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文│ ※        ≡≡≡ 新 ≡ 语 ≡ 丝 ≡≡≡      │学│ ※          (NEW THREADS)        │奖│ ※                               │三│ ※         2002/2 文学奖增刊(三)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二月增刊《文学奖》(三)于二月九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铁嘴阿良:目光停留在1989的小镇 瞎子:佛裂 訾非:弑狗 俞蓓芳:鹦鹉声声 姬祖:临刑夜 觅之:城南往事 ∽∽∽∽∽∽∽∽∽∽∽∽∽∽∽∽∽∽∽∽∽∽∽∽∽∽∽∽∽∽∽∽∽∽∽ ◆           目光停留在1989的小镇                ·铁嘴阿良·      确切地说我并不知道1989年发生了什么。   那个时候我正在一个名叫帝丘的小镇的肮脏街道上奔跑,头顶是灰色的天空 和大块大块掠过的云朵。   街道两旁的景物迅速地冲进眼帘又迅速地消失,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就是一 辆奔驰的列车。先是那些破旧的货棚的牛毛毡顶盖经过风吹雨淋像破报纸一样挂 在那里,紧接着是各个店铺门口堆积的花花绿绿的货物歪歪扭扭,最后是电影院 大铁门上的那把沉重的大铁锁撅着屁股,当然镇子里唯一一家饭店门口那个带着 白帽子的厨师依旧站在那里,他吃得白白胖胖,是这个镇子里我所见到的最胖的 一个人。他知道我是镇上唯一一所中学里的学生,因为我曾经和兔子不止一次的 来这个饭店吃饭,用的是学校食堂里的饭票。我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对我挥 了挥手并且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他那满嘴令人恶心的黄牙。实际上当时的我正在 奔跑,并且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根本没有心思,也不可能看到他嘴里的令人恶心 的黄牙,我只是看到他的嘴那么着动了一下,然后就想到他的黄牙了。   这个名叫帝丘的小镇,坐落在豫东平原最偏僻的脉络上。曾经有位名叫苏金 伞的著名诗人曾把豫东比喻成了这个平原上最常见的泡桐叶子,那么帝丘这个小 镇也就是泡桐叶子脉络里的一个细胞,小得不能再小了。当时它还只有一条主要 街道,并且还没有铺上柏油,上面终日满是纸屑和腐烂的树叶,有风吹过的时候 便会漫天飞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到暴死的耗子,面目狰狞。 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常常会有很多的孩子在上面奔跑,他们的年纪都不大,像 当时的我或者比当时的我更小,他们象鸟儿一样呼啸着掠过,身后是浮起的半尺 高的尘土。他们赤脚或者穿着破烂的鞋子在这条凹凸不平的街道上奔跑,常常会 被利物划破了脚也不知道。街道算不上长,从这头跑到那头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但长的是和街道并肩而行的槐树林子,街道停止的时候它还继续奔跑,因此它成 了某些人的乐园,包括我们学校里的孩子们。他们在那里故意高声地读书、放肆 地奔跑、甚至偷偷地谈恋爱。   槐树是一种幽暗的植物,它们常常会手牵着手云一样遮盖了天空。槐树高大、 槐叶密密麻麻,因此槐树林子在1989年幽暗起来,潮湿起来。那些渐渐褪色 的记忆便象槐树下的尖盖蘑菇从容地昂起头来。   我奔跑,我奔跑在1989年的小镇,奔跑在1989年的树林。   我奔跑是为了摆脱内心的恐惧和惊慌。   更为确切地说害怕舌龙,害怕他的巴掌很轻易地落在我的脸上。   舌龙是我们这个学校初三年级的学生,他很瘦,也很高,嘴上一圈毛茸茸的 胡须。他竹竿一样的胳膊常常是裸露的,为的是让人看到他胳膊的皮肤上那条张 牙舞爪的龙,他纹身,他是我们学校里青龙帮的老大。他常常在腰上挎着一个匕 首,不长,但有着黑色的鞘,在他的腰间耀武扬威地晃来晃去,正如他的人。他 终日无所事事,在校园里四处溜达。   对于舌龙这样的人物,我们的校长是无可奈何,因为舌龙的父亲是这个小镇 的镇长。更多的时候校长只有站在舌龙的背后叹息,或者扶一扶骑在他鼻子上的 眼镜。舌龙能够在这个学校里猖狂和嚣张起来,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着一个当镇 长的父亲,更多的则是来自于他的势力,他的势力已经遍及了我们的校园,在这 里可以很容易地看到青龙帮的标志,那条张牙舞爪的龙在不同的胳膊上和不同的 班级里晃来晃去。   一次舌龙的匕首,还很轻易划破了学校里一个年轻的男教师的脸。据说当时 的事情是这样的,舌龙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他不听年轻老师讲课,当然什么 老师讲课他都没有听过,他唯一的活动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他趴在桌子上睡觉, 在年轻的男老师之前还没有过老师理他,即使他打很响的呼噜。不过这次他趴在 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打呼噜的时候,年轻老师停止了讲课,教室里很静,可以听到 舌龙的均匀的呼吸声,同学们都望着年轻的老师。年轻的老师把课本放在讲台上 走了下来,走到了正在沉睡的舌龙身旁,用手推了推他,他没醒,继续抑扬顿挫 地打着呼噜。年轻的老师便从舌龙的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来,用那根头发挠舌龙的 腋窝,舌龙抓耳挠腮地醒来,同学们便哄笑。同学们的哄笑并没有激怒舌龙,激 怒舌龙的是年轻老师拧住了舌龙的耳朵,就在那一瞬间,舌龙弯下腰去,摸到了 腰上挎着的匕首。   舌龙的耳朵谁都摸不得,只有他的母亲可以肆无忌惮地拧来拧去。他的母亲 是镇长的女人,也是这个镇上最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已经三十多岁了,可看上 去就像二十多岁一样。她的面容是姣好的,身材是娇小的。她爱穿旗袍,一身传 统的墨绿色的旗袍,在夏天的时候她就象是一朵荷花,在冬天的时候她就象一棵 常青树。舌龙的母亲并不经常来学校,不过有几次她被校长请来,我亲眼目睹了。 她穿着那身传统的旗袍,用手轻轻拢着额前的头发,黑色的小皮鞋有节奏地击打 着学校的青石板路。她就这样走到学校里来,然后又从学校里走出去,任何学生 的母亲都不曾这样走过。   她拧舌龙的耳朵也只有一个姿势,她常常是一只手放在腰上,就那么地站着, 另一只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舌龙的耳朵上去了。也只有在舌龙嗷嗷大叫着求 饶时,人们才会看清她的手,白皙,细长。   学校里曾有人说过舌龙的母亲,他们说舌龙的母亲不是舌龙的亲生母亲,她 是舌龙的继母。镇长曾经死过一个女人。确切不确切我就不知道了。   说到舌龙不得不说到兰兰,因为兰兰当时是他的女朋友。兰兰是我们班的一 个女孩,长得算不上漂亮,但也耐看。她当时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留了很长的 刘海,可以盖住眼睛,她就从刘海间的缝隙里去看人。她爱笑,笑起来嘴边会有 两个酒窝,使整个人看起来傻傻的。   每当班里有人说她是舌龙的女朋友时,她都会傻傻地笑,并且骄傲地从班里 走出去,在人们的视线里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似乎是在告诉班里的每一个人她是 舌龙的女朋友。   舌龙的女朋友和别人的女朋友就是不一样,至少没有人敢欺负她。别说欺负 她了,即使你多看她两眼,如果被舌龙撞上的话在这个校园里就没有你的好下场。 兰兰不高兴的时候,班里的男孩子更不敢接近她了,怕她一不高兴告诉了舌龙, 当然兰兰也不是这样的女孩子。   但真要叫兰兰去请舌龙来揍人,她未必能请得动他。舌龙就这样怪,也许他 只把兰兰当成他在这个学校里的一面旗帜,一面充满他势力的旗帜。   那年我12岁,舌龙15岁。   12岁的我对15岁的舌龙是恐惧的。   这些恐惧也都是班里的那些男孩子们传染给我的,在他们的传话当中舌龙已 经是一个了不不起的大人物,有些神化的味道。每当我和他迎面走过时,我都不 敢抬头看他,更不用说看他的眼睛了。我害怕他的目光,我知道那目光背后酝酿 着什么。从他身边走过我感到自己就象走在太阳地里的阴影里,虽然腿没有打颤, 但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颤栗。特别是他腰上的匕首,让我的目光随着其晃来晃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舌龙是相安无事的,因为12岁的我在这个学校里太司 空见惯了,剃一个小平头,身上的衣服并不光鲜。甚至连一点骄傲的资本都没有, 我学习并不是很好,属于中等,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不象舌龙的父亲是个 镇长。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子最终还是没有逃过舌龙的眼睛。   他注意到我了,注意到我是因为兰兰。他的女朋友兰兰在和他的一次约会中, 竟然告诉他我比他强,那意思是兰兰有点瞧不起他了,舌龙当然明白兰兰的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那一点引起了兰兰的注意,傻傻的她竟然在舌龙那里提起了我,提 起了我就等于出卖了我。   我成了舌龙和兰兰的牺牲品,你想舌龙会放过我吗?不会!   可怜的兰兰,舌龙的女朋友也许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除不知她正在犯一 个天大的错误。也许多年以后,她会意识到,但已经毫无意义。   舌龙的目光已经牢牢地盯上我了,而那时候我还如同在梦里,不知道恐惧已 经悄然来临。   他找到的理由是,我借给了兰兰一块橡皮,确切地说是一块粉红色的橡皮, 他认为我在追兰兰。也就因此惹恼了他,他决定给我点颜色看看。   班里青龙帮的耳目报告他说,那个小名叫狗蛋的人正趴在课桌上午睡。正在 睡觉绝对是一个好机会,这个叫狗蛋的人肯定死定了,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舌龙带着一大帮人风风火火地朝我们班走来,朝沉睡的我走来,没有一点声 响,他们身后是浮起的黄土,头顶是灰色的天和大块大块流逝的云朵。   沉睡的我,口水长长,流了一课桌。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当然也就没有了 恐惧。恐惧的来临是兰兰制造的,她摇醒了我,她说舌龙正朝我们班走来,他会 把我揍坏的,他带了很多胳膊上都有龙的人来。我不知道兰兰当时出于什么心理 才唤醒了我,但我却认为自己的恐惧是她一手给我造成的,以至于后来很长的一 段时间我都对这件事情怨恨不止。   我从班里逃了出去,当我一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出逃是一种错 误,我逃向那里?当然我必须逃出校园。我没敢从正门走出去,我是从校园南边 的围墙下的一个洞里钻出去的。那个洞很多同学都爬过,被同学们称为狗洞。正 是这条狗洞才缩短了我们和这个名叫帝丘的小镇的距离。我们从这里爬过,然后 走到槐树林子里去,打架的有,读书的有,吃东西的有,谈恋爱的也有。我记得 曾经有一个夜晚,我和兔子从这里爬出去,到镇上的电影院里看《妈妈再爱我一 次》,那一次我是感动的真哭了。另外的很多夜晚从这里爬出去就是和兔子去镇 上唯一的一家饭馆吃面条。   那家饭馆的面条特别的香,后来听人说里面放了罂粟的壳熬出来的水做作料, 经常吃会上瘾的。另外一点就是他们收学校食堂里的饭票。我和兔子犯了很多次 瘾,当然也花掉了很多学校食堂里的饭票。每次总是前面说过的那个胖子厨师收 饭票,因此对他的印象就颇深了。   现在我不是去看电影,也不是去吃热气腾腾的面条,而是要逃出去,逃到那 里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暂时舌龙的巴掌还未跌落到我的脸上,我就要奔跑,拼命 地奔跑。   奔跑是一种姿态,一种少年的姿态,一种由少年向成年过渡的姿态。   我看到舌龙他们气势汹汹地扑过来时,我就象耗子一样钻过了那狗洞,进入 到浩瀚的绵延的槐树林里。这里光线灰暗,空气潮湿。在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里, 我看到了灰色的忧郁的天空,和急速掠过的乌云。灰色的树干粗糙、潮湿,有的 根部发出了很多橘黄色的小蘑菇。   舌龙不愧是个大人物,他们的作风完全和我不一样,他们攀上了校园满是玻 璃渣子的墙头,然后前仆后继的跳下来,就象刚下锅的饺子。   看到他们我的脚步就不能停下来了,我必须奔跑,在槐树林子里,幽暗,潮 湿,我跌跌撞撞,不顾一切的奔跑。我听到耳边飕飕的风声,也听到他们一伙人 在大喊你往那里跑?我能跑到那里,我也不知道?我知道要跑!   突兀的树根时不时的会把我绊倒,倒了我就爬起来,接着跑。一次我还撞到 了一株槐树的树干上,那树干上的树皮吸收了水分,显得有些松软,因此没有把 我的脸弄伤。   跑着跑着,我就跑到街上去了,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当然他们也被我 给引到街道上去了。我不知道12岁的我当时是怎么跑过15岁的舌龙的,但我 想如果我当时参加学校里的长跑比赛肯定可以拿冠军。   后来,舌龙他们就被我甩掉了。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我只知道这个时候 的我还在槐树林子里。我的鞋子跑丢了一只,我的袜子磨破了,我的脚也破了, 火辣辣地疼。而这个时候的天空是越来越暗了,在我的视线里天空几乎挨着槐树 的枝叶了。夜幕开始一点一点的降临,风吹过来,槐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象是 某个人在哭。越来越冷了,我的脚开始冰凉起来,我的手也紧接着冰凉起来,我 顺着一排排的槐树摸索着往回走,这样的夜晚我将会无处可去。   我只有回到学校里的宿舍里去,可我又怕回到学校里的宿舍里去。舌龙一定 在学校的宿舍里等着我,也一定坐在我的床上拿着他的匕首等着我。80年代的 农村学校的宿舍可以说简陋到了极点,往往是全班或者全年级的男生都挤在一个 大房子里,便是宿舍了。当然帝丘这个小镇是不能例外的,这个镇上的中学也是 不会搞特殊的。   对于那样的宿舍我是深恶痛绝,如果你半夜里醒来,常常会听到磨牙声、哭 声等等,令人毛骨悚然。而我现在还必须回到那个令我深恶痛绝的宿舍里,除此 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在外过夜的主意来。对于黑夜的恐怖应该大于舌龙的 巴掌。   于是我就回到了宿舍,于是我就见到了坐在我床沿上的舌龙和他的匕首。那 时候他正在他的手上摔着他那带鞘的匕首。很显然他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他看见了黑暗处的我。他说:“你过来。”,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他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感觉到了疼痛。他说:“我看你小子还往那跑!”。   他的巴掌很轻易地落在我的脸上,只两下,但我还是哭了,眼泪无声地流下 来,顺着我稚嫩的面颊流到嘴里。   我不会跑了,也跑不了。   他抽出了他的匕首,寒光闪闪。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放进了鞘里。他说: “放你小子一把算了,要不就会在你的小脸上留一道。”   事隔多年我才知道,舌龙当时为什么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觉得他的那种 行为更多的是一种炫耀。   “不过,我要在你床上睡一夜,天已经这么晚了,我回不了家了。”他又开 口说话了,他的话总是那么霸道。   我小声说:“你睡我的床,那我睡那里?”   他回答说:“你也睡在这张床上。”   我和他钻到了一个被窝里,他一子便用手触到了我的裤裆里,那时的我只有 12岁,是一个12岁的还没有发育的男孩子。而他已经15岁了,他已经发育 了,就象槐树林子里的槐树一样开始枝叶繁茂了。当然他也暗熟了一些男女之间 的秘密。   当时我只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恐惧消失了,我很兴奋,也很好奇,一个 12岁的男孩对这一切当然是很好奇的。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舌龙对我所做的一切用另外一个词句就可以概括,那 就是鸡奸。   对于这个词语我不仅恐惧,而且感到恶心。但当时的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甚至连对舌龙的恐惧也莫名的消失了。我记得当时我第一次用手拧了他的耳朵。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一度还成了好朋友。   我知道舌龙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我的成长,他是我的关于性的启蒙老师。是 他让我洞悉了性的秘密,在无数的黑夜里,我仿佛听到了自己骨骼生长的声音, 我知道自己正在一天一天长大。   我和舌龙都在一天天长大。   那年我12岁,他15岁。   当他教会我平生第一次手淫的时候,我才知道了这种美妙的运动,但我的什 么也没有,因为我还没有完全发育。后来当我第一次手淫射精的时候,我听到了 黑夜里一声沉闷的声响,然后我感觉到了温热,我知道一股液体正从我体内喷涌 而出,那姿态象奔跑。也就是在那天夜里,我射精的当儿,他死在了我们曾经奔 跑过的槐树林子里。   从此奔跑这个词语在我心里消失了。   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他的头被人用砖头砸烂了,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他的 嘴里一定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在黑夜里,我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第二天,我去看他的尸体的时候,他的母亲在他的身边哭得死去活来,传统 的墨绿色旗袍已经没有颜色了,上面满是尘土和脏物。   舌龙的死一直是个谜,后来也没有什么结果。不过,我听说他的母亲疯了, 而他的父亲依旧是镇长。   舌龙死了,奔跑作为一个姿态消失了,永远定格在了1989年,定格在了 那个小镇,那片槐树林子,以及那个肮脏的街道。   很多年过去了,我又很意外地遇到了兰兰,那个从前是舌龙女朋友的兰兰。   我问她还记得1989年吗?还记得那个小镇吗?还记得舌龙吗?还记得……   她说她早就忘光了,并且一脸的麻木。   我说1989年飞了。   确切地说我并不知道1989年发生了什么。 ∽∽∽∽∽∽∽∽∽∽∽∽∽∽∽∽∽∽∽∽∽∽∽∽∽∽∽∽∽∽∽∽∽∽∽ ◆               佛 裂                ·瞎 子·                (一)初遇   初六日,惊蛰,春雨不绝。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其实出发前就隐约觉得这次下山会不同寻常,因此选了这条最僻静的路,我 预感会在这条路上碰到她。   我想会会这个女子。   哪怕碰到的是冤孽,我也与其躲避,宁愿交锋。这是我向来的性格。   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是面对恐惧。等到你离它近得可以感觉它的呼吸的时候, 会突然发现你并不恐惧了。   恐惧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   魔由心生。   和师父第一次打的机锋就是这句话。   当时他在教导我们弟子静心坐禅,入空境,断妄念。   我没有坐禅。我睡觉。呼噜打得很响。   师父很生气地用禅杖把我敲醒,质问我为什么不苦修,绝妄想。我回答说魔 由心生。   师父愣了半晌,然后拖着禅杖低头走了。   断绝妄念本身就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你动了要断绝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 其实念头生生不绝,仿佛海里的浪花一样,你如何能断绝得尽?即便你自己觉得 已经了断干净了,那只不过把海水排空而已,空守着枯干的海底,又有何意义? 禅不是让你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而是让你得大自在。   当天深夜,师父把我叫进禅房,就是要听我说这番话的。   我说得沉稳有力。   师父又微笑着问,那你如何修行?   就让那些念头自己生灭好了,我淡淡地说,它们不过是浪花泡沫,转瞬即逝, 而且没完没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里就可以了。那些泡沫迷惑不了我。   说完,我停了停,看了看窗外。这个深夜天气很好,月色的清辉洒进来,照 得我雪白的僧衣一尘不染,有风微微吹过,宽大的袖口便轻轻抖动。望着窗外黛 色天空的疏星朗月,我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   真是风月无边哪。   然后我转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父,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含笑不语: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听见我这句话,他专注地凝视我良久,然后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   “你不是我佛门的千古圣人,就是千古罪人……从今后,你叫佛果吧……我 有些倦了,都早些休息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疲倦得就要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升为首座。   从此,我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   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修行,师父有些担心,一直送我和师弟佛莽到山门:   “这次下山要小心啊,不要误踏了俗尘中的杂草。”   师弟支支吾吾,我知道他并没有听懂。   我看了看雨中漫山遍野枯草中星星点点的绿色,觉得早春的生机竟然是如此 盎然,于是淡淡地笑了:   “师父,出门便是草。”   春雨很细很柔,落在青色的箬笠和蓑衣上,绵软得如同女子的手,很舒服。 转过山坳,就看见她站在路上。前面,有条因为雨水才出来的小河,不深,但是 很急。   她穿着淡绿色的衫,在雾气氤氲的山中显得极其干净清爽。油布伞下她的身 影袅娜娉婷。我从来没有特意去留心看女子的背影,但也从未特意避免去看。在 我看来,美丽,就是一种禅意。   我已经站在这条路上很久了--特意选择了一条被溪水阻住的山路。我在等 他到来。知道自己淡绿色的衫和嫩黄的油布伞在这样春雨迷蒙的山谷中干净得鲜 艳。这身衣裳是我精心挑选的,低眉看了看脚上的丝履,还是雪白,没有被泥泞 所污。这正是我需要的--良人,我要最完美地出现在你的视野。   我的身影修长,在伞下更显得玲珑有致。所以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走到她的身边:    “姑娘,过不去了吗?”   我从伞下转过头,有些害羞有些焦急地望了他一眼,他在微笑,眼神清澈:     “是呀,没想到山涧阻断了路,有急事要过去呢。”我的声音怯生生的,很 为难的样子。   我想了想,该来的就来罢,不管你是佛是魔,是孽是缘,我的心已经不被蒙 蔽,任你斑斓绚烂,我自然光亮通透。    “这样罢,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抱你过去。”   她看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测。我从未见过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她没有过分轻 慢的举止,甚至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处子一般,却周身无处不妖娆。我终于明白, 女子的妖艳不是来自面容,也不仅来自举止,而是眼神。有多少灵气在双眸中凝 聚,她就有多少娇媚。   我抱起她,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她的呼吸如山谷里的野兰花,清幽地散发 着香气,在我的面颊附近飘忽。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小心湍急的溪水,另一方 面也想多享受会儿这种美丽。溪水很冰凉,从腿脚的皮肤丝丝渗进来,让我有清 澈的感觉,然后就想到她刚才的眼神。我一边细细体察这种精致的氛围,一边远 远地笑着对自己说:佛果,这么美好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尽情欣赏罢,不过,不 要留恋啊,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对自己笑笑,脚下沉着安稳。   她轻轻攀着我的肩膀,面容和我很近,但是我心中没有丝毫绻绮的念头。我 知道,她的面容虽然清秀,但目光里没有了刚才无比旖旎的春色,既不妖媚,也 不羞怯,甚至连清秀都没有了,只剩一个空字。这使我心内平静澄澈,没有一丝 杂念。忽然想到佛相庄严,并不是大殿之内垂目敛眉正襟危坐的才是,这样春色 温柔风月如霁何尝又不是呢。   山水盈盈中,我抱着一尊佛。   我在他的怀里,还是那么温暖宽阔的胸膛。我轻轻地调匀自己的呼吸,让自 己心沉如水。他有一颗骄傲敏锐的心,却通透得无法蒙蔽。他甚至聪明得能了解 自己。要诱惑一个聪明自信的男子,首先就是不能让他瞧不起你。良人,你有佛 心,我有魔心。你能看出它们的分别么?如果我能让自己看不出,你也一定看不 出。   很早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个道理,要让别人动心,首先要让自己动心。   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就诱惑你的。   我知道,要收服你的心,必须先收服你的自信与智慧。   我要让你堕落得心安理得。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诱惑。   佛莽一直目瞪口呆地跟着,他始终搞不懂我这个师兄为什么会做出这么反常 的事情来,却不敢问,恐怕里面有什么他所不能了解的深意。他参悟得太辛苦了, 以至于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其实万物舒展自然,哪来那么多深意?要 走即走,要停即停,思虑那么多不是作茧自缚么?可我不能说,我一说便是我错 了。只有他自己参悟来的,才是他自己的。   过了冰凉的溪水,我把她放下,合十稽首,微笑告别。我要接着赶路,前面 的路还很长,出门就是草,这才是第一根呢。   师弟亦步亦趋,满腹心事地看着我,不说话。我也沉默,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你说了反而让他不能领悟,那是害了他。   终于,佛莽忍不住了:   “师兄,我们出家人的规矩,不是应该不近女色的么?”   “是啊。”   “那你刚才抱着那个年轻的女子……”他迟疑地问。   “我已经放下了,你还没放下么?”我微笑着回答。   这个细雨的春日,山岚氤氲妖娆。                (二)剃度    初九,晴。日暖风轻。   自从五年前那次下山回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禅寺。   因为在那次云游的路上,我在同安寺破了慧南禅师闻名天下的黄龙三关,很 快声震丛林。   我想,我不必再去寻访名师了。   回来以后,我和过去完全不同,每天都坐禅静修很长时间。但是我从不在禅 房里枯坐,而是在树下。   桃花树。   坐在桃花树下,我敛眉垂目,任凭缤纷而落的桃花洒满了雪白的僧衣。这个 季节阳光总是很柔媚的样子,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感觉。   这些年来,我的身上已经落过五次粉红娇艳的桃花。它们甚至在我雪白的僧 衣上留下了浅浅的粉色的印痕,极淡极淡地妖娆着。   我依然每天都去坐禅,远离人群,独自一人。   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未参透。   每次,我都能透得一切法空,但是空虽空了,却隐隐觉得总有一件事未了。 它的影子非常模糊,转瞬不见,但是我知道它还在我心里。   我现在无法抓住它,这让我甚至有些恐惧。   桃花是没有馥郁香气的,但是我能闻见从花瓣和萼中散发出来的植物的清香, 这种幽香使我安宁。我坐在树下,呼吸平稳。   但是我知道在丹田里那个灰影仿佛一根飘忽的针,捉摸不定中锐利异常。无 论刺在哪里,肯定都会很疼。   这五年来,我一直很专心地修行,希望能够找到并拔出这根针。   师父在唤我。   今天有人归入佛门。剃度是一项很隆重的事情,我当然要参加。   我只是觉得奇怪,师父一向收徒谨慎,必须考察很久,甚至长达数年,怎么 这次这么快就收下了?   我甚至没见过那人。   在我记忆中,只有我是第一次见师父就被首肯做弟子的,那是因为我是上上 根器的人。这是师父亲口的话。   看来,这个人一定也有很灵透的慧根。   我没想到是个女子。   她跪在那里,衣裳洁白如雪,阳光下让人不敢逼视。她的头发很长很黑,笔 直地从低垂的头上一直坠到地面,光滑如同瀑布。   师父的剃刀轻轻划过,一缕缕的青丝便无声地飘落下来。   我突然想起了落在我肩上的桃花,它们一样零落得温柔。   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立刻认出了她。   她面色苍白,几乎不见血色,更显得双眸幽深。即便没有长发飞扬,她依然 妖媚不可名状,眼波流转之处,我能听见师弟们窃窃的低语声,然后在她明艳不 敢直视的目光中纷纷低下头来。   他们都很年轻。   师父恍若未觉,一字一句地跟她讲说佛门的清规,声音遥远,面无表情。   我觉得丹田中的那根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一种尖锐的疼痛。   师父的话很陌生地传来:“你既皈依我佛,就应了断红尘中的俗念,世间再 无秦幻真这人,从此你就叫佛萼罢。”   我等了五年才来,就是不想让你提防。   你肯定能认出我的,因为我的样子不会再变。洪荒以来,我就永不衰老了。 五年前那场缠绵的春雨中,我吹气如兰,你心无旁骛,甚至在我纤细的手臂从你 肩膀上滑下时你依然没有心动。知道么,在你抱我在温暖的怀时我看穿了你的胸 口,看见了你的五蕴皆空,良人。难怪摩诃迦叶尊者在灵山就赞叹你根器锋利通 透。我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偷偷衔下自己的一根青丝,顺着呼吸悄悄 送入你的心内。我看见它纤长柔韧,顺着你的气息幽灵般游走,从容纠缠。   当时,你没有发觉我诡异的笑容。   头顶凉飕飕的,我满头的长发散落一地,抛却了三千烦恼丝,惟留一根来系 住你的心。方丈大师的声音如遥远的禅钟飘入我的耳膜,以后你不会再叫我真真 了。佛萼,这就是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面色白皙,双眼冷漠。那些在我身上畏缩着游走、不敢稍做停留 的胆怯目光,只能让我蔑视。里面的欲望肤浅苍白。良人,你的目光呢?你在看 我,但是眼神已经穿越了我,空寂广漠。   但我看见那如针的发丝细细而锐利的刺痛,就在你心里。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原来她叫秦幻真。不过这没有意义。从今后,她 就是我的师妹了,佛萼。唔,佛萼,一个别致的法名。   初九真是个反常的春日,居然没有下雨,我想。今天有很好的阳光。                (三)机锋    佛萼的来临使得如一潭古水般的禅寺投入了颗石子。听佛莽说,有不少同门 师弟很是为佛萼神魂颠倒,甚至经都没有心念了,整天惦记着找借口路过她独居 的禅房,或者与她没事搭话。据说好象有几个特别狂热的甚至偷偷给她写了情书, 要求私下的约会。听了这些,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滑稽得很,同时不明白为什么 师父会这么痛快地收下这个女弟子。难道预料不到这些流言蜚语?   听佛莽说师父开始是不愿收的,推说她是女的难入空门。佛萼应声反驳道: “难道佛性也分男女吗?”师父语塞,又惊讶于她的灵慧,便答应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每天还是独自去树下坐禅,但是落在僧衣上的 桃花日渐稀少--春天就要过去了。   十四,有风,天气微凉。   今天师父要开堂说法,早早就起身。   我到达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站得整齐,恭敬地站在佛堂前。师父也穿戴齐整, 从方丈中走出。大家屏神静气,等待师父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堂讲法。   我站在人群的最后一排,忽然发觉佛萼没来。   正在这时候,我看见佛萼朝这里走来。人群里立刻有窃窃的私语,那些排列 整齐的光头也有些紊乱,仿佛无形中被惊扰了似的。我猜他们大概在揣测佛萼会 站到谁的旁边。   她却径直向前,走到大伙的面前,转过身,面朝我们。   师父走上了佛堂,但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佛萼的举止,没有阻拦的意思。   佛萼面对我们,朝阳洒在她的脸上身上,灿烂明艳。她目光直视我们,微微 一笑,朗声说道:   “收到一些同门的信,说是对我倾慕得很。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既然这样, 那你就现在站出来拥抱我一下嘛!”   人群里鸦雀无声。她站在我们面前,伸开双臂,胸膛挺拔,身段妖娆。灰色 的僧衣在风中猎猎作响。突然觉得她其实是傲然挺立于旷野,四周空无一人。我 凝望着她,有些出神。在剃度后,佛萼只穿灰色的僧衣,一种黯淡萧索的颜色。 今天却发现这种萧索使得站在面前的她更显得妖艳。如果有一种妩媚能从暗淡中 来,现在就是了。   师父在讲堂上突然抚掌大笑,一边笑着一边说:“如是。如是。”   然后,转身下堂去了。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谁对佛萼心存绮念。   廿九,晴,天高云淡。   春天到秋天总是过得很快。佛萼自从那次在讲堂前要求公开示爱以后,同门 都对她敬畏不已。一切流言蜚语都立刻消失了,禅寺重归平静。师父的反应已经 告诉我们她其实是有多么通透的禅心。我不禁暗自佩服师父的眼光。   我依然还是每天到树下打坐,现在满我雪白僧衣的是枯黄的落叶,而不是娇 艳的桃花。它们都是飘飞的红尘,无论是花还是叶。它们在我的身边随风而来, 然后又随风而去。而我,依然端坐在这里。   我不愿象它们一样任意被外力摆布,永远沉溺在迷茫中。   起风了,落叶漫天飞舞,从我身边离去,没有留下任何到来的痕迹。它们的 离去是多么轻易啊,虽然它们的到来也是如此的温柔。我把握不住它们,尽管那 是一种绝然的美丽,我却不能留恋,只能保持自己寂然不动的心。   那么,胸口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疼痛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依然没有抓住那根灰影模糊的针--它不仅尖锐,还很柔韧,让我想起 了……对,让我想起了那个娇媚春日里,在师父剃刀下缓缓飘落的青丝。   一根长长的青丝。   我长长地呼吸,静心听空旷树林里的天籁--这让我心空无一物,只要再透 明一些,那根锐利柔软的灰色阴影就会无所遁形。   忽然,听见一阵豪爽嘹亮的笑声。这种笑声里面没有羁绊,没有恐惧,只有 欢喜和自信。   我辨认出这是佛莽的声音。   心中跟着喜悦起来,看来佛莽猛然有所得了。   睁开眼,就看见佛莽昂首阔步走来,脸上满是笑容。   “师弟,刚才是你的笑声?”   “是,师哥。”   “为什么发笑?”我微笑着问他。   “刚刚站在山坡上,向前望去,看见天空高渺不可及,群山起伏到极远处, 满山秋枫如血,突然发觉天地如此壮阔,我自己一点患得患失的苦苦执着渺小可 笑,顿时心有所感,只觉满心自由,情不自禁大声笑了出来。”   我暗自点头,这个佛莽,看起来好象性子粗豪,心思鲁钝,但是电光石火之 间本心显露。自己虽然师父一向器重,被认为慧根深厚,却迟迟透不过心内那层 若有若无的禅关……佛果,你还得苦参哪。   正在思忖的时候,一个灰影从山下娉婷走来。佛萼脸上笑盈盈的,说不出的 娇媚,这是一种因为内心真正的快乐而来的娇媚,纯净没有渣滓。她在我们面前 站定,依然微笑着说:   “佛莽师哥,刚才我听见你的笑声了呢。你这一笑恐怕要声震三十里啊。”   她的声音婉转清脆,说不出的好听。   佛莽自从上次见识到佛萼的厉害后,一直对她敬畏有加,听她这么说,憨厚 地呵呵笑了起来。   佛萼语锋一转,突然问:   “佛莽,什么是佛祖西来意?”   佛莽闻言,立刻大喝一声,震耳欲聋。他周身似乎散发出无形的罡气,一阵 狂风吹来,满地堆积的落叶猛然惊起,纷纷扬扬地被吹远了。   我不禁赞叹:佛莽这一喝神似当年的义玄禅师,如坐地狮子吼,把那些执着 于思忖祖师西来意的知见统统喝断。佛萼虽然公认灵性聪慧,但这次恐怕是输了。     佛萼却没有被他的猛然大喝所吓倒,依然笑吟吟地,甚至对我们扬了扬眉, 眨了眨眼,秋波流转,神态妩媚之极。   佛莽愣住了。   我心里突然一闪,顿时省悟,不禁微笑着,对佛莽说:    “师弟,这次机锋你输了。”   佛萼盈盈一笑间,用绝美柔媚的扬眉瞬目破了佛莽的金刚喝,我看着,突然 心里透亮,顿时明白世间万有莫不是佛法,无论是威猛庄严亦或妖冶明艳。忽然 想起多年以前我抱着她过河时风月如霁的感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提醒自己不 要去回想这个情景,不要去想她在安静如处子之中蕴藏的万种妖娆,这何尝不是 一种畏惧,一种烦恼?是的,那些欲念来来去去,如海中的泡沫,如露如电,而 我一直没有接近,只是远远地逃避,不断提醒自己那是虚幻。我知道自己是因为 心底深处的害怕,害怕自己迷惑不能自拔。原来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解脱过, 因为我没有沉溺过。   如果不从海里经过,你又怎知那些泡沫不会迷惑你,而你可以不被它们迷惑?   自己如此钟爱在树下坐禅,何尝不是因为桃花零落和枯叶纷飞时那种妖媚温 柔的美丽?一直极力在寻找心里那最后一丝烦恼,想彻底空了自己的心,这何尝 不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一种魔界?原来烦恼即菩提,不从烦恼中经过怎么能到达 菩提的彼岸?   这么想着,五年来心中的不安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转过脸,微笑着看佛萼,淡淡地问她:   “佛萼,是入佛界难,还是入魔界难?”   她也笑了,悠悠地回答:   “恐怕还是入魔界难,入佛界容易多了。”   “哦?可是我们出家人修行,就是为了入佛界啊,有多少先辈大德修了一辈 子都修不到,这还容易?相反,多少俗世凡人轻易就入了魔界,无法堪破啊。”   “那是因为他们自己不知道。真正的入魔界是自知魔界而入。佛门子弟谁不 是为了入佛界苦心修炼,对魔界却惟恐避之不及?虽说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 郁黄花,皆有法身,可是又有几人能够诚实地面对天地万象呢?至道无难,惟嫌 拣择。”   我不再说话,心中愉悦地看着她。   她也在注视着我,眸子漆黑,和当年一样深不可测。她灰色的僧袍上是树影 的班驳,有风吹过,宽大的衣袖便轻盈地飘动,显出身段完美的轮廓来。她就站 在我前面,漫天飞扬的落叶中,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楚楚动人。我看着她苍白的脸 上慢慢展现一个笑容,一个只给我的微笑,里面的含义只有我们知道。这个笑容 妖娆,绝美,但是又很从容,仿佛她手上正拈着一朵莲花。   我静静地看着她,这次,我知道自己没有逃避到远处,而是全身心地凝视着 她。   她看得懂我的眼神。   是的,我看得懂你的眼神。这么久了,我一直在等你这个眼神,良人。   我久久地注视坐在树下的你,看着你的笑容亲切,神情洞察。千年以来,你 的这个样子一直如此让我眷恋,了然自信的目光中散发着不可抑制的漫不经心和 随心所欲,好象在告诉我你的平和温柔完全是来自你的满不在乎。万物都是禅意 都是佛法,也都是空。你的心凌驾于一切之上。   可我就是要你注视我,在意我。我要让你离不开我。我要让你堕落。   但是我知道你的智慧。   可我也有智慧,我知道如何收服你。   我要真正地诱惑你。   还记得我对自己发过的誓言么:我要让你堕落得心安理得。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诱惑。   我是妖娆的化身,不要忘记这点。我用妖娆破去了佛莽的金刚喝,也要用妖 娆战胜你的智慧。其实,妖娆何尝不是一种智慧?谁能象我这样临风而立,不举 手,不投足,眼波流转,尽得风月?   是的,良人,我要让你不迷惑,心甘情愿地沉溺。谁能说清这是昧还是不昧?   我不管。   我只要诱惑你。   秋天的景色总是很美的,尤其是今天,廿九,秋风萧瑟。我和佛萼一起看满 山的秋色,一直到天色暗淡。                (四)绻绮    三十,夜,多云,有大风。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   夜已经深了,我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自从在树下打坐以来,我似乎喜欢并且习惯斜倚着休息。   秦幻真出现在我面前。   她依然是满头黑发如瀑,定定地看着我,然后慢慢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 我的脸。   为什么我会记得她是秦幻真?她应该是佛萼啊。   但是我一点都没有惊异。   “真真……”我喃喃地叫着。   窗户忽然洞开,秋风吹过,长长的黑发立刻飞舞起来,遮住了她白皙的脸庞, 闪亮的眸子在黑发后面若隐若现。我怔怔地看着,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凌乱的妩 媚。   在这样一个暗夜里。   我满身大汗,猛然醒来。   四周是一片寂静的黑夜。   秋风在身边呜呜地吹着,仿佛天幻箫音。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灰色的影子飘到我面前,风姿绰约。   我看见她美丽的眼神,专注而绝望。长长的睫毛下,眸子在没有光的黑夜里 如星星一般闪着微光,诱惑我的灵魂。是的,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深情妖娆的目光, 仿佛是无数旖旎的青丝,将我捆绑起来。   “佛果……”她象风一样飘进我的怀里,双臂缠绕上我的脖颈,宽大的袖子 滑落,我可以看见她的手臂纤细苍白。   她低低唤我的名,如同叹息一般,我可以感觉她的身体贴过来,玲珑有致。 她的唇湿润柔软,轻轻贴上我灼热的双唇,这种沉醉般的妖娆让我心中迷茫一片。   我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心中喃喃地问自己:不思善,不思恶,这颗本心该如 何?   既然要沉溺,就让我痛快地沉溺罢。   我一把揽住她的腰,那里纤细而柔软。   她轻轻解开带子,宽大的僧衣便在秋夜里随风飞舞,露出洁白完美的胴体。   我手臂一用力,她的身体就紧紧地靠了过来,肌肤光滑,起伏圆润。   我听见了她的呼吸。   如水一样的呼吸,慢慢淹没我。   我看见绵绵春雨中的自己抱着她。她吹气如兰,在我的脸颊略过。脚下溪水 冰凉。   淹没就淹没罢,我对自己说。   寒冷的秋风中,我们的身体滚烫。   而她的僧衣猎猎作响。   我紧紧地贴在你的胸口,良人。那片宽厚和温暖是我千年以来的梦寐以求。   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多想看看你的眸子,看看你是否会象我这样纯粹绝望 地凝视你。你离我有多近呢……   然后我就感到暴风雨的来临,而我象狂暴的大海中飘摇的一只小舟。   除了死死地抱住你的脖颈,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已经被你震去所有的知见和执着。什么主宾,什么人境,统统都没有了, 在你的暴风雨中,只有空。   甚至连空也没有了。   第一次进入这种境界。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界,佛界?魔界?   可我知道这是让我无尽欢喜的境界。   我听见你在唤我的名字,“真真”,是的,你在叫我“真真”,而不是佛萼。   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我快要沉溺了,良人,这种沉溺让我迷恋不舍。   终于明白,要你沉溺的时候我自己也在沉溺。   我愿意。   良人,我要和你一起沉溺在这种境界中,管他是佛界是魔界。   别离开我。   可是当风雨平息后该如何呢?   你过了魔界后会如何呢?   你还会在乎我吗还会眷恋我吗?   我忽然有了大恐惧。   这种恐惧让我在你的风雨中战栗不安。   良人,我很害怕。   我能感觉到我们的身体湿淋淋的。是的,本来我们就在被淹没。   可是现在我感觉自己的眼眶里也湿淋淋的。   我在流泪,良人,因为大恐惧而流泪。   我知道你要离开。   我不知道。   我不敢知道。   我死死地抱住你,可我还是很害怕。   你会离开我吗?   良人,我不敢问。   因为我不敢承担。   终于知道如何留住你,别忘记我的智慧。   我要永远的留在魔界里,也要让你永远地留在魔界里。   这样我们就不会分开了吧?   是不是?   我逃离不了这个大海,也不要让你逃离这个大海。   这是我的智慧。   我决定了。   我死死地抱着你,把脸藏在你身后。   在你身后,我泪如泉涌。   然后我咬着自己的长发,在你的耳畔悄悄地笑着说了一些话。   其实我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了你我的来历和我这么些年来处心积虑要做的 事情。   最后说,我做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   我一直没有睁开眼,直到她在我耳边盈盈地说出那些话。   很奇怪,佛萼说完我居然很平静,甚至没有愤怒。   我称呼她佛萼就说明我已经很平静了。   至少我必须平静。   佛萼其实并没有欺骗我,一切都是佛法。   她的智慧是,她的妖娆也是。   我本来就是为了到魔界的。   我到了。而且没有被溺毙。   现在我要穿越魔界,对岸就是佛界。   临济义玄大师曾经说过: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既然过去了,就过去了。   不要留恋。   我懂得大师的意思,知道该怎么做。   三十,夜,大风,暴雨忽至。   我大喝一声,拿起禅席下的戒尺,用尽全力打在佛萼头上。   脑浆和鲜血溅满我赤裸的身体。   没有星光的暗夜里,可以听见我的一句轻诵:   “阿弥陀佛”。                 (五)佛裂    初一,凌晨,有大风,雨未停。   我身着雪白的僧衣,慢慢走向大殿。脚步沉稳。   一路上,不断回忆着小时候自己在岸边玩沙子,把它们捏成小小的佛像,可 是水分一干,佛像就会裂开。   我拼命捏啊捏啊,一边哭一边捏。   我不要裂开。   可是我感觉自己在裂开,碎片不断地掉进大海里。   我不知道对岸还有多远,也许在到达以前自己已经完全破碎掉了。   统统沉入魔界。   我在拼命捏,一边捏一边爱着恨着悲伤着。   佛祖啊,居然有这样的爱恨这样的悲伤这样的绝望。它们从四面八方撕扯着 我。我快抵御不住了。   我的眼眶干涸,脚步沉静。   我迈进了大殿,趺坐在佛像前。   我要离开这里。   阴森的大殿中,我沉默地端坐在佛像前,僧衣洁白如雪。   里面是我布满佛萼的鲜血和脑浆的肉身,很肮脏。   超脱这个肮脏的魔界,超脱欲念的撕扯。   超脱爱恨。   让我选择遗忘。   这是我肉身最后的意识。   在黎明前的黑暗过去的一刹那,我脱离了躯体。   我终于到了佛界。我想。   我在大殿之中漂浮,俯瞰宽广的大殿,在檀香中袅绕,想纵声大笑同时放声 大哭。   佛祖,这是我的智慧和信心吗?这是我的根器锋利吗?   冥冥中,绝望的悲伤让我极度亢奋,觉得浑身充满力量。   没有什么我不能战胜。   我穿越了魔界,又亲手毁灭了魔界。   我是佛。   初一,阴,早晨风雨不歇。   佛莽第一个上堂,发现佛果趺坐在佛像前,大惊。   他在殿里大叫:“佛果师兄坐化了!佛果师兄坐化了!”   方丈赶来。果然,佛果端坐在佛像前,面带微笑,苍白如纸,身躯冰冷。    这时候,佛像突然开口:   “我已成佛,你们不必惊慌。”   僧人大惊失色,转过脸看着殿中的佛像,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佛像继续微笑低眉垂首,开口:   “你们不信,可以看--风停。雨歇。云开。”   风停。   雨歇。   云开。   第一缕阳光照进大殿,落在我的脚下。   法力无边。   我端坐大殿中央,纵声大笑。笑声里充满疯狂。   方丈大师突然大喝一声。   仿佛半空突然响了个炸雷,一直劈入我的心内,顿时一片迷茫,张着嘴一动 不动。   他用手在空中一扯,我感觉有什么从我心里通过嘴被他扯了出去。   所有的力量全部消失。   然后发现自己的元神象风干的沙子一样涣散。   茫然地抬起眼,最后的视野中,方丈大师的手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   立刻明白一切。   春雨中放下秦幻真时她诡异的笑容。   在桃花树下坐禅时那个尖锐柔韧的灰影。   这根长长的头发一直深埋于我的元神内,纠缠它,也维系它。   终于明白,我一直是魔。进入了佛身依然是魔。   那根发丝进入我的五蕴时就已注定。   可是,佛和魔又有什么分别?!   这次,我参不透了。   太累了。   到不了岸的。   我对支离破碎的自己说。   在分崩离析前,我看见她的眼睛。妖娆妩媚。在大海的下面望着我。   佛萼漆黑的眸子瞬间无限扩大,将我吞没。   一片黑暗。   佛像慢慢裂开,古老的檀木发出时而清脆时而低沉的吱吱嘎嘎声音。   刺耳诡异。   宋绍兴五年十一月一日凌晨,大风雨。成都府昭觉禅寺僧人佛果克勤在大殿 坐化,佛像无故说话。后自裂。   (本故事纯属虚构) ∽∽∽∽∽∽∽∽∽∽∽∽∽∽∽∽∽∽∽∽∽∽∽∽∽∽∽∽∽∽∽∽∽∽∽ ◆               弑 狗 ·訾 非· 叙述人:G.C.                  1   一九九六年底,我从南方一个武警部队退伍,回到家乡涂门市高桥镇时,发 现什么都变了。三年前,高桥镇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镇子,脏得像个垃圾场,并 且没有一座建筑超过四层以上。现在的高桥镇干净气派多了:中心街被拓宽、延 伸,成了一条繁华数里的商业街;在它最热闹的地段,赫然耸起了一幢十几层的 写字楼。据说高桥镇不久便要划归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大都市N城,变成一座现代 化的卫星城了。   从前在一块儿混的哥儿们都已鸟兽散。虽然还有几个继续在作奸犯科,但基 本上各干各的,活儿也大不一样了。听说青柱在搞盗版光碟,牛建军在走私汽车, 民生往成都那边贩了好几趟白粉……这帮人全对我守口如瓶,跟他们碰到一块儿 也没什么好说的。   当年我们在高桥镇为非作歹,不光是为钱,有时也为的是义气。现在不行啦, 现在只有钱是大哥。   我并不怀念从前的日子。我当了三年武警,立了功,还入了党,过去的那些 事我也不打算再干,过去的那帮子人我也不想再沾;我只是不习惯现在的高桥镇、 现在的人。   但是不管怎样,我应该适应他们,他们是潮流。人要想活得象点样子,不光 手脚要利索、身子骨要结实,还不能跟什么都对着干──哪怕是一股潮水。当年 我和民生、青柱几个哥们在涂河里赛泳,规定谁先游到正对岸的大柳树低下谁就 算赢。头几次我们瞅着缓缓流动,几乎静止的涂河,都不把它当回事儿。可一旦 纵身入水,直冲着对岸大柳树游过去,涂河便毫不留情地把我们往下游送──跟 扫垃圾似的。要想达到目标,你就得拼命逆流,朝上游斜着游过去,才能抵销涂 河把你往下游推的份量。但是这么游也特别费力气,有一回赛泳我就差点儿淹死 在河中间。   我得重新适应现在的高桥镇,现在的人;我绝对不敢小看这个貌似平庸的世 界。   可是知道该怎么干和真的动手去干之间还差得很远。干跟干成之间也是两码 事。至于干得干净利索,那简直就是崇高理想。回到高桥镇,我懵了好一阵子。                  2     全变了,甚至老爸老妈也吵吵着买股票、盖房子之类的事儿。老爸本来就是 个地主崽子。几十年前,他老爹刚刚继承了几十亩薄田和镇上的几间平房,就让 革命队伍没收了。所以我老爸出生的时候是个穷光蛋地主崽子。但是这种人天生 就是贪财好色之徒,不管他们家境一度破落到什么鬼样子,只要政策允许,一夜 之间就能变得野心勃勃、按耐不住。   我说我老爸是好色之徒也不冤枉他,这类糗事我就不提了。   我爸妈的长相倒也没变,实际上他们反倒比三年前看起来年轻些了。这大概 是做发财美梦的结果。我家惟一变老的是艾虎。我走的时候,艾虎才四岁,对一 条狗来说,才是青壮年。现在艾虎七岁,眼看就要衰成一条老狗了。   从狗崽子长成健壮大狗,艾虎不曾离过我的左右。中学毕业以后我在一个街 道办的食品厂看大门兼做搬运,艾虎经常雄赳赳蹲在食品厂大门口,像个雕像似 的一动不动;不但街上的小玩闹们不敢进门,连上下班的女工也只敢从后门出入。 艾虎是条高大威风的狗,他蹲在地上,仰起头轻轻一纵便能舔到我的下巴──我 可不是个矬子,我的个头是一米七八。   有人说艾虎是条德国种狼狗,这我倒不能肯定。刘金祥把艾虎送给我的时候 艾虎是个没断奶的狗崽子;金祥没告诉我他是从哪儿弄来的,我也没问,反正他 的东西一向来路不正,他自己也是个狗杂种。   艾虎就算不是德国狼狗,也不会差得太远。他长得跟二战电影里被德国兵牵 着四处捉人的那种狗一模一样:高大威武、目光锐利、背黑肚黄、体形像善斗的 蟋蟀、两只短短的黑耳朵冷不丁会警觉地直竖起来。这种狗你一看就知道不是等 闲之辈,跟那帮无所事事、满街溜达的土狗不是一类。土狗们要么臃肿、要么骨 瘦如柴,并且一脸的阴险奸诈和卑躬屈膝相混合的神情。艾虎可不是这样。艾虎 笃定安静,谁的帐都不买,甚至对我也保持着一点点距离。我喜欢艾虎这样的狗: 几分敌意和傲慢,但适可而止,从骨子里透出高贵。   我的卧房里有一张大照片。照片里艾虎挺威严地一本正经地蹲坐在地上,脖 子上套着一只我给它打的带刺的黑铁项圈;我穿着一件深黑色皮夹克,足蹬两只 长统黑雨靴,手里攥了一根铁链拉住艾虎──我们活脱纳粹冲锋队──就是少杆 枪,我想我是为了一杆画龙点睛的枪才去当武警的。   现在艾虎已经显出衰老的迹象,背上栗黑色的毛已经没有小时候光亮了, 肚皮上黄白色的毛也蓬蓬松松。反应更是比当年迟钝得多,看到猎物也懒得去追 了。从前的艾虎目光炯炯,总是毫不畏惧地朝我望着。现在我和它对视,不到十 秒钟,他便将脑袋耷拉下去,不敢瞅我了。一条狗是不是衰老,目光是最精确的 指标。   但艾虎还是挺威风的。假如你对一只狗的衰老并不了解,你一定会以为艾虎 依旧年轻力壮,以为它庞大的身体里还暗藏着精力和威猛。                  3   我当武警的时候干过好几种工作;有的工作我已经没什么印象,有的我这辈 子都忘不了。   我看了一年的监狱,到现在我还经常梦见自己背着一只七九式半自动狙击步 枪,站在B.H.监狱第二监区的岗楼上。   我在B.H.监狱的岗楼上站了一年,经历了四个季节。春天监狱周围的农 田里开着金黄的油菜花,朝四面八方洪水一般铺展开。远处几间白墙灰瓦的房子 像古怪的船浮在金黄的水面上,它们的桅杆──电线杆子和电话线杆子──全都 插在波浪里。夏天,油菜籽收了种水稻,先是碧绿一片,然后在碧绿之中生出嫩 黄,最后又是一片金黄;稻子的香气在B.H.监狱里弥漫,直到现在我还能闻 到。秋天到了,收割后的稻田里站晒着一捆捆土黄色的秸秆,它们被农人排列得 整整齐齐,组成寒气逼人的方阵,朝地平线延伸。入冬前后油菜籽种下了地,田 里不久又是薄薄一层若有若无的嫩绿。在冬季站岗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天天盼 着下雪,可是温热的南方很少下雪。   我在B.H.监狱站岗时只下了一次雪,实际上下的基本上是米粒大小的 “盐豆子”。许多“盐豆子”砸在水泥栏杆上弹进岗楼,在水泥地面上欢天喜地 地蹦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后来真有几片雪花落下来,飘在我的制服和帽子 上,或者凉生生毛绒绒地贴在脸上很舒服。但是雪很快就停了,那些“盐豆子” 也立刻化掉了没了踪影,就像根本没下过一样。   下雪的时候天不是特别冷,甚至还有点暖洋洋的。但是下岗时我摸了摸枪管, 发现枪管冰凉刺骨。   第二年我被安排进执法队,处决死刑犯。我一共亲手枪毙了二十九个犯人。 第一次处决犯人的头天晚上,我在床上翻腾了一夜。处决犯人当天夜里我又做了 一宿恶梦。第一次杀人的恐惧是难以形容的。你在电影、电视上也许成百上千次 看见过杀人的镜头,好像习以为常了,甚至喜欢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像吃药的离不 了粉(涂门人管吸毒叫“吃药”或“吃粉”──作者注),但真要你用枪瞄准, 朝谁扣扳机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你先前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杀人。世上的事只有 落到头上你才知道那是什么样子,从来都是这样。   指导员做思想工作时说:你们是在代表人民执法,是光荣的、正义的,必须 战胜恐惧,战胜自我……应该感到自豪。这是屁话。只有傻瓜才会对这种工作感 到自豪。不过指导员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我不是指“光荣”、“正义” 之类,我的意思是:要干这一行,你的确必须把自己战胜,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得能承住事儿。有人说这叫果断,也有人说叫冷漠。谁知道呢,反正你必须心一 横、枪一端,其他的都让它去他妈的。   如今我并不经常梦见处决犯人的情景,我倒是常梦见自己威风凛凛地站在 B.H.监狱的岗楼上,背着一挺七九式半自动步枪。   当年我在B.H.监狱站岗时,倒没有如今在梦里头那么威风。那时候我一 个人很无聊地站在岗楼里,对面号房的窗户口的犯人探头探脑。从来也没有什么 意外或者紧急的情况发生,如果那一年站在岗楼里的是块木头,大概也没什么不 一样。   站岗的时候各种白日梦反复出现;一些梦里我是个大英雄,为了些大事大干 了一场;另一些白日梦里我老是碰见女人,她们死气白赖缠地上来,不怀好意地 破坏我的姿势和严肃──这样的白日梦通常在下午发生。                  4   艾虎如今一日三餐都需要我们料理,俨然养尊处优的退休大老。而三年前, 艾虎基本上可以自食其力,有时它的猎物还能端上我家的餐桌。那时艾虎其实就 是一条惟我独尊的狼;南山北山上的野物,附近高桥乡农村的鸡犬牛马都对艾虎 畏惧三分。连刘金祥都曾经后悔把艾虎送给了我。   提到刘金祥,我又想起了B.H.监狱。我背着我的七九半自动,在岗上站 岗的时候,刘金祥就被关在第二监区的一间号房里。他被判了十年刑,判的是强 奸罪。   刘金祥成天萎靡不振地缩在号子里,和他在高桥镇当大哥的时候比起来,真 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年在高桥镇,金祥算得上无法无天。他是那种没背景, 孤儿出身的大哥,起家全靠心狠手黑和会笼络人。但是他太好色,见了漂亮女人 就要凑上去。这杂种也是活该。   我有时下岗从刘金祥的号房前经过,他总是可怜兮兮地盯着我。我知道他想 跟我搭话,可我一次也没有在他眼前停下来。我一直装着不认识他。   按说我们是同乡,我不该被派到那个监区,但是万事都有个疏忽的时候。谁 知道呢,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每次从岗楼上走下来,我都要沿着金祥那一层的走廊往东走到头再下楼。起 初,我经过金祥的号房前的时候,瞥眼老看到金祥站在号门的铁栅栏后头。脸色 阴沉难看,朝外面盯着一丝不动。我也一声不吭从他面前走过去,感到他的眼光 刺刺地射在后背上。后来我下岗的时候金祥就在铁门后头消失了。我走过他的号 房门前时扭头冲里头看:他有时坐在床上翻一本不知什么书,有时趴在窗户口朝 外面的农田呆望着。                  5   我们执法队处决犯人时不打犯人的脑袋,而是对着前心开枪。据说这是南方 的规矩,为的是给犯人家属留个全尸,因为朝脑袋开枪,子弹会揭开犯人的天灵 盖,掀掉半个脑袋。   队长说,他在北方的一个监狱里处决过犯人,每回开枪之后脑浆和浓血都恶 心地溅他一身──我相信这才是朝前心开枪的原因。谁在乎犯人家属怎么想!那 个时候犯人被处决之后常被开膛摘掉一、两个器官,然后送去火化。犯人的家属 接了通知交子弹钱的时候犯人已经是骨灰了。   我退伍被分回那个做□肠的食品厂。厂子现在很不景气,不少职工都在家里 呆着。我在那儿实际上没事可干;每天去厂里报个到,顺便给艾虎讨点食物,然 后就走人。艾虎尽管在衰老,胃口并没有小下去,还特别挑,一定要吃荤腥。我 用骨头汤泡饭喂它;它把鼻子凑过来懒洋洋闻了闻,抬腿就把食盆踢翻了。   现在艾虎对我几乎不理不睬了,我们的交情很淡。我认为这是我离家三年生 疏了的缘故,过一阵子就会好起来。谁知一两个月以后还是老样子。   艾虎始终早出晚归,中午只回来半个钟头吃顿午饭。他已经不怎么听我命令, 尽管每次我喂他食物的时候他还像几年前那样朝我感激地瞅上几眼。   有人说艾虎对我疏远是因为我一身杀气,这是胡扯。每个说我一身杀气的人 都知道我进过执法队。高桥镇人就这样,他们听说你杀过人,就说你一身“杀 气”;听说谁考上了大学,就说他一身“文气”。还有,升了官的人一定一身 “官气”;发了财的人一定一身“财气”。总之,他们总能根据你的身份地位瞅 出各种各样的“气”来。   实际上,我除了比入伍前黑瘦一点,基本上还是文质彬彬的老样子,外地来 的算命先生都当我是个高中生。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入伍前看还“文气”得多。不 了解我的人,谁能看出来我曾经朝二十九个人开过枪?                  6   我当武警头一个星期就挨了十个耳光。   那天在靶场,我和另外九个新兵将匣子里的子弹打光以后,不见教官的影子, 只好干等。我就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自己叼上一根,然后给每个战友都发了一 只。我知道这是违纪的,但是我刚入伍,不知道厉害。当年在高桥镇职业中学念 书时,我在课堂上都敢抽。教官和教师是两码事,这我后来才知道。   教官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围坐一堆聊天。战友们的烟已经抽完,烟头扔了一地, 我嘴里还叼着最后一根。教官冲我走过来,不由分说就煽了我一个耳光,然后喊 我们全体起立,然后命令我指认其他人。我心一横,说烟都是我抽的。教官又命 我们站成一排,推搡着我来到每个战友前面,挨个问我是不是他也抽了烟。我每 否认一个,便挨一记耳光。十个耳光之后我就成了老实疙瘩,什么违纪的事都不 敢干了。涂门人说:“光棍打不出村。”这话一点儿不假。出了高桥镇,我真是 一天比一天熊。   教官其实是个矮个子,比一杆上了刺刀的七九半自动步枪高出不了多少,他 打我耳光的时候还得踮起脚。但是,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我不敢冒犯。   什么是男子汉?就是别人煽你一个耳光,你可以回敬他两个,或者一拳把他 揍瘪在地上。我挨了十个耳光,却只能红着脸像根木头似的笔直地站在一个小矮 子面前,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大概天生就知道,小个子教官是某种类似涂 河的东西,虽然其貌不扬,但是你就是不能跟他对着干,不能不顺着它;它背后 有某种力大无比的东西。                  7   我爸退休前是个语文教师,所以我家里有不少书。从前我读书,最佩服书里 的那些好汉;他们讲义气,胆大包天,经常为朋友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劫牢反 狱,救法场。结果我却是当了武警,看监狱,进执法队。这就是造化捉弄人。我 并不是说我后悔干了武警这行,我是说,世事难料,理想这东西就是空想。   杀人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我第一次处决犯人就打偏了;他斜着身子翻倒在地, 口吐白沫,疼喊声把我的恐惧推到极点。副射手马上补了一枪。法医曹宪走上去, 利利索索地一把军刺(军用刺刀──作者注)插进犯人前胸的弹孔,在里面狠搅。 当时我两腿发软,枪也在打颤。胃里像有一团硫酸把肠子穿成很多孔。十根手指 头僵得像是竹管做的,握紧的时候还能听到骨节比噼啪啪地响。   从压着五花大绑的犯人下车,到犯人被蒙上一块白布抬走,我一直稀里胡涂、 紧张得要死。我背着枪往回走的时候,喉咙里和嘴里是干的,舌头像一片干树叶, 膝盖像是有一碗铅水浇在上头滚烫。   我们执法队处决犯人用的是被淘汰的七九式微冲,这种微型冲锋枪比我在岗 楼站岗时背的那种射程千米、用7.62毫米步枪子弹的七九式狙击步枪威力小 一大半。七九式微冲只有半米长,四斤重,用的是手枪子弹,射程二百米,用它 来打鸟还行,杀人简直是开玩笑。有次一个被子弹击倒的犯人又从地上支撑起来, 冲我喊:“X你娘,给老子补一枪!”我立马懵住了,慌手慌脚地再上弹,怎么 也推不上膛。那是我第十次执行任务,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有点胆了。没想到还是 吓得要死。   犯人继续冲我骂,朝我踉跄过来。结果副射手开了枪。那个犯人栽倒在地上, 被副射手一脚踢翻,腿脚还抽个不停。   说真话,人要活得体面,死得干脆,这两样都不怎么容易得到,都要靠运气; 多数人的运气其实都不怎样。                  8   高桥镇建在涂河北岸,背靠一座山,叫北山。正对北山,在涂河南岸,也有 一座山,叫南山。从前我经常领着艾虎爬上北山山顶,朝南山张望,看涂河从涂 门流下来,绕着南山折往南方,奔向远处长江。我老以为天边白蒙蒙的一片便是 长江,其实那不是──长江还在十几公里以外哪,根本看不到。那时我盼望有天 能去一个跟高桥镇不一样的地方活一回。现在我已经没有这样的雅兴了。这世界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当了几年武警,我悟出个道理: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地盘, 那就是你打小长大的地方;出了这地盘,你就落进人家的地盘,你就得装熊,不 然的话,连杀身之祸都能惹出来。“好男儿志在四方”这话是扯淡,哪儿都是地 盘,没有四方。   当年我老爸在高桥镇职业中学曾代过两节数学课,因为他是语文老师,课上 着上着就被学生们哄了出去。第二天老爸跟这些学生在语文课上见面,结果相安 无事。我在涂门市有个表哥,大学毕业以后狂得了不得,什么工作都不肯干,又 是要当老板,又是要当作家;后来出了国,去了美国人的地盘,听说现在也乖得 很。   我在B.H.监狱看的犯人,我处决的死犯,其实都是手脚伸错了地盘的人。   艾虎天天往北山上跑。有天午饭后我跟着艾虎,试图搞清它到底在干什么。 艾虎朝北山上爬的时候回头张望。见我跟在后头,马上停下来,折过身对着我无 声息地蹲坐着。它的镇定反教我心慌,我也不时回头朝身后看──我读过蒲松龄 写的那个关于狼的故事──身后什么都没有。   北山刚刚开春,虽然草树已经开始发芽,但叶子还没有展开。如果这时你站 在镇子里朝北山远望,能看到隐隐约约一片浅绿、嫩黄、和粉红。此时我站在北 山的山坡上,因为离这些草木太近,满眼依旧灰蒙蒙的。我扭头南山望过去,南 山已经出落得挺漂亮,春天该有的俏颜色它都有了。我索性在石阶上坐下来,朝 南山呆望,任艾虎朝山顶跑上去了。   老爸曾说:年少望山,发誓要上去看一看;中年望山,还是望望更合算。我 才二十出头,但我觉得我比老爸还老。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                  9   回到家,坐在我的房间里无聊地地翻看一本杂志。我不知道手里那本封面印 着个半裸女人的杂志是从哪来的,我怀疑是父亲的。他在街上看到封面有漂亮女 人的杂志,动不动就会买一本回来。这些杂志都有一本正经的名字:什么《家 庭》、《健康之友》之类。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有贼心没贼胆,一辈子窝窝囊囊 又不甘心。我真怕等我到了父亲现在的年纪,也变成跟他一样的人。   我对这些杂志向来没什么兴趣──我不是假正经,这些封面女郎猫一样的眼 睛毫无例外地盯住你。虽然个个打扮得完美无瑕,可我能看出她们没安好心。越 是光鲜的东西,越可疑越假,这就是我的人生经验。   我喜欢那种有点腼腆,不怎么敢正视男人的女孩。这样的女孩子如今越来越 少了。现在的女人跟男人基本上没什么两样,并且个个都跟债主似的。我不是说 女人就应该像我喜欢的那个样子,我是说,如果女人从欠债的变成了债主,从被 压迫的变成了压迫的,那还有什么好喜欢的?将来,也许有一天,男人女人谁也 不欠谁的,像狗那样在巷子口幽会,完事就完事了。你信不信?这一天迟早会来 的。   我把杂志扔在一边,考虑该不该读点什么“严肃”的东西。打小我父亲就逼 着我读经典文学: 什么《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基督山伯爵》之类, 后来是《飘》、《复活》、《悲惨世界》、《呼啸山庄》。我老爸的意思大概是 希望我通过读这些东西改邪归正。可这些东西就是跟我没缘分。这类书的主角多 半活得很体面,就算有的落到社会底层,那也是自找的;有时候作家把他们先按 进穷人堆里,再让他们像个葫芦似的飘出来。全是白日做梦,再没什么比这类书 更扯淡的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往往越是扯淡的东西越被抬得高。那些大作家,连自己都 拯救不了,却一本又一本装模作样地写。   我也翻过几本咱们中国的圣贤书;有阵子我老爸还逼着我念过《论语》。说 实话,这些东西不过是聪明人的信口开河,看看也就算了。我奇怪的倒是那么多 人把它们宝贝似的念了又念,以为可以济世救人。这只能说明:人多数是些蠢物, 连猴子都不如。你想想:猴子都不用为温饱而奋斗,更不用在几张纸面前卑躬屈 膝。   我相信老爸是这么一种人:桌子上摆着圣贤书,抽屉里锁着半黄色杂志。我 不是说老爸的圣贤书只是摆样子,他的确读这些东西,不然他就不可能醉熏熏地 在他学生面前大段小段地臭摆那些著名的情节。但是他念了一辈子圣贤书,至今 还不一样是小市民一个?活得是不是体面,跟读书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没兴致翻那些书,就去中心街上走了走。又有几处工地开了工,到处 是脚手架、绞拌机、胡乱堆放的建筑材料;还有高桥镇特有的三轮机动车在街上 蹦跳着横冲直撞。这种车大家都叫“蹦蹦车”,因为即使在平地上开,它们也会 上窜下跳,不把你屁股颠成两半决不罢休。以前高桥镇人为省钱,不搭长途车, 而是坐“蹦蹦”上涂门和N城。现在高桥镇有了两三家长途车站,票价很便宜, 这些蹦蹦车除了偶然往高桥镇周围的小乡镇跑跑,主要是在镇上抢面的的生意。   但是坐长途汽车也不是舒服事儿。虽然大部分的长途车都号称“空调车”, 但空调从来不开,让乘客大夏天用臭汗把座椅染成黄兮兮的狗尿色。也有电视, 偶尔放一场半场VCD,片子无聊得让你恨不得把电视机砸了。更糟糕的是车里 常年挤得像咸鱼罐头。司机和卖票的不把车里塞满绝不肯抬脚。镇子口倒是有检 查超载的检查站,但是超出来的那些乘客在检查站百步之外下了车,徒步走过检 查站,又在镇外涌上等在那里的长途车。那帮检查站的人对这种猫腻当然清清楚 楚,但是因为法不责众,或者因为收了黑钱,检查站就成了摆设。这就是高桥镇, 该管的管不了,不该管的拼命管。   以前坐蹦蹦要挤,现在坐汽车要挤,将来不管坐什么还是要挤,就是这么回 事儿,高桥镇就是这种鬼地方。   几年前高桥镇就已经升级为高桥县,可是本地人也好、外地人也好,没人把 这里称作高桥县。不仅是习惯的问题,大家都知道高桥镇还是高桥镇,再多几幢 大楼也是一样。高桥镇人改不了烂糟蹋的习惯就像狗改不了吃屎。   好多天没下雨了,街上垃圾箱发出的腐烂臭味越来越浓。一度干净气派的中 心街又有点灰头土脸的了。我走到鲜鱼巷口,人行道上反扣着一只木头板车,一 堆香蕉撒在地上,有的被踩得稀烂。又是执法队干得好事(这里G.C.指维护 市容的那种执法人员,不是执行死刑的武警执法队──作者注)。这帮人本来就 有不少是街上的杂种,穿了制服更成了无所顾忌的混蛋。   有几个行人正蹲在那堆烂香蕉周围拣,车主和执法队都不知去向。我走到蹲 着的那几个人面前,冲他们吼了声:“滚!”他们抬头看见我身上穿的武警制服, 弹簧一样蹦起来,像一群鸡似地跑散了。其中有个女的背对着我正在蹲下去,扭 头看见我,吓得扭着身子愣了半天,跑开的时候连身上挎的黑布包也丢在了人行 道上。我走过去拣起包,随手扔进了垃圾箱。   我在乱哄哄的中心街上由西走到东,又由东走到西,回家已是晚饭时间,艾 虎也回来了。                 10   我处决到第十九个犯人时,行刑用的七九式微型冲锋枪换成了八一式自动步 枪。八一自动是一种突击步枪,用步枪弹,射程四百米;它的威力比用手枪弹、 射程仅二百米的七九式微冲大得多。但我最初用八一自动的时候不是很顺手。后 来用熟了,发现它杀起人来的确是把利器。   我处决的第二十个犯人是个女人。她穿着干净得要命的石榴色连衣裙,行刑 前木愣愣地一言不发,中枪后在地上翻滚;又是法医曹宪用军刺戳穿了她的心脏。   我不习惯朝女人开枪,那次我可能没打准。   她是个丰满漂亮的女人,栽倒在地,脸上被石子割出了不少口子,血和泥把 脸染得很邋遢。   都说女人的命硬,那次我是亲眼见了。她胸口中了我的步枪子弹,又被曹宪 用刺刀在冒着血泡的弹洞里猛戳,还是不死,胸口一起一伏,嗓子里发出古怪的 呻吟。曹宪好像也有点害怕,出了一头汗。当时天气炎热,大太阳结结实实地砸 在脑袋上。我瞅着一塌糊涂的刑场都快要晕过去了,不由自主地把垂下的八一自 动步枪又抬起来,朝曹宪的后脊背瞄过去;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 枪里头虽然没有子弹,我还是后怕得要命。我一直有这么个念头:如果当时我扣 动扳机,枪里头就一定会射出一粒子弹,把曹宪的后心射穿。这个念头一直缠着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大概有点不正常了。   我真担心我会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出来。在部队,我这个人算是比较熊的, 老老实实不敢犯规。但是“心一横,枪一端”的爽快经常鬼使神差地出现。我耽 心我正在变成个自己对付不了的人。假如我的八一自动步枪里装满一梭子弹,我 会不会在处决了犯人之后,又朝四周的人一一点射?                  11   我又一次偷偷跟着艾虎上了北山。在半山腰的地方,艾虎发现了我,转身朝 我冲过来,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并没有被吓跑,而是站在原地举起拳头。艾虎 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猛然刹住,一双眼睛冷森森地盯住我,跟我对峙了一会儿, 然后熊了下来,趴在地上,用一根后腿讪讪地搔着脑后的毛。这动作分明像一条 低三下四的土狗,跟它从前惟我独尊的样子可大不一样。看来艾虎真老了。   我转身慢悠悠下山。回头看时,艾虎又跑得无影无踪。   北山上的树木已经相当茂盛,遮住了视线,也不知道艾虎朝哪个方向去了。 上次我尾随艾虎来这里才是一两个星期以前,当时草木刚刚发芽,叶片都还没有 展开;而现在突然到处都是茂密的绿油油的新叶子,一些桑叶已经长成婴儿手掌 般大小,肥嘟嘟的很好看。一些藤子从土里冒出来,正准备朝树上爬。对比一、 两个月前的冬天,漫山遍野的植物都灰蒙蒙、光秃秃的像死光了一样,现在的景 色真是出人意料。看来一草一木都不简单,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它们都攒足了劲 儿,突然就叫你刮目相看。   我下了山,老爸告诉我,他帮我找了关系,在镇上的计划生育办公室谋了个 差事。老爸宣布这个消息时,高兴得像拣了金条。当然,他也不是瞎高兴,高桥 镇的计生办确实是个挣钱的地方。我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曾在计生办当主任,干 了几年就在涂门市买了新房,他手下的人也很快脱了贫。   我去计生办上班的第一天早上,高主任说,小G,来得正好,正需要你这样 的。弄得我摸不着头脑,但当天下午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下午一点左右,我们七八个人闯进镇上一间平房。房里有个男人正坐在桌边 吃面──一看便知道他是个乡下来打工的土里土气的农民。他见我们闯进来,又 听说是“计生办”的,马上扔了碗,跪下冲我们磕头。我们不由分说冲进里屋。 里屋床上缩着个孕妇,肚子高得像座山,也在吃面。这个女人还有不到一个星期 就要生了。   我们把女人抓进妇幼保健医院,给她做了人流。   那个男人没敢动粗,只是尾随着我们,磕头、大哭、求饶。那个女的死命挣 扎,尤其是在打胎的时候,几个人都按不住。流下来的男婴搁在盘子里,手和脚 蜷在一起,跟睡着了似的。   我的同事个个铁面无私──这场面在他们眼里一定是司空见惯吧──那个打 胎的中年女医生也动作老道,看不出一点恻隐之心。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一干人东 跑西跑,站一旁袖手旁观,并没有象高主任期望的那样帮他们一手。这事真他妈 的操蛋。我原以为退了伍,就可以过正常一点的日子,没想到这世道还是一样的 疯狂。   晚上我回家,把白天的事跟老妈说了。老妈劝我别干了,她说做这种事伤天 害理,要遭报应的;还说女人怀孕,肚子里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命还精贵,谁害 了它,谁就要一辈子挨她咒了。   第二天我就没去上班。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高主任在离他家不远的街 口遭了暗算──他的后脑被一块青石打了一个窟窿,当晚就死在医院里。高主任 被袭的时候,天还不是很晚,街上还有不少行人,高主任向来也特别谨慎,没想 到脑袋还是给打了个窟窿。   打死高主任的就是那个被流了儿子的男人,他是在高桥镇做小生意的高桥乡 农民。老高死了这人突然成了高桥镇的名人,到处都是印着他的照片捉拿他的布 告。人们议论纷纷,尽量掩饰着幸灾乐祸和惟恐天下不乱的心理。这个男人在外 地潜逃了一年多才被捉拿归案,判了死刑。   我在“计生办”只上了一天班,此后就一直没去,不过我照拿他们的工资。 有老高的先例,新主任对计划生育的事半心半意,也拿我这样的人没办法。后来 我再次离开高桥镇时已经白领了他们一年多的工资。这一年,我先是在家闲呆着, 后来帮一个高中同学开了家卡拉OK厅。那种歌厅很能挣钱,生意好得出乎我的 意料。但是我这个同学胆子越干越大,惹的麻烦也越来越多。岂止是他,整个高 桥镇都疯了似的:卡拉OK、桑那浴、茶楼的一家接一家地开张,把N城和涂门 的好色之徒都苍蝇似的招了过来,在高桥镇大胆地纵酒、唱歌、玩女人。高桥镇 也因此越来越出名,已经有人把高桥镇称作红灯镇了。我帮着开的那家歌厅越来 越成了是非之地,整个高桥镇也变得越来越像个是非之地。青柱说:高桥镇是块 红起来的蜂窝煤,指不定哪天就刺棱一下蹦出火苗子整个地毁了。这话大概不错。                  12   每回处决犯人前,法官、检查官、法警等等一大堆人都围到犯人面前,问: “最后还有什么话要留下?”──无聊透了──这种话在看守所,在公审会上, 在其他地方都被问了一百遍,还有什么好问的。如果死刑由我一个人来执行,我 肯定不问这种鬼问题。我要给死犯点一根烟,我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面对面坐 着聊会儿天,或者一言不发地把烟抽完,然后再开枪……。   这当然是胡扯,不少犯人被拉到法场已经吓得半死,木木呆呆的,有的早就 瘫了。就算有几个撑得住的,要的也是赶快一死。看来我还是受了一些傻瓜小说 电影的影响了。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体面的死法。   就是这么回事,你得听一大堆废话,然后把子弹推上膛,举枪瞄准,把一个 人打出个窟窿,看那个人像一袋面粉翻在地上,看血和泡沫从那个洞里流出来, 再瞅着法医──有时候还有军医──在死人身上血乎乎地刨来刨去……。   有一次,几个小护士,跟着一个军医来法场,说是实习,其实是想看杀人。 这一堆女人个个长得漂漂亮亮,水灵灵的像一群天使,可她们就是想看枪毙人; “啪”地一声枪响,小脸吓得煞白还是要看。                  13   艾虎在北山上冲我扑上来被我镇住之后,三天没有回家。第四天中午艾虎回 来,瘦得皮包骨头,尾巴脏兮兮拖在地上像把旧条帚,低着头在它的食盆里翻找。 见我走近也不吭一声,只是斜我一眼,仍旧低头翻它的那只空食盆。艾虎越来越 像条野狗了。   我找到了艾虎的铁项圈和一根铁链子,趁艾虎不注意的时候将把它的脖子套 住,拴在门前的泡桐树干上。艾虎绕着泡桐树不停地冲撞,低声吼叫,直到傍晚 才安静下来。   傍晚的时候我出门查看,发现泡桐树下有两条狗,正在大庭广众之下干那种 事。我看到艾虎的那个传宗接代的东西不争气地噘着,红烛似的又挺又硬,并且 热气腾腾。艾虎身下是一只深棕色土狗,顺从地、悄没声地站着,一点儿也不像 艾虎那样急不可耐。   我赶走了母狗,刘金祥的舅舅高顺明来了。我想他又是来打听刘金祥的情况 的。这个老东西,刘金祥都死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高顺明该有五十多岁了,长得又高又大,有点南人北相。他是个酒鬼。虽然 看起来还挺壮,可是肝脏早就硬得像石头了。这人年轻的时候在高桥镇也风光过 一阵子。据说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许多高桥镇人都被他搞得很惨。后来在那场运 动结束之前他还是被别人搞下来了,也是因为女人。   现在这人越来越糊涂,说话颠三倒四,脸上永远一副将信将疑又诚惶诚恐的 表情,弄得你老想在上头好好煽几个耳光。   高顺明的老婆赵萍是个小学教师,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温温吞吞,像一壶 永远烧不开的水。从来没听见她高声说过话,有时说句话还噎住了似的停半天。 这跟很多受过一点教育的高桥镇女人一样,既不温柔,也不强悍;既不想占别人 的便宜,也绝不吃什么亏;成天犹豫不决,苦思冥想。在高桥镇,这样的女人迟 早会落到高顺明这样的人手里,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刘金祥八、九岁的时候死了妈,就被送到高桥镇的高顺明的家里来了。刘金 祥从被人骑在头上捉弄的外地人变成在高桥镇自称头号大哥的人物,说来话长, 只跟你说一件事吧。   小时候因为刘金祥是个外地人,口音跟我们不一样,也有点古怪,大家便按 耐不住要欺负他。刘金祥十岁出头的样子还是高桥镇其他孩子捉弄的对象。一年 夏天,在涂河边我亲眼看见几个高桥孩子把刘金祥放在岸上的衣服全拿走。刘金 祥脱光了正在涂河里游泳,见状赶忙光着屁股爬上岸。但是几个孩子拿着衣服一 溜烟就不见了。刘金祥光着屁股在涂河边傻坐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把衣服送回来。 后来还是我脱了里头的裤衩给他。他比我大好几岁,高半个头,勉强穿上我的裤 衩,扭扭捏捏地回了家。   自从那孩子拿走了刘金祥的衣服以后,他对金祥的捉弄更是变本加厉,经常 趁金祥不注意把他的书包或别的什么抢走扔进涂河,或者招一帮人把金祥拦在路 口暴打一顿。我觉得那孩子有病,高桥镇的孩子都有病。   领头捉弄金祥的孩子第二年淹死在涂河里,据说是赛泳时被一根水草缠住了 脚脖子。那年夏天确实热得要命,涂河里水草疯长,密密茬茬在水底下危险地缠 在一起。但是我还是怀疑那孩子的死跟刘金祥有关。   高顺明在我对面坐下来,和我聊了一些跟刘金祥无关的事,聊着聊着又提起 他自己当年的风光──这家伙总是三句话不离自己。我妈给我们一人端了杯绿茶 来,他兴致更高了,连过去的风流事也抖落了出来……。   高顺明在我家里混了顿晚饭才走,但始终没提刘金祥。   送走高顺明,我不能不想起在B.H.监狱的事。我知道刘金祥想让我帮他 一把。当年我入伍的时候金祥请我吃饭,就问过我,如果他哪天被人害进去了, 我会不会拉他一把。我当时信誓旦旦地回道:“既然是兄弟,就不该问这种话!” 可是我当时想的是:就要离开高桥镇这个鬼地方了,再不想跟这帮人有什么瓜葛 了。   如果看监狱的不是我,而是金祥那帮兄弟中的一个,或许就不一样了。这也 说不定,那种两肋插刀的好汉大概只在书上有。事到临头,有几个人不会变成孬 种?我得承认:我不放走刘金祥不是因为遵纪守法,是没那个胆。况且金祥也不 是什么英雄。   当年在高桥镇,我是个“街上人”(“街仔”或“痞子”的高桥镇说法── 作者注)。“街上人”如果不去当兵,多半就要混到金祥那帮人里头去──当然 也有不少“街上人”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从此过上老实巴交的生活──金祥一直怂 恿我入伙。他说我这人沉得住气、点子又多,能帮着他成点大事。那阵子我们谁 都心急火燎地想折腾点大事。我念的书多,就更想折腾。我佩服金祥他们想哪儿 就干到哪儿的利索劲儿。但是等我跟他们混熟了,又越来越烦他们。金祥那帮人 也不过是瞎折腾罢了。高桥镇是由两种乌合之众组成的:胆大包天的乌合之众和 胆小如鼠的乌合之众。金祥他们是前一种。大部分的高桥镇人是后一种。   我跟民生、牛建军、青柱这几个“体面人家”出来的“街上人”大概属于既 胆小又想大干的那一类。有件事我很清楚:人不是变得越来越胆大妄为,就是一 天天地孬种下去,变得窝窝囊囊。人人都是如此。   我听到院子里铁链撞击的叮当声,艾虎正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14   我离开B.H.监狱第二监区时,刘金祥的有期徒刑改判了死刑。新的证据 证明他杀过人。   刘金祥是我处决的第二十六个犯人。他被拉向刑场的时候我和他在同一辆刑 车上。我背着枪,坐在离金祥一步之遥的地方。刘金祥被五花大绑塞在座位上, 眼睛盯着窗外,始终不朝我看一眼。进入刑场之前,车队经过一段石子路,刑车 剧烈颠簸,跟在我们后面的警车、救护车也都东倒西歪。我被弹起来又落下去 ──这时我突然看见刘金祥也同时被弹起来落下去,跟我的姿势一模一样。突然 我就很难过。当时就是这样,我们同时被颠起来又掉下去,近在咫尺,那情景让 我不由得就难过起来。   刘金祥当年在高桥镇缺德事的确干了不少,但有件事却出我意料。在我去当 武警前半年的样子,刘金祥看上了高桥镇中学的一个教师的女儿。那阵子他像个 绅士似的追这个女孩子;又是送花,又是去女孩家帮忙。刘金祥的正式身份是镇 粮站职工,女孩家是无论如何看不上的。而且在高桥镇只有傻瓜才不知道刘金祥 的黑道背景。但是刘金祥总是厚着脸去女孩家。女孩父母又都是胆小怕事的人, 也不敢把金祥往外推,由着他帮他们干这干那。   女孩叫高小敏。我当武警离开高桥镇的前一天跟刘金祥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时, 高小敏也在场,文静得像大清早的涂河,几乎一言不发。刘金祥人模狗样地穿着 套黑西服,对高小敏细声细气地说话,温顺得像头绵羊。刘金祥打扮起来倒也体 面──跟他混的那帮人真有几个是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但刘金祥却是那种小鼻 子小眼的小白脸,看上去还有几分弱不禁风。   那阵子刘金祥经常请我还有高桥镇中学的一两个年青教师吃饭,每次他都带 上小敏。我猜他是想让小敏看看,他的朋友也有挺体面的,人模狗样的,不都是 些莽汉。不知道金祥这个办法有没有效果;要知道,从我读高中的时候起,分到 高桥镇中学来的年青教师多半是些疯子,既没本事又不务正业,根本就不体面。 而像我父亲那样的老教师,除了神经还算正常,我也看不出体面在哪儿。把那两 个在学校里惹事生非的小老师和我这样的“街上人”当体面人真是笑话。不过话 又说回来,高桥镇这个鬼地方,你到哪儿去找体面人?   看样子刘金祥就要跟小敏成亲了——如果金祥一两年前干的那事不是被谁告 了上去。此后金祥的运道便一天不如一天。   我当上武警之后没多久刘金祥就给抓起来了。那也是早晚的事。高桥镇的头 号大哥都难逃一死,虽然死法各样,这劫数是躲不过去的。跟其他的大哥不同的 是,刘金祥是主动爬到头号大哥的椅子上去的。以往的大哥,都是因为心狠手黑 树了威信,在老大哥出了事后被推上去的。被推上大哥的位子,就等于被推上断 头台。但是一旦大家认定一位大哥,便鬼使神差地聚拢在他旁边,他不当也不行 了。金祥是个例外,他好像根本不在乎前几个大哥横死的先例,也不听我的劝, 一意孤行地自称“刘哥”。虽然高桥镇有人不买金祥的帐,但金祥被抓走的时候 在高桥镇也差不多是头号。   我最后一次看到小敏是在B.H.监狱。那天我正在站岗,听到一扇铁门 “咣当”一声打开,低头看见金祥被带出号房。金祥回来时,手里大包小包拎着 一堆东西,脸上也光彩了一些。我朝监狱门口通向远处的水泥马路看去,见一个 女人背着一只巨大的红色塑料袋离开监狱。那一定是小敏,因为那身衣服就是我 们在高桥镇的时候她常穿的:深蓝色牛仔夹克,灰色牛仔裤。   当时是冬天,地里油菜已经发了苗,远远看去像一大块绿色灯芯绒忽明忽暗。 小敏越走越远,越走越小,最后融进隐隐约约的绿色里了,只剩那只轻飘飘的红 色塑料口袋还在一闪一闪。后来那点红色在远处停下来,停了很久。那儿是从城 里来的一路公交车的站头,标牌已经倒在地上,小敏站着一动不动,那点红色就 停在空中,直到车来了把那一点红色收了进去。   刘金祥被处决以后,高小敏便离开高桥镇去南方的N城谋生去了,再也没回 过高桥镇。   在枪毙刘金祥之前,我脑袋里乱哄哄地想的就是这些事,刘金祥干得那些勾 当我倒不会去想了。一个人要死的时候,你最容易想到他的好处,他的坏处要等 到过些日子才会卷土重来。   枪毙刘金祥的程序非常正规。打从我处决第二十四个犯人开始,执刑人员已 经不在刑前全围上去假惺惺地问犯人的遗言,而是代之以执刑法官的一句例行公 事地简单讯问:“XXX, 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那个法场离一个水库不远,周围是一大片丘陵,山丘连着山丘把这一小块开 阔地兜起来。据说多年前在这里处决犯人时,附近的农民就站在、蹲在丘上看热 闹;也有从城里赶来的人预先等在这里,夹杂在那些农民中间兴致勃勃地看。我 进执法队时,处决犯人的时间地点都是保密的,这种围观的场面倒从来没有。   处决刘金祥是在深秋初冬的样子。刑场周围除了几棵马尾松,其他树全光秃 秃东一个西一个地站在小山包上;整群整群的麻雀在山丘之间黑压压地移动。它 们忽儿落定的时候像沙子撒进草丛全都不见。我们的车辆横七竖八地停在开阔地 西端一个高坡下面不熄火,把那一带搞得热气腾腾。   我押着刘金祥下了车,来到开阔地东端的坡下。众人正在各就各位,副射手 还没有跟上来,我就对金祥小声说:“金祥,跪吧。”金祥愣了一下,身子转过 来一半,朝一边跪下了。他不肯正冲着我下跪。   当众人全都各就各位的时候我才绕到金祥的正面,跟副射手并排站着,这时 执行法官已经开始说话了。   “刘金祥,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没有。”   “检查人员有什么意见?!”   “没有。”   “交付执行!”   我将子弹推上膛,冲金祥的胸口瞄准。听到口令的时候我并没有扣动扳机, 而是像块木头似的愣在那里。过了不知多久我的八一自动步枪走火似地响了,当 时副射手已经准备推弹上膛。                  15   我杀了那只母狗,那是在它第二次跑来泡桐树下和艾虎干那种事的时候。我 用一根绳子做成套索,将母狗的脖子勒住拉出了院子,吊在院外的一棵槐树上。 它要吼叫,可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有舌头绝望地伸出来,口吐白沫。母狗的身 体很轻,跟庞大的艾虎比起来就像只猫。它死定以后我就势在槐树上把它剥了。   老妈从镇东串门回来,看到我正血淋淋地剥狗,大惊小怪地数落起我来。不 过这次她倒没提什么因果报应之类的。老爸晚上回家也直摇头。但是他们喝了我 的狗肉汤之后就没再说什么。煲汤的时候老妈还皱着眉朝铁锅里搁了一大把干辣 椒。   艾虎在泡桐树底下呻吟了一个晚上。那天晚上高顺明又来了,当时我和爹妈 正坐在客厅喝狗肉汤。妈也给高顺明盛了一碗汤。他扒在饭桌上地吃, 吃得很烦人。我对他说,狗肉火气大……。后面的话我打住了没说。我本想说这 汤对他的肝不好,可话没出口我突然就烦得要命。   高顺明没理我,继续扒桌上喝汤吃肉,嘴摸得油乎乎的,额头上尽是汗粒子, 那样子就像一条老狗。   喝完汤高顺明揉着肚子坐进我屋里的一把藤条椅子。老妈照例端上茶。高顺 明拨弄着茶碗盖子,对我颠三倒四地说开了:   “毛弟,金祥是你杀的──你执的法。对-对吧。打听过了。金祥舅妈老做 梦,赵萍胆小,一点点。一辈子怕出事怕出事,什么事都出了,到现在还胆小。 老梦见金祥他妈──顺子。顺子说,把戒子(高桥镇人把‘戒指’称作‘戒子’ ──作者注)还给我吧,把戒子还给我吧。赵萍早上醒过来就慌──哪儿去找啊! 你在监狱看过金祥?”   “顺明伯,什么戒子?”   “金祥的戒子。顺子在医院给赵萍,叫她替金祥管着。她连我都不放心,就 信赵萍,说她老实,又是教师,信得过。她一辈子都不信我。顺子说儿子娶媳妇, 这戒指就是礼啊。她一辈子穷,就是翻不过来,死的时候就那个戒子值点钱。顺 子托梦给赵萍,说:把戒子还给我吧,把戒子还给我吧。你说怪不怪,不说把金 祥还给她,要把戒子还给她。金祥坐牢,赵萍把戒子给金祥了。娶什么媳妇!金 祥他娶一个不就害一个?!金祥的遗物里又没有,怎么会没呢?那么小,丢了也 不怪,顺子要,上哪找去?”   “不是金祥送人了就是他自己弄丢了,”我说。   “……”   “死刑犯身上根本就不准戴东西。顺明伯,你说的那个戒子怕是找不到了。”   “毛弟别见怪,就是赵萍老做梦,想给顺子上坟,把戒子送去。你要不知道, 我们也死心了。毛弟别见怪,啊?”   高顺明说话老是装出一副替人着想的假惺惺的口气;已经刻在脸上的将信将 疑的表情更让你猜不透。我不晓得他信不信我说的。                  16   最后一次处决犯人,任务执行得很顺利。因为是最后一次,印象也就特别深。 那是初夏的早上,也是处决单个犯人──集体处决通常是在秋天,就像古书上说 的“秋后问斩”──地点跟处决金祥的一样,连执行法官都是同一个人。那个人 有一张发面团一样轮廓模糊虚胖的脸,但是宣布死刑时的口气却简单得像刀子削 过似的:   “XX,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没有。”   “检查人员有什么意见?!”   “没有。”   “交付执行!”   我把子弹推上膛,一心一意地瞄准。每个细节都已熟透,我觉得这样的射击 我可以闭着眼进行。我已经习惯了八一自动比七九微冲多一倍的份量。   我听到枪响,才知道自己扣动了扳机。子弹飞出去时,我觉得是自己在冲出 去。我能感觉到那颗直径七点六二毫米的步枪子弹瞬间撕破空气,钻入犯人心脏, 然后击碎他后背上的肋骨。我感到步枪后坐力猛烈地一推,军鞋与石子地面突然 地一摩擦。我还能看到:犯人的心脏在被击中的一瞬间仍保持着完整,然后血突 然涌向那两个圆整的孔。   太阳高悬,但不是很热。抬头看去,法场四周的山丘上草树茂盛,但是乱糟 糟的,有如当年我在涂河里潜泳时在水下见到的一团团水草。一大群麻雀被枪声 惊起,黑压压地朝东南方那个水库的上空拥过去;它们的叽喳鸣叫和拍动翅膀的 声音将空气撕裂成亿万个碎片向我们投过来将我们包围。   曹宪走进我的视线里来了,他戴着一双刺眼的鹅黄色手套,蹲下身,手套上 很快就粘了紫红的血,而他胳膊上的袖套鲜红耀眼。   我突然对所有的人怀恨在心,包括那个躺在地上胸口冒着血泡的犯人。刚才 我一定是带着愤怒朝他开的枪,因为我把步枪重新背回背上时还觉得余怒未消。 如果我有一梭子子弹,我要将所有的人干掉;如果我有更多的,我要把天上飞的 大群麻雀全部处决。                  17   艾虎对我的敌意越来越深了。在母狗被我吊死后的第三天,我把铁食盆端到 艾虎面前,正弯腰往地上搁,艾虎突然扑了上来,立起身,两只前抓搂住我的脖 子,坚硬的牙齿在我的脉管周围轻轻咬了一下,留下热乎乎的口水。它虽然没有 真咬下去,我还是怕得要命,手里的狗肉汤也翻倒在地上。我退到一边,拽起袖 口擦脖子上的口水,艾虎便灰溜溜伏在泡桐树根上,眼睛直愣愣盯住掉在地上的 几根狗骨头。我心有余悸,站在艾虎够不到的地方,将一根伏在脚边的骨头朝艾 虎踢过去。艾虎狂吼一声又扑过来,被铁链子猛地勒住了。我们头上的泡桐树花 苞被震得噼噼啪啪砸在地上;有一颗正好砸到我的耳朵,钻心的疼。   清明节那天傍晚,我去镇上的食品厂拿了件东西出来,在中心街的那幢十层 高的写字楼前头正好碰上高顺明和他老婆赵萍。他们正从一辆长途公共汽车上跌 跌撞撞地挤下来。高顺明先瞧见我,冲我扬了扬手:“毛弟,给你爷奶上坟了 没?”   “我没工夫,老爸老妈去了──赵老师、顺明伯,出远门了?”   “给顺子金祥上坟刚回来,”赵老师答道。   “戒子找到了?”   “没哪,”高顺明凑过来,给我又是递烟又是点火,有点嘲讽似地说,“顺 子又给赵老师托梦啦,说那宝贝已经送人了。”   赵老师没听出高顺明话里的嘲讽,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是金祥,金祥说了, 戒子送了该送的人了……。”   我跟高顺明赵老师分手后又沿着中心街一个人往回走。由中心街朝南山上望 过去,可以看到袅袅青烟从山腰的位置升起来,那是有人在山里的坟头上烧纸。 镇子上也有人在路边烧纸,把铺了瓷砖的人行道烫出了黑一块黄一块的印子。一 阵风刮过,漫天飞扬的都是纸灰。眼看就要下雨了,清明节高桥镇没有不下雨的。 空气已经潮透,栽在道旁的梧桐树正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高桥镇的道旁树全都长 得东倒西歪,没一棵笔直挺拔的。街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也都哭丧着脸一言 不发;每年到了清明节这一天,镇上总是冷冷清清。   正在建造的几幢大楼里还有零星几个工人在干活,他们把每一幢露着钢筋的 半拉子大楼都敲得叮当作响,跟谁赌气似的。我快步往回走,时不时抬头提防着 头顶上方,害怕会有砖头钢筋之类的东西砸下来。   回到家,我套上退伍时带回来的一件草绿色军大衣,用领子把脖子裹起来, 双手背在脑后,来到院子中央,离艾虎几步之遥看着他。艾虎蹲在地上,仰头望 着我。它的目光温顺多了,但还是透出怨恨的神色──一条狗的怨恨还是很容易 辨认的。   我站着,犹豫了一会儿,突然举起藏在身后的铁棍,在空中划了个弧,打在 艾虎的脑壳上。   艾虎轻微地哼了一声就瘫在地上死掉了。艾虎的脑壳很硬,铁棍打上去像打 在石头上,把虎口震得生痛。   院子里静悄悄的,泡桐树正在开花,整朵整朵的花很干脆地从树上直落下来, 硬硬地砸在地上。泡桐花的形状像很小的浅紫色瓷器,很优雅很漂亮,但是气味 却很臭很难闻。                  18   枪毙完最后一个犯人,取了红袖套,队长照例带我们去了十公里外的一个县 城“放松”。我们穿着便衣,在一个茶楼的包厢里喝啤酒,每人挑了一个女孩子 坐身边,听她们唱卡拉OK。有的女孩子唱得很好;而有的女孩子很罗唣,追问 我们是些什么人。队长望着天花板,笑眯眯地说道:“都是生意人啦。”   我反复查看我的右胳臂,老觉得那只红袖套还没取下来。 1999.6记录及初稿 2001.6终稿 ∽∽∽∽∽∽∽∽∽∽∽∽∽∽∽∽∽∽∽∽∽∽∽∽∽∽∽∽∽∽∽∽∽∽∽ ◆               鹦鹉声声                ·俞蓓芳·   那是阿彩家养了廿五年的鹦鹉。打一个很具体的比喻,廿五年等于我的侄子, 一个一米八二百斤左右的壮小伙子。听说它能活一百岁,廿五岁它只是个儿童。 听说它很久了,阿彩和我老姐是小学的同学,之后嫁去了香港,而老父老母从来 就没有喜欢过那块热带地区,女儿邀他们长住,买了房子也是在那里空关着,要 去探亲也是老夫妻俩人轮着去,一个要留在石库门老房子里,因为那只鹦鹉。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阿彩从来没有把它带来我家玩过,她常年上海香港两 头跑,偶尔有空有心情出来串门,怀里抱的自然是自家的女儿,后面跟一个保姆 外带一大堆婴儿用品。每次她的解释总是不外乎,那畜生太大,阿彩习惯叫它畜 生,有多大?上一次她来我家,她女儿还只会爬,她扶起肉鼓鼓的女儿,说,连 带着鹦鹉架,就象她那么高。阿彩和我们家的关系,就象自家人一样,反正我我 睁开眼,会认人那会儿,阿彩就在我家出没了,算年龄,我十岁我姐姐阿彩姐她 们十七岁就有了那鹦鹉,我愣是从没有见过,所有关于鹦鹉琐碎趣闻都是由我老 姐发布的。   阿彩说起那畜生,真正地恼怒,你们偶尔见次吧,多新鲜,鸟会说人话,可 它就会那么几句,天天对着你的耳朵反反复复哇啦哇啦说二十多年,你说烦不烦 人。阿彩的老爸已经八十多了,在家里除非睡觉,不然都是他老人家的声音,耳 朵又背,又特别爱说话,老姐说,偶尔去他家做客会吓死,一屋子人的声音都象 打雷一样,就是这样老人家还是常常不愉快,因为在他听来所有人的声音都象蚊 子叫唤,你们故意轻声说话,你们想气死我啊!奇怪的是,他从不嫌鸟声轻,这 就是鹦鹉可恨之处了,它和老人家声线一样高,而且一口宁波上海话,家里等于 有俩爸爸,阿彩说,气也被它气死。阿彩抱了钱来要给爸妈在上海买一处宽敞一 点的房子,回上海,至少她们夫妻母女也有间单独房间,老爸死活不干,要我搬 家除非我死!好,阿彩抱了小孩只能来石库门住。那畜生天一亮就要叫唤,“阿 婆,起来,侬尕坏!侬有多少坏,侬晓得伐!”然后就是猫叫,鸡叫电话铃声, 小混混的口哨声。一直叫阿彩妈走到阳台上喂它花生米才作罢,不然就一路叫下 去。阿彩说就因为这畜生,小贝贝受了惊吓,哭闹起来哄都哄不住。不得已,阿 彩在宾馆开了房间,到女儿睡觉时间,就抱着住宾馆。才两三天工夫,老爸看不 见外孙女,心里又不痛快了,幸好阿彩住的宾馆离开家没有几十米远,老人家提 了鹦鹉架就去探外孙女,那婴儿已经条件反射了,看见鹦鹉就哭,哭得要多伤心 有多伤心,阿彩是陪着掉眼泪,女儿和鹦鹉没缘分,老爸见不到外孙女和见不到 鹦鹉都会伤心,老人家的悲伤总是比事实要严重得多,你们都嫌我,连个小讨债 鬼也嫌我!我走,我和它一起走,你们看不见我就清净了,称心了──那天乱作 一团,大人哭小人闹,阿彩说,哭着哭着就觉得不对,房间里加小贝贝才三个人, 我怎么听怎么数就是有四种声音在哭,阿彩拦住老爸,又捂住女儿的小嘴,那和 婴儿一模一样的声音从婴儿床边的鹦鹉架上传来,呜啊呜啊,哭得气都喘不过来。 阿彩说那天我心都要碎了,那畜生二十多了,和我们家里人一样,它从没有哭过, 我知道它是学小贝贝,可那声音,就象一个伤心伤透的人一样。就这么着,老爸 一哭,那畜生一哭,我斗不过他们,只好乖乖地抱了孩子回家。说也奇怪了,从 那天开始,这小孩子看见鹦鹉也不怵了,后来,只要小贝贝哭闹,我把那鸟搬到 她面前,那畜生一哭,小贝贝就笑开了。   爸爸管妈妈叫阿婆,夫妻能够到头,可能有一百种缘故,阿彩的爹妈是离不 开的那种,谁都离不开谁,一个管做饭,一个管吃饭,老天搭配得非常妥帖,少 了另一个,人生就趣味全无。阿彩给爸妈请了保姆,原想让妈妈享享清福,服侍 老爸服侍女儿一辈子了,也该停停手了。阿彩打电话回上海问候,是不是请了保 姆妈妈就省心一些了?老母抱怨,老头子吃了一辈子我做的饭,说别人做的饭都 不是人吃的,别说人了,家里猫咪皮皮对保姆做的猫食都不屑一顾,整日亮出个 肥大的屁股对准猫食盆,等着阿婆路过,发出惨不啦叽的猫呜声,不仅如此老头 子嫌保姆说话不够大声,衣服洗得不够干净,洗鸟笼粗手粗脚,自从来了保姆皮 皮也瘦了很多,还有就是保姆是安徽人,害得鹦鹉现在杂七杂八多了几句安徽腔, 倒不是听不懂,安徽腔,多不上台面的口音。阿彩听说吓死,执意要接了妈妈去 香港,让老爸学会适应。正好小贝贝出生,阿彩扬言要妈妈照顾月子,逼迫丈夫 飞回上海去接妈妈。   香港的医院人道主义精神非常充分,在大陆听说的种种关于女人分娩之悲壮 惨烈非人的境遇,香港以及世界上很多国家是闻所未闻的。阿彩说到了香港才知 道分娩是可以没有一丝痛苦的,既然医学可以免除人的痛苦,她不明白大陆的医 院为什么不实行,我可以免除你的痛苦,但是我就不!于是人道的阳光只能沐浴 在富人的头上,他们抱了金钱去帝国主义国家享受人道待遇(那会儿是九七之 前)。阿彩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就坐上了麻将台陪着妈妈搓小麻将。这是题外话, 毕竟阿彩四十岁生养,是件大事,丈夫请了菲佣服侍妻子幼儿,怕语言不通,另 请一个内地过去的女佣服侍丈母娘。   前后总共消停了几天,老爸那儿长途挂来,先让阿婆听一通鹦鹉平常会说的 话,最后鹦鹉亮出杀手锏,阿婆,起来,阿公饿死来。皮皮饿死来,娃娃饿死来。 阿彩妈妈边听电话边哭。原来保姆被辞退,家里就剩下猫咪鹦鹉和什么都不会做 的老头子。阿彩气不打一处来,再气不过,他也是自己老爸,当天阿彩夫妻带着 不足月的婴儿陪着妈妈飞回上海。   于是,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天蒙蒙亮,鹦鹉拉开大嗓门,哇啦哇啦, 猫咪皮皮肥嘟嘟的身体刺溜钻进被窝,阿公钻在被子里面用和鹦鹉一样大声的声 音叫,阿婆好起来来,娃娃叫侬。阿婆一边抱怨一边往阳台走去。阿婆提了鸟笼 去厨房,那鹦鹉对洗它的食槽,架子很不满意,给阿婆一长串的骂骂咧咧。侬尕 坏,侬有多少坏侬晓得伐!   阿彩讲,她妈妈几乎天天在怨,“前一辈子哈勿晓得欠了孙家多少还勿清的 债,从十七岁嫁进来做足一辈子,服侍公婆又要服侍男人,好不容易到孩子大了 吧,老头子又要服侍,搁个二十多年来还要天天被格只小畜生骂。我有一天实在 气不过,对牢那畜生骂了句,烧忒侬!,阿晓得,换来一长串反唇相讥,‘烧忒 侬!烧忒侬!烧忒侬!’侬讲讲气煞人伐,伊咒我。格日脚阿晓得好到头了伐。” 阿彩前几年来我家串门,畜生长畜生短的,抱怨中透着形容不出的甜蜜天伦,说 她的父母是一对典型的怨偶,怨偶就是这样,是要怨一辈子的。   去年,阿彩给老姐打电话,老姐在电话里劝:“侬算是好女儿了,要想开点, 没有人可以陪你一辈子的。”老姐说阿彩姆妈生了肺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 医生说完全没有治疗价值了。当时我父亲过世才一年多,同一部位同一性质的癌, 这种类型的癌细胞生长速度极其惊人。   老姐从阿彩家回来,说阿彩夫妻把父母瞒得死死的。让母亲过和过去一样的 生活,天蒙蒙亮鹦鹉娃娃精神抖擞地站在阳台上,象一个饶舌又愤怒的老人把它 廿五年里学会的所有的人话颠来倒去反反复复地拉扯,胖猫咪皮皮跳上床来刺溜 钻进被窝,老头用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叫唤,阿婆,好起来来。阿彩姆妈怨声载道 地买洗烧,老爸还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稍不乐意提了鸟笼嚷嚷着要出走,正好 是冬天,阿彩从香港化重金买了很多丹方密药来,熬成汤剂,说是冬令进补,阿 彩姆妈算是一辈子没有生过大病的女人,搞不懂为什么要吃那么苦的东西,于是 老夫妻俩人瞒着阿彩偷偷倒了出去:“好手好脚的,吃这苦东西干什么。”   这样的日子还轻易变不得,阿彩想让姆妈有限的日子不要再那么辛苦,做了 点手脚,临睡觉前给老爸喝一杯掺了安眠药的牛奶,自己则天一亮就起床,在鹦 鹉叫唤前喂食,由于与那畜生相识了二十多年,对它的臭脾气了如指掌,要它清 早不叫唤比什么都难,只能提了鸟架代替父亲出去遛鸟。   可以想象,这是阿彩家二十多年中从没有出现过的安静早晨。   那天早晨之前阿彩姆妈还可以走路,除了偶尔气喘,其他都和正常人一样, 阿彩遛鸟回来,她姆妈脸煞白煞白,摊坐在沙发里,老爸还鼾声如雷。姆妈的声 音虚弱得象耳语,“出什么事情了,阿彩──”阿彩的孝心打破了几十年的喧嚣 操劳生活,老人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直感到强烈的不祥。这一天以后,直到老人 故世,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床榻,她也没有要求女儿解释她得了什么病,只是执意 不肯离开这个家,哪儿也不肯去。最后的几天一直昏迷,阿彩遵嘱咐,让母亲奄 奄一息的身体留在自己家里。一天,一样的清早,窗外阳台上鹦鹉七七八八地唠 叨,皮皮还是到时间钻进被窝,阿婆到老时间醒来,看见老伴女儿怔怔地看着自 己,“侬哪能勿叫了拉?”婆问老伴。阿公的声音象打雷一样:“阿婆,好起来 来!”   阿婆最后的笑容非常动人。   阿婆过世很久之后,老姐提着鹦鹉来给我看,我听闻这家伙已经是无数次了, 而真正地面对面还是初次,它看我很不习惯,看我的家也觉得陌生,环境人事的 陡然改变,或许它有些惶恐,它的惶恐有些特别,它居然格外卖力地说话,以壮 胆色。   “阿婆起来,阿婆来。”起先听起来还不十分地清晰,随着我一步一步的靠 近它,鹦鹉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响亮。它羽毛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身 体板得笔直,为了取悦它,我手里扬着颜色鲜艳的小玩具,它看玩具一眼,再抬 头看看陌生的脸,它扭过头的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它的惊恐,鹦鹉的喉咙变得 粗壮,整个身体绷紧,冲着门口大声人语:   “阿婆要来来!”    因为一只鹦鹉,阿婆永远活着。    她的人生幸福得让人艳羡。 ∽∽∽∽∽∽∽∽∽∽∽∽∽∽∽∽∽∽∽∽∽∽∽∽∽∽∽∽∽∽∽∽∽∽∽ ◆               临刑夜                ·姬 祖·                  序   我们喝喜酒的时候,都取笑魏磊和小陈是天生一对,他们的专业是热门中的 热门:一个是警察学校的劳改专业,一个是医专的计划生育专业。等到去喝他们 孩子的满月酒时,俩人都成了负责人:一个是枪毙人的行刑科科长,一个是做结 扎绝育的手术科科长。   在撤席上茶的时候,我说:“你们俩个都是做事做绝的人了,下回我来做个 报道,题目就叫《绝人绝事》。”   魏磊说:“我们那儿的犯人才叫绝,千奇百怪,你倒可以去收集收集素材。”   我说:“有没有搞错,我是记者,不是小说家,哪能血淋淋的杀人放火。”   徐广说:“那个疯子,强奸杀人犯,枪毙有半年了吧?”   魏磊答道:“差不多。赵季明死到临头,一直笃笃定定,不慌不忙,整理囚 室时,找到他一叠日记,下回复印一份给你们看看。”   但是差不多又有半年,大家都忙,把这事也忘了。只到我们又聚会,庆祝魏 磊乔迁之喜,我才读到那几页复印纸。   18:00──20:00第一天   曾经有一个逃犯说道:“当我被捉住时,我好象被释放了,逃亡的日子,每 一个旭日升起的都是一颗一颗的骷髅,现在即便透过高墙,铁窗和镣链,阳光仍 是阳光。”   他是寓言中的蝙蝠,而我是一只永远翱翔的鹰。   在宣判的前一天,提讯室门口,警官对我说,现在有新规定,不再事先通知 哪一天执行。   法官宣判时,我突然领悟到,在场的哪一位不是被判决了呢?──法官,律 师,公诉人,鼓掌的人群──只不过不知道哪一天执行而已。受害者家属尖叫着, 想冲过来揍我,被武警阻止了。鼓掌的旁观者欢呼着“报应,报应”。   他们是迎接裸体国王游行的人群,会不会有一个勇敢诚实的孩子对他妈妈说: “我也要做杀人犯,我也要强奸,我也要被枪毙。”   晚上我被押回单人囚室,长长的走廊,犯人们都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我走 过去。好象摸彩广场的喇叭刚刚宣布我中了500万头奖,当我走上领奖台,嘈 杂的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注视着   我,一步一步地走着。   一个人相处就是天堂,黑暗中一个人呆在小小的单人囚室,是天堂中的天堂。 我喜欢黑暗,我总觉得我是黑暗之源,好象一盏黑暗之灯,照到哪儿,黑到哪儿。 很小的时候,我好象一条对水充满恐惧的鱼,直到有一天,我对自己说:“我为 什么害怕呢?我是黑暗之子,我属于黑暗,我就是黑暗。”   现在,我是在黑暗中写字,我写道:“我是一颗星球,一个国家,一座城市, 我有自己的公转和自转,历法和季节,山中一日,世上十年,我也该有自己的纪 年和纪日,为什么两个小时不能叫做一天呢?──现在,我宣布一个新的纪元开 始了。”   起初,上帝的灵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称光为 昼,称暗为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20:00──22:00第二天   电视室传来警官的声音,今天晚上犯人们收看一个走向新生的录象。   罪犯是一个族群的天然成分,就象自然环境的威力。世人有了恐惧,寻求依 靠,才有了社会。社会的存在和稳定,靠的就是罪犯和警察履行他们的职责。一 个好的罪犯,要象一个战士,视死如归,去强奸杀人,永不后悔,永不改悔,而 一个坏的罪犯──就象我父亲。   父亲曾经是我最恨的人,如果我相信仪式,每年的清明节,我会在他坟上拉 一泡屎,烧给他吃,他只配吃这个。但当我罪恶深重,我突然理解和可怜起父亲, 甚至心酸得要掉下眼泪。   父亲是一个狂暴而又懦弱的酒鬼,他被犯罪的念头和冲动吓坏了,只希望在 醉生梦死中忘掉一切。朋友,亲戚个个夸他通情达理,热情助人,但他是以摧残 自己和家庭来化解那犯罪的力量。如果他没有死,我一定鼓励他,父亲和儿子一 起去杀人,一起去强奸。   而母亲,在我五岁时,淹死在大运河,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浮肿变 形的脸趴在大铁锅上,他们告诉我:你妈自杀了。   酒鬼父亲独自一人担当起养育后代的责任,他亲近儿子的唯一方式是通过三 根粗细不同的木棍,他说要公平处罚,他给棍子起了名:一根叫拘留,一根叫有 期徒刑,最后一根叫枪毙。   我眉间有几粒浅白的麻点,很长时间是邻居孩子们的兴奋点和合唱主题: “麻子麻叮当,屁股开弄堂,弄堂里一根棒,日死老亲娘。”只到有一天,嗓音 条件最好的小胖子被“枪毙”掉两颗牙,吐了血,进了医院。词作家杜小伟被 “有期徒刑”,逃到外婆家一个月──从此,他们知道了那是不可取笑的该隐的 印记。   到了二年级下半学期,父亲酒精中毒,进了疯人院。居委会让一家捡破烂的 苏北人收养我,犒赏是住进了我家。他们的女儿小蓉和我同校,高一级。   上帝说,水应分为上下。上帝就造出空气,将空气以下的水,空气以上的水 分开了。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二日。   22:00──24:00第三天   熄灯了,黑暗中的监狱好象一个熟睡的,无邪的婴儿──那轻微的鼾声就是 交叉掠过的探照灯。   一段平和的日子,好象某一天,没有撞机,没有翻车,没有地震,没有火灾 ──记者们,历史学家们都忘记了这一天的存在。   只到最后一个案子,我想起了小蓉,鼻翼上有雀斑的,鸡眨眼的小姑娘,还 有重男轻女的他们。他们的家务事,除了做饭,洗碗一类,还多了一件:赔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你家娃没打坏吧,我们一定教育,他体质好,总打架。”   “对不起,对不起,写检查应该应该,他小脑筋多,又作弊。”   六年级的期中考试,我排进了前十名──当然没有“又作弊”。那一天中午, 小蓉去找我,她说:妈高兴,做了一大碗红烧肉,你把便当带回去吃吧。我们高 高兴兴地爬上了广化桥,她在桥东,我在桥西,中间隔着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堆 着小石子,她脚一滑,跌到在马路上,身后是一辆重型卡车。   她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尖利的惨叫好象飞驰的利箭,穿越我的身体而去,猛 回头,我几乎扭伤了脖子 ,两条高高翘起的小辫子倒了下去。   半空中喷出一片血雾,就象一只橙子扔进了榨汁机,血,橙汁一般喷出来。   一个行人在叫着:“两个轮子,三个,四个,五个。”我晕了过去。   后来他们说,地上只剩下一件浸血的花衬衫,广化饭店的老板拿来一只放菜 的脸盆,把碾成肉酱的小蓉捧进了盆里。   有三个月时间,我每夜从噩梦中醒来,梦见高高翘起的小辫子,然后湿了短 裤,被子。后来,他们带着骨灰,回老家去了。   上帝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上帝称水的聚处为海,称旱地为地。有晚上, 有早晨,这是第三日。   0:00──2:00第四天   我睡得很死,连梦也没有,半睡半醒之际,觉得身处的这个黑暗空间,象心 脏一样跳动着,好象整个世界是一个活物,而这儿──是世界的心脏。   一道光线穿过这悸动的空间,借着黑暗躯体的一道伤痕──我看清了:快二 点了。   在我辍学出走的那天,我在小阁楼上找到了那把刀。我母亲未婚先孕,在机 床边上的长板凳上生下了我。同事给了她一把刀,帮她割断了脐带。   这是一把弹簧刀,在血槽上方,横贯一抹黑血之色,阴晴圆缺,这暗色似乎 有深浅的变化,在正午的阳光下,这黑血之色呈现为七彩的色带,好象通向神秘 的不归世界的一座彩虹桥。   我举起刀子,血色刀光中,浮现出一张变形的脸。   黑夜里,我骑车踏上了出走的路,黑夜改变了平日烂熟的世界的轮廓,一切 那么神秘,新鲜,特别是偶尔疾驶而过的车灯流动着国道边的田地,树林,村舍 和墓地,我突然有一种归家之感,第一次意识到我是黑夜之子,这一片夜属于我, 夜给我力量,安抚着我的心灵。   拥有几万客户的老妓女,一定记得第一位和最后一位,也还会有些特例── 对于我来说:一位强烈反抗的胖姑娘,后来我把匕首戳进她肥厚的阴道,撕拉捣 碎成一个血窟窿;一位未发育小姑娘,她看我的眼神,好象我是一块奶油蛋糕; 还有一位,她的裸体,有着百合一般的清纯光泽,我怜香惜玉守了她一天,奸尸 三次,只到她散发出气味。而我第一次杀人就在出走的夜里。   在道口的斜坡上,我和一辆逆行的女车撞上了。那个女人象撞翻的粪车,一 边爬起来,一边四处飞溅起恶毒的咒骂。骑过去一百米,我突然想起了那把弹簧 刀,甚至我怀疑那把刀在我怀里鸣动,象一个渴极的生命,低沉地呻吟了一声。 我倒转过车子,追了上去。   一辆卡车开过来,车灯刷亮了一片空间,在散射的灰尘般的光线中,我双手 支撑着车把,就象两爪前撑,蹲踞的雄兽。   当她惨叫一声时,那个瞬间,好象我绕过了守门员,把球带进了小禁区,满 场沸水一般的吼声中,预感进球的狂喜淹没了我,我向前一推,把刀柄都戳进了 她的肚子,血滋了我一脸,她倒了下去。   只到另一辆卡车开过来,我才清醒过来,我举起了手,在耀眼的车灯的衬托 下,我觉得我滴血的手象一把刀,好象刚才的弹簧刀已经和我的手合二为一了。   上帝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上帝造了两个大光, 大的管昼,小的管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四日。   2:00──4:00第五天   在我被捕后,有几位犯罪心理学家来给我检查,他们说,此犯思维明晰,情 感高度混乱──被捕前一个星期,我几乎亢奋得每天都想杀人,持续高烧的头脑 成了古罗马的角斗场,无数的野兽和奴隶在厮杀,血流成河,天昏地暗。   就象幼儿园的规矩:饭前先洗手。每次强奸前我总先割断她们的喉管,在想 象的惨叫声,令人痛苦窒息的激狂的喘气声中,我强烈地冲动和兴奋。但是最后 一位街妓却活了下来,警察后来说,就因为她,他们终于抓住了我。   那天,我随便应承了一位街妓,深夜里迷失在交错杂纵的老城区的巷子里, 我有一种沾上蛛网的不安之感,只要有人引导我离开这破败的迷宫就行。   我们走进了一座废弃的车间,她还是一位新入行的学徒,当我们赤裸躺在拼 起的长板凳上,她竟然有些羞意地闭上眼睛。水哗哗地自己淌了出来,只等着乖 宝宝饭前洗手。   我抽出匕首,斜斜地划向她的喉管,但是刀尖一碰到她的皮肤,我就觉得不 对劲,她的脖子上系着一只小十字架,磕住了刀尖。她睁开眼睛,被眼前的景象 吓懵了,狂乱而懦弱的眼神好象一条挣扎的毛毛虫。她惊叫一声,然后哇哇大哭 起来。   她的尖叫声给我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好象反而是我,被她的尖叫刺破了 喉管,但是我仍然紧紧压住她的身体,尽全力刺向她的喉管。   大概是我用力过猛,她异样的咻咻的喘气声,听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听懂了 她的喘气声,她大口大口的喘气都是在念道“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 路亚”,她不停地眨着眼睛眨着眼睛,好象一台高速摄影机,要把我身体的每一 处,每一个动作都摄下来,我要发疯了,我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朝她的一只眼 睛刺去,几乎整个刀都要陷入她的眼洞,但是她的另一只眼睛在痛苦和绝望中怒 睁着,大得惊人的瞳孔,好象天穹一样罩住了我,我再也受不了了,丢下匕首, 在黑暗中溃败逃窜。   上帝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各从其类。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 空之中,各从其类。有晚上,有早晨,这是第五日。   4:00──6:00第六天   我睡入了一个纷扰的梦境,梦见了小彭(注:小彭是另一篇小说中的主人公。) 的那幅油画《死之基督》:大片的黑暗中,只有两只死手和一个死人下垂的脑袋 显在亮光中,画下有一行题词:死是苏醒,当你合上眼睛,你睁开了眼睛。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爱的房间里,她说起她丈夫,她说这个不良少年,越 大越成了世人一样的畜生,甚至27岁就有了肚腩,她说,看着一把凛凛的冰刀, 转眼却化成了一滩浑水。然后,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巫婆一样盯着我的眼睛, 她说,这是杀人的手!   我们都沉默着,一辆汽车从窗外开过,房间的光线在缓缓地流动,光暗交错 中,我仿佛看见我手上的污血滴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说,她在写一本《罪恶之书》,这本书每个字都拱脓疱,淌黄水,就象是 地狱之水的源头,洒上几滴,即使是圣母玛利亚的胸口,也会长出黑毛来。   但是,她没有写完,她割腕自杀了。   然后,我开始了疯狂杀人的血祭一周。   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上帝说,我们要 照着我们的形象造人,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有晚上, 有早晨,这是第六日。   6:00──第七天   这是一个清新的早晨,早起的检察官也许正对他老婆说:“今天有任务,要 去验名正身,枪毙一个穷凶极恶的强奸杀人犯。”他老婆说:“再陪陪我吧。” 检察官说:“不了。”他老婆说:“好啊,晚上回来罚你做一件事。”检察官说: “什么事呵?”他老婆说:“强奸我啊。”──我自己笑了起来,死到临头还胡 思乱想的,竟有这么好的状态。   也许还会有记者吧,我记得判决那天,就有一位女记者对庭长说要采访“变 态狂”,什么变态,我不过是长了翅膀,飞得更高更远,看清了泥土尘埃中窜来 窜去的蚁人。她几乎被我吓哭了,文人们说,从喷泉里喷出的是水,从血管里流 出的是血,我是一个脓疱疮,她捧着小碗,指望接到牛奶和蜂蜜。   还会有谁呢?还有脑子里的小彭,她摸着我的额头,她说,你看西南方向, 你的麻点,很象巨爵星座,最深的点子是翼宿七。   她告诉我,巨爵星座是背叛,谋杀和罪恶的星座,有一种野草叫罪恶之星, 在黑夜舒展十字叶,吸收它的射线,总在黎明前萎谢死去。   我站在囚室中间,好象就义英雄的雕塑,如果再活一次,我还要做杀人犯, 还要强奸,还要被抓住,还要被枪毙,我要罪恶象恒星一样永恒,高贵,在人的 头顶遥不可及,高高在上发出凛然的寒光。   什么时候,有两行温热在我脸上流动。   天地万物都齐了,第七日,上帝歇了他一切的工,上帝赐福给第七日,定为 圣日。   尾声   我扔下复印纸,听见隔壁客厅里徐广正在嚷嚷:“快来这边研究研究国粹 吧。”   麻将牌稀里哗啦的声音。真热闹,客厅里已摆了两桌,小陈和她的朋友们一 桌,魏磊,徐广他们已经砌好,等我坐下掷骰子。   尽管我对疯子赵季明没有大兴趣,可是忍不住向魏磊打听。   魏磊说:“骨灰都找不到了,他好象什么亲戚朋友都没有,子弹费都没人帮 他出,出了炉就没人问了。先前也总是不言不语地发呆,孤零零的好象一个圆 圈。”   他突然大笑起来:“好啊,真是一个大圆圈,一洞,挺──张。”   我怎么这么倒霉,钱带的少,开局就大输,一定要翻本,一定要翻本。 ∽∽∽∽∽∽∽∽∽∽∽∽∽∽∽∽∽∽∽∽∽∽∽∽∽∽∽∽∽∽∽∽∽∽∽ ◆               城南往事                 ·觅之·   城南位居南京城的南侧,那里街巷狭小,阡陌纵横,人文世俗,渊源流传。      我生于斯长于斯,对于城南,有着浓浓挥之不散的感情。青色的砖瓦,泛黄 的墙壁,褐木色的楼梁,大块的青石板地,吱吱呀呀直响的旧木板……构成城南 独特的风景,仿佛一帧帧老的剪影片,划着丝丝的白线,陈旧气息从银幕上传下 来,还有手摇着的放映机。                   一 老房      城南的老房都是深入结构式,大门不甚气派,却也在门边蹲着两座小石狮。 门边有一块凸起的半圆形石块伏在墙上,石上有两个洞眼,是古时栓马的设置。      进门后,迎眼是两间厢房,中间有宽敞的堂屋,地上为青砖铺就,年深日久, 青砖被脚底磨出一道道印子,凹槽处是堆积的泥土。没有天窗,堂屋显得阴暗, 两边厢房呈黑色,站在背光处望去,仿佛时光隧道一般,仅有的光亮从这头拉到 那头。      再往前又是一扇门,依旧石头所建,有廊檐和门下盘石扶手。过了门还是厢 房,中间堂屋比先前的要小一些,幽幽暗暗,深到底部,出现一条极狭的楼梯, 木制的。年代已久,踩上去吱吱地发出声音,还有些晃。楼上全是木制,窗、门、 壁,都雕了花,由于堆积了大量的灰尘,已看不清形状。只有在阳光好时,用手 抹掉一条灰尘,才显现出酱红色的原木。      楼下的房屋较楼上要精致,窗前开凿了一口井,四周用水泥浇了。夏天的时 候,推开窗,便可以看到青色的井檐,上面布满了绳子勒出的条条纹印。在井边 照旧是要有水桶的,铁制桶,底部被换了几茬,新新地泛着白光。桶把手上缠着 一条小孩胳膊粗的长绳,绕了几圈,垂在桶边。地上水渍末干,一滩滩地冒着凉 气,就有好事的蚂蚁在水滩边缘爬来爬去,拖出一条条极细长的水印。      再往右些还有一座石门,通往后院,后院中的布局和前院大致相同,只是多 了一处花圃,种些梅兰菊瑰之类的花草。花圃边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大门,只需拐 几个弯即可,好像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      老房是冬暖夏凉的,住了好几口人家。天晴时,院中就会拉出很多绳子,挂 在其上的是白色床单,花色衬衫,绛色外套,还有一些零碎衣物。都滴滴答答滴 着水,在阳光下散发着肥皂的洁净清香。      到了冬天,家家窗户都支出一根铝制的管子,下方吊着一个铁皮罐。有风的 时候,罐子都左右摇摆起来,成了家家门外的一道风景。还有堆放在窗台下的白 菜、雪里红,都被冻的结结实实,摆放地整齐划一,仿佛一群在等待被阅的蔬菜 士兵。      老房外观极不起眼,里面一群庸庸碌碌的人,每天上演着一幕幕生活的情景 剧。                 二 文疯子杨老太      杨老太喜欢骂人。      住在老屋里的人都习惯了每日傍晚七时从前院传来的骂人声,那是杨老太在 骂,骂的谁呢,她谁都不骂,又谁都骂。上至国家下到百姓,她看不顺眼就骂。 初住老屋或来玩的人开始都会惊诧,后来听多了也就充耳不闻。      杨老太的名字老屋里没有人知道,或许会有老一辈的人还有印象,但时日久 了再加上她疯疯颠颠,所以也没有人需要叫她名号。一般不会有人主动和杨老太 搭话,只有光棍刘四得和另一个姓杨的妇女拿她打趣会说上几句。      前院只有一个水笼头,大家都谦让着用,每户都备有水缸,以便应急。杨老 太白天批发针头线脑的在街头卖,七点回来后,水笼头就被她霸住。而每日例行 的骂人也都在此时进行。她翻出陈旧的衣物在水龙头下敞着水哗哗的洗,一边是 水流声,一声是杨老太尖利的带有方言的骂声。      杨老太不说脏话,这与一般的泼妇骂街有所区别。她骂的内容其实是针对一 个问题,说出一大通她的理解。她语调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摆事实说道理,倘 若有听得懂的人整理一下,真是一篇不错的议论文哩,虽然有时会扯得脱离主题。      杨老太的身世有些迷离,据老人说,她年青的时候追求自由恋爱,有一个初 恋情人。后来因为诸多原因,没有结婚。青年离她远去,再往后她也没有嫁人, 一直到老。她只有一个妹妹,现在也至暮年,偶尔会来看看这个老姐姐,给她塞 点钱。      关于杨老太的种种传闻让她在老屋人的眼里越发神秘起来,这也使她成了老 屋人茶余饭后的极好谈资。老屋人进进出出都要路过杨老太的屋门口,她是不关 门的,张头便可望到杨老太家里简陋的家具和破烂被褥,所以虽然诸多不满,还 是有几家妇女找来棉被和日用品送给她。这时的杨老太脑筋还是清爽的,她一叠 声的说谢谢,不管从前有没有与你有过过节,她都一律躬身鞠礼,让人看了心酸。      一日,杨老太的妹妹带了一个老头来找杨老太,老头穿着整齐,举止文明。 老屋人都揣测着老头为何人。当晚,老头和杨老太的妹妹走后,杨老太抑制不住 地兴奋,提了大盆到水龙头下洗衣服。好事的刘四得就凑上前来打趣,刚来的老 头是你什么人呀?杨老太一反常态,只是微笑并不说话,没装假牙的嘴紧紧抿着, 早已花白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是整齐。这次没有长时间的霸住龙头,只一会便悄悄 收拾盆和衣服回屋,关上房门。      这天的晚上没有杨老太的骂人声,大家都很不习惯,甚至平日在杨老太的骂 声中安然入睡的婴儿也烦躁不安。刘四得打着赤膊,搭一张方椅坐在院内,旁边 拢着乘凉的人们。都在讨论杨老太的事情,说一句还往杨老太那屋瞅一眼,不安 分的孩童趿着拖鞋悄悄伏在杨老太窗下,一会就撒丫子跑来向大人汇报一句,睡 着了,好像在自言自语,还在笑哩。刘四得拿蒲扇拍拍蚊子,笑着说,得,说不 定呀,是老太年轻时那相好的。      事情在第二日得到证明,居委会主任来检查卫生时,刘四得从她口中获知。 果然是杨老太年轻时的恋人。恋人成家几十年后,老伴因病去世了,老头想着杨 老太,便托人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还得知杨老太一生并未婚嫁,心下里又是感 动又是感慨,随即前来看望,打算将老太接走。      刘四得说完这番话,眼睛翻翻天,看来,这院子终是要清静喽。      大家都屏息等待着杨老太的离开,每天早晨起床先向杨老太家瞅瞅,互相见 着还问,走了没?得到没走的消息,有些失望也有些欣喜,毕竟都是住了许多年 的邻居,真要走了一人,多少总是有点不舍的。这样过了一个星期,杨老太始终 未走,老头也不再上她家来。      依旧是一日傍晚,夕阳晕晕地照在院子里,洗完澡的妇女提着大小盆来水龙 头下洗衣服,扎堆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叽叽喳喳,说笑不断。就在这时,杨 老太提着木盆走过来,刘四得招呼着,杨太婆,来啦。杨老太咚地丢下木盆,将 衣服扔进盆里,溅起水花。公家吃公家的饭,你吃你的饭,别一天到晚没事儿憋 得慌。杨老太将木盆推到水龙头下,强行占住,放下小木凳,坐好。其他人面面 相觑,杨老太哗哗地洗衣,一盆清水一盆清水的倒掉。洗了一阵后,她张嘴开始 骂人,刘四得清清楚楚地看到杨老太的牙缝里塞住了一叶青菜。      那一晚,大家睡得都很香。      后来,据说那老头终还是嫌杨老太年老色衰,脑筋又不太清楚,再加上长期 营养不良,骨瘦如柴,怕接回去了没两日就要伺侯一身是病的老太。想了想,丢 下几百元钱,回去了。      没有人再提杨老太要离去的事,依旧每日听着杨老太骂人,在她的骂声里, 夕阳懒懒地照下来,映着老屋褐色的木板,青石地上水迹未干,孩童在屋前屋后 捉着迷藏。奇怪的是,杨老太身体越骂越好,骂起人来脸不红脖不粗,条理清晰, 底气十足。      尖利的嗓声越过屋梁,和谁家收音机里的流行音乐混在一起,随着日落一点 点的消沉下去。                 二 刘四得的同居史      刘四得是谈过对象的,虽然他出身农家,长相又不好,没钱也没房。可就是 有就过女孩死心塌地的跟他,好像是他家那边的,叫李梅。一个憨憨的粗壮女孩, 年龄和我相仿,十八岁那年从农村进城,跟了刘四得。      刘四得和我父亲在一个单位,临时工,负责打杂。由于我父亲在厂里是厂办 主任,刘四得见了我们一家很是恭敬,尤其见了我父亲,点头哈腰,从口袋里掏 出揉得乱七八糟的红梅烟要请我父亲抽。我父亲自是不要的,他便嘿嘿笑着,讨 好地搭讪,主任,吃了没?      李梅进了城后,刘四得明显的整洁起来。从前乌漆麻黑的衬衫都让李梅洗得 干干净净,破的地方也都针脚细密地缝好。在李梅的催促下,刘四得还去理了发, 这样一收拾,刘四得显得好看多了。连杨老太都少骂了他几句。      就有邻居问,刘四得这是你媳妇呀,瞧能干的。刘四得眼一翻,什么媳妇, 是对象,我们都还没满晚婚年龄哩。人家又说,处着对象就同居啦,你可真够新 潮。刘四得嘿嘿笑道,你情我愿的事,这年头,你还不晓得。李梅听见刘四得的 话都只是微微一笑,她性格很静,与外表恰然相反。坐哪儿手里加件活,就能坐 上一天不动弹。刚来城里的时候,李梅没找着工作,就帮刘四得收拾衣服,几件 破烂的不能看的衣服,经李梅的手一缝,虽然还是陈旧,却整齐多了。就有眼羡 的妇女来讨求方法,回家试后还是不行,李梅干脆拿来了给人家缝好,再送回去。 这样一来,老屋里人都很快喜欢上了她,前院洗衣服时,常有人拖了李梅一同参 加。      刘四得是很穷的,厂里临时工收入不高,他又好个烟酒全沾,除去这些,每 月生活费就所剩无几。李梅刚来时,刘四得为了体现他的好,常常下班买了熟菜 回来,就着泗洪大曲坐在家门口吃饭,逢人还招呼两句,吃了没,来,一块儿。 李梅不喝酒,吃菜也吃的少,但是米饭却是一顿能吃两大碗的。我父亲就劝刘四 得,小刘,你少喝几口,小李来了,你们在一起要花钱的地方多,你得省着点儿。 刘四得唯唯诺诺,背转身还是一样不能省,几天后,刘四得将饭桌搬回屋里,有 人瞅了一眼,说两人就着咸菜下饭。      李梅的手工很好,邻里有人给李梅在裁缝店找了一份活,刚开始是钉钮扣, 打打下手,一个月二百元,包顿中饭。李梅很欣喜的去做活,裁缝店遇着活多, 晚上经常要干到十点十一点的光景,晚饭李梅就从家带了饭菜去吃。李梅从早到 晚的在外干活,家里的事自是顾不过来,刘四得又仿佛回到单身的时光。      一日很晚了,前院传来刘四得的骂声,骂得很粗鲁。我父亲和我母亲忙穿了 衣跑去看究竟,已有人在那儿劝架,其实并不是刘四得和李梅在吵架。整个过程 都是刘四得在骂,李梅低头哭,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好像一直压抑着。我父亲来 后,训了刘四得一顿,就有人拉起李梅,小声劝着。刘四得低头承认了错误,再 问原委。原来李梅早上离家时忘了给刘四得把衣服洗好,晚上回来后,刘四得就 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的骂起来。李梅耸着肩膀哭得很伤心,刘四得大概想想也 过分了,主动上前认错,赔不是,还扇了自己两耳光。见李梅破涕为笑,大家才 放心的离开。      第二日,李梅没去上班。第三日还是,人家问到,李梅就低头笑笑,说刘四 得舍不得她那么辛苦的干活,让她给辞了。那,你们不是又要艰苦了吗?李梅垂 下头,说,钱少就少花,刘四得答应她,把烟酒都戒了,好好存点钱回家结婚。      然而,刘四得终是存不住钱,也戒了不烟酒。起先还背着李梅烟两口,到后 来干脆大模大样起来,李梅说他几句,他马上回她,老子在外干了一天活,回来 抽口烟还不行啊。好几次,我看见李梅垂着头坐在门外哭,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 刘四得的衣服上,打湿一片。      李梅家里的人找来了,是李梅的哥哥,五大三粗的汉子。进了门就扯住刘四 得的领口,问他何时娶李梅。刘四得苦着脸说没钱怎么娶呀,李梅的哥哥就要动 手打他。末了李梅冲上来拦住,眼泪汪汪地说跟她哥哥回去,再也不来了。李梅 的哥哥还要动手,李梅就把刘四得推到门外,快走快走。刘四得在外溜达半天, 回来后,李梅已经走了。属于他的衣服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刘四得抱起来闻 闻,阳光的味道弥漫在衣服周围。      后来,刘四得顶了几天没顶住,请假回了趟老家,去接李梅。人家都指望他 能把李梅接回来,结果,刘四得一人回来了,被追问紧了才说了句,李梅回去就 订了亲,年底过门。刘四得病了,这期间,老屋里的妇女轮流照顾他。再好时, 刘四得把烟酒都戒了,每日里只知道干活,也不说话。有热心人给刘四得介绍对 象,往往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他说,他想找个做手工好的, 衣服破了总得有人缝吧。就有妇女叹道,天下哪来的第二个李梅呀。      刘四得望望天空,一群鸽子从青色屋檐上飞过,他手里拿着一把缺了齿的梳 子,那是李梅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三 我的父亲母亲      我家住在老屋的最后一进,越过三重门,就是我家的堂屋和院子。母亲极爱 干净,屋前屋后几乎纤尘不沾。每个人从外进入房间必先换鞋,倘有哪日忘记了, 母亲定会不依不饶的唠叨一天。在这样的强制下,我和父亲都条件反射般的有此 习惯,到哪家亲戚家去做客,见人家门外放有一双鞋,我们立即躬腰脱鞋,主人 迎出来忙说,不换鞋不换鞋,放门外那鞋是不要的。      除了杨老太,母亲怕是整个老屋里用水时间最多最长的一位了。由于效益不 好,母亲早早从岗位上内退下来,每日里浆浆洗洗,忙个不停。我们回到家,不 是沙发套刚洗就是床单才换,地板是照例一日拖三回,不论季节。      窗下有井,母亲力气大,一口气可以提满满一桶水上来,滴毫不洒。这一桶 水母亲只用一次,旋即倒掉。父亲怪她浪费,她说,自来水需要花钱,少用便是。 这地下水取之不竭,多用有什么关系。      母亲用井里的水一遍遍的擦拭着家具、地板、扶手,直到到处通透,她还会 拿着抹布东看西看。刘四得说,王姐,你们家亮得我都不敢进来了。母亲说,你 最好别进来,看你脏得,你进来我用扫把把你轰出去。刘四得走了,母亲拿来扫 把将刘四得站过的地方,扫了一遍又一遍。      在我们家吃饭是有公筷的,母亲拿来报纸指给我和父亲看,用公筷的诸多好 处。母亲点着报纸内容,唾沫横飞的说着,我和父亲面面相觑。父亲是极尊重母 亲的,虽然他们当年是媒妁之言结为夫妻,可是几十年下来,倒也恩爱相敬。母 亲告诉我,她对父亲最满意的地方就是因为父亲读的书多,有点书生意气。母亲 年轻时颇有姿色,父亲虽胸中有墨,外表却不敢恭维。我说他们这样的婚姻,真 有点郎才女貌的感觉。      私下里我问过父亲,母亲的洁癖是从何时才有的。父亲想了想,说可能是因 为我那个从未出世的姐姐或者哥哥。这我是知道的,母亲在怀我之前也怀过孩子, 五个月时流产流掉,说是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血淋淋的肉胎从她体内剥出,好了后 不但性格变得乖张,还得了洁癖症,父亲劝过说过都没用。后来医生分析,这样 的情况可能是病人受了某些刺激而得的。所幸母亲并不过份,所以父亲没再想过 改变什么,依着母亲的性格便是。      母亲生了我后,性格倒是不甚乖张了,洁癖却留了下来,并且有愈演愈烈之 势。我和父亲从头至尾出家门时都是干净的过分,尤其是父亲的衬衣,领口有一 点脏母亲都不容许,定要父亲脱下来重换。      母亲由于常年洗涮,一双手给水泡得发白,春秋天脱皮,冬天开裂,疼得再 历害母亲依然不停手的干活。父亲悄悄给母亲买来护手霜,佯称单位发的劳保品 或抽奖所得,母亲对于此类不花钱的东西甚是欢喜,每日按时抹,逢人还会拿出 来炫耀。父亲便在报纸后偷眼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地微笑。   我被父亲对母亲的这份爱给打动,母亲年龄渐大,加之不爱保养,年轻时的 风韵荡然无存。然而,父亲总是喜欢给母亲拔白头发,一边拔一边说,小王,你 哪有什么白头发,比比我的少多了。你可别忘了,你还小我三岁多哩。母亲闻言 就得意的笑,眼角飘向镜子,下巴也抬得高了些。   父亲身上的文人气质很浓,饭后总是要到附近散散步,起先母亲是一同加入 的,后来母亲偷懒,几次没去,后来就索性不散步了。父亲唯有这件事上不依母 亲,每每饭后,母亲涮完碗,父亲便颠颠地跟在母亲身后,收拾碗筷,归位。递 毛巾给母亲擦手,一一弄好后,便牵起母亲的手往门外走。母亲甩开父亲,嗔怪 着,很累了,不想散步。父亲便陪着笑脸靠近,讲出一堆养生健身的道理给母亲 听。再不行,父亲甚至会撒娇似地对母亲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母亲极疼父亲, 闻言哪里还会不去,两人便手牵手出门散步,惹得邻里众夫妻纷纷向我父亲和母 亲学习,并评我父母为老屋的模范夫妻标兵。      母亲年轻时落下后遗症,天犯阴便会腰酸腿痛,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在床上 躺着哼哼。父亲下班回来,默不作声地做好晚饭,端至床前,哄着母亲一口一口 吃完。然后心满意足的涮完碗,回来陪母亲看电视、说话。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是极溺爱母亲的,这样的宠爱来得自然,毫不做作。我 一直认为父亲有着恋母情结,不然怎么会如此粘着母亲。母亲上哪儿他上哪儿, 出差几天,每晚往家打一通电话。我很难想像这是一对结婚几十年的夫妻所为, 父亲对母亲的爱让我为父亲抱不平,相比之下,母亲就粗枝大叶多了。      直到父亲因脑溢血,突然中风在床,母亲的世界仿佛全部塌陷,她每日红着 眼睛不吃不喝,父亲皱一皱眉,母亲就紧张得不知所措。我抱着母亲,她这几日 更加瘦弱,头发也白得更多,没有梳理,凌乱地贴在发鬓。我劝慰母亲,爸爸会 没事的。母亲握住父亲的手,一再地说,你放心,有我哩,你放心,有我哩。这 个时候,母亲倒成了父亲的主心骨。      母亲挑起了家里的大梁,父亲在床上躺着,母亲要照顾他。换衣、翻身、喂 药、喂饭,母亲忙得不一刻不停。家里因多了个病人,也渐脏也乱起来。我白天 工作,晚上回来,父亲病情稳定,母亲在灯下给父亲缝一条垫褥,我依着母亲, 轻声说,妈妈,你很久没有收拾家里,现在怎么不抱怨了。母亲愣了一上,旋即 微笑,你爸爸病成这样,我哪还有心思顾得了其他。乱就乱吧,不乱哪里成家呢。      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日益健康起来。已经能够坐着吃饭读报了,说话 仍有难度,但母亲从不嫌烦,也只有母亲能够听得懂父亲的话。她紧紧抓着父亲 枯槁的双手,轻声地问他,饿不饿,要不要休息一会,报上说什么了,你会好起 来,等等这样的话。我站在一边凝神望着他们,父亲与母亲的眼光交汇着,我知 道他们在交流,一直没有停止过。      忽然,母亲流泪了,父亲病后母亲一直没有流过泪,我惊诧地问母亲怎么了。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擦擦眼泪,对我说,你爸爸刚刚告诉我,说来生还要和我做 夫妻……      我步出门外,墙头上野花很好的开着,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袒露着生命力。 有雨刚停,青黑色的屋檐在滴着水,太阳从云层后探出脸来,井边洼着一滩水, 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一群蚂蚁从屋角爬出,依次排队前行。呼啦啦,一阵风过, 谁家养的鸽子从天空飞过,瓦蓝色的天空留下一条白色的痕迹,顺延向远方。 ※※※※※※※※※※※※※※※※※※※※※※※※※※※※※※※※※※※ 本期编辑:赋格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阿飞、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唐郎、杏儿、一华、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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