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其中不排除老花主动 投入男老师怀抱的可能,这时地市级中级师范学校已经取消,也就是说,男老师 已经无饵可下,他们之间说得高雅一点是两情相悦,说得庸俗一点是周瑜打黄盖,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男老师姓肖,是老花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老花的作文最差,常常交白卷,肖老师便主动给她开小灶,还掏钱给她订阅 了《微型小说选刊》和《小小说选刊》,肖老师的小小说曾经上过这两本选刊。 年轻的肖老师长得白白净净,尤其是那十根手指,像粉笔一样苍白且文质彬彬, 上课的时候,老花最爱看他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的手指,肖老师的手指和他的书法 一样好看耐看。   看着看着,老花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肖老师。   肖老师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经常用稿费给她买这买那。花儿对他崇拜得 五体投地,一下课就忍不住往他的单身宿舍跑。一个学期下来,老花的写作水平 没什么长进,对肖老师的爱恋却与日俱增。但肖老师一本正经,一副坐怀不乱的 大将风度,依然和她保持着纯洁的师生关系,没有任何越轨行为。   初三下半学期的一个晚自习,正下着大雨,从厦门办事回来的肖老师把花儿 叫到宿舍,说是有件重要事情告诉她。花儿不由浮想连翩,一颗芳心跳得轰轰烈 烈,脸上露出醉人的表情。   肖老师告诉她,他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厦门去,他的同学在那 里开了一家大公司,高薪聘请他去做文案……   当晚,老花留在了肖老师宿舍,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得而知。   肖老师走后,花儿大病一场,把学业耽误了,中考时名落孙山。小娘倒是有 意让她补习一年,她自己不愿去。   远在厦门的肖老师给她通了几封信后便失去了联络。   老花在家里闲置了一年,我那从商业局下岗的二嫂开了家服装店,需要一位 看店的女孩子,找了几个要么手脚不干净,要么态度不好,正愁找不到人选,突 然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到了小娘,想起了小娘便想起了老花,于是便把老花叫了 去,吃她住她的,每月工资300元。对于人年均收入不到2000元的小娘夫 妇而言,300元是个大数目,自然高兴异常。   老花于是来到红尘滚滚的县城。二嫂的服装店开在商业城大楼里,这年头卖 衣服的比买衣服的还多,不几天就有店家倒闭,门面上写着血淋淋的“本店出盘” 字样,字体东倒西歪,张牙舞爪。   老花长得好看。她那种好看不是脂粉和时装包装出来的,而是纯天然的美。 一张瓜子脸,一天到晚鲜花般笑着,顾客都喜欢到她那里去,在她醉人的微笑中, 都不好意思把价钱砍得太低。二嫂本来是专卖女装的,老花来了之后,既卖女装 也卖男装,进货频率也由每周一次改为每周两次。   二嫂见老花颇有经商天才,又积极肯干,吃得起苦,更加喜欢和信任,次月 便给她加了50元工资。   三个月后,二嫂却惊讶地发现老花手脚也不干净,在帐目上做手脚,尽管做 得天衣无缝,但逃不过二嫂的火眼金睛。比如一件进价100元的衣服,一般行 情卖120元就赚了,老花凭借自身的优势,卖到140元,那20元她便自己 掖着;一对进价10元的胸罩一般卖13元,她卖到15元,那2元也自己掖着, 有时一天竟可以贪污五、六十元。   二嫂何等精明,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个月,突然就把她辞了,亲戚也没得做 了。   回到山院的老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小娘脸上却挂不住,生了半个多月的闷 气。尽管小娘守口如瓶,可老花吃里扒外的坏名声还是传了出去。乡下人在这方 面的想象不仅丰富而且准确,老花去浙江打工后,每隔三两个月就汇2000块 钱回来,她父亲和哥哥想用这笔钱盖房,被小娘否决了。或许小娘并不怀疑女儿 大把大把寄回来的钞票的纯洁度,但乡亲们会怎么看?他们表面上羡慕你,转过 身就吐口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凭什么赚那么多钱,那钱肯定不干净, 电视上不是常演这样的事么?   好酒不怕巷子深,好女不怕远征难,尽管山院交通不便,却常有男同学翻山 越岭来朝拜老花,老花也常去找她同学,有时一去就是三、五天。女大不由娘, 脚长在她自己身上,小娘想管也管不住,小娘觉得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乱子,行之 有效的办法就是尽早把她嫁出去。   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山院有个大美女,小娘择婿的消息甫一传出,身受重托 的媒婆媒公们便潮水般涌来,可惜他们大都有辱使命。媒婆媒公一来,老花要么 阴着脸横眉冷对拒人于千里之外,要么一言不发噘着小嘴躲得远远的。   当小娘大浪淘沙终于选定她自以为满意的女婿准备定亲时,老花却在定婚前 一个星期留下一张纸条不辞而别。                  四   小娘是娘舅堂兄第五个女儿,家住上山院,离下山院仅三里地。   小娘的娘总共生了7个孩子,平均2年一个,都是雌的。虽然相当时期一天 只能吃一顿米饭(其余两餐吃地瓜或其它能吃的东西),成活率却高达百分之百, 只是个个皮包骨,好似非洲难民。   吃饭的时候,娘舅堂兄总是抬起他那双对生活失去信心的浑浊大眼,恶狠狠 按照顺序从大到小或从小到大巡视她们一遍,直看得她们心惊肉跳,从不敢放开 肚皮进食,反而要伸长脖子不断地打着夸张的饱嗝。   所以当娘舅透露出在收养我的同时还要收养一个干女儿的大好消息时,除了 那个还在叼奶的黄毛丫头和两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其余四姐妹无不欢欣鼓舞精神 大振。其实在这之前,小娘的爹娘早就多次怂恿娘舅领一个女儿去,只要不当老 婆,当牛做马都行。娘舅一直没有表态,直到我问世,才动了心思。   娘舅这条光棍虽然每年能够养出一头大肥猪和成群结队的家禽,但要把我培 养成他又红又专的接班人,没有女人是根本不行的。不过,这个女人年岁不能太 大,太大就成了后母,十个后母九个坏,他不能让我受委屈;太小也不行,起不 了作用,最好和我一样,是亲戚的后代,亲上加亲。   娘舅理所当然地想起堂兄一家子,没事就往上山院跑,逐一进行考核,还不 时把姐妹三个(六女和七女太小,不纳入考核之例)分别接到家里住上一段时间 仔细观察。在娘舅家里,她们个个乖巧无比,争先恐后大献殷勤,都希望自己入 选。娘舅的日子相对好过,环境轻松,娘舅是个勤俭优秀的光棍,小有积蓄,至 少一天能吃上两顿白米饭。父母当年之所以忍痛把我送给娘舅,也是出于报恩心 理,最困难的日子里,每到丰水期,娘舅就乘坐竹排或是木排给我家送吃的,大 米、地瓜、蔬菜,有什么送什么。娘舅虽然有不少相好,但并不怎么花钱,主要 是花精力,不像现在,花钱又花精力,而且金钱远远大于精力。   所以,到了娘舅家,就等于过上了好日子。   经过一年的考核,10岁的小娘脱颖而出,成为娘舅的最终人选。为此,老 三老四嫉妒得牙龈发炎,跟小娘做起了冤家,对娘舅也怀恨在心。   小娘原名雷赢娣,上能孝顺父母尊重姐姐,下能体恤妹妹,家务活样样能干 样样肯干。妇女能顶半边天,小娘能顶半个娘,山院人习惯把那种特别顾家特别 能干特别懂事的尚未出嫁的姑娘称之为“小娘”。小娘是山院有史以来第二位获 此殊荣的姑娘。当初娘舅选中她时,她娘心里虽然不舍,却不得不佩服娘舅的目 光。   娘舅并非先天性光棍,也曾有过老婆。据村里人描述,妗妗的“牙雪白雪白, 白得像含在嘴里的两串珍珠,身材也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 像清早河水上蒙了一层雾,说话慢慢的,轻轻的,没有开口之前总是先给你一个 甜甜的笑容。”妗妗“不仅耐看,嗓子也甜,她唱的山歌像陈年酒窖飘出的酒香, 能把男人醉死。”可惜红颜命薄,结婚第三年就死了,是难产死的。   娘舅是个情种,发誓不再迎娶。   娘舅说到做到,在他20余年的光棍生涯中,他和不少女人上过床,但从未 想过要娶一个回家。妗妗是他胸口永远的想念和疼痛。我一进家门,娘舅便立地 成佛,和所有相好断绝关系,其中包括一个和他相好15年之久、非他莫嫁的漂 亮寡妇。   我是在娘舅50岁那年成为他的养子的,人到了这个年龄,只要头脑正常, 就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事,娘舅花那么大代价养育我,与其说是为了找个接班人, 还不如说是为了找个养老送终的人。   总而言之,50岁的娘舅枯木逢春,开始了他崭新的生活。娘舅把所有财力 和精力都投放到我身上,可惜我小时候体弱多病,不能充分吸收。有心栽花花不 开,无心插枊枊成荫,倒是小娘长势良好,不出几年就蓬蓬勃勃美不胜收,大家 都说她和当年的妗妗有的一比。   小娘是那种不催肥也能长,一催肥就猛长的杨柳。                  五   老花居然去了厦门,老花去厦门当然是去找肖老师,可她连肖老师的影子也 没见着。老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肖老师同学的那家公司,门卫告诉她,这家 公司早在两年前就搬迁了,或许倒闭了也说不定。   老花于是转到福州找我,要我给他找份工作。此时的我早已从原单位辞职写 作为生,对于我这个既无权无势又没有多大名气、几乎闭门不出的自由撰稿人来 说,给老花找工作既是难事又不是难事。   说不难,是因为老花漂亮,如果去酒馆发廊,肯定畅销,可那无异于羊入狼 群。有位弃文经商的文友经营着一家中档规模的酒馆,生意不温不火,一年前, 他突然灵机一动,在饮食文化中注入“淫”食文化,食客蜂涌而至,天天暴满, 不预约根本订不到餐位。所谓的“淫”食文化,并不是什么新鲜货色,就是在菜 肴上做足性欲的名称:面包里裹奶油称为“包二奶”,两根大香肠放在盆中,再 点缀几片香菜绿叶称为“伟哥可爱”,两条黄瓜削去皮似男女状平放盆中称为 “赤身裸体”……我经常去那里蹭饭或者说体验生活,太了解那些嗷嗷待哺的食 客了,他们一半是冲着美食,一半是冲着小姐去的。朋友十分讲究小姐的新鲜度, 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调换和补充新鲜血液,他曾多次问我能不能帮他从我老家招些 小姐来,每招一个给我100元“补贴”。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还不至 于堕落到出卖父老乡亲、把家乡的妹子往火炕里推的地步。再纯洁的姑娘,到那 种地方谋生十有八九要被“谋身”,防不胜防的性骚扰自不必说,光是黄段子晕 笑话就把你污染得够呛,遇到色胆包天如狼似虎的食客,如果她还想坚守自己的 贞操,只有跳楼。   说难,也是因为老花漂亮,正因为她漂亮,同样不能把她往私企送,那地方 工资低不说,最重要的是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一天至少工作12小时,男人或 许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百炼成钢,女人就难说了,还没冶炼成铁,就付出了钢的成 本。侯门深似海,私企猛于虎,老花这朵鲜花不是被繁重的工作量摧残就是被无 良的老板摧残。并非我心里阴暗,也不是我胡言乱语,在报社当记者的时候,我 曾多次冒险深入私企采访,有些私企老板对打工者合法权益乃至人身安全的漠视 让我触目惊心,简直比帝国主义还帝国主义。   除了自甘堕落,最好的出路当然是让老花去当白领,可我实在没那个本事, 老花也没那个本事。前者万万不行,后者万万行不通。   我和妻子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决定送些钱给老花,让她在县城开个服装店, 她有这方面的经验。   老花却一再表示不愿意开店,送给她的钱也一分不要。我想她大概不是嫌少, 1万元不算少了,等于我三个月的稿酬。   我以为她不好意思要,便对她说:“就算舅舅借给你,赚了钱就还,没赚钱 就算了。”   老花还是不肯要。   老花住了三天就回去了。我-写了封长信让她捎给小娘,中心思想是时代不 同了,希望小娘在老花的婚姻大事上不要盲目自作主张,要充分尊重女儿的意见。 我想,我的话对小娘还是有参考价值的。   小娘从此果然没有干涉老花的婚事。老花好象一下变好了许多,半年多都呆 在家里帮小娘做家务。可是半年后的一天,老花又留下一张字条走了。   这次,老花去了浙江。                  六   在我整个童年,小小的小娘总是挺着柔弱的脊梁背着我捉泥鳅、拾田螺、摘 野果、扯猪草……我伏在她的背上,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种伏在席梦思上的感觉。   5岁那年的一天黄昏,玩耍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自认为错误不在自己,而 在那块该死的石头,可我又奈何不了它,于是哭着回去找小娘申冤。   小娘恰好不在家。   娘舅问我:“是不是摔倒了,自己摔的是不是?谁叫你不长眼睛,好啦,别 哭了,去玩吧。”边说边伸出马路般粗糙的巴掌抺桌面似地抺去我的眼泪。   这么一来,我心里更加委屈:娘舅真不讲道理,明明是石头暗算我,却说是 我自己绊倒的。   不一会,小娘打柴回来,也不管她一身臭汗,十万委屈地扑进她的怀抱,声 泪俱下地控诉着我的不幸遭遇。   小娘高度重视我的不幸遭遇,立即抱着我去讨划那块石头:“该死的石头, 瞎了眼的石头,你怎么敢暗害我的弟佬?该死的,看我不踩死你踩死你踩死 你……”小娘一边骂一边使劲蹬石头,直蹬得我破涕为笑为止。这时候,我反而 觉得摔跤是一种难得的享受。要是那块石头小一些的话,小娘准会把扔进茅坑遗 臭万年的。   依照乡俗,小孩子在户外摔倒,怕丢了魂,必须“拾魂”。所以小娘在践踏 完那块无辜的石头之后,又蹲下身子轮流抚摸石头和我的光头:“弟佬不怕,不 怕,姐佬带你回家,弟佬不怕,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然后一路小跑把我抱 回家,整个晚上都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7岁那年秋天,娘舅被抽去修水库,工地距下山院有三十多里地。娘舅不常 回家,平常七、八天半个月不定。节日的晚上总是要回来的。每次回来,都要想 方设法带点吃的。那时候,修水库可是一项美差,因为是义务工,伙食较好,一 般人还轮不上。娘舅是在给队长送了半条前门香烟才争取到名额的。工地上,吃 公家的饭,队里工分照记。不光米饭,还能吃到山里人稀罕的馒头包子面条,节 日还发猪肉。娘舅虽然有点家底,但平添两张嘴,很快坐吃山空,娘舅去修水库, 主要是为了节省口粮。娘舅送了两斤红菇贿赂工地上的食务长,这样每次回来都 能弄点好吃的给我们打牙祭。   当我们估算娘舅要回来时,心情好极了,过年似的。太阳一落山,小娘或牵 或背着我到村头那座小山包上等待娘舅。等待过程中,小娘一边给我讲些有头无 尾的故事,一边纳着鞋垫(有时缝补衣服)。乡下的女孩子,一过10岁便开始 学习女红,纳鞋垫是基本功。那年小娘刚启蒙,一双鞋垫纳了一个月还没竣工, 线头杂乱无章,像炸窝的蚂蚁。但是小娘进步神速,不到三年时间,一跃成为山 院女红界的后起之秀,独领风骚十几年,直到缝纫机在山院普及。   许多后生做梦都想获得小娘一双鞋垫。   我特别爱看小娘穿针引线的姿势和神态:一根棉线,一下子就能穿入针孔, 百发百中,然后拇指和无名指牵引着棉线优雅地绕一个圈,一下子就能在线的尽 头处打上一个结子,然后扯直了线在雪白的米牙上砰砰两声,针尖在头发上擦抺 两下,三下除五二就缝好一个扣子,从穿针到引线,整个过程中,小娘的兰花指 始终翘着,像骄傲的孔雀……美不胜收。   我一边看着小娘穿针引线,一边不停催问娘舅怎么还回来。小娘不断地抬起 头,说快了快了,目光却是幽怨的,幽怨得能一眼望穿秋水。   一天晚上,娘舅意外撞开门回来,手里用网袋拎着一个海碗,那是民工吃剩 的面汤。   那天晚上,小娘就用这碗面汤给我煮面条吃。水开了,小娘左手紧握那把面, 好象弹药不足的战士,一次只慎重地抽出一点下在锅里,抽了三下就不肯抽了。   中秋节的傍晚,娘舅又拎回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四个馒头,冰冷坚硬, 还有一小坨肉,肥的多于瘦的,这正是我喜欢的。那时的孩子,没几个爱吃瘦肉。   小娘闩好门,涮好锅切好肉,水开了,小娘把肉小心翼翼掀进锅里。我站在 灶边踮着脚眼看着锅里的水珠一个个消失,腾起一股东倒西歪的香气,我用力深 呼吸,尽量不让空气占便宜。   娘舅望着我,不时用手背擦着眼睛。   吃完肉,整个晚上口里都有一股淡淡的肉味,全身上下痒痒的,那是一种恰 到好处的痒,不用搔,非常受用。那时我便想,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能吃饱肉 的人。我还想,要是娘舅永远留在工地上修水库就好了,这样我就能在过年以外 的日子吃上几回肉。                  七   三年不见,小娘又胖了许多,头发又白了许多。   胖分两种,一种是瘦肉型的胖,一种肥肉型的胖,瘦肉型胖是质胖,肥肉型 胖是量胖。小娘的胖无疑是肥肉型胖,是生活重压之下的畸形。生活重压之下, 要么奇瘦,要么奇胖。   小娘的胖,一半是因为生活,一半是因为儿女。   老平是个非常善良老实的后生,善良老实是一种美德,但善良过度老实过头, 反而被人瞧不起。眼看老平到了讨媳妇的年龄,婚姻大事却丝毫没有着落,小娘 托了好些人说媒,一个也没说成。知道老平的姑娘,连面都不愿见,不知道的姑 娘,见过面后就没了下文。到了后来,连媒人都找不到。   再善良老实的人,也是有脾气的,只不过释放的形式不同。情窦盛开的老平 眼看同龄人一个个成家立业,自己却迟迟找不到媳妇,欲火和怒火联合攻心,心 里十分焦急,一焦急,脾气就出来了,可他又不敢对父母尤其是小娘发脾气,便 把脾气发泄到农具和家畜身上,发情高潮期间共计毁坏锄头两把,镰刀三把,箩 筐一担,柴刀一把,踢死鸡鸭各一只,看家狗和耕牛见了他更是闻风丧胆……   小娘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知道,只有媳妇这昧药才能袪老平心里这股子邪 火。万般无奈,小娘只好降低标准,亲自出面到娘家给老平说了一门亲事。那姑 娘长得还可以,至少比老平好看,可惜因小儿麻痹落下残疾,瘸了一条腿,走起 路来摇摇摆摆,像吃饱喝足了鸭子。姑娘芳名老珠,大老平3岁,女大三抱金砖, 年龄不是障碍。最大的障碍是彩礼,姑娘虽然有残疾,虽然同意这门婚事,却觉 得嫁给老平有些吃亏,堤外损失堤内补,光是买金首饰就花了8000元。   小娘咬咬牙,答应了她。   尽管我无私赞助了4000元,为了把这个高价媳妇娶回家,小娘还是欠了 一身债。小娘把这4000元当作我的丰功伟绩挂在嘴边不断讴歌,老珠却嗤之 以鼻:“你从小把他养大,培养他上大学,别说区区4000元,就是4000 万元,也是应该的。”   其德性由此可见一斑。   小娘怎么也没想到,花了那么大代价,娶回的媳妇质量并不高,成天和她呕 气,老平倒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一成亲,脾气就没了,哈叭狗似地紧密团结在 媳妇周围,老珠指东他不敢往西,一切行动听指挥。   值得小娘欣慰的是,老珠过门第二年就生下一个健康活泼人见人爱的大胖小 子,这么一来,老珠更是以功臣自居,小娘简直成了她的使唤丫环。老平呢,娶 了媳妇忘了娘,对老珠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凭他那副德性,不助纣为虐就阿弥 陀佛了。   老花难免为娘打抱不平,甚至还和嫂子打了一架,从此不共戴天。为了顾全 大局维护整个家庭的安定团结,小娘不得不违心指责女儿。老花出走,固然有诸 多因素,但与老珠合不来不无关系。老珠一边不择手段地挥霍着姑子寄回来的钱, 一边却到处张扬姑子在浙江做“那种事”。   火车上,小娘一面向我叙说一面总结道:“这都是命,都是命啊。”   小娘接着又说:“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现在想起来,就 像做梦一样。”   就这样,在火车上,小娘一会说她的烦恼家事,一会儿说我们的心酸往事。 我的叙述也不得不打破时空界限,一会儿现在,一会儿过去。                  八   小时候,除了上茅坑,我和小娘几乎形影不离,伙伴们于是为我和小娘集体 创作了两首歌谣。   一首是:小俩口,一前一后回家来;你做饭,我抱柴,你睡觉,我铺床。   他们总是猝然从山沟里或小山坡上冒出来对着我们起哄。这时小娘总是把头 勾到胸前,脸红脖子粗,步划随之加快。我则一边追随,一边回过头来扮鬼相。   另一首更通俗:天上下雨地下流,夫妻打架不记仇;白天同吃一锅饭,晚上 同睡一枕头。   娘舅家只有一张床,我们三人不得不同床共济。娘舅睡一头,我和小娘睡一 头。我经常尿床,床上一年到头水灾不断,有时还百年不遇。娘舅有时气愤不过, 伸长腿张牙舞趾想惩罚我的作案工具,但命中率不高,倒钳得小娘惊叫起来。娘 舅耳朵有点背,还以为命中目标,窃笑不止。   娘舅一双大脚除了喜欢调戏我的鸡鸡,还喜欢狂轰滥炸,前面提到小娘的那 个美梦就是这样被炸得支离破碎的。娘舅的鼾声也别具一格,一上床就打到天亮, 时而点射,时而连射,有时还要扔几颗手榴弹,弹药充足得很。   为了报复娘舅,小娘悄悄在我们这头床脚垫了两块砖头,每当水灾发生,娘 舅那头便沦为重灾区。灾情一重娘舅就睡不好,睡不好就不打呼噜也不扔“炸 弹”。   我们早就想和娘舅分居,只是找不到充分的理由。   我7岁那年,小娘创造了分居的条件。   这年深秋,娘舅照样去修水库,我们照样到小山坡上等待他。就在其中的一 次等待中,小娘迎来了她人生最辉煌的篇章。   那天下午,我估计娘舅要回来,缠着小娘陪我去等娘舅。因为是星期六,时 间充裕,吃过午饭不久便去了。那天小娘的心绪很不安宁,毛手毛脚的,一会儿 撵鸡,一会儿打狗,煮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有一碗根本就没放盐,洗碗时又 打破了一个海碗,心疼得自责了老半天。小娘被我缠得晕头转向,收拾停当便带 上一双尚未完工的鞋垫去了小山坡。   天气特别好,阳光空前明媚,天空蓝得像童话。风儿和煦,和煦得像小娘的 呼吸。远山近岭好似一个缷了浓妆的半老徐娘,虽然清瘦朴素了许多,却别有一 番风韵。草叶还没有完全枯萎,一些草木的枝头甚至还绽放着鲜花,成群结队色 彩斑斓的蝴蝶围绕着花朵翩翩起舞,不知疲倦地卖弄风骚。   小娘两颊布满红晕,红得鲜血欲滴。   小娘像一个春情缱绻的少妇,有气无力地纳着鞋垫,不时微微叹一口或是喘 一口气,很烦很累的样子。   以我那时的年龄,还不知道察言观色,也不知道欣赏景色,现在回想起来, 真是遗憾,越是遗憾就越觉得那一天的风景妙不可言,美得让人揪心。其实,人 生最美的风景,都遗失在童年的漫不经心之中了。   我真切体会到的就是渐渐西斜的太阳好艳好圆好红。   我头枕在小娘丰满芬芳的大腿上,眯着眼注视了一阵那颗在我看来有些不正 常的太阳,然后便在它的关怀下睡着了。我连续做了两个白日梦。第一个梦我实 现理想当上了屠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块大块地吃肉,直吃得嘴角的肥油像 关不紧的水龙头流个不停。当然,肉是小娘煮的。第二个梦是我娶了小娘,正当 我们一拜天地二拜娘舅夫妻相拜进入洞房之际,我突然觉得小娘大腿根部一阵潮 湿一阵颤栗,紧接着一股类似草霉的腥味鱼游进鼻孔,同时听到小娘的惊叫。   以我的经验,小娘只有在看到蛇的情况下才会发出这种撕肝裂胆的惊叫。   我当机立断了美梦,一咕碌爬起来,娘啊!只见小娘脚踝蜿蜒着一条鼻涕似 的血河。我以为小娘裤裆有蛇,毛手毛脚要去掏她的裤裆。小娘阻止了我,接着 就哭了起来。我想既然不是蛇,那肯定是比蛇还厉害的东西,也跟着哭起来。   在哭声的伴奏下,血像瓦沟里的雨水汹涌而下,束手无策的小娘只好用鞋垫 去揩,把一双鞋垫染红了,也无济于事。于是,小娘把鞋垫掖进怀里,拉着我朝 着娘家的方向绝尘而去。   当我们一鼓作气亡命到上山院时,整个上山院在我眼里已经被小娘的鲜血染 红,令我终生难忘。   当小娘一头扎进正在剁猪草的娘怀里时,四个姐妹闻讯从四面八方抄近路飞 奔回来看风景。她们像一群饿昏的乌鸦聒噪不休,那口气明显带着贬义。   小娘的娘却向小娘表示祝贺:“金秀,你长大了。”   “怎么,肚子里流血就算长大,那我什么时候才流这样的血呢?”   “傻孩子,你是男的,男人是不会流这种脏血的。”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男孩和女孩最明显的区别除了男孩站 着、女孩蹲着尿尿和男孩头发短女孩头发长之外,女孩长到一定年龄下身还会出 血,而男孩不会,永远不会。   小娘的娘留我们住夜,小娘怕娘舅回家找不到我们担心,天黑之前,我们又 踏着小娘的血迹回到下山院。   因为工地上赶工期,娘舅第三天傍晚才回来。吃饭时小娘对娘舅说她娘叫他 去一趟有要事商量。娘舅搁下饭碗便走了,很迟才回来,没有上床,在大板凳上 将就了一夜。临走时娘舅对小娘说:“下次回来我们就不一起睡了,你和弟佬睡, 我另外搭个铺。”   娘舅一走,小娘就把床脚的砖头取消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娘舅这一走,竟成永别。三天后,娘舅和另外5位民工死 于一场爆破引起的山体大滑坡,死不见尸,工地上给了一笔抚恤费开了一张“因 工死亡”的证明便了断此事。   娘舅这棵大树一倒,我和小娘便面临散伙的危险,小娘的父母都有意让她回 归,把我物归原主,回到父母身边。然而,此时的我已是有家不能回,母亲已于 两年前去逝,父亲脑子中风,跟傻子差不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自身难保, 兄长们更不可能抚育我。退一万步,即使他们愿意收养我,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还不如和小娘在一起。再说,我离不开小娘就像鱼儿离不开水;小娘也离开我, 没有我这头鱼,小娘就会变成一潭死水。                  九   三年不见,山院的山更瘦更空了。山院已经没有了诗情和画意。当年那个充 溢着别恨离愁的小山坡也被夷为平地,荡然无存。   上山下乡时,仅仅因山院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名,一个名叫胡小雪、长得 和小娘一样漂亮福州知青便忘情地投入它的怀抱。其实,山院除了山,什么也没 有。或许是惺惺相惜吧,胡小雪和小娘特别要好,回城之前的那个晚上,和小娘 整整说了一晚上的话,还把收音机送给小娘作纪念。胡小雪对我也侹不错的,送 给我一支钢笔。她是我的小学老师,最爱摸我的头,尤其是我考了全班第一的时 候。因为我经常考第一,所以她便经常摸我的头,挺舒服的。胡小雪走的时候, 小娘送了一程又一程。若干年后,我在福州安家落户,试图寻找胡小雪,可人海 茫茫,始终没有她的消息。   那时的山院山峦巍峨竦峙,林海苍茫浩淼,树冠密得连阳光都难以照进,山 风一吹,好似千军万马在行军。那时的山院天高任鸟飞,河深凭鱼跃,水草茂盛 得像少女飘扬的长发;那时的山院民风淳朴,夜不闭户,心不设防;那时的山院 有我剪不断理还乱的无限乡愁。   所有的不幸都是从那条山院人梦寐以求的公路开始的。   要想富,修公路,对于人类来说确实是一句很精辟的话。可对于山川河流万 物生灵来说,每一条路都是一把刺向大自然的利剑。路是人类向大自然吸血的管 道,路是个坏东西。   其实通向山院的只是一条简易公路,树砍光了,路也就毁了,除了板车,什 么车也行不通。11号车(双脚)依然是山院人的交通工具。山院的山已经一无 所有,山院人死有葬身之地却无葬身之棺;山院茁壮的庄稼开始病变、枯萎;森 林日见稀疏,溪水浅露,干旱季节更是细如小便;随着森林的消失,山院人原先 山一样的胸怀也日见萎缩。   山院人用滥划木材的钱盖新房、娶媳妇、买家电,打麻将。其实山院人赚的 只是小钱,大钱都被村干部和包头赚去了。他们赚得盘满钵满之后,便跑到城里 享受生活去了,留给山院人是座座惨遭蹂躏的空山荒山。   田里还在长粮食,但连年减产。山院的禾苗是泉水奶大的,失去了森林便失 去了泉水,最终将失去一切,风调雨顺、瑞雪丰年渐渐成为奢侈。   山院人把子孙的生存资源提前预支了,他们正在迅速返贫,他们的子孙看不 到明天。   走在烂肠子般的简易公路上,意外发现一只苍鹰在一座荒凉的山岗上久久盘 旋,像在寻找,似在告别……   早年,山上的木头挺多,还有山可靠有山可吃而且一度达到小康,那时山院 人并没有想出去打工,等到无山可靠无山可吃之时,外面的世界已经拥挤不堪险 恶无比。村里有个后生第一个吃螃蟹南下打工,好不容易赚了点钱,年底回家, 火车上碰到劫匪,一车厢的人都乖乖地将钱交出,只有他以死相拚,结果钱还是 被抢去了,人也挨了几刀,回到家后就疯了,天天拿着个塑料公文包(他的钱就 是放在塑料公文包被抢的)向人讨债,见人就上前拽住衣服说:“你还我钱你还 我钱”。这个血淋淋的现实把山院人吓坏了,一度没人敢出去打工。过了一年, 有个后生耐不住贫穷去县城踩三轮,可是不到半年就被杀死了。凶手是刚刚释放 的刑事犯,他前脚才迈出监狱大门,后脚就几个狐朋狗友簇拥进饭店接风洗尘。 凶手酒喝多了,步履蹒跚,于是叫了一辆三轮回家,踩三轮的正是那个可怜的山 院人。下车时,凶手没给他车钱,山院人向他要,一来二去就吵了起来,凶手于 是冲进路旁的饭馆抢来一把菜刀,一刀就把他捅死了。   从此,山院再也没人敢出去打工,连个念头都没有。   老花如果不是偷跑,小娘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打工的(当然,给二嫂看店另 当别论)。别说我在福州没能力帮老花找到工作,就是找到了,小娘也不放心。   小娘是这样给老花设计命运:要么向像我一样考上大学远走高飞,要么留在 家乡找个好婆家嫁个好男人。在山院,女孩子从来没有念完初中的,老花是个例 外,小娘之所以要她考大学,其中也寄托着她自己的理想。   小娘只读到四年级。   老花出走后,那种深深的恐惧感像浓厚的乌云积压在小娘心头,总觉得她迟 早要出事,尽管老花每隔一段时间就寄钱回来,钱少也就罢了,偏偏那么多。   老花从不给小娘写信,连汇款单“汇款人简短留言”上也不着一字。   老花果然出事了。                  十   娘舅死后,年仅15岁的小娘毅然做出决定:她就是累死,也要把我抚养成 人。   次年夏天,田里的水稻大面积发瘟,那时治稻瘟病的特效药是石灰和六六粉, 石灰和六六粉在消灭稻瘟的同时也把田里的小动物株连九族,最悲惨的要数泥鳅, 尸横遍地。这个夏天是我最快乐也是最悲惨的夏天,快乐是因为捡泥鳅,悲惨是 因为我的双腿被石灰和六六粉烧伤,发炎鼓脓溃烂,尤其是两个腿肚子,烂得像 开裂的石榴,痛得我不时发出狼一样的嚎叫,整个村庄都能听到。要不是小娘背 着我寻找真理般走村串户找到最好的草医,我这双腿肯定保不住。我的腿每敷完 一帖草药,就要像女人排月经一样排一次脓,为了减轻我的痛苦,小娘吸奶一样 将我腿上恶臭扑鼻的脓水一口一口地吸出,每次都能吸出一饭碗来。   现在我常想,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   三年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如此一来,小娘的压力更大了,一个人忙里忙 外,入春要插秧,入夏要锄草,入秋要收割,入冬要翻地,还饲养着成群结队的 家畜,忙得天花乱坠,幸好她父母和重归于好的姐妹在农忙时节经常来帮忙,才 不至于累垮。   我心疼小娘,表示要放弃学业回家帮她种田,平时从未动过我一根指头的小 娘却狠狠打了我一巴掌。尽管小娘什么也没说,我却从她满脸的泪水读出这一掌 的内涵,再也不敢吭声。   自从小娘像她娘所说的“长大”之后,渐渐开始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 不允许我趴在她身上,洗澡时也避着我。小娘好象有了重重心事,经常望着我发 呆,一看就是老半天,看得我对她都有点陌生了。每隔一个周期,她就要对我莫 明其妙地发一通火,我问她怎么了,她反问我怎么了,到了床上,却把我搂得紧 紧的,好象天一亮就要失去我。   半年后,我触摸到小娘平整的胸部鼓起两个肉蛋蛋。小娘对它们十分敏感, 我一不小心接触到,她就在我脸上狠掐一把然后转过身去。当小娘的肉蛋蛋长成 肉馒头时,也就是我10岁小娘18岁那年,我们也分居了。   12岁那年,我考上中学,中学毕业后又考上高中,乡里的高中刚刚撤消, 上高中必须到县城。由于地处偏僻,山院距离本县反而比邻县远,我便到邻县去 念高中,也不是很近,五十里,尽是山道。   报到那天,小娘起了个大早,给我煮了一碗香菇鸡蛋辣椒面。天刚亮,我们 就出发了。五十山路,早出也只能晚归。我和大黄狗走在前面,小娘挑着行李走 在后边,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的心情比我还好。我是山院有史以来 第一个高中生,所有的山院人都为我骄傲。   阳光最猛烈的时候,终于到了邻县高中。稍一安顿,小娘便上路了,迟了要 走夜路。小娘依依不舍,把我扯到一旁,塞给我一双鞋垫,欲语泪先流:“弟佬, 这是姐佬的心,上面有我的血呢,你要是想我就拿出来瞭瞭,可千万莫弄丢了, 弄丢了我可不依你,啊……”   我一眼便认出,是那双记载着小娘血染的风采的鞋垫,还以为她早丢了,没 想到珍藏至今。   我接过鞋垫,用力点点头,潸然泪下。目送小娘消失在泪眼中,一种从未有 过的忧伤油然而生。我第一次隐隐预感到,我这一生虽然离不开小娘,但总有一 天要离开她。   学校离家太远,我半月才回家一次。开始几天,我根本就无法在课堂上聚精 会神,老是想念小娘,想念她的笑,想念她身上的味道,想念她穿针引线的英姿。 最痛苦的是,从前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可是现在,我看 遍了全身就是不敢看她的眼睛。想到离开小娘后,男人们蛛网般粘在小娘身上的 目光,我就痛不欲生。   远离小娘的那些夜晚,我把红鞋垫压在枕头下,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着, 梦里还是小娘。   我毕竟才15岁。   度日如年的半个月终于熬过去了。   星期六中午一下课,我连饭都顾不上吃,便急匆匆上路,归心似箭啊。上回 说好的,小娘到半路接我。我实在害怕独自穿行那原始森林重重包围、昏暗如隧 道的山路。路面铺满落叶,脚板踩在上面发出叭哒叭哒的响声,恐怖极了,我总 觉得后面有人跟踪我,不敢回头,心里一面呼唤着小娘,一面胡思乱想各种传说 中的鬼怪。除了赶墟,路上极少行人,偶尔遇到个把,还以为不是人,是鬼的化 身。我几乎是蹿着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山顶垭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小娘!小娘接我来 了!我呐喊着冲进她怀抱,泪水浸湿了她青春的胸脯。                  十一   经同学介绍,老花去了浙江瞿州,同学的表姐在那里开了间规模不小的泡脚 屋。因为她美得不同凡响,老板没有大材小用让她去给客人泡脚,而是让她做站 台小姐,主要工作除了收钱便是给客人介绍小姐。   老花如此多娇,往大厅里那么一站,立即蓬荜生辉,豪华的装修反而显得暗 淡。   老花是最好的广告。   老花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那里的泡脚屋、尤其是她所在的那家泡脚屋比 较正规,只泡脚,不泡妞(信上就是这么写的),老板也是家乡人,对她挺照顾, 每月工资暂定1000元,她的工资是最高的。   客观上,我不相信老花的话,凡是去过那种地方的人都知道,泡脚屋乃绝对 之藏污纳垢场所(没去过的人印象也是如此),光是收收钱动动嘴连脚都不泡, 每月能有1000元收入?而且还是暂定,以后还有可能增加。即便老乡照顾又 怎样,总不会白白送钱给你。主观上,我又强迫自己相信这是家难能可贵、出淤 泥而不染的泡脚屋,坚信老花也能够难能可贵地出淤泥而不染。   总而言之,但愿这一切都是心理阴暗的我的杞人忧天。   我给老花回了一封长信,给她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尤其是要她提高警惕保卫 自己,同时也旁敲侧击地贬斥了一番泡脚业,老花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 这个当舅舅的看不起她,反正没有回信,后来她又转到金华,渐渐便失去了联系。   据小娘讲,金华的泡脚屋是瞿州老板开的连锁店,生意远不如瞿州好,连锁 店的老板是老板的妹妹。俩姐妹原籍浙江瞿州,出生在闽北,10年前双双回老 家发展,倒腾服装发了点小财之后开起了泡脚屋。   老花一来,泡脚屋的生意便蒸蒸日上,老板次月便把她的工资提到1500 元。引人注目的老花引起了同行的注意,不少老板纷纷抛出诱饵想把她钓走。开 始,老花出出于报答心理,加上合同期未满,并不为之所动,渐渐地就有些挡不 住诱惑。老板见势不妙,便找个借口把她派到金华,因为金华那边的生意一直不 太好,希望老花过去后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老花果然不辱使命,金华的生意很快有了起色,可是半年后,老花因为一件 小事和老板妹妹发生冲突,老板妹妹一气之下打了她一耳光,还扬言要扣她工资, 老花也不甘示弱,不仅卷走了当天营业款,还偷了客人一部价值3000元的摩 托罗拉手机,打算一跑了之。偷东西本来就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她居然还用偷来 的手机大肆接打电话,结果3小时之内就被公安逮住了。   能够在当地经营上规模上档次的泡脚屋的老板自然不同凡响,公安局里没人 哪行。老花如今被抓,她还不乘机整整她,杀鸡给猴看,正好充当那些不安分守 己小姐的反面教材:和老板过不去,是没有好下场的。   老花被抓后,老板妹妹给小娘发了封特快专递,上面只有一行字:你女儿出 事了,速来金华。   得知老花出事后,老花她爹出人意料地冲着小娘开了“金口”:“你去看她 做什么,她不要脸,你还有脸去看她?关她个三年五载的,她就学乖了。”   老平和老珠也基本上同意他的意见。老平娶媳妇之前,小娘是家里的权威, 只有老花偶尔向她发出挑战。老平娶了媳妇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老平和媳妇 以及他爹结成以老珠为领袖的同盟,另立门派,小娘和老花是另一派,老花在家 的时候,还勉强能与他们抗衡,虽然还是小娘当家作主,但政令已然不通,老花 一走,小娘就成了孤家寡人。   老花虽然经常和小娘发生冲突,但在心底,还是拥护她的。女儿毕竟是女儿, 女儿的心总是和娘相通的,尽管有时也会发生堵塞,一旦疏通,便又心心相印。   小娘没想到他们如此绝情,大哭一场,第二天一早便赶到村部给我打求救电 话。   到了金华,老板妹妹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们。由于她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加 上人生地熟,苦苦等了三天,我和小娘连老花的面也没见着。我知道她和派出所 串通好有意刁难我们,派出所所长一直不肯露面,向他行贿的构想彻底落空。杀 人不过头点地,就是杀了人,也可以见上一面嘛,就在我准备求助律师时,老板 突然赶到金华。   我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是我当年的同学,初三年段我们还是同桌,经常互 抄作业,当然是她抄我的文科作业,我抄她的理科作业,因为她的理科较为出色。 如果不是我自作多情的话,当年她似乎还有那么一点崇拜我。虽然是腰缠万贯的 大老板,她至今依然保持着当年的爱好:看故事,当年她经常冒着被查缴的危险 在语文和英语课上偷看《故事会》。她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却是发育最好的 女生,也是班里唯一敢和男生说话的女生。20年一晃而过,除了显得更加成熟 丰韵,她的形体和肤色好象在岁月的冰箱里冷藏过似的,变化不大,虽然看上去 多少有些蔫,实际上还是蛮新鲜的。只是从言谈举止可看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 女人。在商言商,没有心机,还算什么商人?   “我经常拜读你的大作呢,上期《故事会》好象有你一篇。”她对我说。   专事写作以来,为了生存,我创作和发表了大量故事,因为故事稿酬高,像 《故事会》已经达到千字300元,特别优秀的稿件更是高达千字500元。   如此一来,事情就好办了,在老板的斡旋下,缴了保释金,老花当天就被保 释。   老板对老花说:“我妹妹打人固然不对,但你也不能偷钱,尤其是不能偷客 人的手机,这不仅毁了你自己的名声,也败坏了我们的声誉。不过,看在你舅舅 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保证自己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我还可以 让你留下来,你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不仅老花,我和小娘都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   老板也没有强求,掏钱给我们买好卧铺票,临行前还请我们吃了一顿。因为 有同学之情下酒,这顿饭吃得很愉快。   或许是累了,或许心里都想着事,三人一路无话,大多时间都是在睡梦中度 过的。   我的票是直接买到福州的,小娘和老花早我8小时下车。下车前,我塞给老 花一个信封:“这是舅舅的一点心意,你千万不要推脱,希望你好好吸取这次教 训,今后何去何从,主要看你自己,一个人不在乎命运怎么样,而在乎怎么样把 握命运,我还是建议你在县城开家服装店,给人家打工,是难有出息的。”   然后,我又紧紧拥抱了一下小娘,小娘毫无思想准备,臊得满脸通红。                  十二   在剩余的旅程中,我始终沉浸在往事中。这些年,我像一头饥饿的老牛,不 停地反刍着似水年华。   我第一次遗精的时间,是在高一上学期一个寒夜。学校住宿条件极差,四十 几个人挤在一个四十多平方的大通间,熄灯后,铺上铺下,铺前铺后,鼾声、磨 牙声、嘟嚷声、梦呓声、匆忙上厕所弄出的穿鞋声开门声此起彼伏,加上从破窗 户偷袭进来的北风,使得神经衰弱的我很难睡个好觉。   我的神经衰弱倒不是先天的,由于严重偏科,对数理化患有恐高症,便在理 科上狠下功夫。我的神经衰弱症主要是解析难题给“解析”出来的。据身边睡友 反映,有时我睡得稳稳的,会突然坐起来伸腰、揉眼、刮耳、摸脸,嘴里刷牙似 地叽哩咕噜不知在唠叨些什么,眼睛却是闭着的,忙活一阵后复又躺下无声无息。 由于我无法看见自己的丑态,对睡友的反映半信半疑。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 我那样做是为了解决难题。   那天晚上,我照例睡不着,睡不着就解析数理化,正解析一道立体几何,突 然觉得丹田处蠕动着一阵轻松的快感。我以为遗尿,伸手往裤裆一摸,却摸着一 把比尿更具体浓度更高的潮湿,放到鼻子下一嗅,不是尿味,是一种近似草霉的 腥味。我立即联想到小娘流血那天发出的味道,随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实话实说,我当时兴奋异常,兴奋得把刚才好不容易理清的思路都打断了。 妈的,我终于成为真正的男人了。我正要往被子上蹭,又下意识停住,摸出枕头 底下的红鞋垫小心翼翼地把它擦干。   我这么做绝对没有意淫小娘的念头,主要是怕宿舍长。宿舍长人高马大,满 脸的青春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家伙有些变态,定期检查被子,查到谁的 被子上有精液,就要谁买烟给他抽或是义务帮他洗一礼拜的饭盒,而他自己被子 上的精痕却比世界地图还辽阔。   宿舍长成绩虽然不好,威风却不小,连体育老师都让他三分,据说他有武功, 不服不行;即使他不用武功,我们也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不过,也只有他才能 服众,比如熄灯后哪个还敢制造噪音,他叱咤一声,立即鸦雀无声。   为了保护隐私,每次遗精,我都用红鞋垫打扫,起床时再锁进箱子。然而意 想不到的是,一只好色的耗子钻进箱子,把战绩辉煌的红鞋垫咬得支离破碎。我 又痛又恨,从此对耗子怀有深仇大恨,一见就喊打。我苦思冥想才想出借鉴黛玉 葬花的手法将红鞋垫埋在学校后山的一棵青松下,默默地流了不少泪。只有这样, 心里才好受些,才稍感对得起小娘。   当我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小娘时,小娘说啥也不相信,死也要见尸。万般 无奈,我抓起菜刀要断指起誓,小娘连忙拦住,破涕为笑。   为了给我壮胆,小娘想了一个好办法,每次出发时都塞给我一串花炮,感到 害怕的时候,就放一颗炮。这个办法还真灵,一个学期过后,我终于锻炼出胆量, 再也不用放炮,再也不用小娘接送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迎接和送别。   漫漫五十里山路好比天下垂下的两根绳索,结头便是高高山顶上的垭口,垭 口常年穿梭着强劲的山风。垭口是个分水岭,这头连着山院,那头连着邻县,邻 县那头长,40里,山院这头短,10里。第一个学期,回家时小娘到垭口接我, 返校时又把我送到垭口。到了垭口,无论我还是小娘,先到者必然放一颗大炮给 对方报信,对方听见炮响后再放一颗响应。我不知道小娘听见炮响时心情如何, 反正我是热血沸腾,尤其是小娘先到达垭口时。送别时,小娘同样为我放一颗炮, 祝我一路平安。这个习惯小娘一直沿袭至今,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山院,小娘都要 放一串鞭炮迎接我,走时又放一串送我,这是山院人迎送贵客的最高礼遇,好比 外国元首访华,只要是正式访问,无论一年来一次还是一年来两次,都要鸣礼炮 检阅仪仗队。   到了高一下学期,我不仅敢于而且喜欢独自行走,经过半年的锻炼,我已经 能够做到心中无“鬼”。“鬼”虽然没了,野兽却在,常常蹿出吓你一大跳。一 次,上学路上,接近垭口时,我目击了一条大蛇和一只苍鹰惊心动魄搏斗的全过 程。那一刻,孤单的我竟然忘记了恐惧看得如痴如醉。十几分钟后,鹰战胜蛇, 叼着还在扭曲的猎物战机般腾空而起。我一口气追上山顶,爬上那棵矗立在垭口 中央的观察树(这是一棵参天大树,只要爬上三分之一,山色便尽收眼底。为了 便于攀登,过往行人特意在树杆上钉了垫脚的榫头),目送它们消失在远方。这 时我便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极目眺望,绿野桑田,远天远山远水,组成了一幅 又一幅展示不尽、动人心弦的长长画卷;我的心思似乎到了无尽的天边,可是, 到了天边,我的家呢?我的小娘呢?于是同时感到了对遥远乡井的离愁和思念, 眼角不由涌出热泪几许……   从此迷上了风景并学会欣赏风景融于风景之中,不再慌着赶路,不再害怕唐 突的野兽,不再害怕传说中鬼怪的出现,在绿得淌油的森林中胜似闲庭散步。   小娘依然风雨无阻地接我送我,只是把地点转移到村头那座小山坡上。每次 接我,小娘都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比如在山坡周围砍柴扯猪草或者放牛莳田(山 坡下有两丘正好是小娘的责任田),口袋里总是装着一些野枣、草霉、山楂、山 杏之类我爱吃的野果,这些都是她前一天特意为我采好的。   第二年,也就是高二上学期的农历五月,山上的杨梅又成熟了。这一年的杨 梅产量奇高,许多杨梅树因为承受不住硕果的压力竞相折腰。小娘跑到老林子里 为我采来最红最大最甜的“杨梅王”。   那天,小娘将自己打扮得鲜亮,鲜亮得好似荷叶上的露珠,优雅地坐在山坡 上一边纳着鞋垫,一边牧着牛,等我回来。   太阳落山之前,风尘仆仆的我终于出现在小娘视界里。小娘接过我的背包, 把一枚熟透的杨梅直接塞进我嘴里,早有预谋的我瞅瞅四周无人,猛地亲了小娘 一大口。小娘毫无思想准备,骂了句“没正经的”就往回跑,连牛也不管。我愣 了一会,看夕阳无限好,看小娘精彩纷呈的背影,真想作诗,可一时又找不到灵 感,于是赶着老黄牛哼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慢条斯理地回家。   我亲吻小娘的念头是在看了一部电影后冒出来的,那是部爱情片,片名已经 忘了,反正我第一次看到了接吻的镜头。   看完电影,大家都激动的睡不着觉,我不仅睡不着,还遗精,翻来覆去揪心 揪肺地思念着小娘,天亮之前,终于构思好亲吻小娘的宏伟计划。   其实,小娘如果不往我嘴里塞杨梅,而是像往常那样塞进手里,我肯定怯场。 因为回家的路上我发现我的计划漏洞百出:要是小娘不让怎么办?要是小娘恼了 怎么办?要是旁边有人怎么办?可是那颗杨梅引诱了我,我把它当成一种信号, 天时地利皆具,此时不动口更待何时。   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在空旷的山野中,在幽静的月光下,在偏僻无人的 角落,肆无忌惮地狂吻着小娘,小娘那充满着森林和乳房气息的嘴唇给予我无穷 的慰藉。小娘总是半推半就,小娘总是热泪盈眶。整个暑假,我几乎把一生的吻 都挥霍了。   我是个贪污犯,不仅贪污了小娘的青春年华,也贪污了她纯洁的吻。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天是那么得蓝,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 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我又开学了。   秋天过后是冬天,这一年冬天来得早,秋天还没缷妆谢幕,就匆匆闯入大自 然的舞台。   深秋,回校时,天气尚暖,没想到几场秋雨过后,冬天提前到来了,我正准 备回家取棉衣,老天爷忽然下起了罕见的大雪,真是燕山雪花大如席呀,一下就 是一个星期,积雪三尺。大雪封山,没有十天半月是不会化的,我是根本回不去 了,只好裹着毯子上课。据邻居王大婶讲,最冷的那几天里,每到黄昏,小娘都 要点一柱香,在家门口站一会儿,向着学校的方向远眺默默祈祷,恨不得变成一 只大鸟飞越雪山给我捎去棉衣。于是,她也不穿棉衣,说是要和我一起挨冻,这 样远方的我就不显得冷了。   我被小娘这种博大精深跨越时空的爱深深震撼,至今一想起就泪流满面。   转眼三年过去,我高中毕业了,没能考上大学,仅以3分之差落榜。   落榜后,我一点情绪都没有,连小娘的芳唇也激不起的我兴趣,心里天天都 在下雨。一天晚上,我坐在煤油灯下看小说,来帮忙割稻子的小娘父母这时走进 来对我说:“当初娘舅接你来之前,就和金秀换了帖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心里 要有个准备,如今娘舅不在了,你们俩人的事就由我们作主……”   他们的话还说完,我就哇地一声野兽般冲出房间。   太突然了!我曲身蜷缩在屋后刚收割下来的稻草堆里,望着对面山上笼罩的 缕缕愁云,失望、痛苦、忧伤,我在心在颤抖。听着小娘他们焦急的呼唤,我却 装聋作哑,躺着,紧闭双眼,任脸上泪流成河,任心里血流成河……虽然我在梦 中多次和小娘做了夫妻,然而醒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小娘,从来没有。 我可以用鲜血供奉小娘,但不会娶她,自私自利也罢,忘恩负义也罢。小娘可以 是娘,可以是情人,但不可以是妻子。   我无权怨恨小娘,母亲生我肉身,小娘以肉哺我。山院是个好地方,可是它 除了赐予我离开它之后才倍感清新的空气和纯净的水源之外,什么也不能给我, 我不愿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山院。我多次为它流泪,无力改变它的贫困,我要飞 出去,去外面的世界寻找属于我的一席之地。可是现在,我落榜了,翅膀断了一 只,如果和小娘成家,另一只翅膀也等于断了,我成了一只想要飞却永远也飞不 高飞不走的小小鸟。   我不死心,想去补习一年,如果还考不上,那就认命,既然认了命,和小娘 结婚也就未尝不可。   补习必须得到小娘的支持,小娘如果不供我,我也没办法,娘舅的那点抚恤 金,早已用光。得知我“贼心”不死,还想去补习,不仅小娘的父母坚决反对, 就是村人也多持异议,知识越多越忘恩,文化越高越负义,他们一致认为,我考 大学无非是想远走高飞抛弃小娘(当然,也有少数未婚的后生沾沾自喜,心怀叵 测地鼓励我好男儿志在四方,好象我一远走高飞,小娘就成了他们的杯中酒盘中 餐)。因此他们纷纷劝说小娘,千万莫让我去补习,尤其是那个邻居王大婶,更 是把我贬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比陈世美还陈世美。   令人所料不及的是,小娘不仅答应了我,并且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说嫁其 实不准确,小娘并没有离开山院,而是招了一个上门女婿。   大我8岁的小娘这年已经27岁,姑娘家拖到这个年龄才结婚,在山院可谓 前无古人至今后无来者。山院这个年段的女人,即使不违反计划生育,也至少是 两个孩子的母亲,国家有政策,少数民族允许生两胎。当然,小娘绝非嫁不出去, 虽然已是27岁高龄,明里暗里喜欢她、为她睡不着觉的后生依然大有人在,其 中包括村长的独生儿子以及外村一些改革开放后最先冒出来的万元户。如果不是 因为我,小娘的终身大事绝不可能拖到27岁。   小娘择婿条件并不高:第一,男方必须无条件上女方家倒插门;第二,男方 必须无条件支持我补习,如果考上大学,还必须毫无怨言地培养我上大学,直到 我成家立业为止。   这哪里是当她的男人,简直是给我扛长工,把那些后生吓得鸡飞狗跳。最后 一个父母双亡、家贫如洗本来要打光棍的老后生捡了这个便宜,赖蛤蟆吃上了天 鹅肉。   老后生也就是我的姐夫虽然大小娘4岁,身材却矮小娘2公分。尽管他会说 话,别人却叫他哑巴,基本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几年没回去,见了面,也只 是微微一笑,一句“来了”之后再无半句问候。他同时还是一个爱认死理的人, 只要他认准的事,不管正确与否,统统一条道走到黑,火车头也拉不回来。   凭心而论,我这位姐夫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老实善良,我能够顺利完成大 学学业,这当中也有他的汗马功劳,尽管他有时也给我脸色看。他没什么嗜好, 就喜欢抽烟,所以每次回去,我都给他带上几条好烟。   小娘自然是朵鲜花,姐夫当然像堆牛粪,在外人看来,小娘无疑是一朵鲜花 插在了牛粪上,也不知是这堆牛粪特别营养还是家务太繁重生活太艰难,一双儿 女出生后,淑女般窈窕的小娘迅速发展成为涶沬飞溅的胖大妈,风采难旧。仅从 居家过日子的角度出发,小娘对这个其貌不扬的丈夫基本上还是满意的。只是姐 夫这个人非常邋遢,不讲究个人卫生,从不刷牙,不爱洗澡,你就是把他塞进洗 衣机滚上一个小时,也洗不净身上那股难闻的、已经渗入血液的汗臭,有一定洁 癖的小娘改造了他十几年也没改造过来,待儿女长大后,便和他分了居。   无论怎么变化,小娘从来没有改变她对我的爱。   补习的那一年里,寒暑假照常上课,我很少回家,一来为了节省时间,二来 害怕看见小娘,小娘成家后,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无颜面对她。   我甚至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想念她。   我终于考上了大学。   报到那天,小娘背着不到一岁的老平坚持把我送到垭口。   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我不知道小娘在想什么,心里一片空虚。分手时,她 站到我面前,我这才发现她哭了,眼睛都哭肿了。   小娘很激动,张口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从背着老平的背带里取出一 个小布包塞给我,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两千响的鞭炮点燃扔在我脚下,然后 双肩猛地一抖,扭身发疯似地哭着跑了,背上的老平也吓得大哭起来。   望着小娘消逝的身影,我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朝着相反的方向奋命跑 去……   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跑不动了,我才坐在地上,打开布包一看,是200 元钱和6双构图新颖巧夺天工的鞋垫,有方格套的,有环套的,有莲花的,菊花 的,梅花的。在山院,有订亲送鞋垫的风俗,当初小娘把那双沾满圣血的红鞋垫 送给我时,就把她的心交给了我,可我却把它糟蹋了……   这6双鞋垫我一直精心收藏着,在我最困难的日子里,一位搞民间收藏的朋 友见了,爱不释手,出了不菲的价格收购,我从未心动过。鞋垫对他是而言是有 价的,对我来说却是无价的,那上面密密麻麻地缝着小娘对我无尽的爱。小娘家 里早有了缝纫机,她的手艺也一天不如一天,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用鞋垫。因此, 这6双鞋垫是小娘的绝版,也是那个时代的绝版。                 十三   两个月后,老花风风火火闯进家门,我还以为她又逃跑出来,她却兴奋地告 诉我,她的服装店已经在县城开张,这是她第二次来福州进货,生意还不错。她 还告诉我,小娘已经和老平他们“决裂”,进城给她帮忙。   老花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和自己一起回到家里,小娘心里自然十分高兴,走 到门口时,小娘从包里掏出一串事先买好的鞭炮点响,此举一是为了去去晦气, 二是告诉乡亲,老花回家了。   那天老平他们正好都在家歇着,除了欢欣鼓舞的小孙子和看家狗,三人对她 们的远道归来居然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最过分的要数小娘丈夫,不出来迎接也就 罢了,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舀了一瓢冷水,一声不吭把燃了一半的鞭炮给浇 灭了。   这一瓢冷水把小娘和老花对丈夫与父亲的感情垂直降到零度以下。   小娘气得当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哭了一会,突然冲进房间,从床底抓 起一瓶农药往嘴里灌,幸好她一时气昏了头,没有拧开瓶盖,等她想要拧开瓶盖 时,已被老花死命夺下。   娘俩遂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娘俩,但是他们语气里幸灾乐祸的成 分远远大于同情的成分。   小娘丈夫见状,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默默地扛起一把锄头到地里忏悔 去了。老珠也主动下厨房做饭去了,老平则把儿子塞进小娘怀里。   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娘这才平息下来,但是老花却躲进自己房间拴紧门继续 哭泣……   如果说老花进城开店是最明智的选择的话,小娘进城则是被“逼上梁山”, 家庭不和是主要因素,山院人恶毒的口水是次要因素。   尽管老花并没有被判刑,只是在看守所里呆了一个星期,但在山院人心目中, 这和坐牢没什么区别。老花那么快就被保释出来,反而促使他们坚信她就是犯了 “那种事情”,因为做“那种事”被抓住罚点款就没事了,电视上常演这种事。 要是真如小娘所说,小花只是一时糊涂犯了盗窃罪,至少也要蹲个一年半载的, 这是有先例的:山院有个后生,赶集时偷了人家500块钱,就被从重从快判了 半年徒刑。   我对山院人的心态还是挺了解的,所以临别之际一再嘱咐小娘:要是有人问 起罚了多少钱,你尽管往高处说,这样他们就心理平衡了。   果然,当小娘咬紧牙关说出“2万3千元”这个天文数字时,他们都忍不住 咂舌头,假惺惺安慰道:“破财消灾,人回来就好,老花那么能干,这点钱还怕 赚不回来?”   与此同时,他们对小娘尤其是老花越来越客气,客气的后面,其实是偏见和 蔑视……   但是,不管怎样,我都为老花尤其是小娘感到骄傲,如果说老花开店值得我 喝一杯的话,小娘进城则值得我喝一瓶。   而且,我还要在心里为小娘放一串最长最响的鞭炮。   据老花说,进城那天,小娘自己给自己放了一串鞭炮。   小娘的前半生基本上都是在冬天里度过的,我希望小娘能在城市里找到她的 春天,城市的春天未必美丽,却充满生机。 ◆              忘忧会散仙                ·插一腿·               (1)二见钟情   在七十年代末,很流行的一句话是“把四人帮造成的十年损失夺回来”。其 实四人帮真没耽误我什么事。虽然中小学除了批这批那就是干农活和想坏点子玩, 可大家都这样,一恢复高考制度照样上大学,而且我真的没觉得上大学后再用功 有什么太晚补不回来的。再说实在点儿,和后来背大书包赶作业拼考试的小弟弟 妹妹们比起来,我有种很幸运的感觉:谢天谢地让我赶上四人帮了。党和政府哭 着喊着要往回夺时间,我却自己把“耽误”这课补上了——自己耽误自己一回。 如果说玩是一种时间损失的话,在过去二十来年中我损失的可远不止十年了。说 来说去都是围棋惹的祸。   我第一次听说围棋这个词儿是15岁的时候从广播里听到的。记得那是一篇 介绍神童宁铂如何牛的文章,说他会下围棋还会看病,等等。一年以后俺终于见 到了围棋。上大学后不久我忽然对数学发生兴趣,第一个暑假没回家,自己啃吉 米多维奇。有一天同学小周说教我下围棋,我一听特高兴。谁知小周也是个还没 入门的二把刀,第三盘我就赢了他。后来我从图书馆借了本《学围棋》,这才知 道黑先白后的规矩,还有贴子一说,反过来再给小周扫盲。那时候我还有很远大 的“革命”理想,知道玩物丧志属于没出息的一种,所以玩了仨俩月后就决定要 “为四化刻苦读书”,把棋给戒了。   人算不如天算。几年寒窗,我终于在毕业时如愿改行考到中科院,却突然不 大不小地顿悟了一下,决定要少读书多瞎玩儿,于是后来下围棋听京戏的兴趣都 比读书大得多。   我是82年到北京的。中科院各所读研的都先到玉泉路那儿上课,之后短则 半年长则一年半就回各所里去。当时学生以科大来的最多,约占三分之一,这大 概是因为好学校中科大的地理位置最不吸引人,学生都愿意往北京跑。跟我同一 寝室的其他五人全是科大来的。在八三年元旦的时候,学校搞了个乱七八糟文娱 活动晚会。我本是个好胜的人,见有围棋手指头就痒了,于是就跟科大少年班来 的谢彦波下了一盘。没想到我被杀得落花流水,更撮火的是边上观战的还告诉我 他的棋在科大根本数不上。不信?其中一个物理所自称也是科大臭棋的立马又杀 了我一盘。这我算开了眼了,敢情人家好学校的学生什么都玩,不像我一头扎小 破学校里就知道为四化读书。不过我可真没服,第二天就去买了一副围棋和一套 成都棋苑的围棋入门教材,发誓半年内一定雪耻。事实上几个月后在数理学部几 个所合搞的一次有十几个人参加的比赛中我就拿了冠军。谢没参加,我后来几次 要找他报仇,他都说肯定下不过我就不下了,所以他这1:0就这样一直保持下 来了。另一“臭棋”倒是被俺剁了几回把仇报了。   看着我武艺精进,几个科大的同学就说有机会找个高手来鉴定一下。没想到 这机会来得还挺快。大概是四五月份,科大的一些毕业生到北京实习,其中就有 后来成为我师傅的友谊。友谊当时已经考上了我们所的研究生,等秋天入学。因 为介绍人都是外行不知水平如何,第一盘鉴定棋就分先下了。开始我走得还象模 象样,他还不时长考一番。可一到中盘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到处水深火 热,他却左右逢源妙手连发,不大一会我就山河破碎只好交枪了。这盘棋一下完 就省了很多客套,友谊说俺的路子挺正,但杀力还差很多,应该能让我三个子。 我虽不以为然,但还是老老实实摆上了三个,心说一会让你丫这牛逼吹破。也可 能是乱了方寸,没多长时间我又壮志未酬棋先死。这下子旁边一帮观棋起哄的科 大同学个个都面有得色,七嘴八舌劝我拜师。师是没拜,但我也是败亦欣然。友 谊也很高兴,并且说过几天再给我引见一个水平和他不相上下的哥们儿小甘。小 甘是北京人,学物理的,在北京市的一个研究所读研。不久小甘也来给我鉴定了 一把,实际上就是杀我几盘过过瘾。   1983年的暑假我回老家呆了十几天,回来后就泡着下棋了。当时学校里 没什么人,我除了看书学棋,就跑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的棋艺室去下。那个地方只 有十几张桌子,去得晚的人就在外面的台阶上开练,再晚就连棋也借不到只好看 别人下跟着着急。那时我的棋好象天天长,一两个月下来跟那里的强手练虽然输 多赢少但总是能开张了。对那里下棋的印象最深的是小胡初段。小胡是个中学教 师,下起棋来妙语连珠从头到尾,遇到对方也是个喜欢斗嘴的常常引得一大堆人 围观看热闹,而小胡是人越多妙语来得越快,电影歌曲相声的段子都往里编排。 99年俺回国时在棋院里又碰上了小胡,虽然是四张儿多的大老爷们儿也是强五 段了,可小胡的棋盘还是最吸引观众,依旧是不停地自战解说“误算?误算你怨 谁呀?我还要误炸呢,我就炸你们家大使馆,你怎么着啊?”   我那阵子学棋有点儿入魔。记得有一次星期六一大早就赶到文化宫去下棋, 下得饭也顾不上吃,晚上回来食堂的晚饭时间早过了,于是就关灯睡觉养精神。 第二天又是一大早去天黑回来,又没东西吃,直熬到星期一吃早饭,就这样因为 下棋绝了两天食。               (2)科大棋缘   83年暑假后俺的水平大概已接近业余初段。   秋天一开学可就热闹起来了。从科大又来了一大帮会下棋的。友谊、小甘之 外还有卢子、本帅、小左等好几个水平跟我差不多的。我宿舍里四个物理所的全 搬回中关村去了,只剩我和师兄弟小汪。小汪虽然不打牌也不下棋,但喜欢看, 还喜欢在别人下完棋后帮着数子。再加上来找我的多半都是他们科大同学,所以 他也不在乎打扰不打扰的。这样我们宿舍成了棋牌俱乐部,人来人往几乎天天不 断,周末更是高吹满座战火纷飞香烟缭绕——除了我不抽烟别人全抽,连不会吸 烟的小汪都经常被拉着冒两棵。学生宿舍到了夜里十二点要锁楼门,好在我住一 楼,大仙们闹够了就跳窗而去。小有名气的彭加贵教授也常常来看热闹解闷,棋 牌他都会,但都不甚精,从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在旁边观战闲聊,然后也是走贼 道跳窗子。这跳窗子的传统到了中关村后又被发扬光大了。八四年以后各所研究 生回中关村后大部份还住在一起,玩起来更便利。友谊他们住的楼为防贼,在窗 外还加了铁栏杆,顺便连我这样的君子也防了。不过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不知是 谁把二楼水房的铁栏拧断了一根,每次我要在那儿玩到后半夜就从二楼下到一楼 的铁栏上再下到地面。有时是后半夜才去赶场,要攀援而上难度就稍大些,倒是 真需有些做贼的本领才上得去。我虽没有做贼的前科,但爬树翻墙的本事至少比 毛贼不差。   以前记得跟其它学校的一些哥们儿聊起科大同学来,都有种印象好象科大的 人年轻气盛牛逼哄哄还有些不大懂事儿,觉得可能跟在那小地方憋着有关。不过 我倒觉得他们的玩劲儿很对我路子。这些玩友们都很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第一次 见面就自来熟。常来我俱乐部玩的科大哥们儿几乎都是棋牌烟三枪选手,而友谊 在三个项目都是顶尖水平。我从来不玩桥牌,任他们如何勾引我也从未动心。跟 这帮大仙们混了一两年俺既没抽烟也没打桥牌,称得上坐怀不乱守身如玉了。友 谊他们的桥牌水准据说在科大也是最高水平的。记得他们有一次在北京的什么比 赛里赢了什么专业半专业的把奖杯捧了回来。通常聚会下棋的时候多,即便有牌 局小甘、友谊之一也会被我拉住拍棋。   那时科大的围棋,据说一流棋手有三人,黄克、宁铂、丁和根三足鼎立,而 其中黄克是正儿八经在体校学过围棋的,水平可能还要略高一些。再下来就是友 谊和小甘了。卢子、本帅等一批中不溜秋的也能数上号,但水平跟我差不多,一 年以后就都要被我让二到三子了。   以棋会友,在这些哥们儿的引见下,后来我和科大的三个高手都有缘手谈数 局。丁到北京和我下棋很早,让我五子六子。当时我和友谊、小甘一盘一升降, 多数情况下在三子上下徘徊。丁的棋力倒没比他俩高出三子去,但他杀力大特别 擅长让子棋。跟黄克初次见面是84年,忘了是让四还是让五了。友谊和小甘在 和黄对局时也是恭恭敬敬摆上两子。宁铂到北京见面时记得已是八六、八七年的 事了。当时小甘和友谊已在美国,宁自己从中科院招待所打电话把我找到。我在 85年初拿到了二段证书,那时的棋力有三段左右,和宁分先下。棋的内容很接 近甚至是我领先的时候更多些,但结果却是零比三全输。很明显他比我控制局面 的能力要强很多,官子功力也比我深。跟丁宁二人下过棋后都没再见过面,这一 转眼已是十几二十来年了。黄后来到北京上学,又有机会下了几盘让三子。有一 次我拉他当雇佣军去打海淀区的一个团体赛,他把某五段棋手杀得几十招就交了 枪。后来各奔东西,九二、九三前后在IGS网上又跟黄克见面了。我跟他下了 三四盘受先棋又都输了。说来有些奇怪,我对曾经让过我子的熟人的战绩都出奇 得差。按当时我对别人的战绩他也只能让我一先。但我猜想当时如果让两子下我 恐怕也不见得好,本来我被让子时就发挥不好。不过他却惊呼我进步太快了,几 盘棋赢得都很累。实话说我自觉从八六年到九一年的五年间是没什么进步的。   回想起来在IGS上下棋的业余高手中,黄和蒋丹宁可能是唯一两个在分先 和让先棋中不曾输给过我的,对其他水平和他俩差不多的人我的战绩要好得多, 其中包括受先赢过陈仕(前台湾名人,专业五段)两盘,并在97年IGS的L G杯赛中执白棋半目胜韩国李鹤容(曾获世界业余赛第二名。这是俺分先棋中最 骄傲的战绩,逮机会就吹一下)。               (3)两个师傅   在我学棋过程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三人,就是友谊小甘和于佑任(“又认” 的意思)。佑任可忆的事情很多,以后再扯。我学围棋并没正式拜过师,不过小 甘和友谊两人一直自称是我师傅,我也不能说不是,尤其后来听说日本很多师傅 收徒,包括最着名的木谷道场,只是在徒弟入门和出师的时候才各下一盘棋。而 我这俩哥们儿每人都跟我下过上百盘棋,不光完全免费有时还得师傅求我下棋, 这样的师傅还真是打灯笼也不一定找得到,叫就叫吧。   友谊是福建人,讲普通话略带福建口音。虽然他玩得很投入,但一接触就知 道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极少和人开过头儿的玩笑。在我认识的人中有很多少年 班的和各省高考状元,相比之下友谊在聪明人里也是出类拔萃的。据说他在进科 大时并不会下棋,某年放暑假回老家和一个会下棋的舅舅下了几盘,然后看书打 谱。暑假过后一开学就一鸣惊人俨然是科大高手了(大致有北京业余二段以上的 实力)。这个故事我听科大很多棋友讲过,听起来有点儿像当年吴清源的劲头儿。 吴也是福建人,看来福建这蛮夷之地还挺人杰地灵的。友谊的桥牌也有很高水准, 似乎比他的棋更拔份儿。当初他整日下棋打牌,传到他导师耳朵里,导师很不高 兴,对他说“明天让老裘(我们所里的副研,同时是国家桥牌女队教练)给你鉴 定一下,要是有水平干脆你就打桥牌去算了。”室里其它老师也把他当一玩主儿 不大感冒。友谊听了导师的话有些害怕,怕不好混下去,于是就闷头念起书来。 没过多久美国威思康森大学一个也算大牌儿的华人教授到所里访问,听了友谊的 一篇报告后说,你这篇东西到美国够拿博士学位的了。众人皆惊,老师们再见了 也没了冷脸而是春天般的温暖了。友谊跟我说“操他大爷的,前一阵子真是夹着 尾巴做人,见了面连头也不敢抬。这下,整个一个牛逼!”于是除了练练英语考 托福外就又放开下棋打牌了。其实这样背水一战的情况在他已不是头一次了。在 科大时据说成天连玩带混,考试时都要靠同学帮忙。但82年班里的同学大都考 研到了北京,不看书不行了。于是他一闭门念书第二年也跟着考到了北京。当年 考研可不像后来那么容易,几十人争一个名额是非常普通的。86年他被那个赏 识过他的教授招到了美国,出国前我的棋又有进步,已经和他分先下了。友谊的 人和他的棋一样,大局观好,冷静细致,从不下随手棋。每次友谊来找我下棋都 是进门后赶紧关门,嘴里小声念叨四个字“快棋,快棋”。   92年上网时友谊是IGS元老,下棋不多但和上面的高手及管理人员都比 较熟。他还用英文写了很多介绍围棋和教围棋的文章放到网上。友谊是我知道为 数不多的下棋达到很高水平又把博士念完的人之一,这可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 出来得早,在令无数棋迷销魂的IGS还没诞生之前就念完了学位。他毕业后先 在大学教了一阵子书,然后又跑到公司里玩计算机,不久又跑到华尔街做起了投 资分析。97年跟他电话里聊了聊,他干得春风得意。意倦疏亲朋,我颓废之后 很少跟朋友打电话,有的好几年才打一次。但下棋交的朋友任多久也没生疏感, 开口就可以信马由缰随便扯。   小甘是北京人,学物理的。和友谊不一样,小甘油嘴滑舌,忒痞,喜欢随便 开玩笑。不管下棋还是观棋他的嘴都不能闲着。有时我和友谊下棋形势不妙,他 在边上又是损又是乐,时不时还夹上几句合肥土话。百般无奈又输棋,有时我被 他逗恼了就来狠的,在不涉及家人的前提下什么恶毒说什么,但小甘还是一脸笑 嘻嘻。前一天刚被骂完滚蛋,第二天不请自来,进门就嚷嚷“小插呀,来,让师 傅辅导辅导你”。有时我噎他一句“不想下,哪有你这样的鸡巴师傅”,小甘照 样到棋盘前就坐,就跟我同意下了一样,嘴里叨叨着“操,就当师傅手痒你陪师 傅玩还不行?你是我师傅行不?”经不了他叨唠几句我就绷不住还得下。   友谊的棋稳健,领先后就认怂确保胜利。小甘是怎么热闹怎么来,杀得越多 越带劲。我的棋风跟小甘差不多,也是好热闹的,很少是因为目数不足输棋,多 数是当烈士。有时放着被人围住的一块棋连想都不想就先在外面包铁桶,然后再 想里面被围困的人马怎样诈尸。   两个师傅有一点和我不一样,就是他们只在校园朋友圈子里下棋,从来不到 外面下野棋。我则经常泡棋馆,哪有比赛就往哪跑。每次到外地出长差都要把当 地的棋手挖出来杀一杀。八十年代中围棋主要还是在大学里普及,俺这初段二段 的棋力到了小城市就鲜有敌手了。   小甘也老早来了美国,一直在纽约混。后来在IGS上下了几盘棋,小甘已 经处下风。可能是人一结婚、工作、年过三十,滥事多了就玩不潇洒了,小甘和 友谊在IGS上都呆了不久就退隐了。                (4)怪人老蒋   记得曾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你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是谁?”答:“不知道”。 又问:“你见过比你聪明的吗?”我答:“没法比,不好说”。但假如有人问我 认识的人当中谁最有下棋天赋,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是老蒋。   在我下棋的头两年,主要的棋友都是科大的。从86年之后则主要是北大的, 来往最多的是当时北大三杰老蒋、小付和佑任,小付、佑任比我早一年来美,一 直有联系。我跟后来到北大并大出风头儿的另一蒋——蒋丹宁也很熟,但私交不 深。这可能跟年龄差距有关系。三杰都是不到一米七的小矮个儿,和我年纪差别 都不到一岁。   三人当中我最先认识的是老蒋。记得那是在84年冬天或85年春天。有一 天晚上我碰见棋友小龚,说他要去中关村旱冰场去打一比赛,我就随了去看热闹。 那个比赛只有二十来人参加,都是些一两段的水平。当时并没什么人看棋,除了 组织者兼裁判的金同实(当时北京三个业余六段之一)之外,还有一个一看就是 个学生的小伙子在那儿转悠。我见别人跟这小伙挺客气,估计是有些道行的,就 问老金这位是谁。老金说“你不认识他?北大的小蒋,高棋,你不学一盘?”还 没等我说下不下老蒋就过来搭腔了“来吧,怎么下呀?”我那时在棋上是很要劲 的,也没谦虚就说“我也不知道,要不猜先得了。”结果我猜到了白棋。老蒋显 然没把我放眼里,大概对拿黑棋也有些不大痛快,所以下得很轻松还不时去看看 别人比赛的棋。下到后半盘,老蒋不时嘟囔,“这棋白棋肯定不行了,没的可下 了。”我数了数好象不坏,就也不理他接着下。终于收完了最后一个单官,我说 “数吧”。老蒋一边数一边说“这棋不用数一看就是白不够”。可是数完了是白 棋179子,胜一又四分之一。老蒋红着脸说:“这怎么可能呢?肯定数错了。” 又数了一遍还是白胜。这下老蒋通红着脸客气地说我的棋很怪,要我的电话和住 址,说周末来找我下棋。我知道是要来雪耻,于是也约了师傅友谊来助威。   周末陪老蒋一起来的还有一长得虎背熊腰大高个小眼睛一脸蛮气的人,这就 是后来的棋友二朝。小蒋单挑我练,说好三局两胜,二朝也跟友谊比划。这回小 蒋认认真真拿出了十分本事,我连输两盘并且一点儿胜机也没有。下完我对老蒋 说:“不行,我这棋还是有差距,那天运气好拣了你一盘。”这下老蒋总算缅腆 地笑了。打那之后老蒋常来找我成了朋友。后来老蒋的棋又进步神速,有让我两 子的实力,但对我总是特别客气。每次我要摆两子老蒋总说“别了别了”。那就 让先?也不,老蒋总是抓起一把棋子说“猜先吧”。下棋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自 己往高拔,像佑任和我为棋份争执不下还曾赌棋决胜解决纠纷。老蒋也为争棋和 佑任闹翻过,可他却一直和我分先下。   老蒋是湖南衡阳人,北大数学系八零级的。进北大时他完全不会下棋,一年 后开始学棋并很快成为高手,大四时拿了北京高校冠军,紧跟着在全国大学生赛 上得了第八名。在我认识他不久后他曾对我谈起北大的围棋说:“现在北大就俩 孙子对我不服,一个姓付,可能比我稍好一点儿。还一姓于的,丫就是不服。我 得尽快把他俩灭了。”后来老蒋的成绩虽然也挺辉煌的,但到底还是没能让那二 位服气。   老蒋毕业后考上了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导师是外校的洪加威。听说弟子是个 围棋高手,老洪开始还挺高兴,因为他自己也对围棋有些兴趣。不过一年后终于 把老蒋踢开不要了。也难怪,老蒋整日下棋对念书完全没兴趣,还利用研究经费 复印了很多棋书,什么秀策、秀甫、秀和全集都印了。后来老蒋也不知是跟谁念 的,反正是硕士毕业了。毕业后先到一个公司混碗饭吃,没几个月后又调到国家 体委帮围棋队编比赛程序,顺便跟专业棋手也长了长棋。大约混了半年,又跑到 新华社去了。在新华社干了一阵子,有一天老蒋突然告诉我说他要辞职了。我问 为什么,他说不愿看见办公室坐对面的一个女的。再问为什么,他说那个女的眼 神不对好象要勾他。我当笑话听,他却真的很快就辞了。下棋也得吃饭,老蒋又 到了中科院软件所,这下倒是方便和我下棋了。   老蒋是个很内向的人,虽然他和我也算不上至交,但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更好 的朋友,甚至可以说他没什么朋友,他也不喜欢交朋友。老蒋基本上不回老家, 他曾和我谈起过他父母对他不是很好,他甚至曾怀疑自己的身世。大概是86年 前后老蒋突然练起了瑜珈,并且非常虔诚到了入魔的程度。我虽然断断续续也练, 但仅限于伴随悦耳的电子音乐和张惠兰女士那大舌头普通话浑身放松一下而已。 老蒋却完全洗心革面来真的,不但吃素还买了很多瑜珈书和录音带,熟不熟的人 都送,颇像现在法轮弟子见人就要度。有一天跟老蒋住一个楼里的我的同事老王 说:“你那个朋友有什么毛病了吧?见人就拉住讲什么是轮回,还让我上他宿舍 去坐,我一看他那吃的是什么呀?就是在农贸市场买的鸽子食儿!”老蒋吃起素 来连鸡蛋都不吃,经常煮粥吃。老王说的鸽子食儿就是碎玉米粒儿。老蒋连铁锅 都不用,宿舍里床底下放一溜儿砂锅。有时改善伙食就是自己炸黄酱豆瓣酱什么 的。练了一阵子,老蒋突然戒棋了,说棋也乱心。不下棋不说,还把围棋书全扔 掉。这事正好让棋友张大使碰上,大使把书全拣去了。老蒋戒了一年半载后又开 戒,大概围棋还是比那个克蕊史那的魅力大,但书却不好意思管大使往回要了。 不过老蒋的瑜珈还是一直练得很邪,冬天里也剃个光头,围个红纱巾在街上摇摇 晃晃,旁若无人地哼着瑜珈语音练习歌曲“尼太勾儿,哈里布”。春天里有时会 看见他挎一小筐在北大清华或哪儿的草坪上挖野菜。   老蒋生活在他一个人的天地中,一个原始而纯净的世界。围棋可以使他忘记 人世间的一些烦恼,但“抬起腿走在老路上,睁开眼瞪着老地方”,没钱吃饭就 得给人工作,就免不了烦恼。老蒋有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有时在棋院里被管事 的训斥几句也不争辩,只是红着脸呲着牙嘿嘿嘿嘿傻笑。有一次我和他在街上走 路的时候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老蒋向女孩儿走去,小女孩儿看着老蒋发 楞,然后老蒋轻轻地将落在小女孩儿头上的杨树毛子摘掉就微笑着走开了,女孩 儿却楞了半天。   老蒋还有一段趣事让人憋不住乐。有一次老蒋从北大工地上找了两块木板要 做棋盘,被校卫逮到送到了燕园派出所。警察说你这算盗窃,先交代单位住址再 交代问题。老蒋不慌不忙,盘腿往椅子上一坐,先是闭目养神调气,两分钟后睁 开眼睛,开始给警察讲什么叫轮回,再讲克蕊史那,俨然一有道高僧的样子。警 察一看八成是个神经病,又觉着他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好笑又可爱,就让他找个朋 友来领他走,于是二朝就去了。二朝家就住北大里面,跟警察也有点儿熟。后来 二朝回来给大家讲这故事自己都笑岔了气儿,只有老蒋一人不笑。   让我对老蒋在棋上的天赋留下深刻印象的有这样两件事。86年一次在甘家 口棋院看一个比赛,老蒋拉我回家,我说再看看,老蒋说:“有什么可看的,一 大堆臭棋。我看这屋就一个人会下棋。”我忙问是谁,没想到老蒋说的人不是四 段五段高手,却是一个瘦弱的二段棋手。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不大相信,但是却记 住了这小伙儿名叫孙谊国。两年后孙果然大放异彩,成了北京市最高水平业余棋 手之一,后来又成了全国第一个业余七段并获得世界业余围棋冠军。另一件事是 本来计算精确官子厉害的老蒋,后来突然反对数目,说数目是愚蠢的,有违棋道。 那不数目棋怎么下?老蒋总结出了两句口诀“闭目视五方,劫材定厚薄”。具体 说就是下棋时常闭着眼睛想像你自己坐在棋盘中间监视着四方加上中间五方棋子 的动向,数一数如果打劫双方能找出多少劫材,以此来确定棋的厚薄。我觉得这 两句不全面,老蒋却身体力行。有一次在一个科理杯团体赛上,老蒋为我队坐阵 第一台出尽了风头。他的对手都是三段以上强手,老蒋下了十几盘只输了一盘。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几乎每一盘棋他都是逆转,甚至有两盘死定的棋又让他咸鱼翻 了身。全场比赛老蒋是绝对焦点。只见他光头瓦亮,盘腿闭眼含胸拔背如老僧入 定,浑厚的瑜珈小调儿从鼻孔里悠悠飞出。听见对手啪的一声棋子落下后,老蒋 微开双目,轻轻放一子到盘上后便又闭目视五方去了。即使形势落后大龙被困老 蒋也是不动声色悠哉悠哉。大概是被他这种气度弄迷糊了,不论怎么领先的棋, 对手都眼睁睁看着被老蒋奇迹般地扳回。下完棋老蒋也不多话,独自一人到墙根 儿面壁去也。   有一阵子老蒋突然对我说他很厌倦城市的生活,想找个山里去住。更有一阵 子他说他买了些建筑方面的书,研究怎样挖窑洞。不知是怕一个人到山里活不了 还是找不到好山,89年前后老蒋开始联系要到北京郊县去教中小学。90年我 出来后就和老蒋断了联系,找人打听也打听不到。后来我自己也是为生存而挣扎, 谁也懒得理了。95年前后有人传信说老蒋确实到密云还是怀柔去了,但不是很 近的棋友传来的,我似信非信。后来在IGS上碰到张大使,他也没可靠消息, 只是说老蒋可能又回到中关村了。   98年我回国一次,在北京匆匆忙忙没站脚,家里又有事,就没顾上找老蒋 的下落。99年再回去时我心想一定要把老蒋找到。到了北京后第二天就到中关 村跟张大使见面,没想到大使第一句话就是“老蒋疯了”。我有些吃惊又似乎早 有预感。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走吧,带我去看看他”。大使说“晚了,他弟弟从 湖南来接他,昨天已经坐火车走了”。这一整天我心里都不是个滋味,无精打彩 的,老是想起我98年和老朋友见面时说的一句话“换一个普通人有我的经历没 自杀怕也是疯了”。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活着比下棋难多了。                (5)闹市隐者   我起这么个标题是想起前几年在四通谈天说地论坛有一个叫城隐者茹李军什 么的在那呼喊要成立诗社,有人调笑说哪见过这么老爱登高而呼的隐者?像古书 中的那些悟了大道半人半仙的隐者我在生活中是一个没见过,不过我有幸与之手 谈过数局的张先生绝对是一个另类隐者。   熟悉一些棋史的人都知道中国现代围棋,或者准确的说49年解放以后的围 棋,是从中日交流开始发展起来的。中国古代围棋受座子的限制没什么布局理论, 上来就杀个天昏地暗。从古谱上看,古人们很少像现代以棋谋生的棋手这样见好 就收赢棋就是好猫的,他们更像是斗士,在棋盘上展示自己和排遣情怀。中国围 棋到清代施范梁程四大国手那儿达到了顶峰,然后越来越颓,再后来日本来一五 段老太太就把中国横扫了。很显然当时的围棋水平比现在业余的都差。不过谁要 以为那会儿的棋手都是面瓜就错了。虽然一再听陈祖德等高手宣称中国古棋如何 杀法高强,只是布局理论落后,甚至围棋杂志上也曾载文说日本棋界有人认为明 末棋圣黄龙士的杀力有十四段,但若不亲身领教还真是不信古棋能有多高。   大概是87年某天,二朝说要带我去会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是张福田。 张福田是谁?二朝说“你这下棋的连张福田都不知道?中国第一次访日围棋代表 团五虎将之一呀”。后来老聂自传里也提到张福田曾教过他下棋,也算是他的老 师。那天二朝炖了点儿牛筋还是牛腱什么的装在一个小铁盒里给张先生作下酒菜, 也算是没有空手去。二朝是个很蛮但很心细的人,也不知他用些什么手筋老能跟 名人套上近乎。擂台赛热闹时他跟老聂江铸久都能说上话,后来有一次中科院一 次请了七个国手来码车轮就是二朝带我去请的。   我们骑自行车七弯八拐来到了新街口外一个胡同里,在一个院门口停了下来。 年代久远我已忘了那个院门和房屋结构了,但好象是前后两排各三间房子,张先 生住后排。一进院二朝就喊“张老师,给你送吃的来了”。他就是这么个咋咋呼 呼爱嚷嚷的人。随着一声“来了”,张先生开门招呼我们进屋。在看见张先生的 一瞬间我心里吃了一惊:这就是张先生?五虎将之一?只见张先生头发不长却很 蓬乱,胡子拉碴,脸黑的象门头沟的矿工,浑身破衣拉撒甚至可以说衣不遮体, 跟我小时候见的乡下叫化子没什么区别。我很快镇静下来说“您好,张先生”。 我记得房间不宽敞,一张床靠着山墙,床前放一张桌子,桌前放把椅子,一看就 是预备来人下棋坐的。二朝先把我随便介绍了两句就说“张老师,他想跟你学两 盘棋”。张先生微微笑着点头,然后猫腰把棋盘棋子从床底下拿出来放到桌上。 肯定是好长时间没人来下棋了,棋盘棋盒上满是尘土。张先生从手巾绳上拽下一 块黑黑的毛巾又往上吐了两口唾沫就擦。这时我稍微把房间瞄了两眼,屋里东西 不多但很零乱,墙壁发黑还结着蛛网。床上东西全都看不出原形了,估计是从来 没洗过。但床上靠墙码着两摞书,有一本打开正在看的线装书好象是本诗书。   “你看张老师这棋盘,是天然一块板没拼接。”二朝这一说我才注意棋盘棋 盒都是很精致的。张先生问:“摆几个?”二朝说先摆四个试试吧。原来这是我 跟二朝事先讲好的。当二朝向我说张先生如何如何厉害要我去了摆六个时,我打 死也不信有人能让我五子以上,我说“别扯鸡巴蛋了”。在那之前我受三子在车 轮中赢过俞斌八段,85年就受四子赢过专业六段了。跟刘小光下虽然输了但也 就码了四子。难道张先生比刘小光厉害?怎么说我兜里还揣着二段证书,要不是 出差老赶不上升段赛肯定早升三段了。二朝说:“操,你不信,张老师的让子棋 比老聂还厉害,你下完就知道了。”我说我就摆三子,输了再说。二朝说:“你 玩去吧,我他妈怎么开口?上次我带小G二段去让九子都被杀花了。人家XX六 段跟张先生还客客气气摆仨呢。”我说:“小G那盘肯定是出大勺子了,不过我 摆四个行了吧?多了我真不去了。”大概二朝十分想看我被痛宰出洋相就答应了。   这棋下起来我才知道什么叫杀,白棋就是赤裸裸追杀,一片也不想让黑棋做 出明显的眼位来。我虽然没出什么大的漏洞,但把大棋都忙活以后空却不够了, 小输几目。二朝当时笑没了小眼儿,连说来盘五子。出乎意料张先生却说:“他 棋挺正的,五子不容易,再来盘四子吧。”于是又摆上四子再开一局。张先生下 棋很快,基本不怎么想,在等我走棋时手放在棋盒里哗啦哗啦不停地炒棋子。要 搁现在说这炒子是不够礼貌的,但好象他们解放前过来的老棋手都这样,董文渊 不是在正式比赛中还往对手脸上喷云吐雾嘛。这盘棋我虽然小心翼翼却发挥欠佳, 顺顺当当又输了。本来我想今天认栽打道回府回家再磨刀算了,但二朝觉得我受 的教训还不够,又嚷嚷五子,张先生也说不累想下就下吧。还好,这盘五子我严 防死守赢了下来,也算堵了二朝的嘴。   后来我问二朝张先生怎么会成这样了。他说文革中不让下棋张先生去烧锅炉 了,四人帮一倒台本来他可以出来到体校棋院像孙先生谁谁那样混个教练什么的, 但他不愿出来,颓了。好象跟以前的什么失恋也有关系。   XX六段摆三子我没去求证过,但小G二段输了九子是确有其事。另外科学 院的李先生说他在以前和张先生下也是要客气地摆三子的。李先生是五十年代北 京棋社的初段,有专业初段水平。跟张先生对局后我对古代棋手增加了几分尊敬, 又看着陈祖德的解说认真地打了一遍当湖十局。又过了一阵子,二朝说:“张老 师夸你人很老实,再去学几招儿吧。我带别人都只去一次,只有你和老蒋去两 次。”老蒋好象三子扛不住,在三四间打晃儿。我当然很高兴去。二朝又用铁盒 装了些吃的我们俩就去了。这次我下得很顺,先赢了一盘五子,张先生说“五个 让不动,还是四个吧。”第二盘是四子我又赢了。二朝说不打扰张老师了,咱回 家吧。我说好,然后向张先生道谢。张先生说我正好要到胡同外倒垃圾,一起出 去吧。   出门后看见窗户下有一个像小孩玩具一样的四轮小木斗车,装着些炉灰渣子 什么的。张先生拽起一根拴在车上的小麻绳儿拉车向外走。我推自行车在后面看 见张先生的绒裤开了大裆,里面什么也没穿。看着眼前张先生踢踢踏踏迈着小碎 步,拉着车旁若无人在路上行走,我忽然想起两句京剧台词来,“有酒不觉天地 小,随他肉眼看英豪。”是啊,这世上的事就看你自己怎么想了,在乎太多别人 怎么想是很累的,自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才是本手。                (6)二朝其人   99年回国本来想签完证就回老家看爹妈,但咱的大使馆被炸,老美驻北京 的大使馆也开不了门。俺混在学生队伍里去游行示威了一圈。一看那样,十天半 月也没戏。得,这下时间宽松了,在北京先会两天朋友再回家多呆吧。第二天早 起先给二朝挂了个电话,他说还住老地方,在家等我。   二朝家在北大校园里。勺园对面有一网球场,球场南边有一套小院。坐北朝 南三间房子并没贯通,院子也被篱笆墙一分为二。其实这套院里住的是一家人或 者说半家人。二朝和媳妇儿住东面两间,在房后开院门。大朝一个人住西间,院 门也朝西。这房子好象算是二朝他妈的。她妈以前在北大校医院工作早退休了。 以前在二朝家经常见到他妈妈,一个很热情看上去像乡下大娘的老太太,讲话带 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不是每句都能听懂。几乎每次碰见老太太她都要给我介绍对 象。我从来没见过二朝的爸爸。他爹是个军人,据说以前是雁北地区游击司令, 上过朝鲜,五几年第一次授军衔时授少将。好象他爹后来身体不好一直卧床,家 在五棵松那边。三朝四朝也住那边,我也都没见过。   十来年没见,北大里边我都认不出来了,绕了几圈才找到。这十来年中间二 朝又换了个媳妇儿,但那天孩子老婆都没在家。大朝也不在,就我们俩闲聊也没 下棋。二朝家里还像以前一样乱七八糟的,还不如我光棍儿一人时利落,虽然我 也够呛。聊着聊着扯到了互联网,我就向二朝推销我的黄诗,但二朝说他不怎么 上网,又从桌上乱摊子里抽出一张报纸不无得意地说他现在写围棋专栏呢。那是 张围棋小报,二朝的文章抖点儿内幕再不温不火地损人几句,写得还不错。我说 “操,长啦,没看出你还有这内秀哪”。二朝边乐边谦虚“嗨,这算什么”。   说话有点儿饿该吃午饭了,我问二朝去哪儿解决。二朝说:“别出去费钱了, 我给你做炸酱面,酱是现成的,还有三根儿黄瓜。你这么多年吃洋玩艺儿,横是 都吃不下去我做的粗茶淡饭了,别嫌弃啊,要是嫌弃我就陪你出去吃。”我本来 真是想出去改善改善的,他这一说我倒不好意思出去了,我说“那你就快点儿做 别磨蹭,我这可咕噜半天了。”   二朝比我大七八岁,以前当过兵,从部队下来后好象先到动物所工作,后来 到科大进修了几年又调到软件所。别看当过兵,却是个老肉,干什么都慢腾腾的, 下棋更是出名的慢。二朝和棋友间发生争吵多半都是因为他下棋慢,一步棋想了 半天才往下放,还没挨棋盘呢又缩回去,还一边自言自语:“这棋,不大好办呢 ……我断不断呢?一断,他就得跳这个,我挺,他贴,……,卧操,算不清算不 清……等我再算算啊……”如此这般折腾几回终于觉得算清了,“断!”总算把 这棋子拍下去了。他费半天劲也常下出臭棋来,那下一步肯定继续难产。要是走 出一步好棋,二朝会眯着小眼儿观察对手脸上表情变化,得意地偷着乐出声来, 实在憋不住的时候还解说几句:“这棋我把变化全算清了,他不走那个不行,他 走完那个我那还有一挤,那是筋哪!这棋他崩了……”熟人都怕跟他耗就不怎么 跟他下,好在二朝下棋的瘾也不是很大,在边儿上评评棋聊聊天儿瘾头儿更大, 要不就是打打谱摆摆死活题。有时出去比赛没用计时钟,对手性子又不大好时就 会跟二朝起争执。你说太慢了,他不理你。你要多说几遍二朝会抬起头,小眼儿 一瞪脸一板“说他妈谁哪你?你更他妈慢!”你要跟他一样说几个脏字儿二朝会 说“别他妈找不自在!”就是要动手练的意思。他那一米八几的大块儿头还真没 人跟他打过。你去找裁判,裁判也只能两边儿劝劝和个稀泥,谁让没有计时钟来 着。   二朝下棋时候不多,但赢棋的欲望极强烈,每盘棋都兢兢业业。输了棋会一 个人到一边抱着头蹲在地上反思大半天,那份儿痛苦简直像老农丢了头牛。回家 还要在盘上拆来拆去,直到找出哪是败招哪是正解才肯罢休。有一次比赛我和他 碰上,二朝大落后的棋就是顽强不交,想啊想,终于让他把我拖垮翻了盘。那棋 下了四个多钟头,累得我嘴里发苦,胆汁儿都快让他给耗出来了。那盘棋是我在 国内下过的最累的一盘棋。后来在IGS上碰见另一大慢棋kliu,一盘棋耗 了七个小时,真是精根倾尽了。   二朝这个人粗中有细,好交朋友,能跟专业圈子里的人搭上话,也不知道他 是怎么搭上的。就连张福田这样隐居的老前辈也认他这个朋友,前后带过几个人 去下棋。有一阵子经常在他家里见到T七段。小黄五段从东北到北京来闯荡时还 在他家住了一两个月。二朝特别有劳动人民感情,朴素的不嫌土,跟他妈妈一样 都挺喜欢农村来的学生。逢年过节有时还给外地不回家的光棍儿朋友做点儿好吃 的,老蒋就到他家去改善过伙食。我在他家吃过几次饭,都是赶上什么吃什么。   这顿午饭就煮两把面条,不大一会儿就好了。上顿剩的炸酱二朝也没热就端 了上来,三根黄瓜也不切,抓着吃。实话说这炸酱凉着吃我还真不大顺口,但还 是很快吃完了一大碗。二朝说:“哇,老插还是那么能吃啊,三根黄瓜你吃了两 根儿,我才吃一根儿。”二朝说话从来就这样。我说“你不吃的话这些我全能包 了”。棋友都知道我能吃,当年和老胡在宴春园比肚子打了个平手,算是让大家 见识了什么叫虚怀若谷。   我说想见见大朝,二朝往五棵松那边打电话没找到,说过一两天他就该回这 边来了。其实当年我们更多的是去找大朝。大朝的棋比二朝厉害,接近四段。大 朝人也好,很随和。大朝一直没结婚,到他那聚会也方便。当年像老蒋、佑认我 们这些还没媳妇儿的,还有几个媳妇出国不在身边或者在家没劲憋不住的,常到 大朝那儿去一泡大半夜。有时俩人下棋别人在边上支招加挤兑过嘴瘾,有时打打 专业的谱,也有时谁把在别处比赛下的棋拿来复复盘。除了我和老蒋、佑任去那 外,常去的老刘、老杨和大力的棋也都有四段水平。   说起二朝又想起一件趣事可见二朝之蛮。有一次我和二朝从东单煤渣胡同那 个临时棋院下完棋回中关村。我和二朝边骑边聊,一没留神二朝把右边一骑车的 中年妇女别倒了。“怎么骑车哪?长眼睛了吗?”这妇女有点儿恼。二朝翻翻眼 皮看路边店门口站一老头儿挺精神的,立码来浑的了“我没长眼睛?你长眼睛骑 车不好好看路你盯人老头儿干嘛?挺大岁数的人了,你净顾看老头儿往我车上撞 我还没说呢。”我有点儿憋不住乐,但还是拉着二朝赶紧走人了事。   二朝反应慢,常常人说完半天了他才想起来有力的抬扛手筋来反攻倒算。9 0年初我在我门上贴了个条“戒棋戒烟戒砍大山”。二朝来找我玩儿一看都戒了 就跟我找碴斗嘴,他说“你这知识分子还写大错别字真丢份儿,应该是侃”。我 也正不顺心就瞎掰说“你这人没文化,我知道别人都用侃,但那是错的。侃是从 侃侃而谈来的,但侃侃是副词,侃大山的kan应该用动词,我用砍才对”。二 朝从来得理不饶人非得取得最后胜利,说“操,你这人怎这么不谦虚,死不认 错”。我也急了“我错不错不用你管,你该干嘛干嘛去”。结果不欢而散。直到 我出国,半年多一直别着劲儿没再见面。出来后又通了一封信才算一笑了事。                (7)老胡轶事   老胡家就住西单一带,是北大学文的,大概是84或85级吧,比我略小几 岁。我和老胡相识是在87年,是通过佑任认识的。那时佑任在读研,下棋比较 上瘾,跟我来往很多,一来二去也就和北大其他下棋有一定水平的人都混熟了。 老胡和小周都是佑任的哥们儿,都是佑任带到我那里下棋混成朋友的。最初认识 老胡的时候他的棋力和我差不多,甚至可能还弱一些,在北大算是二流水平,仅 次于三杰(蒋丹宁86年到北大后和三杰对局的成绩好象胜负相当,是从87年 底北京晚报杯赛突然露峥嵘才发迹的)。但89年动乱闹完后老胡突然棋力大 长,我跟他下赢少输多,出去比赛他赢了两个五段好象还赢得挺轻松。   老胡个头儿接近一米八,人长的并不精神甚至有点儿颓,但很有特色,属于 女孩儿喜欢的那种“坏”的形象。老胡嘴特别大,能吃。我的饭量在棋友中是超 一流,和老胡认识不久有一次几个哥们到北大宴春园吃夜宵,大家起哄让老胡和 我比一把。反正没事找乐子,老胡欣然应战。第一轮每人先来三瓶啤酒八个馅饼 (一两一个)。当我吃完三个时候,看老胡还一边喝酒抽烟一边撇着大嘴神侃, 等我吃完第八个抬头一看老胡面前的碟子早空了,他那大嘴一口一个。后来每人 又加了两瓶啤酒五个馅饼,等吃完再去买的时候馅饼卖光了,算是打了个平手。 老胡和我英雄惜英雄都有点儿虚,后来就再也没比过。老胡的眼睛最有特色,忧 忧郁郁带钩儿的。老胡自认天生就是个多情的种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 “胡不风流只为贫”。   从87年开始中国科协等单位每年在友谊宾馆举办一个科技杯围棋大赛,以 各学会为单位。这个比赛虽然强手不是很多但规格却挺高,先后请来方毅、阿沛、 吕正操等名人来发奖,因此每次比赛结束后当晚七点钟的新闻联播里都会给个镜 头。我先后拉过佑任、老胡、二朝还有女杰蒋晓华等给系统工程学会效力,连拿 了三届冠军。88年的那次佑任坐第一台,小蒋二台,我三台,老胡守第四台。 虽然大家都是一盘未输,但佑任有两场恶战功劳最大,我算领队也该出头,但发 奖时老胡跨前一步接过奖杯,和领导同志亲切握手,再转脸儿把奖杯高高举起。 晚上新闻联播里只见老胡举着奖杯面带微笑,我露一小脸儿,佑任个儿小又靠边 儿没见着。后来佑任对老胡说“哎哟,我操他个事情的,你可真是当仁不让啊”, 老胡说:“嗨,不就晃悠几秒钟嘛。”   老胡毕业后也没找工作,曾经到深圳混了一阵子,后来回北京也没正经营生。 有一阵子给一个小公司卖电子门铃,后来那小公司要散伙,工资发的也不赶趟儿, 老胡领出一筐千把个门铃就不辞而退了。有一次老胡请我去喝酒,我说:“你不 上班哪来钱?”他说:“我一门铃卖十五块钱,一天卖俩不就出来这顿了?”   老胡有一件事特别可乐。那是89年底,佑任已经来美国了。六四那阵子又 是动乱又是暴乱的,自行车也乱了。很多人走哪把车一扔,人就不知道跑哪去闹 革命了,大街两边自行车成堆。六四过后不久老胡骑上了一辆变速跑车很是精神, 也不知道他哪弄来的。有一天老胡到鼓楼那边瞎逛,一看停车场排队还得交钱, 猴儿麻烦的,老胡就把车骑到一小胡同里锁上支到一家门口外了。过了一会儿老 胡逛悠完了来取车,不料被一小伙子一把揪住了脖领子。老胡当时不知哪账犯了 懵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小伙子说:“怎么回事?你先说说你这车哪来 的?”老胡知道有点儿不妙就不藏不露地留了个活口儿说:“车怎么了?是我骑 来的。”这小伙子也是憋不住的直性子,马上就抖开了“哥们儿,我操,这可真 是老天有眼啊。我是开出租的,平常这早出车去了。昨天半夜看足球来着今天犯 困就没起。我刚起来出门上厕所这一看,吆喝,我六四时候丢的跑车谁给送回来 了,还给换了把新锁。”说着说着小伙子自己都憋不住乐了。老胡一看这是该着, 心说我他妈停哪不好这么大北京城我怎么就停他家门口来了?老胡说“哎,哥们 儿,这车要真是你的那我就给你留下算了,这把新锁也送你了。”小伙子说“没 这么便宜吧?我那是好几百的新车让你给骑成这孙子样了,好不容易你送上门儿 来了不能拉倒哇。这么着吧,我也是痛快人,你给我两百块钱再把车留下这事就 算了了,你要不愿意咱就上派出所。”老胡说“嗨,我跟你说实话,上派出所你 也要不来钱,我把车给你送上门儿又不犯法,我这车是朋友捡着送我的。”“哪 捡的?那就叫派出所找你朋友,他叫什么?”老胡眼珠一转“他叫于XX”,把 赃栽给佑任了。小伙子问他在哪?老胡不好意思一笑说“俩月前去美国了,还真 没法儿对证了。”“……嘿……,哥们儿你还真有辄啊。操,我也不跟你费劲了, 这么着吧,减一半你给一百算完,要不你给我三百这车归你也行。”老胡又三赖 两赖最后给了六十块钱摆平了。   老胡没个固定工作,出国后大家就都和他断了联系。后来听说他开了个礼品 店做买卖还行。97年前后老胡又托人找我们,让我们给他打电话。我打到公司 一个女孩接的,说她是胡的秘书。我又打老胡的手机,他正在广州谈生意。大概 在生意场上泡久了,听起来老胡不像以前实在了,他也不怎么下棋了。现在老胡 不贫了,我想他该忙着风流了吧。                (8)小楼岁月   在中关村大操场北边原来有三排两层小楼。这三排楼分属不同的研究所,不 是实验室就是办公室。我在出国前的三四年里就住在最北边那排的一间办公室里。 我这个人一贯懒散,吃饭睡觉都没个规律,再加上整天不是棋友球友就是侃友的, 跟别人一起住很不方便。刚工作的时候我就到88楼(就是陈景润同志窝居过的 那个破楼)后边本不该住人的锅炉房小楼上面独处一室住了一年多。后来室支书 老王帮我找了个美差,让我搬大操场北边小楼去住,还给我放了一台大彩电。我 的职责就是看(一声,不是四声)彩电,每天还补一块钱的加班费,更牛逼的是 还有一间乒乓球室也要我管。我当时高兴够呛,下棋打乒乓是俺最大的两个爱好, 这下正中下怀。   俺的理想之一就是过没有老板的日子。回想起来在科学院混大锅饭的几年还 真接近散仙的日子。那时科学院很多研究所房屋严重短缺,十来个人一间办公 室,也就是放一张三屉桌,年轻的连椅子也没地儿放。坏事变好事,没地儿办公 就家里办吧,研究人员不用坐班全靠自觉,只有每周六上午每个研究室的人才碰 头一次,名曰政治学习实际上就是一起扯扯淡。记得有一天俺一觉醒来忽然想回 老家看看,我跟老王打了个招呼说回去呆几天就回来,别跟所里说。回去呆了三 个星期才呆够往回返。不料一到单位所里书记就找上门来问我回老家为何不打声 招呼,我说“没有啊,我一直都在”。书记说“别编了,老王告诉我了”。原来 是我走后被室里推举为先进生产者,所里发奖时一点名找不到我,老王同志只好 如实交代。我说“哎哟,这下成后进了,那奖品就算了吧”。书记说“算了,下 不为例”。从读研到出国我在北京前后呆了八年,从来没想关门做学问。每年除 了和老板出去到哪个大企业泡上三四个月搞个项目,给所里也给自己都创点儿收, 其它时间俺就逍遥自在了。   我那条件方便,自然就招散仙。我那时预备了三四套吃饭的家伙儿。一两个 人来就到旁边生物物理所食堂解决,来多了就一起去颐宾楼吃四川担担面。那几 年常来往的棋友中北大的老蒋小付佑任都比我强不少,其中可能要数小付的棋最 扎实。大概是因为科班儿里练出来的,棋力比他差的人很难混到他一盘。他除了 拿过北京高校冠军外还拿过一次北京市的什么杯赛第一名,实力当在一般业余5 段之上。有一次科学院请来几名国家队的来下车轮,小付受两子中盘胜了华以刚 很是引人注目。小付虽然也经常来玩,但却很少下棋,主要是闲聊天儿。在我的 印象中就不记得和他下过紧棋,都是随便拍快棋玩。我和佑任下棋最多,也最认 真。因为他认为可以让我两子,我认为最多一先。于是我们就实战解决打升降, 后来双方意见终于统一了:先二。   89年夏天佑任和小付都到了美国。后来常到我那去的除了前边介绍过的老 胡之外还有另外一小胡以及大使和小周。   大使姓张,湖南人,在天文台工作。他是87年在一次天文年会上和佑任相 识后被引介到我那去的。当时大使棋力尚差,我要让俩,佑任让仨。大使人看上 去很老实,但一眼就可看出在他嘿嘿傻笑后面隐藏着磨刀霍霍不服气的拧劲儿。 后来他天天捧书打谱还真的进步很快,一年之后就敢向我说不了。客观来讲大使 的棋力后来一直和我差不多,不过一物降一物吧,他在我这从不见好。大使的棋 算得很深,但思路不够开阔,常常钻了死胡同一条道儿走到黑,甚至走出不可思 议的臭棋来,大使这名字就是从“大屎棋”来的。但大使的棋还是蛮有冲击力的。 88年他去打升段赛拿了个四段。去年初在网上看到一条棋讯说大使赴英访问期 间拿了英国公开赛的冠军。99年初在IGS上我和大使下过两三盘,夏天回国 时又面对面下了一盘,尽管不大轻松但我都赢了。   小周是北大物理系的,比我小两岁,也是通过佑任介绍认识的。小周是北京 人,个儿不高,嘴特大,能吃能侃。在我跟他还不认识时就风闻他有“早起吃八 两油条先顺顺肠子”的饭量。据说北大物理系曾有侃大山协会,小周是八代长老, 屈指可数的大侃。但小周有一北京孩子常见的坏习惯,脏话太频,稍夸张一点儿 可以说几乎每句话都要从“你妈B”三字开头儿。有时我们说他两句“操,你丫 怎这么糙,就不能改改?”他就会稍带不好意思地说“嗨,从小就JB这样都习 惯了,我也想改,你妈B就是改不了。”不过98年底小周开一辆老爷车从纽约 奔到圣路易斯来会我和佑任时这仨字却几乎被完全戒掉了,可能是十来年老说英 语的副作用吧。初见面时小周也要被我让两子。88年前后他突然长了一截儿, 并且拿了北京高校教工围棋赛冠军。这时候小周下起棋来口儿更正了,一边下一 边发动宣传攻势“你丫棋都他妈花成这样了还他妈攻我哪?你丫交了得了,别瞎 耽误功夫赶紧另开一盘,……,你妈B这棋没注意让你捡一大勺子,我输了。” 别看下起棋来小周满嘴跑舌头没个遮拦,其实还是很谦虚的。有时我输了棋后说 “你牛逼,这盘换过来我拿黑”,小周总是说“别,还我黑吧”。但一开局后他 又继续满口的不服不忿,就跟你强迫他拿黑似的。说到这我想起来我还收过一个 徒弟老胡,这个老胡是山东人,从北大考到声学所的。这老胡下棋有一爱好就是 吃子儿,纯粹是找乐儿。我本来也就能让他俩仨的,可他非得要多摆几个,目的 是要满盘追杀我过瘾。那次请国手来下车轮按水平本来根本轮不到老胡上场,可 他死活让我把他排上,说这辈子还没吃过国手的龙,一定要吃一条过过瘾。我只 好把他也塞给华以刚,但告诉他要摆六个。哪知道老胡为了实现“吃国手一条龙” 的夙愿竟偷偷摆了九子,不料杀人心切自己的龙弄不出眼来反被华老痛宰。   小周和我前后脚儿相差不到一个月来的美国,也是因为下棋贪玩,很颓,混 得不甚得志。现在小周和我又多了一共同爱好就是打HOLDEM扑克。我是有 家有口放不开,小周牌技高些但经济上尚有压力也不敢玩大,小打小闹每月挣个 三两千块倒也能过日子了,还没有老板在屁股后催命落个自在。   88和89年常到我那去的还有一小胡。小胡只有十一二岁正在学棋,他爹 是天文台的,跟大使同事,所以也就和我们认识了。小胡常常放学后不回家就奔 我那里,进门后把大书包往床上一扔就拍棋。小孩子学棋就是快,我出来前跟小 胡已经很难开壶了,他出去比赛杀四段五段已经是很经常的事。后来小胡并没走 专业路子,考上了清华,现在大概都早该毕业了。前两年在北大清华对抗赛中小 胡分先胜了张文东九段,真给业余的提气。小胡在IGS上的账号是bridge,我 记得在他赢张文东之前我和bridge下过一盘并且我还赢了。听说他赢了张九段我 也跟着兴奋半天,想利用“二朝传递原理”给自己长点吹牛的本钱。但99年在 北京电话里和小胡一聊,他说不记得跟我下过,大概是他的同学用那帐户跟我下 的。得,这口气只提了半截儿。                (9)有无之间   上周末我这里又下暴雨又刮龙卷风的,好多大树不是断了腰就是连根儿拔, 停了两天电害得我上不了网,只好点根儿洋蜡头儿打了几局棋谱。本来我也有些 犯懒,大侠、佑任又表示不大愿意曝光,这一停顿弄得我这散仙系列写着没了感 觉,有要草草收兵的意思。   今天要写的是棋友小姚。这样叫小姚有点儿别扭,平时大家从来不这样叫而 是直呼其名的,因为他的名字就俩字。不过这网上大家都有不少熟人,我要在这 称其全名似有不妥,而我又极不愿给人编个化名,有绰号的就用个绰号,没绰号 的照例用老某或小某称之。小姚虽然比我还大几个月,但长的白面书生样且阅尽 春色人未老,不像我们这般颓废。叫老姚更别扭,就将就着叫小姚吧。   小姚是西安人,当年省里数学竞赛得了第一名进了科大少年班,也算是个才 子。八七年前后有一次世界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在中国举办,赛前征集考题,小 姚也编了一道给管这事的老裘送了去。他出的这题一看很简单,就是让你列一个 算式只用到加减乘除括号和1、4、5、6这四个数(每个数都要用到但只需用 一次)令这个算式的结果等于24。老裘一看就说“不行不行,这太简单了”。 小姚说你做一下看看,结果老裘亢吃半天也弄不出来。小姚把这题给所里其他一 些搞数学的老家伙们做,也都有拖拉机撵兔子有劲儿使不上的感觉。   按说这初等数学里小技巧特多,像小姚这样把初等数学玩儿得贼溜的人下围 棋就该长于攻击腾挪近身肉搏才是。可实际恰恰相反,小姚的棋是很典型的书生 棋。理论知道很多,布局也算堂堂正正,也经常有些别出心裁的冷着,可一打烂 仗小姚常常是有理说不清被人浑水摸鱼。凭感觉他也知道某处不大对劲,可就是 摸不清敌人到底能整出什么花活,结果总是发生些不该发生的故事。围棋不是请 客吃饭,也不讲民主人权,杀力不够你的绅士文明就会被歹徒野蛮揉躏。记得大 概是92年有一次我从圣路易斯到饿巴那尚喷的一粒糯大学去找小姚玩,自然又 要手谈一番。前半盘小姚领先的时候不少,但总是被我乱中取胜。在被连续杀了 若干盘之后小姚失去了斗志,发出了一句由衷的感叹“唉,这围棋要是没手筋该 多好啊!”   我和小姚相识是在87年。有一天我被人拉到已经改成研究生宿舍楼的88 楼一间自习室去下棋。和人下了一盘之后,旁边观棋的一个长得眉清目秀仪表不 俗的白面书生自我介绍了一下问“我可以和你下一盘吗?”这人就是小姚。在此 之前我也听人说起过他,只是还未谋面。我连忙说“行啊,怎么下啊?”可能小 姚也知道我才拿了科学院围棋赛的冠军就说“我执黑吧”。下起棋来我发现小姚 拿子的动作有些与众不同,虽然也是中指和食指夹子,但无名指和小指弯曲的有 些夸张,落子后手马上弹起象是在挑弦。后来我才知道小姚会锯小提琴,大概他 捏棋子的动作跟这有关。小姚在小提琴上的功夫比围棋深,业余高段,据说当年 在科大是数二数三的。我不说数一数二是因为别人告诉我数一的是我们所的小张。 小张是辽宁78年理科状元,但他不下棋我就免谈了。小姚拉小提琴的爱好一直 未有间断,出来后还选了很多小提琴演奏课,据他说音乐老师认为他的小提琴水 平够混一碗饭吃了。   小姚的棋力现在IGS上是在1段2段之间打晃儿,我可以让两子。不过我 从没让过他两子。大概小姚觉得别让我浑水摸鱼还可以一战,所以一直只是让先。 小姚的棋也一直没断,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去IGS下一盘,他的棋力近年虽有长 进,但还是算路差一些。这算路提高还是要花一番工夫的,小姚这方面弱,一是 他爱好太多在棋上的功夫未到,另外也是他的性格总是“心太软”还太不执着。 小姚不是法轮弟子,但他的真善忍功夫怕是够一般练法轮的修上半辈子了。小姚 除了锯琴下棋之外在诗词书法上也颇有功力。他的硬笔书法也曾在校级比赛上名 列前茅。很少见小姚写诗填词,但我知道他是写了不肯示人。我们偶尔往词上聊 聊,对一些手筋的妙用还是心有那个一点通的。我也喜欢翻翻诗词,但基本上就 在几个老相好的稼轩、屯田、后主、易安之间翻来翻去,其他人的就很少看了。 小姚则涉略广泛,有时能给我介绍介绍。当初他向我推荐清朝天才诗人黄仲则时 我还孤陋寡闻头一次听说,后来去买了一本黄诗来看,还真记住了不少脍炙人口 如“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好句。   圣人云“好棋如好色”。对,我改了一个字。不过好色也得有好色的本钱, 要不然就难免空怀色志不知道赏心乐事谁家院了。虽然上天造人大概齐在才貌钱 运上让众生基本上守恒,好事不全跑到一个人身上,但有些东西像才情等,不是 熟人不知道,憋在肚里人未识,这样的好色难度就大一些,不容易撞上。小姚在 这方面是有优势的,不单生得仪表不俗,更兼才高艺广,很容易吸引美眉注意力。 小姚原来的夫人小张虽说不上漂亮,但两个大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洁白整齐的 牙齿还配俩大酒窝。小张是79年天津理科高考状元,但一点儿也没骄娇气,很是 朴素热情又大方,出国后还帮过我的忙。当初小张也随小姚到我住的小楼去过几 次,也就成了朋友。五六年前小张和小姚分了手,我还曾和小张通过几次电话, 但后来就失去联系也不知道她今在何方了。我从来没问他二人为何分手,但估计 应该和小姚的好色有关系。   其实小姚的好色是非常与众不同的。现在“泡妞”这个词很流行,但我从来 不用这个词。这词听上去象是钓鱼的意思而且是以干坏事儿为目的,并不是互相 尊重的情感交流。当然,坏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当好事儿来办,但单以此为目的则 不免觉得自己太过无聊。我也喜欢认识漂亮美眉,但一来二去都混成了哥们儿关 系,就只好正经到底不起邪念了。打某年起我多了一个毛病,就是一想坏事儿就 立码打一响亮喷嚏。和我关系比较近的人都知道这一毛病,所以我说不起邪念就 真得狠斗私字一闪念,要不然一个喷嚏打出来就不是我一个人尴尬了。   小姚之好色在这一点上与我类似但远较我过之。他的好色很像贾宝玉,就是 喜欢和女孩子交往,可能仅仅是爱美而已,办不办事儿是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 很多时候小姚给女孩子帮忙都是纯粹学雷锋的,乐在为人民服务之中了。棋如人 生,这和小姚在棋上的表现差不多,围棋美就喜欢下棋,但并不下深功夫去想提 高棋力如何赢棋,只是当作赏美来消遣。当然,这样的消遣在现实婚姻制度下还 是奢侈了点儿,作为老婆的人还是不大容易理解和宽容的,所以小张和他分手倒 也不是太意外的事。前两年我在圣路易斯工作的时候,小姚又几次开车来找我玩, 每次一起来的姑娘都不同,都比较漂亮。但凭我的观察都是纯洁的革命同志加上 小资情调的关系。围棋不下功夫很难赢棋,跟女孩交往也常常如逆水行舟不办坏 事就后退,所以我看小姚身边的女孩子也象电脑补习班的,一年半载就毕业了。 当然话说回来这样也好,办了坏事儿关系是近了,但也可能被一把套牢,就不能 再自由地阅尽人间春色了,这就是深和广的矛盾。   前两年小姚又结婚了,回国娶了一个小美人儿。小是指年龄,也可以叫大美 人儿。记得在小姚回去娶之前我们俩闲聊我曾说起,有朋友回去娶妻被人当成出 国过河的脚踏石,出来就吹还得再卷走点儿钱。小姚说:“嗨,这钱也是身外之 物,卷就卷吧,再说我也没多少钱可卷。出国搭桥嘛,也算为人民服务,可惜若 干年之内只能搭一回,这美人这么多,我真恨不能来回跑个不停啊。”真是放得 开之人。   记得我在很早以前的一个帖子里曾侃过我的人生理论,妙在有无之间。有就 是有所思有所欲,这人生美的东西还是很多,生一回人形也怪不容易的,就该自 个儿找乐发现美享受美。无就是什么事都别太在乎太较劲,用崔键的话说“闭上 眼没有过去,睁开眼只有我自己”,较什么劲哪?不值。用红灯记里鸠山队长的 话说就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哪”,有什么放不下的?有什么值得耿耿于 怀的?现在想来,这小姚的处事还真暗合我的理论呢。               (10)一网情深   俗话说“棋如其人”,这话还真不假。尽管有些人的棋风看起来好象和其为 人大不相同,其实棋上才更反映出人骨子里的本质特征。我以前在《胡说十九道》 里侃过围棋的科学性和艺术性。围棋的科学性是客观的,这反映在棋力差别上, 和人的性格无关。围棋的艺术性就是科学领地之外人表现自己的部分,也就是棋 风,这就反映出人的内在本性来。比如像我这种喜欢刺激的人,在棋上和生活里 都是大起大落。有时找刺激的诱惑甚至超过了赢棋的欲望,生活中也是心一横就 “爱他妈怎么着怎么着吧”。当我在赌场输得怀里只剩下十六块钱开一辆随时要 死的车向五百迈以外的城市流窜时,心里没有一丝担忧和恐惧,甚至有种感觉像 高尔基老头儿笔下高傲的海燕:“让倒楣的事来得更猛烈些吧!”其实心里是有 谱儿的:只要不自杀,死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而我是绝不会自杀的,那还怕什么 呢?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地球还转就得有个结局,死不了以后吹牛还多些素材, 嘿嘿。那我的棋风是什么样也就可想而知了。我的室友(IGS上叫takeall、 Ucanrun)曾说我“再绝望的棋叫你来下也可能赢,天大优势的棋也可能让你输 回去。”   得,又扯没边儿了。话说俺从90年8月31号来到阿美日客后闷头儿念了 一年半的书,感觉学问蹭蹭长,忽然某天静极思动手痒起来想下棋。虽然俺在棋 上没什么功名也算不上多强,但在美国能让我一先以上的中国人差不多不认识也 是听说过的,像后来到IGS上扬名立腕儿的佑任(lyu)、杨靖(jy23)、黄克 (khuang)、蒋丹宁等都是旧相识,其他如钟佳林、杨慧等也听说过,唯一例外 的是老陈(bigbear)是在IGS上认识的。美国这疙瘩随便到哪个城市要想找个 棋力相当的对手还真得有些运气才行。昔日的棋友各奔东西鞭长莫及,当时又不 知IGS已经在网上诞生,想下棋还是挺费劲的。某天佑任忽然提议跟我在电话 里下棋,我一听马上来电,这真是好主意啊。我们是同时开四盘棋,每人在四张 纸上各画一棋盘并标上坐标,竖线用英文字母,横线用数字1到19。提前先想 好应对着数,每晚固定时间过招儿,哪一盘对方出现意外之着就叫暂停,再到另 一盘上比划,这样可以节省电话费。这样放开了时间思考又是花钱下棋,每盘都 格外认真。花了一个月时间把这四盘下完后感觉棋力大长,更格外手痒想找人试 刀。   大概是92年四月前后,一哥们儿从pennstate打电话告诉我说可以到电脑上 一个叫爱妓爱死(IGS,internet go server的缩写)的地方下棋,全美各地 的寂寞高手包括我的师傅友谊都在上边占山为王。我一听“靠,这等热闹怎能拉 下我?”上去杀呀。当时我们系里机房只有十几台破机器还严禁玩游戏,我就到 数学系工程系找人要来他们账号的"怕死卧的"上去练。那时还没任何围棋软件, 刚上去很别扭。棋盘没线,就是交叉点画一个点儿。黑子用“#”表示,白子用 “0”表示,要下哪一步得输入坐标,比如我要下在天元就得敲“K10”。这 样虽然别扭些,但毕竟有棋下啊,而且下了没几天就适应了,后来有了图像棋盘 换过来之后还不大适应呢。   上网之后才发现高手并不多。那时IGS才刚刚诞生,平时也就二三十人甚 至还有没人的时候,周末最多也就一百来人。不过后来IGS发展极快,高手们 一个个陆续自投罗网而来。我上去后友谊先给我介绍了一个大概:自报段位,当 时最高的人报5d,只有屈指可数几个。他说水平最高的有dfs(一直没搞清此人是 谁,只知是上海来的,有人说是后来的liming),flint(曾获云南省少年冠军), rabbit(美国人,据说曾拜师跟专业棋手学艺),jdwhite等几个。dfs最牛,时已 12连胜。我急于建功也毫不谦虚地报了个5d,整天在上面等这几位露头儿就 下战书,不几天就打了一圈。手气还挺壮,先斩了jdwhite,又灭了rabbit和 flint,对dfs先输两局后赢一局,也算是扎住了营盘。一个月后佑任报了一个 8d大摇大摆上场亮相,而且带动物价上涨大家都往高了提段位。后来IGS人 多起来后,网管私下定了个规矩,自报段位最高6d,但lyu、khuang和jy23三 人官封7d,以后如果谁要想当7d必须这三人一致同意。不过这规矩后来因为 自动记分系统的使用而变得没有意义了。   可能也是因为没有图像软件,在早期IGS上全都是下慢棋。当时的标准时 间是90/10,也就是每人90分钟自由时间,然后读秒每10分钟25步。 这倒落得大想特想,体会一下专业棋手的乐趣和苦恼。这下慢棋是长棋,但碰上 太慢的也真受不了。我曾经和当时的高手之一也是最慢的kliu下过一盘特慢棋, 他一上来就定了个180/10。这还不够用,他的180用完后又让我给他加 时加了120分钟。我总共用了不到120分钟,他300全用光还读秒,一盘 棋7个多小时把黄子都下出来了。不过他对我的战绩跟他的名头很不相称,我剃 了他三比零。   IGS刚一出现我就感觉这玩艺NB,将会给围棋的普及带来革命性影响。在 一年左右的时间里IGS蓬勃发展,北美的高手们纷纷披挂上阵一显身手。那会 儿不像现在这样上来就捉对撕杀,更多的人是看棋起哄加上闲聊。遇有高手对弈 时更是全场一盘棋。下棋的精神抖擞要在人前逞英雄,看棋的摇旗呐喊插科打浑 儿外加指点江山自作聪明,真有古代双方交战就俩好汉阵前玩命,别人敲鼓挑灯 笼喊口号的劲头儿。其中最热闹的一次可能要数94年一次比赛中杨靖对陈仕 (前台湾名人,5品,大概相当专业五段)的一局,数百人围观,双方杀得天昏 地暗妙着叠出,各有几块不死不活,最后双方大龙共活竟然是靠一路假眼因为大 龙转成了圈变成真眼!下棋的风头出尽,看棋的连呼过瘾,真是难忘的情景。不 过这次比赛的冠军得主却是当时并不怎么被人看好的nomad。这nomad是台湾人, 在罗切斯特大学教书。说来俺跟nomad还分先下过几盘棋并且赢了头两盘,但他马 上扳回且在后来下的几盘里都赢了我。当时我就觉得尽管他棋力不是最强的但是 最有专业味儿,非常讲究棋形,棋力还会大长的。果不其然,他此后参加各种比 赛的战绩都不错,代表美国参加了世界业余赛和职业富士通世界杯赛。说到这里 我想多说陈仕几句。他虽然也算是专业棋手(当时在UIUC化工系读书),但 一点儿没架子,前后在IGS上下了有几百盘棋。在IGS上水平较高一些的棋 手都和他对弈过,而且他并不要求你摆几子,摆俩也行,让先也由你,这在大陆 棋手中几乎是没有人能做到。我和陈仕下过十几盘棋,所有的让二让三(包括面 对面一盘让三)我都输了,在让先棋里俺倒是赢了两盘。在一年多时间里陈仕一 直是IGS的焦点,对IGS发展也是有功之人。后来他换了名字,再后来也可 能淡出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他哪去了。杨靖也是业余顶尖水平,曾进过国家队。 但杨和其他棋手下棋不多,只是偶尔和熟人或高手下一下。我和杨在IGS上受 先共下过6局,我5连败后开了一壶。不过有一段时间里IGS的精彩剧目是江 铸久让杨靖二子的表演,前后下了有十几局。开始几盘江赢的多些,但后来完全 一面倒都是杨赢了。   那时下棋真是过瘾,尤其是对我这种“人来疯儿”式的观众越多发挥越出色 的人。下完棋后有时再把众人评棋的文件ftp过来,看看别人是怎么说的。一 看全是夸的,那叫一个得意,特自我满足。当然要想露脸就得找强手下,而强手 一般是不大愿意跟低手下的。也可能是我的棋好战,对低手来讲更具观赏价值, 所以我下棋时观众总是特别多。也可能正因为如此,我找高手下棋基本上没有被 拒绝过,尽管我的棋要比几个一流强豪明显差一大截。当时下棋下的天昏地暗, 真是一网情深。我从92年上网到94年底两年多的时间里总共在IGS下了四 千多局棋,最高记录是不吃不喝不睡连续一昼夜下了24盘棋,手脸全绿,太阳 一晒就要倒的架式,那才真叫晕菜。有一次和姥姥在机房里熬夜,我下棋他观战, 我用CL的代号大战Lotto。在我困得打盹儿的时候姥姥老得提醒我“该你了”。但 最后还是超时负了一盘,因为姥姥我们俩都睡着了。为IGS如此发疯的绝不止 我一人。我猜想每个上IGS的棋友都有类似的故事。我在亚特兰大时的室友 takeall说他在麻州时上网下棋曾经一个星期不下楼,靠吃香蕉维持了好几天。 在网上聊天儿时发现因为下棋荒了学业夫妻分手的大有人在,真是“家业渐荒终 不悔,为棋消得人颓废”。   说起IGS上的风云人物还有一个人不能不提,就是美籍韩国棋手车敏洙。 这位仁兄大概得算是一个传奇人物。他虽然只是韩国四段且很早就来美成了职业 赌徒,但他棋力一直很强,据我所知他有七段以上棋力。有一次我在IGS和他 聊起过,老车说他有两样成就最自豪。一是说他的牌技是超一流,没人比他更强 (当然这没法验证)。他说他赌牌的平均收入是每小时千元以上。现在他也是有 千万家财的人,还独资赞助过中国围棋协会搞友情杯围棋赛。他的另一成就可能 更令人叹服。他说到当时我和他聊为止,他和日本棋手交战五十多盘保持不败! 包括在应氏杯还是富士通赛上赢了当时正如日中天的武宫正树。这大概就是韩人 在足球和围棋上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有种”精神吧。老车在IGS上下棋很多, 但都是1/5(一分钟自由时间,然后每5分钟走25步的读秒)左右的快棋。 这种快棋上手占很大优势,所以他才能打出一个9d*来。如果是1/10的话 我猜他连7d*甚至6d*都够呛。我不大喜欢跟高手下这种超快棋,觉得没大 意思。不过有时别人一起哄俺也想“献演”一把,前后还是和他下过三四盘让三 子,输赢不记得了。   提到让子俺还有一件露脸的事儿没吹呢。92还是93年日本名人战在欧洲 比赛期间,IGS棋友jansteen把石田芳夫拉到网上和我表演了一盘让三子。那 盘棋我发挥得不错,没出大勺子,虽然最后由于一个初级错误输了两目也算是虽 败犹荣了。在那之后金倩倩五段还表演过一盘让我二子(我输了)。当时上网的 专业棋手不多,还是很难得有此机会的。   94年以前每个业余高手如lyu、HUH00、khuang、jy23、sheah、DNJIANG登 场时都会引起一阵欢呼并风云一时。随着IGS上的人越来越多,特别从中国、 韩国和日本大批人上网以后,不知名的高手也越来越多,人们也就不大关心高手 了,而是自己下棋找乐趣。现在随时都有好几百人在线上,甚至有时有好几千, 即便九段高手对局也有很多人不看,而是自己下棋玩儿。IGS的英雄时代也成 了历史了吧。                (11)圣路易斯   回国工作的黄大仙天仙配曾跟我说起回国的原因“俺天生好热闹,一回来看 见满大街的人就心情舒畅。”好热闹的人是很多的,可美国这地方热闹不起来, 即使人不忙着过日子,这地方也很难玩儿出“哥们儿”这种磁实的关系来。要不 是有赌场有互联网有IGS,很多人是会憋坏身体的。不过要是周围有些棋友常 聚会一下日子就好打发多了。我在圣路易斯的几年幸好就有些同好此道者。94 年以前常聚一起下棋的有大仙、大包、老范、老赵等,还有一要让八九子的超级 棋迷姥姥。97年我又到圣路易斯工作,lyu也搬到了那里,下棋的人就更多了。 去年IGS大腕儿bigbear也搬到了那里,但我已于一年前离开了。   圣路易的棋友我最先认识的是张大仙。大仙以前是武汉大学的高手,91年 从英国来美。听说大仙好棋,数学系的朋友就给引介,大仙打个电话就过来切磋。 一开头儿我连赢两三盘,但第二次就被扳了回去。别的棋友似乎认为我比大仙略 强,因为几次不是太正规的比赛我都赢了。但在我记忆中我们俩在认识后的两三 年里总共下了有六十多盘,输赢差别不会多于两盘,真正是半斤八两。   大仙的棋很不均衡。布局和序盘也就业余一两段的水平,因此我俩下棋前半 盘大仙总是落后。大仙的棋是计算型的,很少有奇招妙手,但基本不出勺子。因 此如果我不出漏招的话他在中盘阶段就继续落后,而一旦我出了勺子让他逮到基 本上就翻不了身了。别看大仙创业不行守业可是稳稳当当。他的官子功夫很深, 一目半目都算得很仔细。俺在十九道儿系列里侃过围棋与离婚,下棋的人容易离 婚是有内在原因的。这里俺还可以再补充一点,下棋而不离婚的人大体有两类: 一类是纯属找乐型的,胜固可喜败亦欣然不跟人较劲。下边要提到的大包就是这 种类型的棋手。还有一类就是像大仙这样中盘平平但官子很强的人。中盘平平就 是安居乐业不想邪门儿歪道儿没大起落,官子强的人心细,善于权衡得失兢兢业 业。这些特点勾人的时候是短处,过日子拴老婆却是长处。   大仙下棋总是特认真,哪怕对手和旁观者议论纷纷大仙也是表情严肃不发一 言。不过大仙还是很能玩的,我们俩着迷的东西也差不多。我喜欢打乒乓他也喜 欢,我玩lackJack的时候他也玩,后来又都不玩21点改打扑克了。有一阵子搓麻 的时候我上场的时候也是必有大仙。但大仙玩什么都不会得意忘形。   大包好象是93年才到圣路易工作的,不过早在出国以前在大朝家里泡棋的 时候我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大包在北大时棋力虽不是一流但也是数得着的。我和 大包的第一盘棋是在IGS上下的。那盘棋我前边稀了糊涂死了很多子形势大差, 后半盘我就顽强拼搏四处闹动乱,大包一退再退还是不能息事宁人,最后我不多 不少赢了半目。后来见面后下多了才发现大包的棋没那么厉害,大概要差一先多。 大包的棋有点儿书房棋,知道的挺多,可关键时刻眼就花,不知道用哪招好,最 后就认怂吃点儿小亏算了。大包的围棋藏书很多,大概他也常翻,所以对这个流 那个流的知道很多。八成是大包打谱老是打半盘,他的棋虚路感觉不错,在布局 和序盘走出什么新招儿老是不忘解说一下这招儿是谁谁走出来的。大包下棋不在 乎输赢,输赢都乐呵呵。有一回大包要我让他九子来一盘,看看能赢我几百目, 他说日本专业棋手有时表演让子棋下法还示范九子呢。   大包下棋是为了找乐,找乐的人一般都喜欢看人下棋支招评棋加逗嘴,不喜 欢看太严肃的棋。大包自己下棋时也喜欢自言自语,旁观的人说话支招他也没意 见。他看棋时乐趣更大,你要不让他支招会憋得他来回转圈儿并想方设法要暗示 一番。有一次bigbear到圣路易斯来会棋友,我让他儿子九子指导一盘,我说大 包这九子你再支我就没法下了,千万忍着点儿啊。后来黑棋一条大龙被困要打劫 活,小bear冥思苦想没有对策。其实这黑棋没事,可以扑一下再造一劫弄成摇橹 劫这棋也就活了。大包眼看有好棋又不让支招好不难受,就在边儿上走来走去念 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不停地暗示。大家这么一乐小bear也知道有故事,终 于发现了那步棋,我杀不着龙也就只好交枪没什么可指导的了。   提到圣路易斯的棋会不能不提一个人。这人并不下棋,一点儿都不会,但在 棋友中却极有人缘儿很受尊敬。这人名叫Deniece,为了用中文俺就写成迪尼丝 吧。迪尼丝老家广东,早年到香港,后来到美国。据说她在圣路易斯开餐馆时, 那么大个一两百万人的城市只有四五家中餐馆。她的“把废”店生意好得被踢破 门坎儿,要请警察来维持秩序。没等到后来中餐馆如雨后的蘑菇满地往出冒时她 就歇手不干了,转去做些买地皮盖房子卖的轻省买卖。   当时我们下棋的不是单身就是穷学生,反正都是住公寓的,大家聚会地方不 宽敞,吃饭也是个麻烦。我也不记得是怎么样和迪尼丝认识的了,反正是认识了。 迪尼丝非常好客,经常把大家请到她家去下棋。她不下棋也闲不住,在厨房里忙, 每次都有十几个大菜款待。有时拉家带口去一大堆人,男的入席,女眷们就随便 厨房客厅凑合。还有时除了下棋的还请来些我们不大熟的闲杂人等,那就来八比 Q烧烤,过年过节时不时的还请大家到外面餐馆改善。迪尼丝跟大家也做不着生 意,就是好客好热闹。如此热情大方心胸宽广的人不要说在美国,就是在中国时 也不多见,让我对广东人增加了不少好感。用刁德一的话说就是“这个女人真不 简单哪!”。迪尼斯好象连中学也没念完。看看现在回国去骗钱的,有几人没有 “屁挨着地”学位?再看看现在这个学术腐败,不少专家学者也拿了人钱就昧心 替人骗老百姓,可知这学问和做人到底是不大相关的两码事,只能说有学问的人 不论干好事干坏事都能量更大一些。                (12)失亦忘形   我是94年底流落到亚特兰大的。到97年初找到工作又回到圣路易斯,在 亚特兰大度过了艰难却又狂放的两年。艰难是因为没钱有债,要念书还要打工。 我虽然是劳动人民出身,可是生了一身懒骨头,很多糙活儿干不来,到餐馆打工 也只能干干像送外卖这样不用陪笑也不脏不累的活儿。狂放是因为又恢复了单身 职称享有高度自由,再者没钱也不能整天愁眉苦脸不是,等有钱时候人老珠黄心 有余力不足的玩不动了多冤哪。甚至穷困潦倒一辈子也未可知。今朝有酒今朝醉, 像柳永同志那样把浮生虚名换了浅酌低唱的日子不是也挺潇洒吗。记得96年秋 天开始找工作时我预感到最艰难的日子要结束了,就对自己说:唉,趁现在还颓 赶紧造几首诗吧,等日子好过写诗就没滋没味儿了。   我到亚特兰大最先认识的棋友是吉米。在去亚特兰大之前我在IGS上喊了 一嗓子说我要去亚特兰大谁能帮我找房子,立即有人回答可以帮忙。我电话一打 过去才发现是老美,叫二灵。第二天一个中国人打过电话来说“我叫吉米,是从 台湾来的。听二灵说你要来亚特兰大,太好了,以后可以跟你学学棋。你来就先 到我这住吧,我自己的‘号四’有好几个睡房呢,很宽敞。”于是我到那儿之后 就先投奔吉米,在他家住了两三天。后来吉米经常请我到他家去吃饭下棋,跟二 灵也常见面,IGS上的另一好手老尹(yin)有时也开一小时车来亚特兰大聚会。   说来也怪,亚特兰大也是个三百来万人的大城市,下围棋的却没什么厉害的。 在我去之前吉米在那戳头份。按照在IGS上的段位差距我是可以让吉米两子的, 但我跟熟人下很少勉强别人,所以一直是让先下,总共下过十几盘我都赢了。那 里有一些日本人下棋,但水平都在四子开外。有个日本人好象是哪个大公司的高 级雇员,所以除了每年搞一两个比赛外还常接待些日本围棋旅游团,每次还有几 个专业的。96年小林觉挑战赵治勋的棋圣战决赛第一局就是在亚特兰大下的。 那个组织比赛的鬼子人还挺不错。他有一套很精致的供挂盘讲解用的棋具,后来 我给中文学校的小孩子开围棋课的时候,从他那借来用了大半年。中文学校开的 围棋班是一周一次两小时,这样是学不了围棋的。十几个孩子好象也没什么太大 兴趣,我也就给他们摆死活题混时间,有些误人子弟。想当初姥姥认识我的时候 也是拜了师要学围棋的,我也没怎么指点,除了看我下棋外我们在一起就是打乒 乓球或者去赌场,有时还被姥姥这腐败分子拽去看脱衣舞。刚认识时就让他九子, 一年半分别时还是让九子。离开我两年,等97年初再次见面时我连让他四个下 都很吃力了。可见我带徒弟绝对是毁人不倦起阻碍作用的。我现在琢磨着,要是 我儿子想学围棋我得给他另请高人,不能耽误他了。   当时吉米在餐馆里掌勺,也挺辛苦的。他没读过大学,在台湾当了几年兵后 就来美国发财。不过打工是发不了财的,他房子是他爹妈出钱买的。后来他自己 先开洗衣店又买餐馆自己当老板,这几年闹腾着也小发起来了。吉米很热情大方, 但毕竟文化背景有差异,所以接触中有时也能感觉出台湾特色来。他没念过大学, 却也是个好读书之人,还曾向我推荐过余光中和郑愁予的诗。不过我并不怎么爱 读书,我在美国认真看过的闲书只有《东周列国志》和《肉蒲团》两本而已,只 从他那借了一套《黄祸》读完了。吉米是个能玩的主儿,除了不赌什么都玩,钱 化的比赌去得还快,在他老婆来美之后才规矩起来。除了下棋吉米还经常拉我去 看脱衣舞。因为他有一毛病,去那喝起酒来没个底儿,一喝必醉回不了家,得要 我把他开回家去。我当时生活艰难,房租饭钱都没保障,所以每次拉我自然得他 请客。亚特兰大的脱衣舞场很多,质量也不错。我对去那种地方没太大兴趣,不 过偶尔去喝喝酒消遣一下也不是坏事。去过几次之后和一些舞女也混一脸儿熟。 有一次我选了一门证券分析课是个大课,没料到去上课时坐我旁边的泰国小妞竟 是在粉马舞厅认识的舞女,四目相对好不尴尬。   过了半年后我知道在当地中国人和日本人圈子里肯定是没有高手,我觉得这 么大个城市应该有韩国人下棋才对。吉米也不认识什么韩国棋手,于是我就去自 己挖。有一天和人到一家韩国餐馆吃午饭,吃完后我问老板娘知不知道当地有什 么韩国人下围棋,没想到这老板娘一脸喜出望外,连问我“啊?围棋?你真的会 下吗?你水平行吗?”,我说“NOT BAD,你想踹(TRY)吗?”老板娘说“不不, 不是我,是另一个朋友。他在这里找不到对手,如果你会下太好了。把你电话留 下,我给你们约一下。”看来那位还是个急脾气,下午老板娘就打过电话来了, 说今天晚上八点如何?还到她餐馆见面,吃完饭后再下棋。我说行啊,今晚上的 课正懒得去上呢。晚上见了面才发现这位要下棋的老兄是个五十多岁的大肚子老 头儿,粗脖子红脸,大小也是个老板的“恶霸”模样。从他那不怎么内敛的目光 里我估计他的棋十有八九是个面瓜。陪“恶霸”来的还有一男一女,男的显然是 个跟班的,女的一看也不是什么良民。看对方一个个不像善类我突然不大想下了, 可既然说好了也不能就这么兴尽而返,心说一会儿快点儿下赶紧把老头儿抹了就 回家转。这么胡思乱想着吃完了饭,老板娘却说不是在这下,要到另一处货店去 下,让我开车跟老头儿车走。到这份儿上我也只好跟着走了。下棋的地方是在百 福大道南侧一栋两层楼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里黑洞洞的,开了灯才看出是一大仓 库,里面有一间不大不小的会客室。“恶霸”领我进屋,棋盘棋子都预备好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日本围棋史上的一段故事来,好象井上家的哪个掌门在指导小徒 下棋时被小徒吃了一条大龙,这操蛋师傅恼羞成怒从墙上摘下大刀就往徒弟身上 砍,吓得小徒弟抱头鼠窜,跑到池塘里还是被老混球儿追上砍断了一条腿。看着 眼前的“恶霸”,我心想一会儿可别光顾吃子把“恶霸”惹恼了也把我给灭了。   猜先的结果是我的白棋。这棋没下几步“恶霸”就漏馅了,整个就是一胡字 号的胡抡。黑棋自己不死不活好几块放着没有一个眼,还到处追着白棋灭眼扒裤 子耍流氓。这一乱杀正对我路子,灭牛二是我的拿手好戏。也忘了刚才的胡思乱 想了,去他妈的,见面瓜不切是怂人。七了喀吃,最后老头儿差不多满盘都壮烈 了。等“恶霸”认了输我才又有点心虚了。不过“恶霸”倒是泰然自若一点儿没 恼,还竖一大姆哥说“油,突死壮(you too strong)”那意思是你太强了。我 心说你也太面了,不过嘴上可赶紧应付着夸老头儿两句就白白了。   后来我再也没和“恶霸”下过棋。又过了一阵子吉米告诉我说最近从加州新 搬来一老韩很厉害,还开了间棋馆儿。这个韩人叫金洙日。我在电话里跟佑任提 起此事,佑任说“他的棋不错,也是数得着的,应该比你强,你可以去试试。” 于是某天我就跟吉米跑去找这老兄。大概单开棋馆赚不到钱,那个店里还卖书租 书租录象带。靠墙一排放了六七张棋桌。墙上挂着曹薰铉和李昌镐的大幅照片。 可能刚开张不久还挺热闹,有十好几个老韩在下,每盘都带彩,好象都是二十刀 一盘。下棋之前每人都掏出一张绿票儿压在棋盘下面,谁赢了棋就掀起棋盘把钱 揣起来。我和店主自我介绍了一下并告诉他我在IGS的代号,他说他上IGS 不多但知道我。他说除了他之外,这里还有两三个AGA(美国围棋协会)的6 段,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先下下。我说可以,反正也是来下棋来了,既然对方也 不太臭下就下吧。大概是店主跟他们交待过了,他们没人跟我带彩。我跟两个A GA6段各下了一盘,轻轻松松,感觉让两子也有的练。我倒不觉意外,因为A GA的段位本来就很滥。   后来的情节我记不大清了,不过结果倒是还记得。我和老尹吉米前后去了那 里两三次,我对金洙日有点儿咬不上牙的感觉一胜三负落了下风。出乎意料,老 尹对他却是三胜一负,那一负还是出了个大勺子。老尹在IGS上也下过很多棋, 跟我棋力不相上下,但那一阵子他也日子不顺人很颓,跟我在那前后下的几盘棋 都是我赢,不想这回倒是外战内行表现不错,真是一物降一物。   九七年初离开亚特兰大后就跟吉米断了联系,两年前又把他挖出来到他家住 了一夜,他开餐馆忙,老婆又生孩子,也很少有空下棋了,脱衣舞也不看了。老 尹后来找工作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别看我说死个人不易,在美国这地方活着也不 易,跟上满弦似的整天瞎忙个没完没了到处流窜。               (13)忧思难忘   最初写这个会散仙系列的冲动是想起了老蒋的怪和佑任的执着,但当我和佑 任打招呼时他却表示不愿现在曝光。我知道他是有些抱负,但我看重的是人的情 怀和精神,一个人究竟是否成功有环境运气等等因素,所以我对所谓成功之人并 没什么特别的敬意。再者说给有点儿功名的人抬轿子的套路差不多都成了定式, 没多大劲。我认为现在活在世上的人只有崔健一人值得不避“拍”嫌去吹,因为 他下了那么多有营养的蛋,是黑暗中不服不忿瞎摸索的人们不可缺少的精神鸦片 和泄药。如果说在最灰暗的日子里是围棋让我痛并快乐着,那么是崔健的音乐即 使在最颓的时候也能让我享受激动和雄起的感觉。   我动手写这个“会散仙”完全是一时兴起过把侃瘾,以为每天吃完晚饭上网 敲俩钟头字也算干了点儿事情,留下大块儿豆腐文章以后自己闲没事看看偷着乐 两回。不料坚持了不到一个星期就供电不足了,现在一个星期憋不出一个蛋来, 按“乘兴而来,兴尽而返”的习惯,俺这系列也就该收官了。上次没有交待是因 为还在犹豫要不要把玩主儿姥姥的事抖落一下,后来一想姥姥棋太臭,又已两年 多没音信,还是拉倒吧。不写姥姥不写佑任就没什么可抖落的了,但在这篇结尾 还有一首打油诗要推销一下,总不能孤零零不加包装就放这么首诗,因此我再顺 便借着标题“忘忧会散仙”这几个字侃几句虚的,也算正式说再见的意思。   “忘忧会散仙”这名是从《忘忧清乐集》和《以棋会友》两本书名捏鼓出来 的。最初我也想用“以棋会友”当幌子,但一来感觉有几分不确,因为我并没有 刻意会友的愿望,全是随缘。另外,自从吴老先生大谈21世纪围棋和收芮九段 为门徒后俺就感觉他老人家走下了仙坛,对其敬仰之情莫名其妙地大减,连他老 人家的书名也懒得借用了。《忘忧清乐集》这本书我从来没看过。虽然我乐的不 太清静,但忘忧这两字却是正中下怀。熟悉一点诗词定式的人一看就知道,“忘 忧”这两字是中国流,强调的是忧,忘是反话。这定式太常见了。比如特有种的 辛弃疾同志就有“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的句子,鲁迅先生也说过打开 电脑杀一盘,管它冬夏与春秋。这二位的意思说白了就是“烦着呢,别理我”或 者“爱他妈怎么着怎么着吧”。其实越是这么说,越透着这二位高人忧国忧民。 人家这是会忧的,不光自己忧还鼓舞别人跟着忧。这忧国忧民一辈辈传下来成了 咱的光荣传统,念过几天书的就知道位卑未敢忘忧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据说 明末一帮风流人物还有“嫖妓不忘忧国,忧国不忘宿娼”的光辉业绩。俺不敢跟 前辈高人比,时不时的也忧一忧,算是忧不好瞎忧吧,一没忧合适还曾跟着学生 给党和政府添了乱。但钢铁就这样炼成的,打小就受教育要当接班人,闲着没事 还老让岳飞这样的民族英雄感动得流泪。等大了虽然没接着什么班,不忧看着也 添堵,坐下病根儿了。   以前听过一故事,说有一寿星老活到好几百岁,皇帝问他长寿的秘诀,他说 第一条就是不近女色。皇帝说“shit,那你活这么大岁数不是白活了吗?” 然后扭头儿就走了。我闲没事时瞎琢磨过,习惯忧国忧民的人要是碰上国破山河 碎鬼子来了什么的,可以学岳飞、史可法、八女投江什么的。要是碰上乱世民不 聊生就上梁山、瓦岗寨去投奔毛委员。要是赶上太平盛世就只有无病呻吟写诗填 词。最没辄就是赶上像眼下这时代,说不准是在变好还是变坏,一边歌舞升平风 流奢侈,一边又贫富不均贪渎泛滥危机四伏。闹革命吧不得人心,好说好商量吧 它还老不学好胡鸡巴来。碰上这时候除了瞎操心帮不上忙大概也就只能骂两句, 再就剩徒叹天数如此醉里且贪欢笑了。俺私下体会着,这忧国忧民能在中国文化 中占很重要的地位,不是文化人觉悟高,也并不只是匹夫也有的“责”,其实这 “忧”也能产生无法替代的“痛并快乐着”的感觉,是一种权利。常人的生活就 是七情六欲,喜怒忧思悲恐惊,什么都体验体验才好。都去练法轮成了佛,过顺 心日子,活着也是白活。所以呢,尽管很多事都是不在其位忧了也白忧,对身在 海外的人更是如此。但白忧也要忧,光荣传统嘛,更何况忧也是一种幸福不忧白 不忧呢。不过这忧呢也不能忧大发了,成天毒气儿不出不济事不说,还可能帮倒 忙或憋坏身体什么的。没赶上造英雄的时代,当个老百姓心存一念也就行了。反 正忧也是白忧,帮不上忙,先把自己弄得不用别人忧了再说。扯到这忽然觉得这 里有很多学问,再不打住弄不好扯成忧文化了,打住吧。   其实像俺这样的无产阶级散仙谈论什么忧国忧民是有点儿奢侈,另外还有点 儿光说不干的嫌疑。算了,就算从来没忧过吧。我曾在一首诗里写过“放纵棋局 功名远,家书偶至还不眠”的句子。就算国家的事不用咱瞎操心了,父母家人却 是实实在在放不下。放不下又无可奈何,也就留下了永远的痛,真是此时有子不 如无。这个话题又太重了,也打住。我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曾忧出过一首还算满 意的诗“云外山河远,梦里岁月轻。家国多少事,归忘两不能”。总之忧的理由 很多,又都是白忧,自己想解脱就只有使劲儿去忘。下棋也是为了解脱和逃避, 但越是逃避日子越难过。围棋是需要好的心境才能长棋的,即便是“想开了去他 妈的工作和学位”,放着一大堆愁事不管坐在电脑前下棋,也是时不时的有种做 贼心虚的感觉,棋也就下不好。可是话又绕回来,曹操说了:慨当以慷,忧思难 忘。何以解忧?唯有上网。   假如当初没有学围棋的话,我想我的生活一定会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围棋让 我颓废也让我兴奋,让我不思进取又让我感悟人生,让我欢喜让我忧。历尽悲欢 也难说下错了。假如人生也能悔棋,只保留脑中的记忆时光却倒回二十年去再让 我重新选择,我想我在别的事情上会避免很多单官废棋一类的着手,但要不要还 下棋呢?大概还是要下的吧。   下面这首打油诗是我一年半以前写的,稍作改动,作为这个系列长侃的结尾 吧。   围棋好了歌   散仙都说围棋好,一学就会瘾大了。学业事业变副业,后悔你也戒不了。   散仙都说围棋好,只有老婆受不了。吵来吵去太烦人,一纸休书清净了。   散仙都说围棋好,还有足球忘不了。万水千山总是输,去他妈的不看了。   散仙都说围棋好,老崔摇滚少不了。生活更比石头硬,我的蛋被撞碎了。   散仙都说围棋好,天下兴亡忘不了。官场腐败民运鸟,世道人心全坏了。   散仙都说围棋好,一块心病去不了。笑傲江湖李石佛,老少爷们全废了。   散仙都说围棋好,水平老是长不了。杀来杀去还业余,几年一晃俺老了。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唐郎 审  稿:方舟子、阿飞、笨狸、应帆、赋格、古平、虎子、杏儿、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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