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3/07 (第一一四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今年七月份增刊《有女知秋》已于七月八、十日出版。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   五月的另一个下午                   § 【卷首诗】             §     ·应帆·                   § 应 帆:五月的另一个下午      § 五月的另一个下午                   § 在城里 去村里 【网讯】              §                   § 十大道纵容着车辆们的呼啸 【牛肆】              § 码头忧郁地走入水中                   § 对岸在铁网那边 正 则:闲话文人与胡话文人     § 沉 默 王庆卫:官怒与布衣之怒       § 左转 就是芳名叫简的小街 田 雁:走进美国          § 在称作春天的季节                   § 绿得 润得 窈窕 【丝露集】             §                    § 书店站在拐角处 沈 方:摄影师和他的年代      § 意大利的旅游图册等了许久 刘 淼:童年云烟          § 却还是拿起又放下 郁 夫:杂货店           § 店主在讲一个长长的电话                   § 【网里乾坤】            § 男人们妖娆出行                   § 在简街上模拟幸福的姿态 徐 晓:不仅为李慎之而写      § 刘 火:万历十六年         § 欲雨不雨     ——再读《万历十五年》有感 § 一枝尴尬的黑伞                   § 不知该选择 【网萃】              § 躲藏还是盛开                   § 须弥山主人:记忆:1976     § 五月的另一个下午                   § 黄旧锋利的书页                   § 猝不及防地划破手指                   § 冷冷的空气里                   § 血 慢慢渗出来                   §                   § 而关于疼痛的千种努力                   § 最终依然于事无补                   §                   § (寄自美国) 【网讯】∽∽∽∽∽∽∽∽∽∽∽∽∽∽∽∽∽∽∽∽∽∽∽∽∽∽∽∽∽∽∽ ★ 欢迎太簇加入《新语丝》编委会。 ★ 搜狐开辟方舟子专栏,网址是: http://it.sohu.com/45/35/column210733545.shtml ★ 北京时间7月2日下午三点,方舟子做客新华网接受直播采访谈中国学术腐 败问题,并与网友做在线交流。采访录像可从以下网址取阅: rtsp://202.108.119.175/tvzb/xhzh/fangzhouzi20030702.rm ★ 以下根据美国之 音的报道。   电脑互联网的兴起,一度被认为是大众传播媒介的一场革命。许多人甚至认 为,民众借助方便的互联网互通信息,将形成巨大的社会变革力量,使世界各国 的专制政权难以抵御。然而,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资助并主持的一项新的 研究显示,互联网造成社会变革的力量,看来并没有先前人们想象的那么大。在 中国等国家,当局采取多管齐下的控制措施,目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控制住了互 联网对当局权力垄断的威胁。   为了减少乃至消灭互联网网上的言论,中国当局采取了大范围屏蔽网址的行 动。美国哈佛大学的学者不久前进行的研究表明,在中国境内,至少有几万个网 址受到程度不一的屏蔽。总部设在美国的“新语丝”网站在中国是受严重屏蔽的 网站之一。“新语丝”网站登载的主要内容,是科学普及、文学创作和中国现代 作家鲁迅作品及其评论。中国当局为什么要屏蔽“新语丝”这样的网站呢?“新 语丝”的主持人方舟子博士说:“我觉得这个还是属于(中国)政府要采取愚民 政策吧。政府很担心,很害怕独立的声音,要让一般老百姓听不到独立的声音。 所以,它就不管这个独立的声音说的话是不是跟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方舟子博士对美国之音表示,在如今这个信息时代,阻碍信息交流对中国社 会的发展肯定是有害处的,因为中国当局为了阻挡互联网上所谓的有害信息的传 播,把很多中国社会发展所需要的信息也给阻挡住了。方舟子博士说,另外,中 国当局对互联网的屏蔽,对科学的发展也非常不利。比如说,美国著名的大学麻 省理工学院、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站就给中国屏蔽掉了,使中国公众无法阅览,而 这些大学的网站上有很多科学教育资料。还有,中国也把很多互联网邮件列表, 也就是MAILING LISTS给屏蔽掉了。而这些邮件列表很多都是属于学术交流的, 结果科研人员就没法收到,这对学术交流科学发展不利。方舟子说,中国当局大 范围屏蔽互联网网站,迫使国内的网民纷纷采用国外的电子信箱收发信息,这也 对中国的信息产业的发展很不利。   中国当局对互联网的屏蔽,还导致了一种滑稽的结果。例如,中国当局在过 去的四年里,一直在大力镇压法O功。然而,早在中国当局镇压法O功之前,就 对法O功提出批判的“新语丝”网站,也是中国当局最早屏蔽的网站之一。“新 语丝”网站的主持人方舟子博士说:“批判法O功最早是我们新语丝开始的,结 果就因为批判法O功反而把我们新语丝给屏蔽掉了。现在只要国外的一些中文网 站提到法O功,不管是支持的,批判的,揭露的,也马上被自动屏蔽掉。因为现 在国内采取的是主题词屏蔽,敏感词屏蔽。上边只要出现‘法O功’字样,不管 文章的内容是什么,当即就给自动屏蔽。”   互联网信息产业,是中国成长最快的产业之一。来自中国的统计数字表明, 中国现在上网用户的人数,已经超过六千万人。人权组织大赦国际不久前发表报 告说,中国政府据认为动用了大约三万名国家安全部门人员对中国国内的互联网 聊天室和中国公民的私人电子邮件进行监视,中国目前至少有三十多人因为从事 互联网信息传播被秘密或公开逮捕,被秘密或公开判刑。   与此同时,来自中国的报导说,中国手机用户在2003年一月底达到了两亿一 千万户,增长速度和用户总人数超过了互联网用户。手机以及手机短信的出现, 使民众获得了一种更迅捷的互通信息的方式。在西方国家,抗议者利用手机短信 相互联络,组织示威,使当局穷于应付。在中国的邻国菲律宾,抗议者利用手机 方便灵活地组织大规模抗议示威,迫使前总统埃斯特拉达下台。如今,手机的这 种功用也开始受到中国当局的注意。   中国国内已经有人提出要对手机短信进行控制。在不久前中国执政党共产党 举行16大期间,讽刺中共及其领导人江泽民的手机短信在许多手机间流通。鉴于 中国当局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互联网,中国当局是否也能控制住手机短信呢? 新语丝网站的主持人方舟子博士说:“控制手机短信,从操作性来说实际上要比 控制网络更不容易。因为它现在控制网络就是在国际出口上把你给卡住。控制手 机短信,这就涉及到各个用户,人数就多多了,需要控制的渠道就太多了。我认 为他们做到这点是很难的。”   方舟子同时表示,互联网和手机是两种不大一样的传播方式。互联网的特长 是便于传播思想。手机的特长是便于人际联络。 ★ 以下根据德国之声的报道《中国:因特网上的围剿与反围剿》。   研究汉语和中国当代文学的威斯勒教授目前正在从事有关中国因特网课题的 研究。不久前,他与中国政治学学者张军华共同发表了题为“中国的数字梦”的 著作。威斯勒在书中披露了如何对因特网这样的自由媒体进行网络审查:   这种情形对许多中国人来说都不陌生:他们坐在网吧里电脑屏幕前,正在因 特网上冲浪,从一个链接转到另一个链接,却突然进行不下去了,因为他们正想 访问的网页又受到了审查并被封锁。威斯勒在中国上网时也一再遇到这种防火墙。   威斯勒说:“中国政府之所以能够对因特网进行审查,是因为它能够对线路 加以控制。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可以通过特定技术在因特网中搜索不受欢迎的关键 字,然后在网络供应商那里封锁相关的IP地址。”   这种审查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中国只通过有限的几个接口进入国际互联 网。因特网上的所有信息都必须经过这几个接口进入中国网络。于是政府就在接 口处安装了专门的过滤和监控软件。这些软件专门搜索台湾、西藏、法O功等关 键词。一旦发现这些关键词,相关的IP地址就会被封掉。威斯勒在中国上网的时 候常常碰到网址被封的情况。但对他这样的因特网专家来说这不构成问题,因为 他知道一些窍门,如何绕过控制,登录这些网站。威斯勒根本就不拨入中国的网 络,而是直接连接国际互联网:   “最有效的办法当然是,使用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拨打国际电话,接入国外网 络供应商。随后就可以看到所有平常在中国看不到的网页了。事实上,我在网络 里搜索像Compuserve这样来自香港、新加坡、日本或美国的供应商。为此我必须 拨打国际长途,以便从那里接入上网。”   笔记本电脑、手机、国际长途……这些方法都需要钱,并非每个人都花得起 这么多钱。Peek-a-booty系统提供了另一个便宜得多的方法。威斯勒通过因特网 向位于美国的Peek-a-booty租借了一台电脑,他带着这台电脑来到中国上网,其 结果就好象他在美国上网一样:   “Peek-a-booty系统物美价廉,因为使用者不用拨打国际长途,不用拨入国 外网络供应商,而是使用本地供应商,如169.com,匿名登录。然后在因特网上 在peekabooty.org网站上搜索合作伙伴。这个伙伴可能在美国、台湾、日本或德 国,然后从那一刻起,中国这边就无法再跟踪用户信号了。”   是否能跟踪信号是很关键的一点。因为在中国,如果不通过国家骨干网上网 将会受到处罚。因此用户应尽量避免在网上留下可识别个人身份的标志。说来容 易做来难。中国政府早已识破这些技巧,并引入了防范措施,即使是受欢迎的代 理服务器也不例外。威斯勒可以通过代理服务器检索做为临时文件的被封锁的网 页。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的官方网络猎人就会发现代理服务器。网络 猎人可能是一种软件,或是使用软件的公安。   “这其实是一场赛跑,是寻找代理服务器与网络猎人封锁之间的赛跑。例如, 中国用户拨freepublicproxy.com的号码,选择一个代理服务器上网,这段时间 里他可以不受处罚,直到网络猎人也找到这个代理服务器,并封锁它的IP地址。”   一旦代理服务器被发现,使用该服务器的用户也就会被暴露出来。假如用户 是匿名登录或用的假名,那就算他走运。那样的话就无法对其进行跟踪。公安通 过软件来监视中国网络里所有的信息交换,因此写电子邮件也需加倍小心。威斯 勒说:   “电子邮件是最危险的数据传输方式,每个人都有可能读到这些信件。只要 安装一个小小的骇客程序,再获取了对方的电子邮件地址,就可以收到本不属于 他的所有信件。也就是说,电子邮件是因特网最不安全的部分。”   国外供应商如hotmail.com相对来说较为安全。中国用户可以用假名注册。 假如多位用户使用同样的电子邮件地址,那么就更难对每一位发件人进行跟踪。   如果哪位中国用户在聊天室里就敏感问题自由发表言论,那么他应当预先做 好防范准备,以便没有人能对他实施跟踪。   “这取决于用户如何在聊天室登录。从一开始就应该匿名。例如不要从私人 电话拨号上网,用假名登录,或登录时根本不注册。假如从一开始就抹掉自己的 踪迹,特别是在拨号时,那么网络猎人就很难确定用户的身份。”   中国公安已经多次成功地识别了用户的身份。所谓的因特网异议人士被逮捕, 对用户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中国用户和网络服务供应商不敢越雷池半步。很 多人自己先对自己进行审查,而另一些人,如威斯勒,则利用网络的漏洞摆脱网 络审查。 【牛肆】∽∽∽∽∽∽∽∽∽∽∽∽∽∽∽∽∽∽∽∽∽∽∽∽∽∽∽∽∽∽∽ ◆           闲话文人与胡话文人               ·正则·   有些人写的文章从头到尾转来转去,最后等于什么也没说,譬如街头巷尾来 去悠忽的闲话,因此这类可以称之为闲话文人。中华民族是盛产此类文人的,从 古至今,可以说香火鼎盛。   闲话文人的泛滥是农耕社会的自然灾害。务农就意味着定居而非迁徙,有粮 有菜就想要自给自足而不必依赖与外邦合作,所以某些妄自尊大者便有了圈地为 王的机会。农业又使建立大规模军队有了物质基础,然后可以凭借武力强占更多 富饶的土地,从而建立更大的集权。这就是被孔孟老庄及其追随者鼓吹的所谓 “大一统”或曰“天下”。天下一旦成了某个人的私有财产,也就同时成了此人 的负担,因他开始担心会失去,毕竟这财产是由他的同类组成的,没有哪个比他 差多少。阻止天下人思考也便成了他的终身职责,于是有了文字狱。焚书坑儒是 早期的鲁莽做法,引起的反弹使秦王朝很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 天下笑”。后来的集权者学得聪明些,开始提倡所谓“教化”。一旦天下人的脑 壳生了锈,舌头长了疮,就可以被称为是顺民,要高看一眼的。尽管这嘉奖只是 精神安慰,肉还是要照割不误,血也还是一滴不少地要喝,可一旦麻木了,也便 不觉得痛,于是顺民也就有了骄傲的资本,可以指着并未麻木的人群,轻蔑地称 为“化外蛮族”。环顾四周,羌戎夷狄胡,原来中华民族是如此可怜地孤零零在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竞未休”。   毕竟语言的产生比教化久远得多,所以顺民也还会产生自己的文人。但糟糕 的是多数这样的文人没有思维能力,或者是不敢有,这就是闲话文人。唯一的本 事就是把现成的东西搬来搬去,美其名曰引经据典。无论从谁的屋角拆来,最后 垒成什么门面,还是那堆发霉发臭的旧砖头。所以不能奢望此类文章有情感,评 价的标准也就变成谁用的典故多。什么“博闻强记”、“才高八斗”等等赞誉之 辞不一而足,可见我们民族对负蝂式文人的崇拜之荒唐程度。可在西方,他们被 尼采笑称“不孕者”。常有一些人把自产的杂文和西方的散文混为一谈,妄论什 么抒情说理的分合,实在让人汗颜。譬如一群八哥,互相模仿几种有限声调再翻 不出什么新花样,但还想“语不惊人死不休”,于是竞相提高嗓门,最后只闻一 片驴吼蛙鸣,跟莺啼燕啭是没有可比性的。   当然,写文章是不可能不引用前人的,因为文化有历史继承性。在引用前人 时注明出处,是起码的学术道德,否则就是剽窃。但闲话文人的引用不是为了 “站到巨人们的肩膀上”,他们的文章里没有自己的观点表白和情感宣泄,只是 为了堆砌,用一大堆让你眼花缭乱的典故和生僻字来掩盖内容的空洞肤浅,所以, “只谈风月,不谈国事”就成了闲话文人的特征,本来也曾有过“风乍起,吹皱 一池春水,干卿何事?”的自嘲式诘问和“寻章摘句老雕虫”的无奈感叹,可终 归是没有下文的闲云一抹,留不下什么痕迹,除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 薄幸名”外,实在没有别的本事。中国人习惯把说长论短者称为长舌妇,但闲 话文人和长舌妇仅仅是文字形式和口头流传的不同,如果没有性别歧视,一褒一 贬的理由实在匪夷所思。两者都得意于自己的见多识广,话题也都无伤大雅,用 不着担心“薄言怼彼,逢彼之怒”的惨淡收场。   闲话文人因为缺乏社会责任感,所以很容易被人利用,成为所谓道德文章的 刀笔吏,于是开始说胡话。所谓“小人驱之以利”,残存的一点羞耻心和人格都 被卖掉之后,说胡话就变得驾轻就熟起来。早期的胡话是直白的,楚王一句“快 哉,此风。”就引出宋玉一通溜须,风不但有了雌雄,还非常势利眼,你要是草 民,它还不吹你!不过这样毕竟过分抢眼,容易让人反感,后来的就委婉得多了。 比如:明明是皇帝昏庸导致党同伐异的牺牲品,却抱怨“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 疏”;明明是霸占了自己的儿媳妇,却鼓吹“杨家有女初长成,一朝选在君王侧”; 明明是官腐民疲败了仗,却责怪“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尽管胡 话文人只是多如牛毛的闲话文人中的一小撮,但出名获利的往往还是说胡话的。 因为胡话文人往往是利他的,而这个“他”都是大到足以生杀予夺的人物。可无 论他们名气多响,在我辈看来,远不如那首无名氏的“拔剑东门去”来得畅快。   说来也怪,这胡话传统还真是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恶虫,居然时至今日还能 不时蛊惑人心。尽管此类余孽也能时或引述两句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的词句,谈 论一番罗曼·罗兰、马克·吐温利的著作,可终究改不了胡说的本性。前面有个 叫做《英雄》的电影,接着来了个叫做《走向共和》的电视剧,最近又有个叫野 鹤的人匿名诽谤方舟子,分明是这条虫又排出了一团团臭气。方舟子或有偏狭之 处,但因为其站在人民立场上,区区尸虫哈欠能奈他何?   顾准说过:“中国的传统思想,没有产生出科学与民主。如果探索一下中国 文化的渊源与根据,也可以断定,中国产生不出科学与民主来。”当然,中华文 化并非一无是处,但想要提倡科学与民主的原则,实现民族伟大复兴,反思和批 判是必然的,割除这闲话和胡话的传统毒瘤,也是毫无疑问势在必行的。 (2003年6月21日) (寄自中国) ◆             官怒与布衣之怒                ·王庆卫·   今读某地报纸,见标题:省民政厅长怒斥我省少数收容站:雁过拔毛、拿钱 走人、雪上加霜。时逢国务院宣布废止收容遣送制度的当天,这条消息和这声怒 斥可谓正当其时,恰到好处。若再配上些铿锵的音容见诸电视,保不准会让人拇 指蠢蠢欲动,暗呼老八路的传统又回来了。   中国有悠久的怒文化传统。怒不怒,如何怒,大有学问。自古以来,人分几 等,怒分几色。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足挂齿;大勇者无故加之而不 怒,就有点意思了。唐雎说过布衣之怒,其中又有庸夫和士的区别。当今社会已 人人平等,但难免有些人更平等,所以既然官人发怒,自不可等闲视之。唐雎的 士怒,不过是行险侥幸心理,外加恐怖主义行径;哪里及得上“士”旁多“人” 的“仕”怒,能够怒出政治,怒出正气,更怒出智慧?   且看怒斥的内容:“少数收容站”,肯定了民政厅领导下的收容工作大局; “雁过拔毛”,文学用语,且不问无暂住证的雁们是如何“过”府上的,反正正 伤心就是了;“拿钱走人”,还好,全国收容工作的惯例,无甚出奇;“雪上加 霜”,又比喻,所指何事则不甚分明,本人愚钝;怨声沸腾的收容制度,在本地 原来是个别现象,且在厅长的怒斥和修辞中被思无邪地一言蔽之了。   不知厅长先生已经在任几年,这个少数是何时察觉的,您又是从何时开始感 到愤怒?什么因素使得您这些愤怒,与废止收容制度的通知凑巧同时出台?如果 早已经了解收容站的状况,何以沉默得恁久今天才让大家知道,原来民意的胜利 也是您的胜利?如果孙志刚被打死了您才知道辖区的收容情况相似,并感到愤怒, 那么责任应该由谁来负?无论事实属哪一种情况,我都感到不解:愤怒的厅长先 生,要您何用?要您的愤怒何用?   说没用也许刻薄了。您的愤怒虽然与事无补,但是总归是配合了政策的出台, 配合了与时俱进的大好形势。您的愤怒虽然与事无补,但是够档次,合时宜,为 民意壮了声势,显示了同心同德团结稳定的局面,以及一个国家干部的大局观。   相比之下,有些人的愤怒水平就低得多了。难怪有人面对外国记者的提问会 感到奇怪:“不知为什么总有人对蒋彦永医生这么感兴趣。”蒋的愤怒就是那种 布衣匹夫之怒,士之怒。不看大局,不通世故,没有大局眼光和智慧。见到些不 平,便作以头抢地状,深通“仕怒”之道的人自然要嗤之以鼻。   在这个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国度,“怒”文化不可不通。怒得早不如怒得好, 怒得巧。怒得不对,不足以保身,怒得对,可以出正气,出政绩。即使无所作为, 即使出过差错,也可以一怒遮百丑,一怒明立场。看影碟的夫妇向扫黄的公安发 怒,结果进了局子外加挨揍;乔护工对着向自己哀告的孙志刚发怒,结果怒出了 人命。会怒的人,要把“怒”的情感用理智规范,使之感势而发,收发自如,浩 浩然,汤汤乎,无不中节,毫不逾矩,到极致处,与修齐治平之道实无二义。这 也是匹夫和布衣们学不来的。只是没有布衣之怒,瘟疫的真相就可能依然是小道 消息,恶法就依然是作恶者的依据。愤怒也就永远不会是一种感情,而是深谋远 虑下形成的条件反射。 (寄自中国) ◆              走进美国                ·田雁·   这是我在美国写的第一封信。来美国已经十多天了,至少目前在感情上仍还 接受不了这个国家。也许是自己来自日本,很多的时候,就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 日本的服务与美国加以比较,结论往往是很倾向日本的。这时在美国的朋友就会 很善意地劝说,当你正真了解这个国家,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们的思维方式后,你 就会喜欢这个国家的。   加州旧金山市是美国西部的一个小不点,面积46.3平方英里,人口只有73 万。在美国,旧金山市之所以出名的一个理由是它冬天不用穿棉袄,夏天无需穿 短袖,四季如春的气候以及风景如画的阳光海滩,每每夕阳西下,当五彩的晚霞 相伴下的桔红色夕阳,在被缎墨色的大海最终吞没前,依恋万分地在无垠的天际 留下的那道道霞光,景色是如此壮丽悲怆,常常令人难以释怀。而另外一个理由 是它的民族交融性,在旧金山,外国人人口特别是华人人口很多,有人说要占到 全市人口的1/3。除了著名的旧金山唐人街之外,我所在的日落(Sunset)区, 有一条名叫Irving的街区,其间也都轩联嵴比地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中国人经营的 杂货店、五金店、超市、料理店、面包房、洗衣房、录像带店、电话卡专卖店、 礼品专卖店、首饰店,还有华人教堂、中文学校、信托银行、中医诊所、律师楼 等等,数量之多,规模之大,绝非日本的池袋、新大久保所能相比。此地的华人 据说大都来自香港,因而广东话就非常流行,在华人经营的超市购物时,常常可 以听到收银的小姐用广东话在喇叭里乱喊一气,听起来就像说天书一样。   在这里,无论是普通的美国人还是留学的中国留学生,除了对日本的电器以 及汽车有所好感之外,说起日本常常会把肩膀一耸,两手一摊,然后摇着头说, “如今的日本已经不是一流国家了”。而当我们试着对美国人的这些傲慢和无知 加以说明,特别就我们的亲身经历去指出,与日本相比美国在服务领域还有许多 不足时,也许是我们自身的英语表现力的不足,也许是美国人自身对日本偏见的 根深蒂固,到后来美国人总会显得非常宽宏大量:“嗯哼,你们刚来不久,遇到 点麻烦总是难免的,相信经过一段时间你们肯定会喜欢这个国家。”而对于同样 的说明,没有语言隔阂的留学生就会直截了当地表示出惋惜:“你们已经受日本 太深的奴化。”   他们甚至都不愿意接受在世界上还有一个国家会在相当的领域比美国做得更 好的事实。不能不相信,在培养民族与国家的自信方面,美国的确做得很成功。   也许在接受了美国的生活方式后我同样也会对美国大唱赞歌,不过在现在, 我还是想说,在公共服务领域以及生活质量上,与日本相比美国差得实在太远。 以我自身的生活体验而言,到美国的当天就去银行申办ATM卡,在第二天就去了 旧金山市的社会服务局申请ID卡,结果,ATM卡是在申请后的第十天得到的,而 ID卡至今杳无音信,据先辈们说这需要等待十天至一个月的时间。同样的这些服 务在日本当天就能完成。此外,还有电话的申请,在日本购得电话权后,只要向 NTT打一个电话当场就能解决问题。而在美国,电话权的购买倒是没有,不过, 电话的开通申请仅仅文件的审核从打电话那天起就花了四天的时间,据说开通工 事还得两三天的时间,气得我在朋友家抓起电话把电话公司的小姐狠狠地骂了一 通,最后是在值班经理的干预下,工事在第二天上午就算完工了。现在,电话虽 说开通了,但是上网还得再等几天,要等电话公司邮送来的网络光盘。在美国, 据说即便是在同一街区,一封邮件也要走上个三五天。   到美国的最初一个星期是住在朋友的家里,并不是说找不到房子,而是先期 来美的朋友根据自己的经验,认为大凡来自日本的人都会比较挑剔,所以给找了 一家比较好的公寓房。面积约640平方英尺,月租金1400美元,相当于16万5000 日元。在旧金山日落区,这家坐落在半山腰名为Sunset Towers的公寓房似乎很 是有些名气,以至于入居还得事先预约。就是这家号称比较豪华的公寓,在入居 后的第三天中午,大楼的两架电梯不约而同地罢起工来了,在通知了管理员后不 久,就来了三四个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都塞满工具的看似很有经验的修理工,楼 上楼下忙个不停。看到这种架势,我安下了心,因为当天晚上,约好了人给送家 具的,说好只送到公寓门口,要是电梯坏了,往楼上扛可就亏大了。不到六点, 还是不放心,跑到楼梯口一看,坏事了,在电梯口的门上,贴了一张纸条,说是 电梯因故不能使用,敬请住户走应急楼梯。而修电梯的几个工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种事在日本根本不可能想象,哪有就这么电梯放置在那里而工人下班的事。当 天晚上,整个公寓的应急楼梯门乒乒乓乓响个不停,那些人高马大的美国佬就这 么一个个拖着大包小包地往楼上爬,也没有谁口吐怨言。我也只好夹在那些人中 间一起爬上落下搬了好几趟家具,一边搬一边在心中把美国佬的祖宗十八代骂了 个遍,同时又在暗暗庆幸自己只是住在二楼,用不到爬十楼。   虽说来美国拿的是三年签证,不过,从一开始就没有在美国住三年的准备。 因此就听朋友劝说没有购买新的家具,而是四处去淘美国人的旧家具。虽然美国 是一个资源丰富的国家,不过,美国人对旧物利用的意识十分令人惊讶。每逢周 五周六,在各个街区的电线杆上,到处贴有moving sale和garage sale的纸条, 前者是因为搬家而出售各类物品,后者则是在家门口出售一些不用品。这些不用 品包括旧衣服旧鞋子旧书旧家具,可以说大凡自己家中没有用的东西都可以拿出 来卖,因而garage sale上的物品,有很多会惨不忍睹。至于moving sale,因 为是搬家出售,所列物品大都比较实用,通常卖主会列有物品的详细清单,并附 上希望的价格。可恨的是,有很多moving sale的纸条只写明所在街区的门牌号 码,甚至都没有联络电话,我们就这样连吃了两次亏。其实,卖主已经将东西卖 出,苦于无法联络,当我们按约定的时间一路转车赶到现场时,早已人去楼空, 而门口连一张条子也不贴。对美国人来讲,将东西卖掉也就完事了,至于像是否 是在约定的时间卖出这类小事,他们一点儿都不在意。这在日本是根本不可想象 的。因而,当我们将自己的困惑告诉在这里的中国留学生时,得到的回答却是: “是的,美国人就是这样的。目的是卖东西,既然东西卖掉了,那不就行了?干 吗还要像日本人那样画蛇添足般地一一说明?正是因为这样,美国人才生活得很 自在。”不过,关于这件事至今我还是想不通,“他倒是自在了,可是其他人不 就不自在了吗?”   初到美国,的确感受到了许多不习惯,也看到了美国的许多不足之处。然而, 同时也有一个问题常常在困惑着自己。象这样一个物品生产落后的国家,与日本 相比,美国的电器产品要落后五到十年,像电视机美国的商店里摆的还是那又大 又粗的黑家伙,根本谈不上平面数码,更谈不上液晶大屏幕。还有冰箱,在日本 我家中所用的日立牌野菜小町,蔬菜放进去一个月都能保持新鲜如故,而美国的 傻大个冰箱蔬菜放进去不到三天就成了冻菜。像这样一个服务落后的国家,不说 与日本,就是与当今的中国相比,一些刚来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也认为,在有些方 面,美国的服务甚至都还不如中国。虽然如此,美国人还是创造出了奇迹,在最 近的十数年间,美国被一致公认为是世界上最富活力经济体。那么,美国的奇迹 又是从何创造而来的呢?   对此,有朋友说,美国的成功在于它对其他国家资源的一种掠夺。讲到对其 他国家资源的利用,日本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事例,但是至少最近十数年,日本经 济并没有因其他国家资源的利用而有所起色。也有人说,美国的成功在于它聚集 了来自各国的优秀人才并且人尽其用。说到这一点,我联想到了当代中国,最近 的二十多年间,在主要依靠本国人才的基础上,中国的经济也得到了腾飞。还有 人说,看美国的成功,不能只看一点两点,要有一个综合分析。也许难就难在这 个综合分析上吧。不过,就在前两天,发生在妻子身上的一件事让我受到了不小 的启发。妻子是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UCSF)从事基因重组课题的研究,之前, 在对实验室老板所期望的课题选定上,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对此,老板最初的表 态是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选择其他的课题。然而,当老板最终了解到妻子所设计 的实验设想的真正内涵,在电话征求了所熟识的几位专业人士的意见之后,不过 一个小时,四个课题项目当场就被敲定,并在第二天马上发出了实验仪器的采购 清单。也许,这才叫做真正的美国速度。对此,一位也曾在日本留学的中国人这 么说道,美国人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没有日本人周到精致,但是与日本人凡 事亲历亲为相比,美国人更擅长于用人所长。因此,在美国的大学研究室,感到 最舒心的事就是能做自己最想做的事。   生活在旧金山,除了房价(据说旧金山的房价是全美最贵的地区之一)要比 日本贵得多之外,其他衣、食、行的费用都要比日本来得便宜。   食。旧金山可以称得上食的天堂。四季如春的气候,使得加州成为美国著名 的水果之乡,苹果香蕉芒果水蜜桃荔枝龙眼葡萄榴莲果……,还有许许多多说不 出名来的“洋”水果,让人眼花撩乱。大概最初来到此地的大都是广东人的缘故, 一个吃字,如何得了。烧烤腊肉,生猛海鲜,应有尽有。单单一个猪肉,不但分 前蹄后膀,还有大排小排五花里脊,要皮有皮要去骨就去骨,此外,腰子猪肝肚 子心,五脏俱全。还有那大堆大堆论磅行称的新鲜蔬菜,在看惯了日本三二一捆 的蔬菜小包装后,简直是走进了另类世界,而价格只是日本的三分之一。于是, 每每买菜总是大包小袋,还未提到家中,早已气喘吁吁,美其名曰减肥运动。就 这样,夫妇俩每天的伙食开销也不过13-15美金。   衣。在旧金山,普通美国人的衣着并不怎么讲究。至少我所在的日落区,很 少看到西装革履的美国人。日常的穿着,男性大都是运动套装或者夹克,女性则 为风衣牛仔或休闲套装。到了美国,总是想入乡随俗。说起来美国是一个非常自 由的国度,当然也不会有人来管你每天穿着什么衣服。不过,闲聊之中,这儿的 一位中国留学生说起他们实验室的另一名中国留学生,平素不注意穿着,外套还 有衬衣一个星期才换一套。几个星期下来,老板大概忍不住了,有一天,突然在 实验室里说了开来,美国人的谈话艺术当然不会很让人下不了台的。老板是这么 说的,在昨天晚上,他的一个在读中学的儿子对他宣布,他(儿子)已经作出了 一个很大的决定,就是以后每两天才换一次衣服。在听完这个故事后,我们倒也 着急了起来,因为搬家,我们已将自己80%的衣物扔在了日本,随身只有两三套 的行头。于是,马上作出了一个决定,赶快去购置一些不至于让人认为我们也是 两天才换一次衣服的必要行装。在朋友的帮助下,我们来到附近的一家颇有名气 的购物中心,正逢当天中心商品大减价,夫妇俩就狠狠地抢购了一番。前后买了 十几件衣物,算下来还不到三百美元。特别是妻子挑选的两件晚礼服,原本一百 多美元,经过七折八扣后还不到二十美元。与日本不同,美国的商品sale是在原 先折扣的基础上再打折,这样的折扣率就会很高。还有一点令人开心的是,美国 的购物中心没有多少营业员,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挑选你喜欢的式样,有的人一捧 就是二三十件衣服跑到试衣室。而不像日本,你在挑衣服的时候,营业员会跟在 你后面,有时这种过于殷勤的服务反而会让人感到心烦。正因为营业员少东西多, 而且折扣率也很难算,因此,商店的每一层楼面都设有自动电子读价机,只要将 商品的条码放在读价机上一扫,在前往柜台交钱时也就心中有数了。   行。说到行,旧金山的交通网络虽然没有东京那么便利,但是在各个主要街 区也都行有公共汽车或者电车,与日本相比,交通费的价格要便宜得多。每次坐 车无论到市内什么地方,只要时间在两个小时以内,都是一美元,而且途中还可 以转三趟车。因而,如果只是办点什么事或者是逛逛街,倒也挺方便的。可是, 要是前往买东西那就比较糟糕,问题出在美国的商品又粗又大,有时一件就是一 个大包,上车下车极不方便。现实生活中,最头痛的采购就是买米买卫生纸,前 者太重,一袋50磅约23公斤,后者太大,拿在手中要有半个人高。想必就是这个 原因吧,这里的美国人还有许多中国留学生也都买了车。当然,买车的前提要考 照。因为行驶的方向不同,日本的驾照在这里不能通用,即便是日本发行的国际 驾照在旧金山市也只有八天的有效期。据介绍,旧金山市对无证驾驶以及超过驾 驶有效期行车的处罚十分严厉,特别是暂住的外国人搞得不好就有可能因此被强 制送还。   短短的几天,虽然对美国这个国家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但是对普通美国人的 一些性格却还是比较欣赏。早晨散步,对面相遇,虽然彼此间素不相识,你也会 得到一句“您好,早安”的问候,随之相伴的是对方发自内心的诚挚的微笑,让 你领略到一种人间的温謦。还有,在日本生活的七年间,记忆中,除去日本语老 师,能明确指出我那口破日语表现有误的日本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采访过的在 日韩国人,一个就是我的出版经理人。其他时候,即使是在东大读书期间,明明 知道自己讲的话是词不达意,可周围的日本人还会对你的言辞点头称是,自己也 就这么糊弄着过去了,以至于七年下来,自己的日语并无多大的长进。而在美国, 无论是在电话中还是当面的交谈,只要你一不小心词不达意,美国人就会非常率 直地告诉你:“我听不懂你的话。”尽管在当时你会窘得面红耳赤,但是,在不 断的交往中,你会感到你的英语正在进步。其实,这种美国人的率直正是鼓励你 进步的源泉。 (2003年3月) (寄自美国) 【丝露】∽∽∽∽∽∽∽∽∽∽∽∽∽∽∽∽∽∽∽∽∽∽∽∽∽∽∽∽∽∽∽ ◆            摄影师和他的年代                ·沈方·             摄影师         应该说,在你们的家庭照相簿里,         从未有过我的影踪,甚至不是拍照时         那个兀自出现的讨厌的路人。         每逢四月,春暖洋洋,         全家人谈笑风生,孙儿辈欢天喜地,         常常要拆下木马愚蠢的耳朵,         说听到了蟋蟀的鸣唱。         前天吵架的婆媳也和颜悦色,         挽紧各自的丈夫,她们有         做美梦的经验,在昨夜,睁大眼睛         想心事,现在又一字不提。         我遗憾无力拥有你们背后的         大厦高耸入云,像天堂降落在         我贫乏的想象中,通往幸福的桥上,         汉白玉栏杆被镁光灯照亮,         至于桥下的流水大可不去关心方向。         我歪着脑袋按动快门,拍摄这四月下午的         八分之一秒,就算我面目可憎,         你们也坦然相对,没有理由地笑。         这些年,我守住冷清的照相馆,         望着镜中的驼背老头发呆,         他怀念你们。             美德         当我回首毕生的痛苦,         曲折复杂如同人体经络交叉密布,         不然早就应该施以切除手术。         我接触过无数病人,         他们的笑脸变成一种装饰,         插满了仅有的一只细颈花瓶。         一路上,遇见过安详平静的人,         隐秘的病痛使生活暗淡无光,         而我的和蔼可亲         其实是因为需要体贴入微。         我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         他们张嘴吞下我的谎言回家去放心睡觉,         与抹桌子的妻子相敬如宾,         屋子里弥漫着汤药气味。         当然我无法欺骗自己,         越砌越高的围墙内,兰花芬芳         熏醉的我,躺在床榻上,是虚弱的。         对数日之后的回访,他们赞不绝口,         使得我浑身灌满疾病,         甚至于我和她的暧昧关系         也成了美德浪漫的一面,         他们异口同声斥责她打扮出格,         恰恰不懂得我和她属于同病相怜。             X射线         一开始我就问过自己,         在以后的日子里,如何解释所看到的?         我从未作出回答,只是对机器的轨道         感到满足,它使我与观察对象之间的永恒距离         处于自由的内心,事实上,         是忽视了皮肤和表情,嬉笑怒骂         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不是否定肉体,而是对骨胳始终抱有         怀疑态度,那是游动于多余或短缺的双重怀疑,         就像聆听教诲时所担心的那样。         我常常对透视像片哑口无言,         他们大胆指出畸形部位和惊人的突变,         在我看来并不精辟,而这个病人无药可医,         数天之后的死亡恰恰证明了结构的崩溃,         无法给予驳斥。作为机器的组成部分,         我是冰凉的,借助黑暗遮蔽着愁眉苦脸,         要求他放弃贴身口袋里的金钱,         脱去外衣,甚至命令他停止呼吸,         我察觉到这是一种残酷,在开灯的瞬间,         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悲哀,         我通常是板着脸,拒绝胡言乱语,         对可怜的询问不置可否,所以,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由于态度恶劣         而被召唤去接受十分钟训斥,         我发现时间在那里更是贵重物品。             联系         拉住一根线,得到疼痛,         我仰身向后翻出去,         感受断开的震颤,发出嘶嘶的响,         我摸索脱落的目光,带回去,         当成一种奉献,作为此后的消遣。         在仅有的一只桶中,我往外掏,         掏一种空想和长满棘剌的荒唐。         既然世界闹得不可开交,         我的怜悯也掉在地上摔碎。         从来没有人描述过你的模样,         我夜以继日所做的就是损毁你,         分散你,就是擦去你的水渍。         我尚有零钱,买回来一把剪刀,         在寒冷中闪耀,那无疑是另一种坚定。         终于,在见到你之前,我得以         将你横剪一刀竖剪一刀,然后,         我就用另一个人代替你出场。             象棋         多年来,一直没有         察觉到这曾是小镇的耶稣教堂,         那时,我还不会唱歌,         只是看着长长的窗子出神,         而那些彩绘玻璃什么时候不翼而飞,         也无从说起。如果,像现在这样         听到过唱诗班庄严的赞美,         我想我也将远飞,飞得无影无踪。         或许可以作出判断,         或许必须承认恶作剧?         我的别出心裁常常在痛打之下         滑稽地土崩瓦解,破涕为笑。         我就是那个爬上高高的窗子的孩子,         那个在阴郁的房间里不肯关灯的孩子就是我。         在明媚的日子也冰凉的房间,         可不是牧师久留之地,多年来,         我在里面睡觉,从未有过一次忏悔,         因为我没有见到过上帝,         住在教堂里的人们也没有见过上帝。         后来,我学会下棋,借助微弱的光线,         与一个沉默寡言的长者在纸上对杀,         从他充满暗示的眼神中看出,         我必须承认失败。多年来         我住在那个如今已不存在的教堂里,         等待光荣的胜利,渴望一次搏斗,         而他们告诉我,不记得有过那个长者,         他们就像没有见到过上帝一样,         不相信他的存在。             收购站         如今看到的,只能仅此而已了,         我拿出一生中的一天,         以适应眼前的窗口,         窗外的老人固执己见,         硬说我造成差错。一度时间         我坐在磅秤上神思恍惚,         称出的重量微不足道,         身材矮小是收购季节传遍的佳话,         节省大米,对荦腥食物一概不动筷箸,         谁都不知我暗中吞下了遍寻不得的铁秤砣,         而我仅仅是想要稳住脚步。         无可否认,我的屈辱是由于自告奋勇,         一心要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乱到什么程度?         于是,我就像水缸里的一截木头,         打捞出来,坐在那里不再挪动一步,         当然,我也不希望被劈成两半。             小说人物         这是一本剥去封面的小说,         你不能读。翻开来,         伸手不见五指,飞驰的人         摇身一变,站在你身后笑。         本来想去捉一只青蛙,         本来未料到窜出一条呼呼响的蛇,         本来,看到花俏的衣裳,就不由自主         颤抖,本来没有过恋爱,         我本来住在弄堂尽头,         狂风大作,铁门摇摆如晴天霹雳,         一天只开三次门。         你高兴时,坐下来晒太阳,         而烫伤的狗舔一段无声的时间,         它害怕照亮,在恐惧中期待,         邻家女子不小心滑倒在地,         一出手就是一条好汉。         我当年在他灰白的头发里寻找稻草,         我当年充满失望,背着他传递字纸,         我当年恶作剧藏起他的茶杯,         我当年在遗忘中,对他视而不见,         在拐弯时与其相撞,坐在地上哭。             饶舌者         为什么不买一颗糖呢?         只要一分钱,         这颗糖,属于你了。         只要一分钱,这是十年前的价格,         就像十年后重现人世,我发现悲伤依旧。         这是十年前的价格,清早起来,         我穿上旧衣裳,沿着楼梯往下爬。         清早起来,我从竹篮里往外跳,         匆匆去集市,扯开嗓子叫。         我从竹篮里往外跳,抛出白毛巾,         你化一分钱,不至于受穷。         抛出白毛巾,我拉她的手,         她在阳光下消失,像一团树荫。         我拉她的手,只要一分钱,         你可以拿走这颗十年前的糖。         这是我舍不得吃的一颗糖,         你可以拿走,想象不出十年前         生活如此灿烂。那时,如有一分钱,         我早就吃掉了这颗糖,         为什么不买一颗糖呢?         只要一分钱。 (寄自中国) ◆             童年云烟               ·刘淼·                太阳雨   我第一次见到太阳雨,是在那个多雷多雨的夏天。   那年夏天,我与伙伴们在晒谷场玩“过家家”的游戏。我做爸爸,辉做妈妈, 浩与娜分别做我们的儿子和女儿。谁知,玩到一半,我从家中带来的橡胶泥竟然 不够用了,还有好些饭碗桌椅没有来得及做好。好在故乡的村庄从来就不缺黄泥 土,用捡来的树枝木棍铲出一块黄泥,拌以些许清水,便可任意揉捏,做出自己 想要的东西来。那天,天气晴朗,艳阳高照。好不容易捏出七只碗,六把椅子, 三张桌子,一字排开在晒谷场中央,乍一看,倒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正当我们得意地欣赏着各自的“杰作”,随着“哗”的一声,雨水像珍珠一 般从天而降,那些摆放在谷场中央的碗儿、桌儿、椅儿还未来得及唤一声救命, 便都软成一滩稀泥。而我们也一个个都吓得目瞪口呆,任由雨水浇在头顶,一动 都不敢动。印象里,每当要下雨的时候,必定先刮一阵风,然后天空渐渐暗淡下 来,最后再伴以一道闪电或一声雷鸣——只有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完,雨水才 会从容不迫降下。哪里象今天,连个招呼都不打,当着太阳公公的面,就迫不及 待地落了下来。真的,不骗你,那时的雨水真是太急了,斜斜地打在人的身上, 竟让人感到隐隐作痛。好在只一会儿,还未等到身上的衣服完全湿透,雨倏地一 下子便停了下来。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间冒出了三个字:太阳雨。   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弄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太阳雨这样的独特情景。我估 计它是在与太阳公公比试跑步,结果太阳公公没有赛赢,被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我还估计它是在与天上的乌云赌气,不等云儿上来,便独自落了下去。这就有点 像小俩口刚吵完架,正在气头上,谁都不愿搭理对方。幸好,赛跑或赌气的机会 也不是很多,否则的话,雨伞的存在就变得毫无价值。因为如果那样,雨前的征 兆没有了,谁都不知道今天到底下不下雨,自然也就谈不上出门带雨伞了。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太阳雨是最招人喜欢的。一旦哪天碰上了太阳雨, 那一整天都会让人觉得兴奋不已。这个时候,大伙会放下一切活儿,不顾大人们 的责骂,嚎着叫着冲进雨帘中,张开双臂,敞开胸怀,任由阳光照在脸庞,任由 雨水打在心上。此时,幸福与快乐就像一碗溢出的美酒,芬芳的香气在孩子们中 间肆意飘荡。   如果降雨的时间稍长一点的话,雨停之后,天空就会出现一弧美丽的彩虹。 据说,彩虹由七种不同的颜色组成,但我却始终没有感觉到。每次彩虹出现,伙 伴们纷纷指出这是什么颜色,那是什么颜色,惟独在我的眼里,彩虹永远都是黄 色。对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感到相当的苦恼。我甚至几次抱怨上帝的不公, 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偏把我的眼睛变得与众不同呢?我是多么的渴望世界能在自 己的眼中变得五彩缤纷呵,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梦,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实 现。   迁居城市以后,太阳雨变得越来越罕见,有时一年到头,都难得碰上一回。 好容易碰上,却又没有了儿时的激动和兴奋,更别提奋不顾身冲进雨中嬉戏。与 此同时,失去了太阳雨的天空,开始变得浑浊,变得暗淡无光。太阳雨的日子就 这样一去不返,童年的伙伴也各奔东西,只剩下我一人,苍白的脸上愣愣的一片 迷蒙。                纸飞机   童年时我不太会读书,大概与折纸飞机有点关系。我念小学,班上几乎所有 的男生上课时都在折纸飞机。飞机做完了,下课的铃声也响了。这个时候,我们 不等班长喊起立下课,便逃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老师望着空荡荡的教 室目瞪口呆。   因此,课间十分钟的操场,从来就没有清净过。孩子们攥着形状各异的纸飞 机,使尽全身气力扔向空中,但见群机飞舞,白压压一片,把整个操场的天空遮 蔽得暗无天日。这样说来似乎夸张了一点,但当时的情景的确如此。要知道,此 时有近百架飞机在空中横冲直撞呢。它们有的如火箭,笔直升入云霄,然后再一 个俯冲栽回地面;有的似太空船,平稳地绕着操场转个不停;还有的象是一架身 经百战的战斗机,在空中左突右击,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英雄气势。当然, 更多的飞机,恹恹的,一点神气都没有,在空中呆不了几秒钟,便翅膀一翻落下 地来。这样的飞机,一般是主人制作时没有掌握要领而造成的。飞机想要飞得既 平稳又长久,非得下番苦工夫不可。从选材到用料再到折叠,每一项都非常考究, 丝毫不能马虎。   刚开始学折纸飞机的时候,我不懂,胡乱从作业本上扯下一张废纸,然后依 葫芦画瓢。结果,就象一只笨鸟,只能扑腾几下,却怎么都不能飞起来。后来, 好友锋告诉我,折纸飞机要硬一点的纸,这样骨架才够结实,才可以飞得更高。 听了他的话,我偷偷裁下挂在家中的月历,发誓要做好这架飞机。工夫不负有心 人,飞机出来后,我拿到操场一试,果然飞得既高又平稳。更妙的是,到最后, 它还会重新转回我的手中。当然,拥有这么好的飞机,是要付出代价的。母亲知 道我把家中的月历裁下做了纸飞机,很是生气,罚我跪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搓衣板, 那份疼痛,我至今都不能忘怀。   和人一样,飞机也是有名字的。譬如旋风、黑猫、鬼怪、神鹰、战斧、眼镜 蛇、花蝴蝶……总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为了取一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我查 了好久的字典,终于找到一个很古典的名字——飘雪海。自小便幻想能够去东北 的林海雪原瞧瞧,给飞机取这么一个名字,缘由正在于此。只可惜,直到现在, 我仍没有去过东北的林海雪原,只能在电视里感受冰天雪地,天寒地冻的美妙情 景,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纸飞机的寿命是很有限的。尽管对它百般呵护,千般料理,但其寿命始终不 能长久。这其实并不奇怪,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极限,真飞机都是如此,更何况纸 飞机呢?飘雪海虽然在我的精心呵护下,支撑了一个多月,但最终还是不慎飞进 了一条阴沟,结果,整个机翼全部浸泡在了污水里面。等我捏着鼻子把飘雪海捞 上以后,它已经奄奄一息,即将魂归天堂。我曾试图将它用炉火烤干,不想,最 后它却好象生物课上老师出示的动物标本,干枯枯的,早已没有了生气。   很多年过去了,每次在大街上见到手持遥控器的孩子玩着电子飞机,我便会 不由自主地想到纸飞机飘雪海。是的,和飘雪海比起来,电子飞机飞得更高更持 久,但后者看起来是那样的高傲,那样的冰冷无情。不象飘雪海,暖暖的,温情 的,柔柔的,带给人一种亲切与自然。纸飞机的时代毕竟还是过去了,但对于我 来说,它依旧活在我的内心深处,并时不时跳出来,让你感叹一回。                高音喇叭   小区虽然不大,到底还是住了三四千来号人,因此,厂里播个通知,发个消 息,集合民兵什么的都必须通过高音喇叭来达到目的。算起来,高音喇叭比我要 年长好几岁。听母亲说,当年的高音喇叭除了按时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 之外,就是唱《红灯记》了。一到吃晚饭的时候,李铁梅尖锐的嗓音立刻响起, 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日日如此。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那会放的是哀乐, 《红灯记》几乎没有停播过。哪里象后来,你爱我我爱你的流行歌曲,听得小区 最老实的王大麻子都变得油里油气了,动不动就拦着人家姑娘唱“妹妹你大胆地 往前走啊,往前走……”当然,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了,现在小区的高音喇叭 到底放什么,因为离开小区太久,我一无所知。或许,高音喇叭已经不存在都有 可能。   小区的高音喇叭到底有多少个,没有仔细数过,确实不太清楚。但我极清楚 地记得,它们大多隐藏在小区的大树顶上。小区绿化一直搞得挺不错,许多梧桐 比屋顶还要高出半截,因此,把高音喇叭按在枝叶繁茂的树丛中,既节省了电线 杆,又能最大程度避免日晒雨淋,正所谓一举两得。不过,随之而来的问题是, 有时候乌鸦麻雀喜欢蹲在上面屙屎撒尿,稍有不慎,便造成线路短路,把高音喇 叭变成个大哑巴。   每天早晨,一般是六点半左右,小区的高音喇叭便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 台的“新闻与报纸摘要”节目,这个时候,全小区的人都会被播音员喋喋不休的 播报声吵醒,因为声音实在太大,就算你想继续睡都不能了。现在想来,当年小 区的居民当真太善良了,这样明显侵犯人身自由的事情竟然也容忍了近二十年。 要说当年放《红灯记》,那是意识形态的因素,没办法的事情,但一大早就转播 新闻,吵得人觉都睡不好,就实在说不过去了。当然,中午时分播军号倒也确实 有必要,小区居民离上班的地方很近,吃了中饭大多会在家午睡一会,为防止大 伙迟到,两点钟的时候,高音喇叭里的军号便会准时响起。军号洪亮,悠扬,音 速缓慢,很容易将熟睡的人惊醒。只不过,我天生听力欠佳,每次总是母亲把我 推醒,提醒我赶快去学校。好在那时,小区居民家中大多已有了电视机,虽然黑 白的居多,但比起听收音机来毕竟要前进了一大步。因此,到了晚上,高音喇叭 便不再乱吼了。   其实,作为工厂最关键的宣传喉舌,高音喇叭还肩负着厂内新闻播报的重要 职责。印象里,播厂内新闻的是一个非常悦耳的女中音。一直以来,我便在想, 如此动听的声音,一定是从一位漂亮阿姨那发出来的吧。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 都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谋其面。不仅是我,包括我的许多伙伴都在暗地想,到底 怎样才能见到心目中的漂亮阿姨呢?   没有想到,机会的到来竟是如此意外。那年元旦,厂里举行了一次文艺汇演, 漂亮阿姨赫然出现在舞台上——作为报幕员(那时还不兴叫现场主持),漂亮阿 姨一袭红色的旗袍,胸口别了一朵美丽的大红花,满面笑容。记得那晚,几乎所 有的孩子们都涌到了舞台下面,争相目睹漂亮阿姨的芳颜。漂亮阿姨到底长什么 样,说实话,事隔近二十年,我当真记不起来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漂亮阿 姨曾给所有的孩子们一个灿烂的笑容。至少,那一个笑容,将永远珍藏在我的心 中。事实上,漂亮阿姨平常就生活在小区里,甚至有个别孩子经常和她碰面,只 是不知道,原来她就是高音喇叭里那个悦耳的播音员。   迁居城市以后,高音喇叭便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因为现在有了电视,有了 电话,有了网络,当然不再需要高音喇叭来传达所谓的信息,也不再需要高音喇 叭来高唱《红灯记》娱乐大众。然而,对于高音喇叭,我始终是想念的,虽然它 的声音很嘈杂,很粗糙,但毕竟伴我度过了一个欢乐有声的童年时代。                 葬礼   不管怎样,人死了,总得举行个象样的葬礼。对大人而言,葬礼是悲情的, 沉重的,乃至压抑的。但对于孩子们来说,葬礼意味着震天响的爆竹,大鱼大肉 的流水席,以及三天三夜不能停歇的哀乐。   小区不大,人死后,不消十分钟,就可能被所有职工家属知晓。知晓的方式 无非两种:一是听到哭泣声与爆竹声同时响起,一是知情人士上门“举报”。对 于后者,“举报”完后,大伙儿便会很自觉地掏出钱来,一起凑份子送人情。一 般情况下,送五块钱就差不多了,但如果同死者关系非同一般,五块也就显得拿 不出手,非得十块甚至二十块不可。事实上,当时的生活水平并不高,五块钱足 够买上十斤猪肉。因此,没有谁愿意小区死人。可孩子们却不这样看,他们盼望 死的人越多越好。因为在已经粉身碎骨的爆竹残骸中,总能找到几个幸存者。偷 偷拾起,放入口袋,然后找个僻静无人处,把爆竹重新点燃。清脆的爆破声,响 遍整个山野,这个时候的感觉,恐怕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再次体会得到。   尽管大人们不愿意,但该走的人还是要走的,没有谁能拦得住。小区似乎有 个专门的治丧委员会,人一走,他们便开始活跃起来,且分工明确,责任到人。 会毛笔字的,就写朴告,白纸黑墨,配上哀伤而又沉痛的文字,让人看了既心酸, 又肃然。会电气的,就开始牵电线、装灯泡、接喇叭放哀乐。只有傻力气的,那 就只好去搭竹棚。小区有个门球场,是退休职工休闲的好去处,同样也是搭竹棚 的好地方——打好四个竹桩,把不知烂了多少个洞眼的竹席往上一披,一个竹棚 便成了。然后,吹唢呐的,拉二胡的,敲铜锣的,打牛皮鼓的纷纷进场——他们 并不是专业人士,只是小区的一些乐器爱好者。对于他们而言,葬礼是一个表演 的大舞台,一个检验自身水平的大考场。当然,在此之前,死者进竹棚需要经过 一系列烦琐的程序。不过,这里一般指的是男人。首先,需要净身更衣。印象里, 我只见过一次,大概是母亲怕吓着我的缘故,没有让我见到第二次。死者是个六 十多岁的老头,心脏病突发去世的。那天,竹棚聚满了人,我在人堆缝里,只看 到一个光溜溜的身子,虽然瘦若柴伙,却煞是雪白。旁边是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 小区里赫赫有名的王胖子,正无比卖力地用毛巾擦拭着老头的身子。算起来,这 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人。只可惜,还没能仔细看个够,母亲便从后面揪住 我的耳朵,把我扯回了家。后来,听隔壁家的小午子说,那个老头洗完身子换了 新衣,还被剃了个光头哩。只是剃头的时候需要两个人扶住身子,倒也挺麻烦的。   人一旦进了棺材,便可以开流水席了。这个时候,最高兴的当然是孩子们了。 因为凑了份子,大人鼓励孩子们放开肚皮理直气壮地吃,不吃得肚儿圆绝不罢休, 似乎不这样,就对不起自家所出的五块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流水席,是张伯伯 家开的。整条马路摆了一溜的八仙桌,足有一百来张,小区几乎所有人都坐了上 来,可以说热闹非凡。其实,流水席的菜挺一般,无非就是炖猪肉条,炒豆腐之 类的家常菜。酒也只是自家酿制的米酒,但纯正爽口,绝无掺假之虞。那次,去 世的是张伯伯的老伴。张伯伯对他的老伴显然十分留恋,头三天,几乎没有睡什 么觉,一直守在棺材面前,呆呆地望着灵台上的遗像,一言不发。他的眼睛里始 终饱含着泪水,只是不见流出来,大概他还不想让人看到老泪纵横的模样。   白天,竹棚是小区孩子们游戏的好场所,因为有唢呐听,有破洞眼钻,有爆 竹放。但到了晚上,竹棚便成了孩子们最害怕去的地方。原因很简单,大人早就 给打了预防针,说到了晚上竹棚里的鬼魂便会跳出来吓人。死人孩子们是不怕的, 但鬼魂就不一样了,想到电视剧《西游记》里青面獠牙的大小鬼,自然谁都不敢 再放肆。其实,晚上的竹棚是很热闹的。因为需要人整夜守灵,死者家属闲极无 聊,便会把八仙桌一架,就着昏暗的灯光,打起扑克牌。而小区其他牌友为了节 约家中的电费,也会趁这个机会聚集到竹棚鏖战通宵。只是那时的人们思想单纯, 并未想到要赌钱,输家顶多钻钻桌子或在脸上粘几根纸条。不象现在,无论是玩 扑克还是麻将,非得来点意思不可。当然,如果主人大方的话,到了午夜十二点, 就会有夜宵吃。虽然只是一碗光头米粉,但对于已鏖战数小时,肚子饿得早就咕 咕叫的牌友们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出了“头七”,也就是说过了一个礼拜,就得出殡了。小区周围多的是大大 小小高低不平的丘陵,事先选好地方,挖个大坑,只等着棺材下葬。从竹棚到坟 墓,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山路崎岖难行。因此,抬棺人非得要有点傻力气不可。 每次,只要听到一声土铳的闷响,小区的人们便知道要出殡了。同时,孩子们也 知道,一次葬礼即将结束。这时候,是拾爆竹的最后机会。孩子们蜂拥而出,跟 在送葬队伍的后边,任漫天飞舞的纸钱扑面而来,只是低着头翻捡残骸中幸存的 爆竹。他们才不管悲情的哭泣,凄厉的唢呐,沉重低垂的旌幡,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他们的心中,永远都是那么无忧无虑。   漆黑的棺材被黄土缓缓淹没,半人高的坟包渐渐隆起,葬礼终于结束了。对 于死者而言,葬礼是他赴黄泉路的一次饯行。对于生者而言,葬礼完成的是一种 古老的仪式,一种心灵的安慰。若干年后,我流浪到了城市,城市的小区怎么都 见不到葬礼。朋友告诉我,要想见到葬礼,得去殡仪馆或火葬场。我摇了摇头, 说,那是追悼会罢,不见了棺材,还能叫葬礼么?   太平间——火葬场——骨灰盒,一个古老而又复杂的仪式在工业化进程当中, 被浓缩成一个简单的三步曲。送走的是一缕清烟,遗留下来的是一盒尘埃。我想, 这或许才是我们每个人最好的归宿。 (寄自中国) ◆               杂货店                ·郁 夫·   五月四日,是杂货店重新开业的日子。之所以要选择这一天,秋生有两个理 由,一是纪念“青年节”,以及青年时代的过去,二是纪念母亲去世一周年。今 天,秋生起了个大早,举行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不过参加的人只有他自己。他站 在折叠椅上,用枣红色的油漆,将牌匾上的“社区小卖部”几个字仔细地描了一 遍,然后跳下来,由远及近,端详了好几遍,终于满意地将椅子搬到店里。货架 上的商品,昨晚他已彻底地整理过一次,排列得整整齐齐,标签是新换过的,上 面的价格也很醒目。北京的春天温暖而舒适,只是有些干燥。秋生打了个喷嚏, 看了看窗外,心情好了许多。“我大概是最适合做这种事的,”他想着,拿起早 上从家里带来的大号的热水壶,哗哗地给自己冲了一大杯咖啡,呷了一口,然后 打开原来的店主留下来的九寸黑白电视,站在柜台前,准备迎接第一位顾客的到 来。   北京二台正播放现场访谈节目。一位穿黑色西装的男子在介绍自己的发家经 历,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不时打断他,问一些问题,台下的观众席上响起阵阵掌 声。秋生盯着屏幕,有些烦躁。快两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客人也没有光顾。有一 辆崭新的白色富康轿车响着喇叭,从前面慢慢地过去,秋生看见开车的是住在楼 下的刘辉,原来他在出版社工作时的同事,据说现在已做了部门的主任。秋生突 然面孔一热,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这家小卖部只有九平米不到的面积,被一堵高到屋顶的货架隔成两间,后间 稍大些,放了一张单人床,也兼作储藏室。这是秋生接手过来的老店面,原由一 对浙江籍的年轻夫妻经营。有一次,秋生去买香烟,与他们攀谈起来,知道他们 想回老家,问了价格,回家合计了一下。第二天上午,他就去中关村和西直门, 卖掉了才用了一年多些的IBM P3笔记本电脑和西门子手机,凑足了八千元 现金,晚上便与店主签了转让协议,并请来居委会的郝主任做公证人。老郝是十 五年前搞团委工作时结识的朋友,秋生以前不在这里住的时候,他一直很关照秋 生的父母,母亲去世时,他也出了许多力。当时,老郝有些奇怪,问,“你不是 有一家互联网公司嘛?”秋生迟疑了一会,说:“做什么都是不好做的,我看这 个小卖部还不错。”老郝没有多问,寒暄了几句后,便告辞了。到这一天,秋生 已在家整整休息了三个月。   “拿包中南海。”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衣着邋遢,剃着光头的小伙子, 带着河南的口音,嗡声嗡气地说。秋生回过神来,心想大概是隔壁无水洗车铺的 伙计。   “哪种?”秋生问,“便宜的,还是贵一些的?”   “四块五的那种。”光头说着,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   “给。”秋生把烟递给他,又找了零钱,然后目送着光头转过身,走出门去。 他抬头看了看挂钟,已过了十二点。一个上午过去了,秋生终于挣到今天的第一 块钱。   社区里走动的人开始多了起来,秋生意识到已是下班的时候。他站在窗户边, 看见不少女人急匆匆地走着,手里拎着疏菜、水果和其他的食品,琢磨着她们大 概是从大门外的市场里买的。他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卖出了五十二元的东西, 大概有十六块的毛利,扣去中午泡的一包方便面,还有约十四元。除买烟的光头 外,下午有五个人光顾过,都是秋生不认识的。两次是五六岁的小孩,买了泡泡 糖、虾条和果冻,一次是个瘦高的老头,买了两瓶二锅头和一斤花生米,还有两 次都是发福的中年男人,也是买烟的,他们曾打听原来店主的情况,秋生没怎么 搭理,只告诉他们以后由他来经营,请多关照。   烟瘾上来了,秋生很想抽支烟,已忍受了整整一天。他从柜台下拿出一包红 河,翻来覆去看了一会,最后还是将烟放回到原处。戒烟的决心是昨天晚上下定 的,他在母亲的遗像前还作了保证。秋生想起母亲生前的三大遗愿之一就是要他 少抽烟,最好戒了,但他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觉得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曾经还 对也劝他戒烟的女人,开过要是有“非洲饥民能吃饱肚子”这样的理由,他马上 就不抽之类的玩笑。但现在必须狠下心发愿了,因为如果打开那包红河,今天的 利润就少了四元钱。   天黑了下来,秋生打开屋外的路灯。   “生意还好吧?”秋生的父亲推门进来,把一只饭盒放在柜台上。老人七十 出头,腰板笔直,只是头发全都白了。   “不太好,只赚了十多块。要这样下去,恐怕连房租都付不起。”秋生实话 实说。   “开头总是难的,估计以前这也没什么生意,他们才会低价转手。我从来不 到这买东西,嫌贵。”   “是啊,前院就有家超市,大门外也有一家,我记得出大门往东过了铁道, 还有一个很大的菜市场。不晓得拆了没有。”   “还在,我都从那买东西。慢慢来吧,只要坚持,一定会好起来的,起码糊 口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以后你可要精打细算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大手大 脚。”   “我知道,您放心吧。”   “你快到了不惑的年纪,不管爱听不爱听,我想再说你几句。这里可不是你 以前的公司,别再摆出老板的样子,对来买东西的人诚恳些,才会有回头客。还 有,这里住的人都是一个系统的,千万别为面子影响了生意。”   “您说的是,我会注意的。”秋生恭敬地站着。   “趁热吃了吧。不要忙得太晚了,早些休息。”老人说着,走出门去。   秋生吃过饭,一直守在柜台前,也没心思看电视。到了十一点,才有一位小 个子男人,来问有没有灯泡卖,一听说没有,赶紧骑上车,朝大门口方向使劲蹬 去。秋生看时间已不早,心想不能再这样耗着,否则明天就早起不了,还是打烊 吧,但愿以后的生意会好起来。他拿起账本,对了一下账,琢磨着等生意好些后, 到市场批一些家庭常用的小商品备着,刚才如果有灯泡,就多了一笔买卖。门口 那株梧桐树,也可以弄些便宜的霓虹灯珠装饰一下。还有,明天再写一块“昼夜 服务,随叫随开”的牌子挂在外面。想到这几样改进的措施,秋生稍稍开心了一 下,又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漫着咖啡的香味。秋生记起这 一大袋哥伦比亚速溶咖啡,还是年前去外地云游的时候,慧芳送给他的礼物。她 是秋生交往多年的异性朋友,生活在南方,以前秋生每年总会去看望她几次。 “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样子,一个身着旧工作服的小杂货店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 的感想。”   “大概不会有这可能的了,”秋生对自己说。   秋生站了整整一天,疲乏已极,腰酸腿疼,面脚都懒得洗,就在后间的小床 上躺下,却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睛一闭,出现在脑子里的全都是那些商品的 样子,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包装盒,还有一大堆价格标签,在眼面 前飞来飞去。秋生仰起身,心想反正睡不着,干脆上网转转,猛然意识到那台钟 爱的IBM笔记本电脑早已贱卖给二道贩子,连手机也一并处理掉了,当然也包 括所有外界的一切。这里连电话线也没有。想找本书读,翻了半天,也只找到那 本账簿。“竟落魄到这个地步,可见命运弄人啊。”想到这,秋生鼻子一酸,抬 头看见床边母亲的遗像,她正慈样地对着他微笑,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有人吗?”前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在。”秋生一听,急忙答应着,从后间走出来。   “你要什么?”秋生问,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   “这里所有的东西,我全都要了。”   “呵呵,你是开玩笑吧?”   “谁与你开玩笑,”女人有些生气,“干吗盯着我,不认识我了吗?离婚才 一年多,就全忘啦?”   “您是?”   “我是李苹,你原来的老婆啊。”   “啊?”秋生终于想了起来。   “给,这是钱,拿着。”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都是一百元面额的新票。 秋生接过来,一张张数着。“一共是两万元,”秋生抬起头,正要问“你过得还 好嘛?”女人却已不见踪影,低头一看,手里拿着的却是一叠白纸。秋生吓了一 大跳,醒了过来,“原来是在做梦。奇怪啊,怎么会认不出前妻的样子,莫非是 她变化太大?还是我真的把她忘了?”秋生想不出这个梦有什么特别的暗示,只 看见窗户已透进淡淡的白光,天就要亮了。他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和窗户,深深 地吸了一口潮湿的新鲜空气,开始打扫门前的空地,准备新一天的劳作。   今天是星期天。秋生与往常一样,很早就起了床,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然 后关上门窗,锁好门,在把手上挂上一块写着“有事出门,停业一天,请多关照” 的纸牌,纸牌的一角还连着一支圆珠笔和自己做的小本本。回到家里,父亲和保 姆已出去散步去了。秋生开始刮胡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原 来圆胖的脸已明显瘦了下去,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眶 下面还有两块不小的乌青,面色也有些发灰,神情沉郁。秋生做了一下鬼脸,试 图露出微笑的样子,却得到很难看的苦笑,反复练习了几遍,才显得自然些。收 拾停当,秋生换上西服和皮鞋,系上领带,走出门去。   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和风轻拂。秋生走进前院那家私人承包的超市,沿着 货架来回转了几圈,价格和品种没有什么变化。他又走到小区门口传达室的告示 板前,也没有邮件的通知。出了大门,往西五十米,有一家规模较大的连锁超市。 不过,秋生不打算进去,里面的商品种类虽然多,却要贵出一大截。“在这买东 西的人决计不会光顾我那的。”路过十字路口东南角的报亭,秋生停下来,买了 一份五毛钱的《京华时报》,沉甸甸的一大摞。他已有整整一星期没有读报了, 所有对外界的了解均来自那台至少有十五年历史的黑白电视。“所以,生活是奢 侈的,只是不能自觉,其实人需要的东西并不多。”他扫了一下要闻版,用特大 号黑体字排的头条标题是“如何有效监管巨大奖金投入?五项举措杜绝奥运腐 败”;下面挨着的是“市委市政府祝贺特大爆炸案告破,参战民警立功受奖。” 腐败和爆炸,就像伊拉克面临的战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秋生马上要做 的,是给儿子晨买一件他喜欢的礼物。   想到儿子,秋生开心起来,脚步也增加了力道。父子虽然不在一起生活,但 每个星期天晨都会过来,一起谈天。才上初一的男孩,已长到了一米八十,与秋 生一般高。“与你一样,是个早熟品种,”秋生记起母亲曾说过这样的判断。开 小卖部的事,秋生还未告诉晨,也决定不告诉他,还有他的母亲。“不过,怎样 向他解释电脑和手机呢?”晨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会提出玩一会“半条命”游戏 的。“这是个问题,”秋生边走边想,来到了位于这条街尽头的音像店门前。   “请问,有没有小号的经典?”   “抱歉,现在没有,是你自己欣赏?”   “不,我不懂音乐。送给我儿子,他一直在学小号。已经过了八级。他喜欢 这个。”   “那就来张肯尼·基的《城市之光》吧,绝对萨克斯风大师,绝对名曲经典, 绝对国际正版。”伙计热情地介绍,但三个“绝对”让秋生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好吧,就来这张。刚才你说的大师叫什么名?”   “肯尼·基,了不起的名字。”   “这回记住了。谢谢。”   秋生用报纸把音碟包好,夹在胳膊下面,便往家赶。一路上,他算着花去的 钱,十四块五毛,“但这是值得的,不是吗?”开业一个星期,生意时好时坏, 每天平均有不到三十五元的利润,如果扣去每月要给晨儿的八百元抚育费,就只 剩下了二三百元。“这样下去,再节省也是不够的,进货的流动资金,还有公司 倒闭时欠下的债务。”想到这,秋生不免又有些焦躁。   秋生回到家,父亲告诉他李苹来过电话,说晨儿下午学校有活动,过不来了。 另外,她还问起你手机的事,说打了好几次,怎么都是空号。   “您怎么回答她的呢?”   “我说我也不清楚。”   “下次如果再来电话,你就说我会回电话给她。”   “好的。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昨晚我与小唐商量了一下,今天开始她 就不再做了,能省一些就是一些吧。她的工资我已经付过了。本想等你来,后来 想还是算了,就让她走了。”   “那您以后没有人照顾怎么办?”   “我身体还好,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做生意。”   秋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望着满头白发的父亲,无地自容。快四十岁的人了, 竟要靠老人的那点退休工资生活,连保姆都请不起。何况小唐已在家做了三年, 一直伺候母亲过世,大家早已不把她当成外人。现在因为你,她失去了这份工作, 让老人生活在孤独和担忧中。这个责任你是无法推卸的,可现在你却连表态的资 格都没有。无论如何也不能垮下去,必须要忍耐下去,度过这个难关。秋生沉默 了一会,向父亲道过别,踅回到他的小店。这里才是他的所有世界。   这一阵子,秋生一直睡眠不好,夜里老是突然醒来,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 回想以前的事情;一会开心,一会难过,一会又激动,面孔的表情恐怕也有些疯 疯颠颠的,好在除了上帝,谁也看不到他这个怪异的样子。他还搞不明白自己犯 过什么不能原谅的大错,而要面对如此多的问题,作为变相的惩罚。秋生并不相 信因果和命理,但过去发生的种种却又不能不让人不信。据命书推测,这几年, 正是属龙者的人生瓶颈,特别是去年,“命犯七煞”,事实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老母去世,公司倒闭,家庭破裂,不同寻常的情感体验,困顿与彷徨,这一切变 数都发生在这个时候。   苦思到最后,秋生得出结论:对过去的上半生,并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与 其顾影自怜,不如坦然地面对和接受一切。现实的处境虽然艰难一些,只要不失 去意志和独立,必定会好起来,不过是触到命运的最低谷罢了。即使未来还有可 能再面临不测,也是自觉自愿,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自己比起那些被政府和社 会彻底抛弃的无助群众,已好了许多。   本来,秋生也想过找一份适合的职业,曾发了几封求职信,也联络过猎头, 但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如果不是被扔到废纸篓里,大概就是年纪偏大 的缘故。”秋生过去在管理公司的时候,一般都是亲自负责员工的招募,大致晓 得用人单位的心思和要求。如果只是凑合着随便找个工作糊口,从此得过且过地 混下去,秋生是极不愿意的,“这样就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和所有的努力。”他宁 肯独自吃苦,也不想与刚毕业不久的小年轻共事,做一些最低层的工作。“牢笼 里的老兽,大概只有屈服,最终必然会成为同情和取笑的对象。不如独自在荒野 里悄悄地死去,尚可保持尊严。”这个决心促使他变卖东西,毅然割断与过去的 联系,接收这家根本不值一提的小店,努力在不致乞求他人的情况下,从零开始。 此刻的秋生,仿佛又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发出光来。   秋生此时还受着感情的困扰。因为工作的性质和网络的便利,秋生以前有很 多机会与女性交往,也似乎颇有女人缘。然而他决计不再为女人失去独立,经历 了长达十三年却以破裂告终的婚姻,已对家庭生活彻底失去信心和兴趣。事实证 明,你不是一个适合婚姻的男人,所以命中注定,不能享受家庭生活的乐趣。这 样,你也是一个不祥的男人,女人越靠近你,便会越受到伤害,虽然可能并不是 你有意想这样。所以,不但是婚姻,连女人的爱情,甚至只是情欲的满足,你也 是没有资格享受的,因为你无法给予她们没有痛苦的快乐、对等的爱情和相应的 承诺。看来,你注定是该遁入空门的,可惜你却没有真正的觉悟,而且还不够绝 情。你所能做的,就是避免在人群中出现,即便出现,也不要夸张地表现你的自 私。   “所以,一个卖杂货的小店主,正是你能做的最好的角色。”想到这,秋生 像放下了一付重担似的,觉得分外轻松;这间九平米不到的小店,在茫茫黑夜的 包围中,也仿佛具有了无限的空间。   不知不觉中,两个多月过去了,小店的生意稍有起色。喜欢到这里买东西的 人慢慢多了起来,有几个过去的老熟人知道他在打理,也常常过来照顾生意,晚 上还经常聚在店门口攀谈。越是回头客多,秋生越是注意生意上的细节,譬如东 西必须保证质量和有效期,价格也实惠,甚至比前面的那家还有低一些。对上门 的批发商,尽量用现金支付,这样可以得到稍便宜的进货价格,并能确保质量。 这样做,虽然利润低些,资金周转也更紧张,但秋生仍觉得值得,因为他不想让 社区的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项藏在心里的计划,只是现在还 没有条件实施。   在小店的外观上,秋生亲自动手,做了几项改进:一、利用空闲的零星时间, 将房间内外全部粉刷一新,货架和柜台也用油漆仔细地刷了一遍;二、换上节能 的日光灯管,门前那棵梧桐树上也点缀了一些霓虹灯珠;三、用废钢和拼接起来 的防雨布,在门前做了一顶四米长、加避雷针的凉棚,下面再放上若干油漆成相 同颜色的桌椅,这些材料都是他从收购旧家具的民工那里买下的。经过这番改进, 小店几乎焕然一新,特别是在晚上,显得非常漂亮。不过,在顾客的眼里,这个 小卖部恐怕仍有点不一样,因为他们看到树上还挂着一块桔黄色的招牌:“本店 不分昼夜,随时准备为大家服务;并免费为本区顾客提供电脑上网、家庭理财咨 询和预约购物送货登记。” 看到最近发生的种种变化,秋生心里当然也是非常高兴,于是渐渐地忘记了 过去,成了一位名符其实的杂货铺小店主:剃着光头,和颜悦色,身穿洗得发白 的牛仔裤和套头衫,屋里屋外忙碌着。   深秋的一个早晨,下着小雨。秋生西装革履,出现在小区前院的超市里。   “请问,老板在不在?”秋生问一个大胡子。   “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大胡子不是很耐烦。   “我是顶头那家小卖部的店主。不好意思,一直没有正式拜访过您。”   “哦?我怎么不知道?那小子出手倒快。不过,你看上去不像做小买卖的。”   “呵呵,您抬举我,就是小买卖也做不好呢。”   “现在生意都不好做啊。”   “不会吧,我想您肯定要比我好些。我才是最糟糕的。”其实,秋生很明白 他说的意思。这家超市,他都来过无数次了,里面有几样商品,价格如何,每天 大致有多少流水,秋生都心中有数,好象这店就是他开的一样。   “好个屁,你瞧,伙计都没剩几个了,过些天都得他妈的开完。丫的这是什 么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大胡子不由得骂骂咧咧起来。秋生知道大胡子其实 是在骂门口那家连锁超市。   “不干也不行啊。”   “如果有人接手,我还真不想干了。”   “合作怎么样?”秋生说,“我手头没多少现金。”   “说来听听。”   “全部商品和设备作价,分期付款,期限三年,每季最后一天结算。利息按 工商银行当天牌价,外加二个百分点。另外,我再加你一成税后纯利。怎么样?” 秋生一口气报出条件,“这是我能提出的最好的条件了,请务必考虑一下,明天 晚上我会再来。”说完,秋生便告辞出门。   第二天晚上去的时候,大胡子已在那里,秋生知道这笔交易可成。   “你好。考虑得怎么样?”   “能不能先付20%,然后按你提的条件办?”   “你住在这?”   “是啊。”   “原来是干什么的?”   “我在房建公司工作,后来下岗,去年初用工龄买断的钱才搞的这家店。”   “是吗,都是一个系统的。居委会的郝主任,也是你们房建公司的,他是我 朋友。我原来在出版社工作。这样吧,你我都在一个区住,低头不见抬头见,交 个朋友,就按你刚才说的,先付20%,不过那几个伙计,你要负责辞退。”秋生 计算了一下,这段时间攒下的现金虽然很少,但已够支付这笔预付金。   “那就这么着。”两人握手。   “合同你来准备?”   “还是你来吧,我最不习惯写什么合同。”   “那好,我来。”秋生心想,“我倒是最擅长起草的。”   “要不要请人作个公证?”秋生问。   “好啊。”   “老郝怎么样?他是小区主任,与你我都熟。”   “得,就是他。”两人又握手。   秋生很高兴,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他生性淡泊,本来就没有多少野心,何 况经历了许多事情,不再对未来有什么奢望,但这家超市一直是小卖部潜在的隐 患。大门外的那家连锁店,反倒并不重要,因为秋生只想在小区里站稳脚跟。回 到家,秋生把刚才的结果告诉父亲,父亲也非常高兴,家里已很久没有如此舒坦 的笑容了。晚上,父子俩对坐着,默默地品尝着秋生亲自下厨做的几样小菜。   “接收了这店,一个人是不行的。”老人面露忧色。   “嗯,我想关掉后面的小店,房租也快到期了。另外再找几个人手。”   “要是再租给别人,岂不又有竞争?”   “这倒不担心,没人会这样干。”   “具体有什么打算?”   “关键是抓住小区里的住户,特别是收入较低的,如下岗工人、老年人和小 孩,他们不买太贵的东西,也不会舍近求远。这样至少能保证基本的流水。”   “这样可能赚不了多少。”   “算过了,至少比现在强些,地点好,规模也要大一倍,有三十平米,期付 应该是没问题的。社区生意只能薄利多销,否则,被人在背后骂成‘奸商’,就 彻底完蛋了。”   “这样想是对的。”   “门口那家连锁超市,有总店做后台老板,是绝对竞争不过的。能守住社区, 就相当不错了。至少这里我们还能取得一些优势,卖的都是大店不屑一顾、但过 日子又缺少不了的便宜货,进出方便,人头也比较熟,如果服务方面做得好,流 水应该能保证的。明天我想找老郝谈谈,了解一下小区的住户情况,再想一些对 策。”   “自己身体要当心,别做得太累了,要是出什么状况,做什么也都没有意 义。”   “我知道。您就放心吧。”   “对了,你现在还不到四十岁,总不能一直打光棍吧。”   “我没觉得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好。您倒是要考虑一下,等生意稳定后,我 想给您找个老伴。有人照顾您,我也好安心做生意。”   父子俩谈得很晚。回到小店,秋生趴在柜台上,仔细地算了一遍细账,然后 开始起草合同条款。门口有几个洗车店的伙计,正喝着刚从这买来的啤酒,在高 声谈论女人,不时还发出夸张的哄笑。秋生想到慧芳,心里不是滋味,虽然俩人 曾在一起生活过几个月,相处也不错,但秋生一直下不了娶她的决心,只是想如 果自己有条件,使她们母女有稳定的生活基础,能平安地过这一辈子。“现在的 状态仍是不好说的,但愿生意能尽快稳定下来。”自从开店以来,秋生一直没有 与慧芳联系过,连信也没写一封。他知道这样做很过分,“又有什么办法呢?” 让爱自己的女人看到现在落魄的样子,却又无能为力,徒添烦恼,不知所措,这 是秋生所不愿意的。“如果情形最终没有好转,也只好辜负她们了。”秋生想着, 不自觉地一用力,把稿纸戳了一个大窟窿。   秋生度过了平生最忙碌的一个冬天。事实证明,他原来的设想基本是正确的。 到他这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当然顾客主要还是那些老年人、低收入家庭的主妇、 外地打工人员和小孩。秋生雇用了两名从安徽来的小伙计,原来的小卖部改成了 他们的宿舍。去掉期付款、成本、营业税和分红,现在每月平均能有三千五百元 的利润。“照这个形势,如果再苦干两年,不但能付清盘店的费用,还能把所有 的债务还了。”秋生露出一丝觉察不到的笑容。由于一直是满负荷工作,平时生 活上又极为省吃俭用,秋生的外表已发生彻底的改变,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高傲 和讲究的样子,脸也苍老了许多。   “您拿好。下次您老别亲自跑了,打个电话来,我给您送家去。”秋生对一 个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说。   “喂,秋生。”是老郝的声音。   “是老郝,要买什么嘛?”   “不是。我给你带了个人来。你看是谁?”顺着老郝手臂的方向,秋生看见 慧芳默默地站在一旁。   “啊?你怎么找到这的?”秋生又惊又喜。   “我,”慧芳说不下去,强忍住眼泪。   “我先走啦,你们好好谈谈。”老郝说着就走了。   秋生关照完伙计,把慧芳领到储藏室,这里也是秋生的卧室。一进门,慧芳 便泣不成声。秋生手搭在她的肩头,不知如何安慰,默默地承受着女人的哭泣, 悲喜交集。过了好一会,慧芳终于平静下来,对秋生说:   “你让我找得好苦。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是活得还好好的嘛。”   “那你为什么这样绝情?连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   “对不起。”   “你不再要我了是吧?”   “我只是一个穷极潦倒的人,自身难保。”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意义。你自己也很难,还有孩子。”   “可是我需要你啊。难道你不明白嘛?”   “我想等生意好些再告诉你。”   “你还相信我的,是吧?”   “是的,我相信你。”   慧芳望着秋生苍老消瘦的样子,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晚上,秋生把她 带回家,把她的情况大致与父亲说了。老人听了非常高兴,觉得慧芳是一个贤惠、 靠得住的女人,是儿子的福气。   从此,超市多了一位能干的女主人。家里也因为有了女人的加入,多了一份 生气。现在,店里的内务差不多都由慧芳打理,秋生也因此轻松了许多。为了早 点还清债务,他找到原来出版社的同事,接了几份社外加工和打字排版的活,又 到中关村二手市场买了一台淘汰的电脑,重操起了编辑的旧业。   晚上,算完当天的账,关了门。俩人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秋生问起玲儿的 事。玲儿是慧芳的女儿,过了年就四岁了。   “我父母在带她。”   “这不是长久之计,过几年就要上学了,再说你父母的年纪也不小了。”   “我是想让她在我身边,怕你不同意。”   “就让她来吧。”   “真的啊,谢谢你,秋生。”   “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客气话。”   “我想这样说,谢谢你。”   “我想让玲做我的干女儿,这样户口也可以移过来。”   “秋生,……。”   “嗯。”   “你就娶了我吧。”   “这是不行的。我早说过的。我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太笨,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好象要发生什么事似 的。”   “别多想了,什么事也没有。你准备一下,过几天回趟家。”   “嗯。”   “我想把这间屋子收拾一下,让你和玲儿住。如果以后生意好些,还清了债 务,再攒些钱,买一套经济适用房。”   “秋生,……。”慧芳转过身,搂住秋生的脖子。秋生感到一丝眼泪的清凉。   又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自从慧芳来到秋生身边后,店里的生意一直比较稳 定,加上秋生平时揽一些业余编辑的活,总算偿还了所有的债务。三年前,玲儿 也从南方接到了北京,并办理了过继手续,正式成了秋生的女儿。现在她已在附 近的太阳小学上一年级。秋生的父亲身体还很硬朗,没有再找老伴,以前通过老 年婚姻介绍所牵线,曾见过几个,觉得都不是太合适,这件事就搁下了。另外, 原来的保姆小唐又回来照顾老人,此时她已有六十出头,前年刚死了丈夫。只是 秋生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瘦得不成样子。慧芳好几次催他去医院检查,秋生总 是借故推托。   一天晚上,秋生检查完玲儿的作业,哄她到里面上床睡觉。然后坐在柜台后 面读当天的晚报。慧芳端过一杯刚泡的苦丁茶,放在边上。   “近来你的气色越来越不好了,真让人担心。”   “没事的,我心里有数。人总是要死的。”   “别老是说这种让人难过的话。”   “对了,你觉得我父亲待你和玲儿怎样?”   “好啊,干吗问这个?”   “如果我不在,譬如出远门,你会好好照顾他嘛?”   “那还用说。出远门?什么意思?”   “我是在假设。”   “吓我一大跳。”话虽这么说,但慧芳仍觉得秋生有些怪怪的。这时,有人 抱着一堆东西要结账,慧芳急忙答应着,转身忙活去了。   清明节前几天,秋生父子、慧芳母女和保姆小唐一起到秋生的母亲坟前祭扫, 烧了不少纸钱。第二天,已忙乎大半天的慧芳见秋生迟迟没有出来,进去一看, 见他躺在床上,神情安详,穿戴整齐,像要出门办事的样子。慧芳上去问是不是 不舒服,发现他已没有气息。床头柜上放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慧芳:   我很想再活下去,却不能了。我得了肺癌,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无法再等 了,因为已经扩散,治疗是没有意义的。我本想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再自 行了断,但你们可能因此在无望的希望中更加痛苦。人生的许多事,我是无法选 择的,我只想最后选择死的方式。   人总是要死的。对这一生,我没有遗憾,唯求你坚强生活下去,将玲儿抚育 成人,并照顾家父过世。家父现在所住的房子,我与前妻的离婚协议已指定晨儿 为继承人。其余的一切,包括家父留给我的,都归你母女所有。老郝是我的朋友, 可以请他帮忙处理我的后事,以后如果生意上有什么难处,也可以找他。   刚才我已通知殡仪馆,他们很快就会联系。   我不想再写什么,再见。 (2003年3月18日) (寄自中国) 【网里乾坤】∽∽∽∽∽∽∽∽∽∽∽∽∽∽∽∽∽∽∽∽∽∽∽∽∽∽∽∽∽ ◆            不仅为李慎之而写                ·徐晓·                  一   与李慎之先生素不相识,李先生的文字中印象深刻的只有《风雨苍黄五十 年》。本人既非政界也非学界之人,甚至不敢妄称自己是知识分子,充其量只能 算是一个文化工作者,或者文字工作者,更无力从学术角度对李先生的思想进行 评价,李先生之去世对我来说似乎只是圈外的事。   然而,李先生别无选择地在2003年与我们辞别,使这个足够漫长而又凄冷的 多事之春徒增几许悲凉。今年以来,刘荻事件、美伊战争、SARS流行、孙志刚之 死,每一桩每一件都生死攸关,触及灵魂。心里满满的,眼眶也常常是满满的, 总觉得如鲠在喉。   有很多时候不吐不快是常情,但有更多时候,“吐”并非只是为了“快”。 网上有人说,李先生《风雨》一文只是情绪的宣泄,但我确信,这样的宣泄,并 不能使李先生轻松更谈不上快乐。他在结尾写道:“在这月黑风高已有凉意的秋 夜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孤灯,写下自己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 望……最后写下一点对历史的卑微的祈求……”如果说这是情绪的话,当他把个 人有起落沉浮与历史联系起来的时候,当他对这段历史表现出个人担当的时候, 当他所描述的个人悲剧成为整整一代人的悲剧甚至我们每个普通人的悲剧的时候, 当他的描述感染并唤起同时代人思考的时候,已经远不只是情绪、情感、感受的 宣泄,事实上它已经等于甚至大于思想。思想不是抽象的,思想也不是某些人的 特权。“我思故我在”是经典的哲学化表达,“我体验故我在”则是人的常态。 更何况,不管是情绪还是思想的表达,其价值不只是说了什么,更重要的是在何 时、何地、以何种姿态而说。而这在更多的时候不是取决于其知识与学问,而是 取决于一个人内在的精神力量,难道精神不是比思想具有更广大的涵盖力吗?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篇仅仅数千字的文章,有人注意到他对于“毛泽东时代 的成就”只能“用一句‘物质建设总是有进步的’带过”,注意到他关于江泽民 一段话“春秋笔法的味道”(网上语)。但是,注意到这些的人却没有注意到, 文章对于他本人文革前二十多年、89后十年的具体遭遇,也只不过写意地一笔带 过。相对于五十年共和国的风雨、五十年个人的坎坷,区区几千字实在是太少太 少了。然而,我们毕竟看到了这篇《风雨》——一篇出自曾经是高官而后却自甘 边缘化的老革命之手的《风雨》;一篇出自曾经是右派并且89之后又一次被打压 的知识分子之手的《风雨》;一篇出自在老之已至但仍在自我反省的思想者之手 的《风雨》。因为只有一篇,所以它被很多人提起,也将被历史记载。有网友说: “在你们当中有好几个人可以写出这样的文章,只不过没李慎之那么有名罢了。” 我不知道此君何以就不服气了,是为那几个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而没有写的人不服 气,还是为自己不服气,或者是为所有没有写出这样文章的整整一代人而不服气? 亲历这样重大的历史性事件,让人不能不感叹,历史竟会如此轻易地与你擦肩而 过;让人不得不服气,历史就是如此简单地区分着人格的高尚与卑微、思想的深 刻与平庸。我相信,有谁能写出如李先生之檄文,一定也能得李先生之名声,只 是这名声并不是谁都敢要的,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正因为此,世纪末的 《风雨》只有一篇,就如同文革之初不是靠高深的学理只是靠普通的常识而被载 入史册的《出身论》也只有一篇。我们当然渴望有更多的人,能以李先生之良知 与胆识写出更多像《风雨》一样的肺腹之言、警世之言,果真如此,历史将会以 别样的笔触记录下这些人与文,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不止一个李慎之、不止一篇 《风雨》,而历史本身已经有了些许改变。                  二   《风雨》提醒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因此我们无权以旁观者的姿 态仅仅做一个描述者、评判者、批评者,我们无权沉默,无权失忆。但是,大多 数时候,我们无所作为、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年初,校友王艾从纽约打来电话,她希望我能联络北师大的校友组织一个签 名活动,敦促校方营救自己的学生刘荻。想象一下,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我的 同学启齿,无论如何这都是强人所难的事情,我知道我让她失望了,但我不能答 应我做不到的事情。不久我作为发起人之一在呼吁书上签了名。有记者问:“你 为什么要参加这次签名?”我告诉她们,刘荻是我的校友,将近三十年前,就在 同一座校园里,我经历过与刘荻一样的遭遇。那时我还年轻,如今我的儿子已经 快到了我当年发生不幸的年纪,我们的社会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我们的生活 水平提高了不止一百倍。就在几个月前我回学校参加了北师大百年校庆,校园比 当年漂亮了许多,我们AA制聚餐的标准相当于当年我半年的伙食费。但是,悲剧 仍在重演,年仅22岁的刘荻如今不知在哪个囚室里度日如年,而我却不能为同命 相怜的学妹做点什么。记者问:“当年你多大?”我告诉她,那时我19岁。   随后又听说外地有两三个网友因与刘荻一样的原因遭遇与刘荻一样的命运, 据说他们的罪名中都多了为刘荻呼吁一条。近日听说允许家人给她送书和日用品 了,她的外婆说,在北京SARS流行的日子,刘荻在狱中倒是比我们还安全。这是 怎样一种颠倒的、荒诞的、让人哭笑不得的生活啊!谁都惧怕SARS,但我相信没 有人愿意付出刘荻式的代价换取刘荻式的安全。   没有刘荻获释的消息,也没有刘荻案进入法律程序的消息,这位我从没见过 面的校友揭开了我旧日的创伤,适可而止的隐痛不足以使你忘却,也不足以使你 喊叫。我知道,当记忆重归于沉寂,刘荻这个陌生的名字也将在应接不暇的日常 琐事中被渐渐淡化。虽然伤痕不可能平复,但生活可以依旧继续。有过同样遭遇 的我尚且如此,那么,连记忆和隐痛都没有的年轻的一代,又将凭什么维持由本 能而产生的同情与义愤?在七八十年代,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曾经是刘荻,如今我 们已经成了刘荻们的父辈。这是漠视与沉默的理由吗?是的!因为我们历尽苍桑, 太多的伤害使我们备感痛苦,痛苦打垮了我们的自尊;而我们没有足够的精神力 量超越现实的痛苦,使被伤害的自尊转化为殉道者的自尊。于是没有了挑战的狂 热,更生长不出理性的激情。在道德上我们首先原谅自己,继而宽容他人,在自 己缺席和弃权的同时,丧失了批评的权力,更没有理由抱怨太少看到后来者年轻 的身影。李慎之之所以值得尊敬,首先不在于他的思想上的深刻和学术上的见识, 而在于他从屈辱中升华出的殉道精神。                  三   新的焦虑很快取代了刚刚点燃的激情。为了一本关于三农的问题的书能够出 版,我到最高上司的办公室去面对面据理力争。我讲到作者第一本书出版后的巨 大反响和良好的经济收益,讲到十六大如何强调了本书所谈问题的重要性,我把 事先准备好的《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的剪报放在他的桌上。他完全不听 我对这本书稿的分析,更没表示要先看看书稿,哪怕仅仅看看目录和简介,对于 我送上的简报更是不屑一顾。他用极其轻率的语气问我知不知道近期有两家媒体 “出事”,然后以非常从容而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们摸不准,出版这本书会 让谁高兴谁不高兴,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也许是我们已经习惯了自欺与被欺,我居然更希望,中央级大报的主编能够 拿出一连串数据、摆出一大堆道理,义正辞严地反驳我和我的作者,或者苦口婆 心地劝说他的部下,相信一切正面的宣传都是实话,不必再耸人听闻地向总理向 百姓说片面的负面的实话。当然如果他真的这样,我也许会因为他的僵化、因为 他的官僚主义而感到失望,但很可能,我也同时会因为他是敬业的、诚实的而对 他心怀同情,或者因为他是敷衍的虚伪的而对他心存蔑视。   但是,我惟独接受不了,他竟如此公然地赤裸裸地向他的下属表明他的心迹, 既不敬业与诚实,又不虚伪与掩饰。在他的头脑里,书稿的观点正确与否和价值 对于决定其是否出版没有任何意义;作为党报的总编辑兼社长,且不说是否还讲 正义与良知,堕落到了连投机一把的脑筋都不愿再动的地步,他的惟一职责甚至 不是让他的党高兴,而是降低到对某人的谄媚;也就是说,作为一名媒体从业者, 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不必有职业操守,不必有理念,不必有价值判断,我们是某 人的下属,只讨好你的上司让你讨好的人就够了!如果说共产党内曾经有相当一 部分人的极左是出于信仰,如果说那相当一部分人的信仰是因为愚昧,那么如今, 他们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保住权利,而这样的权利不是为了谋私又是为了 什么?那么沦为那些以权谋私者的私人工具的我们,又何来人格尊严与职业道德?   一个月后前卫生部长张文康因瞒报SARS疫情被撤职,张文康面对全世界的媒 体说谎时的轻率与从容和誓与全国全世界人民为敌的有恃无恐,总使我联想起我 那位上司的表情。相比之下,不是他们太正统、太意识形态化,而是我们自己太 正统、太意识形态化了。用极左、惯性思维、缺乏职业道德来解释他们的行为已 经成了对他们的美化。我产生一种冲动,走进他的办公室面对面地提醒他:马屁 拍到马蹄上就会殃及自身,成为替罪羊也得不到任何同情。这种冲动必然只停留 在想象,就像是自娱,只在想象的一刻得到精神的满足。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北京301医院的蒋彦永大夫揭露疫情真相,今天的北京, 甚至今天的中国会是什么状况。蒋大夫很低调地称自己的行为是一个医务工作者 起码的职业道德。那么按照这个逻辑,知道真相而没有披露真相的所有医务人员 都没有职业道德吗?这显然不是事实。那些在病房里抢救病人的医生护士、那些 已经被感染甚至已经病死的医生护士,常常使我潸然泪下。他们中一定有和蒋大 夫一样的知情者。然而,让这些本来已经承受了生命风险的医务人员再承担道德 遣责难道是公平的吗?公布疫情的职责不是作为医生的蒋彦永的,也不是成百上 千知情的与不知情的医生和护士的,而是张文康们的,或许还应该是媒体从业者 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李慎之作为一名学者,蒋彦永作为一名医生,他们的作 为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的职责与身份,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气愤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情, 说理又像是“秀才遇见兵”。于是,只剩下沉默或者冷嘲热讽,我们甚至无法判 断,如果反抗的声音不是这样弱小是不是就不至于被淹没,还是因为有太多人认 定了反抗的无效而放弃反抗,以至于助纣为虐?                  四   就在那次让我备感屈辱与无助的谈话的同一个上午,美伊战争在拥战与反战 的争论声中终于打响了。我还记得,那是北京的三月少有的暧昧天气,温温的, 闷闷的,躁躁的。既为刚刚遭遇的谈话而沮丧,又为刚刚打响的战争而兴奋的我, 一个人站在街上,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该按下谁的号码。   从青年时代起,我便习惯了类似革命大家庭的生活,可以说我的精神营养更 多的不是来源于书本和大师,而是来源于生活与朋友。然而,曾几何时,八十年 代以及八九前后民间广泛的共识似乎已经不复存在。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十几年 过去了,人到中年,都忙于在成就感与紧迫感中寻求平衡,大多数人都在新的经 济格局中寻找到了各自的角色,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成功地进行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是满足于做一个旁观者还是心安理得地混迹其中?如何不被时代淘汰而又不至于 在潮流中迷失?怎样既能合法生存又不甘当犬儒?当精英意识、使命感这些概念 被平常心日常生活的价值观念所取代,何处是精神的归宿?这些问题虽然困扰着 我,却没有阻止现实生活的脚步,更无暇驻足面壁,就像这座城市早已面目全非 而身在其中的我不会大惊小怪一样,对于身边人与事的变化一样浑然不觉。   记得9.11那天,纽约的朋友打来电话,讲述了自由女神像被浓烟包围的情 景,网上一片幸灾乐祸之声使她震惊,她哭着问我:“中国人为什么那么仇恨美 国人?”其实,何止是网上,那以后的日子,我伤心地发现,对待9.11事件, 在一些我熟悉的人——在美国生活得很好的人、在美国镀过金如今在中国生活得 很好的人、从来没有去过美国的人——中,幸灾乐祸者大有人在。让人稍感安慰 的是,大多数人在认为美国“活该”的同时,总会捎带着对恐怖分子的遣责。而 在美伊战争的争论中,极端的反战派已经全然不顾萨达姆政权的性质了。更加不 可思议的是,正是在9.11之后高喊“打得好”那些人,摇身一变又成了高举人 道主义的旗帜的反战人士,而自认为并不缺少人道主义情怀的我,却成了坚定的 主战派。   当我足够多地通过阅读和交流了解到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和它们各自的依据 与逻辑后,其中的悖论足以使我对自己所持的立场表示怀疑。然而,如果不可能 在一夜之间成为国际政治学者或者外交家政治家,而又情不自禁地要对此事有个 态度的话,作为一个感受了社会冷暖和人性善恶的中国人,是反战还是拥战,反 倒成了一个简单的问题。   看到反战声明签名中看到不少我熟悉的名字,又听说一位我所尊敬的在美国 生活的朋友是反战派,失望之余,我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偏颇太狭隘。战争打 响之后,他祈祷美军少一些伤亡,祈祷美国尽快赢得胜利。当有人气愤地质问他 为什么转变立场时,他说:就因为你在这个国家幸福地生活,同时又可以这样自 由地反对它甚至诅咒它。这是一个虽简单而却充分的理由。我无法知道在签名者 中有多少人是出于对和平的热爱,这位朋友真诚的反战、而不是以反战为名的反 美的坦荡使我对他的尊敬有增无已。   一束“美国来鸿”记录了作者从3月3日至4月13日对于在美伊战争上的思考 过程。她的转变,不是理性推理的结果,而是情感态度的产物。这其中起作用的 不是美国是否放弃了所谓霸权,而是她从伊拉克联想到了自己的祖国。她的问题 朴素而简单:哪一种结果对伊拉克人民好?哪一种结果对萨达姆及其儿子好?她 描述美国电视播放的镜头:“镜头转到了巴格达的秘密警察大楼,有地下室,像 我在德国看见的纳粹地下审讯室,地上血迹斑斑,还有处决反萨达姆的政治犯的 刑具和处决情景录象。犯人和中国文革时一样,颈上带着高牌子,审讯室中央是 一张椅子,头上吊着一根白色的带子,美军轰炸这座大楼时,有四十多个不知关 了多少年的囚犯因没有钥匙没跑出去。”当她从电视上看到萨达姆的像被伊位克 人民推翻,她流泪了。她写道:“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只有我们这样的人可 以体会伊拉克人此时的心情,而从小养尊处优的美国孩子是不会有体会的。”她 还说:“老人、小孩子追赶着倒地的萨达姆头像不断的拍打和吐口水,有一个伊 拉克人对盟军说:你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听到这话我哭了。其他的青壮年,脸 上那种欢喜真让人感动,那不是美军用枪逼出来的笑容,所以令人感动。”至此, 她从一个从坚定的反战派变为鲜明的拥战派。   我不知道作者的年龄,是她本人还是她的父辈经历过文革的惨烈?我钦佩她 追求真相的执着,更被她的不忘却而深深地感动。   对于一个只需要对自己的感受、自己的良知、自己的审美负责的普通人来说, 对于一个直接被剥夺过人权、对迫害进行过近距离观察的中国公民来说,美国打 这一仗的动机似乎不那么重要了。极端地说,我不在乎这是否符合国际法,不在 乎美国以什么为借口,不在乎美国能从中得到或者失去什么,我甚至不在乎已经 被萨政权吓怕了毒化了奴化了的伊拉克民众是否叫好,我惟一在乎的是萨达姆这 个有着“百分之百支持率”的政权的倒台。的确,民主不是靠战争强加的。可以 肯定地说,美国可以花二十多天时间用枪炮打出了一个新政权,而伊拉克却不可 能在一夜之间成为民主社会。但是,它至少说明,关起门来搞独裁在这个时代已 经不仅仅是内政。我可以不为美国叫好,但我要为美国使萨达姆倒台叫好。正如 我以上提到的曾经让我失望的朋友,一个对于自由孜孜以求的人,他不为战争叫 好是很自然的,他为美国具有任何人为任何事而叫好或者叫不好的自由精神叫好 也是很自然的。   我不知道,有多少所谓反战者,是因为官方媒体接连不断报道欧美大规模反 战游行却回避对萨达姆独裁政权的揭露而形成了反战立场。美伊战争之于我,不 是美国的事,不是伊拉克的事,就如同李慎之及其《风雨》之于我,不是一个知 识分子的事,也不是一件文坛的事。前者让人感到世界越来越小,远在万里之遥 的枪炮声,与你的生活有关,或许还与你的心灵有关;后者让你感到世界越来越 大,看不见摸不着的思想与人格,与政治有关,或许还与历史有关。                  五   SARS让我知道了防疫学的一个名词,叫做“隔离”。整整半个月,我待在家 里不与任何人见面,母亲、兄弟姐妹、朋友、邻居一下子全都疏远了,我认为这 是对别人负责的自律。恐惧捋住了脆弱的中国人。偌大北京,街上的行人和汽车 少得就像是美国的小镇,而据四月下旬从香港回来的同事说,那里远没有北京这 样草木皆兵。传说SARS病毒惧怕高温,像是老天爷有意做对,记忆中,没有哪个 五月的气温像今年的五月这样低。正常的生活停止了,特别是有中考、高考孩子 的家庭,更是被焦虑笼罩着。我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SARS病人,想象不出中国几 百个死者的家庭面对亲人突然死亡该是什么情景。好在全中国人民与他们共同经 历了恐惧与损失,但愿他们的亲人因为把这看成是全中国的灾难、看成是每个人 可能面临的灾难而稍稍减轻些痛苦。   然而,谁能为孙志刚的父母分担哪怕一点点丧子之痛!   从艾晓明的文章得知孙志刚之死,我觉得有许多话想说,甚至想喊叫。但是, 此刻,当我认真地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却觉得无话可说。我不想谦虚地说我的语 言苍白、表达能力不够,面对刘和珍君之死,鲁迅曾说:“我实在无话可说,我 只觉得我所住的并非人间。”事实上,任何语言都承载不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况且,何止是一个!惨剧如此相似,不止是已经发生的,还有即将发生的。   有哪个语言大师能够花样翻新地不断激起世人的热情?有哪个律师、法官能 够逻辑严密地指点迷津?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文采,不需要智力,不需要思想的 简单事实!就像四月中旬的北京SARS病例是三百多个而不是三十多个同样简单。 所以,我无话可说了;接着,我觉得所有说了话的人都幼稚得可爱了;然后,我 就像一个肌无力患者一样无动于衷了;最终,我从对缺席的精神反省走回了缺席 的现实。良好的自我感觉、超越的自我满足一败涂地,就像SARS时期自律的我, 心安理得地“隔离”了自己。   孙志刚之死让我感觉到疼痛。但是坦白地说,我没想过像艾晓明和许多网友、 记者那样奋笔疾书,试图为他讨回公道和人权。我知道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因为 孙志刚不是无孔不入的病毒,而是将在泥土中化为乌有的血肉之躯!凭着仅有的 善意,我在内心无数遍地对孙志刚说:假如你像那些木讷的民工一样面对墙壁撅 着屁股一声不吭,你一定不会被打死;假如你想一想面朝黄土背朝天把你抚养长 大的父母,想一想打工挣钱供你上大学的哥哥,你就不该对任何侮辱表示不服…… 尽管我也了解一点历史,知道人类走向文明的道路上洒满了血迹,但我不愿意那 是你,不愿意那是任何一个母亲的儿子或是任何一个女儿的父亲。尊严重要,还 是生命重要?我相信,从被抓到被打直到丧失意识之前,受过高等教育并且搞艺 术的孙志刚一定反复地问过自己。可悲的是,选择了尊严的孙志刚,最终屈辱地 死去了。他的死凸现了尊严,所以有那么多与他素不相识的人为他流泪,为他奔 走。孙志刚还可以感到一点安慰的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活着的我,与他陷入 了一样的困境,并且用同样的问题折磨着自己:是思想的自由重要,还是身体的 自由重要?   大约是1995年,一个在国外非常活跃的朋友,曾经向我抱怨国内人对八九年 的健忘和冷漠。我告诉他我的想法:我反对任何一个身体自由的人对失去身体自 由的人使用“出卖”(自己或别人)这个词;我不能容忍个别拿着外国护照回中 国招摇过市(不管是否给别人带来麻烦)的“敏感人物”;我反感有人津津乐道 于(像讲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自己的“特殊待遇”。这是我对他人的宽容也是 我对他人的苛刻。因为对于置许多有良知的人于困境的现实我有太多切身的感受, 所以我宽容;因为内心还有着人性的底线和期待,所以我苛刻。八九之后,曾经 有过一两年的煎熬和隐忍,但是那不能成为一个人长久的常态,慢慢地我承认我 是一枚“鸡蛋”,我知道鸡蛋不能去碰石头。总之,知道有刀子的存在和刀子悬 在你的头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当时那位朋友非常理解我,似乎是被我说服了,但我心里清楚,他的感觉并 没有错。我表述的只是处事哲学,而不是价值观念。当我以百分之一的理由维护 这种处事哲学时,是我百分之百的诚实;当我以百分之九十九的理由坚守我的价 值观念时,也是我百分之百的虚伪。   人就是这样被撕扯着、分裂着,以百分之一的现实,放弃了百分之九十九的 诚实;又以百分之九十九的理想,成全了百分之一的虚伪。   从艾晓明那里得知,孙志刚的遗体快要火化了。真相被真凶隐匿,腐败,风 化,最后蒸发掉。他的父母已经承受得太多,谁都没理由再让他们承担公共的责 任却置家庭的责任而不顾。愿孙志刚安息,愿他的家人余生平静!                  六   很遗憾,我无缘与李先生交往。从回忆文章中得知,李先生是一位平易而宽 厚的老人。也很惭愧,对李先生的文章读得太少。从评论文章中得知,李先生是 一位博学而开阔的学者。我想,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个真正具有自由主义 精神的人,他的民主意识、批判态度与反思习惯渗透在他的灵魂里,作用在他与 世界和他人的关系中,而不是仅仅停留在笔头上。人们因此而尊敬他,怀念他, 已经有了这么多文字为证。   在这个让人百感交集的春天,在SARS让我们有了时间的闲暇却失去了内心的 宁静的日子里,我想得最多的是,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为什么李慎之而成为李 慎之?我们从李慎之身上能得到什么?   近年来,很有些人感叹于当代中国没有大师。北岛曾有“在没有英雄的年代 里,我只想做一个人”的诗句,我想套用一句,“在没有大师的年代里,不妨先 做一个人”。和“领军人物”、“精神导师”相比,我更愿意把李先生看成一个 真正意义上的人。在一个精神凋蔽的年代,能做一个坦荡的、诚实的、自由的人 是多么不易!   正是李先生作为一个人的思考勇气和思考能力,让我写下了以上看似与他无 关的文字。我记录下自己的困惑与焦虑,试图探索李先生的思考途径、还原李先 生的心路历程,也算是一个晚辈对他迟到的回应。我想,虽然我的思考达不到同 样的深度,至少我站在了同一个纬度,留下了一段精神历程。世事纷纭。作为一 个现代人,已经不存在纯粹的旁观。每一株草、每一只动物都与我们息息相关, 更何况我们身边的人和人所展现的精神? (寄自中国) ◆      万历十六年——再读《万历十五年》有感               ·刘火·   在老中国,万历十六年与万历十五年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朱翊钧多长了一岁, 离开他的帝位又少了一岁,自然,离他的寿期又少了一岁。   作为明代在位最长的一个皇帝,在历史上或者说就在他的同朝,他也不能算 是最昏庸的皇帝。从中国帝制两千多年的专制血腥历史来看,万历皇帝甚至算得 上是一个有孝心又忠厚又仁慈的皇帝。虽说他对他的恩师加“摄政王”的张居正 死后也痛下决心,但也是张居正身前独断擅权的咎由自取。不过,作为明代中后 期的一代皇帝,由于帝制天生的缺陷,特别是由于象万历这种一国之君向臣僚作 长期消极怠工的帝王(黄仁宇语),终于使明代迅速走向式微。无论从什么角度 上看,万历十六年与万历十五年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就在万历十六年这一年,作 为一国之君的朱翊钧,不顾朝臣的反对,在他的执意坚持和精心准备下,外出一 百里,去了一趟他于万历十二年给自个儿修筑的寿宫定陵。从此,还有三十二年 的帝位的万历皇帝,就再没有跨出过紫禁城一步!这跟与他追求个人自由相似的 亲叔祖父正德皇帝北征南巡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在中国帝王史上也算得上是空 前绝后的独例。从此,他便把他自个儿圈在紫禁城中,不是与后宫三千粉黛声色 犬马,就是与宦人们掷币嬉戏。再就是他难得早朝,而且不太看朝臣们的折子, 也懒得批朝臣们的折子,他让他的帝国和百性,在他与朝臣们的不妥协中走向式 微。而就在这一年——也就是老中国万历十六年、西历公元1588年,不可一世 的横行海上近两百年的西班牙“无敌舰队”,被英国的海军一举击败了。可以说, “无敌舰队”的被击败,算得上是世界史上的一个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事件。   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人就是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就是这 女王统领英国皇家海军取得卓越战功。伊丽莎白一世生于西元1533年,卒于1603 年,万历皇帝朱翊钧生于嘉靖三十二(1553),卒于万历四十八(1620)年。伊 丽莎白一世即位于1558年,万历皇帝即位于1573年。从年龄来说,伊丽莎白一世 和万历皇帝朱翊钧几乎同属一个时期的人。从执政来说,两人都不是“短命”帝 王,都是执政长得有些可怕的帝王。英女王执政凡四十五年。老中国帝王万历执 政凡四十八年。在帝王执政史上来说,象这两位这样长的执政履历,也是值得史 家们说东说西的。我们看到,与明代初、中期相近的十五、十六世纪欧洲,随着 新大陆和新航线的发现,地中海、北大西洋沿岸的列强们,诸如葡萄牙、西班牙、 英国,以及意大利等,纷纷加入到海上霸权和海上扩张的战争之中。伊丽莎白一 世即位后,在国内工场手工业得大力发展并迅速走向工业产业革命(大约十七世 纪初中期,也就是老中国时的明清改朝换代的时期)的同时,伊丽莎白一世一方 面针对国内封建领主的反叛,进行坚决打击;一方面积极向海外扩张。前者是, 西元1569年,伊丽莎白一世打败了北方的一些封建领主,消除了内部的危机;后 者就是在西元1588年打败了“无敌舰队”。从此英国树立起了海上霸权,从此英 国开始了大规模的海外扩张。同时加速了它的产业革命进程。正是由于有了这样 一个起点,是不是还可以说,与万历十六年万历皇帝的最后一次出游的时间上的 巧合,伊丽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88打败“无敌舰队”确立海上霸权的同 时,就是向东方、向印度、向中国扩张(到1840年,仅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的开 始。而从万历十六年开始,明代仅两代(如果算上只有几个月的泰昌元年,也仅 是三代)就让大统于清(即历史上有名的甲申1644之变)了。至清,虽说有所谓 的“康乾盛世”的外拓疆界内呈祥和,但也就昙花一现。随着伊丽莎白一世所开 创的海外扩展,还不到两百年,西元1840年,鸦片战争一下子就终结了老中国的 中央大帝国之梦。   万历十六年,万历皇帝从紫禁城的最后一次出游,似乎证实了那个隐喻: “停滞的帝国”(佩雷斯特语)?英人马戛尔尼出使乾隆若干若干年后,法国人 佩雷斯特在记述这桩历史事件时说,“正当西方各国投向广阔世界时,中国却闭 关自守起来。当欧洲的革新层出不穷时,中国却在顽固阻止新事物的出现。” (《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从万历十六年万历皇帝的最后一次出游 这一表象来看,这一解释不无理由。但是,从万历皇帝他为什么就作出了这一选 择,按照黄仁宇的说法是这一举动“创造了自古至今的最高纪录”,仅仅是作出 闭关自守的解释,大约是不太那样让人信服的。《万历十五年》就做出了与此不 同的解释。《万历十五年》认为老中国的体制障碍不仅仅来源于帝位代传的非合 法性和不确定性,还来源于君臣相互依存又相互冲突的不可逆转性。在《万历十 五年》里,作者反复陈述万历的位承的艰辛和与朝臣的冲突,同时已陈述了万历 的叔祖父正德皇帝的位承的偶然和与朝臣的冲突。而且最为重要的是,《万历十 五年》陈述正德皇帝的位承、与朝臣的冲突以及万历的位承和与朝臣的冲突的截 然不同的后果。这截然不同的后果一方面显示了老中国专制体制根深蒂固的不可 变更性(家天下),同时也表明了由于是人治这一老中国体制的无序和不确定。 汤因比在他的《历史研究》中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观念,就是世界的分合、进步、 冲突和彼此消长,是因为不同文明的冲突以及由此引发挑战与应战后的结果。其 实,文明的冲突不仅仅只发生于不同文明之间,而且有可能是文明自身的内部冲 突。从万历十六年万历皇帝的最后一次出游以及明王朝由此迅速走向式微的历史 事实,文明的冲突(这儿特指我们中国的文明冲突),一是来自它的本身,一是 来自它的结构。“家天下”的本质冲突来自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就是国,国 就是君,忠君就是爱国,爱国就得忠君,而且是一世、二世,乃至万世(秦始皇 语)。但是这种君为臣纲的本质早就在开这一先河的短暂秦王朝后期就被颠覆了。 以后的历朝历代,更是屡见不鲜。明王朝的建立,从所谓正统来说,也是“乱臣 贼子”的颠覆,不同于陈胜吴广的是,朱元璋成了明王朝的开国皇帝。至于说到 它的结构,就是万历君臣们在相互依存基础上的冲突不可避免,而且显现了老中 国文明方式和意识形态的深刻矛盾。正如《万历十五年》所说,一是空前绝后的, 一是创造了自古至今的最高纪录。而我们现在谈中国近代、现代化,往往不在文 明冲突上寻找自身的出路,即始是谈到自身文明时,也大而化之地与帝制上一挂 了事。更有甚者,在所谓跨世纪的那一两年里,国内一股不大也不小的力量认为, 新儒学是未来世纪中华民族振兴的思想基础和力量源泉。实际上,宋明两朝完善 提纯的儒学,已由所谓大清证明了是帝制的官方意识形态,而且是国贫民弱的根 由。即使大明一代,由这种意识形态构建的文明方式,已经被万历君臣们彻底颠 覆了。《万历十五年》揭露了礼治和德治的伪善和由此带出的文明结构上的深刻 冲突和矛盾。礼治中的纲常,德治里的孝义,虽说维系着老中国的历史和所谓悠 久文明。但是,礼治中的纲常,时不时叫等级的冲突,弄得七零八乱;德治里的 孝义,时不时也叫人的欲望(权力的欲望、物质的欲望以及人本能的欲望)打得 支离破碎。这是无可奈何的。“家天下”虽说也建立了种种“规矩”和种种“制 度”。譬如说宋明两朝建立起了老中国比较完善的文官制度,但是它不可能也绝 不会改变“家天下”的传承这一核心的东西。   而在伊丽莎白一世打败“无敌舰队”一百年间,英国便在它的产业革命中建 立起了资产阶级共和政权(1648),尽管封建王朝很快得以复辟(1660),但最 终君主立宪很快于西元1688年建立起来。而这一年是明王朝亡国亡朝亡族的半个 世纪。万历十六年,至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西元1588年到1688年。在这一百 年间,老中国的历史可以说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历史。万历皇帝的怠工、天启年间 宦官祸害、崇祯年间的内乱外忧,特别是李自成的连年战乱,明王朝的灭亡便不 可更改了。很快,一个无论从生产方式到文明方式都似乎要比中原落后的“地方 性政权”,通过战争,夺得大统,入主中原了。宋明艰难生长起来的小手工业、 小工商业,以及开始出现和逐渐形成的城市平民阶层,以及由此要生长的资产阶 级,被明后期的大规模战乱和清初期大规模戡乱和诛心,彻底摧毁了。帝制又一 次(应该说是帝制的惯性)按照它固有力量行进:大致相仿的帝位传承和君臣纲 常。而在这一百年间,地中海和北大西洋边上的许多国家,发生着历史以来最深 刻的革命:推翻帝制,走向共和;解放农耕,走向工厂;废除专制,走向民主; 反对人治,走向法治。而万历十六那一年,我们老中国的帝王朱翊钧下定了决心, 走出了一百里,隆重地去看了看自己几十年以后的必定要去的坟墓。从此,便圈 缩在紫禁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此,明王朝就在日暮和寒鸦中迅速走 向灭亡。最为可悲的是,万历子孙的两代帝位(算上只有几个月的泰昌元年,也 就是三代)仅有二十七年,只有他帝位的一半多一点。 (寄自中国) 【网萃】∽∽∽∽∽∽∽∽∽∽∽∽∽∽∽∽∽∽∽∽∽∽∽∽∽∽∽∽∽∽∽ ◆             记忆:1976               ·须弥山主人·   1976年9月10日。这个日子本来也没什么的,后来就变得很特别了。   那天上午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中午,广播该结束的时候不结束,老是说一 句话:“今天下午三点钟有重要广播,今天下午三点钟有重要广播。”说话的是 一个女的,普通话非常标准,跟公社里的女播音员很不一样。   广播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清晨五点半广播一响,就要起床了,不过我总要在 床上再赖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中午广播一响,大人们都该下工了,回家做饭吃 饭洗碗洗锅喂猪,等十二点半气象消息报完,广播结束,他们又该到田畈里去了。   每次一个节目结束另一个节目开始,广播里都会传出的咧扑落的声音。在我 的想象中,公社里的那些人,就是在一间房子里,穿着木头鞋跳来跳去,所以才 弄出了这种声音。但广播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老是说有重要广播。   四周静悄悄的,重要广播四个字似乎很有威慑力,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觉得 很动听,可是竟不敢念出声来。   二哥坐在后门的门槛上,用柴刀削一根木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走来走 去,外面太阳很好,所以屋子里面更加凉爽。这间屋子朝西的墙壁是用竹子编的, 像篱笆一样,外面糊了一层黄泥,有的地方黄泥剥落,西斜的太阳就照进屋里。   然后,那个广播里就播出了音乐。   这个音乐我听过多次,是哀乐,很厉害,中央领导人死了,才会播这个曲子。 另外,我还知道中央领导人死了不能说死了,应该说逝世。别人死了不能说逝世, 如果我们村里死了人,只能说去世,为什么这样,我当然不明白,但我知道,中 央领导人一定死得比我们村里的人高级,所以用词也应该高级。长大以后,我还 看见过另外一些词,形容死得高级的人,比如崩,比如薨,但这高级得有些臭, 因为是说那些帝王的,不如中央领导人高级得香。   不过我上次看见一个老人死了,花圈上写的是逝死,这一定也有讲究,我跟 小舟商量过,写的人一定仔细研究过的。假如是蒋介石,只能说死了,我亲眼在 《浙江日报》上看到过,是一个题目:《蒋介石死了》。   哀乐播完了,广播里开始说谁死了。它没有直接说,而是报了一长串话,都 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伟大的无产阶级政治家之类的,也弄不明白是什么, 播音员说话的速度很慢很慢,听上去一点不着急告诉我们究竟是谁死了。报完这 些定语,后面是主语,说:“毛泽东主席”。   我心里一跳,惊诧得说不出话。二哥猛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的第二 个反应是,党内出了叛徒,这个播音员先得抓起来,他喊反动口号!   果然,播音员毫不留情地说:“零时十分,于北京逝世。”   说出了逝世两个字,料想这个播音员也不算极其反动,说不定她说的是真的。 可是这个事情有些不对头,我从来没有想过毛主席也会死。他吃得好穿得好,下 巴上还有一粒痣,听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还能把自己碗里的饭分了一半给 一个劳动模范吃,还听说他畅游长江,而且又叫毛主席,怎么可能死呢?   那时我读的书有限,还不知道万寿无疆、万岁、永远健康等等词语跟人的生 命有关,否则,我就更不明白了。   接着我听到另一句话:“不可估量的损失。”不可估量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但这个词好象在朱德和周恩来的身上也用过,别的人,像董必武,只能说重大损 失。可见不可估量的损失比重大损失更高级。   周恩来死的那一天,大清早,我爸爸还躺在床上,我躺在爸爸的身边,忽然 听到爸爸“咦——啧啧啧,咦——啧啧啧”地叹息,非常非常惋惜的样子,我不 知道出了什么事,又不敢问,起了床才知道。后来一些比较高级的大人戴了黑袖 套,我们却没有分到,所以我觉得这世道有些不公平。   我想,毛主席都死了,蒋匪帮美帝国主义苏修,会不会趁机打进来?以后谁 领导我们抵挡敌人?   既然毛主席逝世了,我得出去看一看。   村口的高音喇叭下面,聚着三四个人,是阿德他们,都很茫然地站在路上。 也许是我很茫然,所以看起来他们也茫然了。   这条路往西通向知礼岙,远远的几座山错落着,西天有一朵大大的乌云,恰 好罩住了太阳。别的地方却一丝云都没有。这也许就是因为毛主席逝世的缘故。 阿德伸手比了一下乌云,傻傻地笑了笑。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清凉,无情无绪的, 大家除了叹息几声,无话可说。   走到村子西头,一排粪缸中有两株高大的松树和几株楝树。我爬到楝树上, 骑在枝杈上,东张西望,觉得应该为毛主席逝世流泪,憋了很久,才憋出两滴泪 珠,但泪珠不够大,滴不下来,看样子平时口口声声说毛主席万岁,关键时刻才 暴露出来,我对毛主席的感情还是不够深的,只好讪讪地用手背擦掉那一丁点泪 水。   阿民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根扁担,担起粪桶。他是民兵连长,退伍军人, 也许我们村里对付蒋匪帮反攻倒算,就要靠他了。   我突然大声叫:“阿民!”   “哎?”他回过头来。   “你要提高警惕啊!”我说。   阿民愣了一下,估计动了动嘴唇,但没有说话,挑着粪桶走了。   我稍稍有些放心了,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背时佬。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我向爸爸的同事唐叔讨报纸,拿回来包课本的书皮。唐叔说,课本有什么好包的? 用过了就扔掉了!我想到老师说过的话,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为了保护宣传 毛泽东思想的书!”不料,唐叔一点没对我肃然起敬,也没有说我是毛主席的好 孩子,反而笑骂了一句:“小呆子!”   也许阿民心里也在暗暗骂我“小呆子”,只是他不方便说出来。   在树上坐了一会儿,看见溪中央露出的一块草地上,阿德的妈妈正蹲在被子 边上,孤零零的样子。我们村秋天要缝被子了,先是在溪边洗好被单,在石滩上 晒好棉絮,然后在溪边空地上缝好,再搬回家。   我想,都什么时候了,她还在那里翻被子,觉悟真低啊。   不知道阿德、小舟他们都去哪儿了。我有些无情无绪,下了树,涉水过去, 走到阿德的妈妈身边,蹲下来,看着她拿着长长的絪被蚁线(缝被子的针),在 头发上磨几下,刺入被子里。   “你知道吗,毛主席死了。”我说。   “哼。”她应了一声,也许说的是“嗯”。   我想,她怎么就这一点反应啊?难道她不怕吃二遍苦,遭二遍罪?她也算是 贫农出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怎么对毛主席的感情比我还不如?   可是假如说她是特务,我是不相信的,因为她的老公是贫管组组长,经常在 学校里演讲,忆苦思甜,向我们倾诉他小的时候,怎样到丁宅去放牛,他姐姐怎 样哭着送他走,最后,他就会说,要好好读书,不识字,看不懂地主的账目,我 们就会被剥削。他确实不识几个字,所以演讲不用稿子,但从来不出问题。   五保户老李就出过问题。叫他忆苦思甜,他忆来忆去都是1960年1961年那时 候的苦,弄得后来老师再也不要他来忆苦了。老李还做过一件事情,在办大食堂 的时候,他拿着一把铁锨去扒大食堂的墙,一边骂人,说这样吃下去,不吃倒灶 老天就没眼睛了。幸亏他是最贫的贫农,否则很可能戴上“对社会主义不满”的 帽子。听说邻村就有这么一个人,家里有一大把钞票,去镇上转了一圈,回来就 用柴刀斩碎了钞票,说货柜上什么都没有,要钞票有什么用?后来他就被抓起来 了。这样污蔑社会主义,在我看来,枪毙还有多。   在阿德的妈妈那里,我可能只是想博得她的一声叹息,找一点共鸣,分担一 点惶惑。但她不理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涉水回来。   倒是遇上了小舟。   在小舟那里,我找共鸣的欲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我们一边为这件关系到天 下气运的大事担忧,一边猜测,阿辛,那个地主的儿子,现在肯定非常得意,也 许正在翻着他爷爷的变天账,我们得千万当心。另外,我们心里对以后的日子一 点底都没有。世界肯定已经变掉了,就像山要倒下来,天要塌下来,可是力气最 大的人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有希望了。   “她,”小舟远远指着阿德的妈妈,似乎觉得她稳稳当当地缝被子,显然是 一个很不觉悟的人,比起我们这样忧国忧民,差得太远,所以既愤懑,又有优越 感地说,“她还不知道呢,这种人会知道什么?”   “我已经告诉她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第二天到了学校,看到这些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个个脸色凝重,轻声交换 昨天听到广播后的所见所闻。只要一个眼神,互相间就心领神会,知道都在担心, 怕党会变色,国家会遭难,老百姓会被地主用皮鞋脚头乱踢。   这么多人,虽然年纪都很小,但个个都懂事地愁眉苦脸着。我忽然想笑一下, 但想了想,还是不敢。   倒没有人提起昨天的那片乌云。我也不敢提,因为这有点儿像散布迷信。虽 然毛主席是红太阳,虽然毛主席昨天已经死了,但是,乌云遮住红太阳,那还是 不能说出口的。   “唉,”小立比我小一岁,看见我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以为毛主席 有好几个,死一个还会有一个顶上去,没想到就这么一个。”   “毛主席万岁这句话,还能不能喊?”另一个人问。   这时,我才突然明白,“万岁”两个字,是说一个人有一万岁可以活。   当时我们经常开批斗大会,批判什么人了,地富反坏右照例陪斗。有人领呼 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有时,为隆重起见,喊的是“毛主席 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来才知道,这叫做“山呼万岁”。《汉书》上说,武帝登上嵩山的时候, 大家都听到山里面传来了三声“万岁”,好象山中的回声一样。所以“山呼”又 叫做“嵩呼”。“山呼万岁”后来成了臣子朝见皇帝的仪式,臣子跪左膝,掌管 朝见朝廷的司仪官高喊“山呼”,臣子叩头说:“万岁!”司仪官再喊:“山 呼”,臣子再叩头说:“万岁!”司仪官又喊:“再山呼!”臣子又叩头说: “万万岁!”有一次我写作文,不知怎么的写到皇帝,说是大臣山呼万岁,结果 被老师改成了三呼万岁。   但我们与古时候的臣子不一样,不用司仪官喊“山呼”,也不必向毛主席像 叩头。另外还有不一样的是,我们也没有像臣子那样领取工资,另外,只有像戴 碧荣那样的人,才会非常幸福地见到毛主席,我们是从来没见过,但万岁万岁万 万岁却喊过万遍万遍万万遍,可见,比起古时候的臣子要朝见的时候才喊,要自 觉一百倍。   我们村里有一个老人,他从来只称毛主席为“万岁”,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心里很奇怪。但墙壁上有很多毛主席像,旁边写着两行字,“毛主席万岁,共产 党万岁”。有一次,我听见有人在毛主席像边上贴字的时候这样问:“毛主席大 呢还是共产党大?应该哪句话贴在右边?”边上有人说:“按道理讲,应该是共 产党大。”毛主席的画像边上,有时是另外两句话,叫“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 走”。我有一个毛病,常常要改句子,比如听到公交车的录音说“汽车转弯,请 拉好扶手”,我会在心里改成“汽车扶手,请拉好转弯”,所以也曾把那句话改 成“听共产党话,跟毛主席走”,可是一想到如果毛主席不管走到哪里,去吃饭 还是去种田,后面都浩浩荡荡跟着八亿人,这情形也太怪异了。   不过,1976年的时候,我还没看过古装片,也没有看过古书,不知道“万岁” 是皇帝专用的,只知道是毛主席和共产党一起用的,别人都不能用,正如“打 倒”,只能用在林彪、刘少奇、美帝国主义和苏修身上,用在别人身上也不合适。   上课了,老师进来。老师的脸好象胖了一些,说话也似乎经过深思熟虑了。 他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   “化悲痛为力量”这句话,很快就成了流行语。我却暗暗想,悲痛怎么能化 为力量,难道人一悲痛,力气就变大了吗?后来看到“哀兵必胜”这个词,才知 道这话也是有典故的。但那个时候,我实在不大明白这些事情,比如,后来有一 个流行语,叫做“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我也不能明白,损失既然造成 了,现在干得不管怎么好,也只是现在没有损失,过去的损失怎么夺回来呢?又 比如,有的人被杀掉了或打伤了,要求执法机关抓凶手,叫做“讨说法”,把凶 手抓起来审判,叫做“还公道”,虽然我已经长大了,但这些话我还是不能明白, 总觉得透着点儿古怪。   但“化悲痛为力量”这几个字,在学生们中间还是引起了震动。   我们村子小,学生也少,一个班级是有三个年级组成的,共两个班级,全校 也只有十七个男生,比我高一年级的只有四个男生。当时,民兵已经在晚上巡逻 了,背着步枪,很神气的样子。所以,那四个男生凑在一起,神色凝重地商量了 一会儿,然后撕下练习本的纸,写了一张条子,要求造四把红缨枪,晚上也在村 外站岗放哨巡逻,免得美蒋特务来搞破坏。我看见他们的四字写成了“の”,觉 得很厉害,毕竟比我高一年级,能写草书,但同时又感到不快,因为他们把我们 低年级的排除在外了。   条子递给了老师,上课的时候,老师表扬了他们,然后说,他有一个字不认 识,大概是十七吧。他说,有条件的,都可以做一把红缨枪,晚上轮流值班,到 村外放哨巡逻,盘查外来可疑人等。   这种事情我们都在连环画上看到过的,还看到一些小孩子拿着红缨枪,抓住 了红军的大官,结果反而弄得很尴尬。还有一种消息树,日本鬼子来了,树就倒 下了。   问题是谁会做红缨枪呢?回到家里,都拖着大人,去找木匠、篾匠,有的就 叫爸爸或哥哥做,反正到了傍晚,已有十多个人肩上扛着红缨枪了,枪头是木头 做的,菱形,枪尖看上去很锋利,枪头装在竹棒上,有的还真的系上了一蓬红缨。 其中一支还包上了一层生锈的铁皮。我也做了一把红缨枪,但没有红缨,枪头下 面的两个把子,很快被我弄断了一个,用铁丝缠也缠不上去,样子变得非常丑。 还有的人手里提着反修棒,用漆染成一节红一节白,也挺威风。   这样,我们上学去的时候,一个个都带着红缨枪,上课了,红缨枪就放在墙 角。   过了两天,村里的人都集中在大会堂里,给毛主席开追悼大会。   我们都学过很多毛主席语录,那时大人在田里干活,干到一半,集中休息, 还要学习毛主席语录。学校里吹哨子上课,老师进了教室,就会有人喊立正,然 后喊立正的人背上一句毛主席语录,别人也跟着背一遍。喊立正本来是班长的事, 可是班长常常不来上课,就谁都可以喊。有一个人最喜欢背的是“一切行动听指 挥”,这句话一点不好听,大多数人比较喜欢的是“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节奏感强,铿锵有力。   所以我们都熟悉毛主席语录,连不识字的人,也知道老三篇。毛主席在纪念 张思德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 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 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 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   我们村里有一个老太太死了,他儿子在路上还发表过演说,说那老太太旧社 会吃过很多苦,所以很光荣,所以热爱毛主席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这样说了几 句,算是开了追悼会,再将棺材送到山上去埋葬。   没想到,现在要给毛主席开追悼会了。   这个大会堂很大,曾开过几次万人大会,一年前,还开过物资交流会,就是 镇上的人带了很多东西来卖,是一个大集市。阿德比较有做生意的头脑,在开交 流会时,捡了很多纸,卖了一元多钱,小舟有些妒忌,对我说:“这次交流会, 是给阿德在开!”   平时就是在大白天,大会堂也有点阴森森的,夜晚,里面就有鬼出没,是一 个陌生人,有时走到台上去,有时却在楼上。有一次,我在大会堂里捡到一串钥 匙,有彩色的橡皮金鱼,国强看见了,说,他看见这串钥匙是一个鬼丢下的,要 我将钥匙给他。我觉得他这样骗人,未免有些好笑,就故意装作受骗,给了他了。 还有人说,半夜里,里面会闪出光芒,或者有鸭子叫。   但大会堂里聚了那么多人,虽然是开追悼会,也不可怕了。   广播响了,先是一个播音员的声音,然后是王洪文的声音。王洪文的声音很 年轻,我也见过他的照片,长得挺俊的。我们知道他是副主席,是毛主席的接班 人。   王洪文叫我们起立,默哀三分钟。   大家都站起来。我看见老师很瘦的脖子,从衣领上露出来。正看得出神,二 哥站在我身边,偷偷碰了一下我的手,我才醒悟过来,应该低下头,不能东张西 望。   可是三分钟老是不到。我疑心三分钟早就过去了,但广播里没有声音,说明 在全国各地都还在默哀。全国人民都这样低头站着,一声不响,这种事倒也从来 没有发生过。如果美蒋特务趁解放军默哀的时候打过来,倒也不易抵挡。   忽然,我身后有人大声说:“坐下!”   是阿味的声音。阿味是第二生产队的小队长,他竟敢叫我们坐下,胆子可真 够大的。但我们都很听话,坐下了。有一个人坐下后,看着阿味笑了一会儿,但 阿味一脸严肃,不理他。他在毛主席追悼会上发笑,胆子比阿味更大,恐怕有点 像反革命分子。   后来我听说,有两个姑娘被抓起来了。那两个姑娘是另外一个地方的人,我 也不知道是谁。在默哀的时候,她们看见一个癞子(秃头),脱下了帽子,这个 癞子从来不脱帽子的,所以她们看见了觉得好笑,笑了两声,结果当作反革命关 起来了。我妈说,她们虽然有点不对,但也是可以原谅的,不一定就是反革命, 所以也不必关起来。我相信我妈是对的,但别人觉悟这么高,一定要关那两个姑 娘,我也没有办法。   当时我担心的是,万一广播里又说一声“坐下”,那阿味怎么办?他不是犯 了政治错误了吗?   幸亏广播里没有这样说。我们坐下不久,王洪文又说话了,他让华国锋致悼 辞。   华国锋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提拔上来的,也是毛主席的接班人,而 且比王洪文更大。王洪文是副主席,华国锋是第一副主席。这个事情,很久以前 大队支书传达文件的时候,已说得清清楚楚。大队支书还说,华国锋的“华”字, 不要念成“和”字。在我们老家,这两个字的发音非常接近。   批邓就是批邓小平。那时候我早就知道很多党内坏人的名字了,他们在两条 路线的斗争中被批倒批臭,有陈独秀、瞿秋白、王明、刘少奇、高岗、饶漱石、 林彪等等一小撮。他们干过一些什么,我不大知道,好象有的是投降派,有的是 叛徒,有的是内奸,有的是工贼,有的是机会主义,有的要篡党夺权,有的要谋 害伟大领袖毛主席,总之,都不是好人,都是要我们吃二遍苦遭二茬罪的。投降 派我是知道的,但别的这些名目,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甚至不知道我其实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回事,所以也没有想办法去弄懂。   比如反击右倾翻案风,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的,右边有一股风吹过来,书就 被翻得哗哗乱响,所以要反击。这是我当时最深刻的理解。   毛主席一死,就有人说:“哎呀,邓小平心太急了,要右倾翻案,否则,毛 主席一死,他屁股一拱就能将华国锋拱倒。”我听见这句话,心里很庆幸,好在 邓小平心急,不然,华国锋这个第一副主席就有危险了。   华国锋的普通话远远不如王洪文好,口齿也不怎么清爽,所以王洪文说话的 时候,我倒是听明白的,华国锋说话,我一点也没听懂。   关于华国锋,后来又有许多事情,比如,毛主席说,按过去方针办事,被王 洪文他们改成按既定方针办事。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这样改来改去是什么意思, 这两句话究竟有什么区别,我全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按过去方针办事,就 拨乱反正,粉碎了“四人帮”,如果按既定方针办事,那就是我们吃二遍苦了。   拨乱反正这四个字,我第一次见到是在考初中的语文试卷上,要求造句。我 造的句子是:华国锋主席拨乱反正粉碎了王张江姚“四人帮”。回来后跟人对照, 另一个人造的句子正好相反,是“‘四人帮’拨乱反正”之类,我一听就吓了一 跳,提心吊胆好些日子,怕造错了句子,变成反革命,会被公安局抓去。   王张江姚中的张是张春桥。“四人帮”粉碎以后,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人终于 缓过一口气来。原来他有一次看到张春桥的照片,对人说:“看张春桥的面相, 是一个奸臣。”说过以后,才想到张春桥是中央干部,他也提心吊胆很多天,怕 忽然有一天会被抓去。   幸亏粉碎了“四人帮”,大家都不用担心了。就连广播里重播毛主席追悼会 的节目,王洪文主持的几句话,也改成一个男播音员说了。我当时有两个想法, 一个想法是王洪文主持过的,虽然他已被打倒了,但改掉了他还是主持过的啊。 另一个想法是这个男播音员,会不会也被打倒?因为说那些主持追悼会的话的人, 已经有一个打倒了。   还有一个传说,是老师告诉我们的。当时“四人帮”要篡党夺权,江青拿了 一支无声手枪,走到华国锋办公室的门口,用枪口对着华国锋。华国锋将衬衫掀 起来,对江青说:“你要开枪,就打在我的胸口吧。”其实华国锋早就偷偷按了 一个铃,江东兴从另一个办公室走过来,一把就扭住了江青的手,夺下了无声手 枪。于是,“四人帮”就粉碎了。   开追悼会的时候,大家静静地听着华国锋说话,我们虽然都戴上了黑纱,但 没有人哭。我听说开周恩来的追悼会的时候,有很多人哭了。我觉得有些奇怪, 想想可能大家都化悲痛为力量了,所以才不哭的。我想,开完追悼会,我们更要 提高警惕,晚上更要好好巡逻,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星星,轮到我巡逻了。   我们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只有两百多人口,为什么会担心阶级敌人破坏, 担心美蒋特务反攻大陆呢?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我当时对中国 的土地情况缺乏认识,糊里糊涂的,什么想法都没有,心里也许还以为我们村在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面积中占了很大一块,只要翻过西边那座山,全国的大好 河山就可以尽收眼底了呢。   我提着红缨枪出门,一帮比我年纪更小的孩子跟在我的后面,很有些规模。 还有一个轮到巡逻的,是跟我同年级的女生小马。他们都没有红缨枪,也没有反 修棒,因此,我们这个巡逻队,只有我的一条破红缨枪。   小马是跟她爸爸老马一起来的。老马大概当过兵,前两年调到我们公社,并 且在我们村蹲点。他经常闹笑话,最好笑的一次是,他在溪边的路上,看见在水 中纳凉的水牛,只露出半个牛头,就拼命用石头砸,一边用难懂的外地方言大骂, 村里人闹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说这些水牛眼看就要淹死了,竟没有人管一 管。不过他为人随和,还是个孝子,带着一个相当迷糊的老娘。   我们巡逻的路是这样的,从村西头出发,在村庄和溪之间的溪滩,逆着溪流 的方向,一直往东西,溪那边是一条大路,路那边是一座山,所以那条大路也应 该注意。走到村东头,溪流折而向南,我们也向南走。   那里,在溪滩和村庄之间,有好大一块地,名叫上麻地,都是自留地,分成 好多小块,分属好多户人家。我家也有一块,一般种小麦、青菜和番薯。有一次 我在种番薯,有一个人说:“你种得真好!真听话!”我很高兴。不料,第二个 人过来,说:“这样种是不对的,你种错了!”我心里就不高兴,想,别人还说 我种得好呢,你懂什么?后来才知道,我果然种错了,种得直直的,应该是斜着 种。但我虽然明白了,心里还是不高兴,想,你是大人,当然会种,有什么稀奇 的?   曾经有过传言,说这些自留地要当作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不知道为什么没 割成。资本主义的尾巴是很不光彩的。有一次,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那些兑糖 佬,挑着货郎担来,是什么性质的?是资本主义尾巴性质的;他们是干什么的? 是搞投机倒把的。本来我对兑糖佬是有点好感的,因为有一次,一个四五岁的小 孩听到拨浪鼓响,知道是兑糖佬来了,在家里又找不到可以换糖的烂铁或者鸡毛, 急得追着兑糖佬大哭,兑糖佬放下担子,拿了一粒黑乎乎的麦芽糖给他吃。我当 时觉得兑糖佬还没有坏到像唯利是图的资本家,可是听老师这么一说,我知道我 还是被假象蒙蔽了,坏人就是经常用这种小恩小惠,来欺骗劳动人民的。不像党 和国家,从来不用小恩小惠。   上麻地以东,有一长溜大寨田。大寨田是像大寨一样开荒种田,那时候我们 都知道,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大庆是一个油田,有一个叫做王铁人的,说: “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有一部电影,一个人跳到黑黑的水里面 去,双手乱划,好象在游泳。非常派头。大寨在山西昔阳,有一个纪录片,在下 大雷雨的时候收玉米。大寨人说的是“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还说 “干部干部,先干一步”,觉悟是很高的,但我疑心他们写了错别字,因为步与 部两个字,写法是不一样的。大寨有一个陈永贵,还有一个郭凤莲,都是很厉害 的,陈永贵当了副总理,在纪录片里,他在中央开大会,还戴着一块白头巾,坐 在主席台上,东张西望。他说:“永贵啊永贵,你千万不要忘了劳动人民的本色 啊。”所以,我们公社那时有一个党委书记,是从邻村提拔上来的。他年轻有为, 每天穿着草鞋,也算不忘劳动人民的本色了。关于他的提拔,我知道的一件事情 是,有一年冬天,他们村水库放水捉鱼,死了一个人,他将那个人树为典型,让 远远近近的人来参观学习。可惜他后来不要农村里的姑娘当老婆了。他们虽然没 结婚,但听说已经同过房,所以那姑娘去告了,结果他被抓去关了好多年,党委 书记当然也没得当了。   这些大寨田,到秋天,台风季节,经常被洪水冲坏,所以,我们村就经常要 发扬“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的精神。不过到后来,这些田还是全都 荒弃了。   到了村子的东南头,有一座山,山的东坡边有一条路,名字叫“岭顶”,是 用很多石级筑起来的,北坡比较陡,南坡比较缓。路的东侧是悬崖,一眼望下去, 两脚都会发抖。据说有一个人从悬崖上掉下去,正好掉在一堆小小的沙滩上,只 受了轻伤,大家都认为他有祖宗保佑。路的西侧是陡峭的山,也非常危险,有几 块大岩石,好象要滚下来。   岭顶这条路很阴森,一过午就没有太阳,傍晚时独自在路上走,会感到一股 阴气。有一次,我和妹妹想到路下边去采野草莓,还没有走近,看见有一个人从 山路上下来,挑着两只篮子,篮子上用毛巾盖着,才走了几步,就忽然不见了。 他消失的地方,只有两个方向相通,一是往回走,一是往下走,可是他既没往回 走,又没往下走,就没有了,我们就吓坏了。   巡逻到岭顶附近,我心里有些发毛,那地方黑乎乎的,既适合鬼隐藏,也适 合阶级敌人隐藏。   正在这个时候,情况出现了,岭顶上亮起了一道光。   我们这帮人都站住了,看着我,意思是说:“怎么办?”   我悄悄地说:“卧倒!”   大家都在草地上卧倒,就像电影里的解放军一样。   那道光一摇一摇地从岭顶下来,是有人拿着手电筒从岭顶那边过来。   在这个时候,在这样黑的夜里,从这样荒凉怕人的岭顶下来,不是阶级敌人 是什么?我知道,我已经处在战斗的最前线了。这时已到了关键时刻,我必须想 起一点什么,或者毛主席语录,或者英雄人物,这样就会勇力大增,就会奋勇斗 争,这是我们的老师和语文课本告诉我们的。我记得在哥哥姐姐们读过的语文书 里,有一篇课文,讲的是越南南方一个孩子埋地雷炸美帝国主义侵略者的,他去 埋地雷时,就想起了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是用黑体字标出来的,所以很醒目。 刚开始看到这篇课文时,我想,越南是外国,一个越南南方的小孩子,怎么知道 毛主席语录呢?但接着就觉得惭愧了,因为越南南方的小孩觉悟高,我却在怀疑 他,说明我觉悟太低。后来,我写作文时,写到一个人挑粪过溪,就让他想起了 毛主席语录。那时写作文,我们都经常想起毛主席语录,比如有鸡在叫生产队的 稻穗,我们想起毛主席语录,就将鸡赶走;天下雨了,晒场里生产队的谷子还没 有收起来,我们也想起毛主席语录,帮忙收谷子。当然,也可以想起雷锋,或者 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欧阳海、草原英雄小姐妹,总之,那时有很多供我们 想起的东西,促使我们狠斗私字一闪念,盼望着为抢救集体财产献出生命。   所以,看到从岭顶下来的手电筒,我想起了刘文学。刘文学是一个小学生, 一天夜里,他发现老地主在偷大队里的辣椒,就大叫一声:“老地主偷辣椒啦!” 冲上去与老地主搏斗。老地主开始想收买他,但刘文学毫不动摇。老地主说: “你再喊,我就整死你。”但刘文学为了保护集体的财产,一点儿都不怕,结果 被老地主杀掉了。老地主说的整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想必是一种很残忍的 杀人方式。我看到老地主杀掉刘文学那一段,心里格顿一下,原来好人也会死在 坏人之手的,但又不敢怀疑刘文学的死,是因为他当时没有想起毛主席语录。   现在,献出生命的机会来了,我感到手心发热。   那个手电筒明目张胆地下了山,我开始喝问:“谁?”   “我!”那人肯定吓了一跳,他不会想到,虽然在黑夜,还是有群众雪亮的 眼睛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是谁?”我又喝问。   “我是小吴。”他说着,转了一个圈子,想看看是谁在问他。   小吴这个名字非常陌生,所以,我们一跃而起,将他团团包围。   突然,小马一声惊叫:“是小吴老师啊!”然后哈哈笑起来。   我借着手电光一看,原来是中学里的老师,不过我不知道他姓吴。我几乎认 识所有中学老师,知道他们的姓,惟一不知道的就是这个小吴老师的姓,有一次 他和一群中学老师走过,我一个一个叫过去,最后一个就是他,我叫不出,原来 欢笑着的脸,一下子僵了。   既然是中学老师,当然不会是坏人,而且他们生活得比我们高级,小腿肚都 很白,连一个蚂蟥咬过的疤也没有,走路都很慢,脸上或者微笑着,或者没有表 情,从来不会咬着牙齿满头滴汗,而且都有居民户口(也就是城镇户口,我们是 农村户口,绝对不能算居民,这个是半点不能含糊的),即使是臭老九,也只能 是城里人眼中的臭老九,在我们农民看来,浑身都透着香气,生活在天上。   我非常泄气,站在圈子外面,不好意思走过去。这也太丢脸了,我突然想到 那些用红缨枪押着红军的大官回家的红孩子,等他们明白了真相,也许就跟我一 样感到丢脸吧。还有那个拦住了列宁同志的哨兵,他不认识列宁,被跟在列宁后 面的人训了一顿,虽然列宁替他讲了好话,想必也很难过。十多年后,我的一个 朋友写了一篇小说,讲的是抗美援朝的事,一个小兵因为做错了什么,被一个军 官处罚,让他在一条繁忙的路口大声地讲述自己做错的事情,直到有一天,那个 军官再次经过,发现那个小兵哑着喉咙还在努力地讲,于是军官感动了,大大地 表扬了他,而且,还自我批评了一句。为了这篇小说,我对那个朋友生了很大的 气。   看着我带领的那群孩子围着小吴老师,还抢着说话,都兴高采烈的样子,我 就感到非常无趣。我想,小马成绩差得要命,但这个时候声音却又尖又响。我没 有听到小吴老师说了些什么,只希望他不要看到我,他果然没有看到我。   巡逻已经一团糟了,我带着这帮孩子,垂头丧气地回到学校,向老师交班。   小吴老师这么晚了,一个人翻山越岭地过来干什么?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清 楚。   第二天晚上是阿江他们巡逻。   晚上巡逻的还有民兵。那天,民兵远远看见阿江他们过来,想看看他们怎么 巡逻,就卧倒在几捆柴的边上,其中一个民兵不小心弄亮了手电筒,阿江眼疾手 快,将手中的红缨枪飞射出去。不过他没有练过暗器,所以取不好准头,没有射 中。   阿江几乎成了英雄,我非常羡慕他有这样一显身手的机会,特别是人们都称 赞他警惕性高,让民兵从此不再小看红小兵。另外,我还关心阿江的红缨枪,这 样射过去,竟然只磕破了一点皮,没有大的损坏,说明他的红缨枪,质量远远比 我的好。   接着,有一天半夜,我听到溪那边的山上有很多人的喊声,就赶出去一看究 竟。村西头已经聚了好多人,山上还有人声传来。我打听情况,知道出现了一个 人,但没有抓住,大概是翻过山逃走了。我想,阶级敌人果然蠢蠢欲动。然后, 人们说,那是一个偷树贼,被民兵发现了。   偷树贼可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但也可能是敌我矛盾,这个我不大明白。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大家都松懈了,轮过一圈后,始终没有发现隐藏的阶级 敌人和美蒋特务的破坏活动,就没有再巡逻。   小孩子比较容易忘事,所以,9月还没过完,脸上的笑容有时会绷不住绽出 来,不过警惕性还是比较高的,会很快收敛起笑容,在心里自我检讨反省,自觉 罪孽深重。   我的负罪感可能比谁都要重得多,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件非常对不起毛主席的 事情。   那时我们有很多毛主席像章,我们家的全家福上,人人都别有像章,手里还 拿着一本红宝书,就是毛主席语录。别像章的事情我是记得的,拿红宝书的事情, 我却不记得了,后来看照片时才知道。   像章大小不一,小的像五角的硬币,大的像大人的手掌,有的刻着“毛主席 万岁”,有的刻着“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还有一种刻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好象是林彪写的字,林彪要篡党夺权,所以他写的字是大毒草,字都划掉了,过 去林彪和毛主席在一起的照片,林彪说的一个“忠”字,都是大毒草,都用钢笔 涂掉了。最多的一种像章,大概直径六厘米。我做的坏事情,就是在这样一枚像 章上。   像章的背面有一个别针。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没事干,就拿出一 个像章看,不小心掰断了别针。   我吓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倒抽一口冷气,四面张望,确信没有人看到,偷偷 地将像章塞进了抽屉的最下面。   我想,我一定已经成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只是别人没有发现,也就是 说,我是一个暗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一定会开万人大 会,将我押到台上,胸前挂上一块“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牌子,批倒批臭,民兵 从后面将我的头按住,按得深深地低下去。那些地富反坏右也挂着牌子陪斗。   不过当时我还很小,心里盼望着出现奇迹,希望别针会重新抽芽长好。蟹弄 断了脚会长出来,壁虎弄断了尾巴会长出来,笋折断了,有时也会长出来,别的 别针不会长,难道毛主席像上的别针也不会长吗。   过一段时间,我就会去看看那枚像章,但别针总是没有抽芽。有一次,我看 见哥哥拿着那枚像章看了半天,吓得我躲起来,大气都不敢喘。幸好,公安局一 直没有来。   这种事情,其实也碰到过好几次。在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一个同学 写作文,将“不肯改悔的走资派邓小平”这句话中的“不”字漏掉了。老师在课 堂上批评了他,不过没有将他说成反革命。毛主席逝世以后,我们都写了悼念文 章,老师叫一个女同学朗读自己的作文,开头一句话,就惹得我们憋不住的要笑, 可是那句话实在严重,我们都不敢笑出来。她是这样念的:“在伟大领袖和导师 毛主席逝世的大喜日子里。”   那时候,我们写作文有一个套路,简称“三下一奋斗”,开头是三个下,比 如,“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在党中央的正确路线指引下,在九大的 春风鼓舞下”,如果党中央正好开了一个比较大的会,就会出现“大喜日子里” 这几个字,因为既然党中央开了会,我们就应该喜气洋洋了。然后再说国际形势 一派大好,国内形势也一派大好。后来关于国际国内形势,又有了新的说法,叫 做“不是小好,是大好”。接着再写作文内容,写到最后要结尾了,通常是这么 一句话:“决心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有时略加变化,不说奋斗,而是说 “贡献我们的力量”。   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毛主席逝世这样的事情,周恩来、朱德的死,对我们来 说还不觉得非常可怕,也没有要求让我们写悼念文章,所以,这次那个女同学就 把毛主席逝世写成了“大喜日子”,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大喜日子是什么意思。我 们总是在写着那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但自以为是知道的,或者以为是一般的 套路,只有形式上意义,不知道还有内容,就像每学期写决心书时,总有这么一 句话:“我决心做到以下几点”,然后是一、二、三列出来,这以下几点,我一 直没有搞懂是什么意思,直到很久以后,回想起小时候的决心书,想到以下几点 的格式,才知道我那时不懂它的意思这回事情。   老师听到她读出“大喜日子里”几个字,倒也没有为难她。也许,我们住得 偏僻,所以不作兴搞文字狱,也许,老师也不愿意学生出事情。   有时,老师也会有为难的时候。   粉碎了“四人帮”,华国锋当了主席,我们也放心了不少,因为毛主席一死, 还有华主席出来。有一次,学校里开会,大概是传达文件,说华国锋现在是主席 这件事吧。毛主席像和华主席像并排贴在黑板上,都神采奕奕。只是华主席像的 一颗纽扣上有反光,像一个人头。有人偷偷告诉我说,那个像人头的反光,真的 是一个人头,是蒋介石的头。华主席拍照片的时候,台湾的特务用很先进的方法, 将蒋介石的头映了上去。   文件传达好以后,本来也没有什么的。问题是第二天就要上课了,老师得在 黑板上写粉笔字,可是毛主席像和华主席像贴在黑板上,是用浆糊贴的,揭不下 来,撕下来的话,就会撕破。撕破了主席像,那罪名可就大了。老师很着急,说: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也替老师着急,但都想不出办法来。   恰好,公社里管文教的干部在我们学校里,老师只好请他想办法。这个干部 红光满面,站在主席像的前面,看来看去看了好久,还用手摸了摸,最后下定了 决心,说:“撕下来,立即烧掉!”   我们吃了一惊。但深想了一下,觉得也只有这个办法了。老师就手忙脚乱地 撕下主席像,拿到教室外面烧掉。我看他的手都在发抖了。这样的事情,毕竟冒 着很大风险的。不过我们都知道,这件事,是绝不能说出去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我们还学到一篇课文,是郭沫若写的《水调歌头》: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 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郭沫若就是郭老不服老的郭老,是文艺战线上的一面 旗帜,第一面旗帜是鲁迅,第二面就是他了。排在他后面的,还有茅盾和巴金, 不过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这两个人。   郭老说的精生白骨,就是江青。江青本来是毛主席的老婆,照道理说,她应 该是毛主席最亲的人了,不知道怎么的,竟然也想篡党夺权,听说,毛主席死后, 她是要当主席的,王洪文当委员长,张春桥当总理,姚文元当什么,已经忘记了, 好象是副主席。王张江姚“四人帮”,江青排名第三,结果却当主席,排名第一, 这让我很意外。   可是在“四人帮”粉碎之前,我和一个同学还排过一个相声节目,叫做《胖 墩儿变样》,说的好象是电影《小兵张嘎》里面演胖墩儿的小演员,怎么从坏学 生变成好学生的故事。节目开始的一段话是:“江青同志批示……敢批孔老二, 值得深思。”孔老二是孔丘,是儒家的头头,是林彪的祖师爷,要“克己复礼”, 回到奴隶社会去。中国的历史,是儒家和法家斗争的历史。我们都批判过《三字 经》、《神童诗》,昔孟母,择邻居,孟母不喜欢和普通老百姓住在一起,可见 是个坏人。所以敢批孔老二,值得深思。   可是现在江青成了坏人,常常怒气冲冲用尖嗓子说话,她要批判的事情,我 们是不是要倒过来歌颂呢?我知道她不但批林批孔,而且还批水浒,说宋江是投 降派。不过毛主席也说宋江投降派,毛主席教导我们:“《水浒》这本书,好就 好在投降。”这句话我们都背得出来,老师说,“好就好在”,并不是说《水浒》 好,而是说《水浒》不好,应该当作反面教材。   这就出问题了,我们当然听毛主席的话,而且华主席也说过,“凡是毛主席 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可是这样一来,不是连带着听了江青的话了吗?   幸亏老师给我解开了这个结。老师说,本来,毛主席有统一的安排,批林批 孔运动搞好以后,再搞批《水浒》运动,这是有步骤的,但“四人帮”却迫不及 待地要批《水浒》,“三箭齐发”,打乱了毛主席的正确步骤。   听了这个解释,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四人帮”是跟毛主席捣乱的, 跟“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林彪一样坏。至于先批林批孔,再批《水浒》,与“三 箭齐发”之间有什么至关重要的差别,这个我没有去想,那时,我还想不到这样 深刻的问题。   但是我排过《胖墩儿变样》,里面有江青的话,这件事我还是比较担心的, 害怕出事。幸运的是,那年元旦演出的时候,跟我搭档的同学到别的村庄喝喜酒 去了,所以这个相声没有上台演出,也就没有造成恶劣影响,流毒没有蔓延开去。 后来也没有人提起这件事,在放寒假时的期末成绩报告单上,老师给我写的评语, 是积极参加批判“四人帮”的活动。其实,在放暑假时的期末成绩报告单上,老 师也给我写过类似的评话,不过那时是积极参加批判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   1977年春天,有一个消息在我们村里悄悄流传。   我们村的北边,紧贴着一个竹园,过了竹园才是溪滩,那时候毛竹还很多, 这里是我们的乐园,夏天乘凉,冬天玩雪,还常在竹园里荡秋千、爬毛竹,有时, 一手勾着毛竹转圈子,转得晕头转向才罢手。割了小麦,麦秸成捆成捆堆得老高, 我们就在麦秸堆上爬上爬下。读高中的时候,我将被子借给同学,结果感冒了, 又不肯上医院,变成支气管炎。恰好有人在两株毛竹之间有人拴了一根横杠,我 常常去翻单杠,没想到支气管炎就这样治好了。   可是,隐隐地听人说,有人在毛竹上用碎碗爿刻了反动标语。   这件事让我非常吃惊。我们那时警惕性是很高的,时刻提防阶级敌人搞破坏。 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这种事真的会发生。   接着,传出的消息越来越多。听说是小青,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子干的。 那天有一个人看见她用碗爿在毛竹上乱刮,那人还骂了她。因为毛竹表层的竹青 刮掉了以后,竹子就派不了大用场了。结果,她刮的那个地方,有反动标语。   但小青坚决不承认那些反动标语是她刻的。她说,她看到毛竹上有反动标语, 认为是不对的,所以要刮掉。   这就复杂了,如果不是小青刻的,那也就是说,真的有一个反革命分子,隐 藏在我们身边,但我们却毫无所知。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我非常想知道反动标语上说的是什么,因为反动标语虽然反动,但在我看来, 还是比较高级的,平常的人是写不出来的。可是我又不敢问,怕引起怀疑。   渐渐地,我真的知道了,是“打倒华国锋主席”这七个字。   别人告诉我的时候,不忘了郑重叮嘱,不能连起来说这几个字。接着,大队 里开会,支书也说了这件事,并反复说,要批判这种人,但说的时候,不能将这 七个字连在一起说。他说:“如果你连在一起说了,不是也喊了一句反动口号了 吗?”他的话说得这样有道理,我们都心悦诚服。   有人说,小青这女孩,恐怕是过火了,脑子有问题。这样说的人,显然不认 为小青真的是反革命,只是小孩贪玩,又不知轻重,才会刻这样的字。她跟华主 席又不认识,华主席也没有得罪过她,她肯定不会真的反对华主席。这句话可能 出于好心,宽恕了她,但同时也坐实了她的罪名。但也有人说,小青这个人,恐 怕不会刻这种反动标语,她对华主席没有深仇大恨,也不会有这样的胆量。但究 竟是谁刻的呢?   这事情成了我们村最神秘的事情,我们连猜都不敢猜。我们村很小,人人都 认识,而且知根知底,万一哪个人忽然变成了反革命分子,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另外,我们也都很气愤。小舟说,他要是知道是谁刻的,一定要狠狠地惩罚 他。就连地主的儿子阿辛也说:“刻这种反动标语,他的良心肯定是被狗吃掉 了!”他说了良心两个字,我觉得用得很特别。   可是我私下里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别人认为是我刻的,那可是没法子做人了。 那时,正好是长毛笋的时候,我们本来就不大敢到竹园去,怕被人怀疑想偷集体 的毛笋,现在,我更加不敢去了,生怕被人怀疑是我刻了反动标语。   然后,公安局来人了。   公安局的人是骑摩托车来的。他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长长的脸上,长满 了横肉,腰间还挎着一支手枪的皮套,有没有手枪,我不知道。他的摩托车停在 公社的门口,我们几个人围着摩托车,评论了一番。前两年,大队里买来一辆手 扶拖拉机,我们也围着它评论过一番。不过这次不同,这次看着摩托车,就像看 着反动标语一样,心里很没底。   公安局的人不知道干了些什么。我以为他既然来破案,一定会常常在草堆里, 或者小弄堂里埋伏,不料,他进了公社,没再看见他出来。   一天下午,老师叫我们晚上都到学校里去。晚上去学校,这样的事是有过的, 一年夏天,老师说要组织一个“晚呼队”,说是排着队喊着口号,用八分钟时间, 在村里绕个圈,回到学校。喊的口号除了毛主席和共产党万岁、打倒什么什么人 以外,还有“小心火烛”、“饭前便后要洗手”、“关好门窗”等等,意义十分 重大。等我们喊过一圈回到学校,老师说,正好用了八分钟时间。但二哥说,不 可能正好八分钟,老师在撒谎,不过是骗骗小孩的。   我们知道这次跟“晚呼队”不同,肯定与调查反动标语有关,“晚呼队”你 可以不去,甚至可以不请假,但这次如果不去,那就是做贼心虚,所以非去不可, 心里是又兴奋,又惴惴不安。   回到家里,我说晚上老师叫我们去学校。我爸爸看着我笑了笑,从他的表情 上看,好象我晚上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晚上,我们坐在教室里,每人发一张纸。这时,进来一个公社干部,老师说, 由他来给我们做听写练习。   听写是很平常的事,老师说一个词,我们写一个词,那些词我们都学过。可 是公社干部来考我们听写,还是第一回。我想,他能当上公社干部,说不定他认 识得字只怕比我们老师还多,他说出来的词,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写。不过,我们 都知道,不会写也不要紧,反正他们只是要查对笔迹,不是真的考试。   公社干部说: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这三句话,我们小学一年级就学会了。小学一年级语文书,第一到第三课, 就是这么三句话,然后才是汉语拼音,再后面的两课,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 争”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公社干部在讲台前面、课桌边上踱来踱去,一边沉吟,一边继续说:   “打倒刘少奇。”   “批判邓小平。”   刘少奇和邓小平是有区别的,老师早就给我们讲得清清楚楚。刘少奇是叛徒、 内奸、工贼,邓小平虽然也批掉了,但他还是党员,还没有开除党籍,所以,不 能说打倒。在反击右倾翻案风那会儿,我的一个同学说:“批判刘邓陶。”我不 知道是什么意思,回家一说,我二姐吃了一惊,追问这句话我是从哪里听来的。 但她又不肯解释,我还是没弄懂。有一次,我和别人喊口号玩,从打倒陈独秀开 始,一直喊到打倒邓小平,这最后一句话刚出口,就知道喊错了,邓小平是不能 打倒的,心里猛跳,出了一声冷汗。幸亏没有人注意。   公社干部看样子不想再说,走回讲台,忽然转过身来说:   “打倒林彪。”   “打倒‘四人帮’。”   他想了想,似乎还想说话,又不想再说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了几句:   “英明领袖华主席。”   “毛主席,党中央。”   “打倒蒋匪帮,打倒苏修,打倒美帝。”   然后,他不再犹豫,说:“行了,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们互相看了看,轻声说:“这么简单啊!”我写上自己的名字,将纸头交 到讲台上,又看看老师和公社干部的脸色,不过他们都板着脸,没给我们任何暗 示。我们只好故作轻松地互相说几句话,就各自回家了。   刚到家,我爸爸就问我:“打倒的倒,你是怎么写的?”   “就是单人旁的倒。”   “国家的国字呢?”   “一个大口,里面一个玉字。”   “这就对了。”他说。   我想,这两个字谁不会写啊?我隐隐想到,可能反动标语的内情,与这两个 字有关,我爸爸在公社里工作,肯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还没想明白,见他 不再追问,松了一口气,就去玩了。   毛笋都长得差不多了,山上的野笋就开始猛长。山虽是集体的山,但拔野笋 是不禁止的,所以我们几乎每天山上拔笋。总是两三个人约好了,中午放学回家, 就换上破衣服和破鞋子,拿了装笋的工具上山去,回来再吃饭。下午放学也一样, 所以一天要拔两次笋。   有一天中午,我和小舟一起去拔笋的,回到家里,头上还冒着汗,就捧起碗 吃饭。这时,我妈妈轻声说:“反动标语谁刻的,已经知道了。”   我心里格登一下。   “是阿辛。”   我心里又格登一下。头上冒出更多的汗。我想起上午老师大发雷霆的事情, 他说有的人生在福中不知福,对社会主义怀恨在心,在后竹园的毛竹上刻反动标 语,这个人,就在这里坐东!“东”是一个语气助词,相当于“着”,但“东” 字发音长,像一枝长枪戳过来一样,异常犀利。原来,老师的长枪是戳向阿辛的。   我感到握筷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妈妈看着我,说:“怎么啦?”   我摇摇头:“没什么。”   其实,我是被这个答案惊呆了。上次,阿辛说过:“刻这种反动标语,他的 良心肯定是被狗吃掉了!”他竟然是自己骂自己,阶级敌人果然狡猾!他潜伏在 我们身边,不知道搞了多少破坏了。   他是地主的儿子,可是我们没有怀疑他,没想到他的胆子这么大,迫不及待 地跳出来,反党反社会主义。   那时候在农村,一个家庭的成份分为六等,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 贫农、雇农。雇农大概比较少,不能算一个完整的成份。   地主和富农,是专政对象。听说刚解放的时候,在二十里外有一个富人,为 人特别好,所以评成份的时候,都评他为富农,可是他对照来对照去,觉得自己 应该被评为地主,三番五次要求,结果真的被评为地主了。不知道他后来是怎么 后悔的。富农和地主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地主有很多田地,还雇长工,和资本家 一样,是真正的历史反革命,富农只是在忙的时候雇人,剥削是剥削的,性质比 较轻一点。   上中农就是富裕中农,是中立分子。毛主席说,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 力量。所以,上中农是可以团结的。   下中农和贫农,是工人阶级的同盟军,简称贫下中农。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什么叫同盟军,只觉得很光荣,填写成份的时候,写上“贫农”两个字,觉得自 己根红苗壮,可以昂首挺胸,一点没想到工人阶级只是把我们当同盟军,并没有 真的当自己人。而且工人阶级住在城里,有工资领,有粮票发,还有房子分配,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生病看医生,还能报销,跟我们大不一样;他们的子女也 是工人阶级,根比我们红,苗比我们壮。我们年底一算账,很多家庭还欠队里钱, 叫倒挂户。贫下中农是一个光荣的名词,他们在旧社会,到年底要遇到地主逼债; 但倒挂户是一个可耻的名词,到年底还欠着队里的钱。   在旧社会,贫下中农的生活是很悲惨的,这个,学校的贫管组反复跟我们说 过。贫管组的全称是什么,我不大清楚,大概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工作组”吧。   听说,我们村的那个地主是被枪毙的,地主的老婆我也没看见过,但有人说, 这个地主婆也很凶,人家都问她借一升米,她量上一升,手掌升得手心都突起来 了,从升口平平掠过。去还米的时候,她的手掌就手背突起。这大概跟老师说的 “小斗出,大斗进”差不多。还有一个泥塑收租院,不知道在哪儿,一些农民被 恶霸地主毒打,留下一件血衣。后来有人在杂志上说,这个泥塑收租院是假造出 来的。但它当时却是提高我们觉悟的一个重要的教育基地。还有一篇课文是这样 开头的,“旧社会,大雪封门的日子里”,讲的是除夕那天,地主的狗腿子上门 逼债,但这个贫农家里只有八粒米(也许是十粒,记不得了),熬了一碗粥,给 生病的人吃,结果也被抢走了。   总之,我们非常痛恨地主,说阿辛的妈妈曾经穿着皮鞋踢贫农。平时开批斗 会,他妈妈总是要陪斗,和另外一些四类分子一起,在台下第一排,或者在台下 的左侧,面对着大家站着,胸前挂着一块牌子。农闲时候,有时会休息一天,这 时,四类分子就要参加义务劳动,我常看见他们在北山下的路上扫地或者挑土。   所以,我们对阿辛也怀有一些敌意,虽然平时一起玩,但他必须老老实实, 不许乱说乱动。他能做的,其实就是想办法讨好我们,可是一不留神说了什么不 中听的话,我们就说他地主的儿子,他就脸色灰白。甚至他的父母,也总是讨好 我们。   那时候,我们经常吃粥,因为米总是不够。有时候还吃番薯,吃麦稀饭。有 一次,我们家烧了一锅番薯,还没烧熟,天已黑了,却听到打门声,原来是客人 来了,我妈妈手忙脚乱地盛出番薯,重新烧饭。不过贫管组说,有粥吃,有麦稀 饭吃,有番薯吃,已经很幸福了,过去,他们还吃过乌糯呢。乌糯是狼箕的块根, 要从山上挖来,吃了不易消化。   我们吃粥虽然吃得多,也没有阿辛家吃得多,他们家几乎每天吃粥,但爸爸 有胃病,每餐得吃米饭。有一次,我在他家里玩,一个眼睛差不多半瞎的老人, 在他们家里吃饭,阿辛很小心地将鱼刺从他的碗里挑出来,我看着心里有点怪怪 的。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阿辛是我们中最可怜的一个。   但他身处嫌疑之地,为什么竟然还要刻反动标语,向党和国家发出挑衅?我 们当时的解释,就是阶级仇恨,就是他希望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遭二遍罪。   既然查出来了,就要开批斗会。   阿辛没有被判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而是“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听说是因 为他的年纪还不到十六岁。这两个罪名之间有多大区别,我也不大明白。不过老 师说,现行反革命,比历史反革命要严重得多。老师还说,阿辛的妈妈是历史反 革命,阿辛是现行反革命。   批斗会先是在我们学校里开,每个人都写了一篇批斗文章,然后老师定下来, 哪几个人发言。我没有发言,我的任务是领呼口号。   那天所有学生都挤在一间教室里,还来了很多大人,可能是公社里的,也可 能是中学里的,贫管组的人大概也来了,都有一副严肃的面孔。不过惯常陪斗的 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来。民兵也没有来。   我当时心情紧张,拿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满了各种口号,从“打倒‘四人 帮’”到“批判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阿辛”都有。我怕出错,每句话都在心里过 上几遍,才敢喊出来,万一喊错了,只怕接下来就要批判我了。   有好多人上台发言。一个人发言结束,我就站起来,举起右手,挑几条口号 喊。我喊一句,别人也举起右手跟着喊一句,这样,就形成了一种气势,把阿辛 的反革命气焰完全打下去了。   这个小规模的批斗会开过后,还要开一个万人大会,召集全公社所有的人, 在我们村的大会堂里开。   上次在大会堂里开过毛主席追悼会以后,还开过一次重要的会议,主要是传 达粉碎“四人帮”的文件,开完会,还举行了游行,在民兵连长阿民的带领下, 零零落落的,一边游行,一边有人回家,还没走一半路,就只剩下十多个人了, 在我当时看来,也认为这样的游行很不正常,没有一点严肃性。   这次,那些四类分子什么的都来陪斗了,他们站在台下,阿辛站在台上,都 挂了牌子。   领呼口号的是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听上去喊得很专业,声音尖利响亮,有 穿透力,比我好多了。很多人在台上发言揭批,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们学校发 言的代表,比我高一级,声音也很宏亮,上了台一点不胆怯。我爸爸说,那个学 生的发言发得很好,只读错了一个字,把“树欲静而风不止”,读成了“树要静 而风不止”。我当时不但区别不出这两个字,而且也不大明白“树”和“风”有 什么关系,更不明白树和风与阿辛的反革命行为有什么关系。   我坐在台下,看见民兵连长阿民忙忙碌碌的,一会儿走过去,抓住陪斗的四 类分子的后脑勺,狠狠地按下去。我心里想,幸亏是阿民做这个事,要是我,长 得不够高,只怕踮起脚尖也按不着他们的后脑勺。   开完了会,也没有人提起要游行示威,大家都走散了。阿辛和那些陪斗的四 类分子,都挂着牌,低着头,站在大会堂门口。我们经过他们身边,看看牌子, 有好多字不认识。   我经过阿辛的家,看见阿辛的姐姐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门口,怀里抱着还没上 学的妹妹,脸色木呆。我想,她的弟弟被批斗了,她的妈妈在陪斗。这样想着, 突然有些凄凉,又有些害怕,连忙加快脚步。 (寄自中国) ※※※※※※※※※※※※※※※※※※※※※※※※※※※※※※※※※※※ 本期编辑:一华 本期校对:方舟子 审 稿:古平、虎子、唐郎、肖毛、应帆、笨狸、亦歌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 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 s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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