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新 ≡ 语 ≡ 丝 ≡≡≡       ※ ※          (NEW THREADS)          ※ ※                                 ※ ※         2005/02 (第一三三期)         ※ ※            一九九四年二月创刊            ※ ※                                 ※ ※   《新语丝》为文化性综合刊物,登载文学、艺术、史地、哲学、科 ※ ※ 普等方面稿件,目前设四个固定栏目:【牛肆】(随笔、评论)、【丝 ※ ※ 露集】(诗歌、散文、小说)、【网里乾坤】(文史哲、科普知识小品 ※ ※ )和【网萃】(个人或专题选集)。本刊每月十五日出版,并不定期出 ※ ※ 版专题增刊。                          ※ ※                                 ※ ※   本刊主页国际版:www.xys.org           ※ ※       国内版:xys.dxiong.com        ※ ※            ◆赞◆助◆单◆位◆            ※ ※   汉林网上书城:www.hanlin.com         ※ ※   PSI留学生服务公司:www.psiservice.com ※ ※                                 ※ ※※※※※※※※※※※※※※※※※※※※※※※※※※※※※※※※※※※                   § 【卷首诗】             §    雨夜吹箫的人 訾 非:雨夜吹箫的人        §                   §     ·訾非· 【网讯】              §                   § 雨夜吹箫的人, 【牛肆】              § 是岸边黑色的石头;                   § 岸上听箫的人, 杨文凯:初富士           § 自西向东而行。 陈 喆:可乐两喝(外一则)     § 季 石:看看克林顿的退休生活    § 雨中逝去的河流,                   § 送走一片落叶无声; 【丝露集】             § 岸边铺开的思绪,                   § 沿着小路脉脉延伸。 院 子:看到自己的死        § 国 月:水果天堂          § 穿越山谷的风, 张晓虎:打望            § 漾动时光的皱纹; 徐歪歪:一只天鹅的一生       § 谁在更远的屋子里,                   § 为箫声所困。 【网里乾坤】            §                   § 谁放弃失眠的夜晚,  泥 丸:寻访阿炳          § 打开所有向南的窗子 周家发:谈《倚天屠龙记》对读者的  § 和向南的门。     思想冲击          § 【网萃】              §                   § 野川的诗              § 訾 非:瞥见天空一角        §                   § 【网讯】∽∽∽∽∽∽∽∽∽∽∽∽∽∽∽∽∽∽∽∽∽∽∽∽∽∽∽∽∽∽∽ ◆ 以下摘自《家用电脑与游戏》2005年3期的报道《“上海81名大学生集体退 学”事件调查》。   2005年即将来临之际,国内的各大媒体上相继出现了一条关于“上海大学81 名学生沉迷网游被退学”的新闻,该新闻被广为转载,并在上海本地引起不小的 反响。《新闻晨报》、《新民晚报》、东方电视台等当地媒体,《解放日报》、 中央电视台等全国媒体均对此事作了报道,网易还特意制作了一个名为“当代大 学生的‘九宗罪’”的专题,对大学生素质的下滑提出批评;学生家长也纷纷打 电话给校方和在校学习的子女,询问情况。   这次退学事件因涉及人数众多而被认为是“传统教育与游戏之间的一次直接 而尖锐的冲突”,与之后不久陶宏开教授的“炮轰”网络游戏相呼应,游戏与教 育之间的矛盾被迅速激化,“沉迷于网游青岛理工36名学生无奈退学”、“清华 大学生沉迷网络游戏已被学校开除”等报道纷至沓来。   事件发生后,本刊记者立即赶赴上海大学进行调查,却发现事实并非人们想 象的那么简单。游戏的诱惑、学生的贪玩,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替罪羊的角色, 被隐藏的,是学校在教学和管理方面的诸多缺陷。   应该有362名学生   “我有时都感到绝望。”杜华痛苦地对记者说,“我现在等于还只是个高中 生,三年多的大学算是白读了,200多个学分也白修了,时间、精力、财力全都 浪费了。我对不起我的父母。”   杜华是被退学的81名学生中的一名,他今年已经大四。根据《上海大学学生 手册》规定,学生如在一学期内所得学分不足所选学分数的2/3,学校将给予试 读警告;如连续3次或累计5次受到试读警告,该学生将进入试读期;在一年的试 读期内,若仍未修完所选学分的2/3,学校即可令其退学。   上海大学实行的是完全学分制,学生毕业须修满310多个学分,平均每学期 修26个学分。完全学分制结合了选课制、导师制和弹性学制,允许学生根据专业 的教学计划要求自主选择课程,根据自己的学习特点自主选择教师,根据自己的 情况和需要安排学习进度。只要修够学分,四年制本科生可允许在三至六年内完 成学业。   据上海大学学生工作办公室副主任赵猛透露,如果严格按规定执行,这81名 学生早在去年7月就应该被退学。到去年7月份,上海大学共有362名学生在试读 期内没有修满足够学分,为谨慎起见,学校又额外给了他们一个学期。在这段时 间内,200多名学生“挺”了过来,剩下的81人已经是“缩水”后的数字。   曹明证实了这一说法,他说:“学校已经网开一面,多给了一学期的考察 期。”曹明是计算机工程与科学学院三年级某班的团支书,计算机系是这次退学 事件的主角,共有23名学生被退,曹明所在班级也有一名学生被退。   按规定有362名大三、大四的学生应该遭到退学的处罚,这意味着上海大学 的高年级学生中,平均每30人就有1人面临退学的危机。有媒体认为这一数字实 属正常,以上海大学每届6000名学生计算,81名退学学生的比例不到2%,远低于 国外研究型大学每年5%到10%左右的淘汰率。   加州理工学院的苏昊毅博士对此持不同看法,他对记者说:“美国教育很放 纵孩子,靠自觉,两极分化严重。因为美国的社会保障体系非常健全,即使底层 阶级也有很多人能靠福利而衣食无忧,所以社会值得采用这样的教育体制来选拔 优秀人才。在中国则不太现实,由‘严进宽出’向‘宽进严出’的转变,不是靠 严厉的惩罚就能实现的,学校不能把提高退学率作为推卸责任的工具。在基础教 育体制和社会保障体制不健全的情况下,过快的转型不仅对学生和家长是一种伤 害,也可能为社会带来不稳定因素。”   一学期两个半月   “成绩不好,主观不努力当然是最主要的原因,但学校的很多做法确实太不 合理,比如短学期制。”机电工程与自动化学院三年级学生王叶刚刚上完晚自习, 在回宿舍的路上她对记者抱怨说。   短学期制是由上海大学校长钱伟长从国外引入的制度,也是上海大学引以为 豪的国内首创的一项教学改革。但由于自身的不完善以及周边条件的不成熟,短 学期制在学生中间引发了许多争议,有学生甚至认为自己成为了这一制度的“牺 牲品”。   短学期制将每一学年分为“秋、冬、春”三个课堂教学学期和一个夏季实践 教学学期,每个课堂教学学期的周期为10周,另有2周用于考试。这意味着,同 样一门课程,其它学校花费18周的课时,而上海大学却只用10周,压缩了近一半 的时间,教学质量也因此而受到影响。   王叶对记者说:“十个星期学一本厚书,老师两节课上一个章节,一个章节 40页书,哗啦哗啦就过去了,只来得及把笔记抄下来。课堂上听不懂,完全靠回 去自学,每本书几乎都是这样自学过来的。你前两个星期听得再认真,也是一头 雾水,等到第七、第八周,开始有点眉目了,却要面临考试,只好填鸭式地做题, 根本没有时间去巩固和提高。一学期下来,很多内容都是一知半解,完全为了应 付考试。”   短学期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每年的冬季学期被寒假拦腰截断,学习的连贯性 无法保证。冬季学期一般从12月初开始,寒假前正好进行到第七、第八周左右。 “比如今年放寒假是1月20号,第七周,春节返校后是第八周。第八周最忙,一 面要接受新知识,另一面又得提前开始复习以前的内容,准备考试,所以特别乱。 一个学期被拆成两半,被关的学生大部分都是栽在这个学期上。”王叶告诉记者。   曹明对短学期制也很有意见,他说:“上课实在听不太懂,只能靠课下自学, 如果自学能力差的话,很难跟得上。”曹明考进上海大学时的成绩是600多分。   实行短学期制后,上海大学并未对教师的教学方法和教材作相应的改革。学 生负担加重的同时,学习效率反而降低,学习意愿也随之低落。这是导致学生成 绩不佳、退学率升高的重要原因。   “有些学生并不是不努力,而是自学能力差。”王叶对记者说。她所在的班 级有一位女生被退学,这位女生平时很用功,但学习方法不对,几学期下来有多 门课程不及格,最终不得不退学。“所以我还是很同情那些被退学的学生,把责 任都推到他们身上是不公平的。”   大学不是幼儿园   刚进大学的时候,杜华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大一比较散漫,有好几门不 及格。大三、大四想多修点,早点毕业,就拼命选课。这学期我为了早点毕业选 了39.5个学分,最终拿到了24个学分,还是被退学了。”杜华这样的例子并不少, 记者了解到,在上海大学的工科学生里,大一、大二考试不合格的问题很普遍。   完全学分制调动了学生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有利于学生个性的发展。但这种 相对宽松自由的学习方式与学生在初中、高中时所接受的模式完全不同,部分缺 乏自控力的大学生容易迷失方向。例如在教师的选择上,部分学生并不是以教学 质量,而是以严格与否作为选择标准。“有些老师是‘关公’,千万不能选;有 些老师是‘透题王’,一定要选。”一位学生对记者说。   完全学分制的实施也打破了高校传统的班级和年级的界限,出现了“同班不 同学、同学不同班”的现象。曹明告诉记者:“即便是同一个班的学生,相互之 间也不太认识。大三搬到延长校区后又让学生自组寝室,结果我们班一半住在这 个楼层,另一半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班集体的概念被大大淡化,如何有效地管理学生成为学校不容回避的课题。 据记者了解,上海大学不少班级的学生管理较为松散,导师制形同虚设。“辅导 员与学生之间缺乏沟通,号称有事手机联系,实际上联系很少。学校有什么事情 一般在学生楼下的招贴栏里通知,或是靠学生之间相互传达。比如这学期的首日 教育,学院只在网上发了通知,我们计算机系有将近2/3的人因为不知道而没有 参加,结果被学校判了八节旷课,真是莫名其妙。”身为辅导员与学生之间的 “联络人”,曹明显得有些无奈。与辅导员相比,班主任更是一个空洞的称谓, 很多学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班级有班主任。   班级作用被弱化,校方又缺乏必要的引导,令部分习惯了集体学习氛围的学 生感到茫然。“老师也不管,家长又管不到。国内的学生在大学之前接受的都是 被动教育,经历高考大战后,进入校园的新生心态都比较松懈,如果自制能力再 差一点,大一、大二基础没打好,后面就会很吃力。”曹明认为学校应该给予低 年级学生以必要的引导,帮助他们尽快融入大学生活,适应学校的教学制度。   校方加强管理的同时,作为一名成年人,大学生更应该加强自律,学会对自 己的行为负责。苏昊毅博士认为:“大学不是幼儿园,选课制下必须要有自觉性, 读不了书就应该把宝贵的教育资源让给别人。”   游戏是罪魁祸首?   上海大学的退学率逐年升高,校方称之为“狠抓教育质量关”的成果;公众 对学校教学质量的质疑,也由此被转移到了大学生和游戏身上。   不少大众媒体在报道中将退学事件的罪魁祸首指向网络游戏,主要依据是这 次退学的81名学生中,男生占绝大部分,且多数集中在计算机工程和机械自动化 这两个系。王叶认为这种说法很荒唐,她告诉记者:“有些媒体说,我们这几个 系是因为接触电脑的机会比较多,沉迷于电脑游戏,荒废了学业,所以才会有这 么多退学的,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文科玩游戏的人比工科多得多,他们不 少寝室都是四台电脑,每人一台,但他们却很少被关。”   为什么退学的学生会集中在计算机、通信和自动化这几个系?王叶解释说, 这三个系实际上就是上海大学工科最主要的三个系。工科课程偏难,加之对学校 推行的短学期等制度不适应,考试被关对于许多工科生来说已经成了很正常的事 情。土木工程系的一位学生甚至认为学校是在拿工科生开刀,他抱怨说:“我们 工科生辛辛苦苦读了一学期,考试还不一定能过,文科生只要考前突击一下就基 本能过关了。而且文科的考试成绩一定程度上是看印象,没法量化。”   在曹明的寝室,记者只看到了一台电脑。曹明对记者说:“我们这一层楼基 本上没有玩网络游戏的,最多就是在新游戏出来后尝试一下,不会常玩。也有人 通宵泡网吧,但很少,考试前的几个星期更是没人碰游戏。”曹明所在班级有一 位酷爱游戏的学生,《仙境传说》练了很多99级的高级账号,学习成绩也始终名 列前茅。   曹明告诉记者:“选计算机作专业的男生,很多都是通过游戏接触电脑的, 也是因为游戏而对电脑产生了兴趣,其中不乏希望毕业后能投身游戏开发的。但 在学习的时候,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玩游戏和学知识根本是两回事,不能混淆。”   记者采访了一位有着三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她认为退学的事情并不少见, 但一所学校同时有三百多名学生踩在退学线上很不正常,校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位老教师告诉记者:“教育必须循序渐进、因材施教,我觉得上海大学在 这两点上都没有做好。三个月学习一门课不现实,学生要有一个了解、认识、接 受和提高的过程,否则很难保证教学质量。在教师、教材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 况下就实行短学期制,学校有些急功近利。”   老教师还指出,学校对学生要有人文关怀精神,要以人为本。“宽进严出的 做法没有错,但学校不只是执法者。中国的大学生心理往往不成熟,需要学校在 管理上加强责任心,多和学生交流,多关心、鼓励、批评学生,而不是简单地开 除了事。”   苏昊毅博士认为公众把教育失败归咎于游戏是一种推卸责任的做法:“校方 推卸掉了自己的教学责任,家长推卸掉了自己的监护责任,学生也推卸掉了成长 的责任。”   后续   记者在截稿前得到消息称,上海大学已将原先的81人名单缩减为71人,部分 教师,包括个别学院领导,因督学、教学不严而受到学校处罚。上海大学还表示, 为体现教育学生的宗旨,学校已出台一系列过渡政策,给愿意努力的学生以机会。   (文中学生姓名均为化名)   游戏不是挡箭牌   国内某知名游戏网站有一个栏目叫“社会广角”,收录的是全国各地的大众 媒体对游戏的报道,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对于游戏的负面报道。“沪八成青少 年犯罪与暴力网络游戏有关”(新华网)、“香港四成青少年失控沉迷网游虚拟 世界”(人民网)、“少年为获两枚游戏币杀人抛尸”(新浪网)、“儿子的魂, 被电脑游戏勾走了”(解放日报)、“沉迷于网络游戏抢完钱竟然还想炸大楼” (千山晚报)……类似的耸人听闻的新闻正以平均每天五、六篇的速度增加。   这类新闻有两个共同特点,一是将游戏与违法犯罪行为或违背道德的行为联 系在一起。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栏目去年暑期有一期节目题为“另类青春”, 讲述了湖南省衡阳市的七名未成年人结成抢劫团伙的案件。整个调查过程只字未 提游戏,而该节目在网上流传后,标题竟被改为“暴力网游恶果七未成年人结成 抢劫团伙”。   二是文中的主人公大多身份模糊,没有真实姓名或居住地,旁人想去求证也 找不到地方。例如《武汉晨报》刊登的一条题为“沉迷于网络游戏只知道网名却 忘了真名”的新闻,文中的主人公是“11岁男孩王小明(化名)”。   对此,一位业内人士不无担忧地说:“(社会广角)这样的栏目,是编辑在 无偏向意识下长期搜集的结果,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大众媒体对于游戏的敌 意态度。”   上海大学的这次退学事件,最早见于12月15日上海《新闻晨报》一篇题为 “上海大学81名学生未修完学分遭退学”的新闻,该报道对退学事件作了客观介 绍,并未提及游戏与退学之间有任何关联。   12月22日,上海《新民晚报》再次报道了这一事件,新闻标题陡然变为“81 名大学生沉迷网游被退学”。该记者写道:“网游,为我们带来身临其境的欢乐, 也为那81名学生带来了退学……”文章结尾处还记述了一位两年前因玩电脑游戏 而被退学、今年重新考入上海交大的学生。记者缘何认为这81名大学生是因“沉 迷网游”而被退学,从这篇报道中我们无从得知。   12月29日,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播放了上海东方台录制的“沉溺网络耽误学 业81名大学生被集体劝退”的电视新闻。次日,《北京娱乐信报》引用该新闻, 刊发了一条题为“因为沉迷于网络游戏上海81名大学生被集体劝退”的短讯,指 出:“许多学生家长认为,导致学生考试不及格直至最后退学的罪魁祸首,就是 网络游戏。”有趣的是,电视新闻中另一句至关重要的话——“不过,学校和学 生也认识到,网络游戏只能是成绩不好的借口,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却 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大众媒体掌握着公众舆论的导向,千千万万的家长、老师都是忠实的读者。 自四年前《光明日报》创造“电子海洛因”一词起,游戏已经背负了太多太多的 罪名,再多几条本无所谓,但若因此而令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那倒真会成 为游戏的罪过。   青少年在社会中属于弱势群体,以青少年为读者的游戏媒体,自然也是弱势 媒体。我们无意为游戏的负面影响辩护,也无力去批评那些凭主观意愿为游戏强 行套上罪名的媒体。我们只是想通过这次对退学事件的调查,告诉所有青少年和 对青少年负有教育责任的人:游戏不是你们的挡箭牌。 ◆ 以下摘自德国之声的报道《Google搜索各国不同“兴趣”》。   据Google 2004年统计数字,各国老百姓经常在搜索引擎上寻找的关键词截 然不同。   从全世界范围看,2004年在Google上找得最多的关键词是美国的小甜甜布兰 妮,接下来的也都是金发美女。从第五位开始才出现实用的概念:聊天和游戏。 男人不得不往后排,第7位才是关键词的第一个男人:英国青年演员奥兰多·布 鲁姆。   在“公共生活”领域中,人们最关心的是布什,他的竞选对手克里只排在第 三位。   在人们搜索最多的国家中,法国居然高居首位。不过,中国和印度也深受关 注,分别名列第二和第三。“热门”国家伊拉克排在第四位。   中国自恋务虚   中国人在Google中寻找最多的10个关键词依序是:刀郎、周杰伦、小兵传奇、 奥运会、林心如、七里香、明成皇后、毕业论文、刘翔、NBA。   中国人的特点是:第一,除了第10名,全是与中国人有关的。其实第十名的 NBA,大概多数中国人关心的并不是美国篮球,而是姚明。比较奇怪的是,居然 没有一个足球概念进入中国的前十。第二,除了毕业论文,就没有第二个实用概 念了。连留学,买房,找工作之类的都没有进入前十名。   德国讲究实用   德国人最爱的关键词,在前十名中,8个概念是实用性的。高居第一位的是 “行车路计划”。尽管德国很多车里安装了卫星导航仪,但还不是那么普及,而 很容易买到的找路软件毕竟也要花钱去买。第二位是天气,第三位是电话簿,第 五位是聊天,第七位是图片,第九位是阿尔迪(一家超市),第十位是找工作的 关键词“劳动局”。在德国的前十名里,只有两个是人名,即第四名的女歌星帕 丽斯·希尔顿,而小甜甜只排在第六位。   法国“待人冷漠”   排在法国人最关心的概念前十位的,几乎全是实用概念,比如,排在前三名 的依次是“黄页”(查地址电话)、“法国铁路公司SNCF”和“法国”,此外还 有ebay,地图等。而浪漫的法国人心目中,居然没有一个人名是需要到Google里 去寻找的。   英国放眼世界   英国人似乎对世界形势非常关心。排在第一位的是BBC新闻,第二位的是电 视节目“Big Brother”,第三位是电视台,此外,“词典”、“天气”、“铁 路”等都受到很大重视。此外,英国人似乎颇好赌,排在第十位的是国家彩票 (National Lottery)。   日本担忧前程   日本人跟欧洲国家一样,讲究实用。排在日本人最关心的关键词前十名中, 只有第七位小仓优子是个明星,其他全部是实用概念:地图、共享软件Winny、 壁纸、翻译、天气预报。最有意思的是,占卜居然高居第六。可见日本人对自己 的前程十分担忧。   韩国浪漫多情   韩国人也是浪漫型的,他们关注的概念前十名中有6名是明星,两名是电视 剧,只有两个实用概念,即MP3和“找工作”。实际上,MP3寻找的也还是明星。 但韩国人跟中国人还是有所不同,他们排在第一位的居然不是本国明星,而是俄 罗斯的网球美少女莎拉波娃。 【牛肆】∽∽∽∽∽∽∽∽∽∽∽∽∽∽∽∽∽∽∽∽∽∽∽∽∽∽∽∽∽∽∽ ◆                初富士   ·杨文凯·   一位朋友,十几年前初到山梨,与富士山相望而居。炎炎夏日,有朋来访, 举杯畅饮,人生乐事。酒过三巡处,黄昏近夜时,推窗而视,在蓝得无比深沉的 夜幕下,有美丽而柔合的巨大山体曲线在眼前舒展开来,似镶嵌在窗棂的名画, 又如升起在心头的梦幻。借问何山,答曰富士;将信将疑,试而登之。两个中国 人乘着酒兴,只穿短杉短裤,开始了夜登富士朝看日出的壮行。   夏夜的富士山静若处子,温婉动人。初来乍到的中国人一般缺乏常识,不知 道富士山的海拔每升高100米,气温就会降低1度。当两人满怀豪情登上富士峰顶, 在微明的晨曦中等待日出时,他们的身体已瑟缩如初冬的寒蝉。身后,少不了同 看富士日出的日本游客,大都有备而来。一对年轻的日本恋人裹着羽绒服依然手 脚冰凉,小姑娘一个劲地埋怨男友为什么不多带些衣服。在他们眼里,这两个短 裤党不是异人怪行,也是自作自受。   富士山上看朝日,这是日本人一生总要有一次的经历,带有朝圣和膜拜的意 思。两个中国人虽然冻得够戗,但仗着年轻力壮有流不尽的热血,终于在云之上 山之巅,让自己融化为著名的“赤富士”的一部分。在中国,不到长城非好汉; 在日本,不登富士山不能算领略过日本。有了这样的前提,朋友们固然不枉此行, 富士山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地位也一目了然了。   年初,朋友告诉我这段豪迈的往事,无意中提醒了我注意生活中无处不在的 富士山。今年元旦是一个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从家里推门出去,站在 廊下向西遥望,看见天尽头有雄伟的雪山影影绰绰,心中好欢喜。日本人把元旦 眺望富士山称为“初富士”,元旦看见富士山意味着新年好兆头,让人心情愉快, 终年受益。日本人常挂嘴边的说法是:一富士二鹰三茄子。这是指有缘出现在新 年初梦中的好事的排位顺序,富士山当仁不让位列第一。我一直心存疑虑,在富 士之后为何是苍鹰翱翔、茄子当道,而白菜、大根什么的为何不能入流?后来检 阅辞书,有补说称,在古静冈骏河国有三样东西可一比高下:富士山、爱鹰山, 还有新年茄子的价格。可见,学然后知不足,万事都不能自以为是地想当然。   富士山位于山梨县和静冈县之间,雄镇关东大地,是万古灵峰,更是日本的 象征。在日本,“富士”读成“不二”,可见富士山是永远的第一,不作二想。 富士山现已进入休眠状态,但内部依然有活力在涌动,富士山象征日本人的性格、 演绎日本人的情绪、启发日本人的灵感、凝聚日本人的信仰,在人们心中永远是 “活”的。关东地区,近起山梨、静冈,远至群马、茨城,能看得见富士山的地 方,都是令人羡慕的宝地。日本的电视节目经常做一些排行榜,比如在东京遥望 富士山的十大名胜之类,人气长在。东京都内高层大厦顶层的观景台,每每都把 看得见富士山作为第一卖点。日本火山发达,温泉浴场遍布各地,日本人的至高 享受就是躺在露天温泉浴场里与富士山面对面。为此,在庶民气氛浓郁的各种下 町“钱汤”(公共澡堂)里,浴场内大型壁画的首选主题必定是富士山,被视为 “定番”。“钱汤”里的“富士胜景”,为普通人提供了一种以假当真、似虚还 实的精神体验。   新年里,我去一位老同学家恭贺乔迁之喜,她家刚在去年买了新房。黄昏渐 近,临窗远眺,有美丽的夕阳和暮霭横贯天际,让人心旷神怡。夕阳映衬之下, 西南方有巨大的山形隐现,似一面温柔的幕布遮挡着夜的降临。毫无疑问,那就 是富士山。我真为她们一家感到高兴,羡慕她们能与富士剪影朝夕相伴——据说, 能眺望富士山为买房提供了重要选项。在关东各处,只要有心有意,无论上天入 地,总能领略到富士的雄姿,总能感受到富士的笼罩。我有一位同事老陈,特别 喜欢富士山。每次坐飞机经过关东上空,只要没有浮云遮望眼,他都喜欢从万米 高空隔着机窗拍下瑞雪灵峰的俯瞰照片,经年有余,收获颇丰。这些都是中国人 在生活中走近富士,在心灵上贴近富士的日常例证。   今年的“初富士”,我不仅在自家廊下看到,也有幸在凭海临风的葛西临海 公园再次看到。正午时分,海边观景楼,窗外海风凛冽,窗内阳光煦暖。隔着挡 风挡雨的玻璃窗向西展望,月岛和台场一带的都市楼群依次排开,蔚为壮观。楼 群之上,有淡淡的远山似云似霭;远山之上,更有不经意的一抹晶莹在阳光照射 下隐隐浮现——那就是富士山,象一块浮云飘扬天际。我留心观察良久,发现大 部分游人只看到眼前的蓝天碧海和近处的都市景观,但也有少部分游人会长久地 驻足凝望,并发出“看见了富士山,了不起”的赞叹。这种场景让我平生一种想 法:看见富士山的人,大都是因为心中存有富士,视野才更开阔,目光才更深髓。 这与佛家所谓“心中有佛,所见皆是佛”之说有异趣同功之妙。   在中国,有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苏东坡对佛印说,大师慧眼,吾乃何物? 佛印说: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笑曰: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 屎一堆。佛印对曰: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 皆化为牛屎。苏东坡与佛印机锋斗智,没有占得上风,这属笑话。但“心中有佛, 所见万佛皆是佛”提醒人们,佛的存在,是对有心理准备的人而言的。富士山之 于普通人,也是如此,在民族的精神层面上,富士山恰如大和民族心中的大佛。   禅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参禅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参禅时,看山不是山, 看水不是水;参禅后,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丰子恺亦把人生概括为“物质、 精神、灵魂”三重境界。按此道理来观照富士山,了无障碍。在物质层面上,富 士是一座休眠火山;在精神层面上,富士不是一座山,是日本人的精神象征;在 灵魂层面上,富士又恢复山形,但已内化成信仰,是在日本人心中高高隆起的一 座信仰之山,是与神佛一体的灵山。日本人过去盛行现地膜拜,后来又演变为远 方遥拜,视富士山为神圣的信仰世界的终极归宿,已成为日本的民族本能。   中国人初到日本,可能认为富士山比不上黄山之奇、泰山之伟、昆仑山之雄、 喜玛拉雅山之高。这显然还是未脱“看山是山”阶段的初级认识。随着对日本文 化和日本人精神世界的深入了解,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正在精神甚至灵魂的层面上 接受富士山,他们经历了“看山不是山”后上升到了“看山仍是山”的超越性阶 段。一些画家朋友甘愿搬离芜杂喧闹的大都市,落户静冈富士宫专与富士山比邻 而居,就是为了能与富士山朝夕相处,吸收富士灵气,获得灵魂感应。 ◆             可乐两喝(外一则) ·陈喆·   如果有人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可乐的?”你一定会惊讶地看着他,然 后反问:“怎么想起问这个?”那语气好像听到有人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喝水一 样。看来,山姆大叔制造的这种碳酸饮料真的是溶入了我们的生活。   想喝可乐还不简单,到超市买上几听,扔到冰箱里,随拿随喝。或者坐在快 餐店里,要一杯带冰块的。喝可乐就要一个字:快。趁着泡沫和凉气没有散尽, 赶快下肚,不一会儿,一股气体从鼻孔里冒出,你满意地说一声:爽!就此了结。   也曾在朋友家这样喝可乐:她把可乐打开,倒在小锅里,切上几片姜,放到 火上慢慢煮,直到所有的气泡散尽,可乐滚开,方才熄了火。然后她把热可乐倒 在杯子里,让我尝:很甜,热乎乎的,胃里觉得很舒服。我笑她做的是现代版的 姜糖水,她却一本正经地说:“这叫姜汁可乐,冬天喝能治感冒呢。”   可乐很甜,一如幸福。细细想来,喝冰镇可乐和喝姜汁可乐代表了两种不同 的幸福观。喝冰镇可乐的人追求的是及时的享乐。在他们的眼中,幸福太短促, 太容易走气,要喝就得抓紧,趁它还在冒泡。否则,它每分钟都在走气,一两个 小时之后,便失去了原先的味道。而且最重要的是喝起来凉凉的,很兴奋,很刺 激。喝姜汁可乐的人则不然,他们不慌不忙,用文火慢慢地熬着,待真真假假、 虚虚实实的泡沫都散尽了,再上几片带有考验意味的辛辣的姜片,调和一下幸福 本身过于单调的甜腻,然后倒入杯中,细细品,慢慢回味,暖暖的。   喝冰镇可乐的有他们的理由:如此快的生活节奏,跟不上,就要被淘汰。另 外,处在消费时代,不怕短暂,喝完一听,还可以拥有下一听。喝姜汁可乐的也 有他们的想法:有些能快,有些快不得;有些喝过了就是喝过了,有些喝过了还 要留有回甘。   可乐两喝,无从对错。关键是在恰当的时候选择恰当的喝法。想好了吗,下 听可乐,你怎么喝?   一半翅膀,一半牢笼   读书的感觉是一种飞翔的感觉。   夜晚,洗个澡,洗去工作中的嘈嘈杂杂,解放绷得紧紧的神经,捧一本书, 靠在床头,扭亮台灯,在一片桔黄色的柔光里,飞翔。忘了时间,忘了自己。   好的书像一个有魅力的人,读它千遍不厌倦。   最喜欢的还是周末抽点时间去图书馆坐坐,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总是难以 割舍。熟悉的图书馆里那木质的光滑的桌子,那被湛蓝色丝绒包裹着的绵软的椅 子,那混杂着油墨香和纸香的特别的气味,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正手扶木质 帆板在空气清新的海面上滑行。在图书馆里读书,可以找到一种在孤独和不孤独 之间的存在空间:没有人来打扰你,你又可以感到人的存在,找到自己的世界, 却又不失掉外界。   常常回忆大学时,那些散淡而又疯狂的读书的日子。那时候喜欢在打动自己 的字里行间划上长长短短的线,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下“至理名言”。懵懂而又 执拗地认为抓住了书中的句子,便能理清迎面而来的纷纷繁繁的生活。   告别了象牙塔,走入了真实的社会生活。渐渐地体味到生活里太多太多的东 西,不是在下面划一条线就能分得清清楚楚的:不爱并不等于断绝,不想并不等 于忘却。书里的千般滋味,万种风情,即便再贴近,也是属于别人的。只有经历 过了,才知道什么是用观念生活,什么是用心生活。读书给人一半翅膀,也给了 人一半牢笼,而另一半翅膀,得靠自己在生活里磕磕绊绊地走,酸甜苦辣地长。 能真正感受飞翔的自由,是因为那是自己的翅膀。   感谢书,更感谢生活。 ◆            看看克林顿的退休生活   ·季石·   今年以来,克林顿到处奔走,频频露面,其退休生活过得可谓有声有色。   首先是出书。自传体的《我的生活》洋洋900页,虽然一开始就有评论指责 其琐碎无味,连与某政要在白宫就餐的菜单都要占些文字,但6月初克林顿在纽 约签名售书时顾客们从半夜即开始排起长阵等待,而且该书连居畅销书排行榜榜 首数周,销售量几十万,赚得美钞无数。仔细看下内容,该书确实无出奇之处, 因为美国总统经历的事情本身就非比寻常,详细记录下来肯定有一定的卖点。但 人家毕竟是一字一句码起来的,想必也花去了不少心血。   其次是朗读。光出书不算,克林顿还不辞辛苦,把该书朗读了一遍,录到了 磁带和光盘上到处发行,而且已获得今年的格莱美朗诵奖提名。去年他与夫人希 拉里曾同获提名,但夫人不敌,桂冠被小克摘走。今年他还大有希望。【编者按: 在刚刚结束的格莱美奖颁奖典礼上,克林顿再次获得朗诵奖。】看来小克那磁性 十足的嗓音还真能唬住一大片。   再者是演讲。小克的演讲技术高超,退休后光靠到处演讲也足以过得衣食无 忧。今年总统选举期间在民主党候选人提名大会上,克林顿的演讲是压轴戏。小 克发挥出色,将诺大会场内的数千人众讲得群情激奋,大呼小叫,热泪盈眶,其 魅力不减当年。   最为风光的是11月18日以其名字命名的总统图书馆并博物馆的开馆仪式。该 馆位于小克家乡小石城,属中部的阿肯萨斯州。小克的面子也真大,所有的身体 健在尚能自由活动的前任总统,包括卡特和老布什,以及现任总统小布什,都纷 纷前来助阵。是日,风雨交加,但克林顿的拥趸者仍然云集3万余人,一副风雨 无阻的坚定。四位总统一席风衣出场,从雨中穿过,以领导人的风度向众人挥手 致意,甚是潇洒;从过后的照片看,俨然好莱坞大片中一酷镜头。小克发表讲话 时也毫不含糊,任雨水淋湿发梢,流过脸庞,仍意定神闲,侃侃而谈。而其所作 的事情——将其图书馆捐给国家和人民,倒的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值得顺便一提的是,无论几位总统各自政见如何,即使克林顿把老布什赶下 了台,前些时候在克里竞选时又把小布什骂得一塌糊涂,他们见了之后却又是握 手又是拥抱,一副亲热无比的哥们景象,卡特和小布什在讲话中更是对克林顿称 赞有加,让人感觉他们真的可以将政治抛在一边而彼此以“人”相待。   相比之下,我国领导人退休之后的活动倒鲜有所闻。日前见到对朱镕基总理 的一个报道,德国总理施罗德授予朱总理一份中小企业奖,以表彰其对中国经济 改革的贡献。朱总理对施罗德说,在位时他是中国最忙的人之一,现在不同了, 时间多起来,二胡技术已大有长进。   立此存照。 【丝露集】∽∽∽∽∽∽∽∽∽∽∽∽∽∽∽∽∽∽∽∽∽∽∽∽∽∽∽∽∽∽ ◆             看到自己的死   ·院子·   我的家乡是一个穷困而闭塞的小村,父辈们除了种植粮食再也没有其它的谋 生手段。他们通常从祖辈们那里继承了勤劳和贫穷,而祖辈们在完成了这种历史 性的传递之后,也就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死亡操劳。他们或许活在人间的日子还 很长,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他们的朴素的思维告诉自己:这就像在菜园里 种蒜一样,宜早不宜迟。   荣公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已近古稀之年。早在十年之前,他就为自己准备好 了老家(棺木)、老衣(寿衣)和陪葬的珠宝(一块民国时期的银圆),他为自 己选择的坟地在村外的高埂上,又很接近水源。这是他以前经常牧牛的地方,也 通常会用草帽遮住脸躺在这里睡觉。我觉得荣公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因为他熟 悉这里,但他却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这里地势高,能吹到西风,离水塘又近,这 就叫风水宝地。   荣公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但死亡迟迟没有到来。倒是在这十年中, 村里一些未对死亡做充分准备的人先后离去了。一个家门的壮年侄儿遇车祸身亡, 邻居的中年男子因肝癌而去,一个口口声声说要活一百岁的老人终于在八十的高 龄遗憾而终。这些人由于是意外的灾难和盲目的自信,他们的亲属先后都理所当 然地满含热泪向荣公借用棺木。死者为大,荣公没有拒绝的理由。   荣公心爱的棺木已经被潮湿的土壤和腐烂的尸首侵蚀得体无完肤了吧,想到 这个荣公总是觉得很委屈。因为荣公一点都不喜欢现在所拥有的这套棺木,也就 是那个盲目自信的老家伙的孙子们补偿他的,由于这些混蛋在经济上的纠纷,以 至于最后成型的棺木“像纸一样薄”。当然,荣公的那套寿衣现在也显得很可笑 了,竟然是对襟的上衣和束腰的裤子,还像棉被一样厚,而现在却不再有寒冷的 冬天。他的那块银圆也被赌博的外甥骗去了,高埂下的水塘已经被填平改种席草。 十年的变化真大呀,荣公在高埂上很认真地发表了对时局的看法。   荣公觉得对死亡的等待似乎遥遥无期,看到他一副沮丧的面孔,我就安慰他 说,也未必就遥遥无期。说完这句话我就立即后悔了,荣公也不再说话,他似乎 被我的话击倒了。我那句饶舌的劝说立即起了作用,中秋节回去和家人团圆,父 亲忽然告诉我,荣公死了。这使我想再次和荣公谈话的希望成了泡影,并且也使 我越来越坚信:如果没有我的那句劝说,荣公不会死得这么快。荣公对死亡的冗 长等待渐渐习惯之后,死亡之手却突然牵走了他。   荣公的癌症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没有任何希望了。荣公并不畏惧死 亡,因为在这十年中,荣公一定对死亡做了种种设想,而现在的这种结局并不令 人吃惊。但对于死亡时间表的设想,荣公一定遭遇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或许 是作为一种回报,荣公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做了最富有诗意的设计。十年以来,对 于荣公而言,死亡一直捉摸不透,如今他决定自己来操纵死亡。荣公不仅如愿等 到了自己的死亡,更创造性地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一个悲喜交加的夜晚。   荣公首先为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日期,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死亡的时间——七 月廿三晚上九点。这正是吊唁的酒席结束的时候,紧接着就要把死者放进棺木里, 然后合拢,孝子孝孙悲情一片。荣公觉得至多只能延续到九点,如果这时候他还 活着就很不妥当了。所以荣公特别叮嘱他的远房亲戚冯七,在八点半的时候,就 应该把刘医生请来,给他致命的一针。冯七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因为他打麻将 的时候从来不抢先摸牌。   父母在饭桌上把这件事当作笑料来谈,因为事情的进展并不像荣公设想的那 么顺利。荣公希望七月廿三结束他在人世间最后的折磨,缓解儿女不堪承受的负 担,同时也了结自己多年的心愿。为了实施他的民间安乐死计划,他说服了庞大 的亲友团,实施了有多方参与的公证程序,并最终得到了自己儿女的含泪默许。 七月廿三的中午,亲友们相继来到,并秘密地分批进行了弥留前的谈话。而在这 之前,冯七已完成了所有报丧的程序。对外界的宣称是,荣公由于肝癌晚期的不 幸,有碍观瞻,因此谢绝邻里瞻仰遗容。一切均按荣公的设想在进展,外面已经 有号啕的哭声。但八点半的时候,冯七手足无措地禀报荣公:刘医生突然反悔, 拒绝给荣公扎上致命的一针。   饭后我踱到了高埂上,回忆着我和荣公的有限的交谈。根据父母的叙说,荣 公最终在七月廿三的九点左右上了路。至于如何又说服了刘医生,父母作为外人 只能做模糊的猜测。我不知道应该是为荣公庆幸,还是为荣公悲哀。但比之以前 的交谈,荣公总算了却了他的心愿。如果今天荣公仍在这里和我对话,或许他会 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他是唯一看到自己死的人。   在从高埂回来的途中,我遇到了汪公。我主动挑起了荣公的话题,因为有关 荣公的安乐死早已成了村里公开的秘密。没想到汪公却告诉了我一个更大的秘密: 由于刘医生的反悔,最终荣公是由他的家人用湿毛巾捂死的。我很惊讶,不知道 如何来对答汪公,只是望着他。汪公以为我不信,恨恨地走了。其实我不敢不信, 汪公毕竟是村里的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者啊! ◆             水果天堂   ·国月·   从来就对幼儿园有着由衷的向往,这样的情结一直到现在仍然挥之不去。用 一句肉麻的话说那叫留在心中永远的痛。 长大以后,我也时常会在偶而路过的 一个幼儿园驻足观看那些院子里专心玩耍的小朋友们,他们忘情玩耍在秋千,滑 梯,翘翘板上的情景总让我从心底里泛出一种心酸的东西。   我在幼儿园就没呆过几天。   那时候我的父母两地生活,妈妈在距离爸爸几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上班,我则 跟着爸爸生活在一个海边儿的城市。   他们的工资都不高,为了节省开销,我就只有长时间的被关在一个所谓的家 里,每当爸爸上班的时候,我就被软禁在那个很大的院子。   虽然这个院子周围有着高达两米多的围墙,可我仍然可以毫不费力地从墙边 儿堆起的草垛上攀缘而上,并借助墙外的一棵不大不小的树逃窜到外面,跟隔壁 的小女女一起说话或者做游戏。   她和我有着相似的境遇,只不过她的父母离婚了而已。她则跟着她那个当医 生的母亲一起生活。记忆里的她有着一头五四女青年的短发,大大的眼睛,里面 藏着似乎永远不能消失的忧郁。我知道也许用这个词形容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朋 友并不恰当,可我现在想起来实在找不到更能表达当时她那双眼睛给我带来的感 触,可是那确实是一个孩子的忧郁。   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她告诉我她也上不起幼儿园,我很高兴能在如此艰苦的生 活中找到一个和我一样孤单的伙伴,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所谓惺惺惜惺惺。   我心里对跟她在一起玩耍的念头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每天都异常渴望爸爸 临上班之前会忘记锁上院子的大门,那样我就可以不必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表 演猴子一样的特技翻墙和那个小女女相会了。   她家是那种老式的铁门,铁门的栅栏与栅栏之间的缝隙并不很大,不过足够 我的脑袋和身体穿行而过。我那时候并不是很胖,所以钻进这样的狭缝对我来说 简直是小菜一碟儿。   虽然我很喜欢跟她呆在一起,可我实在很不耐烦跟她玩“过家家”的游戏, 每次当我表现出对这种弱智游戏的不满的时刻她就会蹲在一堆她所谓的锅碗瓢盆 儿中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也会顿生怜香惜玉之情,多多少少再陪她玩一会儿。   我们经常在一起梦想幼儿园的种种好处,比如想像里边儿会有无数的玩具和 花花绿绿的小人儿书,抑或是和很多小朋友一起手拉着手做游戏,还有漂亮的阿 姨和慈祥的看门儿的老爷爷。   我非常欣赏她的脸以及上面的各个器官,包括鼻子,眼睛,嘴巴,甚至睫毛。 这些部位进行了几乎完美的组合,让人无法挑剔。我翻遍了脑海里积累的所有形 容美丽的词汇都不足以来形容这样的脸,直到长大以后我在一个很大的商店里的 水果柜台上看到无数新鲜漂亮的水果摆在一起所给我带来的视觉震撼,我才勉强 能表达那张脸给我留下的美好回忆。   她总是抱着一个布娃娃。她告诉我那是她爸爸给她买的唯一的玩具,那个布 娃娃和她一样漂亮,干净,而她也视此玩偶为珍宝,形影不离。她的身上和头发 总是散发出很好闻的气味儿,我很喜欢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我流着大鼻涕的鼻子 凑到她身上头发上,像警犬一样的狂嗅一通,以求得感官的舒畅。我至今仍然没 搞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儿,象是一种纯粹天然的香气,水果一样的香气。   我们的友谊在无数次相会中与日俱增,到后来达到了难舍难分的程度。我对 她毫无戒心,所有知心的话都可以向她表达,她也总是对我无所保留。如果用个 词儿那就叫做两小无猜。   在我的孩提时代曾经历爸爸的暴打无数,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则是发生在 一个冬天。   当时天降大雪,我家的院子里踱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公鸡,我百无聊赖,突发 奇想,握了无数雪弹儿,对着这只可怜的家伙进行远距离的攻击。它在院子里仓 惶失措地跳着蹦着,以至于后来像鸟儿一样的拔地而起,飞出围墙。   我正在惊讶于这只鸡的特异功能,爸爸就从屋子里冲出来,毫不犹豫地给了 我几脚,并且叫我找回那只逃跑的鸡。   我一瘸一拐地走出院子,环顾四周,那只鸡在哪儿呵。   我不敢回去,径直地走到她家,我看到她正扒着铁栅栏斜着眼儿往我家这边 儿看,我问她干吗,她说你爸是不是又打你了。   我说嗯。她又让我钻进去,问我说你哪儿疼。我指指屁股。她轻轻给我拍了 拍上面沾的泥,眼泪儿汪汪的。   我说明了原委,她问我说你找到鸡了么,我说没有。   她扭头就走,旋即,从她家的鸡笼子里赶出一只鸡,让我抱回家。我居然没 出息地答应了。钻出铁栅栏的时候我又看到她漂亮的眼睛里的忧郁。   这个冬天很快过去,接下来是春天,然后到了夏天。   我家的院子里的草莓一个一个地熟了,我总是焦急地等待它们的脸蛋儿一点 点地变红,然后揪下来带给她吃。她每次吃得都很慢,可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 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而且每次她也会邀请我吃她咬过一口的草莓,她说你嫌 我么?我说不嫌呵,她就咯咯地笑。   那个夏天很热很热。我时常给她捉些知了什么的小虫子玩儿,她并不象其他 的女孩儿一样怕这些虫子,我无论送她什么,她似乎都很高兴。   在这个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告诉我她病了,她妈妈要带她去医院去住。 我又看到她眼睛里的忧郁。我摸了摸她的眼睛。好象她的眼睛在微微地颤动,小 刷子一样的睫毛把我的手指尖儿弄得好痒。我说我们家桃子快熟了呵,我给你留 着。   第二天我就看到她坐在她妈妈的自行车上走了,手里还抱着那个布娃娃,我 看着她,指指了指我家的桃树。她非常夸张地点了点头。   桃树上的桃子一个个地熟了,又一个个地掉到地上,可她还不回来。   我一次次地站在铁栅栏外面,可总看不到那个有水果味儿的小女女。   后来我爸说她死了。   那些桃子就在地里烂掉了,我爸说儿子你怎么不吃桃子呵。   后来妈妈调回来了,条件好点儿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到幼儿园里呆了几天,我 看到了无数玩具和花花绿绿的小人儿书,还有和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也看到了 漂亮的阿姨和慈祥的看门儿的老爷爷。   我对着铁栅栏说着我在幼儿园里的故事,说着说着就大声地嚎。   我不记得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了,可我的脑子里永远都有着一个有着水果味儿 的小女女,也许她叫做水果天堂吧。 ◆               打 望   ——女人是永恒的风景。   ·张晓虎·   一、打望   以手遮阳定睛观望叫做打望。七八十年代,重庆城头把偷眼观望美女转义戏 称:打望。表面一本正经,眼光梭巡美女,心头暗暗享受。   川大严禁谈恋爱,我没得熊胆违反校规,只好到处偷眼打望。除了哲学系的 女生不敢望,其他各系各年级的美女通通望去,指望哪个回望一星半点,给枯燥 乏味的生活添点遐思色彩,当作生命的自我拯救。兔子不吃窝边草,越近的人越 不敢随便望,本班的女生更不敢正眼相看,落个色鬼的名声活不下去。校园里的 美女们很谨慎,决不轻易给人半点青睐。在一个色狼环绕,贞操第一的环境里, 她们晓得:眼波不慎会随时遭遇大麻烦。一招不慎就可能灭顶,不遭色狼吃掉, 就遭舆论毁掉。不是她想终身相许的人,她决不回应男人打望的眼光。如果她回 应你三秒钟,呵呵你就有戏咯。回应你十秒钟,就算迷上你咯,你得小心啦。   川大女生俏,美女更俏。除了外文系中文系女生多些,别的系男女生比例基 本是五比一,还有十比一的。女生的自我感觉被四周饥渴的男生抬上了天,美女 更有女皇的感觉。得不到她们的垂青在预料中,但我还是痴痴呆呆到处打望,美 色于我就象空气和水,离不得。尼采说过:男人女人就象丛林间的野兽,相互需 要又惧怕,相互惊惶地窥探,凶猛而敏感。我的灌木丛在五舍一楼的通道边上, 中学班上的同学在化学系,住在那里,我经常中午端上饭碗去他们寝室吃,边敷 衍聊天边从纱窗里望出去,七舍住着全部女生,她们每天要去开水房打开水,多 数人都要经过这里的通道,这边是干净好走的水泥路面。从屋里的暗处看外面的 明处,看她们成群结队地悠悠走过,离窗户最近的地方只有三米,如果没有纱窗, 脸上的痣都看得清楚。她们在明晃晃的路上走,无法躲避暗处的眼睛,我安全得 很,这天造地设的水泥丛林和绿色纱窗,成了最好的保护屏。美女都分档归类存 进脑海,时常调出来分析比较品味把玩,看哪个与我最近,或有机可乘?或者啥 都不为,只是为看而看。除阳光山水就数她们好看。   一般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打望。目不转睛地看女生,容易遭人看作流 氓。要么飞速瞟一眼;要么假装扭头看别处,目光扫过她面容;或者装着挠痒或 颈子不舒服,转动头颅摆动肢体,眼光自然调整到她脸上。年少爱看发辫胸部, 成为川大读书郎后,甘当谦谦君子,转而探视女生面部神态。初中同学培培,早 早踏入社会,江湖习性晓得不少,他说:“年轻人走路,爱看骻角。”意为直视 女性的私处,我大为惊讶。至于这么直接猴急么?起码我没这么想过,听他这么 说过后,脸红筋胀地试过。望着那处部位,不就是普通裤子面料么?全无审美遐 想余地。觉得各人蛮下流,还是转回来打望脸部扫视胸部。川大有一个女人艳惊 八方,美得叫人不敢正眼相看,哪怕装模作样掩饰性地短视都不敢,只能偷眼一 扫,立即避开眼光。她通常从绿杨村方向出来,沿着穿过好多篮球场的道路走过。 约莫三十来岁,身材高挑匀称,短发浅淡略呈淡黄,微微烫出波纹,白皙细腻的 皮肤犹如象牙,象有几分俄罗斯血统。她脸庞五官精美得无以形容。叶眉舒展杏 眼晶亮,凹下的眸子颜色浅淡,鼻隆唇薄颈子颀长,衣着普普通通,神态淡定安 详,步子舒缓悠扬,银幕上都没出现过这么完美的形象。她有足够的镇定,抵抗 周围的注视。每次走过操场大路,两边八九个球场上运动的学生,顿时发生微妙 变化,手眼分神身心散乱,上栏拖沓传球失误,脑袋不断扭向她。少数离得远的 人,干脆停止动作,远远呆望她缓缓走过。她象女皇一般镇定舒缓,不卑不亢地 悠悠走过。我心中无比享受,平生第一次震慑臣服于美貌,竟然惶惑不安,硬要 多看两眼,便觉各人内心肮脏无耻无赖。文革之后,海外进来优秀人种的可能性 非常小,哪片土地长出这么完美的形象?川大哪个老师的媳妇?哪家的男人配得 上她啊?我卑怯心酸地揣想,自尊在心头不甘地挣扎。   一天下午运动时间,几个同学打完球,热气腾腾光着膀子回五舍。其中一个 愣头青小同学,赤裸油光上身,背心搭在肩头上,戴一副流行的蛤蟆镜。借助黑 黑的镜片,倚仗他们人多,小伙子直端端瞪视迎面走来的她。面对黑洞洞的直视, 她平心静气,镇定地稍稍仰起下巴颏,舒缓从容地走自己的路。那野小子丝毫不 打让手,直愣愣地用大黑镜片瞪她,慢慢越走越近,青春胴体散发的雄性威慑越 来越强,黑洞洞的逼视越发强烈。她撑不住了,有些迟疑慌张,突然眼帘一眨, 闲适尊贵的面部扯动一下,显出瞬间慌乱,长睫毛颤动几下,平视远方的眼光缩 回来,低垂向下斜视一边。哈哈!她不是神嘛,也有张皇失措的时候。心头畅快 得很呐,仿佛舒出一大口卑怯,找回了点点儿自尊。高贵完美的气质,难以抗拒 年少小儿的光胴胴。他们一群青少年,刚刚躁动完,浑身汗涔涔,散发出浓郁的 雄性荷尔蒙,群体散漫朝她走来。尤其墨镜小子,不受文明规范约束,挺着精瘦 身体迎面闲闲荡来,黑着镜片直勾勾射过去,总算打乱了高贵绝美的阵脚。小小 墨镜发挥了最大作用。   打望的贼眼,并不随时带来快乐。从食堂方向经常走来一个中年妇人,个子 不高姿色平淡,在坑洼土路上慢悠悠地走。穿得艳丽轻飘,白短袖衬衣,墨绿丝 光裙坠一块提一块,有时候穿蓝底白花的化纤裙,从来没有伸展过。文革后年轻 姑娘都少穿裙子的环境中,她的裙装显得很抢眼。她经常歪起脑袋遐想,头埋得 太深,一缕短发垂下来,遮住一边眼帘,显出些迷幻飘忽。面容似笑非笑,好似 少女在初恋中陶醉。她体态开始臃肿,脸兜下巴嘟起赘肉,稍稍有点驼背。总沉 浸在追忆逝去青春的梦幻中,少女般的梦幻神情,装在中年臃肿的躯体中,一幅 多么突兀滑稽的画面。普通女人一到更年期,爱情已逝万事休。她为文革暴烈中 流逝的青春,个人幸福无可挽回的消失,无限哀怜痛苦。心理的修复机制,带她 溺入遐想,在与世隔绝的想象中讪笑,享受期待中的暧昧。她躲进分裂的世界里 快活,全然不顾外部环境的评判。看到她哀哀怯怯追溯失去的青春,病态的独自 讪笑,可叹的自闭神情,我心头涌起惨痛。人一摆回残酷大环境,设身处地体验 她的苦楚,就憋得透不过气来。不敢想,不敢想,一想就难过。   二、嗯哼——   八十年代初学校禁止恋爱。烦闷学习中,怀想异性是我们重要的业余生活。 一天穆冰跟我闲聊:“在外面,女娃儿看上哪个,一般喜欢嗯哼一声。”我好奇: “为啥子恁个表达呢?”他眼睛一眨摆摆头:“晓得的个?我也搞不清楚。” “那,你啷个晓得她们会恁个呢?”他神经质地脑壳一甩:“我还不是听别个讲 的。”看我不开窍的样子,他补充道:“听说望江公园有很多,哪天我们去看 嘛?”“要得。”我兴奋地点头。有时候听到女人尖声嗯哼,哼出喉咙管里蠕动 的痰,看不出招风惹蝶的意思。   礼拜天上午,我俩去隔壁望江公园刺探敌情。太渴望女人,陈规陋习使人求 之不得。憧憬恼恨过后,她们渐渐化作心中敌人。学习了解接近女人的过程,犹 如战斗一般高度紧张。从侧门进去后,直扑大门口人多的地方,果然氛围诡异, 跟普通公园普通日子不一样。阖家出游拖儿带女的游客少,三两女子或青年男子 多。青年男女佯装悠闲散步,相互短促窥视打探。时而分开单独走,给中意的异 性创造接近机会;时而聚合一堆嘀咕几句,得到要旨后快速蹿开。多数人脸上都 兴奋异样,像玩一出紧张好耍的大游戏。古色古香的飞翚式门廊后,宽阔道路两 旁,修剪整齐的柏树,绿墙一般厚厚实实地挺立。树墙两侧各有路径,柏树枝桠 密得看不清对方。我和穆冰也分开走,张大眼睛搜寻女娃子的妙曼秋波。空地树 丛间,嗯哼之声此起彼伏。依据声带的长短厚薄,声音高低软硬不一。一生中从 来不曾听过这么多嗯哼,万万没想到,用气冲痰的短促生理发声,成了勾引雄性 的信号,嗯、啊、呵长短不一高亢动听的莺鸣,经咽腔鼻窦共鸣传导,回荡在灌 木竹丛间,犹如天籁之音。真像德国哲学家尼采表述的:男女恰象灌木丛两边的 动物,相互吸引窥探,又相互害怕。所以得用鞭子对付女人。80年的重庆,已滋 生出快餐似乱交,比今天的一夜情还短频快。热天晚饭后,青年男女散步到文化 宫大门前,东看西看对上了眼,双双钻进枇杷山公园的灌木丛,做完好事名都不 用留,屁股两拍拍各走各。成都还停留在嗯哼勾引阶段。我贼似的四下循声探望, 企盼有冲我而发的娇声。附近和远处的女子,随时嗯啊有声,眼睛并不望我这边。 遗憾啊,没得哪声冲我而发。学生没钱,装束不及工人职员鲜亮,精神气质生理 冲动压抑严重,在情欲狩猎场尽显劣势,一副灰扑扑的愣头青模样,当然难得到 提示你注意她的嗯哼。我俩转回前场空地再次碰头,互相期待地瞄一眼,沮丧而 不甘地错开。瞎转悠一阵,我的自信心下降到极点,觉得各人灰头土脸毫无个人 魅力。经过回校园的公园小路干脆一拐,独自回去了,招呼都懒得跟穆冰打。   探险的收获是,明白了嗯哼的不同功能。中文系的胡同学,演过风潮话剧 《于无声处》的乖巧女儿后,成为校园里最红的明星。千人景仰中,步态神情陡 然尊贵,眼神淡定居高临下,比想象中的贵妃还尊贵,表情悠远上身凝固,碎步 慢得似推磨。一天我从大礼堂旁拐弯,沿单双杠和厕所之间的空幽小路往上走。 明星姗姗迎面走来,我不敢正视她的倨傲面容,侧头垂眼准备擦身而过。路宽不 到一米,得各自靠边收束手臂,停止走路的摆手动作,才不至于手臂交碰衣袂相 擦。离她两三米远时,嗯哼一声脆响传来。我心头一懔,莫非冲我而来?想都不 敢想呀。回头一看,小路空空并无别人。来得太突然,毫无心理准备,我心头陡 然狂喜,脸上木木地跟她交错而过。不敢有任何表示,我算啥呀?甩进人群泡都 不出一个的平淡家伙,早已自卑得一塌糊涂,找不到她冲我嗯哼的理由,她可是 几千人中间的亮点。暗自窃喜一阵儿,揣摩一阵儿,讲都不敢跟同学讲。他们肯 定笑掉大牙,笑我癞疙宝想吃天鹅肉。这一错过,是永恒的错过,再没有机会听 到她的嗯哼,感受其中包含的神秘情愫。   三、扫把西施   天之骄子吃香走红的当口,总务科的头儿出于私心,安排一个异常健美的女 娃子,来男生宿舍扫地。她鬂发卷曲眉眼端庄,年纪轻轻面容光洁,刚刚踏出学 校的清纯模样,身高1.66米左右,高大丰满健硕硬朗,穿得花哨艳丽,大红底黑 斑碎花纹灯芯绒衣服,颀长的米色直管裤,叮咯儿作响的高跟鞋。最是迷人的大 辫子,骄傲地闪闪发亮,又粗又黑长长地垂在身后。发根或辫梢时常扎条小白手 绢儿,花蝴蝶似的在她健硕的身后飞呀飞的。生就一副贵妇的高大身坯,哪象扫 地的命呀?多少人因为她的到来,荷尔蒙汹涌分泌。她每天来扫男生宿舍的公共 走廊和楼梯。进入千人成堆的和尚城堡从不说话,在雄性包围中,弯下健硕的雌 性躯体,不紧不慢不声不响扫地。她扫到哪层楼,哪里荷尔蒙分泌泛滥成河,空 气里漂浮着淡淡的刺鼻味儿。迷得好多男生身不由己,着魔似的不断往走廊跑, 从背后直勾勾地看她曲线分明的腰身,光洁硕大的黑辫子,鲜艳俏皮的手绢发结。 她淡定沉静得很,似乎完全有把握,迟早钓个金龟婿。间或她有些躁动,扫完地 上下楼梯,皮鞋敲得地面叮咯儿乱响。我的床位正对门口,铁撮箕和鞋底的脆响, 隔着扉薄门扇涌进耳鼓,敲得我心头乱跳,搅起心底欲念,无法专心读书,心儿 飞到门外去了。出去看也白看,可望而不可得,杂念乱涌心浮气燥。僵僵地躺在 床上叹气,诅咒总务科的头儿,为创造亲戚朋友女儿的爱情概率,安排她进来害 我们。诱发男人无法控制的内分泌,纵享飘浮心绪,眼望字句心不在焉,读书心 思飞到九天云外。她扫了三个月不到,也许收了一个傻夫婿,达成目的后无须再 来。真是六舍的幸运和遗憾,余音缭缭数月不散。让人烦乱的身影和声音消失了, 我们不再烦恼么?悄悄哀叹:没有美女出现,人性总不孽好。   四、咏叹与招呼   我常年逃课,逃避讲义宣讲味同嚼腊的枯燥课程。校园无地可去,只好忍受 荷花池散发的臭味,坐到池边石凳上读书遐想。毕竟还有满眼绿色,稍远的空旷 景观。久而久之注意到附近一个女生,常常坐在石凳上,安安静静看书。她梳个 短发头,戴副浅黄边框的老式眼镜,丰满白皙个子不高。有点象《天云山传奇》 里的冯晴岚,容貌平淡朴质,毫不引人注目。我的眼光总是搜寻水池对面的美女, 并没多注意她的存在。   一天上午我又去池边读闲书,五米外传来轻轻哼唱,没有歌词只是旋律的哼 哼,圆润浑厚的女声十分正规专业,生活中绝对难听到的西洋咏叹调式。文革中 长大的我们,只会高唱《战地新歌》和样板戏,从没接触西方歌剧,更不用说熏 陶消化了。我吃惊地扭头看去,呵呵竟是冯晴岚。西式调式的复杂空阔,半音花 式特别多,意味某种开放的文化优势,良好家教背景。十年暴力混乱之后,我十 分看重良好修养教育。她并不看哪个,自顾对着荷花水池轻声哼哼一回,短促几 声便戛然而止。从此我开始高看她,留意到她是外语系80级的。她这么轻轻一嗓, 我心头莫名多些敬重。她应该注意到我的欣赏目光,却没有任何特别反应。直到 毕业我焦头烂额时,她才对我反应。那天路上偶遇,她突然掩嘴噗哧一笑,笑得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量各人浑身上下,没有值得噗哧的地方呀?川大四年, 总共遭遇三次不同女生的不同噗哧。我没跟她们任何一个说过话,她是其中之一。 她们为啥无端端噗哧我?始终没搞懂,只好装进心底,久久温暖存疑。   大学按时关灯,我等刻苦同学经常到路灯下看书,自号路边夜大。那晚熄灯 后我背单词,逛到大操场边的跑道上,不断重复ear(耳朵)的读音。凉风习习 下,看看墨色星空,嘴里念念有词,舒畅中涌起跟女性亲近的焦渴。巫婆神汉似 的念单音节词,久了犯迷糊。不晓得啥时候,我嘴里的读音变成了air(空气) 的发声,我自己也搞不太清,究竟是ear还是air?就这么ear、air念下去,直到 十一点多钟,对面外文系大楼彻底关灯,从楼里走出最后一个女生。她慢悠悠地 经过操场边,往家属区回家。夜风中夹杂蛐蛐和虫鸣,她走到七八米远的地方, 悠悠停了下来。黑乎乎的身影朝我站着,我心头一喜。哈!女生冲我站住了,有 啥好事呀?这不正是我心头长久盼望的么?同时一惊,她为啥站住呢?莫非我招 惹了她?陡然发现是我的重复机械读音,偶尔随风传去一声,近乎暧昧的喂字, 象陌生男女搭飞白的招呼。她站在黑暗中,婷婷袅袅温温柔柔,等待我的下文。 枯燥的学习中,生命在渴望呐喊,哪个都期待奇迹发生。学校放映苏联电影《红 帆》,奇迹发生时,挂满红帆的大船来接片中美丽的痴女孩时,全场不分男女一 片欢声掌声。美丽星空下夜风和煦,她期待奇迹,我盼望偶遇。奇迹终于来了, 孤男寡女站在静夜下面,水银灯的光影斑斑驳驳,相互看不清对方黑乎乎的面容, 胸中熊熊燃烧青春火焰,各自演绎心头的浪漫幻想。眼前的美好场面因误会而起, 多迷人的青春召唤,异性相吸的磁力轻易让人心动。我却毫无浪漫准备,接下来 该说啥子呢?如果我并不是她期盼的情哥哥,赏我一个大嘴巴啷个办?如果她不 漂亮,我还有勇气跟她交往么?这种交往可不是说得脱走得脱的哟,搞不好闹个 不欢而散,落个浪荡轻浮的恶名,一点不好耍。我敢用一世清白赌一时快活么? 不!不!断断不敢。我心头一激,惊出一身冷汗,赶紧大声快速地重复ear、ear 的发音,装出呆子样。呆子哪敢随便招呼女生?害怕声音不足以说明问题,同时 把身体侧向另一边,对着空旷夜空ear、ear地大声重复,全部肢体动作和语音表 示我只敢背单词,不敢风花雪月。她站在路边树荫下朝我望着,等待了三五秒, 听清我不断傻读耳朵耳朵耳朵,明白是个误会,方才怏怏而去。   五、中国妇女万岁   文科四个系中,历史系最稳重。庄重国学浩繁经典,靠他们注疏宣讲,中华 文化的精妙要义,靠他们梳理阐释。我飘忽的心态不着边际,跟博大精深的历史 系似乎离得很远。打望中留意过一个历史系78级的女生。她白白瘦瘦短发头,肤 色白里透红,脸上皮薄肉少线条生硬,泛出点儿病态潮红。她个头中等衣着新潮, 毛料外套下衬着鲜艳的衬衣领子,衣领弓出俏丽形状,长年纹丝不乱。戴一副时 髦低度白边眼镜,富有装饰意味。通过我们寝室卧谈会,晓得她是泸州来的。她 通常不苟言笑,紧绷薄唇小脸,目光刻板直视,挺直身体手挎书包,保持习俗称 许的最佳淑女风范。图书馆的座位不够,去那里看书常常得抢位子。开门后一拥 而进,到桌上放好各人的物件,就算抢到了座位。一次我抢到的座位刚好在她对 面。看书之余抬眼休息,就看看条桌对面埋头写字的她。读读闲书再看看她,满 不错的闲适学习。她埋头读书写字,一头淡黄细柔的短发,光光洁洁低垂着,脸 庞手指干净光洁,细格子的花呢外衣,淡红黄交错的艳丽衬衣领,那么整洁明快, 好一副严谨光鲜的淑女形象。惹得她旁边一个壮实男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矮个子猛男,生得浓眉大眼,头发上梳增高个头,黑圆脸上透出机灵和玩世 讪笑。他衣着灰扑扑,一脸平民相。对比身旁俏丽女子,没得半点身高和背景优 势,指望特殊计谋或脸厚,突破美人芳心,掳获俏丽女生的爱情。这会儿他沉静 专注,一会读书一会笔记,趴开的手臂不时调整移动,悄悄顶碰到美女的手肘尖 儿。女生做脸做色,狠狠盯了他几眼,他全当没来,假装看不到。一心埋头苦读, 投入思考写字,手臂继续不断横向推进。女生终于忍不住,夸张地起身皱眉愣眼, 嘴里两次发出响亮的吱儿声,表达极度不满,男生才稍稍收敛。后来女生身体后 退,收回趴着的手臂,不再做笔记。男生粗壮的手倒拐失去亲近目标,才安静地 停留在那里。无声的两性纷争,以女性愤怒退让暂告收兵。看得我眼神游移读书 分神儿,书上桌上来回溜达,何等有趣的隐形表演。书本不过间接经验,眼前可 是直接生活知识哟。她很容易发现对面的我,躲在书本后面分神观战,看她如何 捍卫遭到骚扰的边界和尊严?她象天生的外交家一般,善搞远交近攻,给我一丝 极度微弱的笑意,毫无笑纹眼波。只是抬脸正对我方时,嘴角松动微微上翘。比 较她给旁边的横眉冷对,我算拣了橄榄枝咯。呵呵,作为两性战争观察员,我得 了一方交战国的友好暗示。   1981年11月16日,中日女排在日本大阪府立体育馆,举行世界第三届女排世 界杯决赛。中午两国运动员分别战胜了各自对手,傍晚接着进行决赛。这是体能 技能意志的决赛,在弱势中国成了民族复兴的强心针,我们太需要精神胜利。学 校早早在大操场摆好几台黑白大电视,好多同学早早摆上凳子,占住最佳位置。 数百人端着饭碗齐聚操场,边吃边吆喝,为中国队每一个得分球欢呼敲碗。娇巧 秀气的东洋魔女,表情紧张得神经质,上场便连连失误。经过日本教练大松博文 魔鬼训练的中国女排,正步入最佳时期,顺顺当当取胜两局。按赛事积分计算, 中国队稳得冠军了。所有的队员都兴奋得松了口气,支撑到极限的体能迅速下降, 欢乐轻松在她们脸上传递。日本队员满脸悲愤,抓住这个难得机会做最后一博。 比分急转直下,变成2:2的平局。呆子学生多为“体盲”,不懂不关心复杂混沌 的积分规则。一下子脚指姆抓紧,满场焦虑叹息,以为冠军得不成了。银屏里袁 伟民板起脸训话:祖国人民亲人党在看着你们,必须交好这个完美答卷。比分交 替上升,双方拼出最大潜力,东洋魔女惶然悲愤,眼泪花花边哭边战,全国的转 播场地吼声雷动。哦——哦——的啸声象要掀翻天。这是和平条件下的战争,民 族自尊的心理战争。日本女子象不知疲倦的机器,满场飞跑扑救弹跳,比分一分 一分地推到15:14,再得一分她们就可以获胜,保全高高在上的大和民族颜面。 大家忘乎所以地吼叫,嗓子吼哑了,碗敲脱了瓷,心情紧张无奈到了极点。最后 一分钟,重炮手郎平高高跃起抡臂重扣,周晓兰孙晋芳双双联手拦网,为中国队 连扳三分,终以17:15拿下最后一局,实现了七连胜的辉煌场面。女排队员一蹦 三尺高,随后手搭手肩碰肩,围成一圈埋头哭泣。川大沸腾了,成都沸腾了,全 国沸腾了。搪瓷碗差点敲破,凳子桌子差点砸烂,只恨搞不出更大声音,三五男 生自发呼喊:中国万岁!女排万岁!体育万岁!少许人跟着响应。嘈杂欢腾盖过 了现场解说员宋世雄的连珠炮呱唧。我浑身燥热仰天傻笑,尽情享受自尊膨胀的 嘈杂,晕晕乎乎感受难得的民族自豪感。身后不远处的夜空中,响起一声尖利的 呼喊:中国妇女万岁——。声音不那么自信,呼喊中缺乏底气,带着花腔女高音 的颤音。没有任何女生回应男生跟随。大家好奇地扭头看去,黑暗中那女生站在 看电视的方凳上,刚刚收回举起的手臂,在众人瞩目中,怯怯地从凳子上跨下来。 哦,原来是她,那个抵抗男生进犯的历史系女生。她抓住历史机遇,趁黑夜掩护 满场喧腾,胸中激情冲口而出,喊出平生第一嗓,喊出身为女人的自尊自豪。中 国妇女已经取得无数世界冠军,证明比大老爷们强多了。她自豪的呼喊却颤悠悠 抖索索,越过男人嘈杂声浪,象千年挤压后的凄厉呼号,自豪中夹杂呼救意味。 千百年农耕经济铸出来的伦理锁链,化作裹脚布束胸带月经带,三字经女儿经淑 女经,把女人绑扎肉粽,任人把玩任人欺。以致千年后的今夜,她借女排英雄胜 利的豪气喊这一嗓,凄厉绵长颤颤悠悠,直冲我大老爷们的优越感,掀起心底的 五味子瓶。唉!这一嗓要喊得响亮完美,至少还得等半个世纪。   社会高看高考后的大学生,更珍视物以稀为贵的女大学生。乒乓冠军后又得 排球冠军,中国妇女都万岁了,象牙塔里的女大学生更搔得男人心痒难耐。憋得 沾不到女大学生边儿的街娃混混,直走下三滥路子。一天晚上十点多,接近后门 两百米长的空旷路上,没有路灯一片黑暗。月黑抢人夜,一个粗壮男人趁黑截住 一个女生,准备强行掳往校外,关起来慢慢享用。遭到拒绝后,抱起女生就开跑。 女生花容失色喊不敢喊,借着万岁余勇,拼命挣扎下地,一声不吭地撕打推挡, 决不让他弄出去。美色当前却掳不回去,远处人影瞳瞳。色魔恼羞成怒,劈头盖 脸一顿暴打后匆匆逃跑。下夜自习后路过的同学,发现救护起地下蠕动爬行的受 伤女生。女人哟,野蛮男人难容你们独立,不准你们万岁。 ◆             一只天鹅的一生 ·徐歪歪·   如果不是因为她离开病床,发现自己失去重量,能够悬在空气之中,像一条 鱼那样摇摆着身体,轻易控制方向和速度,她不会相信自己已经失去了生命。她 几乎没有在生与死之间感到什么异样。她只记得她在昨天睁开眼睛吃力地对大家 微笑之后,就沉沉地进入了睡眠。接着,到了今天,她从睡梦中醒来,朦胧中还 记得自己梦见了许多色彩斑斓的气泡,就像从肥皂液里吹出来的那种。而后,她 感到自己精神饱满,好像病魔突然之间放弃了对她的折磨。她兴高采烈地起身, 没想到由于力量过大,把自己抬高得几乎撞破天花板,这样,她才意识到自己已 经死亡。她的灵魂飘在病房上空,看到自己的躯体正僵硬地直躺在病床上,身体 上严实地覆盖着白色棉被,自脖子开始向外翻折的一小截棉被仿佛就是为她的死 亡而准备的,随时要去遮住她已经枯萎的头颅;她的脸色与床单的颜色同样惨白 无光、死气沉沉;她的表情单纯而坦然,是那种死者才会拥有的安详。面对自己 的尸体,她感慨颇多,但并没有像曾经想像死亡时预料的那样恐惧,她只是感到 一丝蓦然,随即是一阵惆怅。她接受了自己死亡的现实,这显然并不如有生之年 的人们的恐惧,相反,她发现自己终于脱离那个炎凉冰冷的世界,终于能够完全 从属自我,这些都令她感到轻松。病房里的几个大活人则是她愁闷怅然的原因。 她看到她的亲人为她的去世而悲痛欲绝,纷纷垂头低泣,于是她庆幸她的父母都 早她一步去向天堂,不必承受这令人心碎的时刻。同时,她为他的悲伤产生了唯 一的无可奈何和淡淡的愁绪。他是她的爱人,多年以来陪伴她经历和成长,与她 共同走过了缤纷岁月。此刻他正坐在角落里,手肘抵在大腿上,干燥的手掌和拇 指撑托住下巴,拇指以外的八根手指圈住自己的鼻嘴。他望着病床上的她,眼里 却又仿佛不能看到任何东西。他或许正在理解到,她的灵魂已经出壳,而今病床 上的躯体只是无用的皮囊,在医生宣布死亡的一刻就与真实的她的思想毫无关联 了。   她让自己飞到他的面前。她就像一只透明的大鸟,羽翼无色却丰满强悍,身 体巨大而又轻盈。她自下而上看他的脸。他如此憔悴,眼圈深青,眼袋下垂,浑 浊的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是的,他已经精疲力竭,以至于在这一刻连痛哭的精力 也使不出一点来。他只是怔怔地、目光呆滞地、仿佛也在魂不附体似的将眼神凝 滞在一处;他的眼里尽是空洞,写满了他内心的万念俱灰、生不如死。她从来没 有见过这般绝望的他。往日的他总是充满着乐观精神,即便在她最沮丧最颓唐的 时刻,他也能以他的鼓励令她恢复信心。他的存在是她存在的基础之一,她始终 认为她绝对不能失去他,失去他等于失去了生命中的一种力量。然而她不曾想到, 原来她也是他的生命力,当她的生命离他而去,他的生命就像断了一只齿轮的手 表,再也不能正常运转。她看到了他的软弱无助,而她对此束手无策,除了默念 着他的名字,祈祷他尽快振作起来。   那个自称使者的人身着灰色大褂和布料粗糙、编织松紧不一的宽松长裤,裤 脚被一双沾有泥土的黑色雨鞋束起,交界处露出庸俗的褶皱。他的长相同样平庸 无奇:毫无建树的头发被顶在他那浑圆的头颅上,活像一只戴着发套的南瓜;他 的眉毛浓密而凌乱,颜色比他黝黑的皮肤稍稍浅些;眼耳口鼻以最通俗的方式出 现在他的脸上,从大小到高低,一律适中,毫无特点可言。他是那种走在街上完 全不会受到注意的人;田野是更适合他的地方,他的外表令他看起来正是个合格 的农民。   使者带领她飞翔着,忽高忽低。他们时而飞在几千英尺的高空,田野和海洋 在她眼皮下犹如一幅幅色彩浓重的绘画,美艳而又脆弱,人类在其中更是微乎其 微;时而飞过高楼之上,她的脚尖能够接触到闪光的避雷针;时而飞在云层中, 半透明的白色迷蒙在她的视野里,将世界渲染得如梦似幻;时而飞得更低,几乎 就驾凌在人的头顶,而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在一片森林高空时,她还曾经与一群 候鸟并肩飞行。它们以鸟类特有的排列方式,形成一个起伏的平面三角,从她的 身后赶来,再目中无人地以更快的速度飞过她的身边。她观察到它们柔和地扑动 的翅膀,发出一种被延长的“噗嗤”声,中间还夹杂着羽毛彼此触碰的、如细雨 般淅淅沥沥的响声;它们拥有统一的美丽面孔,皮肤沧桑而坚韧;它们的眼神无 比坚定和锐利,朝着同一个方向,一眨不眨。她在这样的飞翔中意识到自己死后 的壮大力量,而力量的存在却不为人知让她愈加确知自己的死亡。   她有些难以向自己肯定:尽管她能看到生的世界里的万象情景,她却已经不 再属于它;她是众多亡魂的一员,借住在生的世界的空间,以他们特有的隐性形 式。她难以肯定自己对于这种形式究竟是否满意。一方面,她对于死亡的解脱感 以及飞翔的快感满意,另一方面,她却体会到了死亡的痛苦,那就是,她能够清 楚地看到生的世界里人类的挣扎苦难,却没有能力去做出任何帮助。在飞翔的过 程里,她不时地在不同的国家看到劫难的发生。她看到在车祸中丧生的孩子,看 到病痛交加的老人,看到被战火牵连的妇女,看到毫无预兆的天灾,看到突如其 来的谋杀。一连串进距离的亲眼目睹令她大为吃惊也深感苦闷,即使生的世界也 存在着许多幸福的场面,婚礼、生育、久别重逢的亲人、相濡以沫的爱人,但这 些并不能减轻她的丝毫痛苦,相反,这些快乐的对比使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生命 的沉重。她在病房里感到的那种死亡后的解脱在此刻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无尽的、更为深刻的磨难。   她也依然挂念着他。她能想像他那种难以言喻的伤痛,以及随那种伤痛而产 生的意志的被削弱、心理的被打击、精神的被剥夺。在经过了短暂的摆脱生命的 如释重负之后,她宁愿自己重新回到自己弱小细软、一击即垮的生命之中,她宁 可自己对整个世界的真正苦难不甚了解,更重要的是,她渴望与他同在,与他携 手迎接随时可能坍塌的岁月。她浑身难受起来,鼻子酸涩难忍,眼睛被自内而外 的某种力量冲击,不敢眨眼。她明白了,在进入死亡之后,她的记忆不会消失, 所以她的情感也不会被遗忘,而表达情感的笑容、哭泣、愤怒,这些本能的反应 都不会发生变化。她终于哭了起来。她毫不费力地飞翔着,使者在她身边,而她 不能自制地哭泣着,硕大的泪滴穿过云层向他们下方的太平洋垂直坠落。   许多日夜之后,他们在云端的一处停了下来。使者告诉她,他们已经飞越了 整个世界,按照程序,现在这位善良女子有权利为自己做出选择,她可以选择不 再具有生命,作为一个灵魂永远地留在天堂。他向她解释了天堂的概念,那就是 凌驾于生的世界,永远具有这种透明而强悍的力量。在这个她已经进入的天堂, 她将失去体力,不会感到疲惫,不会需要睡眠,作为一种仅拥有思想的动物存活 下去;她将能够达到任何地方,看到任何人事,但是她没有权利对此干涉,因为 这是个与她无关的世界;她甚至能够留在她的亲人朋友身边,看着他们逐渐苍老 直到死去;然而她会孤单一人,她不能与其他亡魂有所接触,因为他们与她同样 透明,正如她在飞翔的过程中或许遭遇过不少魂灵,但是彼此无法看到对方。这 就是天堂。在天堂里,每个灵魂都能分别拥有全世界,但必须寂寞和被隔离。—— 当然她也可以为自己选择来世,撤消之前所有的记忆和性情,在灵魂被清洗之后 重新进入生的世界,去投入另一段人生,一如她生前的灵魂,也是来自她生前的 生前的那具选择重生的灵魂。   此刻的她已经在飞翔中感到了深深的落寞和寂寥。她明白,留在天堂,意味 着她和她记忆将永生,她也将继续具有飞翔的能力,但同时,她也必须承担这个 她无法进入的世界的苦痛。她会犹如一个上帝,观看世象情景,却又无法成为上 帝,对此进行安排和更改。她相信这样的局面将令她痛苦不堪,因为她只能站在 别人的痛苦近旁——比如陪伴着她所深爱的他,触及着他的心灵,感同身受他的 心情,却无力投身其中,与他一同竭尽力量面对痛苦。她宁可从带有同情的冷漠 中脱离,以自己的生命存在于生的世界里的悲欢离合。然而,她又并不甘愿选择 一场彻头彻尾的重生,因为她过于留恋自己32年的生命。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怎 样在10岁那年经历父母车祸骤亡的灾难;怎样在16岁的几年里与病苦抗争,从死 亡的边缘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怎样在18岁那年通过努力考取自己理想的学校; 怎样在22岁那年初识身为她教师的他;怎样在后来的6年间与他分隔两地,尝尽 思念;怎样在28岁那年终于与他团聚,建设家庭;怎样在4年里与他共同努力, 取得各自的成功;又怎样在才过去不久的几天里得知自己旧病复发,还来不及享 受他那饱满汹涌的爱,就已经辞别人世。她无法甘心就此结束她那仅存于她的思 想、仅等于她的灵魂的重量的记忆,这些记忆是她生命的最富有价值的证明。此 外,她也无法割舍对他的爱情、亲情与友情,她为他担忧,为他焦急,她恨不得 立刻回到他的身边,分担他的痛苦,但是她知道,即便回到他的身边,他也将毫 不知情;即便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他也将无法觉察她的款款深情与眷恋。   当使者请她做出决定时,她的脑海依旧混乱不堪,矛盾不已。她那轻若沙砾 的透明身体悬空竖立在一片稀疏薄柔的云上,沉默地注视着脚下的绿洲,看到又 有成群组队飞翔的候鸟,正浩浩荡荡地从世界另一头的寒冬朝着温暖展翅而来。 领头的雌鸟健硕强悍;它修长的脖颈高高向上,顶端的头盖圆滑,羽毛短而整齐, 一直向前延伸到额头,再到尖细的嘴;嘴的两边是两只乌黑通透的眼珠,坚定地 望向前方,其中带有不取舍不屈挠的执着,那是一种在迁移中才可能体现的坚毅, 就像带领着家族远离饥荒的故乡寻找新乐土的王者,其中也带有隐约的忧愁,那 是对身后那片曾经建造和停留的家园的留恋,是告别那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土 地的伤怀;它的翅翼宽厚坚实,从身体两端典雅而气势剧烈地展开,坚强地伸在 空气中,波浪那样抬起再落下。它身后既有成年候鸟,也有一些年幼的瘦弱孩子, 在整齐的集体飞翔中制造出一种能量与和谐气息。这景象感动得她入迷。她仿佛 也进入了飞翔的候鸟,与它们一同,为了自己和同类的生存、以及对后代的延续, 带着执着坚忍而不乏忧伤的心移徙辗转。她完全能够理解到领航的候鸟心中的使 命感,继而能够理解到候鸟对生命的坚持。它们的翅膀不再仅仅是形体上的宽厚, 更成为了一种伟岸,一种气魄,一种对生的热爱与奋斗。这种感受令她又一次体 会到生命的壮阔与珍贵深刻,能够比拟乃至超越她32年的岁月中的任何排山倒海 的时刻。她的生命力突然在这一刻到达又一个顶峰,她从来不曾体会过如此强烈 的生的渴求,这种渴求激发起她灵魂里蠢蠢欲动的生之欲愿,并且她迫切地想要 把这种欲望以形式发挥出来,她相信那会是一场惊心动魄而淋漓尽致的表达。   此时,候鸟群已经经过绿洲,朝春意盎然的那个纬度更高的地区飞去,逐渐 消失在她的视线,只留下云里曾经飞越的洁白痕迹和几屡剩余的气流。她抬起头, 看到使者正漫步在云中,从容不迫地等待她为自己做出死后的第一个选择。这个 选择将决定她灵魂的下一场归属,可以是心怀孤独与痛苦的永生,或者将过去抹 杀的新生。   她走到使者面前,向他询问了另一个选择。她说她想成为一只候鸟。使者感 到奇怪。这位使者从前并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人们通常重生,忘记他们的上一 个轮回,展开他们的下一场平庸短暂的人生;也有人选择永存,亘古地把自己的 记忆停留在死的瞬间,最后在孤独中不生不死,也不再苍老。但是这个愿望并非 不能满足,由此使者向她解释了她成为候鸟的后果,那就是,当她带着生而为人 的记忆变成一只候鸟之后,她将与所有的候鸟无异,她将进行一只鸟的一生,而 曾经为人的回忆并不能使她拥有任何超凡能力;更重要的是,当她作为一只鸟死 亡时,她的灵魂将像所有的鸟一样,或者丢弃记忆并重生,或者化作一片悠然飘 浮的云朵,为她的鸟类后代构成天空——属于它们的道路。是的,构成自然,这 就是一只鸟的命运,正如死去的鱼必须重生或者化为水底的软石,正如死去的蚯 蚓必须重生或者化为泥土,也正如人类在灭亡后必须通过生育达到重生,循环成 为人类,除非他选择让自己的身体永久地辞别生的世界,带着灵魂与智慧与上帝 同在。——使者对她说,然后等待她的最后确认。   ——是的,我肯定无疑,只要我果真能够成为一只鸟。   她站在山脚,看到一片苍黄脆弱的树叶从上方缓缓坠下,期间被微风吹打, 引起柔软的飘移和翻转。她看出了树叶的依依不舍,它注定死去,在这个固然按 时出现的季节。她知晓落叶的皈依,那是它的鼻祖的地界,是一片暗无天日但是 充满温暖的境地。落叶与她的视线形成地平线的平行时,她向这片落叶微笑,看 到它也朝她露出一个正在枯萎着的无奈的微笑,随后安然地继续下落,最后在她 的脚边形成一个死的姿态。   自出生以后,她已经在这片澄蓝如海的湖水附近度过了三个月的光阴。她正 处于青春期的大好时光,正在由一只人们眼中的丑小鸭逐渐长成成年的模样。她 的灰色羽毛逐渐被一尘不染的洁白所更换,脖子正更加细长,翅翼正更加丰腴。 她的母亲告诉,她是一只白天鹅,与生活在南半球的黑天鹅所不同的是,它们的 生命是一场无法间断的艰苦的轮回,它们必须为了生存而南迁北移,并在这个过 程中完成它们繁衍的使命。她的母亲很少对她说话,通常只在带领着她和她的姐 妹兄弟们一同飞行的时候才开口向它们询问是否做好了准备。而她的父亲更沉默 寡言,他似乎总是守护着她的母亲,他的甜言蜜语永远只附耳于她。   她是一只白天鹅。她渴望听到她的父母的语言,只是因为她的哑口无言。她 无法说话,这是她天生的残疾,而她明白这种残疾的原因,她拥有着人类的嗓音, 上帝不允许她打破自然规则,她必须沉默。而她的两位兄弟和一位姐妹则传承了 他们的父母的沉默,他们都不爱说话,都更加善于观察和思考。但是她与他们过 少的交流并不影响他们的亲情,正如两位父母虽然从来不给予他们表面上肤浅的 关怀,却毫无怨言地养育着他们。   由于她的父亲母亲的少言寡语,她无法在身为一只雏鸟时就获知天鹅的一生, 一切无异于她身为人类时的遭遇:对于未来一无所知,揭晓奥秘的唯一方式就是 勇敢地迎接未来。自然,对于那些任何生命所共有的情感,比如亲情与爱情,她 已经了如指掌,如今之于她的奥秘就是鸟类的生活。她对此充满期许。她之所以 成为一只天鹅,也正是因为对亢进的意志与顽强的命运斗争力的渴望;也正是因 为她在结束了自己一个女人的生命时,感到自己仍然拥有无以复加的生命力,必 须在这种高尚壮阔的思想尚未消失时付诸行动。她对生命的热爱在死亡之后反而 无限膨胀,并在成为一只天鹅后毫不减退。她目视脚边的落叶,看起来如常平静, 心中却已经开始涌动起聚积已久的激奋。她知道,她和她的家庭即将开始他们的 旅途。   她的母亲走到她身边,与她望着同一个目标。落叶的经脉兀自突出,把黄绿 混交的皮肤分割开来,不见生动与血色,只有令人悲哀的静寂。母亲自言自语说, 叶子落了,寒冬即要抵达,下降的温度和换代的植物都将成为他们的威胁,为了 温饱,战争开始了。   她猛然抬头,看着母亲平静的脸。简短的话语并没有违背她最初有限的知识, 却在这一刻震撼了她。她的母亲没有看她一眼,转身步向她的父亲。她巨大的身 体优雅地行走,额头高高仰起,长度超过身体的脖子习惯性的傲慢地举起,羽翼 朝身体收拢起来,把体型包装得丰满而高贵。她感到她似乎对自己说出的话没有 任何情绪,而她却不能不为之动容。——战争开始了。这样简洁而有力的表达令 她惊悸。她的母亲,一只拥有4个孩子的母天鹅,她的镇定与强大似乎比她曾经 见过的任何人类更加强大。   他们是亲人,尽管如此,她和同伴们却看起来与自己的父亲母亲并不亲密。 他们带着孩子生活在这片湖泊,为他们找到水中的新鲜植物,带领他们学习飞行 和觅食的技巧,此外便总是过着他们自己二人世界的生活,从不过多理会他们的 心灵和感受。她对他们的尊敬来自于他们对领地的守护与保卫。她依然清晰地记 得她亲眼目睹的过程:当一对情侣来到这片湖泊、进入他们的家园时,她的父亲 母亲毫不犹豫地投入到战斗中;父亲高展的翅膀上竖起着每一束羽毛,头颈直直 地朝前,雷电一般地在低空猛冲向那两位年轻人,母亲以同样的姿势和气魄紧随 其后。最终那没有引起战斗,那双天鹅被这两位善于战斗的中年天鹅的威势所吓 倒,立刻朝更南的方向飞去。而她却不能忘记她的父亲母亲在那一刻的行动和表 情,他们就像国土遭到入侵的战士,眼神里充满着义无返顾的激动和九死一生的 准备。当他们飞过她身边时,引起的一阵风叫她第一次感到了寒冷,不由站在他 们继续前进的身后颤抖起来。当时她的心情复杂无比:她对她的父母油然而升起 一股崇敬,同时又难以理解他们对同类的驱赶。后来她终于理解到,他们的生命 过于脆弱,自然对他们的威胁随处可见,水中可食的植草和谷物的有限甚至匮乏 令他们必须把领土作为生命那样保护。她花了不少时间接受这种存在规律。她必 须每天提醒自己,她是一只天鹅,她必须像一只合格的鸟那样生存。   她在岸口的淡水中匐下身体,转过头,看到她的长兄正在湖里寻找蠕虫。这 是一只体型强悍的天鹅,具有十足的领袖气质,像极了他们的父亲。他总是喜爱 在闲暇的时光里寻找一些蠕虫或者小鱼,作为零食丢给最年幼的那只公天鹅,然 后转过身,背着阳光,像他的父亲那样,孤傲而沉默地面朝湖泊站着。她很难解 释自己的心情:她如此兴奋于自己飞行的能力,她比她的任何一位亲人更加喜欢 冲向氧气稀薄的天空;她如此热爱这些为展示生命而存在的同类,他们活着为了 飞翔,为了迁移,为了寻找爱人和组成家庭,为了完成延绵后代的任务;身为一 个感情丰富的女人,她却又无法回避随生命的存在而存在的痛苦,那就是死亡。 面对她勇敢而坚强的母亲,她对死亡产生又一次的恐惧心理,比起她曾经恐惧于 自己死亡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原本期望从不同寻常的重生中升华自己的生命,却 遭遇了更大的矛盾。这令她惶惑不安。她已经预感到,除了母亲所说的战争,有 一场更为严峻的心灵之战正在向她靠近。她略带伤感地垂下脖子,用嘴尖梳理自 己尾部的羽毛,发现自己比几天前更加洁白丰满了。   一个月后,他们决定正式踏上迁移的道路。   在起航的前一天,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群飞训练。   他们踩在浅水里,不约而同地逆光望着已经泛红的山野。红色、橙色、金色、 黄色、绿色、紫色,绿野在这个季节变得色彩斑斓,在渐凉的气候里无限美丽着, 仿佛是要在临死时绚烂一场,为自己制造一幅最艳丽的遗容。她的妹妹站在她后, 陶醉在这样的精致下,欢快地唱了歌曲,尖细的嗓音越过她的头顶,扑向被赞美 的山野。她的妹妹总是这样乐观,虽然她像自己的伙伴们一样继承了父母的默然 寡言,但是她喜欢歌唱。她常常为一些美丽的情景歌唱。她曾经为她亲吻中的父 母歌唱,歌声温柔婉转,成为那对天鹅夫妻缠绵悱恻的背景;她曾经为她新生的 弟弟歌唱,歌声清脆活泼,就如同生命初期的无忧无虑;现在她正在为秋色歌唱, 歌唱乍听之下格外优美,仿佛在赞美着满山浓重如画的色彩,但仔细体会,却不 难感受到优美之中淡淡的忧愁。这存在着矛盾的歌声,是一种快乐的恋恋难舍, 是对这片土地最后的纪念,是颇有无奈但却决不拖沓踌躇的道别。   歌声落下时,他们都已经逆风站稳。作为父亲的他扭过脖子,几乎是毫无表 情地看着身后的孩子。准备好了么,他问。见他们频频点头,他转过头,做好预 备飞行的姿态,将脖子高伸,望一眼顶空,面朝勉强穿透阴霾的阳光深呼吸了一 口。他终于展翅,两翼上张,自肩膀开始扩张,直到最大的宽度,再用力拍打而 下,迎风引胫,整个身体瞬间离开地面,进入飞行。在他拍下翅膀的同时,她与 另外三个孩子同时张开了翅膀,就好像能听见同一种指挥,整齐地在父亲上升之 后也离开了地面,沿着父亲飞行的痕迹跟随其后。最后是她的母亲,在末尾,以 同样的频率,在他们拍翅离地的同时举翅。他们就像曾经的无数次练习那样,排 着这个家庭特有的队伍,飞向湖泊上空。他们一个个身体强健壮硕,飞行的动作 却刚中带柔,羽翼协调的起伏显得轻盈而壮观,充满自由与激情。他们飞到最适 宜的高度,开始不再腾空而上,而是与地面平行,飞向山野。此时此刻,他们仿 佛已经不再是一个家庭的六个成员,而根本构成了一只飞行动物。这时候,一家 之主一个仰身,突然一冲而上。他身后的孩子敏锐地及时察觉到了这一点,毫不 拖拉地同时将颈椎竖起,肩膀和身体随之转换方向,飞到更高的天空。她在其中 奋力飞着。事实上,她感到自己的飞行比几天前更加费力了,她不断生长的身体 令她在飞行时的负荷逐渐加重,她的体重成了她的行李,她身为天鹅最美丽的丰 腴肉体成了重担。她已经理解到这一点:这也是天鹅命运的一部分,他们是体重 最重的飞行动物之一,他们毕生都要为自己的体重付出代价。因此她竭尽全力地 跟随着她的父亲,目视他的上下扑动的翅膀和优美的飞行姿势,在干燥阴冷的、 阳光已经被厚厚的云层彻底打败的天空里毫不畏惧和退缩地飞行着。在这种费力 而且略显枯燥的飞行过程中,她取得着巨大的满足,那正是她成为一只鸟的最大 动机:她要向自己展示生命,她要与这样一群生命的战士一起投入无尽的征战, 直到生命结束。   经过高强度的练习之后,她和她的伙伴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很快进入睡眠,于 是第二天也很快地到来了。秋冬转换时节的清晨本就凉意浓郁,这天更是格外冻 人,空气仿佛被刻意冷却,处于那种即将凝结的状态,呼吸一口,寒冷就穿遍全 身,瞬间把体温降低下来,甚至把内脏冻结起来。风也跟他们作对似的,比之前 任何一天都张狂,在空阔的地界肆无忌惮。她期待这天能够出现稍微灿烂一些的 阳光,给他们这场漫长的迁移带个好兆头,然而晨曦依旧只是鬼鬼祟祟地从密云 里钻出几丝缝隙,并且不断地被更浓密的云遮挡。他们吃了不少食物,这里盛产 的一种淡而无味的水草;漂浮着的长得像西米眼子菜的水草;还有她的哥哥捕捉 的许多蠕虫和小鱼。她知道她必须让自己多吃,这是他们面临体重问题时最大的 烦恼:过度的体重令他们的飞行困难重重,但倘若没有足够的身体能量,那么他 们很可能根本就无法飞行。   终于,他们即将启程。他们一如既往逆风而立,恰好朝向山野。身后,那片 他们生活了四个月之久的湖泊,此刻正悄无声息;那幅他们作为镜子自赏的湖面, 此刻正微波粼粼;那些他们熟悉了的植物,此刻正在水中进入冬眠。而他们都望 着前方,心中的留恋没有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回头盼顾。她站在其中,鼻翼由于 寒冷或者内在的原因翕动着,眼帘颤抖,心中有一种巨大的伤感膨胀起来。她对 这片湖泊的依赖与眷恋在临走前夕爆发,令她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鸟类迁移时首 当其冲的痛苦。这曾经是他们的家园,他们熟悉了这里的天空、湖水和泥土,他 们在这里嬉戏玩耍;在这里憩息交谈;在这里练习飞行;还有她的妹妹,她唱出 的旋律统统嵌入了这些自然造物,成为风色景致的一部分。然而生命早已为他们 铺陈好连贯性的痛苦:首先是沉重的身体,令他们无法像那些身轻体盈的小巧的 鸟儿那样易于飞行;其次是食物的匮乏,令他们无法像那些群居鸟类那样共建家 园;紧接着,便是气候的变化,令他们必须投入与自然的战斗之中,迁移奔波,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迁移时对故土的留恋仅仅是痛苦的开端,接下来的日子,才 是逐步进入战争高潮的征途。她深呼吸了一口,看着站在她身前的父亲的后背。 他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只有身体上的羽毛,被寒风吹起细碎的动静。她看 到一股坚强,一股只有天鹅才具有的、经过了她的祖辈世代移交的坚强,在这种 坚强中,她的伤感遭到压制和驱散,连她那还在萌芽之中、还未生长出来的恐惧, 被遭到了彻底的否定。她微微调整了身体,没有被她身边的伙伴和身后的母亲看 出异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将原本逐渐萎软下来的躯体直挺,让翕动 着的鼻子安宁,让几乎有了湿润迹象的眼眶干燥。风一阵又一阵袭击过来,闯入 她的呼吸,撞击她的前胸,将它的羽毛纷纷吹向身后,而她在逆风中昂头挺胸, 感到不再寒冷,相反热血沸腾,随时预备在父亲的羽翼的一声令下后展翅起飞。   随着“扑”的一声,父亲张翅了。他打开的翅膀果真宛若一道起航的命令, 将身后并不庞大的队伍带上天空,直上云霄。他们没有在这片土地多停留一秒钟, 而是在空中径直南飞,连一个回首都不曾有过。仅仅是一小会儿,这个家庭就越 过山野,身影逐渐缩小,直到成为黑点,最后完全消失在湖泊的视野中。他们的 身后,湖水遭到狂风的拍打翻卷,像海洋那样波澜涌动起来。湖水不作任何挣扎, 听凭风的肆虐。当天鹅头也不回地朝南而去时,湖水已经得到入冬的信号。要入 冬了,山野上秋的色彩将要被空白取代,风和寒冷将横扫整个冬天,岁月走到了 又一年的尽头。   他们飞过一片又一片山野,俯瞰高低起伏的连绵群山。山野里的植物呈现出 一成不变的、秋天特有的落寞。落叶不断地被风吹落,仿佛在争先恐后地死亡着。 她奋力飞着。她知道她必须全力以赴,她和她的伙伴都在全力以赴,为了跟上她 的父亲的步伐,也为了以家庭成员的力量带动身后更年幼的那只小天鹅。她听见 从自己的身体两端发出的翅膀拍打的、富有节奏的声响,其中夹杂着浓密的羽毛 彼此之间的摩擦声;她的眼角里出现自己的翅膀的形象,一上一下,绵绸而又有 力地运动着,从中她感觉到自己身为候鸟的职责和身为天鹅所特有的气质。   在飞了半天之后,她的疲惫加重,翅膀的拍打出现一些混乱,偶尔会缓慢下 来。她随着翅膀的抬起深身吸气,呼气的同时朝后放下翅膀,便觉得乏力,觉得 很难继续以飞的姿势撑托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严重地成为累赘,她就 仿佛背着沉甸甸的行李,浑身酸疼。她看着父亲的身体,他的飞行姿态和速率没 有任何改变,他机动地飞,一往无前地飞,让自己身后的空气都流动起来。她也 看着她的兄长,年轻力壮的他飞在父亲的身后,脖子似乎仰得更高更直,扑翅时 也更有力量。他们使疲劳不堪的她得到源源不断的鼓励,在每一个几乎无法继续 飞下去的时刻,能够再次一鼓作气。她偶尔与身边的姐姐互视,她与她年纪相当, 她也是第一次加入迁移。这位爱唱歌的姐妹也非常劳累,她发现她也会不时地略 有懈气,位置也会不时地略有下降,但是同样的,她很快就像被激励过那样,又 一次将翅膀高抬,奋力而扑,将自己的身体和姿势归于最初。这样的时刻,她们 俩就会有感应似的,双双望一眼侧面的对方,以心照不宣的眼神给予彼此肯定, 然后将目光回到前方,充满决心地为那片遥远但是温暖的土地远走高飞。   午后,她的下方出现了一片平整的田野,常青的植物与山野之间是一条分明 的界线。他们飞出了这片山野,在经过短暂的田野之后,就要进入一片大陆。进 入大陆之前,田野里出现了一滩水迹,没有他们生活的湖泊那样宽广和清澈,但 依然令口干舌燥的她兴奋不已。父亲回头看了大家一眼,示意他们可以在这儿休 息片刻。随后父亲调整了自己,翅膀向上直撑,身体向下俯冲,跟在他之后的孩 子们也以同样的姿势降落着。他们降落在了水上。这时候已经浑身发热的她在接 触到湖水的时候,伸出了曲折在下腹的双脚,接着感到一阵令人痛快的冰凉。她 的身体跟着进入其中,站在浅水里,清爽不已。她低头狠狠地喝水,间隙则深呼 吸,而后,她吃着水里干净清脆的绿草,饱餐一顿。吃饱喝足后,她对这片水的 兴奋还未退去,扑动着双翼,让自己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水滋润和清洗,最后干脆 将头朝后,让自己倒立进水里。她站起来的时候,看见父亲和母亲正站在岸上相 互亲吻,她站在他的身前,朝上倒扭脖子,嘴尖与他的嘴尖互咬着,发出碰撞的 声响。她为这种情景而感到温馨,顿时忘记了劳累,然而这时候,父亲却停止了 与母亲的缠绵,召唤大家继续上路。父亲和母亲回到水里,喝了最后一口水,和 大家一同又一次进入飞行。他们对这片水迹怀着感激与不舍,先是飞在水上,翅 膀拍起水滴,直到越来越浅的湖水终于被陆地所替代的同时,又再上升,飞进天 空里。   她逐渐习惯于一刻不停的飞行,习惯于让自己在飞翔中保持平稳的情绪,将 疲惫的念头转移到其他地方。她观赏地面的景色,他们已经进入了大陆,陆地上 不断出现物种各异的植物与粮食;不同的田地之间有土黄色的小路,偶尔有人走 在上面;田野里还被点缀了农民的住房。她感到世界在她脚下成了一幅无限巨大 的绘画,而她的飞行就是要看完这幅巨画。在这个过程里,她也想到了许多过往。 她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时的童年,那些走在乡间采花的童年,那时候的她, 也时常躺在田野里,沐浴着阳光,看天空中成群飞过的鸟。她也想起她已故的父 母,想他们是否在天堂体验着绵绵不绝的孤独,或者在转世后成为两个互不知情 的人,进行另一种人生。她也想起她的爱人,那个陪伴了她多年的、与她两地相 隔后终于走在一起的、她至今深爱着的男人,她想知道他是否已经从她逝世的阴 影中走出,是否已经摆脱了这些人生的必然痛苦。她又想起自己身为一只天鹅的 童年,那时候光秃秃的她与姐妹蜷在鸟巢里,等待她们的母亲衔来食物,放进她 们的嘴里;还有她们的哥哥,衔来一些小虫,总是投进默不作声的她的嘴里,这 时候她的姐妹就会气呼呼地咬一口她的嘴尖,然后在歌声里唱出她对那位偏心的 哥哥的不满。她突然对那些往昔无比怀念。在这场迁移的第一天,她感到生命本 质的无可奈何:作为天鹅,她必须以这样的方式延续生存,看似与人类不尽相同, 却有着同样的悲伤与无奈,而候鸟们或许超越了人类,因为他们对生命毫无怨言, 他们在飞行中取得自己存在的骄傲,无与伦比。她为她的亲人们而骄傲,她告诉 自己她可以更强大。   这天,他们飞了八个小时,在暮色降临之后,逆风降落在一片海滩上。这是 一根极其蜿蜒的海岸线,俯冲时的她看着自下方朝远处延展的线条,感到那就像 一条身子扭曲的蛇,以自己的躯体把海水挡住。风依然很大,雪白如棉絮的浪花 杂乱无章,激烈地彼此翻卷厮打,每一袭撞击都把蛇朝陆地推移。她父亲母亲在 喝过几口水后,又飞到空中,最后父亲停在灯塔顶端,一只脚踮在另一只脚上, 而她的母亲站到了父亲的身后,站在他的脊背上,脖子前伸,亲昵地挨擦丈夫的 脸。她和她的伙伴们停在了岸的附近,纷纷喝水洗浴或是歇息。她站在海岸线这 条大蛇的身体上,面朝夕阳。这时候,夕阳的大部分已经坠进海水,只剩下一截 色彩残破而黯淡的光圈,摇摇欲坠,也即将被海天的边际吞没。她迎着海风,羽 毛末梢被吹得瑟瑟发抖,而内心的火热宛若新生。又一轮浪潮打开,再次将蛇的 身体推向她的身后,而她已经完全站在了海水中。这只天鹅以她人类的思想意识 到了天鹅生命的广阔,除了天空,他们还拥有着陆地和海洋。他们是翱翔在世界 每个角落的旅行家,居无定所是他们的生活,流水和温暖是他们毕生的追逐。她 在浅水里匐下,让自己的半个身体浸在水中,迎着一个接一个海浪。浪潮仿佛从 中心开始朝四面八方推移,朝她涌来的同时,也朝远方的夕阳前进着,使那截光 圈愈来愈黯然透明。终于,当上涨的海水淹没她的肩膀时,夕阳也被完全吞没, 消失在另一头的海岸,只剩下临终的影子,在云和水之间光色依旧。   这样飞了十天之后,她已经能够习惯徙移的生活,习惯了忍耐长途飞行的疲 劳和寂寞,她开始把这场迁移当作一场旅行,在旅行的寻找到获得各色景致和未 知生活的快乐。这第十天的中午,他们正飞过一座城市。他们逆光飞在江面,身 边是一座车辆来回穿梭的斜拉桥。阳光把平静的江面照得波光粼粼,将橙色的桥 身照耀得闪闪发亮;阳光也抚摸过她的后背,令她更直接地感受到温度。她身边 的姐妹已经快乐地忘乎所以,在飞过大桥拉索时,干脆唱起歌来。歌声吸引到一 辆敞篷车里的男人,他抬头望他们,向他们友好地微笑。她注意到了这一点,更 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充满温存和善意的目光,这令她想起她那位丈夫,作为一个人, 她已经死去半年多,此刻她的未亡人正对她的飞翔毫不知情,或许还无法从失去 爱人的痛苦中脱离出来。这些日子,她常常在梦里遇到他,与他回到他们自己的 家,坐在午后的院子里,喝一杯浓茶,聊起曾经相隔两地时对彼此的思念。然而 如今,他们却又回到了思念之中,只是这种思念里充斥着绝望,他们的重逢几乎 是遥遥无期的。   他们在傍晚飞出这个城市,来到海中,临近水面,放慢了飞行的速度。她不 厌其烦地欣赏着美妙的景色。海水两旁是直立的悬崖,巨石上写满了沧桑。水面 被悬崖的倒影占据,也摇摇晃晃地倒影出她和家人们,她看到大伙儿展翅的模样, 以及修长的脖子和尖细的嘴。在一段狭窄之后,悬崖在一处豁然张开,大海汪洋 无边。海面开始不断地出现礁石,在深蓝色的海水上突兀地形成石块似的路面。 他们在海中央的一片大岛屿处停下来,预备休息,度过这个晚上。她飞到岛屿近 旁的珊瑚礁上,对这自然天成的东西产生了巨大的兴趣。这组深红色的礁堡形同 一矗圆柱,死珊瑚还保留着珊瑚枝节的美丽形态,表面的颗粒仿佛含苞待放,内 里聚集着饱满而一触即发的芬芳,永存在礁石上。   她正为珊瑚的体态而赞叹时,听到身后阵阵响亮清脆的扑翅声音,回头看见 又一群天鹅降落在岛屿上。这群天鹅有数十只,由三个在迁移中相互结识的天鹅 家庭组成。在这日渐艰难的长途跋涉中,他们已经不再是彼此的敌人,他们问好 并结队而行,毕竟群体的飞行要比单枪匹马安全和容易很多。于是,她和她的家 人也加入其中,成为这个队伍的一份子。他们各自进食和休息,几只新结识的天 鹅俩俩聊了起来,其中,她的兄长正和另一只成年母天鹅站在浅水里聊得投机。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母天鹅,亭亭玉立,优雅可人。她的双翼丰腴有力,脖子上 的绒毛洁白顺滑,嘴尖的绒毛乌黑发亮,神采奕奕的眼睛如同宝石般光洁圆润, 瞳仁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细瘦的五彩光柱。她很快就意识到他们相爱了。他开始 为她捕捉水草和小鱼,放进她的嘴里。他们像她的父母那样站在彼此的身体上, 亲密地谈笑风生,而后蹭擦对方的脸,亲吻对方的嘴。这样的场面感染了她。他 们的爱情如此直接和纯洁,一丝不挂,毫无杂质,明镜一般透彻。她再一次想起 了他,那个在半年毫无音讯的人,而她也没有能力带给他任何自己的消息。她哀 伤起来,为自己的残忍而自责不已,她近乎无情地离开了他,丢他独自一人,毫 不知情地承认生离死别。她渴望再看见他,即便回到那个正处于冬季的城市,冒 着死亡的危险。尽管是一只天鹅,这却是为他而存在的一生,因为她带着那32年 的记忆,其中的10年与他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她的兄长和那只母天鹅已经进入 水中,他们彼此肩膀紧靠,伸直双脚,站在水里,整个身体浮出水面,踏着足掌、 轻扑着翅膀快速前进,仿若两个舞蹈演员,正在全身心地演绎一场讲述爱情的演 出。   这支庞大的天鹅队伍共同飞行了五天之后,她的兄长和那只邂逅不久的母天 鹅确认了婚姻关系,并自此开始他们崭新的生活。他们离开了各自的家庭,在相 识相爱的第五天的清晨,在其他天鹅继续迁移的长路之前,双双朝他们所决定的 方向飞去。她的兄长在离开之前再次为他的每个伙伴找了虫子和小鱼,他没有亲 吻他们,只是凝重而信任地望了他们每一个。她的不舍令她几乎潸然泪下,但是 她立刻发现,没有一只天鹅哭泣,即便她的父亲母亲,他们也只是以同样的眼神 回敬即将永别的儿子。她了解到,他们的生活不允许她软弱和哭泣,她应当对一 切抱以勇气和信心。她站在她的家庭中,与所有的天鹅一起,目送这对恩爱的新 婚夫妇展翅高飞。与此同时,她身边的姐妹唱起了祝福的欢歌,歌声随他们的远 离飘扬而去,越发悠扬高亢。而她,这对天鹅的自立以及对那个男人的思念,终 于令她在歌声里无法自制,静默地掉下了一滴不为人知的眼泪。   一个月后,天气的变化和食物的匮乏使迁移显得越加艰难。许多天鹅在飞行 中由于病困而死亡,另一些老年天鹅自知无法继续飞行,为了减轻队伍的负担而 自杀。迁移生活中的残酷终于最大程度地向她展示,她完全告别了那半年的平静 无忧,每一天都迎来令人恐惧而必须面对的悲剧。   这一天,她和她的伙伴终究不可避免地面对他们父亲的死亡。这些天,强壮 的他开始无缘无故地腹泻,很快,年老的迹象迅速出现:他的羽毛开始失去光泽, 颜色泛黄;体重下降,看起来不再结实。腹泻使他的飞行速度大不如从前,他开 始需要大家的帮助,甚至不时地在飞行时突然下沉。她和她的家人对此毫无办法, 他们只能飞在他的身边,不断支撑他,这使他们一家总是无法赶上大队伍的步伐。 而他似乎能预知自己必然病逝,因而不愿成为家人的累赘。于是,他在这天决定 毁灭自己,事前没有任何预兆和象征。他和他们一同飞在高空,尤其奋力地展翅, 令大伙儿重归大队之中。那时候,她和家人甚至还认为父亲的身体已经开始恢复 健康,为此欣慰和高兴着。然而,就在他们飞在海上,就当她被浩瀚大海中一只 疾速而游的鲨鱼吸引时,她的父亲突然翻转了一圈,再一蹴而就地冲入云霄。她 放缓速度时,他已经从云雾中倒着下坠,脖颈带着身体,经过她的身旁,笔直地 落向海洋,最后在一声沉闷中被冰冷的海水吞没,只剩下入水处的水花和一圈正 在扩大的涟漪。她楞在半空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呆了。这些天里,她见到 不少同样的场面,无一不为之震撼和感动,但这一次,当她的父亲选择了同样的 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她感到自己几乎为之崩溃。此刻, 她的母亲出现她身边,注视她,对她说话。走吧,战争还没有结束。——她这样 说。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随后在丈夫下坠的位置盘旋了两圈,便朝队伍飞 去,再也没有回首盼顾。紧接着,她的两位伙伴也以同样的方式对父亲进行了唯 一的哀悼,继而飞向母亲。她强忍着悲痛,在她的三位亲人缅怀她父亲的轨迹上 飞了两圈,随后仰起长胫,朝前方飞去。   晚上,天鹅们在一处海岸过夜。黑蓝色的海水在吞噬温度,她感到寒冷阵阵 加重;天色与海面一般灰暗,只能隐约见到被星辰和月色照亮的浊乱的乌云。她 望着浑圆却惨白的月亮,无法抑制心中的忧伤。她的身边,一只身为母亲的天鹅 正在对她的孩子们描述他们将要达到地方。她说那会是一片春暖花开之地,有洁 净的海水和丰富的食物;她说那距离他们已经不远,继续努力几个月,他们就能 达到那个幸福的地方。她听着这些温柔的话语,想起了自己那位已故的沉默的父 亲,也想起了母亲在那一刻冷静的说话。——走吧,战争还没有结束。她的母亲 并非冷酷绝情,而是接手了她父亲的责任,为此她必须更加勇敢和隐忍。她看了 一眼母亲,不再年轻的她正站在远处,为自己整理着后背的羽毛,安详的眼睛里 除了不变的坚定,只是多了些许寂寞,却无法被察觉出丝毫伤痛和绝望。她为她 的母亲感到骄傲。她提醒自己这就是她正在进行的生活,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 把同类的死亡作为过去,然后为还没有死亡的自己和家人努力存活下去。她只有 两个选择,除了在悲伤和胆怯中死去,就是将悲伤抛诸脑后,继续前行,这是她 和她的同类唯一的存在规律。   至此,她的家庭只剩下四只天鹅,而她感到,自己的翅膀从未像此刻这般坚 定和有力。   又一个月后,这支队伍的数量减少了三分之二,几乎每天都有年迈或重病的 天鹅选择自杀,他们冲撞云霄的举动如出一辙,断然决然,意志坚定,毫不拖沓。 每当一只天鹅从天空坠落,尸沉大海,他的家人都会在那一处盘旋一阵,随后迅 速赶上天鹅群。她为这些几乎成为日常行为的场景感到悲哀,总是不能控制自己 回头去盼顾一两眼,而与此同时,她的姐妹就会唱上一首忧伤的歌曲。她发现这 位与她同样年轻的天鹅从不落泪,有着与她的父母同样的毅力和耐力,但是比他 们更加乐观和开朗,她将一切情感表达在自己的歌声中,将悲痛付诸于前飞的决 心中。她的羽毛长而密集,裹满了她全身,拢聚时犹如一件暖意融融的大衣;每 当她展翅飞翔,顺滑服帖的羽毛被淋漓尽致地展示,在阳光里如同皑皑白雪,却 没有一点儿寒意;每当她在夜色下梳理毛发,羽毛便又被黑夜和一袭月华衬得闪 闪发光,光洁如碧湖;每当她歌唱,浑身的羽毛都仿佛能随着旋律打出节拍,时 而在小调中轻快地飘摇,时而在沉吟中浑厚地收聚。她的嗓音与她的羽毛是同样 的浑然天成,有如生来就是为了给予众人勇鼓舞。而另一方面,嗓音甜美的她与 天生哑然的她也似乎是一种预谋:她们姐妹俩并肩飞行,很少交流,但她们是一 对天造的合作者——一位是演唱家,一位是唯一而绝对的听众。她们的感情就在 这种无须演练的配合中日积月累,无比深厚,不可动摇。   她在她的歌声中得到了许多快乐,这或许是她成为天鹅后,除了亲情之外, 唯一得到的与做人时同样的享受。她惊讶地发现,音乐不仅不分国界,也不被物 种所隔绝和改变。她爱她的姐妹,这是她唯一的姐妹,更重要的是,这个与她年 纪相仿的、不爱说话的、热爱音乐的姑娘能够理解永远悄然无声的她。许多次, 当她有了一些感怀,一些思念,又或者一些连她自己都难以形容的情绪时,她的 姐妹似乎总能细致地察言观色,然后,通过自己万能的歌声予以表达,替她抒发, 为她时常沉闷阴郁的心排忧解难,令她豁然,令她释然。她甚至很怀疑,这位姐 妹究竟是否已经明白到,她拥有沉重的回忆,拥有超越了他们的感慨。那些回忆 就像只巨大的黑洞,存于她弱小的身体,令她欲罢不能,心不由己,总是本能地 被吸收进洞中。她常常很希望能通过一些方式向这位聪敏的姐妹表达,把心中的 黑洞倾而倒出,一吐为快,然而她无能为力。她只能感激,至少这位姐妹一直在 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她。她那宛若庞然大物的回忆和哑口所导致的压抑令她这只天 鹅承受着天鹅的生活和人类的思想,痛苦大大超越了人类或者天鹅,因此,如果 没有那些歌声,她怀疑自己已经被自己的所感所想击溃。   他们正飞过田野,进入一片宽广的森林。这是一片以常青植物为主的森林, 林野并没有因为气候而显出秋冬所特有红黄颜色或者光秃景象,反而郁郁葱葱, 茂密旺盛,偶尔还有动物的影绰从中冒出,一晃而过。她从高空俯瞰,感到这就 简直仿佛进入了春天,连天空都变得晴朗清澈起来,好像特意要以白云蓝天来配 衬这片绿色。她欢天喜地起来,就像得到了无价之宝一般喜不自禁。而她的姐妹 也被眼前的场景感染,——又或者,她的姐妹觉察到了她的兴高采烈——,总之 她唱起了欢歌,歌唱高若出自黄莺,时长时短,激昂响亮,变化多端,绮丽多姿。 她的歌声仿佛也成了这森林的一部分,与绿树祥云相呼相应,构成一派温暖惬意 的盎然春意。她在姐妹的歌声中忘却愁苦,沉湎在初春般复苏的蠢动之中,感到 自己离终点不再遥远,感到那片祥和的海阔天空之地近在咫尺。那个令他们大动 干戈、聚众迁移的目的地,她似乎已经闻到了那儿的海水的清新和水草的芳香, 似乎成功在望,只要再做最后的努力,就能投入那个等候他们已久的怀抱。其他 天鹅也被这歌声感染了,有几只年幼的母天鹅忍禁不住心中的雀跃,略带胆怯地 小声哼唱。而年长的天鹅们同样为之所动,带领着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将飞行高 度降低,似乎是要接近下方的绿色。在姐妹的歌声中,她的喉咙也蠕动起来,尽 管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却正在以同样的节奏和音律弹跳收放。她甚至已经能在心 里听见自己的长吟,正在为姐妹的歌曲和声,配合成一曲完美的春之高歌。   巨响出现的刹那,她几乎以为这是她们歌曲的一部分,然后立刻,她就意识 到了灾难。巨响突如其来,自下而上,冲破空气,笔直地击向歌声与快乐的源泉。 在巨响出现伊始,她的姐妹甚至还来不及察觉和意识,而是她的母亲和另几只成 年天鹅,由于具有经验而能够预料将要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他们惊恐地看向她, 其中母亲疾呼起来,身体也跟着冲向她。然而一切都不起作用,子弹的速度足可 比拟巨响,瞬间就进入她的身体。她的歌声嘎然而止,身体在原地猝然停顿,随 后轻微地颤抖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歌曲的音节停止在她的嘴尖,随后, 她直直地向下坠落,脖子正痛苦地扭曲着,眼里充满了惊恐,嘴角还遗留着歌声 停止时的那个音节。母亲到达她的身边时,姐妹已经坠入森林之中。顷刻间,天 鹅们的扑翅声、小天鹅的和声、风起树动的响声、森林里的兔子和小鹿奔跑在湿 润泥泞的土地上的脚步声、远方轻柔的海潮声,全部随着她歌声的停止而消失。 整个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被天鹅的身体经过的密而厚的枝叶,发出沙哑忧闷的 声音,在天地内声声起落,回旋不止。她目瞪口呆地停在原地,无法接受这个事 实。几秒钟前,她的姐妹还在她的身边,唱出令她充满希望的歌曲;现在,身边 却是自己的母亲,而姐妹已经被子弹击中,带着她那绚丽华美的歌声永远地消失 在这片寥落的天空。   母亲在她身边停了很久,低头静静望着,视线重合了女儿下坠的直线。这位 母亲依旧还是以固有的方式,盘旋了两圈,朝前飞去。她最小的兄弟,跟在母亲 身后,当母亲离开后,又再盘旋了两圈,最后来到她的身边,蹭了一下她的脖子, 欲言又止,终究也飞往前方。她仍然停在原地。她仿佛依然能感受到姐妹飞在她 的身边,美丽的羽毛随着歌声的节奏抖动,然而立刻,她又仿佛能看见在森林里, 在厚得不见一丝缝隙的树木之下,一个面目狰狞的人正兴奋而放肆地抓起她姐妹 的脖子,为她身上洁白完美的羽毛而狂喜不已,紧接着,她仿佛看到某个走在都 市街头的女人,裹着令自己引以为豪的天鹅绒披肩,昂起脖子的高贵模样形如一 只真正的天鹅。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在半空中就失态地、无声地泪如雨下。她 的姐妹就这样死了,被一颗子弹和一声巨响夺去了年轻如花火般绚烂的生命,原 因竟是为了成就某个女人毫无意义的虚荣心。这令她绝望,令她在片刻间失去了 继续飞翔的动力。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重量,双翅麻木,收在腹下的双脚也掉 了下来。她的整个身体就像是悬在半空里,凝固了一样。很快,凝重如同结冰一 般的空气开始融化,她的体重使她开始下沉。这一刻,他的母亲和兄弟出现,他 们飞到她的身边,一左一右地撑着她的翅膀,几乎是抬着失神的她,向天鹅队伍 的方向飞去。她被托住,因而保持了身体的平衡和高度,自身毫无知觉地向前移 动。但她的下沉却并没有结束,她明显感到自己正继续沉淀,在融化着的空气里 加速度垂直向下跌落。在这种下沉中,她的耳边出现了奇异美妙的幻听,一支哀 艳的乐曲从远方开始延展,似乎是由深沉的大提琴和幽怨的长笛组成,正描绘着 她心中那难以喻说的伤痛。渐渐地,这乐曲就像有所目标似的,由四面八方朝她 涌来,并不响亮,却仿佛千万公斤重,朝她挤压,把她分裂,令她下沉再下沉。   从启程那天算起,她已经度过了整整三个月旅途。三个月里,她随着天鹅队 伍日复一日地飞行,飞过河流和海洋,飞过山川和峡谷,飞过城市和旷野。他们 也日复一日地面对同类的死亡,因而这存活下来的天鹅们,每一个都具有炽热的 生命力,并且,在经过了长途中的艰险困苦和心理考验之后,那种生命力被无限 扩大,令他们——尤其是她以及那些与之同龄的年轻天鹅们,拥有了独立和自理 的能力。这场即将胜利的迁移是对他们最好的培养和训练,他们从中得到了对生 命的追求能力和感悟,他们理解了某种不投身其中便无法获取的真理。他们的生 命已经从一束火苗燃烧成了熊熊烈火,气势燎原而灼人。现在,他们那种坚忍的、 沧桑的、经历了腥风血雨的、永不退缩的眼神里,更多了一份迫不及待和欢欣鼓 舞,因为他们知道,终点近在咫尺,——经过年长的天鹅们的计算,至多再过二 十天,他们就会到达他们每年11月到3月之间群居的湖泊。那是一片自然保护区, 天高云清,风光优美,湖底生长着丰富多样的水草,湖水清澈明净,那将让他们 在整整四个月里乐不思蜀。   原本她应当为此愉快的。实际上,在这天之前,她确实像所有的天鹅那样, 对即将到来的大胜利心情舒畅,满怀期望。她能想像出那片天地的模样:那如同 浅蓝色丝绸一样铺展开来的天空,上面点缀着白色的棉絮;那绿丝带一般扭转在 地面的湖泊,被风吹起柔软的皱褶;那就像出自画家之手的青草绿树;那就像被 过滤了几百遍的清新空气。这些就是她和她的同类们越过迢迢长路的最后目标, 就是那些毫不犹豫自杀的天鹅、被子弹击中的天鹅、病逝或猝然而亡的天鹅所作 为代价的目标。几天前,她就已经开始为这种几乎跳出她的喉咙的情感而激动, 这种激动中包含着她对于临近终点的雀跃,也包含着她对这一路而来的种种艰难 的感慨。她早已把她的父亲和姐妹的逝世、她兄弟的独立作为飞行的动力,因而 感到自己不再仅仅为了自己奔忙于这场迁移,更是肩负亲人们的信任和激励。她 时常想起沉默的父亲的背影,那具飞在她眼前的身躯仿佛就始终在指导着她、牵 引着她。她的姐妹的曼妙歌声也不断回旋在她的耳边,她只消牵动自己的耳膜, 就能听见那歌声从无形中张扬起来。而她的母亲如旧寡言少语,只是带领着她和 另一位孩子,完成母性的使命。她的那位小弟弟也正在变得坚强,他那原本年轻 而空虚的、充满好奇而涉世无几的目光,在经历了这三个月风蚀雨淋的旅途之后, 已经焕然一新,成为一种深邃的、积极的、准确无疑的认真,一种不为任何阻挠 所动摇的坚实。——原本她正是处于这样的愉快与感动中,甚至已然为自己身为 一只天鹅而感到骄傲,为自己的成功在望而感到激动,然而,却是在这样的阶段, 在这样被昏黄所渲染的暮色下,在这样一条小河流的附近,她一往无前的决心突 然不再纯粹,她产生了动摇。   他们在这儿休息,像过去三个月里的每一天那样,喝水进食,早早地休息。 激昂滂湃的心情令她难以入眠,神经仿佛被什么所触及,似乎是美丽如梦幻的终 点,又似乎是其他什么东西。她感到一种奇妙,并且难以辨认这种绪味的优劣。 她不知如何是好,在那种奇妙的感觉中无法平静,无缘无故地来回踱步,一会儿 又飞到水面,总觉得浮躁不堪,无法心平气和。此刻她还没有对此抱以什么警觉, 她那充满着巨大记忆而又单纯勇敢的心完全沉浸在行程将尽的喜悦之中,不曾有 过丝毫不完美的预感。在水上游了一小会儿之后,她莫名其妙地飞向一根电线杆 的顶端,其间还在问自己为什么要朝那儿飞。她在对自己的难以理解中站到了电 线杆的石顶上,稳稳地立住,朝四方远眺。她的视线停留在远处的长方形林地。 那片面积不大的林地兀自光秃在四周的公路里,厚厚的落叶蓬松地堆积着,把土 地的地平线提高,使林地看起来像一只摆放在地面的奇怪的装饰品。在这只装饰 品上,树枝粗糙干裂的表面毫无羞耻地暴露在昏暗的日光和已经蠢动的月光下, 疙瘩丛生,面目丑陋,像一根根争先恐后攀爬而上的、未经加工的拐杖。林地里 有一条横穿中央的歪歪斜斜的小道,在众多密集而生的拐杖之中清晰可辨,就像 刻意在装饰品上开拓一条喻意生死通道的长径,显得做作而毫无美感。她为这片 林野无端生出的小道思索起来,暗自评价:这可真是个失败的艺术品。在这个结 论产生的同时,她身为天鹅而能够身处高空的天生天能又令她愉快起来:如果不 是因为身体上两只伟大的翅膀,她怎能拥有这种奇特而幻妙的视角;在无垠的天 空里,一只鸟看似渺小,却拥有着人类所不可企及的宽阔视野,而在这种视野里, 自然界的一切——尤其是陆地上的一切,都成了玩具似的小物件,任她观赏和想 像。   正当她还深陷在对自己视野中这个妙趣横生的景象的观察时,突然有什么把 她凝固了,——不是风,这天的风已经随着暮色降临而歇息了;不是突发的状况, 除了她的几只同类们在水边懒散的慢步,四周一片寂静,甚是安宁。然而确实有 什么东西把她凝固了,她的躯体瞬间暂停;眼神失去光彩;眼珠像是镶嵌在眼眶 里的玻璃球,没有任何生机;每一根羽毛都暂停在了各自的位置,纹丝不动;就 连她的心跳和呼吸,似乎也在这一刻被中断,静止下来。她成了一具铜像,被安 装在电线杆顶端。她身上镌满了长途奔波的风尘和疲劳,但这都是死的,都是由 石膏和艺术家的灵巧双手制造出来的。   事实上,这一切是随着她思想的凝重发生的,而现在,当她的思考重新启动, 身体却依旧无法动弹,仿佛被喷上了透明的强力胶水,以至于她的姿势固定在了 思想凝重的那一刻。她无暇顾及自己身体的突然麻木,她的思想正飞也似的扑向 林地的小道,就好像自己的灵魂找到了归属,迫在眉睫,难以制控,全然没去理 会肉体。是的,正是这条小道。——她为自己确认。这条小道,她在四年走过的 小道。四年前,她和他在这里重逢。四年前的4月,她还是个兢兢业业的教师, 孤独地生活在自己的城市,等待即将归来的他。那个春天,他在信中建议她在生 日那天到郊区的林野散步,他特地指出了一片林地,在高速公路入口的附近,他 告诉她,那里的梧桐树会在她的生日为她庆祝,嫩叶唱着庆贺的欢歌,把整个春 天作为礼物送给她。她对此深信不疑,因此在自己生日的一早就梳妆打扮,为自 己挑选了一件颜色像春天那样温暖而色彩缤纷的裙子,到市郊寻找他信中提到的 礼物。她在林地里漫步,最后走在群木中间,站在温润柔软的泥土上,忘情地闭 上眼睛。她感到了金色的阳光穿过树林照耀在她冰冷的耳垂上,感到绿色的空气 进入她的心脾,感到微风正在轻轻扬起她的发梢和裙摆。她贪婪地深呼吸,纵情 地微笑,感到了他所说的礼物,那就像是个令人陶醉的、令人沉迷其中不愿醒来 的美梦。她微笑着睁开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她以为自己真的 陷进了梦中,——这怎么可能是真的?怎么可能有这样完美的梦?他就站在她的 面前,把自己也作为礼物的一部分送给她。她站在原地不敢移动,生怕触醒这个 美梦,直到他张开怀抱,迷离的她才有些回神,摸了摸自己的脸孔,意识到这是 个成真的美梦。她惊喜得尖叫起来,扑向他,在她怀里哭笑不得,感慨万千。—— 不错,就是这片林地。她认出了林地旁的高速公路,认出那些面目全非的梧桐树。 重逢的那天,他们还在一根树干上写了彼此的名字,只要找到那棵树,她就能百 分之百确定这片林地。她的身体终于恢复知觉,此时已经浑身发热,颤抖起来。 她朝林地急速飞去,开始依照记忆寻找那棵靠近边缘的树。她飞过一棵又一棵梧 桐,在每一根树干周围环绕,察看它们枯老的皮肤。第一棵,第二棵,第三棵。 她如此焦急热切,以至于在转身时险些撞到树干;她又是如此仔细,唯恐错漏了 树上那几个浅浅刻着的字。第四棵,这是第四棵梧桐,年迈的树干皱纹丛生,苍 老在它身上留下最深刻地痕迹。她绕着树干飞,在坑坑洼洼的纹路里终于找到那 几个不太明显的字,他的名字,以及右边她的名字。她降落到僵硬干涸的泥土上, 深深呼吸着,这只才几分钟的飞行竟然令她疲惫不堪,而那几个字却又令她像死 里逃生似的如释重负。——绝对没错。这么一来,在跟随母亲飞了三个月之后, 她第一次知道了自己的位置,而证据就是这几个细弱苍白的字。她已经身在他附 近,他与她的距离不会超过这个城市的直径。她激动不已,想起他的面目,想起 与他同在的日子,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悲怆的他,又一次剧烈颤抖起来。她 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他那轻柔温和的呼吸,仿佛又一次投入他那包容一切的怀抱。 她抬头愣愣地望着自己和他的名字,那几个字经过四年的风吹雨打,已经被腐蚀 得容颜难辨,却依旧完整地保留着他们当时的浓厚情谊。这几个字再一次撩起她 对他的感情,那种强大的、逼人的、比过去的任何一刻更加烧灼的爱情。   夜色终于将伤残的夕阳吞没,她在黑暗中飞回河流,见到她的伙伴们都已经 安然入眠。她倚在岸上的一块石头旁,望着灰蓝凄惨的天空里的几颗光彩黯淡的 星星,感到凉意袭人,然而令她失眠的却不是这寒冷的夜晚,在她的脑海里,反 复出现着他的身影,她的记忆在过去四年里跳跃,一幅幅画面机械地移动,把她 带到每个温情的场面里。此刻,随着身体温度的下降,她那专注的、刻不容缓的 激动也渐渐消退了,转而,矛盾浮上心头,逐渐浓烈,开始将她压迫到另一种情 绪之中。她还身在旅途里,她的目的地还在前方,原本她应是一往无前的,然而 这片仿佛被预谋好的、令她毫无准备的、赫然出现的林地却为她铺垫出另一条路: 如果她在这里临时改变线路,告别她的同类们,她将可以飞去他的身边,在窗口 看他阅读时专心致志的样子;她还可以飞回自己童年的家,看那个已经被重建成 商场的地方;还有她执教多年的学校,她能找出自己使用过的办公桌。那每一个 地方都有她生而为人时存在的痕迹,一想到那些,她的心绪就像火柴划过外盒摩 擦面的瞬间,嚓地忽闪出明亮和热量。但是,她又不能不想到她的母亲、她的兄 弟、她那自杀的父亲和遭枪击的姐妹,尽管只是不到一年的相处,她对他们的感 情却毫不亚于对他。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他的妻子,她成了一只天 鹅,一只以飞翔和迁移为使命的天鹅。如果她趁着大家熟睡就此别去,抛弃她的 母亲和兄弟,她或许可以见到他,站在他的肩上呼吸他的味道,然后在寒冬降临 时幸福地死去,转世做一只没有记忆的天鹅,可是,她的家人永远不会理解和原 谅她的背叛,她原本是应该照顾母亲和兄弟的。她为矛盾所困惑,甚至希望自己 赶紧被疲劳而打败,以睡眠暂时驱赶这踌躇和犹豫,听任明日的阳光怎样安排自 己的去向,可惜她无法入睡,矛盾就像闯入她身体里的两股力量,在两个对立的 方向拉扯她的心脏,同时吵闹不休,逼迫她在黎明到来之前做出决定。有几个时 刻,当她回忆起自己思念他时的幻想连篇,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当她回忆起与他 的甜蜜时光,几乎要站起身体朝那片林木的另一头飞去;然而当她回忆起父亲冲 上云霄以及姐妹垂直下坠的镜头,她又收回了那种冲动,又再倚靠着石头,回到 两股力量的正中,左右为难,无法抉择。在愈演愈烈的矛盾中,她痛苦不堪。   晨曦的展开令人心情舒畅,许久以来都藏头藏脸的阳光终于在这天主动而毫 无掩饰地露面,照遍整条河流,将微波照得光彩熠熠,如同水面被撒满了碎钻。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在矛盾中睡去,只记得最后一眼的天空已经进入了即将天明的 黑夜的尾声,因而泛灰的蓝色被抹杀彻底,只剩格外引人危惧的乌黑。她的同伴 们在河里洗了一阵,已经站好位置,预备起飞。她的心在苏醒的起先惺忪而空白, 就像过去的每一天那样走向那支队伍,但是很快她就想起了自己在几小时前无法 摆脱的矛盾,那种令她产生绝望的、痛不欲生的矛盾。就在这时候,她有了一个 崭新的感悟:自己是一只天鹅,一只以天空为家园的鸟类,正是如此,她才会在 初醒时分下意识地准备起飞,决绝地告别这个将来可能再也不会路过或者暂停的 地方。这个念头令她心中的矛盾一方取得了终究的胜利,在天鹅们面前,在她水 中她自己的倒影面前,她那个飞向他的欲望减弱了。她抬头,迎了一眼刺眼的阳 光,抖了一抖自己的羽毛,感到劳累导致自己的身体有了些松垮的现象,但是心 中的希望反而更加明朗,比她正要开始扑动的翅膀更加铿锵有力。   她原以为是那天的失眠导致了身体虚弱和精神萎靡,然而在两天的充分睡眠 之后,那些糟糕的症状不仅没有消失或者减退,反而愈加严重,甚至发展到脾胃 的阵阵酸疼。她终于在离开那片充满回忆的林地后的第三天意识到,自己的健康 出毛病了。就在这第三天的中午,当天鹅队伍在河边休息进食时,她在水中腹泻 了。这场腹泻让她几乎虚脱,而自清晨开始,她就已经感到自己无法如常控制自 己的身体,让自己像过去那样自如地飞行。她的精神难以集中,昏昏欲睡;体内 氧气不足,总觉得胸闷压抑;皮肤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不断冒汗,汗水淡而无味; 飞在空中的身体变得松软,体重略有减轻,却丝毫没有给飞行带来帮助,反而随 时都有坍倒的可能。她注意到自己的羽毛在短短几天内失去光泽,加之从未有过 的腹泻,这两个现象令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也是在这些征兆下确定了自己的疾 病的。她匐在河岸,才平息没多久的矛盾再次涌上心头。她所矛盾的并非是否要 像他的父亲那样了断自己的生命,身为天鹅所与生俱来的坚决以及几个月以来与 同类们的相处令她非常肯定:不会因为自己而拖累到别的天鹅。事实上,她压根 就没有对此多做考虑,重生的经验和记忆令现在这只拥有人类灵魂的天鹅对死亡 毫无畏惧,泰然处之。——问题在于,再一次的死亡意味着她将丢失自己的过去, 回到记忆的起点,因此,她所矛盾的是,是否要趁着这个借口的出现而离开她的 仅剩的两位家人,去看一眼那个她至今挚爱的男人。如果继续飞行,她可能在最 坏的情况发生之前自我了结,像她每隔几天就要目睹的状况那样自杀,那么在告 别这个世界的同时,她也要告别他,她不会再有机会与他相见——至多作为一个 灵魂去看看那个浑然不知所以的他,又或者,她会幸运地在几天之后复原,腹泻 消失,身体强壮,回到那个富有朝气的年轻小鸟的形象;而倘若就此放弃飞行, 离开这支成功在即的队伍,那么只消花上两天回到那个林地而在的市郊,再飞几 个小时,她就能找到他,就能看见被她抛弃在孤独的人间的爱人。她有信心在两 天之内赶到他身边,问题在于,一旦她回到那个城市,一旦与他重逢,她知道, 她必然不再舍得离去,无论健康状况怎样,她都将恋恋不舍地在寒冷无情的气候 中沦陷而终。这一刻,做一个女人还是做一只天鹅,完成哪一个身份的使命,成 了她权衡而难以抉择的问题。她开始对当初选择做一只鸟的决定第一次感到后悔, 尽管她能以人类的智慧理解天鹅们的高尚品格,但这又有什么用呢?正是因为丰 富的思想,因为两种物种兼而有之的特别——人类的大脑与鸟类的身体,才令她 在这关键时刻难以取舍。   先前将她左右拉扯的那两股力量再一次同时出现,而那失败过的力量似乎在 两天里养精蓄锐了一番,重现时力大无比,把她狠狠拽了一把;另一股力量却又 不愿服输,死死站在自己的领地,捏住还没有完全被对手占领的她的衣角。这两 股力量一边像拔河那样争抢着绳索中央的她,一边用尽至理名言和花言巧语游说 她:一个喋喋不休着:去吧,快去吧,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趁着自己还有力气飞 去。你病了,你会死,你也会重生,到时候你就将忘记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而 他,他正等着你,他已经在等待中煎熬了9个月了。你可是个女人呢,爱情和婚 姻都没有离你而去,他更是焦急地等待着你,你不会舍得放弃这最后的机会的; 另一个立即对此强烈抗议和反驳:得了吧,别傻了,你是一只鸟,你还得飞下去。 你为了你的身份和亲人而活,决不是那个上辈子的男人,而他会比较你想像中更 加坚强的。而且,你只是生了点小病,这不会有什么影响,明天你就能恢复健康, 然后和它们一块儿到新家、过新生活。它们俩就是这样无所不用其极,大有孤注 一掷、拼死一博的架势。她被挂在那根比赛之用的绳索上,具有着象征胜利的代 表意义,在竞争进行时却又仿佛无能为力、听凭左右、进退维谷,只等着竞赛双 方决出胜负,使她进入其中某一方的领地。一时间,她的情绪再一次跌入谷底, 无奈、忧伤、痛苦、无望等等情感汹涌而来,使她无论把自己放在哪个角度,无 不令人两难。她在这些无形的压力下几乎窒息,浑身麻木,竟然浑然不觉自己的 又一次腹泻。当她发现身体与地面之间的潮湿时,粘滑的腹泻物已经沾满她的腹 部,然而矛盾和各个坏心情的充盈与包围令她已经没有空隙顾忌被污及的身体, 对那令人羞愤而沮丧的腹泻物完全置之不理。而那股代表人类的力量却因为这场 腹泻实力大增,甚至对她产生了具有价值的影响,因为她越来越相信自己大势已 去、命不久矣,快要接受第二次光临的死亡。这个预感非常微妙。她曾经躺在病 床上这样预感,但当时的预感的同时,她也为自己加油鼓气,煞有根据地使自己 相信那只是胡思乱想,而现在,她却并不对预感的实现抱有任何伤怀,——她对 父亲和姐妹的死亡深感痛楚,对自己的死亡则平淡处之,乃至冷漠以待,——这 种预感唯一的作用是巩固和加重了她飞去他身边的念头。   天鹅们整装出发,飞向高空。已经到水中擦洗过的她看起来毫无异常,然而 她已经为自己做好了一个决定。   她飞在空中,极目远眺。前方是一整片阴郁景象,靠近地面处有模糊不清的 白色建筑和依稀可见的大片农田,愈是遥远就愈是陷入白雾茫茫之中,仿佛是尽 头,又仿佛永无至尽。这就好像一幅魔鬼创造的绘画,看似是一个平面,内里却 无限延展,触不到边际。很快,当他们飞出河流上方,飞进田野,她与她的同类 便上了1500英里的高空,此刻地面就成了一张脆弱的地图,人与工业产物全部消 失,只剩下依照自然法则被划分成不同颜色的板块。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只有 自高空落下,她才可能骗过她的亲人,让他们以为她确实死在了她下坠的位置。 在随大家起飞的那一刻,在看到她的母亲坚毅不变的眼神之后,她便做了这个决 定。那股代表回头的力量大获全胜,将另一股力量打败和驱赶,终于占据了她大 脑的全部。她相信,她的母亲能够在新家度过一个悠闲幸福的冬天;她的弟弟能 在经过这场与自然的较量之后成长和成熟,直到有一天,像他的兄弟那样找到新 归属、新家庭。而她,她也相信,她那些不符合规律的记忆会一直烦扰打搅她, 令她不得安宁。她别无选择,唯一的办法就是妥协于此,完成记忆所带给她的任 务,之后毫无悔憾地结束这两场对她而言同样重要而无价的记忆,去投身一场崭 新的、没有前奏的、对过去一无所知的生命。因而她选择在这一刻离开他们,用 这个计谋,——她不愿意让他们知道她背叛了天鹅家族,而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 的办法。   她最后看了飞在前方的同类们一眼。这一眼很神奇,她自己都难以辨认这临 别一眼具有着怎样的意味,——在人类的眼中,他们只是穿着统一的白色服装、 使用统一的方式移动着的鸟;在同类的眼中,他们又形形色色,有的急迫,有的 平静,有的疲累,其中母亲是冷漠的,极像一个在街头匀速行走的职业女性,很 不年轻但是心思冷静、头脑清晰、拒人千里,令人们不禁猜测她经历过怎样的动 荡生活,才能具有如此令人微微吃惊的寂寞气质;其中弟弟又是激动的,他就像 个身在郊游路上的小学生,在经过长久的车行颠簸后显得蓬头垢面、可怜巴巴, 而已然不远的目的地又令他为之振奋,仿佛在心里做着倒计时,急不可待地迎接 那个扫除疲惫与沉闷的终点。她收起这被延长了好几秒钟的临别一眼,她知道若 是再多停留片刻,她的不舍很可能再上心头,导致那股好不容易消退的力量又一 次露出头角。最后一眼,她看的是天空的上方,那个无限高升的、白得发光的、 几乎要冲破到地球以外的地方。随后她便断然决然地闭起双眼,狠命地扑动翅 膀,朝那个地方迅猛飞去,仿佛要拿身体去撞击那无形中的某个东西。紧闭的双 眼令她无法看到任何东西,眼皮成了一块幕布,掩饰地盖住她的瞳仁。大约五六 秒之后,她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冲出了地球,以至于氧气不足、呼吸困难。她知道 时候到了,无须再继续高飞,现在要做的是收起翅膀,自由落体。——这一刻她 不免再次理解到天鹅这一种类,他们原来对自杀拥有本能的理解:当他们必须以 结束自己来成全同类时,他们把生命结束在最高的地方,以此为自己证明鸟类的 骄傲。收起翅膀的那个瞬间,她悬空静止了一刻工夫,仿若失重,然后她便开始 下坠,起先速度不快,而后,随着氧气的增加而越来越快。她的脑海和知觉官能 一片空白,无法想到任何事情,也无法感觉到自己的状态,仿佛这短暂的时间成 为了一种停顿,将要永恒地蔓延下去。终于,她在对自己这场欺骗性质的自杀有 所意识的时候睁开了双眼。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呈倒立状态,就像被人举着一只脚 掌倒吊起来,脖子直直地向下垂着。她无法看到自己的正上方,但是她能肯定, 她那两位亲人正盘旋在自己落体之前的位置,这是因为她能勉强看到一群天鹅正 朝他们的目标飞翔,而其中缺了她的两位亲人。不久,当她与那个群体的距离越 来越远时,亦看见了天鹅母亲和他的儿子飞在其后,那个年轻人再回首了两次, 朝正在下落的她顾盼。他们加快速度,很快飞进了天鹅队伍,而同时,这支队伍 在她的视线里开始成为难以分辨细节的一个白圈,又一会儿,白圈成为白点,白 点再越加缩小,直到最后,成为莽苍的天空中的一部分,无法辨认。这一刻,她 做了与其他自杀中的天鹅所不同的一件事情:她的脖子朝上重重一挺,将自己的 身体翻转,再左右调整,使自己平衡,——就这样,一只离群的天鹅与她的同类 们,一高一低,相背着朝两个截然的方向奋勇而飞。   她沿原路返回,日夜不歇,但速度却明显不如之前。她知道,她的确病了, 这病令她的健康每况愈下:令她的羽毛越发粗糙干燥,甚至有几个地方已经纠结 成团状;令她的脖子酸疼,难以上引高伸;令她的呼吸无法平稳,犹如胸口被阵 阵狂风袭击;令她的羽翼沉重,体重却减轻,仿佛浑身的重量都集中在翅膀上, 飞行时举步艰难。但此刻有一种力量正在支持和鼓舞着她,这力量如此巨大,不 止包含着她对正在飞往的那个城市的期许的力量,还包含了她的天鹅亲人们给予 她的力量。在这一刻,她几乎感到她此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场短途飞行,从 她身为一只鸟开始,直到能够展翅,直到在三个月里历经重重困难,统统都是为 了以最后的这一股凝聚了两场生命的力量。那自生到死、死而复生的轮回,那令 人不愿也无力遗忘的记忆,以及那人类的智慧和鸟类的坚韧,在此刻汇聚而来, 爆发出她最为忠心耿耿的对象:爱情。她已经无法分清自己如此之多的情感与眷 恋,她只愿将一切表达在自己——这个病重的、气喘吁吁的、看起来危在旦夕的 自己——朝他的飞翔之中。她的思想如苍穹般远大而空白,她什么也不去思考, 不去回忆往昔,不去顾虑前路,她就好像已经站在生死边缘,不接受死的邀请, 亦拒绝生的大门。没有什么能令她在乎,除了延续自己正在进行的状态,让自己 不断地飞,一直朝前飞,——她简直把自己的大脑也使用在了飞行里:意识和身 体,理智和冲动,思想和技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为她的飞行顷其所有、毫不 保留、视死如归。   她只飞了20个小时就结束了原本花费50个小时以上的旅途,终于在第二天的 中午回到那根电线杆处。面貌惨痛的林地和冷若冰霜的高速公路出现在她的面前, 没有丝毫更改,就如同她并不曾离开它们三天,而只是眨了一眼,随着双眼的睁 开,它们便重又浮现。她只在电线杆顶端站了一小会儿,权当确认自己的方向, 随即便又朝城市的方向飞去,仿如被安装了火车的蒸汽装置,运行时发出代表速 度的轰鸣;又仿如驰骋的汽车,那种油门被踩到底的、刹车出现故障的汽车。她 不再是一只鸟,她成了所有能够超越空间的东西,一支离弦的箭;一颗被发射的 子弹;一道从赤道这一头直射向另一头的光芒;一声从城市一端传向另一端的尖 叫。她无暇欣赏天空的青云和城市的建筑,尽管她还通过对方向的记忆为自己选 择空中路线,但那些任她辨认的标志并不引起她的任何飞行以外的念头。她也不 再顾忌到自己的疾病,而那些张牙舞爪的病魔似乎也消失了,自行退出她的身体, 静静地站在近旁,但是不再打扰她。除了飞行,她别无其他。   她在窗口停歇下来的顷刻,刺目的阳光和喧哗的喧哗依旧被排斥在她的思想 以外,她对此全不理会、未受影响,只有一个对象开始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并且 很快充盈漫溢。那就是他,她这番如同冲击的飞翔的对象。她站在自己尚且熟悉 的窗台,大口呼吸着,气息沉重而巨响。窗户被打开着,书房内部被一览无余, 摆设没有任何改变:靠近窗口的写字台;写字台上她与他的合影以及一盆黄色的 仙人掌;写字台后一把四四方方的椅子;顶天立地的书架;书架里铺天盖地的书 籍。她面对着这个场面,很想通过视觉和嗅觉去得到一些抽象的感想,但是她的 心已经空了,空如大海,即便丢进一些什么庞然大物,也会立刻沉入其中、就此 失踪。她的疲惫不言而喻,但是疲惫却也在这时失踪,觅迹不得,就好像她根本 失去了自己,根本不能去取得对自己的那种本能的、自然而然的、生之所能的感 觉能力。她原以为在这样的时刻,她必定会激动得泣不成声,或者被涌上心头的 各色回忆所环绕和撞击,但是这都没有发生,她只是空着一颗大如宇宙的心,吸 收着眼前的场景,却对自己的思想难以掌控、无法使用,却又不能脱逃、无所遁 形。遁形,——这就是此刻的她,她感到自己消失了,存在却又不再存在,既不 是梦境也并非现实,既不悲伤也无甚快乐,既不劳累也并无舒适感,同时又没有 什么矛盾可言;她感到自己只是可有可无而又顺理成章地站在原地,以一种像上 帝般不能被人捕捉却又被普遍意识到的形式。   此刻,书房那扇紧闭的门被打开了,朝开门人的方向、以似曾相识的力道、 缓缓地、仿若无比漫长地被打开了。与此同时,门后的人也被打开着,从鞋尖、 衣襟、指甲、手肘到鬓角、毛孔、眉宇、鼻翼,这一切的展开犹如在经过着一种 沧海桑田的巨变,其中书写着历史的痕迹,遍及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个时代。 她仍旧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应当说,她依旧没有任何感受,只觉得眼前的一 切都是空白,空物一物而淼茫苍白。她难以感应到门后的人,他近在当前,却又 似乎距离她光年之距、遥不可及。她试图令自己感觉出一些什么,试图在空白的 思维里添加一些兴奋,抑或一些悲伤,但这无济于事,这只令她那空白的内里愈 加空白,令她的思想容量无限却又难以装载任何东西。她再也无从掌握自己,只 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离自己而去:带着那庞大的空白,无重量地、轻悠悠地、随 着某种空灵而来的舒缓人心的音乐、朝某个她不能觉察到的方向,飘离着,后退 着,远去着……   男人几乎是健步如飞地来到窗口,扑向他在这一瞬间所看到的情景。他终归 没有抓住这个情景的尾巴,终归没能看清楚那只洁白晶莹的天鹅是如何从窗台坠 向地面。当他探出头去,那只鸟已经躺在草地上,柔软的身体收缩缱绻,头部和 脚部皆被收藏到了翅膀之中,看起来就像一团扎捆起来的羽毛,只有袒露在外的 羽毛末梢,在风中轻微飘摇,仿佛对他的注视若有所闻。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令 他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就像把他拉扯进了一个他人的梦境,使他能够窥 视到另一场生命的存在与消亡,却又因为这只是个梦境而无法在现实中被保存和 表达。这种感觉令他恍然而又若有所失,处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犹疑不清,以至于 他丧失理性地、毫无道理地哭泣起来。这个男人就这样站在窗前,双手撑着窗台, 半踮脚尖,看着那只已经一动不动的天鹅,与作为背景的房间形成了一张照相作 品。在这静止的画面中,唯一的动静是他的眼泪。那一颗颗硕大的泪水宛如来自 悬崖后的瀑布,从石缝间挤出,轮流垂直而下,掉在写字台上那个装了他与亡妻 的合影的相架上,湿了相片上的两个人幸福的笑脸。 【网里乾坤】∽∽∽∽∽∽∽∽∽∽∽∽∽∽∽∽∽∽∽∽∽∽∽∽∽∽∽∽∽ ◆              寻访阿炳 ·泥丸·   看到远在纽约的朋友,竟然在新年的第一天,怀念着五十多年前的阿炳,江 南的最后一把二胡,中国的最后一位乐师,不禁动容。爬上阁楼,找出我那把尘 封已久的乌木二胡,关了灯,在黑暗中咿咿呀呀地拉了一回阿炳的那首《二泉映 月》,心中的郁闷好像得到了化解,思绪也回到了三年前的寒春……   也是元旦刚过,我和一位文字之交,一位江南的碧玉,一起从上海出发,驱 车去无锡,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只是为了去寻访阿炳的遗迹,为了去解开心中的 一个谜。对阿炳的兴趣,除了来自于他那凄婉动人的音乐,还有一半是来自于我 在海外认识的一位忘年交,一位见证了中国民乐几十年历史的老音乐家。虽然他 早已隐去真名,隐于市井之间,流落天涯,只留得琵琶在,这句昆曲《长生殿· 弹词》里李龟年的唱词,用在他身上,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他十八岁便在中 南海怀仁堂里演出。他的一身技艺,在当代的音乐家中,我认为也是无出其右的。 每当他来我处做客,除了弹几首琵琶,吹几曲笛子,有时还要拉上一段《二泉映 月》,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活着的阿炳。他的老师曹安和、杨荫浏夫妇, 便是当年替阿炳录音的人。每当我们喝起二锅头,他便会向我讲述当年的乐坛, 还有阿炳。他总是会感叹唏嘘,如果没有杨曹二位的无锡之行,没有那台苏式的 钢丝录音机,阿炳的音乐,真的会象《广陵散》那样,成为人间绝唱了。   一路上,我和碧玉谈起了我所知道的阿炳。阿炳是一个道士,一个自幼在道 观里混大的小道士,而且是一个老道士的私生子。他的生父华清和,是无锡洞虚 观雷尊殿的主持,也是道教乐班的班主。我想在那个年代,这便是无锡城里最大 的一个民间乐团了吧。他们演奏的是正宗的江南丝竹,不仅为了道教的斋醮法事, 也为了民间的红白喜事去吹吹打打,而且还会出入于大户之家。于是一段经典的 爱情故事便发生了。华清和爱上了一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一位知书达礼的闺秀,和一位出家的道士之间,自然不可能有明媒正娶的婚 姻。只有偷情一途。于是华清和这位不拘礼法的道士便在月黑之夜潜入了小姐的 香闺,两情相悦,一偿相思。正象所有的故事一样,小姐珠胎暗结,东窗事发。 这期间又发生了多少故事,已经无人可知。最后的结果是,一位天才的音乐家诞 生在雷尊殿旁的一间山房里,而这位痴情的小姐没有成为道士名不正言不顺的妻 子,而是在产子之后回到了深宅大院,不出数月,便郁郁而终。而华清和却将自 己的儿子悄悄地送到了老家东亭,由自己本家兄弟抚养,取名为华彦均。阿炳是 他的小名。   阿炳在乡间长到七八岁,华清和思子心切,便把他接回自己的身边,正式出 家做了一名小道士,名义上是弟子,实际上是他的亲骨肉。没有母亲的阿炳便在 雷尊殿里做了一名吹打的道徒。他先从打击乐学起,这鼓板一职在乐班里被尊为 鼓佬,是一个乐队的灵魂,江南丝竹乐里的板鼓,实际上便是乐队的指挥。小阿 炳在父亲的载培下,自然而然地成了乐班里的头儿,也传承了父亲的衣钵。什么 乐器到他的手里,都能得心应手。而他父亲的琵琶技艺,自然也全部传给了他。 华清和直到临死前,才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原来不是师父,而是父亲。很难知道 阿炳得知真相后,心情是如何愤懑。华清和去世之后,阿炳便理所当然地成了雷 尊殿的主人。可以说,阿炳受到了当时最好的音乐陶冶,不仅有道教音乐数百年 的真传,也有来自民间的流行曲目,他在十几岁时已是无锡城里首屈一指的乐师。   年轻的阿炳,给后人留下过两句很狂的话:我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师,我是 一个吃喝玩乐的精!   前一句话指的是音乐,阿炳的音乐技艺虽然大部分得自于父亲和那个班子, 但他却拒不承认,他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无师自通的,是出自于自己的天份。 当然他也会去向别的乐师学习,但更多的是为了挑战对方,胜过对方。也许,这 句狂妄的话自有几分道理,音乐神童本来就是存在的,何况阿炳在那个环境里, 能够随心所欲地自习任何乐器,耳熟加上手熟,再加上天份,为什么不能造就音 乐上的小天师呢?   第二话却是他自己的真实写照。我们的小天师当然也赚了大把的香火银子, 于是吃喝嫖赌样样都精通起来,无锡城里多了个浪子,出入青楼楚馆,抽上了大 烟,染上了梅毒,最后瞎了眼,怨不得上天的不公,只能怨他自己的轻狂,一个 没有娘的孩子,最终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怎不令人叹息扼腕。   然而,话又说回来,如果阿炳不是败光了庙产,瞎了一双眼,流落到了街头, 还会有《二泉映月》这样的曲子产生嘛?国家不幸诗家幸,阿炳不幸,却给后人 留下了永远的乐章,师旷,贝多芬,华彦均,都是如此啊,见造物弄人,一至于 斯!   那个陪着他卖艺街头的董翠娣,无疑是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女性,当所有的 人离他而去时,只有她,陪伴着双目失明的阿炳渡过了风烛之年。揣羞脸,上长 街,又复短街,她的心里,隐藏着多少酸楚呢?   可阿炳仍然是傲骨铮铮,即使迹近乞食,他仍然狂傲。他脸上的那副墨镜, 头上的那顶毡帽,身上破旧的长衫,背上的琵琶,腰间的胡琴,永远地成了无锡 城里的一道风景。   到了无锡,我们便直奔当年的雷尊殿。问来问去,居然无人识得,虽然当地 人都知道瞎子阿炳,可没有人知道他过去就在附近生活过。转来转去,终于有人 告诉我们,当年的雷尊殿,如今已经变成了菜市场。于是到菜场附近转了一圈, 只看到几处破败的老房,不知那是不是阿炳的故居呢?算了,就当它是吧,凭吊 一番,还是去找阿炳的墓地吧。   走到锡惠公园,一进天下闻名的二泉,便立刻听到一段熟悉的二胡,正是 《二泉映月》。一阵悲凉,涌入心扉。当年阿炳出入酒楼茶肆卖艺,身上还带着 一张曲目,以供客人点奏。其中便有一曲《惠山二泉》,是不是今天的《二泉映 月》,已无可考。然而这首曲子,既无泉水之叮咚,也无月光之皎洁,与二泉映 月的诗意美景毫不相干,涌入心扉的只是黑夜里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便是风烛 中寒风低吟,对痛苦往事的诉说,和一腔无奈的悲鸣。后半段更是悲愤莫名,最 后一腔悲情一泄而出,嘎然而止!有点长歌当哭的意境,还不如叫《长街心语》 更能名符其实。   当年杨荫浏前去无锡,找到了阿炳,阿炳拉出了这支曲子,杨荫浏等为之动 容,就问阿炳是何曲名,阿炳说无名,是自己做的,杨荫浏事后才给加上的这支 曲名。当时同去的几个音乐家居然还不相信这是阿炳自己作的曲子,不断地表示 怀疑,气得阿炳当场摔了胡琴,拂袖而去,此生再也没有拉过琴,数月之后便郁 郁而终。在最后的岁月里,贫病交加的阿炳还不忘玩了一把狂傲。   真正让阿炳名扬天下的不是杨荫浏,而是小泽征尔。这个亚洲最杰出的指挥 家,第一次听这首曲子,就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说了一句动情的话:这首曲子, 只能跪着听!后来,他指挥一个著名的交响乐团演绎了这首曲子,我们的阿炳, 才从一个名间艺人变成了中国民乐的一位大师!   其实,阿炳虽然只留下了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 曲》和三首琵琶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但这已经垫定了 他作为中国最后一位民乐大师的地位。可惜的是杨荫浏带去的录音设备钢丝不够, 没有录下他更多的曲子。即使是当时的民乐大师刘天华,在技艺上,也难以望其 项背。乐为心声,阿炳的曲子,大多出于内心,来自于长街卖艺的日夜磨炼,即 使是打了结的破胡琴,在他手里,也能奏出如泣如诉的曲调来。   阿炳的墓在惠山的半山腰,是1981年新修的。墓修得很大,前面有一座 雕塑,正是阿炳拉着胡琴的形象,面带凄苦的味道,一点也没有一副铮铮傲骨的 样子,与我的想像相去甚远。墓前的碑文正是为阿炳录音的杨荫浏教授所书,称 其为民间音乐家,简述一生,与我所知道的阿炳故事也是相去甚远。其人也亡, 其声未杳,面对着阿炳,我们所能有的感慨,却远非三言两语所能表达。他的一 生,有太多的谜,太多的故事,而这些,如今都埋在了这堆黄土中。天生阿炳, 一个天师,一个道士,一个花柳丛中的浪子,一个长街卖艺的乞士,一个生前不 名一文,死后名动天下的乐人,他就是一个精灵!一个让人可以为之长太息以流 涕的艺术精灵!   漫步于山间的墓道,忽然,我踩在了一块有字的青石上,低下头一看,上面 刻着一行字:严氏女金英之墓。原来这是一块残碑,被人用来当作铺路石了。也 许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墓碑吧,她肯定是尚未出阁便英年早逝,否则应冠以夫家 的名氏。看着看着,忽然心中一动,阿炳的大名叫华彦均,当年华清和取此名难 道没有什么用意吗?彦与严是同音,以两人的姓氏为自己的私生子取名也不是没 有可能,而这位严秀英小姐的墓碑居然离阿炳墓只有数米之隔,难道这便是阿炳 那苦命的生身母亲?天下难道竟有这样的巧合?与碧玉胡乱猜度一番,心想这有 点像是武侠小说中的情节了,不禁相对莞尔。就让它永远是个谜吧,也许这个谜 底永无揭开的一天,因为不会有人去费心考证阿炳的身世了。毕竟那位小姐只生 下了一个私生子阿炳,但养育阿炳这个音乐精灵的,却是道教的音乐传统和江南 的民间艺术。 2005年1月2日 ◆          谈《倚天屠龙记》对读者的思想冲击   ·周家发·   梁启超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开宗明义便说“欲新一国之民,不 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并且认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当然, 梁启超身处的时代不可能看到今天各种电子传媒更能“支配人道”,因而夸大了 小说的社会作用。不过,脍炙人口的小说在某程度上也确能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 而在当代,当小说被拍成电视电影时,更具有“不可思议之力”。   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以下简称《倚天》)是当代脍炙人口的武侠小说, 曾在两岸三地拍成多部电视电影,已经深入人心。一般人谈到《倚天》,大多集 中讨论小说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出神入化的各种武功、光怪陆离的诸色武林 人物,以至旖旎缠绵的多段爱情。可是,除了上述元素外,《倚天》其实还有一 个鲜为人提到的特点,就是它曾两次带引读者(或观众)破除成见,令读者在思 想上经历两次重大逆转,在某程度上起着思想启发(如果谈不上解放)的作用。   《倚天》带引读者经历的第一次思想逆转是破除对明教的成见。明教在小说 中被定位为魔教,他的众多人物在出场时都带着各种邪气或有各种乖戾行为,例 如金毛狮王谢逊滥杀无辜、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八十多条性命等。而某些明教人 物的武功或病态,例如金毛狮王谢逊的狮子吼和间歇性发疯、青翼蝠王韦一笑的 喝人血、殷离(蛛儿)的千蛛万毒手等,更有一种可怖感,令人越发感到明教中 人的“邪”,恰与“正”派中人如张三丰等形成鲜明对照。事实上,张三丰在救 了明教中人常遇春后便曾劝告他“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由此可见,作者 从一开始便把明教塑造成不折不扣的邪教。   可是,亦正是同一位作者把小说的主角张无忌安排成为明教的教主,而张无 忌又正是张三丰的徒孙,这就令张三丰这位武林正派中最公正的人物不得不改变 对明教的看法。其实,《倚天》的读者又何尝不是像张三丰那样,从最初把明教 视为邪魔外道,到后来慢慢接受明教。而当明教中人最终以“驱逐鞑虏,恢复中 华”的反元义士姿态出现于读者面前,甚至连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和开国元勋徐 达、常遇春等人也是明教中人时,明教在读者心目中已全然“改邪归正”了。   《倚天》对读者的冲击还不止于此。正当读者还在努力改变对明教的观感之 际,以“蒙古小妖女”形像出场的女主角赵敏又把读者带进另一轮思想斗争当中。 如果明教与武林正派之间的矛盾还只是江湖上的私人恩怨,那么蒙古统治者与汉 族起义者之间的矛盾就牵涉到国仇家恨和“民族大义”。连张三丰这位思想异常 开通,认为“正邪两字,原本难分”的武林泰斗,也曾说出“老道生平,专杀鞑 子”。由此可见,元末汉人与蒙古人之间确实处于势不两立,难以调和的地步。   其实,在赵敏出场之前,周芷若可说是张无忌最理想的元配。论出身,两人 都跟武林正派和明教有渊源(张无忌既是武当张三丰的徒孙又是明教教主,周芷 若则是峨嵋派中人,其父却曾因接载明教中人常遇春而遭杀身之祸),两人可谓 “门当户对”。他们的结合不但不会引起各门派反对,相反,更能起到团结武林 正派与明教,促成两者联合反元的重大作用,可谓具有“政治正确性”。   相比之下,赵敏则属于“黑五类”出身,她的父兄汝阳王和王保保在历史上 真有其人,正是汉族起义者的死敌,在元朝覆亡后继续顽抗,阻碍明朝统一天下。 即使不计国仇,赵敏的家族也跟张无忌有深仇大恨。汝阳王府的高手阿大、阿二 等便是当年用大力金刚指令张无忌的三师伯俞岱岩终身残废的元凶。同样,汝阳 王的另两名手下玄冥二老也就是当年打伤张无忌,令张无忌饱受痛苦煎熬的仇人。   可是,《倚天》的作者却又偏偏安排张无忌与这个“国仇家恨”兼备的小妖 女结合。于是,读者又要再次经历思想逆转,而这次逆转并非全盘接受蒙古统治 者,而只是接受赵敏一人(事实上赵敏本身也要经历思想逆转,就是背叛她的家 国)。《倚天》的读者刚刚才把对明教中人的看法从邪魔外道转而为反元义士, 接着又要把对赵敏的看法从明教的对头人转而为明教教主张无忌的元配,这对读 者的思想来说无疑又是一大冲击。   好的小说不仅要有荡气回肠、扣人心弦的情节,而且还应能对读者的思想有 所启发,开阔读者的眼界或胸襟。《倚天》的作者通过巧妙的布局,让读者经历 两次思想大逆转,使我们认识到,我们有时不能抱着既有的成见去看待其它人或 群体。假如能够放开成见,以公正的态度看待某些“非我族类”,那么便能消除 很多误解,或甚至化敌为友,就像武林正派最终与明教连手推翻蒙古统治者,以 及张无忌最终与蒙古“小妖女”赵敏结合那样。 【网萃】∽∽∽∽∽∽∽∽∽∽∽∽∽∽∽∽∽∽∽∽∽∽∽∽∽∽∽∽∽∽∽ ◆              诗两组 野川的诗 雪人 有人坐着雪远走了 那雪,被九匹黑马拉着 比北风跑得还快 世界空荡起来之后 我才感觉自己成了一个雪人 站在一大片空白里 不停挥动的手 正一点一点融化 报复 反背着手 我在楼顶上走了一夜 原因很简单 上面那户人在我头顶 已住了十多年 明天,他要搬家 去新区的电梯公寓 郊游 山抱着树木和石头 慢慢上爬。水举着落叶和浮萍 缓缓下淌。飞鸟黑黑的 从头顶掠过,叫声尖细而干涩 仿佛很久没在露珠里泡过 一群人像随手扔出的石子 飞过来,把一大片嫩绿 砸出很多窟窿。阳光拿着针线 在阴影里忙碌,风像捣蛋的孩子 在阳光的身前身后跑动 菜地里,那只蚱蜢跳了三下 天就黑了,不远处的城市 裂开伤口,喊着陌生人的名字 挖 我看见一个人 在另一个人身上挖着 挖的人挥汗如雨 被挖的人强忍疼痛 肉挖出来,扔掉 骨头挖出来,还是扔掉 被扔掉的还有石头 棉花,刀,模糊不清的女人 和一些灰色的云朵 挖穿那个人之后 又挖他身下的泥土 直到一根红薯露出来 挖的人扔掉锄头 抹了抹汗水,坐下 把红薯啃得脆响 旧居 楼房还是那么陈旧 紧挨着,又用一条条小巷 互相提防。那棵皂角树 还是靠在一间房子的一角 看来它的腿疾更加严重 只是那块粗砺的石头 被打成了石凳,移了移位置 看样子已很久没人坐过 我在这里呆了很久 四周很安静,一个老人 咳着嗽,从房里挪出来 斜我一眼,把晾在绳上 已经穿孔的背心收起 回屋,又继续咳嗽 他已不认识我,小时候 他曾在皂角树的浓荫里 给我和小伙伴们 讲了很多好听的故事 爱 我用醒了的小部分身体 爱你的现在,又用未醒的 大部分身体爱你的过去 对你的未来,我不敢爱 她像雨一样被乌云锁着 而我已在虚拟的夏天 耗尽了一生的雷霆和闪电 疯子(一) 一个疯子 在天桥上表演自杀 一个瞎子望着 一个聋子听着 一个哑巴说着 其它的人低着头 在天桥下,匆匆行走 疯子(二) 要让一个疯子 喜欢上你,你必须比疯子 更疯 当你更疯的时候 那个疯子 已和正常人站在一起 一边吐口水 一边向你扔石头 疯子(三) 南来北往的汽车 让行人东张西望 一个疯子 让南来北往的汽车东张西望 钟楼上的钟 又一次报错了时间 疯子(四) 在大街上行走 我喜欢跟在一些疯子后面 像他们的影子 东颠西斜 我相信他们 只有疯子 才会把我带到正常的人群里 电话亭 走进电话亭的时候 春天刚把青草铺开 一只麻雀,啄着花朵的阴影 在枝间,练习浅飞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 雪已把大地漂白 那只麻雀,变成了乌鸦 正在消失一块铁 问路 早晨,一个人向我问路 我指了指左边 下午,我又遇到那个人 他向我问路 我指了指右边 晚上,我迷路了 恰好那个人走过来 我向他问路 他指了指夜空 青藤 我的叹息 散为一个个深谷 你垂下的青藤 只能救走那只鸟 对那些早已死去的石头来说 青藤是罪恶的 她只能让它们 万劫不复 我是一个属羊的人 路过教堂的时候 我的手莫名其妙地发抖 胃里的羊腿 蹬了一下远山 一坡青草 就不由分说地围过来 不知咋的 我竟然咩叫了一声 偷换 这段时间 我突然爱上了剪刀 外面草很乱 鸟很乱,人也很乱 我想把自己 也剪乱,只有这样 我才能静下心来 和一个女人睡觉 在梦中,偷换她 藏在深处的刀和记忆 瞥见天空一角 ·訾非· 1 瞥见天空一角 像风停在旷野 目光 驻留在天空一个雪白的缝隙 于是一座座山峦 板块那样推移 升起往事的坐标上 一件件从零开始 它们孤立 它们的顶端 好似水上光线那般扭曲 天空一角 水流过时 是时间在开裂 一个王国 因完整而崩溃 2 雨窗 不知不觉,那雨便下了 击打在窗上 却没有声响 它们划过的痕迹 将外面的世界涂抹成朦胧 一幢小楼,一棵树凄清的侧影 一把撑开的伞 和伞下未曾谋面的移动 甚至还有一只风筝 在高空 它颤抖着 抖得很凶 ——透过没有雨痕的 窗的上角 它是唯一的清晰的 外面的事物 不知不觉 那雨便停了 阴霾的雨幕 恢复成斑白的混沌 望出去的窗子 了无水痕 干干净净 那风筝 是挣断了僵绳 还是降下了平地 将羽翼收拢? 3 花喜鹊 我像一片宽大的叶子被风吹着 在一株粗糙的杨树上 思考下午的事情 回忆的林子里阴暗潮湿 火红的野草莓若现若隐 出神的心绪几乎落向草丛 在栎树与国槐的 短兵相接处 成熟的五月像桃子 轻轻摇摆 困倦自暗处灰尘似地袭来 有时也开怀 大笑 抬眼瞥见自己的羽毛 和整个世界的斑驳别无二致 或者睡去 一切归于无形 众生的影象酷似面团易于揉搓 4 晚桥 是什么在发出声响? 仿佛瓶中木珠滚动 敲击玻璃的壁 你昏然欲睡的时候 数盏路灯被安置在 前面不远的地方 两座蘑菇状的凉亭 搁在较为靠近你的地方 你身后某处 孩子们荡秋千 “更高!高高!” “高高!高高!” 一声追一声 送来另一种情绪 像秋水推至眼前的树叶那般陌生 抬眼可见一缕路灯光 由于树的遮挡 而更为刺眼和明亮 谁驱车经过桥头 又调转方向 两束光柱扑投过来 只一瞬 又指往别的方向 它们给眼睛留下的黑暗 像高墙 把四周困住了 且没有窗 ※※※※※※※※※※※※※※※※※※※※※※※※※※※※※※※※※※※ 本期编辑:方舟子 本期校对:古平 审 稿: 笨狸、方舟子、古平、虎子、太蔟、唐郎、肖毛、一华、亦歌、应帆 技术支持:东风不败、时空、李晓峰 联系人: 方舟子( fang@xys.org,smfang@yahoo.com) 投稿邮址:editors@xys.org 联系地址: New Threads Chinese,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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