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译│ ※        ≡≡≡ 新 ≡ 语 ≡ 丝 ≡≡≡      │文│ ※          (NEW THREADS)        │增│ ※                               │刊│ ※           2002/12 译文增刊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十二月《译文增刊》于十二月一日出版。        ※ ※                                 ※ ※   本刊家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www.xys2.org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独白 独白:理查·威尔伯/虎子译     §                   §  理查·威尔伯/虎子译 【编者的话】            §                   § 当向晚的秋季开始说起 【牛肆】              § 暗夜般的长句 中国盒子:耐尔·佛鲁登伯格/应帆译 § 落叶松臂举的枯枝 影评三则:罗杰·伊伯尔特/虎子译  § 犹可璨然挺立经旬                   § 【丝露集】             § 之后便唯有柳树 伯妮斯剪发:F·司各特·费兹杰拉德 § 为发华美的慨叹       /章黎译        § 将纷然落下的断枝 怀特散文两篇:E·B·怀特/肖毛译 § 以金色、卷纱般的薄叶 微型小说三篇:伯纳德·杰克逊与苏  § 小心装扮        茜·考坦尼拉/肖毛译 §                   § 直到冬日来临 将他们打乱 【网里乾坤】            § 以第一股寒风的疾疾 万能酸:丹尼尔·丹尼特/方舟子译  § 将惊落的大小括弧                   § 洒满整片雪地 【网萃】              § 夏洛的网(节选):E·B·怀特/肖 § (Asides, By Richard Wilbur,          毛译       § The New Yorker,                   § Nov. 18, 2002, p47)                   §                   § (寄自美国) 【编者的话】∽∽∽∽∽∽∽∽∽∽∽∽∽∽∽∽∽∽∽∽∽∽∽∽∽∽∽∽∽ ◆ 这期增刊全都是翻译作品。哈金的以六四为背景的新作《疯》不久前在美国 出版,近期的《纽约客》上有一篇很不错的书评《中国盒子——有关六四时期的 疯狂和回忆》,作者耐尔·佛鲁登伯格本人也是一位小说家。著名的美国影评人 罗杰·伊伯尔特对《蓝风筝》、《重庆森林》和《一一》的评论,恰好涵盖了两 岸三地的华语片。很多人读过费兹杰拉德的长篇代表作《了不起的盖兹比》,这 期增刊编发了一篇他的短篇小说《伯妮斯剪发》。怀特的两篇散文《驳诘》和 《鹅》,散发着典型的“怀特式”的冷峻幽默。三篇微型小说《纵火者》、《再 见,考克斯先生》和《时间问题》,虽然选译自一套为英语初学者所编的读物, 但是读来还是很有味道的。方舟子正在翻译的一部学术作品《达尔文的危险观念》 将在中国大陆出版,编者向他要来其中第三章《万能酸》。肖毛两年前翻译的 《夏洛的网》在网上流传很广,深受喜爱。不少热心网友纷纷将其译稿推荐给出 版社,希望能让更多的中国读者读到这部著名的童话,但终因版权问题而至今未 能出版。本期节选了部分《夏洛的网》,编者希望有人能玉成此书的出版。 【牛肆】∽∽∽∽∽∽∽∽∽∽∽∽∽∽∽∽∽∽∽∽∽∽∽∽∽∽∽∽∽∽∽ ◆       中国盒子——有关六四时期的疯狂和回忆            耐尔·佛鲁登伯格/应帆译   哈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讲一个当兵的爱上了一个无线操作员,只是因为喜 欢她的发报风格。这个士兵却担心女操作员永远不会喜欢上他,因为自己“手腕 粗大、拇指扁平,让他十分苦恼。但是周围的人都说他那有点鼓的眼睛上的两道 长眉十分漂亮”。哈金对他的小说人物虽然充满同情,却又绝不轻易让他们好过。 阅读哈金几乎有点像恋爱的过程:你体验到焦灼、深刻的反省以及对于外部世界 的极不舒服的敏感──却又同时伴有一种微妙的喜悦。   哈金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疯》(The Crazed)和他的早期小说一样,是关 于人生种种的一个复杂网络;他把人物们置于绝境,让他们惶惶难安。小说中的 “我”,万健,是一所省立大学的文学系学生;他的导师杨教授,也是他的准岳 父,在1989的春天得了一次中风。万健的未婚妻在北京读书,不时写信向他 汇报正在北京不断发生的民主抗议运动。万健身为准女婿,每个下午要去医院陪 伴导师。他坐在病床边,看着杨教授渐渐地疯掉:他不断地自言自语,吐露种种 秘密,又要对万健谆谆教诲,却全然不顾万健的反应。   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高行健一样,哈金于八十年代中期离开中国大陆;他 们的小说又同样探讨在一个被严密控制的社会中的知识分子的地位。高行健用中 文写作,因其文风而被归类到“实验派”作家;这一点上,哈金与高不同:哈金 用英文写作,文风却属于不动声色的超现实主义。杨教授在医院里沉痛哀悼自己 的婚姻和职业(他过去生命的全部),万健却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想:“也许他该 看个心理医生;针灸或者推拿也许管用。”哈金小说里的叙述者通常都有点愚钝 气质,仿佛他们刚刚醒来,需要不断眨眼才能适应强光的世界。这种印象和作者 一贯的绝对客观的叙述风格不无关系:“我给他拍了会儿背,让他喘息平定。然 后慢慢放他躺倒。他脸部的肌肉不停地扭曲,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嘴里咬他。我 从心底感到恶心。”一系列的动作细节的铺陈,使得最后的情感之结不落窠臼。 身为最好的现实主义作者之一,哈金运用朴素直接的语言悄悄表达出强大的情感 力量。   哈金擅长于把握矛盾和冲突──就像他的人物们圆鼓鼓的眼睛上长着修长的 眉毛──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善于描绘不忠实的情感。万健虽然没有什么明显 的对不起未婚妻的行为,却在暗暗喜欢一个年级比他高的女研究生苏薇亚。不幸 的是,他很快就发现他的导师杨教授和苏薇亚一直在偷情:杨教授在半疯半醒的 状态里,一直在向一个年轻的女子吐露衷情,言语肉麻到说她的奶子“像咖啡奶 糖一样”等等。苏薇亚来医院看望她的情人,给他带来昂贵的落季的西瓜,而万 健只能一边被迫目睹这一切,一边恨恨想道:“她居然喂他!她根本就不想掩饰 他们的关系,我又感动又难受。我感到孤立无援,似乎本来我还可以到她那儿寻 求安慰的,现在她也是不可即的了。”这种“尚未体验就已失去”的主题在哈金 作品中反复出现。他的前一部小说《等待》为他赢得了1999年的国家图书奖; 小说讲述一个男子花了十八年的时间和前妻闹离婚,他最终如愿以偿和城里的情 人结婚后,生活却毫无变化。《等待》的场景在一个乡村和一所城市医院之间切 换,哈金运用一种外科医生的、既深入痛处又游刃有余的精湛刀艺,探讨了爱情 亲情纠葛不清的主题。《疯》的场景局限于医院病房,读者可感受作者急切于描 绘这里的几个人物之间的关系,而那种准确和精湛则显得更为可贵。有趣的是, 在两部小说中,哈金都似乎有意让他的主人公保持多重生活,让他们幻想去追逐 并存却矛盾的欲望。   《疯》和《等待》一样,以性来讲政治。精神几已错乱的杨教授希望他和比 他年轻许多的情人下辈子能够生活在一起,而下辈子他“不要再做一个整天和书 本打交道的书呆子,而是一个从事诚实劳动的男人,从而配得上她这么个女人”。 杨教授从前总以诗歌的拯救者自居,现在却如此憎恶他的职业,这不禁让万健怀 疑自己的理想主义是否可笑。杨教授想象的“诚实劳动”就是“种瓜种豆”,这 正是已经过时的文化大革命曾经提出的“上山下乡”之旨意,而杨教授似乎忘却 了他在那期间所遭受的羞辱和折磨。哈金显然在问,当人们在成长过程中再无上 一辈的政治性疯狂迫害时,他们该去哪里寻求指引。作为故事中心人物的杨教授 使得这个问题反复出现,而他的改变无疑是对追求文学的万健的个体背叛,这种 背叛同时也使得历史性的伤痛深具启迪。   《疯》的最后几章内容和前面的有些游离:前面是医院病房里的幽闭性疯狂, 这几章却是剧烈的实质的运动性疯狂。无论是万健还是作者本人,似乎都不由自 主地被天安门事件给吸引了。万健立刻决定他要去北京参加运动,目的却迥异于 别的学生,因为“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目的,也不忧患国家的存亡。我去参加运动 的动机十分私人化:绝望、愤怒、疯狂和愚蠢驱使我作出了这一决定。”哈金描 述广场四周的氛围时,似乎不如表述万健所思所想那么得心应手:这里的对话描 写更像意大利式的西部片对白。比如一个抗议者喊道:“大伙儿,赶快逃命吧!” 一位军官则威胁地吼道:“我要干掉所有你们这些流氓!去你丫的!”万健对自 己的需求越来越明朗之际,作者却似乎不知道要表达什么了。在小说的最后几章 中,这种缺陷更为明显:哈金似乎在创造一个六四事件的个人版本,虽然他本人 早其几年就离开了中国。他通过万健的嘴巴说道:“我想我不仅是要向梅梅表达 我的勇敢,而且作为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自由人,让自己和这个革命机器脱离开 来!”   哈金可以把政治事件写得优美而隐晦。《等待》中农村妻子和城里的时髦女 朋友之间的隐寓性冲突,《疯》中杨教授悲哀而自虐的长篇大论,都让文化大革 命浮出水面。但在《疯》中,以六四这样的近年事件作为情节主线上,哈金有点 力不从心,部分原因可能在于:小说人物总是很难和先验性的叙述同步。万健痛 苦倾听,杨教授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和薇亚的关系,是这篇小说的亮点,但是这种 丰富的个体心理活动却终为喧闹的公众历史所淹没。读者或许期望,以哈金对于 复杂人性的敏感,他也许不会花费笔墨去记录街头的抗议运动,除非这种抗议是 为了保障人性的复杂:不同意的自由,维护的自由,以及避免众口一词的自由。 作者被主题套住的同时,人物却逃脱了这种困境,他离开了校园,开始了一种更 为永久的流放。 (Chinese Boxes - Madness and memory in the age of Tiananmen, By Nell Freudenberger, The New Yorker, Nov. 4, 2002, p100) (2002年11月25日译) (寄自美国) ◆              影评三则             罗杰·伊伯尔特/虎子译 [作者简介]罗杰·伊伯尔特(Roger Ebert)是美国知名影评人。他在《芝加 哥太阳报》的电影专栏,数十年来深受美国民众的欢迎。伊伯尔特对电影的评价, 由最差的一星到最优的四星不等。除撰写专栏外,伊伯尔特也常受邀上电视节目 讲评,他每年出版的当年度最佳影片推荐,也是在美国极受欢迎的参考书目。他 对电影的品评,比较迎合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需求,而不泥于学院派的孤高。这 里所选的三部华语片,分别来自两岸三地。我们可以从三篇评论中清楚感受到作 者所采取的这种立场。 ◇              《蓝风筝》 评等:四星 导演:田壮壮 电影长度:138分钟   不知道中国是否真有句咒人的话:“祝你生逢其时”,但看过《蓝风筝》后, 我能够了解此话背后是种怎样的心情。近来中国好片不断,本片可算是其中最杰 出的代表之一。这是一部由单一家庭视角所见的整部中国现代史。   片中的场景大部发生在一个北京的小四合院里。主角铁头于50年代初期在 此诞生。他的父亲是个图书馆管理员。当时时局艰困,粮食短缺,但是人民的士 气高昂。我们可以清楚感受到这个家庭和亲友们间的同志之爱。   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比如斯大林的去世,跟日常生活里的急事相比,显得非 常的遥远。随着剧情进展,我们对小屋里每个人的生活细节越来越熟悉,熟悉到 连吃饭该怎么坐,晚上该怎么睡都晓得。   但是外面的事还是侵入了这个平静的角落。片中有一幕,告诉我们人的生活 因为随便一点小事,就可以整个翻个个儿。看得令人毛骨悚然。   反右运动开始了,图书馆全体成员都被召集开会。显然大伙儿的自我批评还 不够,这帮人里就是揪不出一个右派。会还没开完,铁头的爹就先出去解了个手。 当他回到会场,发现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全场一片死寂。他已雀屏中选,成为右 派分子。   他必须离开北京,到公社农场里劳动改造,接受“再教育”。他这一走,铁 头和他母亲的日子,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么平稳安逸了。铁头的母亲后来再嫁了 两次,她先嫁了个解放军军官,家里的老友,后来又嫁了个体贴的知识分子。我 们通过这两次婚姻,看到这对母子的生活继续往下发展。   《蓝风筝》的剧情由50年代开始,到60年代末文革为止。在那样的时代 里,无时或止的政治风暴席卷全国,政治狂热分子则对一切不愿屈从的人施以无 情的惩罚,普通人即使想过寻常的日子也已不可得。有时候,这样的政治运动起 到了一种类似放大镜的功用:同样的行为,昨天还是对的,今天就变成错的。   如果美国独立战争或南北战争时期就有电影的话,或许也能如本片一般,由 日常生活和鲜明的记忆中取材,就能拍得如此荡气回肠。也难怪中国政府会将本 片列为禁片。时间还过得不够,人们的伤痕还未愈合。虽然如今的中国已是一片 资本主义的狂潮,《蓝风筝》仍会让人们想起,就在不久前,人们还在批斗右派 分子,揪着他们敲锅游街。   以片中大院的女房东为例,虽然她一次次试着紧跟当前的政治路线,但形势 还是比人强。即使她是个再好的房东,她的阶级出身就足以定她的罪。我们也在 片中见到强大的压力如何使朋友叛离、使家人反目,更见到不可预测的政治潮流, 如何把每个人都逼到了疯狂的边缘。   《蓝风筝》的导演田壮壮并不关心重大的政治事件,除非政治事件对小民的 生活造成了冲击。正是故事中这种家常式的特质,突显出本片的重要性。就某种 程度而言,《蓝风筝》与另一部杰出的华语片《霸王别姬》在时空上颇有雷同。 但《霸王别姬》有性爱场面和北京戏班生活的异国情调作包装,《蓝风筝》中的 角色却从不看戏,他们全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是如果这个社会少管些他们的闲事, 他们的日子也可以过得温馨而丰足。   写了这么多关于本片意涵的文字,读者可能要以为这是一部意识形态浓厚、 要费点脑筋才看得懂的片子。那就大错特错了。这部片子的原材料,不过是日常 生活以及人皆有之的本能:成家、养家、照顾孩子、仰赖父母。铁头是故事里的 旁白者,他在片中说道,对他们家发生的事,他是越想越不明白。很遗憾中国政 府未能允许本片在中国放映,也许是因为本片有可能象《阿甘正传》一样,触动 人们心底深处的情绪吧。   《蓝风筝》中的主要人物虽被政治和命运的大潮吞噬,他们作为一个人的基 本价值和需求,却是恒久不变的。 (原载1994年9月16日《芝加哥太阳报》) ◇             《重庆森林》 评等:三星 导演:王家卫 电影长度:104分钟   去年(1995)夏天,大导演昆汀·塔伦提诺(Quentin Tarantino )在 加大洛杉矶分校的一场试映会上,介绍了《重庆森林》,同时他还提到,在观看 本片时,“我不禁流下泪来”。他说他哭不是因为剧情令人伤心,而是因“我为 能如此热爱本片而感到喜悦”。   不过我在观赏《重庆森林》时,手帕却一次也没用上,我也不像他那么热爱 这部电影,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了解电影,又对电影本身有极大的热情, 而不是只对故事或演员阵容感兴趣,那么你就可以认同《重庆森林》这样的电影。 这不是一部拍给一般观众欣赏的电影,观众可能也无法在第一次看完电影后,就 理解片中所有的讯息,但本片却说明了一件事:来自香港的王家卫导演,的确是 一位承续法国新浪潮导演高达(Jean-Luc Godard)传统的电影工作者。   王导对剧情的原材料比对剧情本身还在乎。为了说明这一点,他在《重庆森 林》中说了两个雷同但没有明显关联的故事。片中的场景设在香港,一个速食店、 购物中心、舞厅、水泥地广场和流行文化充斥的城市。片中一名女性角色头戴金 色假发、黑色墨镜,另有一位则对“老爸老妈合唱团”(The Mamas and the Papas)的名曲《梦回加州》(California Dream)情有独钟。他的影像常以极 富韵律感的慢动作,切换于电影、电视和数码影像的手法之间,让人感到片中人 物的生活,几乎就要消融于媒体的原材料中。   如果你对导演的风格多加留意,对导演的用心多加思考,《重庆森林》就是 部好片。但如果你想紧跟着剧情走,你可能就不免要感到泄气了。故事一开场, 我们看到一个叫何奇武(金城武饰)的警察,他孤独沮丧,整夜在城里游荡,心 里只想着怎么把甩了他的女友追回来。他用凤梨罐头上的有效日期,给自己30 天的时间去再找一个女孩。这时另一个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此人是个毒枭,正 是前面所提那位头戴假发的女子(林青霞饰)。   我们以为他们的关系会像传统的警匪片那样发展下去,结果却切换到了另一 个故事里,同时又有另一对男女在此入场。金城武所饰的警察,常光顾一家快餐 店,他对店中一位漂亮的女店员(王菲饰)很感兴趣,但她眼中却只见到另一个 常来的警察(梁朝伟饰)。他很少注意到这个女店员,但她却弄到了警察家里的 钥匙,常趁他不在时潜入,替他打扫、装璜、甚至偷换罐头食品的标签。   这两个有着在大城市中疏离、孤独主题的故事,都以近于MTV的手法拍摄, 再加以一些高达(背景中的标志、招牌、流行音乐等)和美国经典名导卡萨维兹 (John Cassavetes )的风格(随机的剧情和对话)。剧中人物的结局并不重要。 本片的重点,是在他们人生旅途的过程之中,而并不在乎其旅途的终点何在。他 们生活中所有真实的体验都被抽离,因而显得很人工化。正因如此,剧中人物即 使未到疯狂边缘,也已陷在深深的绝望之中。   塔伦提诺确实热爱本片,爱到他愿意和制片商米拉麦克斯(Miramax )签约, 成立他个人的发行公司,而且发行的头两部电影,就是《重庆森林》和另一部王 家卫的作品。目前香港电影的热潮方兴未艾,但主要还是以吴宇森和成龙这一类 的商业片为主。而王家卫却是个爱把电影本身视为玩物,把剪接得支离破碎的剧 情放到流行文化的果汁机里再打一次的艺术导演。   当60年代和70年代早期,高达还很红火的时候,我们还有能够接受这种 风格的观众群。但是在那个时候,仍有不少影剧社和专放老片的电影院可以培养、 扶植这样的观众群。但是今天的年轻电影观众,从小就是被录像带店风格狭隘的 电影喂大的,他们不像老一辈的观众那样好奇、那样阅历丰富。他们非但不会觉 得《重庆森林》有挑战性,反而会感觉看得一头雾水。我必须指出,这一类的片 子乃是一种脑力激荡的体验:你能享受这部电影,是因为你懂电影,而不是因为 电影让你懂得人生。   不论如何,当塔伦提诺看到票房数字的时候,他可能又要哭一次了。 (原载1996年3月31日《芝加哥太阳报》) ◇              《一一》 评等:三星半 编剧/导演:杨德昌 电影长度:173分钟   “爸爸,你看得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得到的,你看不到。我们要怎样才能 看到比一半还多的真相呢?”   八岁的小洋洋,在《一一》里如此问道。在这部电影里,没有人能知道比一 半事实还多的真相,也没有人能拥有比一半时间还久的快乐。本片是一个台湾家 庭三代的画像:剧中人物生活富裕、事业成功,但总是对过去未能把握的良机不 能释怀,对自己人生的目的也产生了怀疑。少有电影能对日常生活的起起落落有 如此敏锐的洞见,又能如此徐徐道来,不觉唐突。不禁让我想起另一部片子《常 在我心间》(Terms of Endearment,又译《亲密关系》)。   片中的亮点是简南俊(NJ),一个和妻子、岳母、读高中的女儿以及八岁 儿子同住的电子公司经理。他的生活极端忙碌,忙碌到让他无法在自己的中年, 停步想想自己是否真的快乐。有一天,当他遇见一个电梯里走出的女人,他却怔 住了:   “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她,Sherry,他的初恋情人,一个在30年前几乎嫁给他的女孩。如 今她已远嫁芝加哥,做了保险公司经理Rodney的妻子。她气冲冲地赶上来,质问 NJ道:“你那天为什么没来?我等了又等。到今天我还忘不了这事!”   他为什么没来?为什么他娶的是别人而不是她?这个问题在片子一开场就已 提出。在另一场婚礼中,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拼命向新郎的母亲道歉:“今天原 本应该是我嫁给你儿子的啊!”也许吧,但是正如片中另一个角色在片尾得出的 结论:即使他当时走的是不同的路,结局可能也大同小异。   简家住在一栋豪华的高层公寓里。随剧情进展,我们开始逐渐对家中的成员 以及隔壁的邻居有了更多的了解(隔壁有对夫妇老吵架)。阿嬷中了风,开始昏 迷不醒。家人于是轮流读书给她听、和她说话。有一天,NJ(吴念真饰)回到 家,发现他的太太民民(金燕玲饰)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没话跟妈说了。 我每天都跟她讲一样的事情。我没话好讲。怎么会没话呢?我的人生是一片空白。 如果我有天也像她一样……”是啊,有一天,如果我们活得够长,都会像她一样。 NJ得出的结论是,和昏迷中的人说话,就跟祈祷一样:你不晓得另一头的那人 是否听得见,你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诚心诚意。   小洋洋(张洋洋饰)还太小,不懂得这些。他的做法要积极进取得多:他替 他爸爸的后脑勺拍照片。因为他看不到自己的后脑,所以自然无法确定自己是不 是真有后脑。他还替窗台上的蚊子拍照,趁午休时溜出学校把相片洗出来。他的 老师看了后讽刺说这是“前卫艺术”。   与此同时,NJ则是被自己的旧日恋情所苦。他当年是否应该娶她?NJ的 知交不多,日本商人大田(尾形一成饰)可算一个。但他们却来自两个不同的世 界,两人只能用唯一的共同语言——英语——来沟通。有回他们在卡拉OK酒吧 里一起唱歌,后来大田在钢琴上弹了一首哀伤的古典乐曲,整间热闹的酒吧为之 寂然。一日深夜,NJ回到漆黑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给Sherry(柯素云饰)。她 不禁想道,也许他们俩可以重头来过。   NJ读高中的女儿婷婷(李凯莉饰),也正想着横刀夺爱。她和至交好友的 男友到旅馆开了房间,但是到了紧要关头,男孩却说:“这样不好。”   这就是人生。你心里想着打破条条框框,却总是身不由己地被生活的浪潮拉 回起点,向旧的价值观看齐。   《一一》的重点,并不在强让其中的角色在爱情上作出抉择。许多美国的主 流片就缺乏这种耐性。在那种片子里,角色因邂逅而有欲求,因感欲求而有行动。 如果你退一步,看看像《惊天骇地》(3000 Miles to Graceland,又译《暴劫 双雄》)这种片子,就会了解,片中的角色不但愚蠢、自私,还是很有暴力倾向 的怪物。然而该片却可以把他们拍成正面人物,还觉得那是喜剧。   我们的电影,没有太多余地让观众思考,人物也常过於肤浅,肤浅到在剧中 所作的抉择,常常只是适应剧情需要,而没有任何意义。但《一一》的人物却不 同,他们的生活,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在他们的生活中,总觉得对家人有许 多当尽的义务。那种模模糊糊对爱情的渴望,反而比较像淹没在背景里的杂音, 而不是号令角色起而行的呼唤。片中也有些男女苟且的情节,不过这些我并未提 及的相关角色,在片中的形象都是可悲而不堪的。   这是一部有关生命之流的电影,但它没有柏格曼式的庄严。NJ和他的家人 整天忙于应付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在家里,阿嬷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在学校,小 洋洋把水球砸在最不该砸的人头上。片中有些场景处理得很像闹剧,而另方面, 人物又常借现代都会摩天大楼的冰冷玻璃窗而呈现。在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影 背后,则是把人心榨得精干,完全不讲情面的商业集团。   曾经有一阵子,当台湾的文化和我们的文化还截然不同时,他们的电影看来 十分异类。但《一一》中角色所在的世界,则和多伦多、伦敦、孟买或悉尼并无 二致。在他们的经济圈子里,在他们的工作中,文化是由公司企业、房地产、快 餐店和媒体来界定的,传统反而没有发言的余地。NJ和洋洋在麦当劳用餐,其 他一些角色,则在一家叫“纽约甜圈饼”的台北餐厅呼朋唤友。   也许这部片子想讲的,不是我们所知道的真相只有一半。也许它真想说的, 是我们所了解到的一半真相,恰恰是我们所不该了解的那一半。 (原载2001年3月2日《芝加哥太阳报》) (寄自美国) 【丝露集】∽∽∽∽∽∽∽∽∽∽∽∽∽∽∽∽∽∽∽∽∽∽∽∽∽∽∽∽∽∽ ◆             伯妮斯剪发          F·司各特·费兹杰拉德/章黎译 [译者按]费兹杰拉德(F. Scott Fitzgerald)的短篇小说集有很多种,大多 数都收有《伯妮斯剪发》(Bernice Bobs Her Hair)。本篇译自Signet公司 1996年1月出版的,由Barbara Solomon作序的《伯妮斯剪发及其它故事》 (Bernice Bobs Her Hair and Other Stories)。                 一   星期六的晚上,暮色降临以后,站在高尔夫球场的发球处望过去,窗户里透 出黄色灯光的乡村俱乐部,像浮在黑色汪洋中的一条船一样,格外引人注目。走 近以后才知道,那片在窗下涌动的黑色海面,原来是很多挤在一起朝里窥探的人 头。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好奇的球童,也有几个是更谙世故的司机,而且总会见到 那个职业高尔夫球手的聋子姐姐——偶尔也有几个羞怯而又茫然的年轻人出现在 人堆中,但他们随时都会又回到里边去——这里,就是周末舞会。   乡村俱乐部的阳台则是被环绕在建筑物里面的,阳台上有一圈柳条椅子靠着 与俱乐部聚会室和舞厅相隔的墙。在这样的星期六的晚上,阳台上照例大部分都 是女人。这些身材臃肿、心如铁石的中年女人,一人手持一管长柄眼镜,一边喋 喋不休地说着话,一边正用犀利的目光观察室内发生的一切。不要小看了这个阳 台:虽然上面的人偶尔也会勉强地称赞几句,但她们对自己所目睹的一切是绝不 会许可的。这帮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都清楚地知道,屋里的年轻人都是带 着世界上最龌龊的动机来参加夏日舞会的。一旦不在严厉目光的监督之下,一对 对失落的年轻人就会在角落里跳出怪诞而又粗俗的舞步,而最受欢迎因而也最危 险的女孩子更会溜到停车场上,钻进那些不知情的老妇人的大轿车里被人亲吻。   但尽管如此,阳台上这个重要的小圈子离舞会还是太远了。从这里无法看清 舞台上每一个演员脸上细微的表情,也不能捕捉到发生在那边的许多微妙的插 曲。阳台上的人只好紧皱眉头,尽量地靠窗户更近一些,自言自语地,对每一件 事情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做一番自以为合理的解释。比如其中的一位就断言说如 今每一个有钱的年轻人都生活得像一只被追赶的石鸡。他们对发生在少年世界中 的残酷而又跌宕起伏的悲喜剧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在他们的眼前没有包厢、乐 池、主角、合唱团,只有混杂在一起的许多声音和面孔随着岱尔乐团奏出的非洲 节奏乐轻轻摇曳。   从还有两年才会从希尔高中毕业的奥提斯·俄芒德,到家中书桌上方挂着哈 佛法学院毕业证书的雷斯·斯托达德,从头发还梳理得不太服贴的小小的玛德 琳·霍格,到长期以来都是这些舞会的灵魂人物——超过十年——的贝西·麦克 瑞,这乱糟糟的一群人不仅是舞台的中心,而且也只有他们,才可以一览无余地 看清楚舞台上发生的一切。   音乐突然变得很响,然后随着一声猛击戛然而止。匆匆收住脚步的人们对舞 伴们丢过去一个浅浅的微笑,开玩笑地重复着“啦嘀哒哒铛铛”。一时间,舞厅 里飘荡着一片掌声和女孩子们清脆的谈笑声。   有几个男人正在舞场中央准备插入到其他跳舞的男女当中去,乐声突然一 停,他们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又尴尬地退回到墙边。这里毕竟不是狂欢的圣诞舞 会——这些夏季的跳舞会应当是温文尔雅,令人愉快而又兴奋的。即便是结了婚 的年轻人,在这样的晚上,也会站起身来,在弟弟妹妹们宽容的目光注视下,跳 一曲旧式的华尔兹或笨拙的狐步舞的。   华伦·麦肯泰尔,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耶鲁学生,正是那些被有些窘 迫地留在舞场中央的小伙子中的一个。此时他从晚宴服的口袋中掏出一根烟,漫 步走出舞厅,来到了宽敞的半明半暗的游廊上。游廊上一对对的年轻人散坐在桌 子旁,点着灯的夜空里飘荡着模糊的低语声和含混的笑声。他慢慢地踱着,对那 些并不在专心谈笑的人点点头打个招呼。从每一对情侣身边经过时,他都会记起 一些几乎要淡忘的故事的零碎片断,因为这样的一个小镇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的。比如说吧,吉姆·斯特瑞恩和伊瑟·德模莱斯特私下里订婚已经三年了。每 个人都知道只要吉姆能够在一个职位做满两个月以上,伊瑟就会和他结婚。然而 此时他们看上去显得多么烦闷无聊,而伊瑟望着吉姆的目光也显得多么厌倦啊。 她大概在想,自己温柔的藤蔓,怎么会缠上这棵在风中摇撼的杨树呢?   十九岁的华伦对那些去东部念大学的朋友是充满了同情的。但就像大多数男 孩子一样,每当远离家乡的时候,他也爱天花乱坠地吹嘘家乡的姑娘们。其中一 个是吉妮薇·俄芒德,她是普林斯顿耶鲁威廉斯和康奈尔的舞会派对和足球赛上 的常客;另外一个是罗伯塔·狄隆,她大名鼎鼎,是这一代人中间的希拉姆·约 翰逊或泰·科布;当然还有玛卓莉·哈维,除了有一副童话般的面孔和一张能言 善辩的嘴之外,她还在纽黑文上一季的跳舞会上连翻五个筋斗,出尽了风头。   华伦与玛卓莉在同一条街上长大,早就已经为她神魂颠倒。虽然玛卓莉偶尔 也会对他的爱恋报以一种不很明显的感激,但她已经用自己百试不爽的方法试验 过他,并且已经郑重地告诉过他她不爱他了——她的方法就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 候与别的男孩谈恋爱。华伦对此十分气馁。尤其是这个夏天,玛卓莉到外地做过 许多次短期旅行。每次回来后的那两三天里,哈维家客厅的桌子上都会堆满了写 给她的信,而信封上都是刚劲有力的男性的笔迹。更糟糕的是,整个八月份,她 尤克莱尔的表妹伯妮斯都住在她家里。每次想与她单独见面,都得找个人来把伯 妮斯支走。随着八月份渐渐走近尾声,华伦感到这已经越来越不容易了。   尽管华伦对玛卓莉十分崇拜,他对伯妮斯却没有什么好感。伯妮斯长得不 坏,深色的头发,气色也很好,但她在派对上实在是没有味道。每个星期六的晚 上,为了讨好玛卓莉,华伦都要尽责地与伯妮斯跳上长长的一段舞。但每次和她 在一起,除了沉闷无聊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华伦,”一个软软的声音在他肘边响起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转过头去, 看到了玛卓莉,与往常一样,脸上飞红,艳光四射。她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他 的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喜色。   “华伦,”她轻声说,“帮我一个忙,——去和伯妮斯跳个舞吧。她已经整 整一个小时与奥提斯在一起了。”   华伦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   “那——好吧。”他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不介意,是不是?我决不会让你脱不了身。”   “没问题。”   玛卓莉嫣然一笑——这一笑已经是足够的感谢了。   “你真是个天使,我就是你的负担。”   天使叹了口气,朝游廊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伯妮斯和奥提斯的影子。他 懒懒地走进屋里,一眼就看见女化妆室前有一堆哄笑着的年轻人。奥提斯坐在人 堆中间,一边舞动着一条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棍,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她进去把头发理一理,”他大声宣布道,“我正等着与她再跳上一个小时 的舞呢。”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你们为什么不插进来呢?”奥提斯恨恨地说,“她也会欢迎一些变化的。”   “为什么,奥提斯?”一个朋友说道,“你才刚刚开始有点习惯她呢。”   “你拿着这条木棍干什么,奥提斯?”华伦笑着问道。   “木棍?噢,等她出来的时候,我好一棍子把她打回去呀。”   华伦笑得瘫倒在沙发上。   “不用担心,奥提斯,”他好不容易才能把话讲清楚,“这一次我来救你。”   奥提斯作出感动得要晕倒的样子,然后把木棍递给华伦。   “你或许用得着这个,老伙计。”他粗声粗气地说。   不管一个女孩子多么聪明漂亮,如果她跳舞时不大会有人插进来,她在舞会 上的处境是相当不妙的。也许与那些一晚上要与她们跳上十几支舞的花蝴蝶相 比,男孩子们倒宁愿与她在一起;但这些听爵士乐长大的年轻人都是非常躁动不 安的。一想到要与同一个女孩子跳一支以上的狐步舞,他们即便不感到厌恶,也 会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一个男孩子迫不得己与她跳了好几支舞,还要陪她度过舞 曲之间的休息时间,那她可以肯定,这个男孩一旦脱了身,是再也不会往她这个 方向走一步了。   华伦陪伯妮斯跳了下面的一整支舞曲。音乐停了的时候,他把她领到游廊上 一张桌子旁。有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她只是随意玩弄着手中的扇子。   “这里比尤克莱尔要热多了。”她终于开口说道。   华伦咽下去一声叹息,点了点头。好象他会对这个感兴趣,他懒懒地想。到 底是因为她不引人注目所以才不会说话,还是因为她不会说话所以才不引人注目 呢?   “你还会在这里住很久吗?”问完这句话他脸上一红。她或许会猜到他问这 个的真实目的。   “还有一个星期。”她说完盯着他看,好象打算跳过去接住他嘴唇上掉下来 的下一句话似的。   华伦有点心烦。但突然间一种要做好人的冲动占了上风,他决定尽职地讲自 己的台词。于是他转过头去看着她的眼睛。   “你的嘴唇让人好想吻一下。”他静静地说。   这是他在大学的舞会上经常对女孩子讲的一句话,那时候他们通常也是像现 在这样,站在阴影当中。伯妮斯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的脸难为情地变得很红, 拿着扇子的手也不自在起来。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呢。   “真新鲜!”——一不小心这句话就已经从她嘴里滑了出来,她赶紧咬住了 嘴唇。要假装被他逗乐已经来不及了。她对他不安地笑了笑。   华伦觉得有些不悦。虽然他并不指望人家把这句话当真,但通常这句话都会 引起一阵大笑或一大段又像开玩笑又像伤感的独白。他不愿意被称为新鲜,尤其 是以玩笑的方式。他做好人的愿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转换了话题。   “吉姆·斯特瑞恩和伊瑟·德模莱斯特还是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他评论 道。   这样的话题让伯妮斯觉得自在了一些。但她虽说松了一口气,话题的转移也 让她略微有点失望。男孩子们一般都不对她说“令人想吻的嘴唇”一类的话,虽 然她知道他们对别的女孩子是经常这样说的。   “是呀,”她笑着说道,“我听说因为没有钱,他们这样已经好几年了。这 不是很可笑吗?”   华伦的反感更加深了。吉姆·斯特瑞恩是他哥哥的好朋友,况且嘲笑人家没 有钱总归不太合适。但伯妮斯实在没有嘲笑任何人的意思,她只是太紧张了。                 二   当玛卓莉和伯妮斯回到家时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她们在楼梯顶端互道了晚安。 她们虽然是表姐妹,却并不是密友。事实上玛卓莉在女孩子中没有任何密友—— 她觉得女孩子都是愚蠢的。伯妮斯却正好相反。在父母安排的这一段在表姐家作 客的日子里,她一直都盼望着能够有机会与表姐一起又哭又笑地交换心中的秘密, 因为在她的心目中,这一直是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但 在这件事情上,她觉得玛卓莉是十分冷淡的。她与玛卓莉说起话来有点像与男孩 子交谈一样困难。玛卓莉从来不叽叽喳喳地笑,完全不知道害怕是怎么一回事, 也很少会难为情。事实上玛卓莉几乎不拥有任何一种伯妮斯心目中女孩子应有的 个性。   这天晚上,伯妮斯刷牙的时候,又第一百次地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一离开 家她就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她家是尤克莱尔最富裕的。她的母亲经常在家里 请客;每一次舞会前她妈妈都会为女儿举办一个小小的宴会;而她也早已有了自 己的车子可以开着到处跑——所有这一切,她认为都不算自己在家乡的成功的社 交经历。像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她也是喝安妮·费娄斯·强斯顿准备的温热的 牛奶长大的。在她成长过程中读过的小说中,女人们被爱都是因为她们拥有一种 神秘的女性气质。这种气质经常被提起,但却几乎从来没有被明确地展示过。   伯妮斯隐隐地觉得有些痛苦,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目前并不是一个很受欢迎的 人。她并不知道如果没有玛卓莉暗中相助,她这一整个晚上都得和同一个人跳 舞。但她也明白即使是在尤克莱尔,很多地位不如她显赫、容貌也不比她美丽的 女孩子,得到的青睐也要比她多得多。她猜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些女孩子行为上有 些她也不清楚的不检点之处。她从来没有为此担心过——即使有,她妈妈也会告 诉她没有这个必要:那些女孩子只不过是擅于放荡和作贱自己,但男人们真正尊 重的还是像伯妮斯这样的女孩。   她关了卧室的灯,突然想去与姑姑约瑟芬聊一聊,因为她看见姑姑房间的灯 还亮着。她穿着软底的拖鞋静悄悄地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但姑姑开着一条缝的 门后面传出来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虽然她并没有想要偷 听,但里边的谈话却像针一样地扎过来。   “她简直不可救药!”是玛卓莉的声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么多人都 对你夸她多么美丽多么甜蜜,而且她还会烧菜!可那有什么用呢?她一点都不快 乐。男孩子们对她没有兴趣。”   “受男孩子们欢迎也没什么了不起。”   哈维太太听起来有些不快。   “当你十八岁时这可是你的一切,”玛卓莉加重了语气。“我已经尽力而为 了。我对她客客气气;我也找了男孩子与她跳舞。可是有谁愿意那么无聊呢?每 当我想到那么好的气色浪费在这样的一个笨人身上,如果放在玛莎·凯瑞身上她 可以用来做出多少事情——唉!”   “现在的人怎么一点都不讲礼貌谦让了呢。”   哈维太太听起来对现今的社会是无法了解了。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所 有好家庭中的女孩子都过得很愉快。   “你看,”玛卓莉说道,“没有谁会没完没了地帮助她没用的客人,现在的 女孩子可都是各顾各的。我也给过她一些衣着和其他方面的暗示,她每次听了都 很生气,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她已经敏感到自己不太引人注目,但我猜她一定 会自我安慰说自己是个端庄稳重的好姑娘,而我太快乐太轻率一定不会有好结 果。所有不受欢迎的女孩子都是这么想的。酸葡萄!莎拉·霍普金斯就说吉妮薇 罗伯塔和我都是栀子花姑娘!我敢打赌,如果能够做一个栀子花姑娘,有三四个 男孩子同时爱她,在舞会上每跳几步就有人切入,陪上十年的生命再加上欧洲的 教育她也愿意。”   “在我看来,”哈维太太有点厌倦地打断她的话说,“你应该为伯妮斯做点 什么。我知道她不是很活跃。”   玛卓莉叫了起来。   “活跃!老天爷!除了说天气热或舞会上很挤或她明年要到纽约去上学,我 就没听她跟男生们说过点什么别的。有时候她问他们开什么车,又告诉他们她自 己的车是哪一种。真是太有趣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哈维太太又沿着她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我只知道很 多远不如她温柔不如她有吸引力的女孩子都有自己的朋友。比如说玛莎·凯瑞 吧,长得那么胖,嗓门又大,她的妈妈也再普通不过。罗伯塔·狄隆太瘦了,好 象亚利桑那对她才合适。她跳起舞来简直不要命。”   “但是,妈妈,”玛卓莉不耐烦地反驳道,“玛莎是个很活泼的人,而且又 机智又会打扮;罗伯塔跳舞跳得特别棒,她受欢迎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哈维太太打了一个哈欠。   “我想是因为伯妮斯有印地安血统,”玛卓莉继续说。“也许她有返祖现象。 印第安女人就都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响的。”   “上床去吧,你这个傻孩子,”哈维太太笑着说。“如果我知道你会一直记 着,我当初就不告诉你了。我觉得你的那些想法都好笑得很,”她带着睡意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玛卓莉在考虑是否值得再花一番力气来说服她妈妈。四十岁 以上的人是很难被说服的。我们的信念十八岁时是站在上面向远处看的高山,四 十五岁时则是躲在里边不愿意出来的山洞。   想清楚了这一点,玛卓莉就对妈妈说了晚安。当她走出妈妈的房间时,走廊 上空空如也。                 三   第二天早上,玛卓莉吃早餐的时候,伯妮斯走进屋来。她很正式地对玛卓莉 道了早安,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专注地看着她,又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怎么回事?”玛卓莉有点困惑地问道。   伯妮斯顿了顿才扔出她的手榴弹。   “我听到了昨天晚上你对你妈妈说的话。”   玛卓莉吃了一惊,但她只是脸略微红了一下。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还 是很平静。   “你在哪里?”   “在走廊上。我并不是想要偷听的——至少开头不是。”   玛卓莉不自觉地投给她轻蔑的一瞥,然后垂下眼睛,开始饶有兴味地在手指 上平衡一片玉米片。   “我想我应该回尤克莱尔去——如果我是这么讨人厌的话。”伯妮斯的下嘴 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变得不平稳,但她还是继续说道:“我一直想要做 个好客人,但我先是被忽略,然后又被侮辱。我的客人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对 待。”   玛卓莉没有说话。   “但我已经意识到我妨碍了你,你的朋友们也不喜欢我。”她停了下来,然 后又想起了另一件伤心事。“当然上个星期我非常生气你暗示我的裙子不好看。 你难道没想到我知道怎么打扮自己吗?”   “没有,”玛卓莉小声嘀咕着说。   “什么?”   “我什么也没暗示,”玛卓莉简短地说。“我记得我说,穿一次漂亮裙子然 后穿两次难看的不如连着三次都穿漂亮的裙子。”   “你觉得这么说很合适吗?”   “我本来就没想装好人。”停了一下她又说:“你什么时候走?”   伯妮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她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玛卓莉吃惊地抬起头来。   “你不是说要走吗?”   “是啊。可是——”   “我知道了,你原来不过是在吓唬我!”   她们坐在餐桌两边面对面地看着对方。伯妮斯的眼前飘过一阵一阵的薄雾, 而玛卓莉的脸上是一种毅然绝然的表情——当那些意乱神迷的大学生对她表示爱 意时,她脸上的表情正是这样的。   “你是在恐吓我,”她重复道,好象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一样。   伯妮斯哭了起来,默认了这一切。一种厌恶的神色从玛卓莉的眼睛里流露出 来。“你是我的表姐,”伯妮斯抽泣着说,“我是你的客人。我是计划在这里住 上一个月的。如果我提早回去,我妈妈会注意到,她会想——”   玛卓莉等到伯妮斯大串断断续续的话渐渐溃散成短短的抽噎声,才冷冰冰地 说:   “我可以给你我这个月的零用钱,这最后一周你想在哪里过就在哪里过。有 一家很不错的旅馆——”   伯妮斯的哽咽声突然变高了,就像笛声扬起来一样。她猛地站起身来,离开 了房间。   一小时以后,玛卓莉正坐在图书室中专心致志地写一封只有年轻女孩子才写 得出来的闪烁其辞、令人难以捉摸的信,伯妮斯又出现了。她眼睛红红的,却有 意显出平静的样子。她不看玛卓莉,而是随便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坐下来读起 来。玛卓莉继续沉浸在她的信当中,好象完全没有注意到写信之外的任何事情。 当钟敲响十二点时,伯妮斯将书合上,很快地说道:   “我想我大概要去买火车票了。”   这完全不是她在楼上准备好的那番话的开头。但由于玛卓莉根本没有顾及她 的暗示——没有劝她理智一些,没有告诉她这只是一场误会——这已经是她能够 想出的最好的开场白了。   “等我写完这封信,”玛卓莉头也不抬地说,“我想让它随下一班邮件寄 走。”   又过了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她的笔一直忙碌地在纸上移动着——她转过 头来,脸上是一种轻松的、“现在听你说”的神气。伯妮斯又得说话了。   “你想要我回家去吗?”   “嗯,”玛卓莉想了想说,“如果你在这里过得不愉快,你就不如回家去。 没必要在这里受罪嘛。”   “你不觉得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人——”   “拜托,不要引用‘小妇人’好不好!”玛卓莉叫道,“那早就已经过时 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天哪,当然啦!哪一个今天的女孩会像那些空虚的女人一样生活呢?”   “可是我们的母亲们都把她们作为楷模呀。”   玛卓莉笑了。   “是啊——可也不见得。再说,虽然我们的母亲自己都还过得不错,她们对 女儿们的问题可是一无所知的。”   伯妮斯站了起来。   “请不要议论我的母亲。”   玛卓莉又笑了。   “我并没有提到她。”   伯妮斯感到谈话已经离开了正题,于是又说:   “你觉得你这样对待我是对的吗?”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你实在不是一块好材料。”   伯妮斯的眼皮红了起来。   “我觉得你既残忍又自私,而且你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我的上帝呀!”玛卓莉绝望地叫了起来,“你知道吗,你这样的女孩子正 是造成那么多毫无色彩又令人厌倦的婚姻的原因。所有那些可怕的无能都被当成 了女人的美德。想想看,一个有想象力的男人,看到一个被美丽的衣服装点起来 的女人,就把自己对生活的美好期待全部寄托在她身上,并且与她结了婚;到头 来却发现她除了软弱、呻吟、怯懦的情感之外简直是一无所有,那对他会是多么 沉重的打击!”   伯妮斯听得嘴都张开了。   “那些所谓像女人的女人!”玛卓莉继续说道,“她们的青春全是浪费在批 评像我这样的快乐女孩子上。”   伯妮斯的嘴随着玛卓莉声音的提高张得更大了。   “如果一个丑女孩这样抱怨还情有可原。如果我丑得不可救药,我永远不会 原谅我的父母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是你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缺陷呀——”玛 卓莉的拳头攥紧了,“如果你希望我和你一起哀号,那你就只好去失望了。去还 是留,你自己决定吧。”说完这番话,她拿起信,走了出去。   伯妮斯推说头痛没有去吃午饭。她们本来与几个男生约好下午一起去看电 影,但她的头痛还没有好,玛卓莉只好对那个男孩作了一番解释——还好他并不 是太失望。但当她傍晚时分回到家中时,却发现伯妮斯神色有些奇怪地等在她的 卧房里。   “我已经决定了,”伯妮斯开门见山地说,“你说的或许是对的,——当然 也不一定。但是如果你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朋友们对我——对我不感兴趣,我也许 可以按照你说的去做。”   玛卓莉正站在镜子前把头发甩下来。   “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当然。”   “毫无保留吗?你会完全照我说的去做吗?”   “如果你说得有道理的话。”   “没有的事。这里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你是不是会做——会建议——”   “是的,每一件事情。如果我要你去上拳击课你也得去。写信告诉你妈妈你 还要在这里住两个星期。”   “如果你告诉我——”   “好吧——我现在就给你举几个例子。首先,你的举止一点都不自在。为什 么?因为你对自己的外表没有信心。当一个女孩子把自己完美无缺地打扮好了之 后,她就再也不用把自己的外表放在心上了。这就是魅力所在。你越能忘掉你自 己,你就越有魅力。”   “我看上去还可以吗?”   “不行。比如说吧,你从来不注意你的眉毛。你的眉毛又浓又黑,但如果让 它们那样乱蓬蓬地长着,它们就成了缺点。如果你用你平时无所事事的时间的十 分之一来整理眉毛的话,它们是会很美的。你应该用小刷子刷它们,这样它们才 会长得直。”   伯妮斯半信半疑地抬起眉毛。   “你是说男孩子们会注意到眉毛吗?”   “是的——潜意识里。另一件事就是,等你暑假过完回家以后,应该把牙齿 矫正一下。你的牙齿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但还是——”   “但是,”伯妮斯有点困惑地说,“我以为你对这些女孩子的小事情是很不 以为然的。”   “我痛恨琐碎的头脑,”玛卓莉回答说,“但一个女孩子对这些能够让自己 变得优雅的细节是不应该掉以轻心的。如果她看上去非常的高贵,那么不管她是 谈论俄国、乒乓球,还是国联,都没有人会跟她过不去。”   “还有呢?”   “哦,我才刚刚开始呢。还有你的跳舞。”   “我跳舞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你要朝舞伴身上靠过去,是的——稍稍地靠过去一点。昨天我们 一起跳舞时我注意到了这个。你跳舞的时候站得笔直,一点都不愿意稍微斜一 下。可能有些旁观的老太太曾经告诉过你那样子才显得庄重。但是除非这个女孩 个头非常小,否则的话这对男伴来说可要费劲多了。而他,才是这里的关键。”   “接着说吧。”伯妮斯的头开始有点发晕了。   “你还要学会对那些不活跃的男孩子表示友好。如果不是与最受欢迎的男生 在一起,你就像受了侮辱的样子。有这个必要吗,伯妮斯?我每跳几步就有人插 进来——是谁最经常这样做呢?正是那些不算活跃的男生。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够 忽略他们,因为他们是每一群人中的大部分。那些羞于开口的年轻人是绝佳的练 习谈话的夥伴;而笨手笨脚的男孩子则提供给你练习跳舞的最好机会。如果你能 优雅自如地跟上他们的脚步的话,你在装了铁刺的高烟囱上与婴儿车一起跳舞都 不会有问题。”   伯妮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玛卓莉还没有讲完。   “如果你在一次舞会上能够迷住三个与你跳舞的小伙子,如果他们跟你谈得 津津有味,以至于忘了自己是不得已才与你在一起,你就很有收获。下一次他们 还会回来找你。渐渐地很多不怎么活跃的男生都喜欢和你跳舞,那些更有吸引力 的男生就会意识到和你跳舞并没有无法脱身的危险——这样他们也就会和你跳舞 了。”   “是啊,”伯妮斯赞同道,觉得已经快支持不下去了,“我觉得有些明白 了。”   “还有,最后,”玛卓莉下结论说,“姿态和魅力是会自然而然地来的。有 一天早上醒来,你就会已经拥有了它们。你自己会感觉到,男人们也会注意到。”   伯妮斯站了起来。   “真的很感谢你——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过这些,我觉得很受震动。”   玛卓莉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子。   “你真好,这样帮我。”伯妮斯继续说道。   玛卓莉还是没有说话。伯妮斯在想自己是不是显得过于感激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多愁善感,”她有些腼腆地说。   玛卓莉迅速朝她转过头来。   “我不是在想这个。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你的头发剪了。”   伯妮斯向后瘫倒在床上。                  四   下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在乡村俱乐部有一场晚宴加跳舞的聚会。伯妮斯到达 后,一看到晚宴的座位安排,心里就有点失望。虽然她的右边是雷斯·斯托达 德,年轻单身汉中最出色最值得追求的一个,但更重要的左手边却只是查理·坡 尔森而已。查理身材既不修长,相貌也不英俊,社交才能更是谈不上。根据自己 新近受到的启示,伯妮斯断定他仅有的资本就是从来没有与自己陷在一起过。但 随着最后一套喝汤的盘子和碗被端走,这种不愉快的感觉也消失了,因为她记起 了玛卓莉的特别叮嘱。她把自尊心搁到一旁,转向查理,毅然投入了与他的谈话。   “坡尔森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把头发剪了?”   查理吃惊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因为我在考虑是不是要剪头发。这可是个十拿九稳的引人注目的方法。”   查理很愉快地笑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预演过的。他回答说他对女孩 子剪头发的事情不太在行,那么伯妮斯正好可以告诉他。   “你看,我想要成为一个社交场上的活跃人物,”她泰然自若地宣布说,然 后开始告诉他剪短头发是这一切必不可少的前奏。她又加上一句她很想听听他的 意见,因为她听说他很善于评论女孩子。   查理对女性心理学如同对静思的佛教徒的心理活动一样一无所知。听了伯妮 斯的恭维,他有一点飘飘然。   “所以我决定,”她接着说,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周末一过就到赛维尔 旅馆的理发店去,坐到第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叫他们把我的头发剪了。”她顿了 一下,注意到左右的人都静下来在听她讲。有几秒钟她有一点不知所措,但她马 上又接了下去,按照玛卓莉的指点,对着周围所有的听众讲完了她早已准备好的 那段话:“当然我是要收入场费的。不过如果你们都来给我打气,我也可以发一 些里边的座位的招待券。”   周围爆发出一波赞赏的笑声。笑声还没停,雷斯·斯托达德就斜过身来,贴 着她耳边说,“我现在就订一个包厢。”   她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好象他说了一句绝顶聪明的话。   “你相不相信短发的魅力?”雷斯接着用刚才那样的低低的声音问道。   “我觉得短发是不合乎道德的,”伯妮斯很严肃地说。“但是,当然,如果 你既不能娱乐别人,也不能把别人喂饱,那你唯一可做的就是让人大吃一惊了。” 这是玛卓莉从奥斯卡·王尔德的书上抄来的一句话。这句话一说完,男人们中间 又爆出一阵笑声,而女孩子们则接二连三地匆匆投过来关注的目光。但伯妮斯好 象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特别机智的话。她又转向查理,很秘密地对着他的耳朵 低语起来。   “我想问一问你对有几个人的看法。我猜你很善于观察人。”   查理激动得快要晕倒了——像是对她的小小敬意,他把她的水碰翻了。   两小时以后,华伦无精打采地站在一群没有舞伴的男人中间,一边心不在焉 地看着别人跳舞,一边猜测着玛卓莉到底是与谁一起躲到哪里去了。不知不觉 间,一个毫不相关的念头跳进了他的脑子,而且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伯妮斯, 玛卓莉的表妹,在刚才的五分钟里已经被人切入好几次了。他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地把眼睛闭了闭又打开。几分钟以前,伯妮斯还在与一个外地来做客的小伙子跳 舞——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一个外人知道什么——但现在她已经换了一个舞伴。 而就在这时候,查理·坡尔森,眼睛里闪着坚定而又热情的光芒,也正朝她那个 方向走过去。有意思——查理通常一个晚上不会与超过三个姑娘跳舞。   等到伯妮斯交换完舞伴,华伦更是大吃一惊——那个换下来的不是别人,正 是雷斯·斯托达德,更奇怪的是雷斯并不像因为终于能够脱身而如释重负的样 子。当下一次伯妮斯跳到近处时,华伦仔细地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错, 她的确很美。而且今天晚上她的脸庞显得格外地生动活泼。她的那种表情,不管 多么老练的女人都装不出来——她是真的非常愉快。他喜欢她的发型,不知道是 不是用了润发油的缘故。她的裙子也很好看——深红色正好衬出她深色的眼睛和 红润的肤色。他记得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不错的,当然后来他意识到她很乏 味。太可惜了——乏味的女孩是他不能忍受的——但她确实相当漂亮。   他的思路又回到玛卓莉的身上。每次她像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再露面 时,他都会问她干什么去了——而得到的回答总是“这不关你的事”。谁叫她对 他这么有信心呢。她当然知道他是不会对城里任何一个别的女孩子感兴趣的,她 谅他也不敢爱上吉妮薇或罗伯塔。   华伦叹了一口气,通向玛卓莉芳心的路真像迷宫一样。他又往跳舞的人群望 过去,伯妮斯又在与那个做客的男孩跳舞了。下意识地,他从人群中走出来,往 伯妮斯的方向挪了一步,又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安慰自己说这只不过是给伯妮斯 帮个忙,才又径直朝她走过去——却与雷斯·斯托达德撞在一起。   “对不起,”华伦说。   但雷斯没有停下来道歉。他已经与伯妮斯跳起舞来。   那天晚上一点钟,玛卓莉的手放在走廊的电灯开关上,最后看了双眼炯炯发 光的伯妮斯一眼。   “所以,我们的办法都凑效了是不是?”   “噢,玛卓莉,是的!”伯妮斯叫道。   “我注意到你今天玩得很高兴。”   “是啊!唯一的问题是接近半夜时我已经没什么可谈的了。我只好又重复已 经讲过的话——当然是对不同的人。但愿他们不要一起谈论今晚的经历才好。”   “他们不会的,”玛卓莉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就算会也没关系——他们只 会觉得你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有心计。”   她关了灯。当她们上楼的时候,伯妮斯扶着楼梯的把手,心中充满了感激。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跳舞跳得累了。   “你看,”到了楼梯上面,玛卓莉又说,“一个男人看到别人抢着与你跳 舞,就猜想你身上一定有点什么特别的东西。这样吧,明天我们再想些新花样。 晚安。”   “晚安。”   当伯妮斯把头发放下来时,她又在脑子里把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回想了一 遍。她是完完全全按玛卓莉的指点去做的。即使是查理·坡尔森第八次切入时, 她也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好象很感兴趣,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没有谈论尤克莱 尔的天气,也没提起她的车或学校。她所有的谈话都围绕着你、我、我们。   但是,在她就要入睡时,一种反抗的意识开始在她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涌动起 来——毕竟,是她自己做到了这一切。玛卓莉当然设计了她的谈话内容,但玛卓 莉也是从她读过的书中找到那些词句的。是伯妮斯自己买了那条红裙子,尽管在 玛卓莉从箱子里把那条裙子翻出来之前,她自己从来没有对这条裙子太喜欢过— —而且是她自己的声音说出来那些美好的话语,是她自己的嘴唇送出来那些甜蜜 的微笑,是她自己的双脚跳出来那些优雅的舞步的。玛卓莉是个好姑娘——虽然 有点爱虚荣——美好的晚上——那么多好小伙子——比如说华伦——华伦——华 伦——他的名字是什么——华伦——   她睡着了。                 五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对伯妮斯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由于感到人们是真的欣 赏她的外表,喜欢听她说话,她的自信心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当然刚开始时她 也犯了不少错误。比如说,她不知道德雷科特·迪尤是学神学的。她没有意识到 他之所以插进来与她跳舞完全是因为他以为她是个安静保守的姑娘。否则她就不 会用那套台词了:一开口就称他“嗨,休克弹!”然后又讲那个洗澡的故事—— “夏天把头发整理好真不容易——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我总是先把头 发做好,扑上粉,戴上帽子;然后到浴缸里泡一下,再出来穿上衣服。你说这是 不是最聪明的办法?”   虽然德雷科特·迪尤正煞费苦心地钻研非常艰深的通过浸在水中受洗的理 论,因而也许会看出伯妮斯的故事与这之间的关系,但看起来他并没有领悟到这 一点。他觉得谈论女性洗澡总而言之是个很粗俗的话题,于是对她大谈了一通自 己的关于现代社会的堕落的理论。   不过,伯妮斯另有好几项傲人的成绩足以抵消这一次的失败。小奥提斯·俄 芒德取消了去东部的旅行,只为了要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这 让他的一班朋友觉得好笑,却使雷斯·斯托达德非常恼火。有好几个下午雷斯给 伯妮斯打电话时,伯妮斯都没有办法跟他讲话,因为奥提斯正令人肉麻地低着 头,用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着她。奥提斯甚至告诉了伯妮斯自己拿着木棍在化妆 室外等她的故事,以说明他自己以及其他的一些人当初犯了多么可怕的错误。伯 妮斯听了只是笑了笑,虽然她的心略微沉了一下。   在伯妮斯所有的谈话中,最出名也最为人称道的还是关于剪头发的那一段。   “嘿,伯妮斯,你什么时候去剪头发呀?”   “可能后天吧,”她会笑着回答,“你会不会来看呀?我可是指望着你呢。”   “我?那还用问嘛。只是你可要快一点哦。”   而伯妮斯,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就会又笑着说,   “快啦。你就等着大吃一惊吧。”   但是伯妮斯成功的最显著的标志可能还是那辆天天停在哈维家门前的、属于 那个最富批评精神的华伦·麦肯泰尔的灰色跑车。前厅的女仆第一次听说他是要 找伯妮斯而不是玛卓莉时,很是吃了一惊。一个星期以后,她已经在告诉厨子伯 妮斯小姐已经牢牢抓住了玛卓莉小姐最忠实的追随者的心。   事实上的确是这样的。最开始也许是华伦想挑起玛卓莉的嫉妒;也许是在伯 妮斯的谈话中有一种虽然不易辨识但却相当熟悉的玛卓莉的口吻;也许这两方面 的原因都有,再加上一种实实在在的吸引力。但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圈子里不 到一个星期就全知道了玛卓莉最可靠的崇拜者有了惊人之举,转而拜倒在了玛卓 莉客人的石榴裙下。大家不很确定的是玛卓莉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华 伦每天给伯妮斯打两次电话,写给她情意绵绵的短信。人们经常看见他们两人坐 在他的跑车里,很显然地又一次沉浸在关于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否真诚的严肃而 又重要的谈话之中。   玛卓莉在被揶揄的时候只是一笑。她说她为华伦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找到 了欣赏他的人。其他人听她这么说便也笑了。他们猜想玛卓莉对此并不在意,因 此也就不去管它了。   在回家前三天的那个下午,伯妮斯正坐在前厅等华伦一起去一个朋友家打桥 牌。她的兴致很高,以至于当玛卓莉——她也要去同一个地方——出现在她身 边,开始对着镜子随意整理自己的帽子的时候,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预 感。玛卓莉只说了简短的三句话。   “你最好不要再想着华伦了,”她冷冷地说。   “什么?”伯妮斯吃了一惊。   “你不要再在华伦·麦肯泰尔身上出洋相了。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很紧张地看着对方——玛卓莉轻蔑而又冷淡,伯妮斯 在惊讶之外,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害怕。就在这时候,两辆车同时在房前按响了 喇叭。两人都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几乎是同时转过身,快步走了出去。   在整局桥牌中,伯妮斯都在徒然地努力控制心中的不安。她冒犯了玛卓莉, 斯芬克斯中的斯芬克斯。尽管她并没有什么恶意,却偷走了属于玛卓莉的东西。 她突然有了一种很沉重的犯罪感。桥牌一打完,当他们随意地坐成一圈,开始东 拉西扯地闲聊的时候,风暴渐渐就来临了。是小奥提斯·俄芒德不经意地促成 的。   “你什么时候回幼稚园去呀,奥提斯?”有人问道。   “我?伯妮斯剪头发的那一天。”   “那你的教育可算是泡汤了,”玛卓莉很快地说。“她只是骗你们好玩的。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意识到了呢。”   “真的吗?”奥提斯问道,有些不满地看了伯妮斯一眼。   伯妮斯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她拼命想找出一个有力的反驳,但面对这样咄 咄逼人的进攻,她的脑子已经不管用了。   “这个世界上危言耸听的人真是太多了,”玛卓莉接着又说道,像是很愉快 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没有老朽到看不出来的程度呢,奥提斯。”   “嗯,”奥提斯说,“也许吧。但是,像伯妮斯那样子讲出来——”   “是吗?”玛卓莉打了个哈欠,“她最近又有什么妙语?”   没有人答得上来。事实上,伯妮斯由于夺走了她的缪斯的男朋友,近来已经 没有说过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话了。   “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句台词吗?”罗伯塔好奇地问道。   伯妮斯犹豫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拿出一点机智来,但在表姐突然变得 冷冰冰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我不知道,”她支吾着说。   “痛快点!”玛卓莉叫道,“快承认了吧!”   伯妮斯看到华伦的眼睛离开了他一直在抚弄的四弦琴,询问地投到了她的身 上。   “噢,我不知道!”她重复着,双颊发起烧来。   “痛快一点!”玛卓莉又说道。   “快说呀,伯妮斯,”奥提斯催促她说,“告诉她要有点分寸。”   伯妮斯又向四周看了看——她好象总是无法避开华伦的眼睛。   “我喜欢短发,”她急急忙忙地说,好象他问了她一个问题,“我是打算把 头发剪掉的。”   “什么时候?”玛卓莉紧追不舍。   “任何时候。”   “那不如就现在吧,”罗伯塔建议说。   奥提斯一下子跳了起来。   “好主意!”他叫道,“让我们来个夏日剪发派对。赛维尔旅馆的理发店, 你说的。”   大家马上全都站了起来。伯妮斯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什么?”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从人群中蹦出玛卓莉的声音,很清晰也很轻蔑。   “不用瞎操心了——她不会去的!”   “走呀,伯妮斯!”奥提斯叫道,一边往门口走。   四只眼睛——华伦的和玛卓莉的——注视着她,挑战着她,蔑视着她。有那 么一秒钟,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啊,”她迅速说道,“我才不在乎呢。”   仿佛是很长的几分钟之后,当她被罗伯塔车中的一群人尾随着,坐在华伦身 边从下午的街道上驶过时,伯妮斯有一种坐着囚车奔赴断头台的玛丽·安东妮特 的感觉。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她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喊出来这完全是一场 误会。她想用双手护住头发,使它们不受这个突然间充满了敌意的世界的伤害, 但她并没有这么做。甚至妈妈的不悦也不能让她害怕。对她来说这是一场最后的 考验,考验她是否敢做敢当,是否不容置疑地拥有作为最受拥戴的女孩子的一员 的权力。   华伦好象情绪不佳,始终一言不发。当他们到达旅馆时,他沿路边停下来, 朝伯妮斯点点头,示意她先下去。从罗伯塔车上跳下来的笑闹的一群走进了理发 店中。理发店两个很醒目的大玻璃窗面对着街道。   伯妮斯站在路边看着理发店的招牌。赛维尔理发店,这的确是一个断头台, 而刽子手就是第一个闲着的理发师。他穿一身白色制服,吸着烟,冷漠地靠在一 张理发椅上。他一定已经听说过她,已经这样站在这里,等了她一个星期了。就 这样吸着永远吸不完的烟,靠着那张不祥的、经常被提起的椅子。他们会把她的 眼睛蒙上吗?不会的,但他们会将一块白布系在她的脖子上,以免她的血——胡 说——头发——弄到衣服上。   “看你的了,伯妮斯,”华伦很快地说。   下巴抬得高高的,伯妮斯穿过人行道,推开了理发店的旋转纱门。她看都不 看占据了等候区的闹哄哄的那群人,径直走向第一个理发师。   “我想要你把我的头发剪了。”   理发师的嘴张了开来,嘴里叼着的香烟掉到了地上。   “什么?”   “我的头发——剪了它!”   伯妮斯不再多说什么,一屁股就在高椅子上坐下来。旁边椅子上的男人转过 头来向她看了一眼,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惊讶;一个理发师正在给每个月都来这里 的小威利·舒恩曼理发,手一哆嗦,把小威利的头发剪坏了一刀;坐在最里边那 张椅子上的殴莱利先生咕哝了一声,又用古老的盖尔语骂了一句,因为剃刀片割 进了他的脸颊;两个擦皮鞋的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们一齐向她的脚下奔 去——不,伯妮斯此刻并不需要把皮鞋擦亮。   理发店外,一个行人在驻足观看,有一对夫妻也停了下来。五六个小男孩的 鼻子都像有了生命似的,在玻璃上挤得扁扁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随着夏天的微 风飘进纱门。   “你看那个小孩的一头长发!”   “你在哪里拿到那玩意的?那是个刚刚刮完脸的长胡子的女士。”   但伯妮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凭仅剩的一点感觉,她知道这个穿 白制服的人正从她头上把玳瑁梳子一把接一把地拿掉。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大概对这些发夹还不太习惯。她的头发,她的美丽的头发,正在离她而去——她 再也不会感觉到那一大团油亮的深棕色,长长地,妖娆地垂在她的背上。有那么 一秒钟她几乎要崩溃了。但木然之中,玛卓莉弯弯的嘴角上挂着的那个略带嘲讽 的微笑还是闯入了她的视野——“快投降下来吧!与我作对没什么好处,我可不 会给你留什么后路。你看,没有谁可以救你。”   伯妮斯体内最后的一点能量涌了出来,她的手在白布下面握紧了拳头,而她 的眼睛也有点奇怪地眯了起来。这一点,玛卓莉很久以后还在向人提到。   二十分钟之后,理发师将她的椅子转了过来。面对着镜子,她几乎不敢相信 自己的眼睛。她的头发,直楞楞地,毫无生气地,稀稀落落地,挂在她突然变得 苍白的脸颊的两侧。它们像罪恶一样丑陋——她早知道它们会像罪恶一样丑陋。 她的魅力主要来自于一种圣母似的简单,现在这种魅力已经消失殆尽了。她只 是——可怕的平庸——不是缺乏真实感,而是有点荒唐可笑,像是一个格林威治 村的人把眼镜忘在了家里。   当她从椅子上下来时,她试着一笑——但那是一个可悲的失败。她看到有两 个女孩子互相使了个眼色,玛卓莉弯弯的嘴角上挂着的嘲弄变得淡薄了一些—— 而华伦的眼光一下子变得冰冷。   “你们看,”——她的话落在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之中——“我已经把头发 剪掉了。”   “是啊,你已经——剪掉了,”华伦附和着说。   “你们喜不喜欢?”   有两三个声音敷衍着说“当然”,又是一阵让人不舒服的沉默。然后玛卓莉 毒蛇般地迅速转向华伦。   “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洗衣店?”她问道。“我得在晚饭前到那里取一条裙 子。罗伯塔直接开车回去,她可以带其他的人。”   华伦盯着窗外很遥远的地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眼光在落到玛卓莉身上之 前,也在伯妮斯身上停了短短的一瞬。   “不胜荣幸,”他慢吞吞地说。                 六   伯妮斯直到晚餐前遇到姑姑惊讶的目光时,才完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伯妮斯!”   “我把头发剪了,约瑟芬姑姑。”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你喜欢吗?”   “为什么,伯妮斯?”   “我大概把你吓了一跳。”   “我倒没什么。但是迪尤太太明天晚上会怎么想呢?伯妮斯,你应该等到迪 尤的舞会之后呀——即使你想剪头发也应该等一等呀。”   “是有点突然,约瑟芬姑姑。但是,这跟迪尤太太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哈维太太大声说,“上次星期四俱乐部聚会时,迪尤太太读 了她的题为‘年轻一代的缺点’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她花了整整十五分钟批 评短发。剪短发是她最不赞成的一件事。而这个舞会是为你和玛卓莉办的!”   “我真抱歉。”   “唉,伯妮斯,你妈妈会怎么想呢?她还以为这是经过我允许的呢。”   “对不起。”   晚餐对伯妮斯来说简直痛苦不堪。餐前她匆匆忙忙学着用烫发钳,结果烫着 了手指,也烧焦了不少头发。姑姑显得又着急又难过。姑父一遍遍地说“真要 命!”,口气像是很痛心,也不太和善。而玛卓莉则安安静静地坐着,淡淡的微 笑后面是一层若有若无的嘲讽。   晚上也是好不容易才熬过去的。有三个男孩来访;玛卓莉与其中一个不知躲 到哪里去了,伯妮斯无精打采地招待另外两个,也顾不上在意他们感觉怎么样— —十点半,她爬上楼梯来到自己房门前时,才欣慰地松了一口气。这一天总算过 完了!   当她脱下衣服准备睡觉时,门开了,玛卓莉走了进来。   “伯妮斯,”她说,“我非常抱歉。我用荣誉发誓我完全忘记了迪尤的舞 会。”   “没关系,”伯妮斯简短地说。站在镜子前,她拿起一把梳子慢慢梳过她的 短发。   “明天我带你到城里去,”玛卓莉继续说,“理发师可以给你修一下,那样 你看起来会比较像样一点。我以为你不会真剪的。我真的很抱歉。”   “噢,没什么!”   “明天将是你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所以也许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后伯妮斯痛苦得几乎颤抖了一下。她看到身着奶油色睡衣的玛卓莉把头发 甩到背后,开始把它们扭成两条金黄色的辫子。辫子慢慢地变长,玛卓莉也变得 越来越像一幅精致油画中的撒克森公主。伯妮斯看得出了神。在她的眼前,那两 条粗大漂亮的辫子在灵活的手指下就像两条不安分的蛇一样——对她来说,这一 切都不复存在了,她所剩下的只是烫发钳和明天将会遇到的许多狐疑的眼光。她 几乎可以看见曾经喜欢她的雷斯·斯托达德,用哈佛式的口吻,告诉他的晚宴同 伴伯妮斯是电影看得太多了;她也可以想象德雷科特·迪尤与他妈妈交换一个眼 色,随后对她格外彬彬有礼、殷勤周到。甚至明天一早迪尤太太就已经知道了她 剪发的消息,因此早已差人送来了一张措辞冰冷的便条叫她不要在晚会上露面— —而背地里他们都会笑她,因为谁都知道是玛卓莉害她出了这个洋相。她本来可 以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却被一个自私的姑娘一时的嫉妒牺牲掉了。她突然在镜 子前坐下来,咬住了双颊的内侧。   “我挺喜欢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来。“我觉得很适合我。”   玛卓莉笑了。   “看上去还可以。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太担心了!”   “我不会的。”   “晚安,伯妮斯。”   当门关上的时候,伯妮斯突然有了个主意。她一下子跳起来,轻手轻脚地迅 速穿过房间,从床底下拖出小提箱,扔进去一些化妆用品和换洗的衣服。然后她 又走到她的大箱子前,很快地把两大抱内衣和夏天的衣裙丢了进去。她动作很 快,却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四十五分钟后,她的大箱子已经塞满了,上了锁, 束上了皮带,而她自己也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好了一件玛卓莉帮她挑选的很合身的 旅行穿的套装。   她在桌边坐下来,给哈维太太写了一封短信,简单地解释她离开的原因。然 后她把信封好,写上收信人的名字,再放到枕头上。她看了看表。火车一点钟 开。她知道如果步行到两条街远的马波罗旅馆,出租车很容易就可以叫到。   突然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有了一种特别的表情。一个老练的看相 的人或许可以看出来这个表情跟她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时的表情有点像——不过 也许更像那时的表情的进一步发展。对于伯妮斯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表情——一 旦她有了这种表情,就可以知道她要做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然后关掉了所有的灯,又 停了一会儿直到眼睛已经习惯了四周的黑暗。她轻轻地推开玛卓莉的房门,听到 了内心平静的人睡眠中特有的安静而又均匀的呼吸声。   她很谨慎也很镇静地站在床边,行动得非常迅速。她弯下腰去,找到玛卓莉 的一条辫子,顺着摸上去,在离头最近的一点松松地抓住,不让睡觉的人有头发 被揪住的感觉。然后她把剪刀伸下去,一刀就把辫子剪断了。手里拿着那条辫 子,她屏住了呼吸。玛卓莉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又很熟练地剪断了另一 条辫子,稍停了一刻,才悄没声地快步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在楼下,她打开了厚重的前门,然后又小心地把它在身后关上。她跨下前 廊,迈进月光之中,使劲甩动紧握着的双手,感到浑身是劲,心中充满了一种奇 异的快乐。步履轻快地走了一分钟,她才意识到左手还攥着那两条金黄色的辫 子。她有点意外地笑了笑——又赶紧将嘴闭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声响。她正在经过 华伦家的房子。一时冲动,她放下行李,把辫子像绳子一样向房子的前廊扔了过 去。辫子落地时发出一声轻响。她又笑了,这一回她再也没有克制自己。   “哈!”她放肆地笑道,“剪掉这个自私的家伙的头发!”   然后她提起小箱子,在月光照耀的街道上小跑起来。 (寄自美国) ◆             怀特散文两篇             E·B·怀特/肖毛译 [作者简介]E·B·怀特(1899-1985),美国当代著名散文家、评论家。他 1918年从美军退役,入康奈尔大学就读,1921年毕业。这期间他曾担任过《西雅 图时报》等多家出版机构的记者。1924年,他回到纽约,当了一位广告撰稿人。 1926或1927年,他来到《纽约客》杂志社作编辑工作。在《纽约客》工作的这11 年来,他为这本杂志写下了大量的散文和诗歌,还有些别的体裁的文章。1929年 他和凯瑟琳(Katherine)结婚。不久,怀特开始为《新纽约周刊》工作。但是, 直到他和他的同事兼朋友James Thurber合写的《性是必需的吗?》一书在同年 出版后,怀特才真正引起了文坛的注意。从1938-1943年,他作为《哈珀斯》杂 志的专栏作家,为该杂志的“个人观点”专栏撰写了大量的散文。这些“怀特式” 的散文在1942年被结集出版后,被评论家认为是怀特最优秀的一本散文集。1939 年,他搬到缅因州的北Brooklin的一个农场,作为一名自由作家继续从事写作。 1959年,怀特出版了一本文体学专著《文体的要素》,这本书后来被广泛地用作 美国中学与大学的教材。除了大量的散文、杂文等,怀特还写了三部童话,其中 包括最受欢迎的《夏洛的网》。1985年10月1日,怀特病逝。由于怀特在散文创 作等方面取得的突出成绩,他在生前曾获得多项殊荣:1971年,他获得美国“国 家文学奖章”;1973年,他被选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50名永久院士之一;1978年, 他获得普利策特别文艺奖;他还获得了美国七家大学及学院的名誉学位。   这里选的两篇散文,《驳诘》(Riposte,原载于《纽约时报》,原名为 “Farmer White's Brown Eggs”)、《鹅》(The Geese),均译自《怀特散文》 (Essays Of E. B. White)的第一部分《农场》(The Farm)。这部分共十篇。 ◇               驳诘   艾伦湾1971年9月   从时报上偶然发现的这篇题为“红壳蛋①的含义”的文章,给了我一种不期 而至的快乐。在发现这个名为J·B·普里斯特利的作者是位英国人后,我感到更 快活了。此刻阅读这篇文章真是再合适不过,因为我刚从谷仓里取回鸡在今天下 的九个红壳蛋。   为什么,一个英国人只有在对美国现象作了解释后才会感到快乐,你知道吗? 普里斯特利先生找到了这个国家何以更爱白壳蛋的答案——这个发现,他说,将 把他带进“形成我们生活习惯的浩大无形的王国”。这是一个伟大的感觉,可惜 那些太紧张的美国人很少会有这种体验,因为他还没腾出解释美国现象的工夫呢。   普里斯特利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认为“美国公民的嗜好……是这般不可思议地 抽象。”他说,在美国,“红壳蛋是被蔑视的,要被廉价甩卖的,有时大概还会 被人抛弃。”唔,啊呀。在我所居住的也算是美国一部分的新英格兰,红壳蛋就 像国王,并不会受到蔑视。波士顿的市场里卖的都是红壳蛋。我曾在我的早报上 看过一则波士顿的农产品报告,那里说在昨天的批发商那里,一打大个白壳蛋的 售价是42美分,而一打大个红壳蛋的售价却是45美分。蔑视?廉价甩卖?红壳蛋 比白壳蛋还贵三美分呢。   “在美国,许多乡镇居民,”普里斯特利先生写道,“之所以蔑视红壳蛋, 只是因为他们似乎更崇尚自然的东西。白壳蛋要更好一些,它特别适合送给可爱 的儿童赏玩,因为这种蛋的清白之色会给孩子带来一种卫生和纯洁的感觉。”我 的老天。在承认一个英国人也有权对他所关注的事情发表意见的同时,身为许多 的乡镇居民之一的我,觉得这个美国为何盛行白壳蛋的问题似乎有更可信的解 释。我认为整件事都和一个忙碌的娇小女性有关——她就是白来亨鸡②。她很神 经质,她很轻浮,她是两腿动物中最大的造蛋机器,这些都是她该下白壳蛋的原 因。她从未因神经过分错乱而耽误她的工作。一只母来亨鸡,即使在情绪不好的 时候,也能暂时自控,直到下出一个蛋为止。这种个性正是想用最少的饲料换来 最多的鸡蛋的美国家禽商对她青眼有加的原因。结果:在美国多数地区,除新英 格兰外,都充斥着大量的白壳蛋。   当一个纽约或佛罗里达的家庭主妇从市场回到家里,打开她刚买的那打鸡蛋 的包装时,她会发现十二个纯白的鸡蛋。对她来说,问题不仅在于一个鸡蛋该是 什么样子,还在于什么才叫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是一种白色的物体。假如这同一 位家庭主妇去了新英格兰,在那里的一家商场闲逛时邂逅了一个红壳蛋,那么她 会觉得这个蛋不管怎么看都不对劲儿,都有毛病。它看起来像是一只不知长相如 何的鸟下出来的。可对一个新英格兰人来说,这个蛋反而是正常的。在那里长大 的对带有美艳色彩的红壳蛋(那是罗得红鸡或普利茅斯洛克鸡或新罕布什尔鸡③ 给我们的礼物)颇为熟悉的我们,一旦去纽约参观,打开一个装着白粉笔般的鸡 蛋的纸板箱时,还会猛然被吓倒呢。一定有些什么被弄拧了。那只母鸡失误了。 这些蛋是白的,所以就有毛病。   “英国人更喜欢红壳蛋,”普里斯特利先生写道,“因为对时刻希望能在不 久或以后到乡村去住的英国人来说,它象征着一个永恒的梦。”看到这里我才明 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由于红壳蛋的颜色更能引起人对乡村生活的联想,所以它 是,确实是——一种更“自然的”蛋,就如你所想象的那样,虽然这世上根本没 有那种所谓“不自然的”蛋。(我的鹅下的是白壳蛋,上帝知道它们都是足够自 然的东西。)不过,我觉得红壳蛋只是看起来更有美感而已。我生命中的多数时 间都在不停地养鸡,让它孵小鸡,产出供我食用的鸡蛋。我的小鸡都是从康涅狄 格州的家禽商那里买的;经验告诉我,红壳蛋中最美的那种是银色杂种鸡下的 蛋,这种鸡是罗得红鸡与白普利茅斯岩鸡交配出来的。它产的蛋颜色是那么鲜, 样子是那么奇美,以至于你用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每年秋天,我都会把鸡舍里 出现的第一个小鸡蛋带回起居室,珍藏到一个镶有黑鸭头的陶烟缸里,当作一个 让所有人眼红的富裕象征,直留到万圣节为止。然后我就把它带到户外,如普里 斯特利先生的那个难忘的警句所说,把它抛弃了。   在离公路有两英里远的地方,住着我一个邻居,他正打算让红壳蛋得到改 良。他的梦想是得到一个绿壳蛋。他甚至还听人说起过可以下绿壳蛋的母鸡呢。   译注:   ①红壳蛋(Brown eggs):照字面翻译,应该是“褐色蛋”。按中国人习 惯叫红壳蛋。   ②来亨鸡(Leghorn):原产于地中海地区的一种个小但健壮的家禽,以下 蛋多而闻名。   ③普利茅斯洛克鸡(Plymouth Rock):因其肉和蛋饲养的一种美国培植的 中型家禽。 (2001年6月26日下午4:01译) ◇               鹅   1971年7月9日,艾伦湾   为了能说清谷仓的院子里在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的清早发生了什么事,我 只好让思绪先回到一年前的此时了,幸好对现在的我来说一年的时间还不算太 远。此外,我还打算快点谈到正题,不再浪费时间。   我曾有过一对老灰鹅——一只母鹅和一只公鹅——他们在这里住了很多年, 早已成为我的朋友了。用“伴侣”这个词或许会更适合一些;鹅是些感情不专一 的朋友,他们对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恶口相向。可你一旦习惯了他们的忘恩负义 和血口喷人,就会觉得他们还是不错的朋友。一年前的早春,池塘里的冰刚解冻 时,我的母鹅就开始下蛋了。她在约一周的时间里共下了三个蛋,然后便死掉 了。我是在谷仓院子与草场之间的那条小路的半路上发现她的。她看上去不像是 已经死了——躺在那里的她,双翅微微张着,脖子伸在草地上,朝着下坡的方 向。鹅几乎从不得病,所以我猜这只鹅一定是寿限已到,仅仅是死于衰老而已。 我早就注意到,她在从池塘回到她在谷仓里的窝时,步伐总是很缓慢。我从不知 道她的年纪,可另外也找不到别的解释了。我们把她埋在我们的私人墓地里,心 里为失去了一位认识了这么久的老友(顽固的大嗓门朋友)而悲伤。   她的遗物当然就是那三个蛋了。我觉得它们是非常好的蛋,所以就舍不得扔 掉。我能为我死去的伴侣所做的,大概只能是把这些她留给我照料的蛋孵出来 了。我去我的鸡舍察看,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孵蛋鸡,可那里却没有这样的鸡。接 下来的几天里,我又去邻居们那里寻找孵蛋鸡,却仍是一无所获。在多年以前, 如果你需要一只孵蛋鸡,在任何一个谷仓或者鸡舍里差不多都能找到一只。可如 今它却被看作是不受欢迎的;现代的母鸡只是个下蛋机器,孵蛋已经不是她的天 职了。此外,许多人都不再养母鸡了——他们想要一打鸡蛋的时候,去的不是谷 仓,而是第一国民商场①。   几天过去了。我的公鹅,那个鳏夫,还在过着单身生活——没有谁来和他闲 谈,也没有谁再需要他保护了。他似乎有些神情恍惚。这三个蛋越来越不新鲜 了,我很不安——难以入睡,忧心忡忡。我把这些蛋藏到了地下室拱门里的阴凉 处,每当我因什么事而下到那里时,它们似乎都在那儿默默责怪着我。我的誓言 早已在镇子左右传遍了,一天,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他可以借给我一台专门用 来孵水鸟蛋的孵蛋机。我把这东西带回家,擦干净,插上插头,然后就坐下来读 说明书。看完后,我才明白如果我想用这台孵蛋机孵蛋,就得从外面的世界里暂 时消失三十天——只能像孵蛋鹅那样一直坐着,此外的一切都不能去做。虽然我 始终被想把三个蛋孵出三只鹅的企图所困扰,但我还是不想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放弃了这个用孵蛋机的想法,转而决定去买三只现成的小鹅回来,把它们 当作对已逝的母鹅的纪念和孤独的公鹅的礼物。我把车开到五英里外的欧文·克 娄森家。我知道欧文那里有鹅;他什么都有——甚至有一座锯木场。我发现他正 在给一匹站在他的谷仓门口的老马打掌,于是便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鸡与鹅们 在院子里到处闲逛,缩着翅膀的雄火鸡神气活现地在我周围踱着步。那匹一只前 蹄架在他两膝间的马,似乎很难用三条腿找到平衡,可还是神定气闲的,像是睡 着了一样。我问欧文是不是也想给马钉后掌,他说,“不,这我可很难做到,何 况他也不常用他的后腿。”接着我对他谈了有关小鹅的问题,于是他将我领到谷 仓,把那只正在孵蛋的鹅指给我看。他说他觉得她在两周后大概就能孵出二十多 只小鹅来,如果我想要的话,到时候可以买几只。我说我就要三只。   我开始每过几天就去一次欧文的谷仓了——在这里的任何一处参观都是最开 心的事。最后,我终于得到了回报:一天早晨,我在开进他的私人车道时被一只 由许多小鹅簇拥着的母鹅吸引了。她曾一直被栓着,就像一头母牛一样。欧文只 在她的一条腿上栓了段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系在地面的一根木桩上。她是一只 漂亮的母鹅——没有我原来的那只大,不过脖子却更细长一些。她似乎是一只杂 交种,身上有两种灰色,还带有白色的条纹——大概就是一种杂交鹅。小鹅们有 着兴奋,明澈,天真的眼神,就像所有的小鹅那样。我们挑了三只装进盒子里, 然后我付了款,把它们带回了家。   我的下一个问题是该怎样把这三只小生命介绍给它们的养父,我的那只老公 鹅。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凭我饲养家禽和鸟类的经验,我知道他 们全都是一群充满奇思怪想的动物,所以我根本说不清这三只陌生的小鹅将从一 只满心都是悲伤和猜忌的公鹅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对待。(我曾见过一只公鹅奇袭 一只新生的小鹅,那一次,他叼起小鹅,把它抛到了谷仓的地面上。)我有种不 祥的预感,觉得我那三只可爱的小家伙可能会在一小时内死去,成为一只忧伤得 发狂的老傻瓜的受害者。我决定还是慢慢的来。我在谷仓里给小鹅们修了一个临 时的圈,让它们与公鹅相隔离,却又可以被他看见,他肯定会来看它们的。那个 老家伙一听到那种年轻的声音,就赶忙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他以最专心的态 度静静地研究着眼中所见的东西。我说不清他的眼神是恶毒还是钟情——鹅的眼 睛就是一个小而圆的谜。看了一会儿这种相互介绍的情景,我就离开了,回到我 的屋里。   半小后,我听到了从谷仓院子里传出的骚乱声音:公鹅在拼命地扯着嗓子喊 呢。我忙跑出去。对圈门内的生活失去耐心的小鹅们,已经从我在谷仓里匆匆搭 建的那个鹅圈里逃出来,到了院子里的养父身边。我刚才听到的声音是表示欢迎 的大笑——这只老鸟对形势的转变感到开心。他的悼亡期已经结束,现在则有了 更有趣的,更值得去做的工作,他以十足的满意和热情扮演着父亲的角色,又对 我不怀好意地嘶叫起来,想要保护那三只跑来跑去的孩子,随时准备冲向真正或 假想的敌人。我的担忧终于咽回了肚子里。他发现自己又是一家之主了,这种感 觉令他格外激动,立刻把心思转到了池塘那里,我则以赞许的目光望着他领着小 鹅们沿着长长的,曲折的小路走过茂密的小径,穿过生有越桔的小丘和布满大鹅 卵石的山冈之间的崎岖草地。当看到他为了能让小鹅安全地前进而挡住在干草堆 旁的小母牛时,我心里非常感动。夏天来到了我们身旁,池塘又恢复了活力。我 从地下室拿出那三个蛋,把它们抛到了镇里的垃圾堆。   起先,我并不知道我那三只小鹅的性别。不过,没有什么能比小鹅的两条腿 长得更快了,刚到秋天,我就能明显地看出,他们一只是公的,两只是母的。你 可以从鹅的风度和神态上看出其性别——他的行为习惯,他对生活的一般态度。 一只公鹅喜欢把头昂得高高的,装出一副很吓人的样子。母鹅们则弯着优雅的长 脖子到处走,很少露出挑衅的神态。我那两只年轻的母鹅长得就像她们的妈妈, 也都是杂色的。那只小公鹅却不大一样。他全身的羽毛都是白色的,只除了翅膀 那里,他的翅膀有一种很淡的珍珠灰色。浮在池塘里的时候,他简直就像一只天 鹅,有着长长的,纤细的白脖子和翘起的白尾巴——又像个真正的充满自大念头 的花花公子,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   冬天是等待的季节,对人与鹅来说都是如此。对去年冬天的等待格外的长, 草场总是深陷在雪堆中,小径被吞没得太久,不可企及的池塘也被封得太严。生 活的中心转到了谷仓及其院子里。当交配季节到来时,池塘仍然没有解冻,那只 老公鹅因此而不安起来。鹅在交配时需要一片水域;它不一定要特别的大——只 要是能部分地将其淹没的湿地就行。我那善于观测天时的老公鹅,虽然被欲火所 撩拨,但却不能到池塘那里去,所以就显得格外的绝望。有几次,他想在院子里 的那个十夸脱的水桶里完成他的美事。他把一个年轻的养女追到水桶边,用颈背 抵住她,把她的头推倒了水下,想让自己的企图得逞。这种做法从未成功过,通 常都会半途而废,看起来更像是有趣的翻跟斗表演,而不像是性交。你在看到水 桶边的这种例行表演时,恐怕会认为这只雄鹅事先一定翻阅过一本里面记载着罕 见姿势的现代性交手册。不管怎么说,此外我还注意到了两件事:那只老公鹅只 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中的一只小母鹅上,却不去理会另一只,他还从不让他的 养子靠近任何一个女孩子——他对此的要求很严格,使那只漂亮的小公鹅在整个 春天里都像遭到了贝壳放逐②一样。   终于,池塘开化了,这幸福的一家子可以穿过残雪走向池塘了,生育季节也 正式地宣告开始。从我的房子里就可以看到我的池塘,虽然那里离此相当远。我 不是一个窥淫狂,自然不想把我的时间都花在观察鹅那滑稽的性交或任何别的闲 事上。不过为了进行理性的观察,我还是尽量地跟在这些动物的后面,很显然, 那只年轻的小公鹅仍然无权与其养父一起享用那个池塘,那只老公鹅的注意力仍 然只在其中的那只小母鹅上。为了讲故事的方便,我下面将称她为丽兹。   两只母鹅不久都开始下蛋了。丽兹把窝建在谷仓的地下室里;她的妹妹阿帕 蒂则把她的窝建在谷仓的第一层上。那时是四月末或五月初。天还是出奇的冷— —真是个磨磨蹭蹭的春天。   阿帕蒂下了三个蛋,然后就停止了。我用铅笔将其作了记号,又把它们暂时 放回她的窝。我心里有个怪念头,认为它们可能会孵不出来。丽兹则和她的妹妹 不同,一直都下个不停,变成了一个下蛋傻瓜。她每天早餐都和她的养父在池塘 浪荡,回来后就下呀下呀下个不停,就像一只有商业价值的母鸡。我每次都尽责 地给这些蛋作上记号——1,2,3,等等。当她下了十五个蛋时,我觉得她要 孵的蛋已经够多了。从那时起,每当窝里添了一个新蛋,我就从中拿出一个最旧 的蛋。我也从阿帕蒂的窝里拿出了三个蛋,将它们抛掉,换上我从谷仓地下室里 偷来的蛋——这些都是该被丽兹合法拥有的。渐渐地,她们窝里的蛋都是按照我 的计划留下来的了,这些能孵出小鹅的蛋全是那个狂热的丽兹下出来的。   在五月的最后一周里,阿帕蒂自己只下了三个蛋,她在这时开始坐下来孵蛋 了。拥有下了二十五个蛋的纪录的丽兹,在被偷去了十个蛋以后,还没有一点想 要孵蛋的意思。下蛋才是她的专业。在那只母鹅坐了又坐时,她还是下了又下。 那只对他的工作成绩感到惊奇的老公鹅,对两个窝都表现出了极浓的兴致。那只 小公鹅也同样感兴趣,但却受到了压制。我继续从丽兹的窝里往外拿最旧的蛋, 让她的窝里始终保持十五个蛋,别的都被我扔掉了。到六月末为止,她已经下了 四十一个蛋了,其中的十个被挪到了阿帕蒂那里,这时她才开始孵蛋。   我早已在台历上把阿帕蒂开始孵蛋的日期作了标记。小鹅们应该被孵出的前 夜,我在进行睡觉前的例行巡视时,从她的身下看到了什么。像往常一样,她嘶 叫着,探出了她的脖子。当我把手电筒对准她时,见到了两个从她的羽毛里钻出 来的小脑袋。小鹅们出来了——比我的计划提前了几小时。我的心狂跳起来。在 外面的谷仓院子里的,是那两只守夜的公鹅。他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公鹅们 对这场家庭大事表现出极高的兴趣,也都被这个蛋变成鹅的奇迹深深打动了。我 在他们身后关上门,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起得很早,然后就直奔谷仓,想看看在一夜之间又产生 了什么新变化,五只小鹅在窝附近的斜坡上蹒跚学步的时候,阿帕蒂还在静静地 坐着。就在我观察着的时候,其中的一只小鹅和其他的小鹅走散了,又找不到回 去的路,就开始哭喊着寻求帮助。那是一种让任何心急的父亲都会立刻行动的求 救信号。猛然间,我从公鹅们所在的院子那头听到了几声炸响——还带着凄厉的 拖腔。我跑了出去。因为我知道一场激烈的战斗已经展开——那不再是小冲突 了,已经变成了真正的战争。年轻的公鹅抓住了老公鹅的尾巴,把藏在羽毛里的 白脑袋伸向那个最容易受伤的地方,在院子里转圈跑着,每次都会朝对方来一次 痛击——当他用脑袋冲刺着并用他的双翅残酷地揍着对方的时候。这是一个可怕 的场面,两只纠结在争斗中的大雄鸟,彼此都在下死手——这不单单是讨取女性 欢心的争斗了,也是一场夺取悬而未决的霸权与父权的争斗。这只整个春天都在 池塘里受到压制的年轻公鹅早已怒火满腔了;现在,他终于对老家伙发起了反 击,开始了他的复仇。石头和杂草间的战斗在一个回合又一个回合地继续,他们 厮斗着,快速跑动着,那个老家伙痛得完全现出乞求的神态了。这是一个美丽的 六月末的早晨,洁白的云和轻柔的风正在飘转,果园里的青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我在这样的早晨总能听到夏天的弦外悲音。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三只在头顶 低低回旋着的燕子,正在争夺一片白羽毛,这可是筑巢时节里值得垂涎的战利 品。他们就像三架赶来支援下面的激战的小飞机。在刹那间,我曾产生了爬过篱 笆,把争斗的双方分开的冲动,可我还是忍住了,只是站在那里观望。交战不久 就结束了。陷入绝望的老公鹅瘫倒在小路上面。年轻的公鹅放过了他,胜利地尖 叫着走回他刚赢来的家,在门后等待着: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家——那个妹妹甚 至都不是孩子们的妈妈,孩子们甚至也不是那个父亲亲生的。   当我觉得战斗结束了,就爬进篱笆,关上谷仓院子里的门,让被征服者与胜 利者分开。那只老公鹅已经站了起来。他几乎站在小路的同一个位置,他的妻子 一年多前就是在那个位置神秘地死去的。我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在那条狭窄 的夹在大蓟与雏菊之间的小径上。他的头差不多从青草上方消失了,可他那破碎 的心灵还是让我的眼感到难受。当来到草场边上的栅栏那里时,他犹豫了一下, 然后才痛苦地蹲坐下去,小心地从栅栏底下钻进了外面的草场,坐到阳光下的被 剪短的草皮上。我对他的悲伤和失败都深感同情。在动物王国里遇到这种事情的 他,差不多相当于我这种年纪了,当他弯下身子从那道栅栏下往外爬的时候,我 的骨子里也感到了他在伏身时所承受到的痛苦,现在仍是如此。两小时过去了, 他还在那里坐着,这时的阳光已经很毒了。在没有树林的佛罗里达城的大街上, 我也常常这样久久地坐在长凳上——和那些老头们一起,静静地沐在最耀眼的阳 光中。   早餐快过去的时候,他顺小路走了回来,可刚到门口就停住了脚,他在那里 站了整整一个下午,头和橙色的喙伸来缩去的,就像一个巨大的蛇头。母鹅和她 的小鹅们出现在院子里了。透过大门的木板缝,这个老家伙望见了迷人的一幕: 小鹅们频频地喝着水,在阴凉的水盆里爬进爬出,为他们的初次游泳做着练习, 那只守在近处的俊秀的年轻雄鹅,正在看护着这群漂亮的小鹅们。   晚饭后,我来到谷仓上层的那个窝旁,拾起了那五个剩下的未被孵出的蛋, 随后就想到了蛋里的这五个没有生命的小鹅们——它们是不幸的,再不能破壳而 出,见到晴好的六月早晨的阳光了。我把蛋都放进篮子里,把它们和另外的一些 杂物一起扔进了垃圾堆。我不知道有什么会比这个夏日里的事更让人伤感。   译注:   ①第一国民商场(The First National):我猜这是一家商场,具体不祥, 译名是我编的。   ②贝壳放逐(ostracism):也称陶片流放,是古希腊人用把票数记在贝壳 上或陶片上的投票方法把危险人物及不受欢迎者逐出国外的方法,期限一般为五 或十年。 (2001年6月28-30译) (寄自中国大陆) ◆             微型小说三篇         伯纳德·杰克逊与苏茜·考坦尼拉/肖毛译 [译者前言]2000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英语微型小说丛书》, 是由美国西蒙·舒斯特出版社编选的。《纵火者》(The Arsonist)、《再见, 考克斯先生》(Adios,Mr.Cox)、《时间问题》(A Matter Of Time)三篇, 均译自这套丛书,作者均为伯纳德·杰克逊与苏茜·考坦尼拉(Bernard Jackson and Susie Quintanilla)。 ◇              纵火者   弗赖伊大厦共有十层楼。里面曾有许多气派的办公室,现在却人去楼空了。 那些野蛮的汪达尔人①不但往大厦的窗户里投石头,还用油漆在墙上乱喷乱涂。 这两年来,弗赖伊先生,这座大厦的所有者,一直在设法卖掉它。但却没人愿 买。   不久,弗赖伊先生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希拉。一周后,他们两个面对面地坐 在他的办公室里。   “纵火是一件危险的事,弗赖伊先生,”希拉告诉他。“它要靠一些你从学 校中无法学到的技能来完成。”   “是的,我明白,”弗赖伊先生回答。他过分紧张地吞咽着空气。   “它的费用也很高,”希拉说着,用手指轻轻拍拍她的钱袋。   弗赖伊先生把一个手提包从桌子上直接朝她推过去。“这里是我们说好的 数,”他说,“你什么时候动手?”   “今晚,”希拉一面回答,一面数钱,“你不会觉得太迟吧?”   “今晚很合适,”弗赖伊先生回答。“我急需那笔保险金。”   当晚11点,希拉开始沿着弗赖伊大厦里的一条狭窄走廊摸索着前行。找到 能把自己引到地下室的楼梯后,她继续往下走。在那里,借着手电筒的微光,她 发现了她需要的东西。她在保险盒附近的一大堆垃圾里埋过一个炸药包。当炸药 爆炸时,那些垃圾会首先起火。火灾调查员们将把电线短路当作这次火灾的起 因。   希拉把点火定时器调到十分钟那里,然后离开了大厦。多数纵火者都会立即 从纵火现场逃离。希拉却不。她喜欢待在附近,看她的工作完成得如何。她停留 的时间从不超过几分钟——确信自己能挣到那笔钱后就走。   希拉慢慢地走向街对面,坐进她的车里。她假装正在等人。大街的另一头, 一群观众正从电影院里走出来。没人觉得一个坐在车里的年轻女人有什么不寻 常。   希拉听到了微弱的爆炸声。她希望别人都听不到。几分钟内,浓烟从几扇前 门的底下钻了出来。火势迅速增强,烟雾开始从第二、三层窗户里往外冒。这 时,希拉听到了警笛声。四辆救火车停到大厦前面。火苗蹿得更高,烟雾也越来 越浓。连消防队员也不能接近这座大厦。人群开始聚集过来。几个人坐在她汽车 的引擎盖上观望。   “对不起,女士,你只能离开这里,”一名消防队员从街对面走过来,说。 “更多的救火车正在往这里开。到时候我们将要用这个地方停车。”说完,他转 过身,对身后的消防队员们喊着命令。整座大厦都在冒烟。   希拉已经看得够多了。她发动汽车,慢慢地沿着路边往前开。开到一个角落 时,她从后视镜中最后望了一眼。街上塞满了救火车。更多的救火车还在远处尖 叫。希拉微笑了。每件事都像计划的那样完美。   她缓缓地往家的方向驶去。   “现在我可以想想该怎么花那五万美元了,”她想。“可能会有一个悠长的 假期……我听说,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夏威夷是个不错的地方。是的,夏威夷听 起来就像那种地方……”   当车开到她家附近时,她觉得好象出什么事了。她发现街上站着一些人,正 在对什么东西指指点点。希拉放慢车速,眯着眼往大街的下方看。在这个晴爽的 夜,火光以一种可怕的光焰把附近地区映得一片通明。   希拉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走出来。在她的前方,那座被火舌吞没的房子就 是她的家!当屋顶被烧毁时,她能听到木头的噼啪声。   希拉的邻居卢卡斯先生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根园艺胶管。一股涓细的水 流消失在火苗之中。   “抱歉,希拉,”他说。“我很想浇灭它。可火势却越来越猛。这样一所小 房子根本挡不住这么大的火。”   希拉想着所有正在冒烟的家具和衣服。她也想到了别的。弗赖伊先生付给她 的酬金就在那所房子里。五万美元正在被已经卷上屋顶的火焰吞噬!   “救火车在哪儿?”她疯狂地大叫起来,“没人给消防部门打电话吗?”   “我给他们打了,”卢卡斯先生回答。“但所有的救火车都去对付布雷迪街 的大火了。你没听说?弗赖伊大厦起火了!”   译注:   ①汪达尔人(Vandal):日耳曼人的一支,公元五世纪入侵高卢和西班牙, 455年占领罗马并大肆破坏掠夺。后来,人们用“汪达尔人”这个词指代那些恶 意破坏他人财产或艺术品的人。 (2002年11月16-17日译) ◇            再见,考克斯先生①   来了再去,去罢又来。整天,每年的每天。这个位于德克萨斯与拉雷多②之 间的路口,总是聚满了匆忙的墨西哥人。每天都有数千人往返于这两个国家之 间。他们中的多数是不携带走私品的好人。不过,其中也有一些企图把走私品弄 进美国的人。有时,他们走私珍稀的植物。有时,他们携带来自南非的鹦鹉。有 时,他们带来毒品。   也有人企图往墨西哥偷运走私品。照相机和电视机一类的东西可以在墨西哥 牟取暴利。但走私是犯法的。那就是政府雇佣海关缉私人员的原因。他们必须要 检查每一位穿越边境的人。这是一项很难做的活儿,有时,它几乎不可能做得 好。   约翰·考克斯是美国拉雷多站最好的海关缉私人员。对走私者,他有一种第 六感。他总能知道某人是否身藏走私品。有一次,他怀疑某人是走私者,便凭着 这种感觉搜出了他的走私品。他的第六感一向很灵——直到遇上胡安之前。   胡安·瓦斯克斯是一名活跃在美国边境附近的小贩。每天,考克斯先生都等 待着这个穿着白衬衫,带着草帽,披着红印花围巾的熟悉身影跨越墨西哥。他每 天都要检查胡安的货物,结果都是一无所获。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胡安一直在偷 运着某种东西。但他却从未发现什么。   “最近怎么样,胡安?你今天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和平常一样,考克斯先生。同样是旧货,”胡安说。   胡安从墨西哥买来一些古玩和其他货物,把它们卖给美国边境那边的旅游 者。有时,他的货物是些彩色的篮子。有时,是几顶草帽。其余的时候则多半是 陶制的印第安玩偶。   一天,胡安企图带着一包塞满毒品的青蛙穿越边境。胡安的一个朋友被捕 了,在审讯中,他活灵活现地供出了这个藏在青蛙中的秘密。过境后,胡安再把 它们包进几件可爱的套装里。游客们肯定会喜欢它们。考克斯先生确信,这一次 终于抓到了他的把柄。   “我知道,你把什么东西藏在那里了,”考克斯说。他从胡安的提包里拎出 那些塞着东西的青蛙,轻轻压挤着。“那是什么?可卡因?药丸?我就知道你在 里面藏了东西!”   考克斯先生拿起一把刀子,剖开每一只青蛙。塞在里面的棉絮飘得到处都 是。当他终于干完这一切时,只能见到一堆空空的青蛙与三英尺高的棉絮。青蛙 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   “你把它们藏在哪儿啦?”考克斯先生吼叫起来。“我知道你正在走私某种 东西!我就是知道!”别的缉私员都笑个不停。   “你在说我吗,考克斯先生?走私?不可能!我只不过是个想赚一个诚实的 比索的可怜小贩而已,”胡安说着,微笑起来。   “我总有一天会逮住你,胡安。你总有一天要栽到我手上。然后我将去监狱 里拜访你。”考克斯先生的脸涨得通红。他非常恼火。   海关只好为那些布青蛙付了钱。第二天,胡安又拎来一个装着青蛙的提包。   “你还想搜查它们吗,考克斯先生?“胡安问。胡安的表情很严肃,但眼珠 却转个不停。   “快点走开吧,”考克斯先生叹息道。“快走。”他摇摇头,目送着慢慢离 开的胡安。   青蛙事件过后,他不再搜查胡安了。每晚回家时,考克斯先生都会路过胡安 卖货的那家市场。不把货物卖光,胡安从不离开。“再见,考克斯先生。明早再 来拜访你。”胡安每次都这么与他打招呼。   考克斯先生退休的日子终于到了。三十年后,他已经对检查旅客行李的事情 感到厌倦了。他懒得再三向他们提同样的问题。他也看腻了每早从桥对面走来的 胡安。别人总会发现胡安走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考克斯先生在上最后一个早班时,胡安又走到那个小海关厅,像往常一样。   “你好,考克斯先生。一切都正常吗?”   “是的,胡安。最近还好吧?今天你带来了什么?”   考克斯先生匆匆瞥了一眼胡安准备带到市场上去的那些塑料花。他知道搜查 那些花是没有用的。无论胡安正在走私的是什么东西,他都不会发现。   “听着,胡安,”考克斯先生说。“我知道,把走私品运过边境的事,你已 经做了很多年了,现在也还在做。明早我就正式退休了。我答应你,决不把你的 事情对任何人讲。我想知道你每天从那边带来了什么。说吧,告诉我。你的走私 品究竟是什么东西?”   胡安对考克斯先生微笑着。他把手搭在考克斯先生的肩膀上。   “考克斯先生,”他说,“我希望你能对你的退休感到满意。我也渐渐老 了,每天再没多少走过这座桥的力气。我的工作可能会在一年后结束,那时,我 也要退休了。”胡安往前走着。走了几步后,他停住脚,转过身来。   “你在夜里见过我从这座桥上往回走吗?”胡安问。   “没有,我从没见过,”考克斯先生回答。   微笑渐渐地布满了胡安的脸。   “是的,我从来都不步行回边境。我总是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回家。”离 开时,胡安扬起他的手臂。“再见,考克斯先生。”      译注:   ①再见(Adios):原文为西班牙语。   ②拉雷多(Laredo):德得克萨斯州南部的一座城市,座落在格兰德河上, 圣安东尼奥西南偏南。 (2002年11月16-17日译) ◇               时间问题   “没错,医生。我250岁了。”斯图尔特先生在椅子上动了动。他觉得口很 干,手心也汗津津地。他生怕那位医生会把他赶走。   “斯图尔特先生,你身体很棒。”医生手持斯图尔特先生的化验报告,尽量 装出一副没听到斯图尔特先生的话的样子。   “你的血压正常。另外的几项检查结果也很正常,根本没什么问题,你拥有 一个25岁的人才会有的好身体。”医生又坐下了。他希望,这个新病人不至于 像他所讲的那么疯狂。   “医生,我是在1738年3月24日出生的,”斯图尔特先生镇定而又坚决地 说,“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这是真的。”他提高了语调,“我没必要骗你。”   “安静,年轻人,”医生说。“假如你想为我讲一个故事,那么我很乐意倾 听。”   “谢谢你,医生。”斯图尔特先生把身子向前靠了靠,仰望着墙上的一幅油 画,它就挂在医生办公桌的上方。“我出生在一所跟这画里的谷仓差不多的房子 里。我父亲是名铁匠。他在我26岁时就死了。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时发生了什么事?”医生问。   “我发现我的朋友们都在渐渐变老,而我却没有。起初,这种事儿并没让我 心烦。在我结婚后,真正的麻烦才算开始。随着时间的过去,我妻子一点点地衰 老,我却还是老样子。在一个冬天,她病了,死掉了。葬礼上的人们以为我是她 儿子。”   “抱歉,”医生说,“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   “我想,那是在1789年的冬天。”   “你参加过独立战争吗?你知道独立战争中的任何一位英雄的名字吗?”医 生再次微笑着询问。   “不,医生,我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一个胆小鬼。这就是我现在还活着的原 因之一。”斯图尔特先生垂下头,好象他并不为此感到骄傲一样。   “我妻子死后,我开始频繁地搬家。如果人们与我相处得不太久,我的麻烦 就会更少一些。1805年,我又试着结了一次婚。那年我都67了,可看起来还是 像个小孩。即便如此,我和妻子还是有了5个孩子。当然,我仍然比我妻子和每 个孩子都活得久。”   “康斯坦丝死后,我又搬家了。到内战开始时才没有再搬。那段岁月对每个 人来说都是很难熬的。有一天,我路过弗吉尼亚的一处战场。那时是春天。鸟儿 正在唱歌。树又开始开花了。战场上躺着几千名身穿灰军服和蓝军服的士兵尸 体。我嫉妒他们,医生。我嫉妒这些死去的战士,尽管他们中的某些仅仅是些男 孩而已。”   “内战后你去了哪里?”医生问。   “加利福尼亚。我在那儿一直住到一战爆发。当时我应征入伍了。哦,不是 那种真正的应征——我参军,是因为所有人都参了军。我以为这场战争或许能解 决我的难题。许多人都在战争中死去,你知道。可是我却什么事儿都没有。我甚 至都没去海外。我被派到一个离休斯顿不远的叫洛根营地的地方。战后,军队让 我退役了。那时我已经180岁了。我确信,我再也不会死了。”   “那只是一个故事,斯图尔特先生。”医生从他的眼镜外缘瞟了他的病人一 眼。“人体不能存活那么久。每人都得死。这只是时间问题。”   斯图尔特先生继续讲下去,仿佛根本没听到医生的话。“1938年,我遇到了 菲丽丝。以往的所有经验都告诉我,我该离她远点儿。可我的心却不听这一套。 我们结婚了,一起生活了50多年。她上周死了,医生。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再活了。”   “那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斯图尔特先生?”   “我希望你帮我去死,医生。”   医生盯着斯图尔特先生。他的脸色平静而又忧伤。他谨慎地斟酌着用词。 “就算我相信你的故事,斯图尔特先生,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是一名医生,帮人 去死不是我份内的活儿。不过,我看得出,你正被极深的苦恼所困,我对你也很 同情。”他抓起办公桌上的一叠处方,在上面写起来。“我将给你开一些能帮助 你的药,”他说。“任何药店①里都有这种东西。拿着。”   医生把处方从办公桌上方递到对面。斯图尔特先生接过处方,放入衣袋。   “谢谢你,医生!”他说,“非常感谢!”   医生与斯图尔特先生一起走进候诊室。一名护士坐在办公桌旁,正在整理一 些病历。   “再次谢谢你,医生!”斯图尔特先生说着,同医生握握手。“我非常感 激!”   斯图尔特先生离开后,医生把脸转向他的护士。   “这个人说他有250岁了,”他迷惑地摇摇头,说。   护士从病历上抬起头。   “真的?他想要什么?”   “某种帮他去死的东西,”医生说。“他的故事很可信。我替他感到难过。 所以我就给他开了一张任何一位好心的医生都能想到的处方——在这种情况 下。”他对护士挤了挤眼:“糖球。”②   译注:   ①“药店”一词的原文是“drugstore”,它也有“杂货店”的意思。   ②糖球:原文是“sugar pills”,即“placebo”,一种不含药性的安慰剂, 仅为加强病人的康复希望而开,没有实质的治疗效果。 (2002年11月13日译) (寄自中国大陆) 【网里乾坤】∽∽∽∽∽∽∽∽∽∽∽∽∽∽∽∽∽∽∽∽∽∽∽∽∽∽∽∽∽ ◆              万能酸            丹尼尔·丹尼特/方舟子译 【译者按:这是《达尔文的危险观念》(Darwin's Dangerous Idea)一书的第 三章。作者丹尼尔·C·丹尼特(Daniel C. Dennett)是美国塔夫茨(Tufts) 大学认知研究中心主任、艺术与科学杰出教授。该书是近年来出版达尔文主义哲 学著作中较为重要的一部,中文翻译获得授权,将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             一、早期反应   人的起源现在被证实了。——形而上学必定兴旺。——了解狒狒的人对形而 上学的贡献将会胜过洛克。     ——查尔斯·达尔文,写于一本不打算出版的笔记中   他的议题是“物种起源”,而不是组织的起源;对后者做任何猜测,看来都 是无必要的损害。     ——达尔文的朋友哈里特·马提纽(Harriet Martineau)于1860 年3月13日致范尼·威吉伍德(Fannie Wedgwood)   达尔文从中间,或者,你甚至可以说,从结尾开始其解释:从我们现在看到 的生命形态开始,然后显示,今天生物圈中的格局是怎样地能够被解释为由昨天 生物圈中的格局经过自然选择过程而产生的,依此类推,直到回到极其遥远的过 去。他从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开始:今天所有的生物都是父母的后代,父母又是 祖父母的后代,依此类推,因此今天活着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一个家庭的一个分支, 而家庭本身又是一个更大宗族的一个分支。他继续论证说,如果你回溯得足够远, 你会发现所有家庭的所有分支都是逐渐从共同祖先大支萌发出来的,因此存在着 单一一株生命树,所有的大支、分支和细支被有变更的传代联结在一起。具有一 株树的分支式组织这一事实,对解释涉及的这种过程是很关键的,因为这样一株 树能够由一个自动的、递归的过程创造出来:首先建一个x,然后变更x的后代, 然后变更这些变更,然后变革变更的变更……如果生命是一株树,它就全部能够 从一个不可阻挡的、自动的、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累积设计的重建过程产生。   把工作倒着做,在询问一个过程如何能够产生出来之前,从它的“结尾”或 接近结尾开始,然后解决倒数第二步,是计算机程序员已尝试过而且真实可靠的 方法,特别是在编写用到递归的程序的时候更是如此。通常,这是一种出于实际 需要的虚心:如果你不想咬下来的一口让你嚼不了,就该从最后一口开始咬,假 如你能发现它的话。达尔文发现了它,然后非常小心地逆向而行,绕开了他的研 究所引发的许多重大问题,在私人笔记中沉思它们,但是无限期地延迟发表。 (例如,他在《物种起源》中有意地避免讨论人类进化。)但是他能够看出所有 这一切将导向何处,而尽管他对这些令人烦恼的解释几乎完全保持沉默,许多他 的读者也能够看出来。有一些人喜欢他们自以为见到的东西,而另一些人则憎恨 它。   卡尔·马克思为之兴高采烈:“自然科学中的‘目的论’不久首次遭受了致 命一击,而且它们的理性含义被经验地加以解释。”弗里德里希·尼采——透过 他蔑视一切英文东西的迷雾——甚至看到了达尔文信息之中又一个宇宙论启示: 上帝死了。如果尼采是存在主义之父,那么达尔文也许应该被冠以祖父的头衔。 其他人则并不愉快地想到达尔文的观点最终是对神圣传统的颠覆。牛津主教塞谬 尔·威尔伯佛斯(Samuel Wilberforce)在1860年6月那一场发生在达尔文 主义和传统宗教之间的最著名冲突之一曾与托马斯·赫胥黎辩论,他在一篇匿名 评论中说:   “人类做为地球上天赋的万物之灵;人类流畅的语言能力;人类的推理才能; 人类的自由意志和责任……所有这一切,都与这种认为以上帝的影像创造而来的 人类有兽性起源的下贱观念,同样地且极度地不可调和。”   当人们开始猜疑这些对其观点的扩展时,达尔文明智地选择撤退到其大本营 的安全地带,那个被极好地充实和捍卫的论证,即从生命已出现的中间开始,并 “仅仅”显示了,一旦这个累积设计的过程启动,它就能够进行下去,无需来自 任何心智的任何(进一步?)干预。但是,正如他的许多读者认识到的,不管这 个谦逊的主张是何等地可能令人感到慰籍,它并非真的是一个稳定的休息地点。   你是否曾经听说过万能酸?这个幻想一度让我和我的一些同学觉得好玩—— 我不知道是我们发明了还是继承了它,它与斑蟊和硝石【译注1】一起,属于地 下青年文化的一部分。万能酸是一种腐蚀性强到能吞噬任何东西的液体。问题是: 你用什么装它?它能像溶解纸袋一样溶解玻璃瓶和不锈钢罐。如果你偶然发现或 制造出一点万能酸,将会发生什么事?是否整个地球将会逐渐被摧毁?它会留下 什么样的痕迹?在每一样东西都遭遇万能酸而被转化之后,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 子?当时我没有料到的是,在几年之后我会遇到一个观念——达尔文的观念—— 有着与万能酸确切无疑的相似性:它吞噬了几乎每一个传统观念,过后留下了一 个发生革命性巨变的世界观,以前的标志物大多还可以认出,但是已发生了根本 的转化。 【译注1】斑蟊(Spanish Fly)在西方民间被认为是一种春药。美国民间一度 盛传军队、学校等机构在伙食中加硝石以抑制男性性欲。   达尔文的观念是做为对生物学问题的一个回答而诞生的,但是它威胁要渗透 出去,为宇宙学(朝一个方向前进)和心理学(朝另一个方向前进)的问题提供 答案,不管是否受欢迎。如果重新设计能够是一个无心智的、算法式的进化过程, 那么为什么这整个过程本身就不能够也是进化的产物,依此类推,一直到底?而 如果无心智的进化能够解释生物圈中惊人地聪明的制造物,我们自己“真正”心 智的产物又如何能够免除进化的解释?这样,达尔文的观念也威胁要扩散至直达 顶峰,消除我们对自己的创作源头,对创造力和理解力的神圣亮点的幻觉。   历来包围着达尔文的观念的那些争议和焦虑,大多可以理解为是一系列失败 了的战役,挣扎着要将达尔文的观念遏制在某种可接受的“安全”且仅仅是局部 的革命之内。也许,可以将某部分或全部的现代生物学割让给达尔文,但是守住 防线!不要让达尔文思想进入宇宙学,进入人类文化,进入伦理、政治和宗教! 在这些战役中,遏制部队已赢得了许多战斗:达尔文观念的错误应用已被揭露并 丧失信誉,被前达尔文传统的斗士击退。但是达尔文思想的新浪潮不断涌来。它 们似乎是经过改进的版本,不易被那些击败其前身的驳斥击倒,但它们究竟是对 无疑是合理的达尔文核心观念的合理扩展,还是——这也可能——对它的歪曲, 甚至是比达尔文已拒绝过的更加恶毒,更加危险的滥用?   反对这种扩散的人士对战术有尖锐的不同看法。防护堤究竟应该建在哪里? 我们是否应该在生物学本身范围内,用种种后达尔文的反革命遏制这个观念?在 那些支持这一战术的人士中包括斯蒂芬·杰·古尔德(Steven Jay Gould), 他提出了几种不同的遏制革命方案。或者,我们是否应该把障碍设置得远一点? 要确定我们在这一系列的战役中的方位,我们应该从一张前达尔文时期的简陋地 图开始。就像我们将会看到的,它将不得不一再地根据输掉的各种小型战斗做出 修订。           二、达尔文对宇宙金字塔的攻击   前达尔文时期的世界观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将事物从上到下全盘制图排列。 这常常被描述为一个阶梯;上帝在顶端,人类在下面的一级或二级(取决于天使 是否是这个框架的一部分)。阶梯的底端是虚无,或者也许是混沌,或者也许是 洛克的惰性、静止的物质。这个等级的另一种描述法是一座塔,或者,用思想史 学家亚瑟·洛夫乔伊(Arthur Lovejoy)的令人难忘的说法(1936),一个 由许多链接组成的“事物大链条”(Great Chain of Being)。约翰·洛克的论 证已经使我们注意到这个等级体系的一个特别抽象的版本,我将称之为宇宙金字 塔:          上帝         心  智        设    计       秩      序      混        沌     虚          无 (警告:金字塔中的每一个用语,都必须用前达尔文时期的过时含义来理解!)   任何东西都能在这个宇宙金字塔的某一层次找到自己的位置,甚至空无一物 的虚无也有自己的位置,即其根基。并不是所有的物质都是有秩序的,有的是处 于混沌中;只有某些有秩序的物质也是有设计的;只有某些有设计的事物有心智, 而当然了,只有一个心智是上帝。上帝,这第一心智,是其下面的每一事物的源 泉和解释。(既然每一事物因之都依赖上帝,也许我们应该称之为一个悬挂在上 帝之上的吊灯,而不是一个支撑他的金字塔。)   秩序和设计之间有什么不同呢?做为首次尝试,我们可以说秩序仅仅是规律 性,仅仅是格式;设计是亚里斯多德的泰勒斯(telos),是为了一种目的对秩 序的利用,如我们在设计巧妙的制造物上所看到的那样。太阳系显示了惊人的秩 序,但是(很显然)没有目的——它不是为了什么。相反地,眼睛是为了看。在 达尔文之前,这种区分并非总是很清楚的。的确,它曾是相当模糊的:   “在13世纪,阿奎那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自然物体(例如行星、雨点、 火山)的运行似乎是被导向一个确定的目标或结局,‘以便获得最佳结果’。阿 奎那论证说,赋予结局以意义暗示了一种意图。但是,鉴于自然物体缺乏意识, 它们自己不能提供那种意图。‘因此必定有一种智能存在,引导所有的自然事物 达到其结局;而这种存在我们称之为上帝。’”(戴维斯(Davis)1992)   休谟的克里安提斯(Cleanthes)【译注2】遵循这一传统,把生物界的适 应性奇观和天国的规律性混为一谈——对他来说,它完全像一个美妙的钟表装置。 但是达尔文提出了分歧意见:他说,给我秩序和时间,我将给你设计。让我从规 律性——仅仅是没有目的、没有心智、没有意义的物理规律性——开始,我将向 你显示一个过程,它逐渐产生的产物不仅展示了规律性,而且展示了有目的的设 计。(这就是当卡尔·马克思宣布达尔文给了目的论致命一击时,他认为他所看 到的:达尔文已把目的论还原为无目的论,将设计还原为秩序。) 【译注2】克里安提斯是英国哲学家休谟《有关自然宗教的对话》(1779) 一书中的人物。   在达尔文之前,秩序和设计之间的差异并不明显,因为不管怎样,它们全都 来自上帝。整个宇宙是他的制造物,他的智能、他的心智的一种产物。一旦达尔 文跳进中间,对设计如何能够仅仅从秩序中产生出来的问题提出答案,宇宙金字 塔的其他部分也就处于危险之中。假定我们接受达尔文对植物和动物身体(包括 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必须承认达尔文已将我们牢固地置于动物界)的设计现 像的解释。如果我们将我们的身体交给了达尔文,往上看看,我们能否防止他也 把我们的心智拿走呢?(在第三部分,我们将以许多形式讨论这个问题)。往下 看看,达尔文要求我们给他秩序做为前提,但是有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防止他下踏 一个台阶,让他为秩序的起源给出一个来自混沌的算法式的解释?(在第6章我 们将讨论这个问题)   这一前景使许多人头晕、恶心,这极好地表露在1868年匿名发表的对达 尔文的一次早期抨击中:   “在我们不得不对待的这个学说中,绝对无知乃是制造者;因此我们可以把 这整个系统的基本原理表述为,为了制造一个完善而美丽的机器,我们不必知道 怎么去制造它。通过仔细检查,将会发现这个表述,它以简略的形式表达了这个 学说的要旨,并以三言两语表达了达尔文的全部意思;他用一种奇怪的推理倒置, 似乎认为在创造性技能的所有成果中,绝对无知完全有资格取代绝对智慧的位置。”   一点不错!达尔文的“奇怪的推理倒置”事实上是一种新颖而美妙的思维方 式,完全推翻了由洛克“证明”并让戴维·休谟看不到其他出路的以心智为第一 位的方式。多年之后,约翰·迪威(John Dewey)在其富有深刻见解的《达尔文 对哲学的影响》一书中,很好地描述了这种倒置:“兴趣改变了……从一种一蹴 而就地塑造事物的智能,到事物甚至至今还在塑造着的特定智能。”(迪威19 10)但是这种将心智当做一种结果而不是第一因的观念对有些人来说是过于革 命性了——一个他们自己的心智没法舒服地适应的“可怕的拉伸机”【译注3】。 1860年时是如此,在今天也同样如此,对一些进化论的最好朋友,连同其敌 人,也一向如此。例如,物理学家保罗·戴维斯(Paul Davies)在其近著《上 帝的心智》(The Mind of God)中声称人类心智的思考能力“不可能是无关紧 要的琐事,由没有心智没有目的的力量产生的不重要的副产物”(戴维斯199 2)。这是以最直露的方式表达了一种熟悉的否定,因为它暴露了未做好调查的 偏见。我们可以问问戴维斯,没有心智没有目的的力量的副产物就是无关紧要的 吗?最重要的事物为什么不能够从不重要的事物产生?为什么任何事物的重要性 或优越性就必定是来自高处的,来自某种更重要事物的赐予,来自上帝的礼物? 达尔文的倒置建议我们放弃那种假设,而去寻找能从“没有心智没有目的的力量” 脱颖而出的种种优越性、价值和目的。 【译注3】语出达尔文:“相信孔雀的尾巴是这样形成的,这是一个可怕的拉伸 机;但是,在相信它的同时,我相信同样的原理做些修改也能用于人类。”   阿尔弗雷德·罗素·华莱士从未认识到这一点,虽然他自己提出的自然选择 学说的版本在达尔文还在推迟《物种起源》的发表时,抵达达尔文的桌上,达尔 文设法把他当做这条原理的共同发现者【原注1】。虽然一开始华莱士在人类心 智的进化问题上要比达尔文所愿意做的更为直截了当,但是他没能看出“奇怪的 推理倒置”是这一伟大观念之所以伟大的关键。华莱士重复约翰·洛克的观点, 宣称“那些控制着物质——如果不是实际组成它的话——的力量的不可思议的复 杂性,是而且必定是心智的产物”。在华莱士晚年皈依唯灵论并让人类意识全都 免受进化的无情法则主宰的时候,达尔文看到罅隙变大,并写信给他说:“我希 望你还没有完全杀死了属于你自己也属于我的孩子。” 【原注1】这个迷人的,甚至极其痛苦的故事已被很好地讲了许多次,但是仍然 存在许多争议。为什么达尔文原先要推迟发表?他对待华莱士是慷慨大方的还是 极其不公平的?达尔文和华莱士之间不稳定的关系,不仅与达尔文在如何处理华 莱士无意中抢夺优先权的通信时不安的良心有关;正如我们在此见到的,他们两 人对他们所发现的观念的看法和态度存在着巨大分歧,这也使他们疏离。   但是达尔文的观念是否真的无可避免地将导致这样的革命和颠覆?“很明显, 批评家们不希望去理解,而在某种程度上,达尔文自己也鼓励他们这种一厢情愿 的想法。”(艾黎格德(Ellegard)1956)华莱士想要问的是,自然选择可能有 什么目的,而虽然现在回头来看,这似乎是在挥霍他和达尔文发现的财富,但是 达尔文自己对这个观念也常常表示同情。为什么我们不能够不把目的论一直还原 为无目的的秩序,而是将所有尘世的目的论还原到唯一一个目的:上帝的目的? 难道这不是一个明显的、诱人的堵塞堤坝漏洞的方式?达尔文在他自己脑中很清 楚,自然选择过程所依赖的变异必须是无计划和无设计的,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可 以有一个目的,不是吗?在1860年致早期支持者、美国博物学家阿萨·格雷 (Asa Gray)的一封信中,达尔文写道,“我倾向于把每一样事物都当做来自于 被设计的规律,其细节的好坏则留给我们可以称为机遇的东西去解决。”   自动过程本身常常是极为卓越的创造。站在今天的优越地位,我们能看出自 动传输装置和自动门的发明者不是白痴,而他们的聪明才智在于能够创造出某种 无需思维就能做“聪明”事情的东西。放纵一下怀旧情绪,我们也可以说,对达 尔文时代的某些观察家来说,他似乎保留了一种可能性,上帝通过设计一个自动 设计者而留下其手笔。对这些人中的某些人来说,这种观念不只是绝望的权宜之 计,而是对传统的积极改进。《创世记》的第一章描述了一系列的创造浪潮,每 一个都以叠句“而神认为它是好的”结束。达尔文已发现了一种方式消除这种智 能质量控制的琐细应用;自然选择能够解决这个问题而无需上帝的进一步干预。 (17世纪哲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尔海姆·莱布尼兹已为一种让上帝脱手的类似 观点辩护过)。正如亨利·瓦德·比切尔(Henry Ward Beecher)说的,“批发 式的设计要比零售式的设计更伟大。”阿萨·格雷被达尔文的新观念所吸引,但 是试图将它和他信奉的传统宗教信条尽可能地调和,提出了这种权益婚姻:上帝 计划了“变异的潮流”,并预见了他所制定的自然规律在漫长的岁月中将会如何 消减这一潮流。如约翰·迪威用又一个商业比喻恰当地评论的,“格雷坚持的观 点,可以称之为分期付款式的设计”。   在进化论的解释中,这种弥漫着资本主义气息的比喻并不罕见。那些达尔文 的批评家和注释者常常愉快地列举例子,认为这种语言表明了——或者我们应该 说是暴露了——达尔文研究其观念时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因此(在某种程度上) 推翻了它们的科学客观性。达尔文做为一位凡人,确切无疑地继承了与他的社会 身份相随的大量的观念、表达模式、态度、偏见和观点,但是同样确切的是,在 人们思考进化论问题时如此自然地想到的经济比喻,乃是从达尔文的发现中的一 种最深刻的特征那里获得了威力的。              三、设计累积原理   理解达尔文的贡献的关键,是承认“来自设计的论证”的前提条件。如果人 们在旷野荒地中发现了一块手表,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呢?如佩利(Paley)(以 及在他之前的休谟的克里安提斯)所坚持的,一块手表展示了大量的做好的工作 【译注4】。手表和其他被设计的物体并不是偶然出现的;它们必定是现代工业 称之为“研发”——研究和开发——的产物,而研发在时间和能量方面都是要付 出高代价的。在达尔文之前,能从事这种研发工作的有关过程的唯一模型,是一 位智能制造者。达尔文所看到的是,在原则上,相同的工作能由一种不同的过程 完成,将工作分散到大量的时间中,节俭地储存在每个阶段完成的设计工作,因 此不必重新去做。换句话说,达尔文想到了我们可以称之为“设计累积原理”的 原理。世界上的事物(例如手表、生物体以及谁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可以被视为 含有一定量的设计的产物,而且以某种方式,该设计必定是由一种研发过程产生 的。完全没有设计——在过时的意义上,纯粹的混沌——是零点或起点。 【译注4】英国神学家威廉·佩利在1803年出版的《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一书中表达了这个观点。   有关设计和秩序之间的差异——以及紧密联系——的一个更新的观念有助于 澄清这个局面。这是由物理学家欧文·薛定谔(Erwin Schrodinger)(196 7)首先普及的一个主张,认为生命能用热力学第二定律的术语加以定义。在物 理学上,秩序或组织能用空间区域之间的热量差异加以测定;熵只是无序,即秩 序的反面,并且根据第二定律,任何孤立系统的熵将随着时间推移而增加。换句 话说,事物无可避免地败坏下去。根据第二定律,宇宙正从一个更有序的状态演 变成最终的无序状态,即所谓宇宙的热寂。【原注2】 【原注2】而最初的秩序从哪里来的?我所见到的对这个问题的最好的讨论,是 彭洛斯(Penrose)在1989年出版的《宇宙学和时间箭头》一书第7章。   那么,生物是什么?它们就是那些至少在一段时间内抗拒被碎成粉末的东西, 通过不被孤立——从环境中获取必需品将生命和肢体结合在一起。生理学家理查 德·格里高利(Richard Gregory)简明扼要地总结了这个观念:   “熵——组织的丧失或温差的丧失——给定的时间箭头是统计性的,它易于 在局部小规模地逆转。最引人注目的是:生命是有系统地对熵的逆转,而且智能 创造出了结构和能量的差异抗拒假定中的物质宇宙通过熵的逐渐‘死寂’。” (格里高利1981)   格里高利进而把这个使之成为可能的根本观念归功于达尔文:“应用自然选 择概念,我们现在才能够理解生物体的复杂性和秩序在生物时间中的增加。”因 此,不仅是个别的生物体,而且是创造它们的整个进化过程,能被看做是一个抗 拒宇宙时间之更大趋势的基本物理现像,威廉·开尔文(William Calvin)在其 探讨进化论和宇宙学的关系的经典著作的题目含义中抓住了这个特征,《向山上 流淌的河流:从大爆炸到大脑之旅》(The River That Flows Uphill: A Journey from the Big Bang to the Big Brain)(1986)。   那么,有设计的事物,就或者是生物或生物的一部分,或者是生物的制造物, 无论如何是被组织起来加入战斗抵抗无序。抗拒第二定律的趋势并非不可能,但 是代价很高。想一想铁。铁是一种非常有用的元素,是我们身体健康必需的,而 且做为钢这种美妙的建造材料的主要成份也很有价值。我们的星球曾经含有巨量 的铁矿储备,但是它们正逐渐地消耗。这是否意味着地球正在逐渐丧失铁?很难 这么说。除了近来以空间探测器的组成部分的形式发射到地球的有效重力范围之 外的几吨铁这种可忽略的例外,今天地球上的铁和以前一样多。麻烦的是,越来 越多的铁被以铁锈(氧化铁分子)和其他低级、低浓度物质的形式消散。原则上, 它全都能被恢复,但是这会用到巨额的能量,费尽心机地集中用于提取和浓缩铁 的特别项目上。   如此复杂的过程之组织构成了生命的标志。格里高利用一个令人难忘的例子 戏剧性地描述了这一点。对热力学第二定律所强加的方向性的一个标准教科书表 述是,声称你不可能复原打散的鸡蛋。嘿,并不是绝对不可能,而是那将是个代 价极其昂贵,复杂的任务,一路艰难地抗拒第二定律。现在考虑:制造一个以打 散鸡蛋为输入和以完整鸡蛋为输出的设备,将需要多大的代价?有一个容易的解 决办法:将一只活母鸡放进箱子中!喂它打散的鸡蛋,它将能够为你制造鸡蛋—— 过一会儿。在平常我们并不会把母鸡当成几乎是奇迹的复杂实体而感到惊奇,但 是母鸡能做到的这一件事,由于组织它的设计,仍然超越了人类工程师创造的设 备。   一个事物展示越多的设计,就必须有越多的研发工作产生它。像任何一位优 秀革命家,达尔文尽可能地利用旧体系:宇宙金字塔的直线特征被保留了,并成 为衡量在一个层次上的事物包含了多少设计的尺度。在达尔文的框架中,就像传 统的金字塔,心智的确位于接近顶端,属于最有设计的实体(部分原因是因为它 们是自我重新设计的事物,如我们将在第13章看到的)。但是这意味着它们是 属于创造过程的(至今)最高级的结果,而不是——像旧版本那样——这个创造 过程的起因或源泉。它们的产物——我们最初模型中的人类制造物——因之必须 仍然被当成是更有设计的。乍一看这似乎是违反直觉的。一首济慈的颂歌似乎表 明了比一只夜莺有更伟大的研发起源——至少在不懂生物学的诗人看来是如此—— 但是一根回形针呢?与任何生物相比,不管这些生物是多么原始,回形针肯定是 微不足道的设计产物。在明显的意义上,的确如此,但是好好想一想。让你自己 步佩利的后尘,在一个外行星的明显是荒凉的沙滩上行走。哪一个发现将会使你 更为激动:一只蛤蜊还是一个蛤壳抓斗?在行星能够制造出蛤壳抓斗之前,它必 须制造蛤壳抓斗制造者,而那是比蛤蜊远远更有设计的事物。   只有一种含有达尔文式的逻辑形式的学说能够解释有设计的事物是如何形成 的,因为任何其他解释都将会是一种恶性循环或无限倒退。过去的方法,即洛克 的心智第一性的方法,赞同这样的原理,认为需要大智能才能创造智能。对我们 的祖先,制造物制造者来说,这个观念一定总是看来不证自明的,这可以追溯到 巧人,智人的祖先。没有人见过一根矛能用原材料制造猎人。童谣说,“要有人 才能认识人”,但是一个甚至更有说服力的口号似乎是,“要有更大者才能制造 更小者”。然而,从这个口号获得灵感的任何观点都马上面临着一个尴尬的问题, 如休谟注意到的:如果上帝创造并设计了所有这些奇妙事物,那么谁创造了上帝? 超上帝?而谁创造了超上帝?超超上帝?或者上帝创造了自己?它是否很艰苦? 它是否需要时间?不要问!嘿,那么,我们也许可以反过来问这种对神秘性的温 和拥抱,与干脆否认智能(或设计)必须来源于大智能的原则相比,是否有任何 的改进。达尔文提供了一条实际上是在向佩利的洞察表示敬意的解释途径:真正 的工作用于设计这块手表,而工作不是无偿的。   一个事物展示了多少的设计?还没有人提供一个能满足我们的所有要求的设 计定量化体系。与这个有趣问题有关的理论研究正在几个学科中进行着,在第6 章我们将考虑一种为特殊情形提供了干净利落的解决办法的自然尺度——但是同 时,我们对不同量的设计有一种强有力的直觉。汽车比自行车含有更多的设计, 鲨鱼比变形虫含有更多的设计,甚至一首短诗比一个“不要践踏草地”的告示含 有更多的设计。(我能听到抱怀疑态度的读者在说,“哇!慢点!莫非这是无争 议的?”长远地看并非如此。在适当的时候我将会证明这些说法,但是此时,我 要让大家注意到,并依靠一些熟悉的——公认不可靠的——直觉。)   专利法,包括版权法,是我们有效地抓住这个问题的宝库。一个设计要有多 少新颖程度才能足以正当地成为专利?能从他人的知识产品借鉴多少而无需付报 酬或鸣谢?这些就像是我们必须在上面建造一些相当随意的梯田的滑坡,针对那 些会引起无休无止的争端的问题编撰条例。在这些争端中,取证的责任是被我们 对多少量的设计不会仅仅是巧合的直觉确定了的。我们的直觉是非常强大的,而 且我保证显示,它也是合理的。假定一位作者被指控剽窃,而证据是,比如说, 一个段落与推断是其来源的一个段落几乎完全相同。这可能仅仅是巧合吗?其关 键取决于这个段落的平庸和常规程度,但是大多数整段的文字内容足够“特殊” (以我们很快就要探讨的方式),做独立的创作是高度不可能的。合情合理的陪 审团不会要求一个剽窃案的原告精确地证明被指控的复制发生的因果途径。被告 很明显将会有责任证明他的作品是,令人惊讶地,一件独立作品,而不是已有作 品的复制。   类似的取证责任也落到一件工业间谍案的被告身上:被告新产品的内部构造 与原告产品的内部构造的设计相似得令人起疑——这是不是一个设计的趋同进化 的无辜案件?的确,在这样一个案件中,证明你的无辜的唯一办法是出示清楚的 证据表明你实际上做了必要的研发工作(旧蓝图,草案,早期模型和实体模型, 关于遇到的问题的备忘录,等等)。缺乏这样的证据,但是也缺乏你从事间谍活 动的任何实质性证据,你将会被认定有罪——而且你活该!这种程度上的无比巧 合不会出现。   幸亏了达尔文,在生物学中现在盛行同样的取证责任。我称之为“设计累积 原理”的原理并不在逻辑上要求(这个行星上的)所有设计都是从一个单一主干 (或根、种子)的一个或另一个分支上传代而来的,而是说,既然每一种新设计 的事物都看来必须在某个地方对其来源有大量的设计投资,最便宜的假说将会总 是这样的,其设计大部份地从早期的设计复制而来,后者从更早期的设计复制而 来,依此类推,以致实际的研发创新工作达到最小程度。当然,我们知道这样一 个事实,许多设计独立地重新发明了许多次——例如,眼睛重新发明了数十次—— 但是,每一个类似这样的趋同进化的案例必须在大多数设计都是复制的这一背景 之下加以证明。在逻辑上存在这种可能性,南美洲所有的生命形态都是独立于世 界其他地方的所有生命形态被创造出来的,但是这是一个非常夸张的假说,需要 一点一点地加以证明才行。假定我们在一个偏僻岛屿上发现一种新种的鸟。即使 我们还没有关于这种鸟与世界上其他所有鸟有关联的直接的确凿证据,在达尔文 之后,我们仍然可以极为安全地做这种缺省假定,因为鸟类是非常特殊的设计。 【原注4】 【原注4】顺便注意一下,如果我们发现这种鸟的DNA的序列与其他鸟类几乎 完全相同,逻辑上也将不会推出它与其他鸟类有关联!“只是一种巧合,而不是 剽窃”是逻辑上存在的可能性——但是没有人会认真对待它。   因此,生物体——以及计算机、书和其他制造物——是非常特殊的因果链的 结果,这一事实,在达尔文之后,并不仅仅是一个可靠的归纳,而且是一个用于 建立一种学说的深刻事实。休谟认识到这一点——“将几块钢扔在一起,没有形 状或形态;它们将永远不会排列自身组成一块表”——但是他和其他早期思想家 认为他们必须将这个深刻事实建立在心智之上。达尔文发现了如何将它分散在非 心智的广阔空间,这要归功于他的关于设计创新如何能被保存和繁殖,因此能被 累积的观念。   设计需要工作来创造,因此至少在它能够被保存(因此能被偷或卖)这个意 义上,它是有价值的,这个观念,在经济术语中发现了丰富的表达方式。如果达 尔文没有因出生在已产生了亚当·史密斯和托马斯·马尔萨斯的商业世界而获益, 那么他不会很方便地找到造好的零件放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增加了价值的产品 (你看,这个观念很好地用在自己身上)。这些融入了达尔文的伟大观念的各种 设计来源,使我们对这个观念本身有重要的洞察,但是并不减低其价值或威胁其 客观性,就像甲烷的卑微出身不会减低其被当做燃料使用时的热单位的值。          四、研发工具:空中吊钩还是起重机?   研发工作不像铲煤:它在某种方式上是一种“智能”工作,而在这个事实基 础上产生了其他类型的比喻,使那些面对达尔文的“奇怪的推理倒置”的思想家 同时感到诱惑和烦恼,受到启发和混淆:达尔文坚信没有智能的自然选择过程看 上去有着智能的性质。   达尔文选择将其原理称为“自然选择”,它有着拟人化的含义,事实上,这 难道不是很不幸的?如果像阿萨·格雷建议的,将这个意像代之以“自然的指引 之手”,并讨论赢得生命竞赛的不同方式,难道不是更好吗?许多人不能理解这 一点,而达尔文倾向于责备自己:“我一定是一个糟糕的解释者,”他承认说: “我想‘自然选择’是一个糟糕的术语。”肯定无疑地,这个两面派的术语激励 了超过一个世纪的激烈争论。达尔文的一位新近反对者如此总结:   “地球上的生命当初被当做是存在一位造物主的显而易见的证据,而做为达 尔文观念的一个结果,却被视为仅仅是一个过程的产物,并且,根据杜布赞斯基 (Dobzhansky),是一个‘盲目、机械、自动和非人的’过程,而根据德比尔 (de Beer),则是‘浪费、盲目和愚蠢的’。但是一旦这些评论(原文如此) 被放在自然选择的层次上,这个‘盲目的过程’自身就被比做诗人、作曲家、雕 塑家、莎士比亚——恰恰是自然选择最初已取代的那个创造性观念。我想,很明 显地,这样一种观念是非常非常错误的。”(贝塞尔(Bethell)1976)   或者是非常非常正确的。在像贝塞尔这样的怀疑者看来,将进化过程称之为 “盲目钟表匠”(道金斯(Dawkins)1986),似乎是故意在制造悖论,因 为这是以左手(“盲目”)拿走了右手给予的明智、目的和预见。但是其他人却 认为这种表达方式——而像我们将会发现的,它在当代生物学中不仅普遍存在而 且不可取代——正是表达达尔文学说帮助揭示的无数细节发现的正确方式。完全 不可否认的是在自然界发现的惊人的优越设计。一次又一次地,生物学家被自然 界中似乎是脆弱或笨拙的坏设计所难住,逐渐地才认识到他们低估了一种大自然 母亲之创造的精巧性、绝对的优越程度和洞察深度。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顽皮地以他的同事雷斯利·奥吉尔(Leslie Orgel)的名字为这种趋势 命名,他叫做“奥吉尔第二规则:进化比你聪明。”(另一种表达式:进化比雷 斯利·奥吉尔聪明!)   达尔文向我们显示了,如何从“绝对的无知”(如他的愤怒的批评者所言) 攀登到有创造性的天才,而无需回避任何实质性问题,但是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 我们落脚必须非常小心。在围绕我们的争议中,大部份(如果不是全部的话)是 由对达尔文以下声称的不同挑战组成的,即在足够的时间内,他能够把我们从彼 (混沌或完全无设计的世界)一直送到此(我们生存的美妙世界),而除了他提 出的没有心智的、机械的算法过程,不必乞灵于其他任何东西。既然我们已保留 了传统宇宙金字塔的直线特征做为衡量(直觉的)设计程度的尺度,我们能够借 助另一个从民间传说中拿来的幻想物,使这一挑战戏剧化。   “空中吊钩(skyhook),源自航空学。一种用于挂在空中的想像中的机械 装置;一种悬浮空中的想像中的方式。”(《牛津英语词典》)   《牛津英语词典》注意到这一词语的首次使用出现于1915年:“一位被 命令在空中再停留一个小时的飞行员回答说‘机器与空中吊钩不搭配’。”空中 吊钩的概念可能是古希腊编剧手法中的机关神(deus ex machina)的后裔:当 二流剧作家发现,剧情的发展使他们的主角进入无法逃脱的困境时,他们常常乐 于让一位神降落到舞台上,就像超人,用超自然的方式解救局势。空中吊钩也可 能是民间传说趋同式进化的完全独立的创造。空中吊钩将会是一种美妙的东西, 用于将笨重物体从困难环境中吊走并加速所有的建筑项目,这真是妙极了。可悲 的是,它们是不可能的。【原注5】 【原注5】嘿,也不是非常的不可能。与地球自转同步旋转的地球同步卫星就是 一种真实的、并非神迹的空中吊钩。它们之所以如此有价值——之所以对其投资 是合算的——是因为我们常常十分需要将某种东西(例如天线、照相机或望远镜) 挂在高空中。卫星并不适用于起吊,唉,因为它们必须被放置在如此高的空中。 这个主意已被仔细地探讨过。结果发现,需要用到人类还无法生产出来的最强的 人造纤维做为绳子,顶端的直径至少要超过100米——直径可以呈锥形逐渐减 小,直到吊物端细到几乎看不见——才刚好足以悬挂其自身的重量,更何况还有 负载。即使你能够抽拉得动这样的绳子,你也不想见到它们脱离轨道落到下面的 城市!   不过,还有起重机。起重机能够做我们想像中的空中吊钩所能做的提升工作, 而且它们用一种简单的、直截了当的方式去做。不过,它们是昂贵的。它们必须 被设计和从手头已有的日常零件建造,而且它们必须被放置在已有地面的牢固基 础之上。起重机做为提升机一点也不逊色,而且有着它们乃是真实存在的这一决 定性的优势。像我这样一辈子都在旁观建筑工地的人,将会满意地注意到,有时 候一台小起重机被用于建造一台大起重机。许多其他的旁观者必定会想到,在原 则上,这台大起重机也能够被用于建造或加速建造一台更大的壮观的起重机。在 真实世界的建筑项目上,起重机的逐级放大次数很少(如果曾经被用过的话)超 过一次,但是在原则上,能够被组织起来逐级放大完成非凡任务的起重机数目, 是没有限制的。   现在想一想在设计空间中产生我们在世界上遇到的卓越生物体和(其他)制 造物所必备的所有“提升”。自从生命开端以来,以最早期、最简单的自我复制 体开始,广阔的距离必定已被跨越,向外(多样性)和向上(优越性)扩散。达 尔文给我们描述了一种所能设想的最简陋、最原始、最愚蠢的提升过程——自然 选择之楔。经由细小的——最可能小的——步骤,这个过程在极长的时间内能够 逐渐跨越这些巨大的距离。他如此声称。在任何一点,都不会需要任何奇迹—— 来自高处的——事物。每一步骤都是从由早期攀登努力建造的基础开始,由非人 的、机械的、算法式的攀登完成的。   这的确看来是难以置信的。它真的能够发生吗?或者,这个过程是否时不时 地(或许只在非常早的时期)需要被某种空中吊钩“帮一把”?一个多世纪以来, 怀疑者一直在试图找到一个证明,证明达尔文的观念就是不能生效,至少不是自 始至终有效。他们一直在希望、寻找、祈祷空中吊钩,做为他们见到的达尔文的 算法滚滚向前的暗淡前景的例外。而一次又一次的,他们提出了的确很有趣的挑 战——跳跃、断层和其他奇迹,咋一看似乎需要空中吊钩。但是接着就来了起重 机,它们在许多场合中正是被那些希望找到一个空中吊钩的怀疑者发现的。   现在是做一些更仔细的定义的时候了。让我们这么理解,一个空中吊钩是一 种“心智第一位”的力量、威力或过程,是下述原理的例外,即所有设计,以及 表面的设计,最终都是无心智、无动机的机械过程的结果。相反地,一个起重机 是一个设计过程的亚过程或特殊性质,能够被证明允许局部地加快自然选择的基 本、缓慢的过程,而且能被证明它本身就是这一基本过程的可预测的(或回过头 来能被解释的)产物。某些起重机是明显而无争议的;其他一些起重机则还在被 富有成果地争论着。仅为了让我们对这个概念的广度和应用有个一般的感觉,让 我举三个非常不同的例子。   进化理论家们现在普遍同意性是一种起重机。也就是说,有性繁殖的物种能 以比无性繁殖的生物体能达到的快得多的速度在设计空间中穿行。而且,在一路 上,它们能“辨别”无性繁殖的生物体所“察觉不到的”设计改进。然而,这不 可能是性存在的理由。进化不能看到远方的道路,所有它建造的任何东西必须有 当前的报酬抵销开支。如近来的理论家们所坚持的,有性繁殖的“选择”担负着 巨大的当前开支:在每一次交易中,生物体只送出了百分之五十的基因(且不说 一开始为了保证一次交易而投入的精力和风险)。因此,提高对重新设计过程之 效率、敏锐性和速度——这些使性成为一种卓越的起重机的性质——的长期报酬 对必须决定哪一个生物体在紧接的下一代占优势的近视的、局部竞争而言,毫无 用处。其他一些短期的益处必定维持了必要的正面选择压力,使有性繁殖成为极 少物种能够拒绝的开价。生物学家约翰·梅纳德·史密斯(John Maynard Smith 1978)首次有说服力地指出这个谜团,现在有多种令人信服的——并相互竞 争的——假说可能加以解决。对这一问题的现状的明晰介绍,参见迈特·里德利 (Matt Ridley)1993。(后面对此有更多介绍。)   从性的例子中我们学到的是,一个威力巨大的起重机得以存在,并不是为了 利用那种威力,而是为了别的原因,而创造出来的,虽然它做为起重机的威力有 助于解释为什么在后来它获得了保存。一种显然是被做为起重机而创造出来的起 重机是遗传工程。遗传工程师——从事重组DNA拼接的人——现在毫无问题地 能够在设计空间中大步跳跃,创造出用“普通”方式永远进化不出来的生物体。 这并非奇迹——假如遗传工程师(以及他们在工作中使用的制造物)自己全部是 更早期更缓慢的进化过程的产物。如果神创论者的看法是正确的,即人类自身是 一个神圣的物种,没法通过非人的达尔文道路达成,那么在一个主要空中挂钩帮 助下创造出来的遗传工程将终究不是一个起重机。我不能想像有任何遗传工程师 是这么看待自己的,但是它在逻辑上是个可以盘踞的高位,不管是多么的不牢靠。 看上去较不愚蠢的是这个观念:如果遗传工程师的身体是进化的产物,而他们的 心智能够做的创造性事情具有不可还原的非算法性质,或不是所有算法途径所能 达成的,那么遗传工程的跳跃可能要乞灵于一个空中挂钩。探讨这个前景将是第 15章的主题。   一种具有特别有意思的历史的起重机是伯尔德文效应(Baldwin Effect), 以它的发现者之一詹姆斯·马克·伯尔德文(James Mark Baldwin)(1896) 命名,但是多多少少已被另两位早期达尔文主义者康维·洛伊德·摩尔根(Conwy Lloyd Morgan)(以洛伊德·摩尔根节省准则(Lloyd Morgan's Canon of Parsimony)【译注5】闻名)和H.F.奥斯本(H.F. Osborn)同时发现。伯尔德 文是一位热情的达尔文主义者,但是对达尔文学说将在生物体(重新)设计中给 心智留下不够重要的和不够有创造性的地位这一前景感到压抑。因此设法要证明 动物靠它们在世界上自身的聪明活动,可以加快或指导其物种的进一步进化。他 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动物个体是否能够通过在其一生中解决问题,改变其后代 的竞争条件,而使那些问题在将来更容易解决?伯尔德文意识到,在某种条件下, 这事实上是可能的,我们能够用一个简单的例子以插图说明。 【译注5】洛伊德·摩尔根节省准则是奥卡姆剃刀在心理学上的一种表述,认为 如果能把一种行为解释为低级的心理因素的结果,就不可解释为高级的心理因素 的结果。   考虑这样一个物种群体,它们在出生时大脑线路存在着值得考虑的变异。我 们可以假定,其中只有一种赋予它的拥有者一种“好技巧”——一种能显著地保 护它或提高它的机遇的行为方面的才能。表示一个群体中不同个体成员的这种适 宜度差异的标准方法被称为“适应性地貌”或“适宜度地貌”。在这样一张图表 中,高度代表适宜度(越高越好),而经度和纬度代表个体设计的一些因子—— 在这个例子中,为大脑线路的特征。每一种可能用于连接大脑线路的不同方式都 以组成地貌的一根杆表示——每一根杆是一个不同的基因型。在特征组合中只有 一种会有好处——也就是说,比一般的要好——这个事实,用它突出来就像立在 沙漠中的一根电话线杆这种方式图解。   就像图3.1清楚表示的,只有一种线路是有优势的;其他的线路,不管是如 何地“接近”成为好线路,都有大致相等的适宜度。因此这样一个孤立的高峰确 实就像是海中一粟:实际上是自然选择不能发现的。群体中那些极少数有幸拥有 “好技巧”基因型的个体,一般地很难将该基因型传给后代,因为在大多数情况 下,它们能找到一个同样拥有“好技巧”基因型的配偶的机遇是极小的,而毫厘 之差就是千里之谬。   但是现在让我们只引入一个“细小的”变化:假定虽然生物体个体以不同的 线路(哪一种线路则是由它们的特定基因型或遗传配方决定的)开始——正如它 们在适宜度地貌上的散布所显示的——但是它们有能力调节或修改它们的线路, 这取决于它们在生活中的遭遇。(用进化理论的语言来说,它们的表现型有“可 塑性”。表现型是基因型在与环境的反应中最终产生的身体设计。在不同环境中 长大的同卵孪生子将会有相同的基因型,但是可能有非常不同的表现型。)那么, 假定这些生物体在经过摸索后能够获得一种不同于它们出生时具有的设计。我们 可以假定它们的摸索是随机的,但是它们一旦偶然碰上了一种“好技巧”,就有 内在的能力认识(并保存)它。那么那些在生命开始时拥有一种较接近“好技巧” 基因型——距离它有较少的重新设计的步骤——的基因型的个体,要比那些出生 时有一种距离遥远的设计的个体,有更大的可能性碰上并守住它。   在重新设计自身的比赛中,这种起跑时的占先将在马尔萨斯危急关头使它们 具有优势——如果这种“好技巧”是如此之好,以致那些从未能学会它,或“太 迟”学会它的个体,将处于严重的劣势。在有这种表现型可塑性的群体中,近乎 毫厘之差将胜于千里之谬。对这样的一个群体,沙漠中的电话线杆变成了一个逐 渐隆起的山坡的顶尖,如图3.2所示;那些位于紧靠顶尖所在的,虽然它们在开 始时的设计并不胜过其他个体,却将会倾向于在短期内发现顶尖设计。   长远地看,自然选择——在基因型层次上的重新设计——将倾向于追随并确 认在生物体个体的成功摸索中采取的方向——在个体或表现型层次上的重新设计。   我刚刚对伯尔德文效应所做的描述方式将心智保持在最低量,如果不是将它 完全排除在外的话;全部需要的只是一种非人的、机械的能力能在一种好东西来 临时停止随机行走,一种最低量的能力能“认识”一丁点进步,和通过盲目的试 错而“学习”。事实上,我已用行为主义的术语描述它。伯尔德文发现的是,有 “强化学习”能力的生物不仅在个体上要比完全“定型的”生物做得更好;而且 由于其在邻近环境中发现设计改进的能力更强,它们的物种将进化得更快。【原 注6】这并不是伯尔德文描述他提出的效应的方式。他的性情和行为主义离得最 远。如里查兹(Richards)指出的:   “这个机制符合极端达尔文主义者的假设,然而却允许意识和智能在指引进 化上占一个位置。根据其哲学意向和信念,伯尔德文是一个唯灵论玄学家。他感 到宇宙中意识的心跳;其脉搏贯穿有机生命的所有层次。然而他却懂得进化的机 械性解释的威力。”(R.J.里查兹 1987)【原注7】 【原注6】斯噶特(Schull)(1990)发现了这个前景,使我们得以看到, 由于摸索表现型的能力有异,物种“看到”设计改进的能力也有异。 【原注7】罗伯特·里查兹对伯尔德文效应之历史的介绍是刺激和指导本书思想 的主要来源。我发现特别有价值的是,里查兹不仅和伯尔德文以及许多其他达尔 文主义者一样都有一种对空中挂钩的潜在渴望——或至少对那些坚持起重机的理 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满——而且也有学术诚实和勇气去揭露和检验他自己对他 被迫称之为“极端达尔文主义”的主张所感到的不舒服。里查兹的心灵很清楚和 伯尔德文一样,但是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说大话,或试图用纸糊住他在那些试图竖 立起来抗拒万能酸的堤坝上见到的裂痕。   多年以来,伯尔德文效应在几种不同的名字下,已被以多种方式描述、捍卫 和否定过,并且近来又几次被独立地重新发现(例如,辛敦和瑙兰德(Hinton and Nowland)1987)。虽然生物学教科书经常描述和承认它,过于谨慎的思想 家一般地却回避它,因为他们认为它有拉马克异端邪说(认为获得性遗传是可能 的——详细的讨论见第11章)的味道。这种拒绝是特别有讽刺意味的,因为如 里查兹指出的,伯尔德文提出它是要做为——而且的确是——对拉马克机制的一 种可接受的替代。   “确定无疑地,这个原理看来摆脱了拉马克主义,为进化提供了甚至像洛伊 德·摩尔根这样的坚定的达尔文主义者也希望有的积极因素。而对那些有玄学胃 口的人来说,它解释了,在达尔文式自然的叮当作响的机械外衣之下,能够发现 心智。”(R.J.里查兹 1987)   嘿,不是“心智”——如果我们指的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内在的、原本的、 空中挂钩式的“心智”的话--而只是一种绝对机械的、行为主义的、起重机式 的心智。无论如何,这并非啥也不是。在无论发生于何处的自然选择过程的底下, 伯尔德文发现了一种能够真正——在局部——增加威力的效应。它显示了,在生 物体个体活动中,有限量的“向前看”产生了自然选择能够起作用的适宜度的差 异,如何能够帮助自然选择的基本现像的“盲目”过程。这是一个受欢迎的复杂 性,一条进化论中的妙计,消除了一个合理和有说服力的怀疑源泉,并增强了我 们对达尔文观念的威力的洞察,特别是当它在多重的、串联的应用中被逐级放大 时。而这就是我们将探讨的其他研究和争议的一个典型结果:动机,激发研究的 激情,是希望找到空中挂钩;而结果却是发现了同样的工作如何能够被起重机完 成。            五、谁害怕还原主义?   还原主义是一个肮脏的词,而一种“比你更整体”的自以为是已成为时髦。     ——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1982   在这些冲突中,最常被摆弄,通常是滥用,的一个术语,是“还原主义”。 那些渴望空中挂钩的人叫那些急切地想以起重机了结的人为“还原主义者”,而 他们常常能使还原主义看上去是低俗和没有心肝的,如果不是彻头彻尾的邪恶的 话。但是像大多数滥用的术语,“还原主义”并没有固定的含义。其核心形像是 有人声称一种学科“还原为”另一种学科:例如,化学还原为物理学,生物学还 原为化学,社会科学还原为生物学。问题是,对任何这样的声称,都同时存在温 和的解释和荒谬的解释。根据温和的解释,统一化学和物理学,生物学和化学, 以及,是的,甚至社会科学和生物学,是非常可能的(而且吸引人的)。毕竟, 社会是由人类组成的,而人类做为哺乳动物,必须服从涵盖所有哺乳动物的生物 学原理。哺乳动物又是由分子组成的,而分子必须服从化学定律,后者又必须服 从潜在的物理规律。没有有理智的科学家会对这种温和的看法表示异议;最高法 院的大法官集会和任何雪崩一样受制于万有引力定律,因为他们最终也是物理物 体的集合。根据荒谬的解释,还原主义者要放弃高层次学科的原理、理论、词汇 和定律,而赞同使用低层次学科的术语。在这样的荒谬解释下,一个还原主义者 的梦想可能是写“从分子的观点对济慈和雪莱的一个比较”或“氧原子在供应经 济学中的地位”,或“用熵波动的观点解释林奎斯特(Rehnquist)【译注6】 法庭的决定”。在这个荒谬的意义上,可能没有人是还原主义者,而在温和的意 义上,每一个人都应该是还原主义者,因此对还原主义的“指控”是过于模糊的, 不值得做出回应。如果有人对你说,“但是这种观点是多么的像还原主义!”你 这么回应就不错:“这是多么古怪、老式的抱怨!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译注6】指1986年起担任美国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的威廉·林奎斯特(William H. Rehnquist)。   我很高兴地说,近年来,一些我最崇敬的思想家已站出来捍卫这种或那种仔 细地划定界限的还原主义的版本。认知科学家道格拉斯·霍夫斯塔特(Douglas Hofstadter)在《哥德尔、艾舍尔、巴赫》(Godel Escher Bach)中,创作了 “前奏曲……蚂蚁赋格曲”,一支歌颂还原主义在其恰当位置上的美德的分析式 赞美诗。乔治·C.威廉斯(George C. Williams),当今一位杰出的进化论者, 发表了“捍卫进化生物学中的还原主义”(1985)。动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将 他称之为等级式的或逐级式的还原主义从峭壁式的还原主义区分开来;他只拒绝 峭壁式的还原主义。【原注8】最近,物理学家斯蒂芬·温伯格(Steven Weinberg)在《最后理论之梦》(Dreams of a Final Theory)(1992)中, 写了题为“对还原主义的两声喝采”的一章,在其中他区分了不折中的还原主义 (一种坏东西)和折中的还原主义(他含不含糊地支持)。这里是我自己的版本。 我们必须区分一般来说是好东西的还原主义和不是好东西的贪婪还原主义。在达 尔文学说的语境中,这种差别是很简单的:贪婪还原主义者认为任何事物不用起 重机就能加以解释;好的还原主义者认为任何事物不用空中挂钩就能加以解释。 【原注8】也参见在《自私的基因》的第二版中,他对列万廷(Lewontin)、罗 斯(Rose)和卡民(Kamin)(1984)抨击的还原主义的怪异版本——道金 斯恰当地称之为他们的“私人怪物”——所做的讨论。   对我所说的好的还原主义,没有任何理由要做折中。它只是对不回避实质性 问题之科学的承诺,一开始就没有通过拥抱神秘或神迹而做弊。对还原主义乐队 喝采三次——而且我确信温伯格将会同意。但是在追求达成协议的渴望中,在解 释得过多过快的热忱中,科学家和哲学家们常常低估了复杂程度,在要把任何事 物都安全和干净利落地固定在基础之上的匆忙之中,试图跳过整个层面或层次的 理论。那是贪婪还原主义之罪,但是请注意,只有当狂热导致了对现像的歪曲时, 才是如此,而这是我们应该谴责的。想要还原、统一和将一切事物都用一个巨大 的支配理论加以解释,这种欲望本身并不比驱使伯尔德文做出其发现的相反的冲 动更不道德。渴望简单的理论,或者渴望存在简单的(或者复杂的!)理论永远 不能解释的现像,这都没有错;错的是狂热的歪曲,不论是在哪个方向上。   达尔文的危险观念是还原主义的化身【原注9】,承诺在一个惊人的洞察之 中统一并解释几乎一切事物。认为它是一种算法式的过程的观念使它更加有威力, 因为它因此具有的材料中性的性质允许我们考虑将它应用于几乎任何事物上。它 无视材料的界限。就像我们已开始看到的,它甚至能应用于自身。对达尔文观念 的最普通的恐惧是,它不仅将解释,而且将用解释而消除大家都如此热切地坚持 的心智、目的和意义。人们担心,一旦这种万能酸从我们珍爱的纪念碑经过,它 们将不复存在,被溶解为不能辨认和不可爱的科学解构的泥潭。这不可能是合理 的恐惧;对这些现像做一种合理的还原主义解释将会使它们仍然矗立着,只是不 再神秘,而且统一在一起,并置于更安全的基础之上。对这些珍宝,我们也许会 学到一些惊讶的甚至令人震惊的事实,但是,除非我们对这些事物的重视是一直 就建立在混淆和错误的认识之上的,否则,对它们的增进了解又如何能减小它们 在我们眼中的价值?【原注10】 【原注9】是的,化身。想一想:我们是否要说它是还原主义的精灵? 【原注10】谁都知道如何用另一个反问回答这个反问:“难道你是如此不惜一 切代价地热恋真理,以致你想要知道是否你的爱人对你不忠?”我们又回到了起 点。我本人的回答是,我是如此地热爱世界,以致我确信我要知道关于世界的真 相。   一种更合理和更现实的恐惧是,对达尔文主义推理的贪婪滥用可能导致我们 否认真实层次、真实复杂性、真实现像的存在。通过我们自己被误导的努力,我 们可能的确会抛弃或摧毁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必须努力将这两种恐惧分开,而我 们能够从认识到那些倾向于歪曲对这些问题所做的真实描述的精神压力开始。例 如,在那些对进化论感到不安的人当中,许多人有一种强烈倾向,喜欢夸大科学 家之间的异议(“它只是一个理论,而且有许多值得尊敬的科学家不接受它”), 而我在回敬以“科学已显示了什么”时必须尽力不说过头话。一路上,我们将遇 到许多还真正存在着的科学异议和未解疑难的事例。对我来说,没有理由要掩盖 或低调处理这些窘境,因为不管它们是如何出现的,达尔文的危险观念已做了一 定的瓦解工作,而且永远不能再复原。   我们应该已经可以同意一个结果。即使达尔文关于物种起源的相对朴实的观 念被科学否定——是的,被某种极其更有威力的(而在目前是不可想像的)洞见 最终推翻并取代——它对那些坚持洛克所表达的传统观念的任何深思熟虑的捍卫 者的信念,也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它做到了这一点,是通过开拓想像力的 新的可能性,并因此完全破坏了人们在面对一个像洛克演绎证明无心智的设计之 不可理喻这样的论证时,对它的合理性可能产生的任何幻觉。在达尔文之前,在 轻蔑的意义上,无心智的设计是不可理喻的,没有人知道如何认真地对待这个假 说。如何证明它是另一回事,但是事实上证据的确在增加,而我们肯定能够而且 必须认真对待它。因此不管你对洛克的论证有什么其他想法,它在现在就像用于 书写它的鹅毛笔一样的过时,一件迷人的博物馆藏品,一件在今天的学术界不能 从事任何真正的工作的古董。 (寄自美国) 【网萃】∽∽∽∽∽∽∽∽∽∽∽∽∽∽∽∽∽∽∽∽∽∽∽∽∽∽∽∽∽∽∽ ◆            夏洛的网(节选)             E·B·怀特/肖毛译 [译者前言]怀特写了三部童话,分别是《小老鼠斯图尔特》(1945),《夏洛 的网》(1952),《天鹅的喇叭》(1970)。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夏洛的网》, 至今已经发行500万册以上,拥有20多种文字的译本。在美国1976年《出版周刊》 搞的一次读者调查中,这本童话位居“美国十佳儿童文学名著”中的首位,可见 它受欢迎的程度。曾有一个小读者写信问他,你的童话故事是真的吗?怀特去信 回答:“不,他们是想象出来的故事——但是真的生活也不过是生活的一种罢了 ——想象里的生活也算一种生活。”                四、孤独   第二天是个阴沉的雨天。雨珠儿落到谷仓上面,又一滴滴地从屋檐上滑了下 来。雨珠儿落到谷仓旁边的地上,一路溅跳到长满刺儿菜和灰菜的小路里面。雨 珠儿轻轻拍打着祖克曼太太厨房的窗子,顺着玻璃汩汩地往下淌。雨珠儿也落到 正在草地吃草的绵羊们的背上。当绵羊们在雨中吃腻了,便慢吞吞地沿着小路回 到了羊圈里。   雨打乱了威伯的所有计划。今天威伯本打算出去散个步,在他的院子里掘一 个新坑呢。而且他还有其它的计划。他今天的所有计划大致如下:   六点半吃早饭。早饭包括脱脂奶,面包渣儿,粗麦粉,一小块油煎圈饼,上 面沾着枫蜜的麦糕,土豆皮,缀着葡萄干的小块布丁,零碎的麦片。   早餐将在七点结束。   从七点到八点,威伯打算和住在他的食槽下面的耗子坦普尔曼谈天儿。虽然 和坦普尔曼谈天不是这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八点到九点,威伯想在外面的太阳下打一个盹儿。   九点到十一点,他打算挖一个洞,或者一条小沟也行,没准儿还能从脏土里 翻出什么好吃的呢。   十一点到十二点,他只想默默地站着,瞧瞧落在木板上的苍蝇,瞅瞅在苜蓿 花间的蜜蜂,望望天空里的燕子。   十二点钟——该吃午餐了。午饭有粗麦粉,温水,苹果皮,肉汁,尖尖的胡 萝卜,肉末儿,陈玉米粒儿,去皮的干酪。用餐将在下午一点结束。 从一点到两点,威伯打算睡觉。   两点到三点,他准备在栅栏上蹭痒。   三点到四点,他打算静默而又完美地站在地上,想想生活的乐趣到底是什 么,并且等芬来看他。   四点钟吃晚饭。晚饭有脱脂奶,剩饭,鲁维的午餐盒里剩下的三明治,干梅 皮,一小片这个,一小块那个,还有炸薯片,稀稀的果酱,一点儿苹果干,一块 蛋糕等等这些那些东西。   昨晚睡觉时,威伯还一直想着这些计划。可是今早六点睁开眼,却看到外面 正在下雨,这可真让他无法忍受。 “我把计划订得多么完美呀,可天却下起了雨,”他说。   他忧郁地在屋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走到门口往外看。雨滴撞到了他的脸。 他的院子里又冷又湿。他的食槽里足有一英寸厚的雨水。不知道坦普尔曼躲到哪 儿去了。   “你在吗,坦普尔曼?”威伯喊道。没有谁回答他。陡然间,威伯觉得自己 是那么的孤独,无助。   “今天就像昨天一样没劲,”他叹息。“我很年轻,我在谷仓里没有真正的 朋友,雨会下一早晨,甚至整个下午,这样的坏天气,芬可能也不会出来。唉, 她准不会来!”威伯又难过得哭起来,这两天里,他已经哭了两次了。 六点半,威伯听到了食桶晃动的声音。鲁维正在外面的雨里给自己准备早饭 呢。“来吃吧,小猪!”鲁维说。   威伯动都懒得动。鲁维把饲料倒进食槽,又刮了刮桶壁,才走开了。他注意 到小猪好象有毛病了。   威伯想要的不是食物,而是关爱。他想有一个朋友——某个能和他一起玩儿 的人。他把这心思对在羊圈角落里静静坐着的母鹅讲了出来。   “你愿意来和我一起玩儿吗?”他问。   “抱歉,宝贝儿,抱歉,”母鹅说。“我正在孵我的蛋呢。他们共有八个, 得时刻让他们又干—干—干又暖。因此我只好呆在这儿,不能走—走—走开。我 孵蛋时不能玩儿。我盼着能早点孵出小鹅来。”   “当然,我想你一定不愿孵出一群啄木鸟来,”威伯酸溜溜地说。   威伯又试着去问羊羔。   “你能来和我一起玩儿吗?”他请求。   “当然不能了,”一只羊羔说。“首先,我无法进到你的院子里,因为我还 太小,跳不过这篱笆。其次,我对猪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照我看,猪比啥都不是 还不是。”   “什么叫比啥都不是还不是?”威伯回答。“我不认为有什么东西会比啥都 不是还不是。‘啥都不是’已经不是到了顶了,那绝对是天地的顶端,世界的尽 头了。怎么可能还会有比啥都不是还不是的东西呢?要是你说得对,那‘啥都不 是’就该是点啥,哪怕只是那么一丁点儿。但是如果‘啥都不是’就是‘啥都不 是’,那么你就找不到会比啥都不是还不是的东西。”①   “哎呀,吵死了!”羊羔说。“自己上一边儿玩去!我就是不和猪一起玩 儿。”   威伯悲伤地躺下来,去听雨的声音。不久,他看见耗子正在顺着一块他自称 为楼梯的,斜放在那里的木板往下爬。   “你愿意和我玩儿吗,坦普尔曼?”威伯恳求。   “玩儿?”坦普尔曼说着,捻了捻他的胡子。“玩儿?我都不懂这词儿是什 么意思。”   “哦,”威伯说,“玩就是做游戏,嬉耍,跑跳,找乐子。”   “我从不愿意在这些事儿上浪费时间。”耗子冷冷地回答。“我宁愿把我的 时间用在吃,咬,偷,藏上面。我是一个贪吃的老鼠,不是游戏主义者。我要去 吃你食槽里的早餐了,反正现在你也不想去吃。”老鼠坦普尔曼说完,便沿着墙 缝爬进他开凿的那条贯穿门和食槽的秘密通道里去了。坦普尔曼是只非常狡猾的 耗子,也很有些高明的手段。这条通道不过是他的狡猾与挖洞技巧的一个证明而 已。这条通道能令他不用在谷仓的明处露面,就能在谷仓和自己在猪食槽下的藏 身处来回。他在祖克曼先生的农场里挖了很多条地道,这样就可以不被发现地任 意来去了。通常他都在白天睡觉,夜深才出来活动。   威伯看着他爬进了通道。瞬间来历,他就看见耗子的尖鼻头从木头食槽下面 探出来。坦普尔曼小心地顺着食槽边爬了进去。威伯几乎再也不能忍受了:谁愿 意在一个忧伤的下雨天,看到自己的早餐被别人吃掉呢?他知道外面的雨水正浇 着在那里大嚼的坦普尔曼,可这也不会使他感到有所安慰。无助,失意,饥饿…… 他趴在牛粪堆里啜泣起来。   傍晚,鲁维去见祖克曼先生。“我想你的猪有毛病了。他没吃食。”   “给他喝两勺硫磺,里面和点儿糖水。”祖克曼先生说。   当鲁维抓住威伯,强行把药水灌到他喉咙里时,威伯还不能相信这些发生在 自己身上的事。这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忍受这可 怕的孤独了。   黑暗朦胧了一切。不久,除了影子和绵羊咀嚼的声音,还有头顶的牛牵动链 子发出的哗啦声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所以你一定能想象得出,当一个从未听 见过的纤细的声音从黑夜中传出来时,威伯是多么的惊奇。这声音相当的微弱, 但听来却那么使人愉快。“你想要一个朋友吗,威伯?”那个声音说。“我将成 为你的朋友。我已经观察你好多天了,我喜欢你。”   “可我看不见你呀,”威伯说着,踮起脚来寻找。“你在哪儿,你是谁?”   “我就在这儿,”那个声音说。“你先睡吧。明早你就会看到我了。”                 十、爆炸   为了想出一个主意,这只蜘蛛在网上倒悬了一天又一天。她就那么一连数小 时静静地坐着,苦苦地思索。她已经对威伯许诺过要拯救他的生命,因此她决定 实现自己的承诺。   夏洛天生就十分有耐心。以往的经验告诉她,如果耐心等待得够久,苍蝇会 撞到她的网里来的;所以她知道如果对威伯的问题思考的时间足够久,一个好办 法最终也会想出来的。   将近七月中旬的一个早晨,好主意终于来了。“为什么没早想出来,这主意 多简单呐!”她自语道。“拯救威伯的办法就是对祖克曼玩一个把戏。如果我能 骗一只小虫子上当,”夏洛想,“我一定也能愚弄一个人。人类未必像虫子一样 聪明。”   这时威伯走进了他的院子里。   “你在想什么呢,夏洛?”他问。   “我正在想,”这只蜘蛛说,“人类是很容易上当的。”   “‘容易上当’是什么意思?”   “就是容易被骗,”夏洛说。   “那可太好了,”威伯回答着躺进栅栏的阴影里,很快就入睡了。这只蜘蛛 仍然很清醒地呆在那里,深情地望着她的朋友,正在为他的将来做打算。夏天已 经过去一半了。她知道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那天早上,就在威伯仍在熟睡时,埃弗里·阿拉贝尔溜达到了祖克曼先生的 前院,身后跟着芬。埃弗里手里抓着一只活青蛙。芬的头上戴着一顶金灿灿的雏 菊花冠。两个孩子跑进了厨房。   “马上就可以吃浆果馅饼了,”祖克曼太太说。   “看我的青蛙!”埃弗里说着把青蛙放到了水槽里,然后伸出手去要馅饼。   “把这东西拿走!”祖克曼太太说。   “他完了,”芬说。“那青蛙快死了。”   “他没死,”埃弗里说。“他只是两眼中间那里被我抓伤了。”青蛙跳进祖 克曼太太那满是肥皂沫的洗碗桶里。   “你在这等着吃你的馅饼吧,”芬说。“我能去找找鸡窝里的蛋吗,伊迪丝 舅妈?”   “上外边玩去。你们两个!不许打扰母鸡!”   “水溅得到处都是,”芬大喊。“他面前的馅饼上都是水!”   “过来,青蛙!”埃弗里叫着,去水中捞他的青蛙。青蛙又踢又蹬,把肥皂 水溅到浆果馅饼上面。   “又是一场惨剧!”芬悲叹。   “我们去荡秋千吧!”   孩子们飞跑到谷仓去了。   祖克曼先生有一个村子里最棒的秋千。它是一根一端系在谷仓北门房粱上的 粗壮的长绳子。绳子的末端有一个可以坐上去的宽宽的绳结。这种秋千不必靠别 人推就能荡起来。你先从上面的梯子下爬到放干草的地方,再握住绳子站在那上 面,这时如果往下看你可能会感到害怕和头晕。接着,你叉起腿坐在绳结上,就 像坐在座位里一样。然后你就鼓起你所有的勇气,做一个深呼吸,开始往上荡。 在一秒钟之内你还觉得自己好象就要跌到谷仓下面的地上了,但猛然间那绳子却 拉住了你,让你以每分钟一哩的速度由谷仓门那里往天空航行,呼呼的风声掠过 你的眼睛,耳朵,头发。然后你将笔直地飞升进天空里,看见云彩。绳子会盘旋 起来,你也会和它扭在一起,往天上飞。然后你会下落,下落,从天空回航到谷 仓里来,几乎都扎进干草堆那里了。接着你又飞出去了(这次飞得就不那么远 了),再次飞出去(也不会飞那么高了),再飞出去,再飞回来,去,回;这时 你该从秋千上跳下来让别人玩了。   附近的母亲们都为祖克曼先生的秋千担心。她们怕会有孩子从上面掉下来。 但从没哪个孩子摔下来过。孩子们总是抓得比他们的父母所想象得还要牢。   埃弗里把青蛙装进兜里爬上了干草堆。“我上次在这荡秋千时,差点砰地一 声撞到谷仓上的燕子呢。”他叫道。   “把青蛙拿出来!”芬命令道。   埃弗里叉起腿坐到绳子上荡起来。他飞出门口时,兜里的青蛙和别的东西也 一起飞上了天。接着,他又飞回了谷仓。   “你的舌头都紫了!”芬高叫。   “你的也是!“埃弗里叫着,又和那只青蛙一起飞出去了。   “我的衣服里都是干草!痒死了!”芬喊道。   “挠一挠!”埃弗里飞回来时叫道。   “该我了,”芬说。“你下来!”   “芬的身上痒痒啦!”埃弗里唱了起来。   他跳下来,把秋千扔给了妹妹。她紧闭着眼荡了上去。她荡回来时感到有点 头晕,可秋千又很快把她拉了上去。她睁开眼,在再次飞回到门口之前,看到了 蓝蓝的天空。   他们轮流玩了一小时。   当孩子们荡累了,他们便去草场找覆盆子吃。他们的紫舌头都吃红了。芬在 一个覆盆子里吃到了一个恶心的小虫子,才不敢再吃了。埃弗里找到一个空的糖 果盒,便把青蛙装了进去。青蛙好象今早在秋千上玩累了。孩子们慢慢向谷仓晃 去。他们已经累得几乎没有力气走了。   “让我们造一座树上的房子吧,”埃弗里建议。“我想住在树上,和我的青 蛙在一起。”   “我要去看威伯了,”芬宣布。   他们爬过栅栏,进了院子,懒洋洋地往猪圈挪。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威伯忙 爬了起来。   埃弗里注意到了那张蜘蛛网,走上前去,就看见了夏洛。   “嘿,看那只大蜘蛛!”他说。“它可真大呀。”   “别碰它!”芬命令。“你已经有了一只青蛙了——这还不够吗?”   “那可是只不错的蜘蛛,我要抓到它,”埃弗里说。他掀开糖果盒的盖子, 然后又拾起一根小棍子。“我要把那大蜘蛛打到这盒子里,”他说。   当看到他在做什么时,威伯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如果这个男孩成功地抓住 了她,夏洛就完了。   “你住手,埃弗里!”芬叫起来。   埃弗里一条腿迈上了栅栏旁的猪食槽。就在准备举起棍子捅夏洛时,他突然 失去了平衡。他摇摇晃晃地倒栽在威伯的食槽边上。绑在那里的食槽啪地一声掉 了下来,正好砸在那下面的鹅蛋上。蛋随着一声钝响爆炸了,立刻散发出一种极 其可怕的气味。   芬尖叫。埃弗里跳起来。空气中全是这只臭蛋的可怕味道。正在家里休息的 坦普尔曼急急躲进了谷仓。   “天哪!”埃弗里尖叫。“天哪!什么臭味儿!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芬叫着,捏着鼻子朝房子跑去。埃弗里也捏着鼻子紧随其后。看到他逃走 了,夏洛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刚才真是死里逃生。   那天早上晚些时候,动物们都从草场那边走回来了——绵羊,羊羔,公鹅, 母鹅,七只小鹅。他们对这可怕的气味发出很多抱怨,因此威伯不得不把这个阿 拉贝尔家的男孩如何想要抓夏洛,而打碎的蛋又是怎么及时地把他赶跑的故事讲 了一遍又一遍。“正是那只破鹅蛋救了夏洛一命,”威伯说。   母鹅为这场历险中有自己的功劳而骄傲。“我很高兴那只蛋没孵出来,”她 急急地说。   当然,可怜的坦普尔曼可悲地损失了他收藏的蛋。可他却情不自禁在那里自 夸起来。“这就是收藏的回报,”他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气说。“一只老鼠从不 知道何时会发生想不到的事情。因此我从不扔掉我的任何收藏。”   “是呀,”一只羊羔说,“整件事情只对夏洛有好处,可对我们其余的人 呢?这味儿真让人受不了。谁想住在全是臭蛋味儿的谷仓里?”   “不必担心,你会习惯的,”坦普尔曼说。他坐起来,揪揪长胡子,然后到 垃圾堆参观去了。   中午时分,鲁维拎着给威伯的食桶走了过来,停到猪圈前。他抽抽鼻子作了 个鬼脸。   “怎么了?”他说着,放下食桶,拎起埃弗里扔在那里的棍子把食槽侦察了 一番。“老鼠!”他说。“对了!我早该猜到老鼠会在食槽下打洞的。我多恨老 鼠!”   鲁维把威伯的食槽拽到了院子中间后,往耗子洞踢进了一些脏土,将那只破 蛋和坦普尔曼其他的收藏品一起盖上。然后他才拎起了食桶。在食槽边等候的威 伯,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鲁维把饲料倒下去,残渣溅得威伯满眼满耳都是。威 伯打着呼噜冲过来。他吞了又吸,吸了又吞,急急挥舞着鼻子,迫不及待地吞食 着每一样东西。这顿饭丰盛极了——有脱脂奶,粗麦粉,薄煎饼渣,半张油煎圈 饼,南瓜皮,两片烤面包,三分之一块的脆饼干,一条鱼尾巴,一块橙子皮,面 条汤里捞出的几根面条,一杯残剩的可可,一个干硬的小圆面包,食桶上剥落的 纸片,还有一匙覆盆子果冻。   威伯吃了个痛快。他本打算给坦普尔曼留下半根面条和几滴牛奶,可是又一 想老鼠也有救夏洛的功劳,而夏洛又在准备救自己,便给老鼠留了一整根儿的面 条,而不是半根。   现在那只破蛋已经被埋起来了,空气也清新起来,谷仓又恢复了原来的气 味。下午过去了,夜晚来了。影子变长了。凉爽宜人的夜风从门和窗子透过来。 蹲坐在网里的夏洛,正在心事重重地吃着一只马蝇,想着以后的事情。不久,她 突然振奋起来。   她降落到网的中央,开始把某些地方的丝拉断。她不断地,慢慢地工作着, 而这时别的动物都在打瞌睡呢。所以没有一个人,甚至那只母鹅也没有注意到她 在工作。深深躺在他的软床里的威伯,也正睡得呼呼的。在他们最喜欢呆的角落 里,小鹅们正在哼着夜之歌。   夏洛已经把她的网撕开不少地方了,中间留出了很大的一块空间。然后她开 始在那里重新织起来。当坦普尔曼从垃圾堆那里回来时,已是快半夜了,可夏洛 还在工作着。                十五、蟋蟀   蟋蟀们在草丛中歌唱着。他们唱起了一曲悲伤而又单调的,夏天的挽歌。 “夏天去了,”他们唱。“去了,去了。夏天正在死亡,死亡。”   蟋蟀感到他们有责任警醒每一个人,夏日的好时光不会永远地继续下去。即 使到了一年中最美丽的日子——夏即将被点染成秋的那一天——蟋蟀们也还是在 传唱着这些有关悲伤与变迁的谶言。   所有人都听到了蟋蟀的歌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走着的埃弗里和芬听到这歌 声,知道学校不久就要开学了;小鹅们听到这歌声,知道他们将不再是小鹅了; 夏洛听到这歌声,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剩下来的时间了;在厨房工作的祖克曼太 太听到这歌声,一种忧伤的情绪也立即从心头袭过。“又一个夏天过去了,”她 轻声叹息;给威伯做板条箱的鲁维听到这歌声,知道到了去地里挖土豆的时候 了。   “夏天去了,”蟋蟀一遍遍地哀唱。“离下霜时还剩几天?”蟋蟀凄吟。 “再—见—了,夏天,再—见—了,再—见—了!”   绵羊听到蟋蟀的歌,感觉异常的烦躁,以至竟在草场上的篱笆里撞出了一个 洞,就从那里穿过小路茫然地徘徊到田野里。公鹅发现了这个洞,就领着他的一 家人由此而出,走到果园去吃熟落在地上的苹果。湿地上的小枫树听到蟋蟀的 歌,由于焦急使自己变得鲜红。   威伯现在是农场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些不断送来的美餐和定期来参观的人流 足以表明这一点:威伯是一头令任何人都足以骄傲的猪。每天都有超过一百人在 他的院子里赞美他。夏洛已经把写有“闪光”字样的网织好了。在金色的阳光下 的威伯看起来也真的闪闪发光。自从这只蜘蛛帮助了他以后,他一直在尽力使自 己做得更好。当夏洛的网里写着“好猪”时,威伯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像头好猪; 当夏洛的网里织着“很棒”时,威伯又勉力使自己看起来很棒;现在那网里说 “闪光”,他便尽可能的去做每一件使自己闪光的事。   看上去能闪光并不容易,但威伯还是愿意这样去努力。他会轻轻地晃着脑 袋,让他长长的睫毛闪闪颤动起来。然后他再做一个深呼吸。当他的观众看腻了 这些,他就会跳起来做一个后空翻。这时人群将会大声喝起彩来。“那猪怎么 样?”祖克曼先生会满心自豪地问别人。“那猪真是闪闪发光。”   谷仓里的一些威伯的朋友担心他会骄傲,但他不会的。威伯是最谦虚的,名 气不能毁了他。他还在为将来担心,因为他几乎不敢相信仅仅一只蜘蛛就能救他 的命。有时夜里他还会做噩梦,梦见人们拿着刀子和枪来杀他。但那不过是个梦 境罢了。白天时,威伯总是感到快乐而又自信。没有一头猪有过这么真诚的朋 友,他意识到友谊是这世界上最令人幸福的东西之一。甚至连蟋蟀的歌也没有让 威伯感到太悲伤。他知道他快去参加郡展览会了,他渴望着这次旅行。如果他能 在会上有卓越的表现,就可能赢得奖品,那时祖克曼更会善待他了。   夏洛则在为自己担心,但却没对别人表露这一点。一天早上威伯问她有关展 览会的事。   “你会和我一起去吗,夏洛?”他说。   “哦,我不知道,”夏洛回答。“开会那天对我来说是个坏日子。那时我将 很难有力气离家,更别说离家数天了。”   “为什么?”威伯问。   “噢,我只是不愿离开我的网。有太多事要做了。”   “请跟我去吧!”威伯乞求。“我需要你,夏洛。去参加展览会时没你我会 无法忍受的,你还是去吧。”   “不,”夏洛说,“我相信我最好还是留在家里,我有工作要做。”   “那是什么工作?”威伯问。   “产卵。那时我该造一个囊,往里产卵了。”   “我不知道你还能产卵哩,”威伯惊奇地说。   “哦,我当然会,”蜘蛛说。“我多才多艺。”   “‘多才多艺’是什么意思——身上都是卵吗?”威伯问。   “当然不是,”夏洛说。“‘多才多艺’是说我能轻松地做很多事。那意味 着我不仅仅只会织网和抓小虫,还懂得产卵的绝技。”   “你为什么不跟我到展览会去产卵?”威伯恳求。“产卵一定有趣极了。”   夏洛拉了拉她的网,忧郁地看着这些丝线轻轻晃动的样子。“恐怕不那么有 趣,”她说道。“你不了解产卵的重要性,威伯。我不能不顾我的家庭,跟你去 展览会。当我准备产卵时,我就得产卵,不管有没有展览会。无论如何,我不想 你担心——你会因此变瘦的。让我们这么约定吧:如果有可能,我就去和你参加 展览会。”   “噢,好吔!”威伯说。“我就知道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不会抛下我的。”   那一整天,威伯都呆在谷仓里,享受着稻草堆里的舒适生活。夏洛休息了一 会儿,吃了个蚂蚱。她知道她以后不能再帮威伯了。几天后她将停下手头的一 切,开始造一个用来盛放她的卵的美丽的小囊了。              二十一、最后一天   夏洛和威伯又单独在一起了。这两家人都去找芬了。坦普尔曼睡着了。参加 完激动而紧张的庆典的威伯正躺在那里休息。他的奖章还在脖子上挂着;他的眼 睛正望着从他躺的位置可以看到的角落。   “夏洛,”过了一会儿,威伯说,“你为什么这么安静?”   “我喜欢静静地呆着,”她说。“我一向喜欢安静。”   “我知道,不过你今天似乎有些特别,你感觉还好吧?”   “可能有一点点累吧。但是我感到很满足。你今早在裁判场上的成功,在很 小的程度上,也可以算是我的成功。你的将来没危险了。你会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的,威伯。现在没什么能伤害你的了。这个秋天会变短,也会变冷。叶子们也会 从树上摇落的。圣诞节会来,然后就是飘飘的冬雪。你将活着看到那个美丽的冰 雪世界的,因为你对祖克曼有很重大的意义,他再也不会想伤害你了。冬天将过 去,白天又会变长,草场池塘里的冰也会融化的。百灵鸟又会回来唱歌,青蛙也 将醒来,又会吹起暖暖的风。所有的这些美丽的景色,所有的这些动听的声音, 所有的这些好闻的气味,都将等着你去欣赏呢,威伯——这个可爱的世界,这些 珍贵的日子……”   夏洛沉默了。片刻之后,泪水模糊了威伯的眼。“哦,夏洛,”他说。“记 得刚遇到你的那一天,我还认为你是个残忍嗜血的动物!”   等情绪稳定下来后,他又继续说起来。   “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一切?”他问。“我不值得你帮我。我从来也没有为 你做过任何事情。”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夏洛回答。“这本身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我为 你织网,是因为我喜欢你。然而,生命的价值是什么,该怎么说呢?我们出生, 我们短暂地活着,我们死亡。一个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着捕捉、吞食小飞虫是毫 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我才可能试着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点价值。老天知道, 每个人活着时总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好吧。”   “噢,”威伯说。“我并不善于说什么大道理。我也不能像你说得那么好。 但我要说,你已经拯救了我,夏洛,而且我很高兴能为你奉献我的生命——我真 的很愿意。”   “我相信你会的。我要感谢你这无私的友情。”   “夏洛,”威伯说。“我们今天就要回家了。展览会快结束了。再回到谷仓 地窖的家,和绵羊、母鹅们在一起不是很快活吗?你不盼着回家吗?”   夏洛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用一种低得威伯几乎都听不到的声音说:   “我将不回谷仓了,”她说。   威伯吃惊得跳了起来。“不回去?”他叫。“夏洛,你在说什么?”   “我已经不行了,”她回答。“一两天内我就要死去了。我现在甚至连爬下 板条箱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怀疑我的丝囊里是否还有足够把我送到地面上的丝 了。”   听到这些话,威伯立刻沉浸到巨大的痛苦和忧伤之中。他痛苦地绞动着身 子,哭叫起来。“夏洛,”他呻吟道。“夏洛!我真诚的朋友!”   “好了,不要喊了,”夏洛说。“安静,威伯。别哭了!”   “可是我忍不住,”威伯喊。“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孤独地死去的。如果你要 留在这里,我也要留下。”   “别胡说了,”夏洛说。“你不能留在这里。祖克曼和鲁维还有约翰·阿拉 贝尔以及其他人现在随时都会回来,他们会把你装到箱子里,带你离开的。此 外,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好处,这里不会有人喂你的。展览会不久就会空无一人 的。”   威伯陷入了恐慌之中。他在猪圈里转着圈子跑来跑去。突然他想起了一件 事——他想到了卵囊和明年春天里将要出世的那514只小蜘蛛。如果夏洛不能回 到谷仓里的家,至少他要把她的孩子们带回去。   威伯向猪圈前面冲去。他把前腿搭在木板上,四处察看着。他看到阿拉贝尔 一家和祖克曼一家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他知道他必须赶快行动了。   “坦普尔曼在哪里?”他问。   “他在稻草下面的角落里睡着呢。”夏洛说。   威伯奔过去,用他有力的鼻子把老鼠拱上了天。   “坦普尔曼!”威伯尖叫。“醒醒!”   从美梦中惊醒的老鼠,开始看起来还迷迷糊糊的,随即就变得气愤起来。   “你这是搞什么恶作剧?”他怒吼。“一只老鼠挤个时间安静地睡一小会儿 时,就不能不被粗暴地踢上天?”   “听我说!”威伯叫,“夏洛快死了,她只能活很短的一段时间了。因此她 不能陪我们一起回家了。所以,我只能把她的卵囊带回去了。可我上不去,我不 会爬。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了。再等一秒种就来不及了,人们就要走过来了—— 他们一到就没时间了。请,请,请帮帮我,坦普尔曼,爬上去把卵囊带下来吧。”   老鼠打了一个哈欠。他梳了梳他的胡子,才抬头朝卵囊望去。   “所以!”他厌恶地说。“所以又是老坦普尔曼来救你,对吧?坦普尔曼做 这个,坦普尔曼做那个,请坦普尔曼去垃圾堆为我找破杂志,请坦普尔曼借我一 根绳子,我好织网。”   “噢,快点!”威伯说,“快去,坦普尔曼!”   可老鼠却一点儿也不急。他开始模仿起威伯的声音来。   “所以现在该说‘快去,坦普尔曼’了,对不对呀?”他说。“哈,哈。我 很想知道,我为你们提供了这么多的特别服务后,都得到了什么感谢呀?从没有 人给过老坦普尔曼一句好听的话,除了谩骂,风凉话和旁敲侧击之外。从没有人 对老鼠说过一句好话。”   “坦普尔曼,”威伯绝望地说,“如果你不停止你的议论,马上忙起来的 话,什么就都完了,我也会心碎而死的,请你爬上去吧!”   坦普尔曼反而躺到了稻草里。他懒洋洋地把前爪枕到脑后,翘起了二郎腿, 一副完全与己无关的自得模样。   “心碎而死,”他模仿。“多么感人呀!啊唷,啊唷!我发现当你有麻烦时 总是我来帮你。可我却从没听说谁会为了我而心碎呢。哦,没人会的。谁在乎老 坦普尔曼?”   “站起来!”威伯尖叫。“别装得跟一个惯坏了的孩子似的!”   坦普尔曼咧嘴笑笑,还是躺着没动。“是谁一趟趟地往垃圾堆跑呀?”他 问。“为什么,总是老坦普尔曼!是谁用那个坏鹅蛋把阿拉贝尔家的男孩子臭 跑,救了夏洛一命呀?为我的灵魂祈祷吧,我相信这件事又是老坦普尔曼做的。 是谁咬了你的尾巴尖儿,让今早昏倒在人们面前的你站起来的呀?还是老坦普尔 曼。你就没想过我已经厌倦了给你跑腿,为你施恩吗?你以为我是什么,一个什 么活都得干的老鼠奴仆吗?”   威伯绝望了。人们就要来了,可老鼠却在忙着奚落他。突然,他想起了老鼠 对食物的钟爱。   “坦普尔曼,”他说,“我将给你一个郑重的承诺。只要你把夏洛的卵囊给 我拿下来,那么从现在起每当鲁维来喂我时,我都将让你先吃。我会让你先去挑 选食槽里的每一样食物,在你吃饱之前,我绝不碰里面的任何东西。”   老鼠腾地坐了起来。“真的吗?”他说。   “我保证。我在胸口划十字保证。”   “好极了,这是个划得来的交易,”老鼠说。他走到墙边开始往上爬。可是 他的肚子里还存着许多昨天吃的好东西呢,因此他只好边抱怨边慢慢地把自己往 上面拉。他一直爬到卵囊那里。夏洛为他往边上挪了挪。她就要死了,但她还有 动一动的力气。然后坦普尔曼张开他丑陋的长牙,去咬那些把卵囊绑在棚顶的 线。威伯在下面看着。   “要特别小心!”他说。“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卵受伤。”   “它粘到我嘴上了,”老鼠抱怨,“它比胶皮糖还黏。”   但是老鼠还是设法把卵囊拉下来,带到地面,丢到威伯面前。威伯大大松了 一口气。   “谢谢你,坦普尔曼,”他说。“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我也是,”老鼠说着,剔剔他的牙。“我感觉好象吞下了满满一线轴的 线。好吧,我们回家吧!”   坦普尔曼爬进板条箱,把自己埋到稻草下面。他消失得正是时候。鲁维和约 翰·阿拉贝尔,祖克曼先生那一刻正好走过来,身后跟着阿拉贝尔太太和祖克曼 太太,还有芬和埃弗里。威伯已经想好怎么带走卵囊了——这只有一种可能的方 法。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小东西吞到嘴里,放到了舌头尖上。他想起了夏洛告诉 过他的话——这个卵囊是防水的,结实的。可这让他的舌头觉得痒痒的,口水开 始流了出来。这时他什么也不能说了,但当他被推进板条箱时,他抬头望了一眼 夏洛,对她眨了眨眼。她知道他在用他所能用的唯一方式,在对自己说再见。她 也知道她的孩子们都很安全。   “再—见!”她低语。然后她鼓起全身仅剩的一丝力气,对威伯挥起一只前 腿。   她再也不能动了。第二天,当费里斯大转轮被拆走,那些赛马被装进货车拉 走,游乐场的摊主们也收拾起他们的东西,把他们的活动房搬走时,夏洛死了。 这个展览会不久就被人遗忘了。那些棚屋与房子只好空虚地,孤单单地留在那 里。地上堆满了空瓶子之类的废物和垃圾。没有一个人,参加过这次展览会的几 百人中,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只大灰蜘蛛在这次展览会上扮演了一个最重要的角 色。当她死亡时,没有一个人陪在她的身旁。 (寄自中国大陆)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阿飞、亦歌、赋格、古平、杏儿、虎子、唐郎、笨狸、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杏儿、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WWW: 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WWW: http://xys.dxiong.com      ftp: 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