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4/10 (第一二九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     我在傍晚走上屋顶 游离:我在傍晚走上屋顶      §                       §       ·游离· 【网讯】             §                   § 我在傍晚走上屋顶 【牛肆】             § 运河的浑浊                  § 渐渐隐没于夜色 张晓虎:弹枪           § 越来越辽阔 夏增民:切莫把孔子庸俗化     § 越来越澄明的一片大海                  §                   § 夜风吹 【丝露集】            § 头发和理想往后                  § 时而拍打着松弛下来的肩膀 蒲鸿:冬春的日子         § 我把这当作一种抚摩 许文舟:父亲知道自己患癌的当下  § 像喘息的狗,用舌头舔着鼻尖 吴玉征:我家有头黑白花铁牛    §                   § 我常常,在傍晚走上屋顶                  § 屋檐下是私生子、弃儿、雏妓 【网里乾坤】           § 是民工、发廊女、小货推销员                  § 是我这些苦难的兄弟 方舟子:进化·达尔文以后(三)  § 与时代的撕杀 肖毛:施蛰存的《苹华室诗见》及其他§                   § 夜色中,这些就是                  § 我的孤独与压迫                  § 它们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网萃】             §                   § 2004/5/26 黄冬梅:罢工!罢工!       §                  §   【网讯】∽∽∽∽∽∽∽∽∽∽∽∽∽∽∽∽∽∽∽∽∽∽∽∽∽∽∽∽∽∽∽ ◆ 9月21日CCTV-10《人物》栏目播出“学术打假英雄方舟子”专题片。9月23 日北京第一中级法院第4庭开庭二审方舟子诉《探索与争鸣》一案。10月15日方 舟子在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做题为《对进化论的一些错误认识》的演讲。 ◆ 以下据《新闻晨报》2004年9月21日报道《南京高校开设国内首个“电子竞技” 专业》。 他们忽而是“匪”,忽而为“警”,枪林弹雨,他们冲锋陷阵,乐在其中…… 在同伴眼中,他们个个是“武林高手”;但在父母、老师眼中,他们却是“没出 息的孩子”:因为他们痴迷电脑游戏,荒废了学业。然而这样一群“没出息的孩 子”却靠玩电脑游戏成为了大学生。 近日,36名学生进入江苏南京钟山学院的“电子竞技”专业,成为国内第一 届“电子竞技”专业的大学生,在今后3年的大专生活中,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 学习如何打电脑游戏。可是,这群“游戏高手”就业前景到底如何,却令其父母 担忧不已。 学生篇 曾经痴迷游戏误了学业 在钟山学院的校园里,记者见到“电子竞技”专业的小季。今年18岁的他来 自江苏常熟,曾是CS常熟市队主要成员之一,加入市队的时候,小季才刚刚16岁。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晚上,小季和几个同学正在网吧里“战斗”,电脑屏 幕上小季所指挥的人物身手矫健,手握一把M4枪,左突右闪,英勇无比。在小季 专心“战斗”的时候,许多人已围在他身后观看起来。一局游戏结束,一名“观 众”马上邀请他加入市队。CS常熟市队共召集了28名正式成员,所有活动经费由 当地一家公司承包,平时组队训练,有比赛的时候代表常熟市或该公司出赛。 参加市队后,小季更无暇顾及学习了。等小季升入高三,原本就反对他玩游 戏的父母对小季实行了严密看管,小季只好放弃了市队的集训,但是却逼着父母 给他买了电脑回家。 有了电脑,小季比他父母预想的要“乖”得多。完成作业后,小季只在房间 里玩一会儿游戏,然后就会上床睡觉。可是父母并不知道,每天凌晨一两点钟, 他们都安心睡觉了,但小季的闹钟却响了起来。一片黑暗中,房门被关上,电脑 被打开,小季又进入了游戏的世界。 就这样,一个高三熬完了。他的高考成绩不出所料很糟糕,总成绩只有320 分。 游戏迷担心老师不够格 9月7日,钟山学院的“电子竞技”专业新生报到的日子。在苦苦坚持下,小 季终于说服父母来到这所民办学校,见到许多“志同道合”的同学。当天晚上, 这群刚到学校还不到一天的学生就憋不住了,其中8人偷偷来到学校旁边的网吧。 小陈自诩一把AK47枪所向披靡,但这场“行动”过后,他有了新认识:“我们这 里高手挺多的,有好几个人CS打得比我好!” 第二天,新生军训开始了。虽然军训期间不能擅自出去打游戏,但这群“电 脑游戏迷”聚在一起岂能没有游戏?军训间隙,他们三两个聚集在一起,摆出各 种射击、格斗的POSE。 每天晚上10点半,宿舍准时熄灯,但爬上床的他们却开始聊起游戏。下铺有 人炫耀说:“当年我一把单刀,接连捅死了5个敌人。”旁边上铺的人马上接口 道:“我一把手枪还全歼10多个敌人呢!”但他们更多的时间是在交流自己的作 战经验和临战技巧。 军训结束,马上要正式上课了。这些自诩为游戏高手的学生开始担心起来: “谁能教得了我们啊?” 家长篇 孩子的职业前途在哪里 与沉陷于电子游戏中的学生相比,家长们很担心:“我们的孩子将来做什么 呢?” 小季的父亲开了一家广告公司,对于小季专业学习打游戏,他一直不高兴: “我从来就没有支持过他!”望子成龙的老季其实想让小季子承父业:“我的公 司正缺人手,如果他能学广告制作,来帮我忙,那该多好啊!”但对游戏一往情 深的小季并没有遵从父亲的愿望。老季叹气道:“哎!孩子犟啊!电子游戏也有 电脑动画吧?希望孩子能学一点电脑动画制作,等毕业后可以去他舅舅的电影制 作公司做动画去!” 小陈的父亲并不反对孩子选择“电子竞技”专业,但却对这个专业一无所知。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他询问记者:“你说我的孩子将来到底能做什么?”既然如 此,那又为什么赞同孩子去学这个专业呢?“孩子大了,应该自己作选择啦!” 老陈口气显得很无奈。 在记者采访的多名家长中,大多数人对孩子的前途心存担忧。其中,学生李 青峰的母亲有点后悔当初送孩子去读“电子竞技”专业,她说:“我们在考虑让 孩子转专业!” 学校篇 网吧经营管理者需求大 针对“电子竞技”专业的设立和对这36名学生的培养,“电子竞技”专业所 属的信息工程系主任助理严争介绍说,“去年,‘电子竞技’被国家体育总局列 为正式开展的第99个运动项目。接着,各种比赛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这种形 势下社会上急需专业运动员和专业裁判员。今年4月,南京一家通信公司与我们 联系,愿意共同开设一个这样的专业,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在这个学期正式推出 了这个专业。” 至于这批学生毕业后的就业问题,严争说,学生毕业后将主要从事电子竞技 项目的教练员、运动员、裁判员和网吧经营管理等职业。与他们合作的那家通信 公司将负责接洽,而且这家通信公司和南京的多家网吧都有联系,做网吧经营管 理的不愁找不到工作。 学校等待配套措施 严争表示,新招进的这群学生多数是“游戏高手”,可能很多老师打游戏的 确打不过他们,但他们将传授游戏的战术和技巧。正如足球队的教练,踢球并不 一定非要踢得比球员好。当然,也会聘请一些社会上的游戏高手来授课。 目前,尽管“电子竞技”已是正式的运动项目,但像足球、篮球等联赛那样 的全国性比赛在“电子竞技”项目上还不多见,相关的配套措施还需等待有关部 门去决策。 据全国首次电子竞技运动会组委会电子竞技部的高大鹏介绍,全国各个赛区 通过举办资格赛的方式选取运动员,同时招聘教练员;裁判员也是通过社会公开 招聘的方式进行选取。对于南京出现的首批“电子竞技”专业大学生,高大鹏说: “只要他们有水平,全国各赛区的电子竞技组织者都会欢迎他们。” ◆ 以下转载自《互联网周刊》2004年10月14日的报道《清华大学计算机系2004 级新生调查》。   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可谓该学科在国内最好的学习地之一。有一次我们讨论到 这样的现象:每年进入该系的新生既有少年计算机高手,也有边远地区考来的贫 家子弟,他们以前可能从未碰过计算机,他们也可能是当地的考分“状元”。聚 焦在这一群人当中看“数字鸿沟”的问题是否会有别样的感觉?   《互联网周刊》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2004级的154名新生中做了一次调查。 在收回的104份有效答卷中,很多解答相当有趣   考入一所大学,选择一门专业——很多人的职业生涯从新生报到的那天就宣 告开始了。在国内的高校中,选择专业很大程度上还是一锤子买卖,虽然可以中 途转系,但成功几率并不算高。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最优秀的学生大多争着学 工程;而现在则纷纷选择金融、IT等热门行业。今年,计算机专业依然保持着热 度,名牌大学的计算机系照旧搜罗到了为数不少的高考状元。   2004级的大学新生基本上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才出生,清华大学计算机系 的同学们对我们当今的社会网络环境、价值取向给出了一份鲜活的回答。大学专 业的冷与热经常可以看作是某一地区市场景气的晴雨表。在美国,选择计算机专 业的大学生数量在持续下滑,比尔·盖茨总结其中原因,认为“计算机学科的萎 缩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网络泡沫的结束。如果你将现在和1998年相比,也许情况 不容乐观”。但他接着说:“如果你看看中国和印度现在的情况,你就会发现, 它们正在增长当中。”在中国,无论是前任首富丁磊还是现任首富陈天桥,二者 都没有跑出IT圈子。也许人们在谋划未来时的动机有些功利,起码可以说“阳光 首富”的故事的确深入人心。   为何选择学计算机   “对计算机专业感兴趣”,这是新生们最为集中的一个回答。比尔·盖茨是 这样评价计算机科学的:“计算机科学是一个变革和冲击相当激烈的学科领域, 影响世界90%的变革都将发生在计算机和生物科学当中。”这个学科足够有趣。 某位新生说:自己是因为对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感兴趣而报考计算机专业的,这可 能与斯皮尔伯格导演的电影《人工智能》有关。   同学们对计算机科学的了解不同。一类新生在上大学前已经学过计算机,甚 至参加过竞赛。例如来自浙江省的韩文,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接触计算机,之后 多次参加全国信息学竞赛。在经历过三次失败后,终于在高二时考入了国家集训 队,也顺理成章地拿到了进入清华大学的通行证。另一类新生则对计算机认识不 深入。例如陈富汉,广东省高考状元,来自茂名农村,在市区读高中时接触到计 算机,并经常听到班里的同学谈论计算机以及外国软件业的发展。在这些影响下, 陈富汉感受到了计算机科学的巨大魅力,并由此定下了自己今后的发展方向。现 在,陈富汉正在和数学系的新生一起上课,他认为打下牢固的自然科学基础将有 利于将来进行更深入的研究。   有些新生的想法则更严肃一些,比如国防班的新生,他们以预备役军官的身 份和其他人一起学习,毕业后将投入国防建设中。国防班的班长张天雷来自内蒙 古,说起话来十分干脆。   一个比较常见的选择理由是:IT行业有前途,好找工作,容易出国。真正到 了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很多高三学生真的还是弄不清自己的兴趣在哪里。而越来 越严峻的就业形势自然会成为选择专业的重要参考。甚至有些人选择计算机专业 是因为“这个专业要求的分数高,所以这个专业应该好”。对于举棋不定的学生 来说,权威人士的建议就显得更有分量,比如师兄师姐的现身说法,还有“咨询 机构”的测评结果。不难理解,在重视事业规划的今天,职业咨询师已经提前动 手,在给大学毕业生出谋划策之前就开始了面向高中毕业生的咨询工作。再有就 是清华计算机系的名气,《清华夜话》等DV节目在网上的流传也让很多人对它充 满了好奇。   在一张问卷上,有人这样写道:“女生少,可以安心学习”。这也许有开玩 笑的成分。计算机系2004级的女生依旧很少,与同年级男生的比例差不多为1:7。 来自湖北的女生铁晓铮说:“我知道这行竞争很激烈,经常需要熬夜工作,但我 会努力做好的。”所谓竞争的激烈可能还是铁晓铮听说的故事;而在眼前的校园 内,每天上下课拥挤而匆忙的人流已经着实让她吃惊。在这种有形的压力下,也 许她将学会如何面对四年后更加残酷的竞争。在统计数据上,女性显示为IT 行 业中的“少数派”;但就个体而言,女性扮演的并不是弱者的形象。在MIT Technology Review(麻省理工学院技术评论)今年评选的世界百名年轻创新者 中,微软亚洲研究院的张黔博士榜上有名,这位中国女性如今已是全球多媒体网 络、无线通讯及网络等科研领域的“风云人物”。   弥合中的数字鸿沟   “每年,参加国际、国家信息学竞赛的优胜者都会被保送到清华计算机系学 习,他们对计算机科学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而像英特尔ISEF大赛一等奖获 得者朱元晨那样的高中生,他们的计算机水平甚至可以与大学里的高才生匹敌。 另一方面,每个年级也会有从边远地区考来的新生,他们很可能连鼠标、键盘都 没有摸过。这种两极分化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应该表现得最为突出。”以上是我 们过去的认识,所以我们开始试图在他们中寻找最明显的数字鸿沟。   1997年入学的齐齐曾经是“以前什么也没见过”类新生的典型代表。他的老 家在陕西关中,黄土高原边上,他在秦腔声中长大。他的高中生活中规中矩。学 校条件不好,电灯很暗、教室很挤、宿舍很黑、自习时间很长。那时的齐齐缺少 营养,缺乏锻炼,整天为了高考拼命。他没谈过恋爱,没去过录像厅,没摸过计 算机。老师说他是好学生,乡亲说他是乖孩子。1997年,瘦骨嶙峋的齐齐去了北 京,结束了和《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相似的生活。   这种悬殊曾经给一些人的大学生活蒙上了相当大的阴影,比如来自陕西关中 的齐齐。后来齐齐写过一篇叫《我的大学生活》的心情记录:“他们会打印文件, 会上BBS,会飞速地敲动键盘,会说一口标准的鲜为我知的计算机术语,会写奇 怪的汇编代码……他们是我的大学同学。刚入学时,我发现自己周围云集这样的 计算机高手。而我原来只在电视上见过计算机。在他们身边,我一下子变成了会 说话的’哑巴’,编程、借书、交作业,到处都要使用计算机,一切都是那么新 鲜。原来信息真的可以爆炸,它就发生在我的身上,而我却落后得太多,真可谓 步履维艰……我想拼命学习各种各样的计算机知识,但是在大海一般广阔的新鲜 知识面前,我感到不知所措。与高中相对封闭的环境相比,清华的网络和图书馆 给了我知识的海洋,而我却由此迷失了方向。我的学习成绩提高不上去,也就渐 渐失去了积极性,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了毕业。不能很快地从原来的环境中解脱出 来,融入新的环境中去,这也许就是我四年大学生活的总结。最终我连找工作也 是随随便便……”幸运的是齐齐在现在的第二份工作中找到了享受工作和生活的 感觉。   但是在2004年的这次调查中,已经不存在“没摸过”计算机的新生了,没有 上过网的人数也很少,只有三个——而在与齐齐同年级的新生中,这个比例可能 在半数以上。这个结果还是解释得通的。一是因为在浙江、四川等很多省份,计 算机使用已经成为高中会考科目,所以不存在没用过计算机的学生。而且,能够 考上清华的学生大多来自县重点级别以上的高中,那里的教学条件相对较好。齐 齐也说,他曾就读的县重点升级为省重点,学校里盖起了二层的教学楼,里面也 应该添置了计算机。   在新生计算机水平差异的两端,水平好的上线保持着原有的水平,而差的底 线已经逐步提升了,我们看到的是,骇人的悬殊正在消失。这是一件好事,因为 大多数新生的心理压力会小一些。来自四川的新生张啸说:“虽然过去我没有学 过计算机,但只要把握自己,总会有机会成功的。” 【牛肆】∽∽∽∽∽∽∽∽∽∽∽∽∽∽∽∽∽∽∽∽∽∽∽∽∽∽∽∽∽∽∽ ◆        弹枪                        ·张晓虎· 我出生的年代,距内战结束只有几年。胜者王侯败者寇,枪杆子里面出了政 权。政府依赖暴力,娃儿崇拜大兵。一看到军人,我们就扯起嗓子唱儿歌:“解 放军慢慢走,我是你的好朋友,你拿枪我拿炮,拿到台湾去打仗。”枪成了娃儿 的主要玩具。纸枪、水枪、步枪、红缨枪、驳壳枪、冲锋枪……。这枪那枪都是 虚的,并没有延伸我们手的功能。直接影响我们儿童生活的,只有弹枪。上学的 时候,弹枪传进我们院子。一时间我们惊喜莫名,借助弹枪,短短的手延伸出十 多米,陡然扩大了攻防范围。院子里二十多个男娃儿,个个都武装起来,人手一 把弹枪。用钳子把铜丝扳成好看的形状,两个叉丫头捆上橡筋。用废作业本纸, 裹成半寸长的硬纸条儿,从硬纸卷儿的两头硬挤,把它对折成锐角状,就成了弹 枪子弹。把子弹搭上橡筋,瞄准目标,拉开橡筋一放,子弹嗖地飞出去,指哪打 哪,既快又准。从那以后,我上学的装备中,多了这件古老的武器,一裤子包包 弹枪子弹。天上地下前后左右,八米以内,所有的小物件小动物,都成了我们的 靶子,弹得鸡飞狗跳灯泡乱晃。大家经常分成两拨,楼上楼下满院子冲杀,大开 弹枪战。 文革开始,一切乱了套,不安全感陡然升高。公、检、法瘫痪了,河边的野 崽儿打进院子来,娃儿们很难保护各人。我经常在街上挨冷枪,随时从身后、侧 面,不晓得哪里飞来的子弹,打到身上不痛,衣服把子弹挡住了。射到头上有点 痛,射到脸上最痛,顿时起个红疙瘩。只痛不痒的疙瘩,火辣辣地痛。扭头寻找 枪手,常常无从发现。原来,娃儿们发明了冷枪装置:把女娃儿扎头发的橡筋连 成串儿,一头套住手臂,一头连住弹枪把子。隐蔽攻击别个的时候,把袖子里的 弹枪扯出来,搭上子弹举手瞄准,放枪后指头一松,弹枪顺手臂上橡筋的拉力, 迅速弹缩回去。等我扭头去搜寻,哪里看得到收捡弹枪的动作?有时候,埋伏的 崽儿多,等我走过后,突然从矮墙后柱头边站出来,乱枪齐发飕飕噗噗,打得我 狼狈逃窜。他们依仗人多,无须打冷枪黑枪,明火执仗地打歼灭战、追击战。很 快,全社会编制成战斗单位,对内打倒当权派,对外准备迎接第三次世界大战。 红卫兵控制一切,满街毛泽东思想红卫兵、毛泽东主义战斗团、工人造反军、农 民赤卫军。学校改变称呼:全校设为团,年级称为连,班级以排为基本单位。原 来的班主席、中队长,现在叫排长。准军事化的编制下,暴力观念充斥每个人的 心灵,个个武装到了牙齿。 我也学着袭击别人。选择比我小的男生女生,从背后或侧面嗖地发射一枪, 然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走各人的路。看着无辜的人扭头乱找,却找不到凶手, 我心里充满阴冷的成功感,享受自己的机智冷酷。我专找阴暗的楼梯间,趁上下 人多,与一年级女生交错走过的瞬间,从侧面用最小的动作射她的脸。痛得她一 惊一跳,我快速走过,为自己的作孽心惊肉跳,紧张快活得双脚颤栗不止。即便 她怀疑或发现我,也奈我不何,她打不赢我。大欺小,饿蛤蚤。暴力胜过一切的 环境里,我变得这么卑劣邪恶。当然也随时提防:他们约来大崽儿打我。一个地 点作孽后,决不久留,迅速撤离现场。 大人们从辩论到掷石头、射大弹枪、搓碇锤,他们嫌一般大弹枪不过瘾,发 射的子弹比鸽蛋小,杀伤力不够,就把长板凳翻过来,去掉一头的凳脚,在另一 头凳脚上绑宽橡皮。凳子反面朝天斜视,对准敌方阵地。发射时由大力士来拉, 抱住橡皮包好的半截砖头,拼命往后拽,拉到极限后一放。砖头飞出几百米,砸 向对方,叮咣一声,穿墙破顶,煞是威风。有一天,我们院子就飞来半截砖头, 咣地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儿。我站在七八米远的地方,想想后怕呀:假若砸 中哪个,死都不晓得啷个死的,真是飞来横祸。娃儿们的弹枪,跟着形势改进, 把橡筋中间剪断,连上一小片包皮。用包皮裹住白色滚圆的豌豆,射程成倍地提 高,可以射出几十米了。还省了折子弹的时间,一把豌豆可以弹射好多天。圆圆 白白的豌豆阻力小,射得远,弹道优美清晰。只见射出的豆子,稳稳飞向目标。 击中净肉的脸部,保证起一个火辣辣的红疙瘩。不久,小伙伴给我展示了一种秘 密武器。他让我站在院墙下,他从三十米外,朝围墙弹了一枪。只听到清脆的微 响——嗒地一声,有东西狠狠地砸砖墙上,充满力量和速度,却不见子弹的影子。 啥子威力这么大?来无影去无踪,简直像魔法一样。我的心嚯地提起来,既害怕 又急于想掌握它。我心急火燎地央告:“是啥子?快点给我讲嘛。”他却让我反 复猜,哪里猜得到?卖够关子后,他才展示从学校学来的秘密:原来是铁丝做的 铁子弹。用半寸长的铁丝,弯成U 字型,搭上橡筋弹出去,靠铁丝自重的强大惯 性,飞得又快又远。哈哈,我们像欢呼原子弹爆炸成功,呜呜哇哇又蹦又跳,还 专门从家里偷出些咸菜、糖果和白酒,庆祝掌握了最强大的武器。这是我们小人 国手头的原子弹,用这威力强大的核武器,可以远距离打击别人,既凶狠又安全。 我们可以活得底气十足,更不用怕别人了,像当今美国掌握了弹道导弹一样神气。 随时保留后发制人,打击别人的权利。院子旁边的公安局幼儿园,成了我们就近 攻击的目标。幼儿园的旧木门后面,是娃儿们游戏的玩具棚,我曾在那里度过快 乐的几年。门上有一个乒乓球大小的圆洞,对关在里面的小朋友,这个洞象征自 由幻想,洞外别有洞天,是童话中的外部世界。趁他们玩耍活动时,我们这些坏 哥哥凑拢洞口,柔声呼唤他们。这些三四岁的孩子,好奇心特别重,欢欢喜喜凑 过来搭话,没说两句,噗——地一枪从洞口射进去,里面哇地一声哭起来。那段 时间,经常干这偷袭勾当,不分男女娃儿,一律射杀。我不敢记忆:是否用铁子 弹射过这些娃儿?但我肯定把残忍冷酷,深深烙进了他们的脑海。待他们长大后, 也会在暴力循环中传递阴冷的暴力。事实上,他们绝大多数人长大后,都接了父 母的班,当了警察。我们不仅射击弱小的,还专爱射击美好的。恋爱中的青年男 女,经常是我们投掷煤球或弹枪射击的目标,打击了美女或热恋中的男女,心头 特别兴奋。记得,我躲在隐蔽的楼梯窗户旁,用豌豆弹枪弹,射幼儿园大班时教 过我的张阿姨。她长得端庄美丽,当我们阿姨时,刚刚生了女儿,常常一弯腰, 丰沛的奶水渗过薄布褂子往下滴,惊我们大叫:“流了,流了,奶流出来了。” 她笑笑,也不管。她对我们小朋友很好,经常抱女儿来展示,给我们摆奶娃儿的 习性。仅仅因为她曾经是我的老师,我曾经那么景仰害怕她。现在天地乱了套, 就要弹她,重新理顺跟她的关系。顾念她温和贤淑,我没用铁子弹射她。看着白 豌豆越过房顶,朝上射向三楼窗户,稳稳飞向她的脸,我的成就感夹杂着内疚。 暴力有理!造反有理!我躲在角落,用暴力造了阿姨的反。她挨了枪后,痛得一 惊一缩,又不甘心挨得不明不白。她虚起的近视眼,探出半个身子,努力从下面 房顶屋丛中搜寻凶手。我赶紧又补射一枪,子弹打到窗框上,当地一声,吓得她 缩回身子,再不敢轻易站到窗口旁。 革命越凶,伙食越孬。听说:武斗人员随便吃肉罐头。羡慕得我们口水长流。 老百姓长年吃泡豇豆下稀饭,娃儿都长得矮小黑瘦。公安瘫痪后,警察没得卖肉 的吃香。院子里几乎家家都养了鸡和鸭,生点蛋来改善生活。可怜这些小动物, 个个都是我们虐待的对象。特别有了铁子弹后,经常弹得它们羽毛乱飞惨叫不止。 在院子里惊恐地跑来跑去,不晓得哪里来的打击?不晓得往哪里躲藏?直到射得 鸡冠血淋淋,跛脚瘸手的,有的眼睛遭射爆。小动物不晓得叫痛,遭击中时惨叫 一声,就不再叫唤喊痛。它一声不吭地甩流出的血,以免糊住了眼睛,好象它们 不痛一样。每次我们玩乏了,才放过它们。鸡的主人追问起来,哪个都不认帐。 个个都说:“不是我。没得我。不晓得。”暴力摧残下的心灵,绝对容不下诚实。 附近巷道和马路上的路灯,常是我们练习的靶子,弹得灯泡噗地一爆,便盼顾自 雄,得意洋洋地离开。暴力总想扩展范围,武斗初期,学生工人用钢钎捅、石头 砸,满街游行,攻城拔寨。我们也急不可耐地发展重型武器,人人又制造装备了 大弹枪。用粗铁丝或叉丫树枝,绑上黑胶皮条,后面仍用皮革包皮,兜住胡豆大 小的卵石发射。医院听诊器上的乳白橡胶管,算最好的弹射橡筋。用刀片仔细地 对剖开,绑上枪架好看耐用,弹力十分强大。院子里有三十年代建的日本领事馆 的住宅楼,台阶的地下是小鹅卵石浇注的混泥土。年辰一久混泥土松动了,很容 易就刨出无数的鹅卵石,像用之不竭的弹药库。我们打击控制的范围,扩展到了 楼下的整条马路。我们住的楼房是五十年代犯人修建的五层高楼,是附近街区唯 一的高楼。娃儿常常晚上躲在二三楼转拐处的楼梯间窗户旁,居高临下地射击过 路人。现在不止小娃儿和鸡鸭倒霉,马路上经过的老头老太婆,也成为无端攻击 的目标。晚上搞伏击,躲进马路边山坡上的夹竹桃丛里,就近弹射过路老人。想 象着卵石击中她瘦骨嶙峋的手背,硬碰硬的撞击,我阴暗的心就生出很大的虐待 快感。经常弹得她们破口大骂,甚至痛得哭叫起来。我们躲在树丛后面,嘻儿哈 儿地偷笑,尽情享受伤害老人的冷酷,没得半点怜悯之心。我们随时受到无端攻 击,不转移传递出去遭受的打击,心里憋屈得慌,没法活得顺气。附近的居民倒 了霉,屋里屋外,时常遭鹅卵石击打得叮咣乱响,窗户灯泡随时破裂爆炸。来过 一两个年轻崽儿查找,火爆爆惊诧诧地说:“弹的是钢珠儿,射中人要死的。啷 个得了?老子逮到不打死他狗日的。”我们的弹枪确实可以弹钢珠,只是心还没 有那么黑,成本也太高,我们买不起这么贵的子弹。一次造反兵团游行,有个娃 儿懵懵懂懂说:讨厌这个派别的观点,就要挑衅攻击他们。当他们成建制地整齐 走过时,我们没有敢动手。游行结束后,大人们杠着旗子、标语和主席画像,三 三两两地经过楼下回家,大哥用冲锋枪式的大弹枪弹他们。这种架在窗台上,顶 住肩头像真枪一样瞄准,扣扳机发射的弹枪,准心很好。楼下的人群在百多米远 的马路对面走,卵石子弹飞去,射高了十多厘米,噗——地洞穿了人家扛的领袖 画像,把毛老人家肩膀射了一个洞。这下子不得了,街上的大人们炸了锅,哪个 反革命?竟敢向领袖开黑枪?他们满怀革命义愤,一窝蜂冲上来,到处搜查反革 命。当然搜不到,娃儿们个个都是变色龙。这会儿,要么躲得无影无踪,要么装 得比哪个都乖,满脸无辜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重庆是兵工厂的集中地。文革冲突中,冷兵器之后,热兵器必然跟着上场。 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我听到了第一声枪响,啵地一声,非常清脆。据当过 兵的大人说:是小口径步枪。接着的日子,半自动步枪、全自动步枪、机关枪、 机关炮、山炮、坦克都陆续上了场。当坦克车隆隆压过马路,江面舰只对射,江 北兵工厂的山炮咣咣轰击,街上随时躺倒战死或误伤的尸体时,我们荷包里的弹 枪便显得可笑了。嘎嘎嘎、咯咯咯、三颗一组,五发一列的机关炮弹,从江对面 射过来。闪烁着橘红的光芒,带着死神的狰狞,不断从楼前上空划过。曳光弹飞 舞的夜空,令我们满怀敬畏,躲在砖墙后,惊恐地观赏人类智慧创造的威力。从 此不再摸弹枪,弃之如撇履。火药枪真手枪,成了我们向往的宝贝。读书反思半 辈子后,终于艰难地否定了暴力,枪的情结才渐渐淡出了我心中。 暴力摧残下没有赢家,幼稚弱小的儿童,既是被虐者又是施虐者。暴力肆虐 使人性退化,兽性奴性在心灵里孳生。精灵纯净的孩子,长成冷漠凶残的大人, 欺下媚上虚伪成性。我为当年作恶深深忏悔,为至今缺乏丰厚爱心深深悲哀。惟 愿生我养我的黄土地,早些摆脱专制血腥的暴力,步入理性民主包容的新纪元, 暴力不再荼毒下一代。 2004.1 于重庆蜗居 ◆     切莫把孔子庸俗化                           ·夏增民·      今年中秋节是公历9月28日,恰逢孔子2555 年生日。孔圣人是不是这一天生 日?《史记》不载,这一说法大概是取自《春秋谷梁传》和《春秋公羊传》,到 底是不是这一天,还颇有疑点。   按中国的传统,逢五逢十,是十分值得重视的;又如此巧合,不得不大张旗 鼓一番。所以先是孔子乡里政府举办“中国曲阜国际孔子文化节”,在其开幕式 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官员宣布设立“孔子奖”。在京也有专家集会,提议“全 国所有师范院校每年召开一次孔子纪念会”,并“力争把中国教师节改定在孔子 诞辰日”。就连孔子的形象也获重新定位,有画家把孔子塑造成了一位“相貌堂 堂美男子”;更有甚者,在北京,“面对孔子画像,180 对夫妻中秋宣誓永不离 婚”。   孔子对世界文化作出了杰出贡献,作为世界文化名人,设立奖项完全应该; 把传统中的孔子诞日作为“教师节”也无可厚非。但要师生年年纪念,此举为何? 仅仅是为了尊孔,无异于再把孔子抬上神坛。若取其象征意义,孔子道德文章固 然灿然可观,可惜他老人家对科学重视不够,当今中国,最稀缺的,愚意以为, 倒不是传统的丰厚的人文资源,恰恰是科学以及科学精神。神化个人,正是缺少 科学精神的体现。   孔子伟岸英俊与否,史未明载,与其把孔子打扮成时髦的“明星”模样,不 如尊重传统一点儿,照老样供人瞻视为好。因为孔子之后,儒学各个阶段的发展, 都是儒学的传统,不能与整体儒学割裂开来。包括这个画像,也是儒学的传统, 如何能弃之,弄得不伦不类?!   至于对着孔子画像发誓永不离婚,又不知出于何种理由何种动机。细读《论 语》,我们会发现,孔子完全是个宽厚长者形象。他对弟子后学,虽然不失严厉, 但也往往限以学术及道德上,对他们的个人生活,多以体贴存问为主。我想,如 果孔子弟子若有哪个想要离异,若合情合理,孔子当不会干涉。   在现代社会里,夫妻离异,是个人行为,可以视为是夫妻双方自主选择幸福 的权利。而后世儒学,其对个人幸福的抑制,正是儒学足以为人诟病的缺点,这 一点,也恰恰是我们应该坚决破除的。再者说,孔子本人就是非婚生,而且也离 过婚,似乎对前妻也不怎么好,他的儿子孔鲤礼待其母即孔子前妻,还曾遭孔子 训斥。以现代人的角度,孔子非但不能成为婚姻家庭的楷模,反而应该受到指责。 当然,个人的行为应与历史作用分开来谈,这并不能损害孔子作为思想家、教育 家的地位。今人搞个文化节,发展旅游也倒罢了,但如此盲目尊孔,尊重不成, 反成闹剧。倒不如对着《婚姻法》立誓来得实在。   今天,我们要正确的对待传统文化,不妨先抛却个人及民族的情感,将其作 为学问来看待。对孔子亦然,一方面要警惕把孔子神化,但更要警惕把孔子庸俗 化。 【丝露集】∽∽∽∽∽∽∽∽∽∽∽∽∽∽∽∽∽∽∽∽∽∽∽∽∽∽∽∽∽∽ ◆      冬春的日子                         ·蒲鸿 ·        1   我曾经有一段强烈地想与各种女孩接触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我遇到过性 格让人眼花缭乱的不同女子。有乐此不疲地谈《萨罗,所多玛的一百二十天》与 权力意志的女孩,有每天早晨起来边吃苹果边读统计学的女孩,也有看一遍《蓝 色生死恋》非哭得天昏地暗不可的。三者之间各有千秋,数量相比也不相上下, 以至于我觉得有必要给每一位女孩子写一部小说,让她们变成静穆的大理石像存 活于其间,让这些世界的倒影构成我隐秘的小说花园。而她们则至少成为那些让 人流连忘返的风景。   这种欲望不如说是一种电波,并且磁场强烈,让我感到无处不在的源源不断 的信号。一篇一九八九年的诗歌中曾经写道:我要举起一本海涅诗集,∕向蓝天 发出爱情的信号。就是这种嘟嘟直响的信念执着的信号,飞向世界的每个角落, 充塞于学校﹑工厂﹑码头与一切有名有姓的事物之间,就像一九六八年,每天清 晨如同春天的报喜鸟般啼啭的大广播,它向世界上每一个静候着的人们发送这样 的信号:北京-莫斯科,北京-莫斯科……   这无疑是一种讯息。一九六八,越南北方阵线在一月初便发起了席卷整个半 岛的春季攻势,他们甚至在一些大中型城市让共和国的国旗在美国人的眼皮底下 飘扬了几个小时。这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年头,信号也传播得恰逢其时。威斯特摩 兰将军在美国国务院叫嚣了几句“再给我一点时间,战争就会朝向我们这一边” 后黯然下台了;巴黎街头,索邦神学院和南岱和校园里奔涌着上了发条的蚂蚁般 的学生﹑工人和热血沸腾的市民,人潮汹涌,他们要用“资产阶级的肠子绞死世 界上最后一个资本家”。   北京-莫斯科则成了当时世界的大型天气预报站,他们就是风向标,就是晴 雨表,每天向世界宣布:北京方面,莫斯科方面……   这些也影响或者鼓动了我,犹如春天的流行性感冒一般。残留的信号在几十 年后让我在那段上述提及的日子里平行不悖地活在了两条明晰而稳步向前的主线 中。   在第一种情况下,我开着拖拉机或拿起铁铲到遥远的东北和西伯利亚冰冻的 土地上,总之是到陌生而荒凉的地方开动机器的马达,建立烟囱直耸的工厂和整 齐干净的城市;偶尔在心潮澎湃的某个下午或晚上,幻想自己冲过弥漫的硝烟, 将红旗插在白宫的顶上方。我抱起倒在台阶上的战友,看着他嘴角挂着的胜利的 微笑,只要牺牲的不是我,那白色大理石上的鲜血便永远是春天烂漫迎风的映山 红。在第二种情况下,我则骑着单车,载着女孩到北操的树林下喝一网兜的啤酒, 吃西瓜,看白白胖胖的月亮,要是我会弹吉他的话,我会带她到海边,给她唱八 十年代的情歌,像两只搁浅的相依为命的小船在营救前的那个静静的晚上。   “只有汹涌的爱欲与清教徒的共产主义理想联合起来,方可拯救这个世界。”   我当时便是这样说的。但拼凑起来的两者的偶然性对世界的行进毫无裨益, 最终的结局是二者被浆糊般的平庸的折衷。   这是我开头的最后一句话。   2   最后一个让我联想到电波与信号的女孩出现在我毕业的第三个年头。   我在这个城市中如同被侵蚀得厉害的孤岛。我与外界切断了联系,为了保存 自尊,我内心一直认为这是我的绝对自由的选择。连平常只是聊聊空泛无奇的人 生的朋友,也带着女友跑到了香港,为了生存变成另一座孤岛。   “北京那些稍有姿色的女孩他妈的都跟着老外或者他妈的一群没有头脑的有 钱人跑了。”这是他临走前一个晚上如是说的一句话。   我说,这是上帝或命运的策略,叫做“大浪掏沙”和“烈火炼真金”。美好 的总会存留下来的。这是我有生以来昧着良心说的最大的自欺欺人的话。   那天晚上,最后一个让我联想到电波与信号的女孩出现的那个晚上,我恰逢 第九次解雇,除了二百块钱及一副皮囊外,我对周围的世界只剩下早已厌透了的 视觉感受。   我选择了后海边上的一个酒吧,并准备用八瓶科罗娜的冰爽消解这个夏夜。 后海是这座城市不断扩张侵蚀而剖腹产出的怪胎。也许几百年前它就被皇帝用作 消暑的御用液池,但于我个人而言,城中的湖只是汽车、楼房构成的工业城市的 胃液而已。我准备在八瓶科罗娜啤酒过后仅剩的一点理智支配下,跑进湖里像闷 声闷气的生锈的鱼雷躺在湖底等待一万年,反正我也不会游泳。   酒吧里喝酒的客人稀稀拉拉,来的目的也多种多样。故作深沉地坐在角落阴 影中的男子不用看他的眼神与脸也知道十有八九是为了等待第二天同床的陌生女 子。我选择一个面对大窗的座位,望着后海和街道,开始思考这个区域的独特的 爱情语言。比如说:“八百年前我们也许在此就遇见过”之类的话。八百年前, 一个是蒙古人,一个是汉人,要是小说结构复杂一点,那么再挤进一些契丹人、 西夏人也未尝不可,到时肯定是一场叫台下观众们声泪俱下的悲剧演出。   我一滴不剩喝完一瓶啤酒时,她便坐在我的对面,靠着窗户,和窗外的景物 一起,像电视台的现场解说员,又像是突然从桌上摆着的藏式油灯的松香中幻化 出来的。我突然发问道:   “什么?你喝点什么?”   “波斯猫脚,鸡尾酒。”   “真是有趣的名字。”   “兴许这样。名字只是徒有其表的符码罢了。换成‘自由古巴’也不会有人 察觉。”   波斯猫脚浓郁而柔软的橙红色液体流入她嘴中,再加上她倚在木椅上的慵懒 的姿态和身上的白色吊带裙,让我想起了夏夜里的一堆懒洋洋的白布。我想“自 由古巴”是不会导致这种意象,这或许是名字的力量。   “你一个人?”她喝一口问道。   “嗯。没有其他多余的。”   “找人聊天?”   “一个人发呆也能耐下去,聊和不聊同样在对付时间。”   “当然,人难免有无聊的时候。”   “就像我现在想着被抽水马桶冲到太平洋的感觉。”   “呵呵,可这个酒吧不用抽水马桶。”   “而且后海也不是太平洋。我不是一群臃肿的笨海鸥,只是想想而已。”   “不过后海时常有人跌进湖里去,是自杀还是失足落水无人可知,反正和冲 进去的并无二致。”   “但愿养着两只呱呱叫的鹦鹉的中产阶级全都跳到湖里喂后海的鱼。但愿如 此。”   “概率很低。后海的鱼从来不缺吃的。”   “那么就是说全是失足从船里跌进去的?”   “那也未必。你知道这酒吧旁边的那座石桥的历史吗?”她转过头,往窗外 的某个地方指着,但看不见桥,只有漆黑的湖水和像越南某个水乡每天早晨贩卖 鲜鱼蔬菜的小船一般熙攘的游艇。“就是那座白色的石桥,你也许刚从那里走过。”   “刚刚走过来,还在桥上看了半个钟头的后海。说下去。”   “那是中国的另一座鹊桥。一百或者二百年前,这里可是热闹繁华的商业区。 那时的商业区你可曾想象?妓院、酒楼、当铺加上茶馆、作坊和现在都叫不出名 字的东西。每逢七月七日你会看到一对对才子佳人观花赏月,那时的生活可不比 现在的缺。这里是那些从宫中跑出来的公子哥们寻欢作乐的地方。”   “那和跳湖有什么关系?”  “现在被弄得晕头转向的一个劲想寻觅旧梦的人们往往到这里来。男女一起 的不占少数。但可知旧梦了无痕,从前是喜剧,现在还是喜剧。”   我透过窗外,远方稀稀拉拉隐于夜色中的成对的人们。“必是情侣无疑。” 我暗自想。   “不过现在殉情跳湖的可不多见,”我呆呆地问道。   “所以我说那也未必啊。概率很低,偶尔为之的人纵身跳进湖里。反正这里 游人多,再加上园内的管理人员,他也知道自己不会出问题。落得全身湿淋淋的, 换取那些像企鹅似的女人的一把热泪。”   “据我所知,现在的方式是要么一个人跑到国外去,要么有一个人得胡言乱 语的精神病。这已经够厉害的,要是两者结合起来,可以演出一部戏。不过概率 很低。”   我想起高中时代,我认识的大人中就有人说过。她说以后去加拿大,再也不 回来,假如离婚的话。那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和“出国”有联系的人。我想起加拿 大黑压压的密不透风的片片森林。冬天,林间覆盖着白雪,猎人嘎吱嘎吱地在疏 松的雪上留下一串消失在森林尽头的脚印。他们要去猎鹿,或者别的什么,但我 想那个遥远的地方和爱情无关。   她喝了大约三分之一的“波斯猫脚”。红红的液体在杯里轻轻摇晃。她放下 杯子,说:“那你肯定看过《冬春的日子》,刘小东、俞红演的那本片子。”   我喝完了第二瓶科罗娜,打了一个不露声色的饱嗝,嘴里充满了那一片薄薄 的柠檬的凉爽芬芳和小麦香。   3   我开始回想另一些事物。《冬春的日子》让我回想起另一些过于遥远的事物: 透过厚厚的米黄色窗帘望到的沐浴着六月的阳光的礼堂,狭长的容纳十个人的五 十年代式样的教室,布洛赫的白日梦,穿着蓝色T 恤的女孩。他们和某个下午不 小心泼在衣上的玉米粥一样,《冬春的日子》让我在怀疑自己到了擅于遗忘的年 龄的时候还闻到那阵浓浓的玉米香。   毫不相干的事物在平行前进中偶有不经意的交错的时候。这一刻是非凡的戏 剧、诗歌、小说诞生的源头。正如解剖台上缝纫机和阳伞不期而遇,如果加上一 个时代的背景,那就是在伦敦一个阴雨绵绵的街头,缝纫机和阳伞开始了这一段 不期之遇。精辟的释义让它们产生了神奇的力量,“三角形与圆形结合在一起所 爆发的力量不亚于上帝与亚当指头临于接触的一瞬间的张力”,这一点世人公认。   世界停止了声响一刻,连同那拍岸的潮水也成了黑白的默片。   “出发时空空如也。我动了。人们很早就开始寻找,所做的一切只是渴望和 哭喊,得不到所要。”   这是那时每周一下午的或多或少交杂着乏味和惊奇的哲学课。哲学老师的第 一句话引用的是布洛赫的《希望的法则》。他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碎花组成的衬 衫,给拥闭的教室带来一股从夏威夷吹来的海风的潮湿与清爽。   哲学老师是一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年纪轻轻便写过一本名叫《新乌托邦主 义》的书。那里便写有很长篇幅的关于布洛赫的解释。他研究布洛赫差不多五年, 也即把青春的一大半交给了关于一个午后的春梦的思绪中。那也是我对几乎销声 匿迹的三M 神往不已的年代。他说,要回归到历史,到历史中去。马克思、毛泽 东、马尔库塞的思想的碎片并不能拯救什么,哪怕是一个人。   至今,历史对我仍是一个空缺。   有一种游戏,能让你发现至少一半的自己。这种游戏归属于一种无意识或者 是半自动的写作方式。每一个人在游戏的行进是进入到超现实的国度。你也许开 始挖掘到表层底下的一部分隐秘的东西,它们出现在写作中的每一个转折之处。   “有的孩子想当售票员,或者生产糖果。想出门,走得远远的,每天吃蛋糕。 这看起来才像真正的人生。”哲学老师念到这里,阳光从窗外成四十五度角倾泻 进来,用对角线把教室分成两半。他看看表,对多少有点像残兵败将般丧气的我 们说:“给你们四分钟,让你们认识自己。然后咱们休息半个小时。”   这个游戏和很多其它游戏一样映证了那种本可以随时随地发现另一个自己的 却时常被隐蔽的可能性。我坐在椅子上,不间断地连续快速书写,意识跟不上这 样的速度,在这种情况下,它才有可能带着世俗的惯常性退居到别处。   在很多年后,我在故纸堆中找到了这个笔记本,而且很幸运这一页没有因为 面临的种种诱惑而被撕掉,我欣喜地像在一个废弃的轮船上找到一本被海水泡卷 了边的航海日志。 “金鱼 鲤鱼 草鱼 鲫鱼 鲸鱼 包子 馒头 油条 炒饭 鸡蛋卷 炒 饼 菠萝 黑米 玉米 包谷 妈妈 爸爸 姐姐 姥姥 爷爷 天桥 钢筋 架子 黑头巾 草帽 衣服 裤子 我 句法 结构 字义 字形 字音 夜晚 白天 桃子 梨子 香蕉 西瓜 冰镇可乐 冰箱 饭菜 饺子 春卷 拉面 凉面 肉丝面 牛肉面 水煮肉 东坡肉 鸡尾酒 鸡翅 小草 草籽 杏仁 杏花 桃花 鸡蛋 罐头鱼 铁盒 铁箱 轮船 码头 旗帜 三角旗 梦 刀子 战争 眼睛 金鱼眼 O形腿 电视人 鼠 猫 狗 猴子 儿童 婴 儿森林 ”   在被名词充斥的五分钟里我漫无目的写下了八十个词语。之后,这些贯穿着 无休止的食欲的词语将被纳入一个特定的分析系统。系统在一组词语的转折处生 效,比方说“金鱼、鲤鱼、草鱼、鲫鱼、鲸鱼”诸多词汇将共同归入一种分析, 而侧重点在“铁箱”与“轮船”之间的一处思维的跳跃上。   这种分析类似于“采用连字号的省略用法”,诸如“豪华的放射性掩体”, 它将产生“魔术般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效果”。我坚信金鱼和鲤鱼只是表层,而 真正的意义在于思维的这种连字号的省略用法结构,如果那时的我避开了马尔库 塞的意识形态分析的话,我就把它们看成回忆的超现实主义梦幻——旗帜、三角 旗和轮船、码头。   她,穿着浅蓝的褪色T 恤,笑起来煞是好看的女孩拿着我的全是无意识词语 的笔记本哧哧地笑着,对我贯穿上下的可以塞满整个冰箱的食物的描述偷笑不止。   “食物是一条主线,而隐线则是处身于食物包围中的我。心情郁结的时候, 我会一个劲地吃东西,让大脑变成一个堆得满满的食品购物架,这才是实质。”   我边说边走到窗户旁将窗帘整个拉上,把偏离成四十五度角的阳光和对面露 出一半穹隆顶的红砖礼堂关在窗外。   “你也看村上春树?”她或许看到了《电视人》和《鼠》。   “是的。最中意他的《寻羊冒险记》,看了三遍。每次都会发现一些消失的 惊奇。”   “是不是那本寻找一只羊的有关我、鼠和耳朵的历险故事,鼠最后变成了一 团烟雾?”   “是的。最可看之处是那位失眠两周的操纵着日本整个系统的黑社会老大, 与卡尔维诺在树上筑巢的人及品钦的特里斯特罗邮政系统有异曲同工之妙。可知 道我也有不少眼睁睁地看着天亮的日子,夏天是在四点十五分左右,冬天可能是 六点。”   “嗯。那可是非比寻常的痛苦。《挪威的森林》是否提到了鼠?”   “村上的鼠和我系列三部曲是《寻羊冒险记》、《七三年的弹子球》,还有 一部记不太清楚,好象是《且听风吟》吧。其实他的小说也不怎么看,只是记住 他常引用的菲茨杰拉德的那句鼓舞人心的话。”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要写出非比寻常的小说,就要用非比寻常的语言,大意是这样的。每次我 抑郁不得志的时候,就看村上的生平。他说,坚信四十岁能写出一点象样的东西。 我现在才十八岁,说不定到时也会有一两部让人啧啧称奇的小说。”   “佩服佩服。像我这种小女人也就想过过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没太多想法 啊。”   她笑起来像一只啃胡萝卜的兔子,同时让我想起了五月早上八点晨光下的草 坪和刈草的工人,灿烂温暖。   后来我们谈到了《冬春的日子》。村上春树和《冬春的日子》之间有一段间 隔,连续二者之间的是一些混乱而无关紧要的东西。在时间选择下,这是最容易 被遗忘的,但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之处。而记忆的关键却在于我们谈论的那部影 片。   首先是刘小东和俞红。关于他们,我们谈到的大体是刘小东这个结婚时兴奋 得跳起的男人,和他的油画《烧老鼠》、《自古英雄出少年》之类。然后是《冬 春的日子》。   “他们演的《冬春的日子》是谁拍的来着,我真给忘了,该死……对了,就 是那个拍《十七岁的单车》的,可我确实不记得了。”我搔着脑门绞尽脑汁地想。   “是王小帅吧。”   “对对,就是他。听说这本片还被一个什么什么大电台评为20世纪最佳一百 部电影,投资少但表现的主题却非常深刻。”   “是BBC电台。这本片我还没看过,你呢?”   “我当然看过。黑白的,说的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最后男的跑到了加拿 大,女的好象疯了。”   “哦,挺惨的。”她若有所思地嘟起嘴巴,“什么时候拍的这本片?”   “就是最近几年,九六、九七年左右吧。”我有点云里雾里地回答到。   “不是九二年吗?你到底看过没有啊?要是找到的话,一定借我看哦。”   我像被针扎破的充气的皮球,赶忙结结巴巴地说:“没有看仔细而已,没看 仔细,不太注意这些问题。我回去找找吧。”   “人生有两种梦。一种是好的,有生气的,属于春天;一种是坏的、无生气 的,是冬天的。一种是朝向蓝天、朝向曙光的;一种是朝向深渊、朝向黄昏的。 人生是这两种状态的混杂,大多数人,也即街头的寻常人属于后一种——虽则他 们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好梦,也有理想和抱负。”   下午五点钟,我拉开了窗帘,阳光刷地射进来,这次带着更加锐利的三十度 角。哲学老师用关于布洛赫的这番评论结束了这堂课,他走时犹如来时一样,不 过带走了那阵来自夏威夷的海风。   这便是我那个曾今想骑着单车载着女孩到北操的树林下喝一网兜啤酒的时代。 礼堂上的大喇叭广播每天五点准时播放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二、二、三、 四……节奏像小学排路队时小队长吹的口哨。   穿着浅蓝褪色T 恤的女孩,也和我一样忘了去查找这一部让我蒙了一头灰的 影片。我这第一个日渐蔚蓝的,朝向曙光的理想也就因此和影片的悄无声息一起 在这一天之后被忘却了很久。   4   哲学老师翻译过布洛赫的书。第一百五十五条注释上他写道:   用季节来比喻人生,不仅仅是尼采和布洛赫,《近思录》朱子注云:譬如天 地只是一个春气,发生之初为春气,发生得过便为夏,收敛便为秋,消缩便为冬。 明年又从春起,浑然只是一个发生之气。   5   “那你肯定看过刘小东和俞红演的《冬春的日子》。”在我和喝波斯猫脚的 酒吧女孩谈到关于后海跳湖的问题之后她如是问道。   “当然看过。王小帅导演的,低成本的黑白片,”然后我补充道,“九二的 片子,还被BBC评为二十世纪最佳一百部电影。”   “嗯,九二年,苏联刚解体的后一年,”女孩顿了一下,“也许王小帅是专 门找这个特定时间拍的吧。”   “差不多。”我含糊其辞地回答。   “春跑到美国的原因模模糊糊,冬也不是非得发疯不可。总之导演的交代语 焉不详,不甚明了。”   “不是加拿大。”我暗自想,心里一阵发咻。   “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之前,我总认为这部电影说的是冬春之际的故事, 初春冰雪消融,野花从电网的封锁中探出来。“也许导演是从结构方面考虑,力 图使用这样一种方式也说不定。”   “但这部影片在结构上却并不是如此精致的。结构最终处所采取的开放或者 封闭的方式必须符合于整体的语言。电影不能解决问题,但必须提出问题,因为 它是一组隐喻。而手法与结构的高明之处在于对此一主题的展示有多么细腻和深 刻。你假如看过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戒》或是库布里克的《发条橙》,也许会 明白一二。结构,还是结构。不能陷入用得泛滥的回忆式口吻的倒叙、插叙中。”   我听得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连连说:“我的想法也差不远。”   “总之,这部影片还不至于经典到被评为二十世纪的一百部最佳影片。”   “嗯。有同感。”   我对影片的一无所知让我感到垂头丧气。她靠在窗边,我又想起了夏天丢在 花园某个角落的一堆白布,好似写生的静物。   “我来酒吧差不多就坐这个位置,靠窗的这个。”   “外面什么也看不到。我说背靠着窗,外面什么也看不到。”酒吧现在播放 的是节奏明快而且绚丽多彩的拉丁歌曲。里面布置普通一般,没有可以指责或是 赞赏的地方,除了那盏弯弯曲曲的藏式油灯,如同缠绕在枝头的忍冬花。酒吧的 支撑便靠着灯光、布置、音乐和偶尔来点苦闷的人群。   “夏天坐在这里总让我感到很清爽,或许是每个人多多少少的倔强的习惯性 心理,”她指着旁边一个黑乎乎如同张开的大嘴一般的壁炉,“但冬天,特别是 生起柴火的时候,这里总使我熏得一层烟,烟熏缭绕的。”   我的胃在我喝下第三瓶啤酒的时候开始有些细微反应,如同晨曦的初潮。后 海的湖面上探出一束束电筒灯光,管理员在湖上搜寻玩得忘乎所以的游人。我想 象他们一个个排着对如谢幕的演员掉进湖里,像一枚枚生锈的被拆除引信的鱼雷, 闷声闷气地不再被捞起。   “现在想到哪儿来着,已经被冲到太平洋了?”   “那不过是一句台词,准确说是小说里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罢了。”   “谁写的?”   “托马斯·品钦。可曾看过?说的是一群被小孩喂养的宠物鳄鱼被厌弃后, 一半抛进了下水道,成为地上世界的一大威胁;一半被抽水马桶冲进太平洋。不 过好象这句话更像出自他的《拍卖第四十九批》,”我想起了特里斯特罗邮政系 统,“一个戏剧编导在洗澡时隐在漂浮的蒸汽里推测着说,‘我要是在这里溶解, 从排水沟冲进太平洋。’我是给弄糊涂了。”   “肯定是非比寻常的小说。”   “的确如此。每当我遇到那些弯曲绞结的管道时,也老想着在污水排放系统 或输送系统里游来游去。希望游到终点处,发现自己在一万米的高空或者看到一 大队罗马士兵,而我在元老院听执政官与元老们的争执,冲到太平洋也是不错的 结局。一切如此这般地消失。”   “万物归于消亡时,包括电影,但小说构筑的世界常在。”   “高明的见解。电影、音乐终是易逝的,哲学兴许回残留一点,但小说世界 却牢不可破。很多小说家值得敬佩,不如说他们的小说让人敬仰。”   “比如说……”   “现在还真想不起来,乱糟糟的。只能想起品钦和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小 说我没看过几本,但他却无庸质疑的出色。不过现在也过了通看一遍《人间喜剧》 的年龄。”   “村上春树如何?我说的是村上。那种看二十遍《挪威森林》也感到惊喜的 读者中,我也可以算上那么一个。”   “你可相信阶级分析说。这就是村上为何选择披头士而非鲍伯·迪伦或者汤 姆·韦茨的原因。革命的旗帜传到了迪伦手中,但不会到披头士那里。你可知道 一九六八那个汹涌澎湃的年代里,披头士去乘飞机飞到印度投入异教的怀抱。披 头士代表的是一个冥想的阶层,而非行动的阶层。”   我的脑子涨水了,第四瓶啤酒,液体四平八稳地在我的脑里上涨,水平线上 升。飞机在平流层像掠过的带有银翼的鸟群,寂静地飞翔。   “那也不竟然。阶级的界限也不是这样明确的,一个侵蚀另一个。小资、愤 青、朋克们身份时常暧昧不清,村上也有听莫里森和鲍伯-迪伦的时候。世界在 我的眼中是这个样子,在你的眼中或许是截然相反。”   “那么对世界的描述发生了错误,”我模模糊糊地想起小时侯那些让人绞尽 脑汁的游移不定的小数点,“偏差,肯定是偏差。”   “偏差时有发生,错误也不可避免。但我喜欢村上那种日渐模糊的回忆,对 那个追忆世界的描述。你可曾想过四十年后的鲍伯·迪伦又是怎么的样子?”   “难以想象,难以想象。”啤酒一口一口,感觉像在太平洋上倾泻轮船上满 载着的酒,接着风暴来临,席卷海洋。那水平线也摇摆不定,月黑风高的一盏烛 灯。   “在革命的年代群体被瓜分,但同样有的是也许五十年后的希望和期待。理 想来自另一个反方向的压迫。但压迫隐藏得更深的时候,群体消融在一起,此时 又惧怕接受那样一个浆糊般的社会。”   浆糊啊,浆糊。我忘了这一段话是我说的,还是她说的,还是我的暗自寻思。   “你看哲学?”   “一点点。”   “你是……”   海洋上有翻卷的潮水,灯塔的光芒熄灭,但小船还兀自朝向一个方向,那个 方向似乎渐行渐远。反了,完全相反。我想起在遥远的童年,独自坐在空旷的原 野,面对银幕和放映机的扩大的白光。放映机像缓缓转动的自行车车轮。“白菜 和鱼多少钱一斤?”“两百块,一个子都不能少。”“假如一个子也不能少的话, 我买一斤,不过得附带一把扫把。”这是革命者的暗号,然后是同志般的呼唤, “原来你就是……”   这是我的那个幻想着革命者的年代。革命者和叛徒的界限日渐模糊,它们的 分叉点在于我脑里的“咔嚓”一声,倒在酒吧的桌上。第七瓶科罗娜还剩一半的 时候,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她说:“他妈的……”   “嗯?”   “真不好意思,我说了‘他妈的’……”   “没什么,我也有过说‘他妈的’的时代。不过,对于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孩, 这多少有点不适宜。”   我醒来的时候,女孩早已不见了踪影。“你没事吧?”酒吧侍者关店门的时 候对我说。   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寻找一个叫“后海”的湖。但我弄错了方向,走进了一 个陋巷。还有几个人影在巷子里摇摆,像荒野里游荡的野狗。   我的头脑如同炸裂一般的疼痛。我在墙角呕吐起来。一切接近破碎,玻璃被 砸碎的清脆声响,楼房散了骨架般的土崩瓦解,小船被浪打成碎片千万,冲到世 界各地。   “我也有过说‘他妈的’的时代。”我一个劲地回想。   6   三十岁这一年我找到了《冬春的日子》这部影片。确切一点是在三十岁后的 第一百八十三天。   当时我给日历上的二十六号划了一道红杠,下面写着:晚上看影片《冬春的 日子》。盛泡面的饭盒因几天不洗培植出了繁殖力惊人的霉菌,我把它们连同一 大摞报纸和废稿子一股脑地塞进垃圾桶里,让霉菌在别的地方生殖,但终究有一 天又会侵蚀到这间破屋里的。隔壁住着新搬来两个月的一男一女,每天吵架,摔 东西。也许是为一块五一斤的白菜要价过高,也许是谈完白菜的价格后为那份要 价越来越低的爱情怒不可遏。   在此之前,很多人都和我谈起过这本影片,大部分时间我对这些高谈阔论唯 唯诺诺,也有硬着头皮充行家的时候,但被我欺骗过的人却不多,穿褪色T 恤的 女孩和酒吧间喝波斯猫脚的便是其中的两个。这是一本为特殊的某个群体拍的电 影,那些大谈其艺术手法高妙之处的人不在此列。影片并不高明,同时的确有点 语焉不详的味道。   隔壁的争吵一浪高过一浪,墙壁形同虚设。“生鱼、酱油、白菜”连同“爱 情、守侯、理想”一起涌进来,把隐私弄的支离破碎。我听见玻璃的破碎声,砸 完锅碗瓢盆后,还剩下唯一的两扇孤苦伶仃的玻璃。看来确实是无药可救,每天 闹剧式的表演证明每天的无药可救。果然,接着是摔门声,连下楼梯的脚步声都 震天价响。   “你们这群春天买弄风情的骚猫。”   我自认为着一句话底气十足,但还是在墙壁面前无可奈何地折了回来。   看来是到了没有厌恶感的年龄了。和老婆分手的时候,我还坐在窗子下独自 抚摸着这个曾经让我不屑一顾和嘲笑讥讽的啤酒肚。她把口红、衣服一股脑的卷 走,同时打开窗子,似乎要把自己的气味也从小小的房子里清除干净。她临走前 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能不能就写点象样的小说?”留在只欠不塌的房子里的只 有我和那张嘎吱嘎吱的铁床,空荡荡的如同溃败的战场。我傻傻的窃笑,那张床 的嘎吱作响不也有你的一部分吗?她刚好一百斤。   这是一个悄无声息的结尾。我在铁床上铺开一张大大的地图,我在寻找一个 叫苏联的国家。我想把整个房间都用地图铺满。春在影片中爬上长城,拿着望远 镜,惊喜地叫道:“苏联,前面就是苏联。”我现在就在寻找这样一个地点。房 间里广播里语调平稳地告诉人们,今晚北京有热浪袭来。我等待着这一刻,热浪 袭来的时候我将趴在地图上一遍遍地搜索。   从莫斯科,到乌拉尔河,再越过高加索山脉,穿越西伯利亚平原,到内蒙古、 北京、吉林,我像一只飞翔的鸟俯瞰大地。“还有一群在游荡的人,”我想, “但那不是我。”我只想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方,我站在那里可以看到那个被流 放的苏联,帕斯捷尔纳克的苏联,阿赫玛托娃的苏联,同时也是响着高音喇叭和 开着拖拉机的苏联。   如同许多年前,我和一帮死党爬上高高陡崖上一段废弃的长城。我们在断壁 残垣间燃起火堆,要在那里过夜。   “看,北京。”我向遥远的地平线眺望。灯光贴着地平线像拉开的华丽帷幕 一般在夜色中亮起,然后一片一片地,辉煌的灯火景观如同水波的纹理向我们涌 来。这就是北京,那个广播站和天气预报站的北京,那个白天隐藏、夜晚开放的 城市,它在遥远的中心像报喜鸟一般告诉人们它从不曾离开过。   你要坚信,播音现在才刚刚开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这里是北京,现在开始播音……”   那晚的夜色哦,就如同那一杯浓浓的波斯猫脚。 ◆    父亲知道自己患癌的当下                          ·许文舟·   起初只是感冒一样的小疾,父亲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农活。时值栽插季节, 需要称着洪水把已经等得发呆的青秧栽到泥水里,可麦子却象个吃不够阳光的家 伙,还赖在渐渐暧昧的风中,与茶芽一样摆摇着绿色的身段。父亲前面是家里两 头黄牛,一公一母,公牛四岁,正是出力的光景,母牛过了中年,两头牛拉着犁。 天干,泥板,牛拉得有些吃力。一头小牛跟在母牛侧面,用欢蹦乱跳的步子向学 着自己母亲的样子,小牛真是不懂事理,就是母牛停顿在某撮青草面前,它也一 样停止不前,看着自己母亲的眼里,那欲落未落的眼泪。公牛一段时间来都闹着 脾气,可能因为父亲某次抽了他的关系,或者因为自己追求多时的漂亮母牛已涉 水到了对岸,并且正受到某头比他还健壮的公牛的追逐。父亲在某个早晨起床, 清桑时发现,发不出声了。他只好默默地跟着牛,让鞭子在空气里划啦啦地响着, 父亲的牛歌象枯黄的麦草,渐次凋萎。   弟弟是个十足的弱智儿,无法接过父亲的犁把,而我早已离开了老家,在外 面出着另一种汗水。父亲丢不下农活,家里每一棵青秧,都要从他手里出发,地 上每一寸泥土都要让他翻阅,以至家里上街购买的杂交水稻种与化肥。母亲实在 看不下去,一个把牛曲唱得对门山都会回应的男人,一下子进入让人害怕的失声 状态,母亲心疼。这就催父亲进城看看医生。顺便前来看看他已有一岁的孙子。   乡村班车什么都装载,客人少的时候,驾驶员干脆让班车拉货。随着班车进 城的小贩,把从村子里买来的猪鸡都塞进车里,父亲左右两方都是从没有坐过车 的公鸡。鸡翅膀一抖动,尘土便象春天的黄土路,卷起的灰土与臭味越不过驾驶 员怕交警罚款而关死了的窗子,把本来精神就差的父亲害得象一只晕车最利害的 公鸡,从上车到下车,他一直低着头。父亲下车是驾驶员喊起来的,当时父亲正 昏头昏脑地进入睡梦。父亲说他看到了一块墓地,长着比庄稼还要好的的青草, 开着比玉兰还要白的鲜花。   把父亲交给县医院一系列先进的机器,给他的失声找一份答案。医生是个老 者,他语态平静,却又按奈不住内心的激动,对我说:“准备后事吧,你父亲的 癌症已经到了晚期,可能不久于人世了。”医生说这话的时候,父亲本来不在场 的,可是还是让他知道了。父亲先是愣了一下,嘴里动了一下,整张脸因为恐慌 而微微变形,但很快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见我开了好多好多药,他什么也不表达, 好或者坏,出院还是就医。我带着他穿过大街,穿过车来人往的城市,回到我那 几十个平米的家里,他却忘记了自己是癌症患者,逗乐着儿子,把家里带在身边 的钱拿出来,径自来到街上,买了砍刀和钢锄,还自己用手比划着问人,硬是找 到了县种子公司的经营门店,买了34公斤杂交稻谷种和50公斤新品种玉米种。买 回家时,我正急得到处找他,他却乐呵呵地挪动着嘴角,为他能够在城里买到杂 交水稻种感到高兴。   父亲要回家前一天,我约着他照了一张相,那是他除了身份证上的唯一一张 彩色照,照相的师傅总是让他笑一点再笑一点,他憨厚地咧开嘴,而我却在一边 悄悄抹着眼泪。   回到老家,我将父亲的病情向家里的人说了,还找来三亲六戚,其间涉及到 父亲去世后的墓园。商量这事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了,一家人围着火塘,说哪一 块地好,哪一支山脉相好,母亲主张离家近一些,她上坟的时候少走些路,再说 想起父亲还可以到墓地看看,或者陪一会儿父亲。但是离家近一些的地都是别人 家种着的,需要的话还得开销一大笔。一家人正在争扯不休时,父亲不知不觉来 到身边,努力吐出一句话:“不要近处的,种庄稼的地怎么能埋人呢?”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守在他身边,那一晚我睡得很沉,听到母亲呼我的 声音,我起床,父亲已经去了。 ◆      我家有头黑白花铁牛                          ·吴玉征·   我上高中的那一年,家里承包了400 亩土地。我们家只有两个劳动力,一个 是我爸爸,一个是我和我妈妈。我妈妈已经六十岁了,干不动田里的重活,而我 还要上学,所以我和我妈妈加起来等于一个劳动力。开春了我汗流浃背地在一望 无际的田里干活,手拿着铁锹,心怀不满。我爸爸说,这样下去不行,我们买一 头牛吧。 第二天爸爸就去附近的村庄寻摸,直到晚上才回来。当时我正在帮妈妈做饭, 一头雾水的忙碌在厨房里,妈妈系着围裙正在蒸馒头。爸爸还没有进门已经嚷起 来,说这下好了,你们都轻松了。我们知道牛买回来了,连忙出去看,不由大吃 一惊:这不像村里其余牛,也不像机务排的东方红,这完全是一头黑白花铁牛。 这头牛的样子很奇怪,前头有两只大眼睛,高兴了可以看见黑白眼珠转动, 不高兴了只能看见两个大灯泡似的凸出在额头偏下方。有角,挺尖锐,适合顶架; 有四条腿,一条尾巴;这不是废话吗?当然不是。这头牛好像一个变形金刚,能 随着自己心情好坏变化,一会是敦厚老实的黑白花,一会是脾气暴躁的机器,一 会是前牛后机器,一会是前机器后牛,还一会是两者的综合体。买回来的那天, 它很害羞,也很兴奋,瞬时间把所有的形象都展示给我们看了。你要说我吹牛, 我给你找点证据,那天我们家的馍馍蒸焦了,对于我妈妈这样做了一辈子饭的人 来说,简直不可能。还有,那天我没吃饭,同牛一样兴奋,在它的背上摸来摸去, 爸爸说等熟悉了就可以骑牛送你上学。不信你可以问我那么多同学,他们都亲眼 看见我骑牛上学的模样,好像老子出函谷关的样子,各个羡慕不已。隔壁的王大 爷说,活了一辈子才知道什么叫做黑白花铁牛,气得他经常殴打自己家的牛,恨 牛不成铁呀。 我家的四百亩土地包括二百亩玉米地,一百九十九亩棉花地,还有一亩是自 留地,种点蔬菜。这四百亩土地在我家屋后,一出门后转就能看见。春天下地耕 种方便,夏天浇水灌溉方便,秋天看护农作物也方便,冬天到了只有在大雪地里 遛牛了。我爸爸精打细算,在棉花地里套种一些黄豆、绿豆。玉米杆子太高,什 么也种不成,只好在里面放养一些家禽。说来话长,这些家禽都是我一手带大的, 都养了十多年了,特别有灵性。我读书它们在旁边听,我写字它们在一旁翻看我 书本的图案,我听摇滚乐它们在一旁翩翩起舞,每一只家禽都有仙气一般,有知 识有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四有家禽,懂礼貌讲文明是我们家的礼仪使者。客人 来了,鹅会嘎嘎的上前迎接,客人走了,鸡会咕咕的起来欢送。夜间狗在院子里 溜达,白天毛驴在房屋前后转悠。我心情好时,猪会甩甩小尾巴为我助兴;我心 情糟糕时,鸽子会在我头顶盘旋为我解忧。这头牛刚到我家,还不懂得如何和这 些家禽相处,时间久了也知道了,就是一点都不带仙气,笨得要死。这些家禽养 在玉米地里,知道如何分辨玉米秆子和草,知道如何在土地里捉虫吃,还知道把 粪便均匀的排泄在土地上作养料,自然更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了。它们每天留一个 在家看守,其余的大摇大摆往玉米地里钻,松土,施肥,游戏于天地间,忘形于 人兽间。 说这头黑白花铁牛笨蛋,一点不假。它不会自己找草,非要把草放在它的面 前才行。也不会自己找水源,非要把它领到水池边不可。在外面也不知道挑好草 吃,只知道吃一些扎扎刺、红柳、芦苇、梭梭柴等。幸好我们这里到处都是这些 东西,要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这头牛白天下地干活,中午和我们一样休息, 吃点草料;下午继续在地里劳动,晚上太阳落山才回来,卧在牛棚里。这个黑白 花很乖,休息时卧着一动不动,尾巴来回甩动驱赶虫子、苍蝇;两个大眼睛经常 一动不动,偶尔眨一下,又停住了。大嘴巴不停的蠕动,反刍咀嚼着草料。爸爸 说买回来真值,是个好劳动力,比我强多了,也不会偷奸耍滑。妈妈也夸这头黑 白花铁牛的性子好,沉稳。没想到才过了三个月,这头牛就露出了本性。 它知道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是它,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幸好不会说话,否则就会要这要那了。早上爸爸妈妈都下地去了,它还赖在牛棚 里不出来,这回不是一动不动了,而是摇头摆尾得意洋洋。直到太阳老高了,躺 在那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才懒洋洋地下地。你要问我怎么知道,我也经常赖在家 里不去上学,每次我去学校之前就到牛棚里看黑白花铁牛走了没有,如果没有我 就用棍子吓唬它,定多敲敲它身边的土面,就把它吓住了,赶紧往地里跑,看我 走了,才慢腾腾的走到地里,那些家禽早就吃过早饭在一旁玩耍,总是要嘲笑它 一番。牛皮厚,不怕。爸爸说要教训它,还是不忍心下手,每次拿了柳树条走过 去,又放下了。就这样妈妈还把家里最好草料给它吃。 不仅如此,这头牛还耍滑头。下雨天不愿意下地,就蹭到我的身边,意思是 送我上学。我骑在牛背上像是与蜗牛为伍,早早地动身,到了学校已经吃中午饭 了。那时候雨也停了,这头黑白花铁牛就在附近的市场闲逛,到农贸市场拣一些 烂菜帮子吃,要么去游戏厅,看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发呆。放学了我拽着它的尾巴, 用了老大的力气才拽回来,说要吃饭了,这下它才扬起四蹄,撒腿就跑,可快了。 不过,这头牛踏实地干活实在不错。村里的播种机忙碌的时候,这头黑白花 铁牛派上了用场。在后面套上小型的播种机,在广袤的土地上突突的跑个来回大 气都不喘,遇到及个别的地方补种,又变回了耕牛,我爸爸在后面一点点撒上种 子补上。修毛渠时候,它奋力扬蹄,很快在修起一道土梗,这活是细活,快不来, 否则会把禾苗伤住。这头黑白花铁牛一点耐心没有,干着干着就尥蹶子或者赖着 不走。我妈妈好言相劝,拿着草料和棍子威逼利诱,才慢慢地把活儿继续下去。 如果我在场,我就会失去耐心,拿着打棍子敲打几下,早就把牛的胆子吓飞了, 乖乖地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地干活,因为它知道,要去游戏厅那些地方,只有在 我的帮助下才行。 地里的活总也干不完,适合它干的活儿有限,它的日子还挺悠闲。最忙最累 的时候在春耕,犁地、播种、盖膜、修渠、追肥等,等到夏季只有除草、灌溉等, 活儿不累,要耐心,熬时间。还好春天的时候黑白花铁牛才来,用足了力气,家 里倒也凑或过去了。夏天开始牛儿开始偷懒,爸爸一再纵容牛的行为。比如说大 太阳底下,他们都顶着草帽干得好好的,黑白花就跑掉,到树荫底下吃草。浇水 时候要不停地开口子放水、堵口子收水,最累的活,牛儿却在主渠道跑来跑去看 看有没有漏水,那些家禽看不下去生气了往它身上吐口水,啄几下就跑,也不敢 真的动手,因为这个黑白花铁牛的块头,力气都往那里放着,谁也不敢动真格的。 爸爸说,打了自己心痛,不打自己心里难受。只好让它干一点是一点了。妈 妈说,这个牛以后还能生牛犊,千万不能打,以后还要指望它呢。我倒是无所谓, 这个黑白花的出现解决了很多问题,唯一不好的就是,村里的人问我黑白花铁牛 的状况时,我还真不好回答。王大爷说,看样子又是牛又是机器,怎么不好好干 活,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像个二流子,看来还是我们家的牛好。幸好这头黑白花 铁牛听不懂,否则要把王大爷的家顶翻天了。 夏天过后,地里的活儿也不怎么忙,就等着收获了。爸爸对我说就这样吧, 这头黑白花最近主要拉草料,准备过冬。我放学了去田里割草,还拉回来妈妈晒 干的各种草。这头黑白花基本还属于牛,拉车运草最在行不过。套上辕车,甩着 皮鞭出门。过大路、走渠道、越碱滩、翻水沟都是一等的,我坐在后面,哟吼哟 吼着指挥达到目的地。黑白花行走时高兴了朝后面望一望,甩甩尾巴,不高兴了 不作一声。我才不管这么多,黑白花天生就是干活的料,才不会照顾它的心情好 坏呢。 就这样一晃两年过去了,黑白花铁牛依旧老样子,在春季忙碌的时候用力干 活,夏天想着办法偷懒,到了秋季拉草,冬季过得舒舒服服。在它来的两年中一 直没有生仔,兽医检查过没有任何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大概是一个混合 体很难捉摸吧。按着年份说,第三年的夏季我参加高考,如同大多数人预料的那 样落榜了。我自己羞愧难当,跑到外面几个月也不回来,这下家里可乱了套了。 我家里的那些家禽都失去了仙气,一只只在家里胡整起来。客人来了,鹅再 不会上前迎接,而是嘎嘎的上去咛客人的大腿。客人好不容易进家了,鸡又开始 咯咯地啄着他们的鞋子。客人吓得魂飞魄散,说上一两句话,走了。夜间狗在院 子里狂吠,白天毛驴前后尥蹶子扬灰尘;猪在田野里打滚,鸽子到处拉野屎,骚 扰路人。我爸爸管不住它们,索性不管了,让它们胡闹去。我妈妈四处打探我的 消息,等我回来。 这个黑白花铁牛没人玩了,也没人管了,开始发扬自己的兽性和机器性。拉 草料的时候跑掉,和戈壁滩上的野狼、野狗、野猫称兄道弟,好几次还领到家里, 偷吃我们家的肉;该干活的时候偷懒,不吃草料要油喝;跑到机务排和那些东方 红、拖拉机等混为一堆,学着它们保养,到处抹油,不可理喻。不好好地在家里 休息,大晚上在街道上溜达,或者是黄昏时候跑到游戏厅,在那里混到天黑才回 来,回来后乌烟瘴气。有时候还不回来,也不知道在哪里鬼混。我爸爸说那时候 也忘记管它了,也没有加上一个很牢固的缰绳。而我想,就算加上了又有什么用? 该跑的时候管都管不住,能回来就不错了。 第二年我最终还是到远方上学去了。那一年黑白花铁牛生了一个牛犊,之后 和那些家禽一样变得普普通通。家里也不承包土地,爸爸妈妈退休了。从此之后 我再也没有听过见过这样神奇的事情。 2004-01-16 【网里乾坤】∽∽∽∽∽∽∽∽∽∽∽∽∽∽∽∽∽∽∽∽∽∽∽∽∽∽∽∽∽ ◆        进化·达尔文以后(三) ·方舟子· 八、间断平衡 生物的进化可以分成三个层次:物种内部的微小变化即所谓“微进化”、新 种生成和产生物种以上的新类群(新属、新科等等)的所谓“大进化”。现代达 尔文主义将生物的进化定义为群体内基因频率的改变,这种改变不仅产生了微进 化,也导致了新种的产生和大进化,也就是说,新种产生和大进化并没有特别的 进化机制,而是微进化缓慢累积的结果。但是这种渐变观似乎与化石记录并不吻 合,化石记录表明,新种、新类群往往是突然出现的。现代达尔文主义对此的解 释与达尔文当初的解释相同,归结为化石记录不完全,是过渡型物种没有能遗留 下化石而导致的假像。20世纪30-40年代,现代达尔文主义兴起后,在20世纪初 风靡一时的跃变论没有了市场,只有个别的人在抵抗这个潮流,其中最为著名的 是德裔美国遗传学家高兹史密特(Richard Goldschmidt, 1878-1958)。他在 1940年提出微进化的结果不能推广到物种形成和大进化,每一个新种的产生、每 一次大进化都来源于一次跃变——一次对生物发育有重大影响的大突变产生了一 些“有希望的怪物”,再由这些有希望的怪物产生新的物种、新的类群。高兹史 密特的观点很自然地饱受非议,因为在当时遗传学家们已经知道,对生物形态有 重大影响的大突变的结果几乎总是灾难性的,使生物无法存活,出现的怪物更可 能是“无希望”的。 到了20世纪70年代,跃变论又开始以新的面目出现。一些古生物学家觉得总 把新物种化石的突然出现归结为记录的不完全难以令人信服,他们认为新形态的 突然出现未必都是假像,有可能是真实存在的。1972年,两名美国古生物学家埃 尔德里吉(Niles Eldredge, 1943-)和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1941-2002) 联合提出“间断平衡”学说,认为从化石记录看,生物的进化有这样的模式:长 时间的只有微小变化的稳定或平衡,被短时间内发生的大变化所打断,也就是说, 长期的微进化之后出现快速的大进化,渐变式的微进化与跃变式的大进化交替出 现。在间断平衡学说的支持者们看来,大进化有着与微进化不同的机制,而这种 大进化机制,不是自然选择,而是其他因素导致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发 育制约”:胚胎发育的模式——蓝图——一旦建立起来,就有了一种内在的连贯 性,难以通过突变逐渐加以改变,生物体将沿着固定的途径发育、生长,使物种 长期保持稳定,新的遗传变异由于不能与已有的发育模式相容,因此不可能出现 或保留下来。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发育制约被解除了,胚胎发育沿着新的途径 进行下去,使得生物体形态出现重大的变化。间断平衡学说的支持者们很明智地 避免把跃变的原因归结为大突变,而是归结为调控基因发生的突变,这类基因的 突变即使非常微小,也能够对发育过程产生重大影响,使生物形态出现大的变化。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这些改变都是可行的,已有的发育模式也制约了发生变化的 可能性,限定了生物体只能沿着为数不多的新途径进化。换句话说,新性状的产 生并非是随机的,而是有一定的方向性,这些方向是被发育蓝图决定了的。另一 个重要因素是“历史偶然性”,例如创立者效应(一小群个体偶然离开群体到别 的地方开辟领地,在基因漂变的作用下,本来稀少的基因可能会急剧增多,本来 频率高的基因反而变得很低或丢失)或瓶颈效应(一个群体受到灾难性打击,只 有少数个体存活了下来,基因频率因此发生改变),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新性状 并非自然选择的结果,未必具有适应性。 间断平衡的倡导者是以反对强达尔文主义的面目出现的,他们并不否认渐变 和自然选择的重要性,但是他们强调跃变在大进化中的重要性,在解释伴随着大 进化出现的多样性时,他们更强调它的非适应性、历史偶然性和发育制约。他们 对自然选择机制的看法也与强达尔文主义者不同,认为自然选择不仅仅对基因或 个体起作用,也能在更高的层次上(群体、物种)进行选择,对基因或个体的选 择出现了微进化,对群体的选择出现新物种,而对物种的选择则出现了大进化。 但是,生物进化的速率是难以测定的,那些被用于支持间断平衡的化石证据,也 能够被用于支持渐变论。在某个层面上看来是稳定的现象,在另一个层面上看却 可能是不断变化着的,只不过没能在化石中体现出来。例如,中生代哺乳动物化 石的形态变化看上去并不大,但是在这个时期,哺乳动物在生理方面的进化(例 如胎生、哺乳、体温调节等等)一定是非常重大的,只不过无法从化石中觉察出 来。因此,平衡有可能只是假像。另一方面,间断式的跃变也有可能是假像。道 金斯曾经举过一个假想的例子,一个鼠群在经过6万年缓慢得难以觉察的进化后, 其身体可以变成像大象那么大,但是6万年在地质上只是一瞬间,是不可能分辨 出来的,因此原本极其缓慢的微进化在化石上就会表现出快速的大进化。 即使间断平衡是真实存在的进化模式,也与现代达尔文主义并不矛盾。达尔 文主义并不认为进化的速率必定是均匀的,群体的结构(大小、遗传变异程度、 分布等等)、发育制约、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出现的不同选择方向和压力等因素 都能影响进化的速率,出现不同的进化模式。物种出现长期的稳定并不是不可思 议的事,例如稳定性选择能够消灭那些偏离常态的个体,减少变异,使得群体在 稳定的环境中保持相同的性状。现代达尔文主义也不否认在特殊的情况下,生物 能发生跃变式的进化。在许多植物中,异源多倍体化(杂交之后,染色体数目倍 增)被公认为能导致“瞬间”生成新种,例如两种樱草Primula verticillata和 P. Floribunda的杂交。这两种樱草各有9对18条染色体,它们的杂交后代一般地 也有18条染色体,但是因为其中的一半各来自两种樱草,没法配成9对,所以是 不育的。然而,有少数杂交后代的染色体数多了一倍,成了36条,因此就可以配 成18对,这样的杂交后代可以自行繁殖,并无法再跟其父母本交配,是一个新的 物种。类似这样的多倍体化很可能是被子植物产生新物种的最主要方式,在进化 史上,可能有超过半数的单子叶植物是多倍体化的产物。除了这种特殊的跃变, 渐变的速率也可能很快。莱特早就提出,一个群体如果被分成数个区域性同类群, 进化速率会快得多,而另一位现代达尔文主义的创建者迈尔最早强调因创立者效 应和瓶颈效应导致的小群体对产生新种的重要性,在这种情况下,进化的速率会 是非常快的。灾难性事件和其他独特的历史事件对生物进化的重大影响也早就被 认识到,只不过其不可预测性使得人们难以对它们做定量的研究。总之,虽然大 进化的机制是否等同于微进化的机制,是一个仍有争议的问题,但是,间断平衡 学说与现代达尔文主义的分歧,实际上要比其倡导者要人们相信的小得多。 九、分子进化 当达尔文创建进化论时,人们对遗传的机制还一无所知。而当现代达尔文主 义的创建者们欢呼达尔文主义与经典遗传学成功地结合在一起时,人们对遗传的 化学本质和分子机制同样一无所知。现代达尔文主义创建于分子生物学诞生的前 夜。1944年艾菲力(Oswald T. Avery, 1877-1955)证明DNA是遗传物质,1953 年沃森(James Watson, 1928-)和克里克(Francis Crick, 1916-2004)提出 DNA的双螺旋结构模型,生物学从此进入了分子时代。正如经典遗传学草创之初, 有许多人认为达尔文主义已被推翻一样,在分子生物学刚刚兴起时,同样有人预 言达尔文主义将会成为历史。事实恰恰相反,分子生物学的研究基本上支持达尔 文主义的主要结论。分子生物学揭示了生物界在分子水平上的一致性,在所有的 生物体中遗传密码以及基本的分子机制都是相同的,证明了进化论关于“所有的 生物由同一祖先进化而来”的命题。假基因等所谓“垃圾DNA”的发现表明生物 体内存在“分子化石”,这是生物进化的一条极其重要的证据。分子遗传学的 “中心法则”表明遗传信息是单向的,只能从核酸传向蛋白质,而不能从蛋白质 传回核酸,从而从根本上否定后天获得性遗传的可能性,否证了达尔文主义在历 史上的主要对手拉马克主义。同时,分子生物学为研究生物进化的过程和机理提 供了强有力的工具。在以前,生物学家们只能通过古生物化石的研究和现存生物 的形态结构比较确定各物种亲缘关系的亲疏,从而绘出种系发生树;现在,我们 已完全可以在分子水平上,通过比较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和基因的核苷酸序列, 不仅在总体上肯定了传统生物学的结果,而且使种系发生树的描绘更精确,达到 了定量化的程度。 分子生物学的发展在使进化论的研究更加精确的同时,也发现了新的问题。 在以前,对遗传变异存在两种观点,摩尔根、缪勒(Hermann J. Muller, 1890-1967)的“经典假说”认为大多数基因座上的等位基因都是“野生型”的, 突变型基因多是有害的,自然选择会使突变型基因只以很低的频率存在。而现代 达尔文主义的“平衡假说”则认为自然选择也能保持遗传多样性,如果杂合体具 有优势,就会使得大多数基因座会有多种等位基因。杜布赞斯基等人通过研究果 蝇的变异,发现其遗传多样性更符合“平衡假说”的预测。但是在分子生物学诞 生之前,对遗传变异的研究只限于对形态变异的观察,无法精确地知道有多少基 因的参与才导致了所观察到的形态变异,而对那些不显著的微小变异则根本无法 观察到。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人们开始用电泳技术研究蛋白质的变异。1966 年,杜布赞斯基的学生列万廷与哈比(John L. Hubby, 1932-1996)合作,为了 验证“平衡假说”,用这个方法首次对群体中的遗传变异程度做了定量的估计, 发现要比以前认为的高得多,在一个果蝇群体中,大约30%的基因座是多态的 (有不同的等位基因)。以后的研究发现,一般生物的遗传多态性都是10-20%。 如此高的遗传多态性与“经典假说”相矛盾,但是却同时对“平衡假说”也提出 了挑战。由此出现了“中性学说”学派,认为蛋白质存在如此高的多样性,表明 在分子水平上,生物进化受自然选择的作用很小,而是按一定的速率随机地突变。 一个蛋白质的变异能够被保存下来,不是因为它有生存优势,而是因为它对生存 没有太大的害处,也就是说,它是好的、不好不坏或只有轻微的坏处,都有同等 的机会被保留下来(坏处太大了当然就被自然选择淘汰了),谁能保留下来是中 性漂变的结果。 中性学说是日本遗传学家木村资生(Motoo Kimura,1924-1994)在1968年 提出来的。除了蛋白质的变异数太高外,中性学说还有其它的依据。20世纪60年 代以后,分子生物学家开始能够测定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他们通过比较不同物 种的同一种蛋白质的氨基酸序列的异同,推算出蛋白质的突变速率大概是每年 10^-9个氨基酸。这个数目看上去很低,但是木村资生认为,如果蛋白质的进化 是受自然选择的作用的话,这个数目则显得太高了。荷尔登曾经提出了一个“选 择的代价”的模型,认为自然选择会给生物体带来代价,导致死亡或绝后,因此 自然选择不能太强,速度不能太快,否则会引起生物群体内个体数目的锐减,最 终导致灭绝。他根据这个模型估算了一下,得出自然选择速度的上限是大约每三 百代发生一次基因改变。木村指出,对于哺乳动物而言,蛋白质的突变率大概等 于每两三年基因组就要发生一次改变,远远高于荷尔登给出的上限,因此蛋白质 的进化不可能是由自然选择导致的,只能是中性漂变的结果。中性学说的第三个 依据是,尽管不同的蛋白质的进化速率有快有慢,它们似乎都有一个固定不变的 进化速率(所谓“分子钟”)。在他看来这不可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因为环境 的变化速率不可能是固定不变的。最后一个依据是,一个蛋白质的不同部分有不 同的进化速率。蛋白质的不同部分的重要性不同,比如酶的活性区就要比边沿区 重要。研究表明,蛋白质的重要区域的进化速率要比别的区域慢。木村资生认为, 如果自然选择对蛋白质进化起作用的话,一个区域越重要,选择的压力就越大, 它的进化速率就应该越快才对。而如果分子进化是中性漂变导致的的话,一个区 域越重要,可能的中性突变就越少,进化的速率理所当然就显得慢。 木村资生提出了分子进化的中性学说,在进化生物学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反 对中性学说、相信自然选择对分子进化起决定性作用的所谓选择主义者对中性进 化的依据一一做出了反驳。针对木村在荷尔登的模型基础上认为蛋白质突变率过 高的说法,选择主义者反驳说,荷尔登的模型只适用于那类导致群体规模减少的 “硬性”选择,但是自然选择也可以是软性的,并不一定导致群体规模的减少。 对于软性选择来说,选择的速度不受限制。由于自然选择在实际上可软可硬,难 以给它定一个上限,我们也就不清楚蛋白质的进化速率对自然选择而言是不是太 高了。选择主义者进一步指出,木村计算得出每两三年基因组就改变一次时,是 假定每个基因都是独立受自然选择作用的;但是,实际上不同的基因往往连锁在 一起,同时接受自然选择的挑选。如果考虑到这种情况,蛋白质的进化速率实际 上并不象木村认为的那么高。同样,木村经过计算,认为基因多态性若是自然选 择保留优势杂合基因的结果,则10-20%的多态性高得离谱。但是他的计算也是 假定了每个基因都是独立的。如果考虑到一次自然选择能够同时对一个以上的基 因起作用,这个数目也就不算那么高。有的选择主义者更指出,如果基因多态性 纯属中性漂变所致的话,它应该比我们已知的高得多。 木村用中性漂变解释分子钟现象,也遭到了选择主义者的质疑。木村认为, 中性漂变是一个随机的过程,随机的过程在长时间来看变化总是很稳定的,而自 然选择不可能产生稳定的变化,因为自然选择与环境的变化相关,环境在长时间 来看很难有持续稳定的变化。生物形态的变化无疑是自然选择作用的结果,它们 就不象分子钟那样有固定的速率。那么分子钟是以代还是以年为单位呢?根据中 性学说,进化的速率等于中性漂移的速率,也就是正比于基因突变的速率。基因 突变是在细胞分裂时DNA复制发生了错误而产生的,因此基因突变的速率应该 正比于细胞分裂的次数,也就是正比于代数。因此,中性学说预言分子钟应该以 代为单位,那些每一代时间较短的生物的分子钟要比每一代时间长的跑得快。可 惜,比较结果表明,蛋白质的分子钟是以绝对时间,而不是以代为单位的,每代 时间短的生物的分子钟跑得跟每代时间长的一样快。这是不符合中性学说的预测 的,相反的,却可以用自然选择来解释。举个例子来说,老鼠大概每四个月一代, 大象大概每三十年一代,它们都受到细菌的选择。四个月后,细菌积存了四月的 变化,就对老鼠选择一次,而对大象要每三十年才选择一次。但是在三十年后, 感染大象的细菌与感染老鼠的细菌相比,积存了一百倍的变化,因而对大象的选 择强度也就是对老鼠的一百倍,其结果是,尽管老鼠和大象的代数不同,进化速 率却是一样的。这是个过于简单的例子,但是却说明自然选择要比中性漂变更好 地解释为什么蛋白质分子钟以绝对时间为单位。 木村的最后一个依据是蛋白质不同区域的进化速率不一样,重要的区域进化 速率慢,而不重要的区域进化速率快。他认为,这种现象最好用中性漂变来解释。 不重要的区域要比重要的区域可以有更多的不好不坏的中性突变,所以那里的进 化速率就会比较快。但是选择主义者指出,这个现象同样可以用自然选择来解释。 用收音机的选台来打个比方,蛋白质的重要区域就象是粗调旋钮,选定了就不好 乱动,以免跑台,但是不重要的区域却象是微调旋钮,可以不停地转动直到选准 了台。所以,在选择主义者看来,蛋白质不重要区域的进化并非毫无意义的中性 漂变,而是在慢慢地以微弱的优势逼近最佳的结果。这两种说法孰是孰非呢?因 为我们不知道一种蛋白质是否可以有很多种完全相同的突变,也不知道非重要区 的那些被保留下来的突变是对蛋白质功能毫无影响还是有微弱优势,所以我们不 知道究竟谁的理由更站得住脚。 木村是根据蛋白质序列提出中性学说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 DNA序列被测定,中性主义和选择主义之争的战场从蛋白质转到了DNA。DNA的进 化速率和蛋白质的进化速率并不相同,我们已经知道蛋白质的分子钟是以绝对时 间为单位的,但是DNA的分子钟却是以代为单位的,即每代时间较短的生物,其 DNA分子钟要比每代时间长的跑得快,这是符合中性学说的预测的。绝大部分DNA 序列是不具有功能的(例如不编码氨基酸的内含子、假基因等所谓“垃圾 DNA”),而那些编码氨基酸序列的DNA序列中,有一些位点即使发生了改变也不 会影响氨基酸序列。序列分析表明,一般来说,那些不编码氨基酸或不影响氨基 酸序列的DNA序列(简称非功能区)的多态性,要高于那些编码或决定氨基酸序 列的DNA序列(简称功能区)的多态性。由于DNA功能区决定着生物的性状,这就 表明它们受到了自然选择的作用,是自然选择减低了功能区序列的变异程度。换 句话说,DNA非功能区的变异程度是由中性漂变决定的,而自然选择则对功能区 发挥作用。 总之,自然选择无疑能够影响并保持分子多态性,但是中性漂变也是导致某 些多态性的重要因素。有关中性学说的正确性和适用范围目前仍然没有定论。不 过现在大多数生物学家都认为,中性学说能够更好地解释DNA特别是非功能区DNA 的进化,而功能区DNA和蛋白质的进化则还要受到自然选择的作用。 十、进化发育生物学 早在19世纪,胚胎学家就已经开始在思考动物胚胎发育与进化的关系。德国 胚胎学家拉特克(Martin H. Rathke, 1793-1860)在19世纪20年代发现在鸟类 和哺乳类的胚胎的早期都出现了鳃裂,它们在胚胎发育时似乎经过了鱼的阶段。 这个发现看来很符合“事物大链条”(自然界阶梯)的观念:如果胚胎发育是一 个从不完美到完美的过程,那么,较完美的动物(鸟类、哺乳类)在胚胎发育时 就必然出现较不完美的动物(鱼类)的形态。在此基础上,德国麦克尔(J. F. Meckel, 1781-1833)和法国赛利(Etienne Serres, 1787-1868)归纳出了一条 后来被称为“麦克尔-赛利定律”的法则:高等动物的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基本 上逐步经过类似低等动物的阶段。这听上去有点象进化论,其实是目的论的:胚 胎如此发育,是由于它们有某种追求完美的内在倾向,使得它们跟自然界阶梯相 平行。实验胚胎学的创始人冯·贝尔既反对进化论,也反对自然界存在从低到高 的阶梯,认为各种动物都按一定数目的原型分门别类。在他看来,胚胎发育是一 个从简单到复杂,从同质到异质,从普遍到特殊的过程。在胚胎发育的早期,各 种生物胚胎都比较简单、同质,所以才出现了相似的形态。这个后来被称为“冯 ·贝尔定律”的胚胎发育法则,也完全是目的论的。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鳃裂 就是同质的、普遍的? 达尔文最早指出,动物的胚胎发育,是反对神创论的最有力的证据:如果生 物是神创的,他应该让受精卵以最直接的方式发育成成体,何必让整个胚胎发育 过程如此迂回曲折?为什么陆栖的脊椎动物的胚胎发育要经过鳃弓阶段?为什么 须鲸的胚胎有牙齿?为什么高等脊椎动物的胚胎有脊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 这些奇怪的形态是它们的祖先的遗产。为什么这些遗产在胚胎发育中会保留下来 呢?达尔文认为,这是因为导致进化的变异一般是在胚胎发育的晚期才发生的, 对早期胚胎几乎没有影响,这一方面增加了成体和胚胎的差异,另一方面又使得 不同类群的动物的早期胚胎保留它们的共同祖先的形态,非常的相似:“因此, 胚胎结构相同透露了祖先相同。”他并预言:对不同种类的胚胎进行比较,应当 能够找出共同祖先的线索。 达尔文曾经抱怨说,他在《物种起源》中所提出的这些胚胎学的证据,没有 引起注意。不过这种情形很快就改变了。在《物种起源》发表后不到十年,海克 尔不仅大力鼓吹达尔文的说法,并把它推向了极端:动物的胚胎发育是在遗传和 适应规律的制约之下,简化和压缩了的进化过程的重演。如果这条“重演律”是 正确的,那么,通过研究胚胎发育,就能够弄清楚动物的进化过程。在重演律提 出之后的三、四十年间,激发了研究者极大的兴趣,促进了胚胎学研究的繁荣, 使得胚胎比较成为确定生物同源关系的重要工具,并做出了许多重大的发现。 但是进入二十世纪之后,虽然胚胎比较仍然被视为生物进化的重要证据,动 物在胚胎发育时的确保留着某些祖先的特征,但是极端的重演律却逐渐被抛弃了。 一个原因是重演律有太多的例外,胚胎发育对进化过程的重演并不那么忠实。另 一个原因是找不出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说明胚胎为什么要重演祖先特征——历史 上存在过的,并不等于就应该被保留下来,特别是那些历史特征并无用处,比如, 哺乳动物的胚胎并不用鳃裂呼吸。因此,后来的胚胎学家倾向于接受冯·贝尔定 律,简单地把胚胎发育视为从简单到复杂的过程。但是,在上面我已说过,冯· 贝尔定律无法解释鳃裂和其他的重演特征。 胚胎学的研究虽然提供了许多有关胚胎发育的知识,但是都是描述性的,没 法回答有关胚胎发育的最根本的一些问题:是什么样的因子导致胚胎发育过程中 发生的变化?这些变化是如何遗传下去并进化的?从1930年代起,高兹史密特等 人试图用遗传学的方法回答这些问题,从而创建了发育遗传学,但是进展极其缓 慢。直到1980年代,由于分子遗传学方法被应用于研究胚胎发育,发育生物学才 发生了一场革命。近20年来的研究使我们从分子水平上对胚胎发育有了一定的了 解,也使得我们可以重新评价、解释重演律。 发育遗传学的研究表明,生物的胚胎发育,是一个基因调控的过程,不同的 基因依次被打开、关闭。由于这是一个信号一级一级地放大的过程,越早表达的 基因,其后来的影响将会被越放越大。因此,达尔文的解释是对的:能够保留的 突变一般发生在胚胎发育的晚期,因为如果突变发生在发育的早期,将会对后面 的发育过程发生重大的影响,其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这样,那些较早表达的基 因,往往是在进化史上较为古老的祖先基因,较晚表达的基因,则是后来逐渐加 入的。既然胚胎发育过程,是一个从祖先基因到新近基因的依次表达的过程,那 么,重演进化过程的某些特征,也就并不奇怪了。 在最早表达的基因中,有一种属于同源异形基因的Hox基因,它是动物形态 蓝图的设计师,在发育过程中控制身体各部分形成的位置。如果同源异形基因发 生突变,会使得动物某一部位的器官变成其他部位的器官,叫做同源异形。比如, 让某个同源异形基因发生突变,能使果蝇的身体到处长眼睛,在该长眼睛的地方 长出翅膀,或者在该长触角的地方长出了脚。Hox基因在所有的脊椎动物和绝大 部分无脊椎动物中都存在,调控的机理也相似,这表明它可能是最古老的基因之 一,在最早的动物祖先中就已存在。Hox的突变一开始时在胚胎早期引起的变化 不大,但随着组织、器官的分化定型,突变的影响逐步被放大,导致身体结构发 生重大的改变。这可以用来解释所谓“寒武纪物种大爆发”。寒武纪开始于5.7 亿年前,结束于5.1亿年前,是地质年代古生代的第一个纪。寒武纪之前的地层 的动物化石较少,而在寒武纪的地层中,发现了种类繁多的动物化石,有的古生 物学家甚至认为动物各门的祖先在这个时期都已出现,称为“寒武纪物种大爆 发”。为什么会发生“寒武纪物种大爆发”,长期以来被视为一个谜,有多种解 释,现在有了一个较令人信服的解释:那时候基因结构、发育过程都较简单, Hox的基因突变容易被保留,结果导致了身体结构的多姿多彩。除了Hox基因,还 有其他一些在发育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的调控基因在不同类群的动物中都存在着。 在分子水平上,所有的动物都有着非常相似的基本发育机制。 发育生物学的这些重大发现,甚至使我们可以在实验室中模拟生物的大进化 现象。比如,把斑马鱼的Hox基因的表达速度变慢,结果发现在胚胎发育时,鱼 鳍细胞层层堆积变成了骨头,最后又长出了趾头。这可以使我们了解鱼鳍是怎么 进化成四肢的。又比如,Tbx4和Tbx5是控制前肢(翅膀)和后肢的分化的基因, Tbx4只在后肢细胞中表达,Tbx5只在前肢细胞中表达。在鸡的胚胎发育时让这两 种基因的表达掉换,让Tbx5在后肢部位表达,让Tbx4在前肢部位表达,结果发现 鸡翅膀变成了鸡腿,而鸡腿变成了鸡翅膀。从这些研究中我们也可以知道,胚胎 发育时的调控基因的微小突变可以导致成体的巨大变化,生物新类型的产生可能 是在生物胚胎发育过程中基因突变的结果。 一个生物体既是在发育过程中它的基因相互作用以及基因与环境的相互作用 的产物,也是一个历史进化过程中突变与自然选择的产物。通过分析发育过程中 的基因表达、突变和选择,不仅可以了解生物发育的过程和机制,知道一个生物 体是如何形成的;而且可以揭示生物进化的历史和机制,知道一个物种是如何起 源的。可以预见,随着发育生物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进化难题,特别是大进化 难题,将被解决。一门统一了进化生物学与发育生物学的新学科——进化发育生 物学已经诞生,并成为当代生物学中最活跃的研究领域之一。       ◆  施蛰存的《苹华室诗见——周南·卷耳》及其他             ——谈施蛰存先生发表在《文学周报》“一百期纪念号”上的一篇文章                ·肖毛·   刘凌先生编《施蛰存先生著译年表》(电子版)云,1923年,施蛰存先生 (十八岁)曾“撰《苹华室诗见》,首次以施蛰存署名,刊于七月三十日《时事 新报·学灯》第一百期”。 这个说法,恐怕不准确。因为《苹华室诗见——周南·卷耳》本来是刊登在 1923年10月29日《文学周报》上的(当然,它当时仍附在《时事新报》上发行)。 或许,它初载于“七月三十日《时事新报·学灯》”?也不可能。据《苹华室诗 见——周南·卷耳》末尾注,该文“十二·十·二十九·夜作于上海大学”,即 1923年10月29日,不可能提前数月刊出。也许,我看到的电子版并不准确,希望 原本不是这样写的。 这篇《苹华室诗见——周南·卷耳》的内容是什么呢?为了更好地理解这篇 文章的写作缘起,需要翻查以前的《文学周报》。 第92期《文学周报》(1923年10月15日出版)上,曾刊有一篇俞平伯先生的 《葺沚缭衡室读诗杂记》(在第93期续完),谈到对《诗经·周南·卷耳》的几 种理解。最后认为,“以下两说……故过而存之耳”: (甲)我们可以说此诗是思妇所作 (乙)首章写思妇,二至四章写征夫,均系直写,并非代词 第93期《文学周报》上,刊出一篇《十页〈卷耳集〉的赞词》,署名小民。 文中也曾谈到《卷耳》,但谈的却是郭沫若据《诗经》译出的《卷耳集》,且带 着浓重的讥讽口气: 我常听见有人说“我是天才”;但不知道“天才”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倒也 安然不知恐惧。 ……今天无事,偶然拾得一本《卷耳集》,小小的册子连我都很瞧不上眼的。 那知道翻开第一张就斗然一惊,赶紧恭恭敬敬地把它摆在桌上,对它鞠三个大躬; 原来“天才”又来了!…… 但看到第三页就发见了几个很不可认的字,这真是命苦,……节引如下,…… 凡我以为不很可认的字,均以括弧表之。 “国风中除了这几十首诗外,还尽有好诗;我因为有些是(不能译),有些 是(译不好)的缘故,所以我便多所(割爱)了。” ……我们的“天才”来译诗,难道也有什么“不能译”,“译不好”的吗? 我实在不敢自信其目,直到聚了几个小朋友,足足考证了三天三夜,(迂哉!愚 矣!“天才”这样说。)方才断定我的眼睛还没生幻觉,…… 正文第一首就是《卷耳》。四字一句,四字一章的诗,译成十九句,二百多 字,还删了“不盈顷筐”一句没有译。“天才”创作的才情确乎是可惊,而所谓 “译得非常自由”真是自由非常,诗上先说“采采卷耳”,后说“不盈”,再后 说“寘彼”;在我们的“天才”眼中却毫不在意,毅然把次序弄颠倒了,真是难 得!我觉得这么一改,次序井然,比原诗好得多。……有人说他是模仿郑玄,我 决不信。我们天才的字典中,满纸尽是些“创造”,几时见过一个“模仿”的! ……刚刚读到第十页,便觉得一阵恶心。如呕吐起来污了天书,这是又要犯 天条的。所以赶紧不敢读。这种妙文顶好让蠹鱼读去,读后可以成“脉望”而我 服之可以成仙。本来想做批评的。后来一想,批评不就是天才的赞词吗,故题作 赞词。 从这篇批评看,作者对创造社及郭沫若、郁达夫提出的“天才说”很不满意, 便借郭沫若《卷耳集》中的种种译文问题而发挥。该文虽言辞尖刻,却能够句句 中的,作者恐非庸手,或为某作家的化名,但大概不会是《文学周报》的编辑, 我想,茅盾等人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过,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冲突由来已 久,自1922年5月11日出版的第37期《文学周报》刊出茅盾以笔名“损”所写的 《创作社给我的印象》,双方的气氛更加紧张。所以,这篇《十页〈卷耳集〉的 赞词》刊出后,彼此的矛盾便进一步激化了。 此外,曹聚仁先生曾在1923年9月27日的《民国日报·觉悟》上发表《论 〈卷耳〉诗旨一则》,引得一位叫胡浩川的作者(当时大概在日本)的讨论。 以上提到的这些文章,施蛰存先生都已读到。而俞平伯先生又希望施蛰存能 够把他对《卷耳》诗的理解写出来,故此,施蛰存先生才撰写了《苹华室诗见 ——周南·卷耳》一文,后在第100期《文学周报》上发表: 最初我读了郭沫若的卷耳集,立刻使我奇怪他所谓的“直觉”。尤其是第一 首卷耳——一首很好的慰人自慨的歌词,他竟将来译做了由第三者口中所传述的 情诗了。这样的直觉的翻译,减却了多少原诗的sentiment啊! 其次俞平伯先生在上海大学讲诗经,同时又做了一篇葺沚缭衡室讲诗杂记在 文学上发表,……在这两种解说中,……不得已地取了后一说。(此诗作为民间 恋歌读,首章写思妇,二至四章写征夫,均系直写,并非代作。) 昨天又在觉悟上看见曹聚仁给平伯先生的一封信。……以为通篇四章都是思 妇自述。但终了他自己又不能自信其说!究竟古代妇人可不可以饮酒骑马?他还 要“近日正在考查,待有端绪,再行奉告”。这话何等使我们解颐啊! 于是我觉得我的……一点见解,至此也不妨写出来……今天俞先生叫我将彼 写出来,……所以始终学着郭沫若先生也用我个人的直觉来考察……可以知我的 直觉能否比郭沫若先生好一些。 我觉得,郭,俞,曹,三人的解说,以曹先生的最为不可通。…… …… 据我的见解,……首章自叙情怀,以下悬揣征人;……完全是征夫行旅的悲 歌。 …… 最后我……将他演绎成近体诗,或者足以明了些。 我只是回忆着她 采着那银白色的卷耳花 采着,采着 还没有满她的浅浅的筐, 呵!我的爱人啊! 怎样你将他安放在路上? 怎样地无聊啊? 我孤另另的上那土山去, 使我的马也疲乏了, 啊!我怎样地无聊啊! 我姑且就那金拉喝着酒,或许忘却我一些些的怀念吧。 我又上了那高高的山岭去, 使我的马也给尘沙蒙得黄了, 啊!我怎样地无聊啊! 我姑且就那牛角杯喝着酒, 或许减却一些些的感伤吧? 啊,我又上了一座小山了, 我的马终于病了, 我的仆人终于也病了, 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 毕竟我为什么叹息着啊! 十二 十 二十九 夜作于上海大学 在施蛰存文的后面,这期《文学周报》又刊登了胡浩川写的《我与〈卷耳〉 的臆说》、《再论〈卷耳〉》两篇文章(皆寄自日本),末一篇提到了曹聚仁先 生: 后在上月二十七日,民国日报觉悟上看见有曹聚仁先生论卷耳诗旨一则,承 他不弃和我商榷。我谨答复如下。…… 胡浩川对《卷耳》诗的意见,与施蛰存大致相同,即认为《卷耳》首章非女 子自叙,此不细述。 这几篇文章刊出后,似不见创造社方面的动静。只在1923年12月24日出版的 第102期《文学周报》上查到一篇蒋锺泽撰《我也来谈〈卷耳〉》,先声明对郭 沫若、曹聚仁等的说法“不敢下什么批评”,然后对施蛰存等人的意见略加附 会,其中没什么独到见解,也不在此引用了。 回头再看当时才十八岁的施蛰存先生所写的这篇文章。与俞平伯先生相比, 对《卷耳》的结论比较肯定,缺乏多少回旋余地,如果是那个写《唐诗百话》的 施蛰存,下笔恐怕便会慎重些。然而,文章的思路却极其清晰,用笔也很老到, 今天的二十八岁青年,也未必写得出这样的文字。最值得注意的,是末尾用白话 翻译的那篇《卷耳》诗。诗意感人,诗风清新,已与优秀的创作无异。令我惊讶 的是,这首白话诗给我的感觉,就像昨天刚刚写出来的,将它稍做改编,作为流 行歌曲的歌词,也未必不可以流行。施蛰存先生的文学天分,于此已露端倪。 施蛰存文中对郭沫若不无挖苦之意,除作者“年轻气盛”外,也许还有一点 别的原因。前面已经说过,当时,创造社早已引起一些人的反感。在这样的背景 下,年青的施蛰存对创造社甚至郭沫若有所反感也是可能的,而他在1923年10月 29日所写《苹华室诗见——周南·卷耳》一文,也的确对郭沫若进行了一些嘲讽。 但是,若说此文单单为了嘲讽而嘲讽,恐怕就冤枉了施蛰存先生,因为总的 来看,这篇文章还是就事论事的。从施先生以后的文章看,他似乎没什么党派, 只愿意就事论事,哪怕撞到“风口”上,也不愿退避,其实是一个很诚挚的人, 虽然脾气也还是有的。《创造社:别求新声于异邦》P50称,“1923年8、10月 间”,创造社的“颓势已经明显地呈现于世人面前。”据此,《苹华室诗见—— 周南·卷耳》的发表,倒也算适逢其会。 可是,施蛰存为何也要在这篇文章中嘲讽曹聚仁呢? 当时,曹聚仁先生已经比较有名气(因1922年记录章太炎讲演稿《国学概论》 而扬名),在《觉悟》上又曾发表大量文章,其中难免有下笔不妥甚至错误的时 候。然而,若单因《论〈卷耳〉诗旨一则》的“不可通”,而招致施蛰存先生的 嘲讽,似不大可能。如找到曹聚仁先生在1923年9月27日的《民国日报·觉悟》上 发表的《论〈卷耳〉诗旨一则》,或许能知道一点原因,但查手头的各种曹聚仁 文集,只能找到一点曹先生对当时的回忆。 据曹聚仁文,他曾在浙江省立一师学习。期间,“俞平伯先生只教了半年书, 朱先生倒教了两年。”(《听涛室人物谭·哭朱自清先生》,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8年初版) 1921年毕业,1922年为章太炎笔录的《国学概论》,开始为文坛注意。 1922年秋天,“回到”上海,与“《民国日报》的一群朋友相识”,又经陈 望道介绍,去“川沙县立小学教书”。《文坛三忆》,上海《民国日报·觉悟》, 三联书店1999年初版) “从川沙教书那天起,便成为……《觉悟》的长期写稿人”。(《我与我的 世界》P211,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年初版) “笔者的写稿生活,也是从《觉悟》开始的;那本替章太炎笔录的《国学概 论》,也是在《觉悟》上先后刊载的。……郑振铎的《文学旬刊》……是文学研 究会的宣传刊物,(另一姊妹刊,为《文学周刊》。)”(《文坛五十年·觉悟 与学灯》P165,东方出版中心1997年初版) “我初期写的文字,大多在《觉悟》发表,从民十二到民十五年间,差不多 写了百五十多万字;”。(《文坛三忆》,上海《民国日报·觉悟》) “那三四年间,先后在《觉悟》《学灯》发表一些杂脍式的文章,有论文, 有短评,有考据,随感录之类,……约莫二三十万字;可是从不加以积聚。” (《笔端》前记,上海天马书店1935年1月初版,上海书店影印) 可见,无论曹聚仁先生在1923~1926年间写了几十还是几百万文字,都未曾 结集出版过,除非翻查当时的旧报,否则很难看到多少。另,以上回忆,有一处 记忆错误,那就是把《文学周刊》当作《文学旬刊》的“姊妹刊”了,其实它们 是一样的。 从这些回忆中,能否推断出施蛰存文嘲讽曹聚仁的原因呢?还不能够。不过, 从施蛰存、曹聚仁后来在1933年10月8日同时发表的《〈庄子〉与〈文选〉》、 《论〈庄子〉与〈文选〉——质施蛰存先生》(收于《笔端》)看,两人1923年 因《卷耳》诗而产生的摩擦,似乎还没有被双方遗忘。这一次,虽然施蛰存先生 的意见很有道理,但说得不是时候,故而容易产生误导作用。具体,鲁迅先生的 那几篇文章已经说过了。 再来说说对《卷耳》诗的理解。俞平伯、曹聚仁二位先生的说法未必全错, 施蛰存先生的说法也未必全对。很多学者,对此都有自己的理解。 比如,程俊英先生在《诗经译注》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初版),将其 解释为:“这是一位妇女想念她远行丈夫的诗。她想像他登山喝酒,马疲仆病, 思家忧伤的情景。”这种说法,与曹聚仁所云的“通篇四章都是思妇自述”一样。 译文则为:        采呀采呀卷耳菜,不满小小一浅筐。   心中思念我丈夫,浅筐丢在大道旁。      登上高高土石山,我马跑得腿发软。   且把金杯斟满酒,好浇心中长思恋。      登上高高山脊梁,我马病得眼玄黄。   且把大杯斟满酒,不让心里老悲伤。      登上那个乱石岗,马儿病得躺一旁,   仆人累得走不动,怎么解脱这忧伤!       后来,金性尧先生在写作《闲坐话诗经》时,将学者们的几种解说综合到一 起,最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俞平伯有两橛说:“当携筐采绿者徘徊巷陌、回肠荡气之时,正征人策马盘 旋、度越关山之顶。两两相映,境殊而情却同,……。所谓‘向天涯一样缠绵, 各自飘零’者”。(《论诗词曲杂著》)钱锺书也有“话分两头”说:“首章托 为思妇之词,……二、三、四章为劳人之词……。”又引《红楼梦》第五十四回 “一张口难说两家话,‘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为证。……(《管锥编》)俞钱 之说虽不能遽成定论,但较前人说为胜。   ——《闲坐话诗经·望远登高两地相思》P8,江苏古籍出版社、香港中华书 局1991年初版     这里,不知是编印错误,还是金性尧先生所据的《论诗词曲杂著》有问题, 将俞平伯先生的文章印错了两个字。   其实,这里金性尧先生谈到的俞平伯文,原本来自第93期《文学周报》中续 完的那篇的《葺沚缭衡室读诗杂记》:     “……首章写思妇,二至四章写征夫,均系直写,并非代词。当携筐采绿者 徘徊巷陌、回肠荡气之时,正征人策马盘旋、度越关山之顷。两两相映,境殊而 情则同,事异而怨则一。昔人咏柳絮,所谓‘向天涯一样缠绵,各自飘零’者, ……然此类终是臆说,非定论也。……”     “关山之顷”、“情则同”这两处,在江苏古籍出版社、香港中华书局联合 出版的《闲坐话诗经》中被印错了。或许,这在中华的新版中也未得到纠正。     虽然各说都非定论,比较以上诸说,似乎还是俞先生的这个见解最高明。现 在,把这首《卷耳》诗的原文抄出来,请朋友们自己体会: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也许,有的朋友对它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正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可 惜,俞平伯、曹聚仁、施蛰存、钱锺书等先生都已不在。花,一瓣瓣地落下。根, 似乎也不在泥土里了……      20:07 04-8-18             【网萃】∽∽∽∽∽∽∽∽∽∽∽∽∽∽∽∽∽∽∽∽∽∽∽∽∽∽∽∽∽∽∽ ◆       罢工!罢工!                            ·黄冬梅·   来美国久了,什么事都能遇到。这不,我所工作的全美第二大电信巨人西南 贝尔电信公司 (SBC Communications) 发生了十万多工人大罢工。SBC 拥有包括 加州、德州等十三个州的区域电信服务。就人数而言,这次罢工的规模远远超过 了不久前的超级市场员工罢工和本地交通工人罢工。据说上一次SBC 罢工发生在 二十多年前,这廿载难逢的“盛事”竟让来公司不满五年的我赶上了。幸与不幸, 算是一场不寻常的经历罢。几则日记记录了罢工期间的风风雨雨。   五月十九日 星期三   浏览公司最近特别设置的网站,赫然见到美国通讯工人工会(CWA)已向十 万两千多名SBC工人发出了罢工总动员,罢工将于本周五凌晨十二时一分开始。 一直吵吵狼来了狼来了谁也没上心,没想到现在狼真的来了。   事情起源于破裂的劳资谈判。劳资合同每四、五年重签一次,这几年一度的 谈判牵动了十七万公司员工的心。工会代表劳方十万多领时薪的工人会员,其中 包括查号台、接线员、客户服务、维修工、架线工等等。美国的工会和组织春游、 发电影票的那种完全不同,绝对与公司对立。工会自然要维护工人权益,而资方 则要确保公司盈利。劳资谈判围绕工人工资、健康保险、工作保障等一系列敏感 主题。谈了长达三个多月,加上联邦调解委员会的调停,终于还是无法达成协议, 于是工会发起了全国性大罢工。   公司对此早有准备,其实那个特别网站就是谈判开始后专门设置以便每天更 新通报谈判进展及罢工动向的。一接到工会的罢工通牒,公司立刻启动后备计划, 将我们这些管理人员派往一线顶替各个工人的岗位。所谓管理人员,其实多数人 一个兵也没有,只是因为领年薪而非时薪,被划归资方。非常时期,人手不够, 公司要求我们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并且没有加班费,谁让我们 不是领时薪的呢。“资方”的实惠没体会多少,倒是理所当然地要与公司共渡难 关,还遭到表扬“感谢全体管理人员的觉悟”。这些“资方管理人员”被派往全 国各地,许多人今天接到通知订张单程机票或回程日期不定的往返机票明天就要 上路了,颇有壮士一去的悲壮感。与我同组工作的好友Kym和另一个同事就被发 配到千里之遥的加州首府沙加缅度(Sacramento)。   亚洲人大多比较含蓄,很少抱怨。有些不吃公司奉承的老美可就没那么乖, 说起话来直接了当不留余地:“我才没什么高觉悟呢!七天十二小时?哼,简直 是剥夺我的全部生活!只要罢工一发生,我就立刻辞职,决不会去什么临时岗位 报到!”句句铿锵,义愤填膺。话早早撂在那儿,及至现在罢工出乎意料地成为 事实,这位仁兄不再提辞职,只好准备赶往前线报到。   我分配的工作仍在原岗位继续网络软件开发,虽然也不得不工作七天十二小 时,比起远离家人不知归期的Kym等人来说已算是十分幸运了。传言公司出于某 种考虑,所有非美国公民都留守原岗位,持绿卡的我就成了令人羡慕的幸运儿之 一。遭外派的老美牢骚之余还不忘幽他一默:“卖公民权啦!谁拿绿卡换我的公 民,倒贴你钱呀!”可惜他卖不出去只得到一片笑声。此时的“非公民权”格外 宝贵,意味着不必受离家相思之苦。   说起老美的幽默,几乎与生俱来无所不在。被派往接线员岗位的那位煞有介 事地严肃提醒大家:“你们打偷情电话可要小心哦,我可以监听。不想让我报告 你们的先生太太也行,不过要提前贿赂。”   早在三个多月前谈判之初,公司就开始了应付万一发生罢工的准备,管理人 员接受工人岗位的培训,计划必要时的出差住宿。那时谣言满天飞,其中一则就 是公司为节省开支将安排每两人共享同一间饭店住房。出差共享房间在中国司空 见惯,在美国则不可思议,也许是这里个人隐私至高无上,也许同性恋太多要避 嫌。有人创意造谣,就有人跟着编故事:“哪天你先生打电话到饭店,千万别让 你的男室友接。否则打翻醋罐出人命可不得了,公司没买这方面的保险。”   未来的维修工们则幻想着自己爬在电话线杆头一览众生小的感觉。那时候谁 也没料到罢工会真的发生,只当作平淡工作之余可以引起几分兴奋的谈资。   这期间也有惨剧发生。一位人事部女职员接受工人岗位培训时,意外从十多 呎高的杆头跌落摔成重伤,至今还躺在医院,我们听到消息时她还不醒人事,但 愿不要成为植物人。如此悲剧不免给罢工平添些许恐怖感。   原劳资合同四月初过期。二月谈判伊始,公司就要求各级管理人员无限期取 消四月份之后的个人休假计划,随时待命以应付可能的罢工。已经在SBC 服务了 二十五年的Kym 一直老神在在:“这不过几年一度例行公事罢了。每次劳资谈判 都要来这么场演习,真罢工可没那么容易。”Kym 曾辗转公司中许多部门,什么 人都见过,什么事都经过,是那种战场上远远听到枪炮声就能判断出该不该卧倒 的老兵。她以前做经理时手下曾管过工会分区主席,也经历过上一次罢工。以她 的资历,说出话自然有份量。加上公司谈判通报一直给人对达成协议充满信心的 感觉,办公室里人心很快稳定下来。谁曾想到了前天形势突然急转直下,昨天工 会发出二十四小时罢工通牒,今天则发出罢工总动员,令大家震惊不已,连Kym 都跌破眼镜。   办公室乱哄哄议论纷纷,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与Kym匆匆拥抱辞行倒也免 去了悲悲切切。Kym一再叮咛要我记得给她发伊妹儿(E-Mail),她可不保证新 岗位能收到并回信。她又记下了我家里的电话号码,说安顿下来晚上就给我打电 话,要我准备好半打手帕以便听她哭诉时陪着一洒同情泪。   五月二十日 星期四   早上照例七点半来到公司。坐在座位上,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这才意识到 Kym已经飞往沙加缅度,用她的话说“约会大明星州长阿诺·施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魔鬼终结者(Terminater)》、《真实的谎言(Ture Lies)》 等巨片的男主角)”去了。她总是那么乐观。平日她和我都算到办公室早的,每 天我一到她就会来打声招呼,然后就坐在我的小隔间东拉西扯几分钟。这人是个 见面熟,说来她调到我们部门还不到一年,可她一来我们就很快建立起了友谊。 我习惯每天到办公室就给丈夫打个电话报声平安,Kym 每次见了都调笑我,做个 鬼脸嗲声嗲气怪腔怪调地假装我和丈夫说话:“亲爱的(Honey )!咂、咂、咂、 咂……”末尾还不忘装出电话中亲吻的声音。今天少了她的骚扰,难怪有点空落 落的。   我的老板属于早鸟一族,通常总是全办公楼第一个到的。今天他的办公室却 黑灯熄火门户紧闭,原来他提前一天去新岗位报到熟悉环境去了。昨天他临下班 前的最后一刻安排我代理系统支持组的技术总监,因为该组现任技术总监罢工期 间将奔赴临时岗位。我原是软件开发组的技术总监,临危受命接管全新领域,赶 鸭子上架心里实在没底。今天趁现任离开前的几个小时忙着交接,能了解多少就 算多少罢,剩下的只有修行在个人了。   系统支持组的正式雇员统统被派出“救火”,留下的除一人外都是合同雇员。 召集组里的留守人员开了个短会,明确了各人的项目日期、责任目标等等,还算 顺利。及至需要公司其它部门的支持开始联系时,才发现到处找不到人。平日系 统支持组的联系对象现在大多被安排了罢工临时岗位,只留下维持公司最基本运 转的人员支持生死攸关的项目,而我们的项目不在其列。这是新工作给我的下马 威。   接下来是和客户的联席会议。我们的客户是SBC内部的电话黄页部,我们信 息技术(IT)部负责开发维护其网络版黄页www.SMARTpages.com。因为电话黄页 部独立经营,其工人属不同的工会并有单独的劳资合同,该部成了SBC内为数极 微的未卷入罢工风潮的部门,其管理人员自然也不必受工作七天十二小时之苦。 会上我们解释了受罢工影响项目将延期完成,但我们会尽全力减小损失云云。客 户虽不尽满意,却也深表理解与同情,毕竟是SBC内部的自己人嘛。   今天几个同事提前上岗熟悉环境,其中就有那位没卖出公民权的大个子老美。 他利用工间休息打电话来办公室抱怨:“这里停车场车位不够,工头儿通知我们 带足硬币,停在街边的投币停车处。亏公司想得出!”是呵,一次投币最多也就 能停两小时,这意味着他们一天进进出出将要通过罢工工人纠察队的封锁线至少 五六次去投币。公司一方面警告大家尽量不要通过封锁线外出吃午饭以避免危险 冲突, 这另一方面又……实在令人哭笑不得。   时间匆匆,一看表已是下午四点半。四下一望办公室里的人寥寥无几,大家 多半都提前个把小时下班做战前准备去了。想想自己已经工作了八小时,算够以 身作则了。放下手中的活儿也离开办公室,反正工作永远做不完,况且明天要开 始干十二个小时了。说忙里偷闲也好,说战前放松也罢,下一个八小时工作日还 不知何期呢。   虽然工会的罢工动员中声明罢工为期四天,工人们将于下周二凌晨十二时一 分返回工作岗位,可谁知道呢。Kym 接到的出差上岗通知中就要求他们打点好三 十天的行装,不要期望四天之后就能回家。看样子公司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各 种猜测说法沸沸扬扬。有人说公司在劳资达成协议之前有权拒绝工人返回工作岗 位,这样一来工人将损失停工期间全部工资福利。另有人说工会也许改变主意到 了星期二又不回来了。还有人说这都是劳资双方的谈判技巧。谈判桌上,虚虚实 实,各怀策略。谈判桌下,各自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外人难猜。   回家同家人共进“最后的晚餐”。饭桌上小儿子喋喋不休一如既往。若在平 时巴不得他闭上嘴巴,今天却觉得听他的童言童语真是种享受。明天下班回家时 他说不定已经进入梦乡了。下个月就是他的四岁生日,赶上这场罢工也不敢发出 派对邀请,万一罢工不结束我们不准休假,哪怕半天也不行。唉,只盼着这七天 十二小时快快结束吧。   儿子睡前的最后一项是练琴。他在YAMAHA音乐学校的班里年龄最小,钢琴却 弹得不错。上周才学完了第一册书,捧回结业证和一个大奖杯,让妈妈我笑得合 不拢嘴,每天的督促辅导没有白费。现在他刚刚开始第二册书,正是关键时刻。 我对丈夫的辅导能力持保留态度,但愿罢工别耽误了孩子才好。   等小儿子睡了打开电脑上网查看有无新动向。公司和工会在自己的网站上各 执一辞。看公司的网站,刊登着总裁致全体管理人员的信,口气强硬地表示了对 工会的失望,并且一一列出SBC 拿到谈判桌上的合同提案,说已经对工会做了许 多让步。提案包括未来五年每年工资涨幅,鉴于健保成本高涨建议适当增加员工 共同付款(co-pay)但仍保持零月费,对下岗工人保证提供本州内的就业机会, 等等。看起来蛮合理,比我们管理人员的福利还强。就说健保吧,我们的共同付 款高于公司给工会的建议不说,每月还要缴一两百美元的月费,公司说裁员就得 走人别奢望什么就业保证更别提州内。再看工会网站,口气完全相反,工会主席 指责公司谈判毫无诚意。网站上提出SBC总裁的年收入算来每秒钟就能挣1.25美 元,却要每小时挣几美元的工人从羞涩的腰包中掏钱增加健保共同付款。SBC为 降低成本将工作机会移往海外包括印度、菲律宾等地,致使工人过去三年内失去 了两万九千个工作。林林总总,看起来也不无道理。分不清孰是孰非,总之是劳 资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怪谈判破裂酿成罢工。   五月二十一日 星期五   早上起来一打开电视,画面上正是第四台新闻在报导SBC工人走上街头罢工 示威的场面,好像专门提醒我今天是正式罢工的第一天。   开车上班路上听收音机早间新闻,又是在讲SBC罢工。看样子这场罢工影响 还真不小,竟抢了最近充斥媒体的伊拉克战事及美军虐俘丑闻的风头。滑稽的是 新闻中间插播的居然是SBC的广告,听起来象是公司有意在与工会打擂台。   到了公司,办公楼外面并没有工人纠察队,于是心情放松了许多。我所在的 办公楼位于著名的巴沙迪那古城(Old Town Pasadena),就在科罗拉多大道上 的闹市区。享誉全美的玫瑰花车大游行每年元旦就从我们办公室的大落地窗下经 过,那时同事们都得意地把我们的办公室称为大包厢,要知道有这种视野的看台 就算在室外极简易也要几十上百美元一张票呢。谁也没料到这得天独厚的位置在 罢工时又另有妙处。我们的办公室在一家名牌服装店楼上,又没有SBC 的明显标 志,工人兄弟们大概根本就不知道SBC 还有这么个秘密所在,自然也就不会来设 置封锁线。再说这间办公楼里没有工会工人,体会不到劳资冲突的白热激烈,于 是成了为数不多的幸运工作点之一。   近在几百米之外的SBC大楼可就截然不同,楼顶巨大的蓝色SBC标志想藏都藏 不住。上班路上有意绕道开车经过那所大楼探个虚实。只见原来在楼内工作的工 人们已聚集在楼外组成纠察队设置封锁线。黄色警告胶带围绕大楼一圈拦住各个 入口,正门前则是人墙,看来管理人员要通过封锁线上岗绝非易事。还有几十个 人举着牌子在街上示威。过往的车辆不时有人按响喇叭,与其说表示支持罢工, 倒不如说起哄居多。这里的工人们看上去还算平和,听说有些地方就很可怕。 Kym提起过上次罢工临时替岗的管理人员甚至有人的汽车惨遭涂鸦,令前往陌生 岗位的同事们战战兢兢。   到公司顾不上喘气就连忙给丈夫打电话报平安。丈夫在美国太空总署喷气推 进实验室(JPL )工作。他在电话中兴奋地告诉我他今天发现他们单位的大院内 居然也有个SBC 的小楼,是四个人在楼外举牌示威才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站点 大概是专门支持JPL的电话系统的,SBC还真是无所不在。想象这区区四人举牌子 游行的样子,不免好笑。   一天的忙碌工作从检查网络系统健康开始,这是老板和系统支持组的技术总 监临行前都特别交代过的。仔细分析了所有系统指标,看起来网络运行一切正常, 没有欺生的迹象,我松了口气。   上午老板打来电话,说是闲极无聊。他的岗位是接线员,根据服务订单将跳 线接到不同终端。他们那里安排了二十个人,一天才收到十张订单,更甭提只有 三套工具,也就是说什么时候都至少有十七个人闲着。他没活儿干打盹,一觉醒 来发现一屋子人还是在大眼瞪小眼等订单。虽然他说话不无夸张,可大致也就是 那情况罢。今天他实在憋不下去,溜出来给办公室的留守人员挨个打电话,说是 解闷儿,其实我知道他多少有点放心不下这里的一大摊事。得知我们一切正常, 老板才挂了电话。   在网络安装工岗位顶班的一位同事来电话说,他们那里一大堆服务订单,可 是没一个人干活。原来他们接受了一整套的安装培训,技术娴熟,却唯独没有受 训如何读订单。现在十几个人守着订单不会读,只好停工。公司百密终有一疏。   罢工期间公司每天给加班的管理人员提供十五美元的午餐补贴,但提醒大家 如果办公楼有餐厅就在餐厅用餐,否则有可能就叫外卖,尽量避免进出与工人发 生冲突。我们这里因为不存在这危险,中午就去外面买了日本寿司。回来后听说 同事中还是有人不幸与工人短兵相接。原来他们几个人出去吃午饭路过SBC大楼, 其中一位小姐与旁边人嘀咕:“这些人罢工真够愚蠢……”话没说完,就发现愚 蠢的是自己。眼前已经站了一位壮硕魁梧的工会女工,给她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还没等她回过神就举起数字相机照下她的尊容将她列入黑名单,临了响当当撂下 句“走着瞧”。看来公司的提醒是有来由的。   全国劳资谈判暂时中止,谈判室外的冷战却还在继续,如火如荼。忙里偷闲 看看双方网站,内容都有更新。看公司的网站,就昨天工会的指责一一回应。说 是过去三年内减员两万九千人固然不错,可是与开辟海外工作机会没有半点关系, 况且其中管理人员和非管理人员都有,还包括退休辞职等等的自然减员,而真正 被裁员的工会工人只有约一千七百人,这里面更仅只不足四百人没机会应征公司 内的其它工作。网站上还公布了一家民调公司今天对四百五十个住家的电话抽样 调查结果,声称十人中有九人认为SBC 的健保提案是公平合理的。大概为瓦解工 会人心,网站上提醒大家要知道罢工三天之后工人损失的工资就超过了他们试图 争取免除的健保共同付款的金额。再看工会的网站,针锋相对。说是百分之九十 三的受访者认为工人为抗议工作机会流失海外而罢工是对的。工会罢工得到各界 民众支持,有些地方连钢铁工人、邮递员、汽车工人都纷纷加入声援。罢工也得 到政界关注,不少国会议员联名致信SBC总裁。正参加总统竞选的民主党参议员 科瑞也写信给SBC总裁敦促公司与工会谈判保障雇佣就业的长期增长。又嘲讽SBC 正给各州长写信寻求支持,问接下来要找总统布希吗?看到科瑞和布希都榜上有 名,想不明白怎么好像劳资谈判扯进了总统竞选。   正在网上观战,电话铃响起。拿起听筒,对方一声哈啰让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是谁。“这么快就把朋友忘啦?”原来是 Kym!疲惫的声音一点不象她。“我要 累死了,腰和胳膊都要折了……”没等她开始哭诉我就打断她:“你这家伙昨天 到饭店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害我一直担心。”接下来不容她解释,我就连珠炮 似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几点到的?从机场怎么到的饭店?早晨上岗通过封锁线 有没有遇到麻烦?干什么活儿?有没有碰见熟人?……这下轮到Kym打断我了: “你容我一个一个慢慢回答好不好?”她昨晚到了机场是朋友的女儿开车接她到 饭店的。这朋友的女儿就是闹罢工的工会成员,公私分明,昨天接朋友归接朋友, 今天再兵戈相见。早上Kym和另外三个外地派去的管理人员共乘一辆公司提供的 车去上岗,车上醒目的SBC标志,简直象个大靶子提醒工人纠察队:“向我开 炮!”到了公司停车场,见到许多车被拦住。有个倒霉的老妇,与SBC 没半点关 系,只因糊里糊涂开错路误入SBC 停车场,被罢工工人团团围住,把车擂得咚咚 响。老妇从没见过这阵势,吓得直哭,情急之下打911 报警叫来了警察才突围。 Kym的工作岗位在帐单收缴处,拆信处理付款,一天下来双手被纸割了无数口子, 付款单上血迹斑斑,手上缠满了邦迪创可贴。大家都累得饭量大增,结果餐厅的 饭不够吃的。   快下班时老板又给办公室的留守人员挨个打电话,仍旧抱怨一整天无所事事。 看来这世界真是不公平,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一天十二个小时,下班回到家,第一眼就看见大儿子在玩电脑网络游戏,激 战正酣。他已经上高中,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了,可从不见他花时间复习功课。美 国的孩子真够幸福,一天到晚除了玩还是玩。我忍不住唠叨:“你别老玩游戏, 也看看书……”没等我说完,儿子就把我推到厨房:“妈你一天够累的了,赶快 吃饭吧别管我了。”弄得我没脾气。   五月二十二日 星期六   早晨六点多起来,发现丈夫昨晚趁我睡熟后已经把全家上周换下的三大筐脏 衣服都洗净叠好。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不由地轻吻还在梦中的他。有如此体贴 入微的丈夫,此生足矣。   走去早餐室时经过书房,意外地见到大儿子已经起来了,又是坐在电脑前游 戏冲杀,这小子平时不起周末倒起得早。还没等我开始唠叨,儿子就站起来给我 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早!今天多保重,别太累了。”我眼睛不禁有些湿润, 为儿子的善解人意而感动,这个年龄的中学生能有这份心太难得了。真没想到他 是这么粗中有细,实在令做母亲的欣慰。   上班到公司冷冷清清,剩下的五六个留守人员先后来了,各自忙碌起来。合 同雇员周末不必加班,正式管理人员现在不说以一当十,至少也是以一当五。   罢工期间为方便联络,公司提供内部网络即时通(Instant Messenger), 分配在各地的同部门人员有空可以上网实时交流。我抽空登录,系统支持组的技 术总监已在线上。他发来短信,说他的岗位是客户服务代表,正受训销售DSL和 行动电话。我问他卖出多少,他说什么也没卖出去,并不失时机地向我兜售。可 惜我家所在地的区域电话属于竞争对手的地盘,无福享受SBC的DSL服务和员工折 扣。   上午十点多忽然收到一个紧急伊妹儿,有新分工。紧张地按信中指示查看临 时岗位分配网站,“天啊!”我大叫起来,“我被重新分配到百多哩外的圣地亚 哥(San Diego)查号台!”两个印度同事也收到了同样的分配。原来还以为公 司照顾外籍人士让我们全部留守,赶情是紧要关头当作秘密武器派到最前线。那 些早得到通知可能派到外地的人至少还可以准备一两个星期,我们却措手不及。 信中说最快可能今天就要去新岗位报到,让我们等进一步通知。密苏里州圣路易 斯市(St. Louis)的一个中国同事更惨,被紧急派往伊利诺州的底特律市 (Detroit)。   一阵慌乱之后静下心来,想起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丈夫大吃一惊,不过还 算镇定,有条不紊地问我家里各项帐单有没有付清,各样日常用品放在哪儿,等 等等等。平时他可从不过问这些事, 整个一个“甩手掌柜” 。我惊讶于丈夫的 从容不迫,临危不乱。一切都安排好后,他开始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洗了衣服, 否则老婆到圣地亚哥都没得行装。   最后的留守人员为我们饯行,下次一起吃午饭难说要到什么时候了。吃完饭 用公司的信用卡买单,反正每人有十五美元补贴。拿到收据,我不禁莞尔,只见 最后一行印着:“不必担心,快乐以待。”(Don't worry. Be happy.) 简直 再适合眼前的境地不过了,我快乐起来。   吃过饭回到公司再查伊妹儿看通知,哇!峰回路转,我们又被改派三十哩外 的梵奈斯(Van Nuys)。虽然还是查号台,并且要求我们立刻前去报到,但至少 不用去圣地亚哥住旅馆了。这一天几度风云突变,象坐云霄飞车,一颗心起起落 落……   我和两个同事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放下手中的活儿匆匆上路,不到半小时到 了梵奈斯。老远就看见SBC楼前工人们举着牌子高呼:“罢工!回家!” 纠察队 挡住停车场入口,并鼓动过往车辆鸣笛。我们遵照公司指示告诉他们我们是在职 管理人员被派来顶班的,并非自愿,工人们没怎么为难我们就放行了。   报到后门卫给我们每人的工作证上贴了一枚圆型小贴纸,表明我们是在职管 理人员,说每天进出时出示给工人纠察队就不会受阻。这真有意思,看来工会与 公司颇有默契。想来工会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奉命行事,别无选择。封锁线主要针 对那些公司花钱从外面雇来救急,罢工一结束就走人的临时工,还有那些退休临 时返聘的人。这些趁罢工挣钱者被工会称为“工贼”,进出麻烦大了。   走进查号台工作大厅,偌大的屋子空了一大半。许多昨天就开始来顶班的人 正在忙碌。带工的头儿也称督导简单介绍了一下查询终端,交代了一下特殊键盘 的用法,五分钟后我们就开始戴上耳机话筒进入实战。   接进第一个查询电话极紧张,“哪个城市?请问要查什么地方?”手忙脚乱 输入,满屏幕的查找结果映入眼帘,告诫自己别紧张别紧张。忙乱中忘了说话, 直到对方以为断线“喂喂”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歉的同时总算找到正确记 录,按键将号码由自动语音送出。第二个电话马上就接进来,自动语音问“哪个 城市?”对方一开始说话我就要键入城市名,然后接着问“查什么地方?” …… 找不到或有其它困难按一个特殊键就将电话转给督导,下一个电话又接进来。就 这样象上了发条,送出一个号码立刻接进一个电话,没有半秒钟喘气时间。真恨 不得接线员岗位的同胞们接错线把打进查号台的线路通通切断。   两个小时不到我就几乎崩溃,好不容易送出号码之后不足半秒还没接进下一 个电话,手疾眼快按下暂停键喝两口水。然后按键恢复工作,“哪个城市?”下 一轮战斗又开始了。查号台劳动强度之高,不来体验一下绝对无法想象。我不由 对这里的工人兄弟姐妹产生敬佩之情,这实在不是常人干的活儿,他们的工资涨 再多也不过分。   一下午接进的查询电话,大概有几百,问什么的都有,能接触全国各地的各 种人也挺有趣。有人语带无助:“圣地亚哥随便一个锁匠的电话号码都行,我的 车钥匙锁在车里急需找锁匠帮忙开锁。”我边迅速输入城市“圣地亚哥”及名称 “锁匠”边安慰他不要着急。“随便”容易,满屏的锁匠号码中随便选一个就按 下送出键,但愿能帮上这位老兄的忙。有人查洛杉矶警察局西南分区监狱,找不 到转给督导。有人查拉斯维加斯赌场,有人查纽约一家夜总会,有人查某医院急 诊室……形形色色。绝大多数查商业电话,也有小部分查住宅电话。找餐馆的不 少,大概周末都出去打牙祭。找电影院的听声音大多是中学生的年纪。   有的电话一接进来就怒气冲冲:“我已经打过四次了,每次不是被挂断就是 给错号码。”我只好赶快替不知哪位惹祸的同仁连声抱歉,然后立刻很有自知之 明地按键转给督导,我可不想第五次再送出个错号损坏SBC声誉。我猜大概我也 没少惹祸送错号让别人给我当替罪羊。这样的抱怨电话不止一个,可见罢工还是 影响到了SBC的服务质量。于是我每次接进电话就先和声细气地声明:“对不起 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有什么不周请多包涵。”客户都很通情达理,马上说“没 关系你慢慢查”。有好心的还加上一句“祝贺你找到新工作”,让我啼笑皆非, 看来这位不太关心新闻。关心新闻的倒真有一个,电话一接通头一句就问:“你 们不是罢工了吗?”我笑了:“对呀,我是来顶班的,今天第一天。”运气好一 下就查到:“号码来了。”对方连声称赞:“你查得真够快的。谢谢!祝你好 运!”我欣慰地按键送出号码。   有位印度同事有点口音。电话接进来,对方敏感地问:“你是在印度服务 吗?”看来工会的宣传颇有成效,他们一直指责SBC为降低成本将工作机会移往 海外包括印度等地。   到了安排给我的半小时晚餐时间,来到餐厅只剩下一点玉米片,连残羹剩饭 都谈不上。同事们连声抱怨:“让我们周末义务劳动十二小时也就罢了,还不管 饱,公司简直抠门到家了!”   饥肠辘辘地回到工作大厅,接进的电话好象都跟吃有关,什么披萨饼、中餐 馆、这个鸡那个鱼……不断地提醒我咕咕叫的肚子现在是晚饭时间。尤其是查披 萨屋(Pizza Hut)和多米诺披萨(Domino's Pizza)的不计其数,好象全世界 都在吃披萨。要是披萨屋的股票上市,我一定大买特买,不发才怪。   很多电话打来背景声音嘈杂,根本听不清要查什么。难怪同事戏谑地总结: “打查号台的最佳时间就是在你吼孩子、听摇滚乐、吵架,或试图把猫轰出房间 的时候。”   半天下来,累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下班了。回家正好到了该给公公、婆婆 和爸爸、妈妈打电话的时间。他们远在地球那端,为解相思,我们每星期六晚上 都打越洋长途与在武汉的公公、婆婆和北京的爸爸、妈妈聊上个把小时。今天丈 夫接通了电话,我却累得说不出声。他先添油加醋地汇报了我们公司罢工的情况, 当然省略掉有可能引起老人们担心的部分。等他说得差不多,我也稍稍缓过劲儿, 这才加入了通话。爸爸、妈妈听罢心领神会,总结性地用他们那个时代的名词一 语概括:“这就是干部下放劳动嘛。”   挂断电话,我索性躺在地毯上,感觉连爬上床的力气都没有了。要说查号台 并不是体力活,身体没多么累,只是那高度紧张搞得人不由自主全身绷紧,现在 一放松下来,就想躺倒。   挣扎着洗漱之后,终于把自己放平在床上。   五月二十三日 星期日   早上匆匆忙忙用罢早餐不到七点就上了路,高速公路上空空如也。是啊,谁 星期天这么大早爬起来呀。收音机新闻又在播报SBC罢工的消息。   路上畅通无阻,三十哩半个小时就到了。工人纠察队挡住停车场入口,我挥 了挥有在职管理人员贴纸的工作证,他们就放我进去了,并告诉我明天要走后面 给我们留的特别入口。   进了楼才知道公司提供了早餐甜甜圈什么的。早知如此就在家省了早餐多睡 会儿了。   今天有人来增援,加上星期天话务量相对较小,感觉比昨天轻松了不少。经 过昨天的练习,对键盘熟悉多了,开始能应对自如。每通查询电话之间大致有个 几十秒的间隔,有点喘气的机会。尽管也还是很忙,倒不至于让人崩溃。   接进的电话仍大部分都在南加州,个别外州打进来的有时会让人措手不及, 因为很容易忘记换州查找,况且我地理这么差到现在还没记住美国所有州的缩写。 早上一位客户查田纳西州孟菲斯(Memphis)的一家餐馆,却记不清餐馆名字怎 么拼。我和她一起试来试去,竟然找到了。她激动不已:“对对对就是这家。真 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拼它的名字了!”这是个又长又怪的名字,听起来她挺自豪, 我当然也很自豪。后来又有个查宾西法尼亚州一户住家电话的,稍费工夫也找到 了。比起昨天来,今天转给督导的电话微乎其微,我感觉越来越专业了。   查号多了,我也摸出了不少小窍门。比如有人要查某城市的电话区号,但我 们的查询系统没有这项功能。我灵机一动,查该城市姓史密斯(Smith)的住宅 电话。美国的史密斯就象中国的赵钱孙李,每个城市一定都有,看看他们家的电 话区号自然就知道的该城市的区号。工作中还发现了很多速查键,比如PH查披萨 屋(Pizza Hut),BA查美国银行(Bank of America),等等。这样一来,键入 查找速度大大增快。   查询电话依然五花八门。很有几个查洛杉矶的监狱的,给人感觉似乎洛市十 有八九都给关着,莫名其妙。一位老妇查洛市警局,我告诉她号码,她几分不满 地说:“我刚才查也是这个号码,打过去老是留言,我想找个有人接的电话。” 警局常务办公室星期天不上班,这我可没办法,我倒是想让他们陪我们加班可惜 管不了那么宽,只好回答老妇:“对不起,如果是紧急情况请您拨911。”同事 竟然接进一个查召妓热线的,不好应付立刻转给督导,依我看倒该给他个警局号 码。   还有些查询不着边际。电话进来是个小男孩稚气的声音:“现在几点?”到 下午又是同样声音:“现在几点?”这么多查号员他居然两次撞到我,可见今天 不知打了多少次,一定在家闷坏了在数钟点。打查号台问时间的不止这个小男孩, 有个电话问:“明尼苏达州现在几点?”老天,凭我这点地理知识,我哪知道那 里同加州时差多少。虽然报时不属于查号台服务范围,我还是想帮个忙。问了好 几个同事才搞明白,看样子老美土生土长美国地理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还有个 有趣的电话问: “球赛几点结束?”猜想大概是指今晚洛杉矶湖人篮球队的比 赛。我不是球迷,连他们跟谁打都搞不清楚,再说就算是球迷给关在楼里十二个 小时也顾不上球赛了。   问时间的还不算太出格。有位老兄不问号码却问:“你们每小时挣多少钱?” 我只好礼貌地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于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噢,我只是 好奇你们为什么罢工。”   有个电话打进来二话不说就一顿数落:“你们到底会不会查?干不了就别干, 笨蛋!”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砰地挂断,不知他之前受了什么委屈。也难怪, 临时上岗的服务质量参差不齐。就说我邻座的那位老姐吧,十通电话进来至少两 三通会听她说:“从来没听说过这地儿。” “你八成记错了,要不我怎么找不 到。”要就是“我这儿列着一大堆号码,你到底要哪个?”甚至还对客户多嘴多 舌:“工人都罢工了,他们是领时薪的。我可不是,我是管理人员临时来替班的, 我领年薪。实话告诉你吧,这活儿真是‘牛屎’活儿,不是人干的……”管理人 员有什么了不起,这种话也能对客户讲,简直太过分。   工间休息和两个同事出楼透透气,忽然异想天开想去会会罢工工人,于是勇 敢地走到纠察队的封锁线示威处。我们上来就表示对他们的理解同情。工人们对 我们在职管理人员并没什么敌意,很快就聊得热络起来。他们对我们表示了更大 的同情:“你们真够可怜的,工作七天十二小时没半点加班费,我们如果加班还 有一倍半周末两倍的加班费呢。公司说裁员就裁员也没个工会保护你们,连罢工 的权利都没有。”看来我们的苦衷工人们全知道,让我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一位工会会员手里拿着厚厚一叠黑名单照片正一一过目,照片有人也有车, 还有车牌照特写。我的同事问她罢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她说抗议工作机会流失 海外,并且很有理论高度地说:“SBC把工作机会转移到印度、菲律宾等地,公 司成本倒是降低了,可对美国有好处吗?那里的工人可不给美国缴税。工作机会 留给我们虽然工资比海外工人高,SBC 支出相对就高,但我们是美国的纳税人啊, 为国家做贡献。否则美国经济岂不是越来越糟?!”没想到工人们有如此爱国觉 悟,令我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跟工人们讲起我们的劳动感受,一个老查号员说:“你们现在够幸福的了。 当初我加入SBC查号台的时候,哪有什么电脑查号。每人眼前桌上排开十来本厚 厚的电话黄页,有电话进来就赶快翻书,那才真叫体力活。”那种史前生活不敢 想象。   下班前收到督导的通知:“大家一定注意到今天的话务量较少,尚有喘息机 会。但明天星期一将极为繁忙,话务量会比今天高得多,请大家做好充分心理准 备。明天要早到,工间休息时间也不会象今天这么灵活,将严格定好两次三十分 钟的工间餐和两次十五分钟休息。”   七点半终于熬过了十二小时下班了。路上收音机还是SBC罢工,新闻中说罢 工影响最大的是查号台的服务质量。有第一手体会,我一点不觉得奇怪。什么培 训都没有,什么服务要求也不说明,连枪都没见过就拉上战场,能有什么好质量。 但愿明天更熟练点儿罢。   回到家小儿子还没睡,一见到我就叽叽喳喳地汇报:“妈妈,我今天举牌牌 了,特别好玩。”弄得我一头雾水。丈夫得意洋洋地解释,原来他们今天下午到 巴沙迪那SBC大楼“慰问”工人纠察队去了。丈夫炫耀般地向我展示小儿子举着 工会罢工抗议SBC牌子的照片,照片上儿子天真地作着V形胜利手势。我差点晕倒, 这真是后院起火。丈夫说要不是他耐心劝阻,儿子就要把牌子举回家了,因为牌 子上有他认识的“SBC”。他一直逢人就说SBC是妈妈的公司,听上去好象他妈妈 是董事大亨。不到四岁的儿子哪知道牌子上写的是抗议“SBC”。   丈夫讲起下午的趣事。因为我不在家他们没事干,他就趁大儿子玩电脑游戏 时带了小儿子去SBC楼外看热闹。他摄像机、照相机全副武装,征得工会人员同 意后又录像又照相一通忙活。丈夫正在给一个工人拍照,那人的工友问丈夫是从 哪儿来的,丈夫楞了一下随口说:“中国。” 工友大概误会以为丈夫是来访的 中国记者,不无羡慕地对同伴说:“哇噻!你老兄要出大名啦!都要上中国报纸 了。”同伴颇为得意:“那当然。我已经上了洛杉矶时报(LA Times),下一步 就走向世界了。”他自豪地拿出报纸上他的大照片给丈夫看……   丈夫和小儿子激动不已滔滔不绝,我已经大打哈欠。赶快睡吧,明天又是漫 长的十二小时,而且还 “将极为繁忙”。   五月二十四日 星期一   心想公司会和昨天一样提供早餐,所以只喝了一小碗牛奶就出门了。虽然与 昨天差不多时间上路,今天高速公路上可就拥挤多了。星期一总是一周中最繁忙 的。还好时间早塞车不算太严重,五十分钟开到了。工人纠察队一看我的在职管 理人员贴纸挺友善地放我进了停车场。停好车进了楼七点四十五,去餐厅转一圈 大失所望,别说早餐连水都没有,但愿今天早上没有那么多人查餐馆披萨什么的。   八点整上岗戴上耳机麦克风,就上了发条。据说星期一的话务量是一周中最 高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毫无间歇。好在慢慢对工作熟悉了,不再觉得那么困难。 我决定记录下今天的工作成绩,准备好一张白纸每接一通电话就画一道,每五个 一组用第五道斜线贯穿。成功查到的记在一栏,转给督导的记在一栏,转给西语 服务的记在一栏,客户取消查询的记在一栏。   正在工作时督导走过来按下我的暂停键,发给我一张条,上面指示我们遇到 骚扰电话立刻挂断。我没太理会,这两天好象没接到过骚扰电话。按键恢复工作,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一会儿一个男子的声音:“请问小姐单身还是已婚?”这里 是查号台耶,有没有搞错,我立刻把他挂断。哼,八成是被自动语音“哪个城市” 那甜美的声音迷昏了头。   我今天似乎已经成了答话机器,工作没了新鲜感,也不太在意客户问了些什 么。倒是昨天才来增援的同事还保持着新鲜感,休息闲聊时交流些有趣的问题, 象是有人打电话到查号台专门问某个单词怎么拼。同事断言全美国就没人会拼写, 要不怎么让客户拼个城市名字或商家名字就没一个拼对的。   我给同事讲了一个我接的电话,每每想起就忍俊不禁。   一位女士问:“请问能给我一点特别的东西吗?”   “没问题,您想要什么?”   “一点特别的东西。”   “好,请告诉我商家的名字。”   “我要一点特别的东西。”   “可是您得给我商家的名字,我才能给您点特别的东西呀。”   “拜托!小姐,我已经告诉你三遍了,一、点、特、别、的、东、西!”   半天我才弄明白这“一点特别的东西”(Something Special)是个家具店 的名字。   同事也闹了不少诸如此类的笑话。   “哪个城市?”   “芝加哥。请问准确时间。”   “三点半。”   “我要准确时间。”   “我的手表可能慢一两分钟,不过基本上三点半。噢对不起,我忘记了您在 不同的时区,您的时间应该是五点半。”   “告诉你,先生,‘准确时间’是商家的名字,我需要查它的电话号码。你 以为查号台是干嘛的?!”   同事好不委屈,我当然知道查号台是干嘛的,可打电话来的人知道吗?明明 不止一个人问时间,谁知道您老先生这“准确时间”(Exact Time)不是时间? 此一“时”也, 彼一“时”也,蛮拧。   还有个电话也令人捧腹。   “哪个城市?”   “洛杉矶。在比华利大道上。”   “请问商家的名字。”   “在比华利大道上。”   “对不起,我们没有按街名查找的功能,只能按商家名字查找。”   “不是告诉你了吗?在、比、华、利、大、道、上!那就是商家的名字。”   见鬼,这美国的店名也真是千奇百怪,叫什么不好,偏叫个 “在比华利大 道上”(On Beverly Blvd),最好赶快搬出比华利大道,免得跟查号员过不去。   这些真实的笑话将工作的紧张冲淡了许多。笑话闹多了,自然也学乖了。   “哪个城市?”   “德克萨斯州路易斯维尔(Lewisville)。你今天好吗?”   “很好,谢谢!”转念一想:“请问‘你今天好吗’(How Are You Today) 是个店名吗?”   “没错。请问店家电话号码。”   好险,差点又中圈套。幸好没太自作多情,不然岂不又要出丑。   午饭时间到了。和两个同事一起吃饭时,一位临时工坐到我们桌上搭话: “要是罢工时间长点就好了。”“什么?!”一桌人错谔地盯住他。他看到我们 胸前工作证上的圆形小贴纸,自知失言站起来:“对不起坐错桌了。我以为你们 也是临时工。”我们跟他没什么仇,于是请他坐下聊聊,这样也可以了解不同侧 面。他略显忧心地打开了话匣子:“罢工一结束我就得走人。我已经失业几个月 了,好不容易找到这份临时工,能挣点钱付下月帐单……”唉,看来“工贼”也 有他们的难处,完全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只是为挣黑钱破坏罢工,我对他们不由 心生同情。罢工,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三十分钟的午餐时间很快过去,又上岗了。没完没了地接进一个又一个电话, 送出一个又一个号码。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大脑一片空白。耳中听到客户的声 音,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手上机械地敲击键盘,也不知自己在敲什么;眼前屏 幕上一行行字母数字,全然看不懂。糟了,我连忙一回神将电话转给督导,同时 迅速按下暂停键,心里明白这是长时间高度紧张到了极限。一看表还有三分钟就 到休息时间,开个小差提前休息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电梯里遇到一个临时工,她也身体不适出去透气。没等我问她就告诉我: “公司薪水不错,我们八小时内每小时16.5美元,八小时外算加班费每小时 24.75美元,一天十二个小时收入不薄。可就这样已经有两个临时工顶不住辞职 了。我要不是急等钱用也不干了,太累!”可不是吗,连续每天十二个小时高度 紧张,谁都难免崩溃。   透了口气回来溜进餐厅。我的晚餐时间安排在六点以后,可吸取前两天饿肚 子的教训,知道到那时说不定又已经盘光碗净,还是现在趁中间休息先来垫点底 吧。两个印度同事也不约而同地溜来,我们相视大笑。这几天我们同进同出,被 旁人戏称为连体三胞胎,果然心有灵犀都变聪明了。   到了正式晚餐时间再来餐厅,不出所料饭菜所剩无几。餐厅师傅眼尖:“你 们三胞胎今天已经吃第三顿饭了。”心想我们倒是想吃第三顿呢,可也得有饭让 我们吃啊。   “饭”后话务量一点没减,天晓得怎么这么多人这么晚还查号。   八点一到摘下耳机长舒一口气,漫长的十二个小时总算过去了。看看记录纸 已经密密麻麻画满了道,战果辉煌。不完全统计今天一天接了近千通电话,其中 转给了督导七十来通,大多是那些抱怨之前得到错号要求退款的,我搞不清怎么 处理就立刻按键转出去。   我的查询速度是平均每通电话处理时间四十四秒,自我感觉不错。听说通常 查号员大约平均每通电话三十秒,资深熟练者可达平均二十秒,顶尖记录平均十 七秒,速度之快真不可思议!据说SBC每通电话收费1.25美元,不曾证实。不管 怎样,算算每人每天接的上千通电话,SBC的收入着实可观。   下班时督导通知我们得到消息罢工今天午夜结束,我们明天可以回原岗位了。 不必再来查号台,这真令人喜出望外。万岁!   五月二十五日 星期二      今天要上正常班了!心里莫名其妙地激动。   上班路上照例打开收音机,正在播联合包裹快递公司(UPS)的广告:“UPS 将您的邮件迅速寄往世界各地,象中国北京仅两天寄到……”中国的发展真让人 刮目相看,全世界那么多城市UPS单挑北京为例,让我作为中国人不无自豪。继 而又想起几年前的UPS罢工,恍如隔世,如今UPS已经稳定蓬勃发展,罢工则轮到 了SBC。思绪忽东忽西乱七八糟,大概是昨天神经紧张的后遗症。   到了办公室,倍感亲切,仿佛已经离开了很久。忽然觉得自己的工作是这么 美好,以前的种种抱怨全部抛到了九霄云外。派出的同事们今天都陆续回来,带 回了各自的故事。   接线员的工作程序是要先检查线上有无通话,没有通话才能插入接通DSL。 同事新手上岗,将测试仪搭上线,好象没有通话信号,自信地开始下一步,听筒 里忽然传来:“妈妈,好象电话线有点问题。”原来线上母女正在通话,同事吓 得赶紧住手。   我正在抱怨昨天多么忙,大个子插进来:“至少你不会触电。我登梯爬高上 几人高的墙接线,无数次遭电击。”我哈哈大笑:“难怪你变得聪明多了。”他 老兄卖公民权未遂的故事已成了经典。   系统支持组的技术总监也回来了。他带回一个纪念品,是只绿色的纸板小手。 他是客户服务代表,接电话时有问题就举起小手求助督导。他说他们的工作室常 常小手林立成绿色海洋,督导焦头烂额。   我的老板说他们的岗位闹了半天根本没有那么闲,只因督导不熟悉业务,不 知道何处领服务订单,害大家无所事事。到了第二天末督导醒悟,一下领回了七 十多份订单,却又不知该怎么干。督导一问三不知,二十来人象无头苍蝇。后来 老板看不下去,毛遂自荐研读订单,制定工作流程,全组才忙碌有序起来。老板 不无得意地说,到后来组里人有的称他长官,有的称他军士。据他讲他们的订单 百分之八十是DSL,只有百分之二十是有线电话,看来有线电话可能真要成为夕 阳工业了。   Kym 是唯一一个还没回来的。她大概正在归途飞机上。与Kym 同被发到沙加 缅度的另一位同事却意外地出现在办公室。一问之下,才知道她星期天就被提前 “释放”回家了。说来话长。她的工作与处理帐单付款的Kym 相反,是向外分发 帐单的。她处理的是商业帐单,与薄薄的住宅帐单不同,每个商业客户的帐单都 以箱计。她的任务是手工处理那些无法自动处理的帐单,将每份分项帐单装进信 封封好,再装入大箱打包,将大箱搬到传送带上运出。星期五第一天双手就被纸 割得伤痕累累,这且不说,繁重的搬运工作对这位娇小玲珑的女生来说实在勉为 其难,不过她还是挺住了。第二天星期六不怎么忙,也许督导看到她前一天不堪 重负的样子罢,安排她打扫工作间拖地,她认为这不在帐单处理的工作职责范围 就拒绝了。星期天她被派做质量检查,搬运工作有增无减。检查好的帐单装箱打 包后,每六箱一层装到平板车上,每车七层共四十二大箱,几乎与她等高。她要 费九牛二虎之力将车拉到邮递室,再一箱箱卸车。他们每两小时休息十五分钟, 不到休息时间连厕所都不能上。规定在工作间里不许随便坐下,她管不了三七二 十一不时累得瘫坐在地上。后来坚持不下去找到督导表示干不了了,于是被提前 “释放”。她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回到家对丈夫说哪怕被SBC开除也只好认了, 那活儿实在是干不下去了。   大家交换着彼此的故事,互相比往日更亲近了。   正常时间下班,感觉真好。这是否还要感谢若干年前芝加哥工人大罢工争取 来的八小时工作制?虽然平常也时而加班偶尔甚至超过十二个小时,但与被强制 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感觉大不相同。   回家查电子信箱,有公公、婆婆发来的伊妹儿,关切地询问我的工作是否已 恢复正常,叮嘱我一定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来自地球另一端殷殷的牵挂,让 我感觉被浓浓的爱包围着,心中无限温暖。幸好罢工已经结束,也好回信对公 公、婆婆有个交代,让他们放心。   五月二十六日 星期三   早上到办公室一上楼,第一眼就看到Kym站在楼梯口。仿佛久别重逢彼此紧 紧拥抱在一起。她夸张地说:“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来见你!”   Kym讲了她干的“重体力”活。同提前“释放”的同事差不多,她也要搬运 大量信件。重复性的高强度上肢运动:拆信分检、扫描支票、输入金额……下肢 则坐得发麻。累得开饭就拼命吃。Kym说罢工再不结束她早晚会变成鸭梨状。她 让我看了她的督导发给他们的表扬信,信中高度赞扬了他们的敬业精神。他们那 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七十五名管理人员,四天之内处理了七十六万七千多付款邮 件,为公司收进八千二百多万美元。这数字真是惊人,要知道他们处理的仅是加 州的付款啊!   从底特律回到圣路易斯的同事也打来了电话。他们星期六接到通知当晚就赶 往底特律。到机场一集合,大家面面相觑之后哄堂大笑——九个中国人,八个印 度人,组成了整齐的外籍兵团。他们的工作是在底特律的查号台。同事说她的督 导告诉她通常查号员要经过六个月培训,而他们只经过了两小时培训。我告诉她 那比起我们是小巫见大巫,我们只经过了五分钟“培训”就上岗了。她又慨叹人 性懒惰:“告诉他们查不到,他们宁可花五分钟时间争辩那家店绝对存在,因为 从窗户就能看见它在街对面。可他们却懒得花三分钟走过去省一块多钱查号费。” 就因为如此SBC查号台才盈利丰厚啊。   办公室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家都兴奋地交流经验,有说不完的话。经过 “战争”的洗礼,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工作有了新的认识,格外珍惜。   SBC 总裁发来伊妹儿感谢管理人员的辛勤加班出色工作。因为我们的努力, 公司在罢工期间正常运作,全部系统保持了99.99%的运行率!信中欢迎大家回到 原工作岗位,提醒我们劳资双方又融入同一个SBC 大家庭中,号召我们同心协力 共建SBC云云。   公司和工会终于达成了意向性协议。确切说协议在昨天凌晨罢工结束时就达 成了,只是今天我才有空看看细则。劳资双方各有妥协。SBC 让步答应未来五年 每年给工人涨工资 2.3%并加几百元奖金,退休金五年共涨13%,并保证现有工会 工人在本州内的工作。工会同意SBC 提出的增加健保共同付款额的提案并仍保持 零月费……   谢天谢地!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罢工终于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圆满落幕,皆 大欢喜。   ·二零零四年五月记于美国加州洛杉矶县·   后记:   六月十四日收到公司总裁寄给每位参加替岗的管理人员的信,每人补发五百 美元津贴,并额外追加一天带薪假。        ※※※※※※※※※※※※※※※※※※※※※※※※※※※※※※※※※※※ 本期编辑:肖毛 本期校对:亦歌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New Threads Chinese, P.O. Box 26194, San Diego, CA 92196, USA 发 行: 新语丝社(New Threads Chinese Cultural Society) 国际刊号:ISSN 1081-9207 刊物版权归新语丝社所有,文章版权归作者所有,欲转载者请与本刊联系。 存 档:http://www.xys.org(http://207.152.99.201)   http://xys.dxiong.com   ftp:xys.org/pub/ 订阅《新语丝》月刊,请寄信到xys_gb-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网站新到资料,请寄信到xy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订阅“新语丝之友”,请寄信到xys_friends-subscribe@yahoogroup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